[架空歷史] 活色生梟 作者:豆子惹的禍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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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21 11:46: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4 1198121
mk2257 發表於 2011-12-21 13:07
第七十九章 畫意

  陳返說到做到,當天就在宋陽的房間住了下來,盯著、逼著宋陽『畫中求意』。

    有大宗師指點,這是旁人夢寐以求的機會,可宋陽卻叫苦不迭,且不說還要準備大選,單只這份『指點』而言,對他全沒有一丁點的用處……陳返只許他畫太陽。

    陳返習弓,本門心法喚作『普照』,威力驚人,要通過觀日、畫日求意;但宋陽修習的是龍雀,和陳返壓根就是兩條路子,不停地畫太陽對宋陽而言,純粹是緣木求魚。

    不畫還不行,除非宋陽對大宗師直言真相。

    宋陽猶豫著,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沒多說什麼,研磨撲紙,畫起了『水墨』太陽,腦中則轉開了另一份念頭,仔細琢磨著有關大選時自己的說辭、道理。

    當第一幅『宋陽落日圖』畫好,送到陳返手中時,大宗師明顯愣了下,眉頭微皺。

    宋陽笑容無奈:「畫得難看?」紙上那個黑太陽的確不太圓。

    陳返搖了搖頭,並未點評,只是說了句:「再畫」。

    隨後一連十餘天,每日都是這樣,宋陽腦子裡琢磨著大選,同時心不在焉地畫畫,陳返逼得不算太緊,只要宋陽肯畫就好,等畫好一張,他就大概看一眼,說句:接著畫……直到正月三十夜裡,宋陽又畫好了一個黑七八糟的落日後,陳返忽然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宋陽神情一喜,對方笑了,或許是自己誤打誤撞畫出了他滿意的太陽吧……

    陳返起身、走向了另外一張桌子,上面摞著一層層畫稿,都是宋陽的太陽。陳發把所有的畫稿都抱了起來,隨手扔到地上:「這幾天,你一共畫了兩百三十七幅落日,現在你從頭看看,能發覺到什麼?」

    宋陽看著滿地自己的『墨寶』,神色茫然地搖搖頭。

    「看不出來?」陳返繼續笑著:「我倒有些領悟,這幾天裡你一直神不守舍,不知有什麼心事……這樣很好,若非心不在焉,你的『氣勢』也不會在畫中洩露出來。」

    一邊說著,陳返一邊緩緩搖頭:「兩百多副畫,運筆之間都透出一股子霸道、一股戾氣,怎麼看都不像本門功法,我這才知道,羅少俠除了我姓陳的,還拜了別家高人為師。」

    陳返臉上的笑容散去了,再望向宋陽的目光也變得複雜了——先是憤怒,繼而難過,到最後卻是…心疼。

    「門規不是我訂的,也不是我能改動的,」陳返聲音很低:「羅冠,把遺願告訴我吧。」

    無心塗鴉竟會透露自己的武道?這樣的事情宋陽可從沒想到過,但陳返身為大宗師,目光何其犀利,加之他十年如一日從畫中求意,幾天下來,已經看得清清楚楚。

    饒是宋陽機敏,現在也不知該怎麼去解釋,滿臉苦笑著,腦子裡轉個不休想要找出個合適說辭,可陳返卻不肯再等:「沒有麼?那便如此吧。」說著,一步跨上,輕飄飄一掌按向宋陽頭頂。

    頭頂要害,即便陳返現在的實力只是上品,被他打中了也只有死路一條,宋陽哪敢不躲,身形迅速倒退,同時急聲道:「您聽我說。」

    但陳返才剛一抬手,就呆立在原地,直到此刻,直到運力,他才驀然發覺,自己的修為已經不再是甲頂宗師!

    老人的臉上,滿滿的驚訝、滿滿的恐懼。感受著內息,死盯著手掌,半晌之後抬頭,望向宋陽,目光從晶亮漸漸變作渾濁,未久,又從渾濁變得清澈,可是下一刻,那份清明又一下子崩散開去!只有混亂,只剩混亂,陳返怒喝:「你不是羅冠,你是哪個?」

    不等宋陽回答,陳返暴跳如雷,在屋子裡歇斯底里地亂打!直到他一拳把最後一張椅子轟碎,陳返再找不到能用來洩憤之物,在屋子裡轉來轉去……發瘋般地轉來轉去。眼前的方向已經完全扭曲,腦子裡各種散碎記憶彷彿刀鋒不斷狠戳,陳返暴躁卻茫然,還有打從心底泛起的恐懼,什麼都分不清,什麼都想不通,什麼都亂成了一團!

    終於,陳返一跤摔倒在地,繼而雙手抱頭,身體蜷縮成一團,篩糠般地顫抖著。宋陽快步搶上,想要扶他起來,不料手指才一觸及陳返,對方就猛地躍起來,伸手甩開他,厲聲叱喝:「滾開!」

    話音落處,陳返大步出屋,揚長而去。宋陽擔心他出事,立刻跟在他身後,不過陳返並未走出驛館,只是回去了自己的房間。

    宋陽在外面等了一陣,見他不再離開才略略放心,苦笑著回到自己的住處……陳返的事情無解,沒有任何辦法。

    此時已經子夜時分,因陳發發狂,驛館上下都被驚動,人人起床掌燈追問緣由。而鳳凰城中,還有另一處地方,也如驛館一樣燈火通明——刑部。

    杜大人很少向屬下發脾氣,這次也不例外,他只是往自己的衙門大堂中一坐,一言不發直到天亮。自從渾儀監案發起,每天都是這樣。而他不走,刑部上下哪個官員敢輪值、告假?負責查案的眾人日夜不歇追查線索,與這件案子無關的刑捕也不敢放鬆,能幫忙就幫忙,幫不上忙就胡亂找些事情來做,這當口誰也不敢閒著。

    忽然,唐火腿從外面跑來,滿頭大汗滿臉喜色,剛一邁入正堂就一連串地喊道:「啟稟大人,找到了、找打了、找到了!」

    杜大人語氣淡漠:「找到什麼了?」

    唐火腿站住腳步,躬身行禮同時嘴巴不停:「找到苦主了!有人認出了宋陽的畫像。」

    杜大人一如既往,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只是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瞟了他一眼:「有人認出了畫像,也未必就是認出苦主。」

    認屍的告文上有不菲懸賞,在剛發出去當天,就有十幾個人來刑部說認得笑哈哈的苦主,一番審查下來,一半是真的認錯了人,另一半乾脆就是來碰運氣騙錢的。

    唐火腿前面跑得太急,現在還氣喘吁吁,聞言立刻搖頭:「這次是真的,兄弟們圍著這個苦主的身份,追查他的人際關係,已經捯到了渾儀監一個小吏身上,那個小吏則動機十足…」

    「現在人呢?」

    唐火腿知道尚書指的是那個嫌犯:「人已經悄悄扣下了,尚未審問,不過應該不會錯!大人放心,這樁案子必定是破了。」

    杜大人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後再度開口:「破案這件事,這幾天誰也不許說出去。敢說出去半個字,便自己拔掉舌頭吧。」

    唐火腿愣了下,不敢再多問半句,躬身應命後告退。

    「備轎、回府。」杜大人也站起身來,對外面的屬下吩咐道。

    一個時辰之後,刑部密報直接送到了他的府上,嫌犯招供,有關細節全部得以確認。對此,杜大人甚至都沒有一個笑容,隨手把密報撕碎,轉回屋中繼續睡覺,而轉過天來的早朝,面對皇帝的再次追問,刑部尚書也並未直言相告,只是請求豐隆皇帝再寬限幾天。

    一樁驚動朝野的大案終於告破,可杜尚書卻一手把它捂了下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21 13:08
第八十章 手心

  一樁驚動朝野的大案終於告破,可杜尚書卻一手把它捂了下來。

    宋陽對此毫不知情,二月初一,明天便是大選之日,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可他還有要緊事沒做。一早起來他就跑去了藥鋪,亂石果、花荷根、漸寒衣、紫欲尺、迷方草籽、水人丹……中土的藥材,和上一世的叫法大相逕庭,這倒不奇怪,畢竟不是一個神農嘗出來的。宋陽一共買了這六味藥材,都普通的很,『地位』和前生裡的陳皮、黃芪差不多,只要是個藥鋪就有的賣。

    返回驛館,宋陽同時擺開幾個鍋子,對六味藥材小心炒制,這個時候就看出尤太醫傳下的本領了,鍋子、藥材、不同的手段、各異的火候,宋陽忙而不亂,衣衫上更沒濺上一點污漬。正忙得起勁,承合郡主忽然到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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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可能!」任初榕瞪大了眼睛。

    宋陽苦笑了下:「大宗師也逃不過病、也逃不過命的。」

    不久前任初榕託付他去查一下陳返的狀況,再之後宋陽一直沒能脫開身,郡主只道沒什麼事情,但昨夜裡驛館鬧出的動靜不小,她也得了消息,專程過來詢問。

    宋陽把有關陳返的一切都如實相告,任初榕驚訝之餘還著實有些感慨,端起茶杯小口小口的抿著,宋陽則轉開話題,突兀問道:「朝廷裡的勢力,應該挺複雜的吧?」

    任初榕沒想到他好端端地會問這個,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口應道:「有親吐蕃的,有親大燕的,有苟且偷安的,也有力求一戰的,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皇帝呢?他怎麼想的?」

    週遭無人,任初榕謹慎但並不小氣,評論兩句聖上她也不太當回事:「皇帝年輕,平日裡也不太有主意,無功無過,算是中規中矩吧。」

    宋陽點點頭:「那要是……」說著,他微微皺眉,似乎覺得這樣把話說出口不夠妥當,抬手捉住了任初榕的柔荑。任初榕哪想得到他會這樣,當即又羞又怒,可還不等她說什麼,宋陽就攤開了她的手心,伸指在其中慢慢寫了幾個字。

    等他寫完,任初榕只剩下滿臉滿眼的驚愕,聲音飽含戒備:「你想幹什麼?」

    宋陽放開她的手:「就是好奇,隨便問問。」

    任初榕的眼睛再度眯成新月,牢牢盯住宋陽:「這種事沒人敢提,更沒人能問!」

    宋陽笑:「你不說也無妨,我來猜下,猜對了麻煩你點個頭……你爹。」

    任初榕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不錯。」之後她不再多待,走到門口的時候又緩下了腳步,回頭對宋陽沉聲道:「你…別嚇我,千萬不能胡鬧。」

    宋陽挺開心的樣子,笑意吟吟:「放心,你看我像胡鬧的人麼?」

    「像!」任初榕最後甩下一個字,就此離去,回到紅波府之後立即傳令幹練手下:「查,宋陽這些天都做過什麼,買過什麼,一舉一動我都要知道!」而後整整一個下午她都顯得心不在焉。

    掌燈時分。

    宋陽在擺弄新衣……他在洪家兄弟的房間、擺弄著洪家兄弟為了明天朝見天子準備的新衣。

    現在正是吃飯時候,洪家哥仨不在屋中,宋陽口中輕輕念叨著:亂石果一位、花荷根一位、漸寒衣一位……三味經過秘製的藥粉,被宋陽分別塗抹在三個人的新衣上。經過炒制的藥粉細不可辨、顏色幾近透明、藥味也被宋陽盡數驅除,塗抹在衣衫上看不出一絲異狀。

    在新衣下過藥,宋陽並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四處翻動,尋找著什麼……明日金殿選拔的位次,自己倒數第一、洪家倒數第二,未免也太巧了些。平心而論,宋陽沒想過再去對付三個醜人,不過真地避無可避,一定要『打』的話,宋陽肯定是先動手的那個。

    大多時候,宋陽總能找到他想要找的東西,上一世的職業讓他有這個本事,翻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宋陽口中嘟囔著著什麼,笑眯眯地離開了他們的房間。

    進入走廊,左右看了看,宋陽輕捷縱躍,又潛入了南榮右荃的閨房。

    南榮靠著舞技入選,明日面聖的盛裝就是她的舞霓裳,宋陽依樣而為,仍是給衣服上『下藥』,只不過換了種藥材,他給南榮右荃種的是紫欲尺。

    值得一提的是,南榮的屋內『機關』重重,門上、窗邊、櫃前都有細小佈置,或是一根頭髮,或是幾片草葉,而宋陽也提前加了小心,保證這些一切都保持原樣。

    六味藥粉,只剩最後兩味,宋陽沒再『找』別人,返回房間後取出小九修改好的鞋子,把藥粉分別注入鞋底夾層,穿在腳上試了試,小九的手藝果然不凡,鞋底夾層縫製巧妙,普通走動無妨,只有足底貫力才會讓藥粉洩露出來,宋陽大喜,著實誇了小丫頭一番。

    等到晚飯過後,宋陽又好像個沒事人似的,去拜訪南榮右荃,進門後也不客套什麼,直接開口:「有件事情,想問你能不能幫上忙。」

    『助宋陽』,這是顧昭君的命令,南榮不會違背:「說來聽。」

    宋陽遞上一張紙條,口中交代了幾句,南榮右荃面無表情地聽完,點了點頭:「明早給你。」

    至此,臨時起意也好、早有打算也好,所有有關『大選』的準備,宋陽已經全部完成,只剩安心等候。無論如何他也要搶到一個赴擂一品的席位,這件事是絕不容阻撓的。

    而長夜未盡,就在宋陽準備睡覺的時候,任小捕偷偷摸摸地跑來找他了……小九的眼力沒得說,笑嘻嘻地帶上啞巴離開,把房間留給了兩人。

    宋陽有些好奇:「這麼晚還跑來,不怕家裡追究麼?」

    「本沒想來,怕打擾你。可今天晚上和三姐聊天,說起你登殿獻藝的事情…她說情形對你不利」說著,任小捕的神情也變得鄭重起來,好像很嚴重的樣子:「第一個,你幫刑部破案的事情。」

    苦主像已經傳遍大街小巷,朝野皆知這幅畫出自宋陽的手筆,現在『青陽奇士宋陽』的名頭在京師響亮得很。只要稍有些心思就能想到,宋陽平白無故跑去幫刑部破案,多半與他的『殿試』題目有關,可是到現在為止刑部還沒有抓住兇手,大笑苦主像已經淪為笑談,宋陽的確出名了,不過不是什麼好名聲。

    任小捕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再加上你本來就頂著個『燕人出身』的頭銜,已經有人在胡說八道,說你故意嘲弄南理。」

    宋陽笑了笑,評論了句:「當我是燕人的,沒有那張畫像仍當我燕人,反之亦然,沒所謂的。還有呢?」

    「還有姓洪的那三個人。三姐和他們接觸過幾次,看得出他們心胸狹小,和你結怨是一定會找機會報復的……偏偏殿試的排次,又和你緊緊相鄰,不能不防。」說完,還生怕宋陽不信,又認真囑咐了句:「我三姐看人很準,不會錯的。」

    任筱拂懵懵懂懂,不善算計,她提到的這幾樣,都是剛剛聽任初榕說的。

    宋陽把任小捕攬在了懷裡,語氣認真:「多虧你……」剛說了三個字,後面的謝語還沒來得及說出,任小捕就嘻嘻地笑了:「太假,不用專程哄我開心。」

    任小捕把頭枕在宋陽的肩膀上:「我跑來前,三姐說不用,她說她能想到的,你也早都會想到,

    可我就是忍不住,想來告訴你。」說到這裡,公主殿下忽然低呼了一聲,宋陽的另隻手已經解開她的書生袍,悄然入懷。

    膚若凝脂觸手滑膩,心神蕩漾中誰能把持,又何須把持?宋陽不老實,任小捕假裝老實,軟綿綿地推了幾下,不但沒能推開那隻惹是生非的手,反倒把自己完全陷入宋陽懷裡……除夕後到陳返逼宋陽畫畫前那段時間裡,公主常常來找宋陽,親密中、不知不覺裡從『一回疼兩回麻』變成『每回好像小蟲爬』,短短一會功夫,她的喘息開始輕輕發顫,身體軟了、氣息亂了,溫暖濕潤的任筱拂。

    宋陽俯下頭,在她耳邊輕柔調笑:「任小捕,你這身板就是個豆腐渣工程。」

    任小捕面色潮紅,眼波柔媚流淌,夢囈似的:「豆腐渣?」而後她吃吃地笑了:「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說話間,公主不自禁夾緊雙腿,口中卻深深吸氣,努力把自己從迷情中掙脫出來:「明天大考,今天不能胡鬧……」不等說完,宋陽便搖頭:「放鬆精神的。」

    任小捕將信將疑:「真的?」

    宋陽正經八板:「聽大夫的,沒錯。」

    公主喜上眉梢,雙臂柔若無骨,纏上了心上人的脖子,紅唇滾燙……
mk2257 發表於 2011-12-21 13:09
第八十一章 金殿

  二月初二,龍抬頭。碧空如洗煦風和暖,皇城內外飛絮飄舞。

    除了已經失去記憶的陳返,從南理九州甄選出的眾多賢能奇士身著盛裝齊聚宮門。侍衛高手逐一搜身,還有靈犬穿插其間,仔細嗅過每人,全無任何異常。

    巳時至,賢能整齊列隊登入金殿,整肅衣衫三呼萬歲,豐隆皇帝對眾人嘉勉一番,而後微微一擺手,內廷太監尖聲唱諭,把大家早都背得滾熟的選拔規程又公示一遍,隨即宮內洪鐘長鳴,眾人退出殿外等候,聽太監唱名而入……南理赴擂燕國一品的席位選拔正式開始。

    宋陽排在最後一位,時間早得很,在偏殿裡安心等候,靜心推敲自己準備的說辭,偶爾和一同等候的曲氏夫婦、蕭琪低聲說笑幾句,幫他們放鬆情緒。二傻也在,不過他不緊張,用不著放鬆。

    時間一點點過去,在偏殿等候的賢能逐個被喚上大殿,展示才能後並不會立刻得知是否中選,退下後也不能在宮中逗留,直接返回驛館去……金殿大選持續了整整一天,其間也免不了休息幾次,容眾位大人喝幾口水、上個茅廁。

    直到天將黃昏,排在倒數二位的洪家三兄弟上殿去,此間就只剩下宋陽一個人了……

    洪家兄弟都有真才實學,加之事先準備充分,在金殿上三人彼此配合互相輔證,不僅殿上群臣,連豐隆皇帝也頻頻點頭。從頭到尾就只有兩個人無動於衷:一個是『重案在身』的苦瓜臉杜大人;另一個則是朽木一般、侍奉過三代帝王的、活死人似的右丞相班大人。

    三兄弟越說也就越發放鬆,不知不覺裡早都犯了老毛病,在朗聲暢談時手舞足蹈、揮袖頓足以添聲勢,豐隆才不會計較這點小小的孟浪,目光昂昂地認真聽講。

    三個人從頭到尾說了快有一個時辰,比著其他賢才佔用的時間足足多出了幾倍,這才終告收聲。而在收聲之前,三兄弟還認真言明,因為時間有限,今次吐露不及平生所學之萬一。

    豐隆開懷大笑,少不了又是一番嘉勉,但仍和其他賢才一樣,並未當時就告知結果,而是揮手讓他們退下回去等消息。

    不料,三兄弟一起跪拜在地不肯離去,豐隆意外:「為何不退?」

    老大洪一恭敬開口:「草民得知下一位賢能宋陽所擅,也是強國之道,斗膽乞求陛下留我在殿上,聞聽此人高論。」

    洪正與洪止同時磕頭:「求陛下開恩,恕草民不情之請。」

    三兄弟被宋陽毒啞三天,之後始終規規矩矩,心中所有怨怒全都積攢到今天,要當著聖上的面,與宋陽激辯這一題『強國之道』。

    當著皇帝的面,他們自不怕宋陽會再下毒,三個人有大把信心,能把宋陽駁斥到『啞口無言』,能讓滿朝皆知,燕人宋陽不過是誇誇其談的小人。

    三兄弟要把宋陽打回原形,今日之後雙方身份天差地別,三位國家棟樑、天子門生再去對付一個小小平民……什麼仇都有的報了。

    而左丞相胡大人也踏出了一步,對陛下躬身:「強國之道,本就越辯越通暢,臣也請聖上開恩,留他們三個在殿上、賜他們開口暢言。」

    聽一個人說,總不如聽幾個人吵來得更有趣,豐隆欣然點頭:「把宋陽叫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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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陽上殿,依照規矩行禮、問安,報上籍貫、姓名等事後起身肅立,同時還不忘給洪家三兄弟送去一個笑容。他的笑容一貫真誠。

    豐隆上下打量著他,宋陽做戲,假裝偷眼望了一眼聖上,隨即顯出一份驚訝、繼續懊惱……完全是『上次竟然有眼不識泰山』的神情。豐隆找回了感覺,這才緩緩開口,但並未提及『獻藝』之事:「朕聽說,前陣子你幫刑部畫了幅畫,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宋陽的名頭,在京師可響亮得很。」

    皇帝開口就沒好話,洪家兄弟都面露喜色,洪一更是情不自禁想要撫鬚微笑,手剛抬起一半忽然省起現在是在金鑾殿上,不是茶樓看戲聽書,忙不迭又把手放了下來。

    宋陽沒什麼慚愧:「怪案擾民視聽、亡者沉冤待雪,草民只是盡自己的一份力,盼著能幫上些什麼。」

    豐隆的語氣不善:「幫忙?朕卻聽說,那副畫像不僅什麼忙都沒能幫上,還惹來了無數嗤笑。宋陽,你倒仔細說說,」說著,皇帝在龍椅上微微前傾身體,目光直盯宋陽:「畫一幅哈哈大笑的苦主像,你腦子裡都想了些什麼?」

    宋陽神色從容,語氣認真:「為緝拿兇手,仵作能剖屍驗骨;為審斷冤直,刑捕能開棺查屍,驚動亡人是為了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草民畫出那副大笑苦主,也是這樣的心思,全無褻瀆之意。」

    跟著,宋陽甚至還抬起目光,與皇帝對望了一剎,隨即收回目光繼續道:「辨骨時我便知,畫像一出我必淪為全城笑柄,但只要有一成機會能為亡者討還公道、將兇徒繩之以法,也就顧不得其他了,旁人要笑便笑吧,草民問心無愧,問心…自豪。」

    這個時候洪家老三洪止跪拜:「草民有話想說,求陛下恩准。」豐隆擺了擺手,換了副和藹神情,笑道:「剛剛已經賜你們『開口暢言』,想說就說,不用再事先啟奏。」

    謝恩之後,洪止轉目望向宋陽:「閣下之言感人肺腑,洪止由衷欽佩……」不等說完,宋陽就搖頭笑道:「不用寒暄了,先生心裡想不客氣、嘴上卻客氣的要命,不嫌彆扭麼?聖上招我等覲見,可不是為了聽你我的客氣話。」

    習慣使然洪止把大袖一甩,直逼主題:「要真畫得像,你那番慷慨之詞才能信得;若是毫無道理地胡亂畫像,又豈止是褻瀆亡者,更愚弄了我南理律法。理當治罪!」

    說完,洪止稍作停頓,又淡淡地加了一句:「話再說回來,如果真畫得像,又怎麼會這麼久都沒人認出苦主。」

    洪止抓住要害出言詰難,卻沒注意到,剛剛開口替他們請留的左丞相狠狠瞪了他一眼……

    便如承合郡主以前和宋陽說過的那樣,諸多賢能、各方拉攏。洪家這三位兄弟早已被左丞相招致麾下。

    左丞位高權重,行事自有分寸,對這種雄辯之士其實並不在意。但身份使然,有些話左丞相不能直接開口說與聖聽,所以他收了這三個人。說穿了,洪氏兄弟剛剛在金殿上擺出的『強國之道』,是對左丞相最最有利的『強國之道』。今日如此,以後三兄弟晉陞『國士』,永遠如此。

    洪家兄弟把宋陽當成了死仇,求左丞相能給個機會,讓他們在金殿上與宋陽辯上一場、把他打回原形。這對左丞相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先安排了登場次序,又在殿上出言求情留下三兄弟。

    不過,左丞相只是答應三兄弟針對『強國之道』去駁斥宋陽,藉以顯示他們才學了得,以求得到聖上賞識。可從未讓他們在『畫像』這件事上做文章……畫像的事情,牽扯的不止宋陽,還有刑部。

    畫是宋陽畫的,發下肖像的卻是刑部,抓著這件事不放,打得可不光是宋陽。

    刑部尚書為政中立,從不參與朝中各方的博弈,只是做自己的刑律之事,對其他的不聞不問。能在朝中保持中立,本身也是一種實力的象徵了。左丞相不怕他、也從未想過要得罪他。

    洪一、洪正、洪止三個人畢竟出身貧寒,根本不懂得這些牽扯,他們想的只是追打宋陽,追到他無論可逃、打到他永世不能翻身。卻壓根就沒想到,自己正拿著竹竿去捅一隻天大的馬蜂窩。
mk2257 發表於 2011-12-21 13:10
第八十二章 玄數

  宋陽沒有把刑部拉下水,仍是把事情全都攬到自己身上:「像或者不像,我都已盡力而為,剛剛就說過,無論怪罪或恥笑應由我一人承擔,現在再加上洪先生的懷疑,也無妨的。」

    畫像這件事,自己和刑部就是一條繩的螞蚱,洪老三舉著棍子打過來,根本不用宋陽說啥,苦瓜臉尚書自然看得到。若再換個角度,杜大人能同意分發畫像,宋陽就已經承情得很了,到現在案子沒破,這份巨大壓力,宋陽也想盡力多分擔些。

    洪止猶自張揚,疤瘌眼斜忒宋陽,冷笑道:「宋先生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問的是,你憑什麼畫出那副像?依據何在、道理何在,到底是不是胡亂塗鴉藉以嘲笑……」小人得意而忘形、妄言,全沒想到此刻指摘宋陽惡意嘲笑京師、律法,刑部也同罪同責。左丞相終於聽不下去了,咳嗽一聲站了出來:「今日諸位登殿,是為了甄選我南理奇士,兩位賢才可越說越遠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從殿上響起:「聖上,臣有事啟奏。」刑部杜大人跨出一步,手執牙板對豐隆躬身。

    豐隆沒說話,只是點點頭,示意他但說無妨。

    杜大人目光平靜,先看了宋陽一眼,而後又轉目望向洪止,出乎意料的,這位一向沒什麼表情的大員居然對他笑了下……每當有大案需要尚書親審,在案情落實、元兇被定罪處斬時,杜大人都會送過去一個這樣的笑容。

    洪止受寵若驚,還不知道他在苦瓜臉的眼中,已經變成了死人。

    笑容斂去,杜大人對左丞相拱了拱手:「人心才是最重要的,胡大人以為,宋陽的心地如何呢?他畫出苦主肖像,究竟是為了譁眾取寵,還是真心想替死者伸冤?」

    刑部尚書不好惹,左丞相的『門生』惹到了他,他就直接要左丞相的態度——宋陽的心地,就是刑部的心地,杜大人的問題簡單直接。

    而豐隆皇帝高坐在龍椅上,看著臣子『議事』,好像挺開心的,全沒有出言打斷的意思。

    左丞相心中痛罵洪止惹是生非,臉上則笑容儒雅,輕飄飄地卸開了話題:「宋陽是青陽選上來的奇士,玄機公主的眼光,信得過、當然信得過。」

    杜尚書沒再追究下去,只是輕輕點了下頭:「胡大人有所不知,此子不止心思不錯,手段也稱得上『了不起』。」說完,他轉頭望向豐隆皇帝,再度長身施禮:「啟奏吾皇,渾儀監兇案剛剛告破,兇手緝拿歸案、案情真相大白。究其緣由,還是因為宋陽的苦主畫像被人認出、由此確定了死者身份,突破這一層,便在無障礙了。」

    隨後杜尚書直起腰板,對宋陽點了點頭。

    此言一出,金殿上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其中洪止臉色最最難看,案子破了,剛剛的斥責全都成了無理刁難,杜尚書這一記耳光,扇得還算響亮。

    宋陽也一下子輕鬆起來,不是因為洪家兄弟,在宋陽眼中根本沒有他們。

    豐隆先是面露喜色,但很快又皺起了眉頭:「什麼時候破的案子?為何不早說?」

    「剛剛散去休息時臣得到的消息,本想等大選過後再呈稟陛下,剛好現在被洪…洪止提起,便提前說了出來。」

    明明押後一天多才呈報的案情,被他說成『這還是提前說了呢』,杜大人沒語氣、沒表情,不管是實話還是謊話,從他口中說出來,永遠都是理所當然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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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大人不是江湖好漢,從不去講究什麼『知恩圖報』。宦海沉浮,利來利往,沒有一輩子的朋友也不存畢生的仇敵,哪能意氣用事……不過,如果不費力、不傷身,杜大人也不介意去扶持一下幫過自己的人。今天的事情便是如此了,宋陽幫他破了大案,他便幫宋陽揚眉吐氣。

    杜大人心思不差,當初宋陽主動跑來要幫忙破案,他就大概猜到了,宋陽此舉多半與殿試大選有關,雖然他想不到兩件事的具體關聯會是什麼。他把案子捂下一天,就是為了在大選時宣佈,給宋陽助力。

    對刑部尚書而言,案情押後一天再呈報,不算什麼大事。

    這個消息來得恰到好處,這些老狐狸拿捏時機的本事不同凡響。

    『大笑苦主像』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場,再加上宋陽之前的『只求盡一份力,甘願被嘲笑』之說,殿上幾位大員對他全都換了一副眼光,而更讓人忍不住想問的則是:通過一副骸骨,宋陽是如何繪出亡者面目的。

    果然,豐隆皇帝當即就好奇笑道:「宋陽,你是怎麼把他畫出來的?」

    「家學緣故……」宋陽仍是在青陽登台獻藝時的那一套『觀察自然參悟玄機』的說辭,之後才把話鋒轉回:「能從骸骨還原亡者相貌,靠得是一位『天機玄數』。」

    洪止暫時不說話了,洪正則清晰的冷哼了一聲,意思再明顯不過,覺得宋陽裝神弄鬼、無稽狂言。可偏巧,他這聲冷哼從鼻子裡出來的慢了片刻,龍椅上的豐隆皇帝已經饒有興趣地追問宋陽:「什麼天機玄數?」

    洪老二的冷哼,譏諷的好像是皇帝。洪家三兄弟同時嚇了一哆嗦,所幸這時候沒人注意他們。

    宋陽稍稍措辭,朗聲回答:「比如蜜蜂。天下所有的蜂巢都一樣,雄蜂的數量會比雌蜂多一些,如果再仔細數一數的話……便會發覺,每座蜂窩裡公蜂和母蜂的數量比率,全都是一樣的,這個比例便是草民所說的天地玄數了。」

    豐隆啼笑皆非:「你就靠著數蜜蜂,數出來了個天地玄數?」

    宋陽笑而搖頭:「蝴蝶雙翅展開長度的身長的比率;水稻、麥子的節莖,相鄰兩節的長度之比;海螺上的螺紋,上一圈與下一圈的內徑之比;若有心,還可以量一量樹木長高、和長粗的比例……世間萬物,林林總總,都會有草民說的這個『天地玄數』。」

    黃金比例,原本是個很好聽的稱呼,被宋陽篡改成『天地玄數』之後,一下子俗氣了不少…...前一世裡,宋陽讀過一本風靡全球的懸疑小說:《達芬奇密碼》。

    和所有看過這本書的人一樣,他也對被書中渲染得玄之又玄的『黃金比率』產生了興趣,而後上網一查,當即駭然發現,在自然中、在生活中、甚至數不清的歷史重大事件中,黃金比例真的無處不在,無法用現代科技去解釋,這是屬於大自然的神奇數字。

    宋陽把他所知的,有關自然中黃金比例的例子不停列舉出來,完全都是身邊的細節、卻始終被忽略,而當這些冥冥中隱藏的驚人巧合被突然發覺,心中自然升起幾分驚訝,皇帝如此,大臣亦如此。

    把自然中有關黃金比例的現象列舉過後,他又把話鋒一轉,回到豐隆最先的問題:「天地玄數包羅萬物,世上之人也在其中。正因如此草民才敢大膽一試,托陛下洪福,我畫出的肖像,與死者僥倖有幾分相似。」

    「還原死者原貌,最最關鍵的地方在於五官的擺放和五官的距離比例……」接下來便是『三庭五眼』之說,這套理論就是黃金比例在人面結構上的體現,在後世早已完善、成熟,而今天的說辭,宋陽準備已久,言語清晰講解生動,殿上眾人一言不發,仔細傾聽。

    這一次宋陽在大選時準備的題目的核心,就是『黃金比例』。也正因如此,在聽說渾儀監的骸骨案時他才會主動趕去幫忙。此案轟動朝野,連皇帝都在關注,宋陽的想法很簡單,如果能成功還原、幫助破案,那他的『天地玄數』既有了引序話題、也多了個有力佐證。

    有關『三庭五眼』的講解,足足持續了一炷香的功夫,其間豐隆幾次插口提問細節,饒有趣味的樣子,直到全部弄明白了,他才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而宋陽要說的話,還遠遠沒完,話鋒再變:「遠不止五官、相貌,常人身上的天地玄數,多到數不清。」

    以肚臍為界,上下半身的比例;以咽喉為界,上半身兩部的比例;肩膀到手肘、手肘到指尖的比例;手的寬、長之比…甚至細緻到關節、脊柱等等,宋陽滔滔不絕,一個又一個的例子奉上。豐隆也是年輕人,一邊聽著,早已傳旨讓太監取來軟尺,按照宋陽的說法,一一量過比對,既量大臣,也量自己,洪家哥仨也被仔細量了一遍……而隨著一次次丈量的結果被落實、所有的數字全都落在了『天地玄數』,皇帝的神情也漸漸變化了。

    如果說之前自然中黃金比例的例子,會讓眾人驚訝不已的話,那現在,這個數字突然跑到了自己的身上,心中的感覺便是…震撼了。

    至此,宋陽終於收聲,向陛下施禮。皇帝正親自和太監覆核那些量出來的尺寸、比例,趁此機會大臣們也彼此議論上幾句,畢竟此刻是選拔賢才,而非朝上議事,不用太過嚴肅。

    洪家三位兄弟也對望了一眼,神情都有些無奈。

    一個道理,可以換成無數角度、衍生無數論點,洪家三人有雄辯大才,最喜歡也最擅長搬弄文字功夫,宋陽就算把前生所知的諸子百家至理真言全都拿來,還是會被他們找出漏洞、抓住錯處,但是到現在為止,宋陽說的全都是…科學,三兄弟根本找不到下嘴之處,心中鬱鬱可想而知。
mk2257 發表於 2011-12-21 13:11
第八十三章 笑容

  洪一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對宋陽輕輕說了句:「待會閣下就該說回正題了吧?我們留下來,可就等著聞聽閣下高論呢。」在三兄弟眼中,『這一仗』還沒開打,宋陽說的全是與強國無關的雜學,蓄勢以待等著後面進入正題,又哪裡想得到,這道『天地玄數』的雜學,就是宋陽今天的題目了。

    宋陽對三兄弟點了點頭,本不想再多說什麼,可片刻後,他嘆了口氣,用只有他們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了句:「你們三個,適可而止吧。」

    洪一沒說話,只是用力一抖袖子……最後的勸告被當成了討饒,且是被拒絕的討饒。

    宋陽搖了搖頭…笑,不再理會三兄弟,轉頭對仍在詫異『天地玄數』的豐隆躬身道:「草民有一物,想請陛下過目。」說著,從懷裡取出幾張紙,捧於手上高舉過頂。

    上殿之前所有賢才都經過嚴格搜身,不過這幾頁書紙並無妨害,還是能帶進來的。

    豐隆好奇,太監不用吩咐,快步走上前接過宋陽手中的紙張,返回皇帝駕前,將其呈上。豐隆根本沒用手去接,只是掃了一眼,又抬眼望向宋陽:「你這功課…做得很全啊!」

    宋陽繼續笑著,沒吱聲。

    豐隆則吩咐身邊太監:「把這幾張紙拿去給杜大人看看,這事歸他的刑部管。」

    事情古裡古怪,殿上眾人都有些摸不到頭腦,杜大人也不例外,直到他接過太監送過來的那幾張紙,苦瓜臉上才露出了一絲釋然。豐隆追問:「你怎麼看?」

    說完,豐隆加重語氣:「朕要聽實話,那些模棱兩可的說辭,趁早爛在肚子裡。」

    杜大人把幾張紙小心疊好收攏入袖,回應道:「收些錢財不是大事,不過……他們不行。」說著,伸手一指洪家兄弟。

    洪家兄弟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發覺杜尚書的話鋒轉到了自己身上,三個人都是一樣的神情,既迷惘又忐忑,全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豐隆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為什麼他們不行,」

    「其他賢能懂相馬、擅兵法、曉戰陣…即便收了錢財、受人拉攏,將來也不過是個效力東郡、還是效力西城的差別,歸根究底,都還是為我南理盡力。」杜大人聲調平平,不像說話更像唸經:「但洪家三個人不行,他們的才技是強國之道。」

    說到這裡,杜大人死氣沉沉地嘆了一聲,抬起目光望向洪家兄弟:「強國之道,不能有立場的。今天收了我的錢,你們在『道』裡就會幫著刑部說話;明天收了紅波府的錢,你們又要在『道』裡替鎮西王找好處……強國之道變成了爭權之道,強國之道變成了誤國之道。」

    說完,杜大人對三兄弟再次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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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宋陽在洪家兄弟的屋子裡翻出了幾張銀票,面額不菲。其實單憑幾張銀票,本來是傷不到洪家兄弟的。

    錢是左丞相送的,左丞相當然不會傻到用自己的名字跑去錢莊開個戶頭、然後再開出銀票去拉攏三兄弟。

    銀票剛到洪家三人手上的時候都是舊票,對應在錢莊裡的存根戶頭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商賈號。宋陽就算把這些銀票偷出來也做不了物證,他證明不了銀票是洪家兄弟的。

    不過……三兄弟是小氣之人。

    不久前他們特意拿著銀票去錢莊,建了自己的戶頭、轉存了銀兩……在他們想來,自己戶頭裡的才真正算是自己的錢,人之常情吧。這一來舊票變新票,票面上明明白白地寫著立戶日期、立戶之人。而對於宋陽來說,這樣的銀票仍不足以成事,三兄弟大可辯駁說這銀票是旁人冒充他們的名字存下、專做誣陷之用。

    所以宋陽昨晚又去找南榮右荃,他遞過去的紙條上寫了幾串銀票的票號,宋陽要南榮右荃幫忙,從錢莊裡啟出洪家兄弟立戶時的存根底檔。

    這事宋陽自己做不來。所有的底檔都會錢莊作為機密封存,哪會輕易拿出來給別人看,就算他靠著武功身法潛入錢莊,想要在一夜間從成千上萬的戶頭中找出自己想找的,也幾乎不可能。

    但南榮右荃手上有顧昭君留下的『資源』,當夜全力運作下,還是幫宋陽做成了這件事。

    底檔到手,上面的手印、畫押一應俱全,三兄弟就算長了八張嘴,也再不存強辯的機會。當今日清晨南榮將其遞給宋陽的時候,宋陽就已經把洪家兄弟的前程、甚至小命都捏在了手中。

    正如苦瓜臉杜大人所說:精研強國之道的人,是不能有立場的。

    不收錢、說錯了,不過是能力和學識不足;收了錢、說得再好也是欺君之罪!

    而豐隆皇帝看過『存根』後,再仔細琢磨三兄弟剛才殿上點出的強國之道,也終於品出了一絲『腥味』,洪家的強國之道,在幾個關鍵處,都照顧了一個人、或者說一個勢力……豐隆看了左丞相胡大人一眼,後者垂首肅立,面色從容。

    豐隆目光轉動,又問刑部尚書:「這件案子,應該怎麼辦?」

    「先查錢從哪裡來,再審拿錢做什麼。」杜大人回答得簡明扼要,待皇帝點頭後,他再次躬身:「臣乞告退,這便下去追查此事。」

    豐隆擺了擺手,示意准奏。

    「三位賢才,隨我走吧」杜大人面帶微笑,語氣極為罕見地帶了些和藹。三兄弟勉強猜到些端倪,可是對整件事的經由,一時間又哪裡想得通,眼神惶惶眼臉色驚懼,不敢多問什麼,跪倒叩拜後隨著杜大人一起離開。

    豐隆的心情絲毫不受影響,不等杜大人和洪氏兄弟走出金殿,他就轉目望向宋陽:「你的天地玄數還算有趣,以後若有暇,這樣的趣事不妨多說一說,現在,說正經事吧!你的強國之道是什麼?」

    洪家兄弟不自禁同時把腳步放緩…僅只緩了一瞬,便省起自己根本再沒機會去辯駁宋陽半字。

    寒門貧賤、畢生苦讀,嘗盡辛苦只盼著有天能夠一鳴驚人,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南理九州選賢洪家兄弟脫穎而出,夢寐以求的金光大道終於從天角盡頭一路鋪到了腳下,當真不容易的。就是因為這樣,之前宋陽從未真正想過去對付他們……直到宋陽確認,三個姓洪的正要阻撓他去赴擂一品。
mk2257 發表於 2011-12-21 13:12
第八十四章 人才

  「我的強國之論,也在玄數之中。此數藏於天地,合順自然,若能將其融於兵家、用於政道,當有大用處。」宋陽聲音響亮,但說過之後他彷彿忘了場合似的,伸手搔了搔後腦勺,呵呵呵地笑了:「不過…具體怎麼融、怎麼用,這個、這個……」

    豐隆愕然:「你還沒想好?」隨即目光漸漸凌厲起來:「沒想好你就敢來?你覺得自己的人頭長得很結實麼?」

    宋陽搖頭:「也不是完全沒想好。只是玄數神奇,裹蘊無限玄機,一時間難以完全破解,此其一。其二則是…陛下明鑑,草民願以所學、所長報效朝廷,但我家學為領悟自然,國術非我長項。若真要說些什麼也並非難事,不過我明白一件事:以我的地位、以我的目光,再如何精研,也休想算盡天下!兵家事、法家事、君臣道、馭國術何其複雜?草民見識淺薄,哪敢信口妄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想到的、有用的說出來,供陛下、諸位大人參詳,僅此而已。」

    豐隆聽過,並沒有繼續責難,僅僅是皺眉追問著:「只是提出建議?沒有些具體的想法?」

    宋陽應道:「想法當然會有一些,不過大都不成形,只是些胡亂琢磨的荒謬念頭。」

    「無妨,先說一個來聽聽。」

    「天地玄數與人體構造緊密貼合,此處應該會有用途,我曾給一位街坊老漢做了一根枴杖,以老漢身高為基,就按照玄數比例確定了枴杖的長短,他用起來果然順手,再用過一陣之後,其他什麼尺寸的枴杖,拿到手裡都覺得不夠舒服……」

    宋陽嘮嘮叨叨,扯著一件沒用的事情說個沒完,這個時候豐隆帝好像想到了什麼,忽然一揮手打斷了他:「枴杖?宋陽,你能想到枴杖…卻想不到兵刃麼?」

    宋陽愕然住口,臉上則擺出一副古怪神情,有些迷茫,還透著歡喜,彷彿即將有一個重大突破,但還未能盡數想通。豐隆則對身邊的太監道:「去把李逸風叫來!另外再拿幾根棍子來。」太監領命去了,不多久一個身材消瘦的年輕侍衛上殿,口稱萬歲叩拜行禮,起身後看了宋陽一眼。

    除夕皇帝去驛館吃餃子的時候,他曾護駕隨行,與宋陽也算有過一面之緣,可宋陽向他微笑致意,李逸風卻面無表情,毫不理會。

    很快棍子也找來,豐隆吩咐了幾句,幾位太監同時忙碌起來,把十幾根平齊長短的丈八大棍鋸得長度各異。另外還有一根長棍,改造好之後的長度,與李逸風身高之比剛好為『天地玄數』。

    棍子都弄妥後,豐隆開口:「李逸風,耍耍這些棍子,看看那條最順手?」皇帝的語氣略帶興奮。李逸風一言不發,挑起長棍便舞。

    宋陽本以為,武士在皇帝面前試棍,一定會抖擻精神,於金殿上舞出層層棍影,可實際上李逸風只是將長棍握在手中,只揮動一下就換過下一條,轉眼工夫他就試過所有的棍子,最終一指那條『天地玄數棍』:「這只最順手。」

    主意是豐隆出的,此刻得以驗證,皇帝自然開心得很:「仔細說說,朕要聽!」

    「相比其他這一根易發力、易收勢、棍上承載地力道也最充足。其實十幾根棍子差別不算很大,三品以下的武士怕是難以察覺。不過它好用就是好用,能不能察覺得到,它都會好用一些。」

    話音剛落,左丞相胡大人就急切開口,好像想到了什麼不吐不快,高聲對豐隆道:「吾皇聖明!以玄數打造兵刃、裝備大軍,兵刃順手了,每位軍士都在不知不覺裡強上一分,整支軍隊便也會在不知不覺裡戰力大增!」

    一下子想出了個『強軍之策』,豐隆心中那份高興勁自不用說,不過好歹他還不算糊塗到家,搖著頭呵呵笑道:「說得容易,做起來卻太難了,給每一位軍士量身打造武器?小心邱大人和你拚命!」

    邱大人是工部尚書,站在原地沒敢吭聲,聽到皇帝這麼說,心裡大大鬆了口氣。

    左丞相鄭重搖頭,繼續道:「可以取每支部隊中士兵身高的均值,再按玄數打造統一制式的武器…即便沒法嚴准達到玄數,可畢竟是最大程度的接近了,越接近、戰力便提高地越多。」

    他的意思所有人都能明白,皇帝第一個點頭,其他大臣也都跟著一起點頭,豐隆誇讚:「不錯,果然是這個道理…還有,全軍都量身打造固然不可行,但是對尖兵、精銳小隊倒不妨多花些心思和銀錢,配上趁手兵器,讓他們勇猛、再勇猛些!」

    不出意外的,左丞相再次把『吾皇聖明』四個字喊得響亮無比。而工部尚書也搶出一步:「微臣也有個想法。鍛造武器時,要是融入這個玄數…比如柄、刃長度之比?這樣的兵器,不知殺傷會不會更大些?」

    豐隆點頭大笑:「何妨一試?何妨一試!」

    皇帝想出了第一個有關玄數的應用,至少現在想上去、看上去,他的法子的確會讓南理軍力增強些,由此他對這個數字的興致大增,殿上眾人哪一個不是人老成精,眼看著皇帝興致勃勃、先後開口的兩位大臣連受讚譽,人人都轉開心思,仔細琢磨著『玄數』與本職間的聯繫。

    兵部尚書略作沉吟後他認真開口:「楚、韓的蕭山之役;晉、魯的長淮之戰;還有胡夏白頭嶺大戰……」都是中土歷史上的著名戰役,流傳史冊、被兵家奉為必修之學。而兵部尚書所舉的這些戰役,再仔細思量下便能發覺,或佈陣、或兵種組合、或衝陣的切入點,或多或少都能體現出『黃金比例』。

    細緻講解過後,兵部尚書緩緩道:「這個玄數,合於戰事,倘若加以破解…也許能融於戰策兵法!」

    事情還沒完,當兵部尚書收聲,殿上長史又開口:「七百年前,洪太祖統一天下,四海臣服,是世上唯一一次中土合併一國的盛舉。大洪盛世兩百年,直到洪熙宗登基,國力開始漸漸衰敗,後經九代帝王,苦撐了一百二十年最終土崩瓦解,洪亡……從盛到衰,究其年長,又何嘗不是一個天地玄數啊。前車之鑑我輩當做警醒,若能破解玄數,或許真能找到永霸中土之術。」

    事情越說越玄,皇帝驚訝,群臣苦思,也只有宋陽心思平靜。在上一世裡早有人系統總結過黃金比例在戰爭中的體現、在時間縱軸上對歷史事件的影響。成吉思汗的征戰策略、拿破崙的帝國興衰、甚至二戰中德國對蘇聯的閃電戰等等都在其中,真就彷彿冥冥中自有注定。

    不同世界、不同歷史,但天地依舊造化依舊,前生裡的玄奧數字,也照樣是在這一世中的神奇規律。

    不知何時,宋陽已經退到了一旁,站在末位一言不發,內心平靜。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自己提出『天地玄數』,而所有有關玄數的思考、應用,就留給皇帝和大臣們去說吧。宋陽就是要把自己的『自然領悟』,變成大佬們口中的『強國之策』,這一來,說宋陽不好便是說他們自己不好;反之亦然,

    想誇讚自己又說不出口?簡單得很,贊同宋陽就是了。

    **有關『天地玄數』的討論持續良久,這個話題越說,豐隆也就越覺得當真有一個極大的強國契機,就隱隱約約地藏在玄數之中。古時帝王,哪個不想窺得天機、哪個不想順應天地借此國富民強成就千秋功業?越討論,皇帝就愈發投入,直到殿外亥時鐘輕悠迴蕩,豐隆才回過神來,伸手揉了揉眉心:「今天晚了,到此為止吧,諸位愛卿回去當多加思索,有關玄數之事明日再議。」

    說完,他又轉目望向宋陽,笑道:「南理出了你這樣的人才,朕心甚慰。」

    不過是句普通讚揚,在之前表現出色的賢能奇士也大都得到類似評語,但是對於宋陽而言,皇帝的話中卻透出了一個重要信息:你是南理的人才。

    一直壓在宋陽頭上、『此子乃燕人』的頭銜,被皇帝輕描淡寫地摘掉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21 13:13
第八十五章 脾氣

  待宋陽謝恩之後,豐隆忽然收斂了笑容:「朕選拔奇士,是為了彰顯南理之威,不是為了送禮。由此,朕還有一件事要問你……若把驚蟄換做端午、把此處換做鄒城燕宮,把朕換做燕帝景泰,把這殿上群臣換做五國重臣,你再說出的強國之道,強得是哪一國?」

    不是好問,但至少…豐隆把話問出來,總好過不問。

    「量變而質變、天地玄數這兩重道理我已經忘記了。草民另有強燕之策,若能赴擂一品,當獻於燕帝。」最最要緊的問題,宋陽沒去鋪墊,直接開口:「犬戎崇奉白狼、有薩滿侍神,但薩滿臣服蠻主,神事僅以祈福、促戰為限,別無其他。君至高,神事輔。」

    「吐蕃篤信密宗,舉國上下以活佛為尊,各地藩主為活佛法旨是從,戰事、政事皆由活佛主持,神至高,君為輔。」

    「回鶻拜火,聖火起處萬民熾狂,自建國以來,歷代君王都還有另個身份:聖火使者。君為神,神亦君,二位於一體。」

    「三座蠻荒之國,都在百年內迅速崛起,幾無底蘊可言,民心卻空前凝聚……或君主、或神主、或君神一體,歸根結底都是一個首領。燕國卻有大雷音台、鄒城燕宮兩處神聖地,燕想更上層樓不難,兩處聖地只留一個就是了。」

    宋陽說完,豐隆歪著頭看他:「這個強燕之道…你當燕國人都是傻子麼?」

    宋陽搖頭:「他們傻不傻,草民管不著,草民只是實話實說。」

    豐隆忽然哈哈大笑:「的確是實話實話!」大笑聲中,揮手退朝,並未再給宋陽隻言片語……

    朝事完畢,諸位大員退出寶殿,散去前少不了還要彼此寒暄幾句,就只有右丞相班大人,凡人不理,坐上轎子直接走了。

    回到府中,兩個嫵媚丫鬟迎上來,小心攙扶著顫巍巍老頭子到廳堂用飯,碗筷才剛剛擺上來,門外腳步聲響起,有個人走到班大人跟前,笑呵呵地問了句:「怎樣?」

    來的也是個老人,不過比起班大人要年輕不少,身形乾瘦長相普通,唯一有些古怪的地方僅在於:他的雙手對揣在袖中。

    顧昭君。

    這一次與往時不同,顧昭君臉色晦暗,額頭上纏了厚厚一圈繃布,走路時再沒有以前那種隨風而飄的清逸,變得一瘸一拐。

    顧昭君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不過他的神情還是老樣子,笑得一片和氣,假惺惺地客氣:「你還沒吃飯啊?先吃,吃完再說,我不著急。」班大人太老了,老到翻起眼皮似乎都是件吃力事,目光低垂著,不去看對方一眼,在丫鬟地侍奉下開始吃飯,其間一言不發,顧昭君也不著急,坐在一旁靜靜等待。

    直到一餐飯吃好,下人盡數退下,班大人滿是愜意地長舒一口氣,枯瘦地背後仰,倚靠在椅子裡:「還算聰明,比我想得聰明,也比你說得聰明。」

    顧昭君聳了下肩膀:「你光誇讚他聰明,卻不說殿試的情形,誠心讓我迷糊麼?」

    班大人沒急著說什麼,而是反問顧昭君:「宋陽以『強國之道』為題來應選南理奇士,你怎麼看?」

    顧昭君搖了搖頭,給出了四字評語:「蠢到家了!」

    金殿選拔與九州『海選』不同,殿上的每個人,除了選手和太監之外,其他有一個算一個,統統全都是『領導人』。人家從祖上幾代開始幾輩子都在和官術、權術、民術、國術打交道。

    其他什麼才藝都好,唯獨這個強國之道……平民出身,仗著心思機敏學識不錯,就跑到這樣一群天天在琢磨、商量著該如何強國的大佬跟前指手畫腳,大談自己強國之策?不過因為是國家選賢,大家總得有個虛懷若谷禮賢下士的樣子,是以表面看上去他們態度還不錯,但心裡對宋陽、對洪家兄弟最初時的反感可想而知。這是最簡單不過、最正常的心態,從皇帝到朝中諸位大臣全不例外。

    所以,以『強國之道』來應選,真如顧昭君所說的那樣:蠢到家了。

    「姓宋的小子,先藉著這份『反感』抹掉了和他作對的洪家哥仨;等輪到他自己的時候……」在班大人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目光還算明亮:「殿上,他說出了個天地玄數,這個數有點意思,而最有趣不在於此,是他只論天機、不談國策。」

    論辯強國之道的賢能,如果表現得中規中矩或許還好;一旦露出了短處,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定會被一辦到底。洪家兄弟因受了些錢就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固然與宋陽有關,但至少有一半原因在這份連皇帝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對他們的『反感』。

    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宋陽也好,洪家兄弟也罷,他們還不是龍,殿上的諸位才是真正的猛獸。

    當初在燕子坪準備入選題目的時候,宋陽就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才弄出了諸多噱頭,努力說明自己是在『觀察自然、領悟天機』。這樁『家學』本身與國策無關,只是可以加以運用罷了……

    或許說太多話是嗆到了口水,班大人忽然咳嗽了起來,兩人密談週遭無人,顧昭君就好像個沒事人似的坐在一旁,無動於衷地看著那個老頭子咳得隨時都會一口氣上不來……終於,隨著濃痰吐出,班大人無比費力地捯回一口長氣,總算還活著,顧昭君滿臉厭惡,對方的痰就吐在他腳邊。

    「宋陽把玄數講解得仔仔細細,但是在論及玄數的應用時,他突然變了話題,說自己見識淺薄、不敢妄言國策。」班大人從懷裡取出不知名地藥丸,和著茶水吞服,勉強壓住了紊亂氣息:「歸根結底,他是想告訴皇帝兩句話:『我是領悟自然的,不是指摘國策的。我想借自然的玄奇道理強大國家,但真正能讓正奇相輔、訂出強國良策的肯定不是我,而是你們。』這兩句沒有明說,卻被他穩穩當當種進了皇帝心裡。」

    雖然殿試時不在場,但是憑著顧昭君的心思,已經大概明白了當時的情形,點頭附和著:「這一來,他就從不知天高地厚、妄論國事的偏荒小子,變成了依靠家學熱心幫忙的少年才俊,悄悄轉變了自己的身份,這一點做得很好。」說完,還不忘用下頜去指老班手中的藥瓶:「什麼藥?治什麼的病的?要是好藥我也吃。」

    班大人毫不理會,小心翼翼地把藥瓶收回懷中,口中繼續著宋陽的話題:「不只是轉變了身份。他還用一根枴杖,引著皇帝說出了兵刃。小把戲,不值一提,但用得合時宜,他把那個玄數落到了實處,用皇帝的強兵之策成全了自己的玄虛道理……到最後散朝時,皇帝說他是南理的人才。」

    「南理的人才?皇帝認可他的身份了。好得很啊!」顧昭君笑得開心。

    班大人冷曬:「皇帝對他的一句誇讚,就讓你高興成這個樣子?今天哪個賢才沒被皇帝稱讚過?」

    顧昭君好脾氣的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的性子,何必明知故為。」

    班大人搖頭,可是才剛一晃動便又停了下來,乾癟的嘴角微微抽動,勉強算是個笑容:「人老了,晚上不捨得睡覺,總想找個人說說話,其他人不如你有趣。」

    顧昭君靜靜望了班大人一陣,最後還是一笑開口,把對方『明知故問』的事情,當成個故事來講,全當陪老人家閒聊了:「你家的這位年輕皇帝,沒什麼雄才大略,但也談不上殘暴剛愎,中規中矩吧。不過年輕人麼,總會有些火氣,豐隆也不例外,總怕被別人看扁了,這便是根結所在了。派奇士去赴擂一品,已經是南理示弱了,豐隆怕派去的奇士太『軟』、見誰都腿軟諂笑,會更讓別國嗤笑,所以他想選個有些脾氣、敢抬頭說話的人,等到了燕國,至少不能、不能認慫。」

    說著,顧昭君翻起眼皮,琢磨片刻,最後笑道:「就是『不能認慫』。呵呵,這個詞兒不錯。」

    班大人沒理會他的自誇自讚,慢條斯理地問道:「所以在青陽選賢時,你安排了吐蕃商人去給宋陽『墊腳』?」

    顧昭君知道這件事瞞不過他,痛快點頭承認。

    老狐狸捉摸透了年輕皇帝的心思,安排宋陽和吐蕃人較勁兒,說穿了就是顧昭君幫宋陽去『投豐隆所好』,提前在皇帝那裡給宋陽加個印象分。

    班大人皺了下眉頭:「另外問句,你不想答也無所謂…那些吐蕃人是你的手下麼?你什麼時候又和吐蕃搭上關係了?」

    「那些番子不是我手下,不過臨時『拿來』用用,挑唆他們上台也不是什麼難事,在青陽的時候,那夥人和我住一家店,飛揚跋扈的很,正好看他們不順眼。」顧昭君搖頭而笑:「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當時宋陽,他能猜到此事是我安排的,但猜不透其中的關鍵,即便如此,他還是把那台戲熱熱鬧鬧地唱下去了。」

    「毒啞洪家兄弟的事情和我沒關係,純粹三個倒霉蛋自找。不過這件事也和之前青陽對付吐蕃商人的事情一樣,都被皇帝看在眼裡。豐隆看中了宋陽『你有來我便有去』的脾氣,但對他的燕人出身的身份還有些疑慮,」顧昭君覺得有些口乾,但身邊沒人喂茶水,吞了口口水作罷,繼續道:「今天殿上,豐隆對他身份的疑慮消去,宋陽入選的可能自然大增...老班,依你看,宋陽赴擂的機會有幾成?」

    「五成左右。」班大人語氣冷漠:「強國之道是個先天不足的題目,發揮好了也不過五成勝算!能不能如願赴燕,就在皇帝一念之間了。」今日散朝前豐隆最後的問題,便是班大人所說的『先天不足』了,宋陽的應答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中規中矩,能否過關誰也說不準。

    班大人雙目半閉:「宋陽的腦筋挺清楚的,怎麼會選了『強國之道』來參選?不知道這道題目,不用比就先輸了五成麼?」

    顧昭君一笑:「照我看,不是他傻,是他沒辦法吧。」

    一語中的。

    宋陽對殿試可能遇到的問題都做了準備,既然料到豐隆會問『到了大燕你的道理強得是哪國』,自然能想到自己所選題目的『先天不足』,可他實在沒有別的選擇了,唱歌跳舞他不成、武功修不能入選、毒術醫術說不出道理…他還能怎麼辦。宋陽最恨地就是上輩子沒去學學吹玻璃、煉鋼鐵……

    班大人眼中顯出了一絲笑意:「你這是替他辯解?聽你的語氣,好像有些護短意思。」說完,也不等老顧回答,就換過了話題:「不管怎麼說,你都是盼著宋陽能去燕國的…他行麼?值得麼?」

    顧昭君沉默了,半晌之後沉沉開口:「我的機會不多,顧不得去想太多。」

    對此班大人不置可否,口中話鋒再轉:「他們的動作不小,這次你逃過一劫,下次就未必有這樣的運氣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顧昭君的目光陡然變得犀利了,哈的笑了一聲:「姓顧的,死不了!」說完,表情又復輕鬆,張嘴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睡覺去了!你家的床太硬,這幾天總也睡不好,熬不得夜。」起身向外走去。

    班大人回答得毫不客氣:「嫌床硬就滾。」

    顧昭君哈哈一笑,腳步不停:「最多再過三天我就走,到時候會送你一張真正軟床。」

    班大人也笑了下,再說出的話有些莫名其妙:「現在的床再怎麼舒服,將來也都還是睡進陰冷梆硬的匣子裡。小顧,趁著還有軟床,就多躺一躺吧。你現在再怎麼忙,也躲不過那隻冷冰冰的匣。」

    顧昭君腳下稍稍一緩,語氣變得清淡了:「等到真進了匣子,就不用忙了。」

    班大人皺了下眉頭,愣愣地重複了句:「是啊。等到真進了匣子,就不用忙了。」

    而顧昭君頭也不回地交代:「我的人不在身邊,你給我找個女人侍寢。不要處子,生澀僵硬不解風情,沒味道的。」

    「我給你找三個。」

    -------------------------------------

    三女環繞、春意無邊,就在顧昭君陷入溫柔鄉的時候,城西刑部大堂中,杜尚書正在靜靜地坐著,目光久久凝視著桌案上的火燭,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位刑部官員從外面快步走來,到門口停下腳步,與正當值唐火腿耳語幾句,唐火腿點了點頭,進入大堂微微躬身,對杜尚書輕聲道:「大人,晚上收押大牢的洪家兄弟說,他們願供出行賄之人,只求大人從輕發落。」

    杜尚書終於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看燭火久了,眼前總會有一團跳動的光亮,把周圍的景物都模糊了,他喜歡這份『模糊』:「審都還沒審,他們就要招供了?」

    三兄弟離開皇宮後,直接被杜尚書投入大牢,根本不曾審問。

    待唐火腿點頭後,杜尚書冷曬了下,同時也終於下定了決心,淡淡開口:「洪家兄弟本有隱疾,心悸中隱疾爆發,還沒來得及過堂就暴斃獄中了。」

    唐火腿吃了一驚,明知自己不該多嘴,可還是忍不住問道:「這…三兄弟這件案子,是聖上親**代的。」杜大人懶得理他,閉上了雙目默不出聲……有些案子一定要破,好像前陣那樁渾儀監藏屍案;但也有些案子輕易不能去破,就如眼前這一樁。從他爺爺的爺爺開始,就在朝中做官、做大官。這麼多年下來,杜家不曾真正權傾一方、但也始終不曾有過半分衰敗,而南理建國以來,能像杜家這般常青樹一樣的家族寥寥無幾。

    『常青』的訣竅僅在兩個字:中立。

    杜大人謹守祖訓,官做得再大,也不會去沾染是非。洪家兄弟的案子便是如此,審個水落石出不過舉手之勞,但之後呢?平白把一位朝中大員放到對立面。

    杜大人不怎麼喜歡交朋友,但也更不想樹敵人,這件事到此為止,皇帝的責罵固然免不了,可放出去的那份人情,遲早對方會還回來的……雖然雙目已經閉合,不過那團光亮仍在杜大人眼前跳動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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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殿上發生的一切,紅波府都已得到詳細傳報,任小捕聽得興高采烈,大半夜了還不肯睡覺,跑到三姐房間,死乞白賴地擠到人家的床上:「姓洪的三個小氣鬼,還沒來得及開口對付宋陽,就被杜大人帶走下獄了,姐,你說他們冤不冤?」是問句,但不等任初榕回答,她又咯咯地笑起來:「平白跑來和宋陽作對,倒霉也不冤枉。」

    對此任初榕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把妹妹攬在懷裡:「我倒覺得,談不上冤枉或者不冤枉。有些人啊,什麼都計劃好了、什麼都算準了…卻惟獨沒算到自己命短。」
mk2257 發表於 2011-12-21 13:14
第八十六章 解藥

  二月初二之後幾天裡,驛館中的氣氛有些異樣。賢能們湊在一起仍是說笑寒暄,但心中那份小小的忐忑,終歸沒辦法完全掩飾,無論什麼話題,說不到一會最終都會轉到二月二的殿試上去。

    宋陽和其他人沒太多交流,更多時候他都回到陳返的屋中去坐一坐,大宗師的意識還清醒著,但記憶卻更加模糊了,沒再把宋陽當成自己那個叫羅冠的弟子,但是也認不出宋陽是誰,在陳返眼裡,這個經常來探望自己的後生應該、應該是個街坊吧,又或者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

    在面對宋陽的時候,陳返總是很迷惘,他隱隱約約地記得,自己應該有一件重要事與他有關,可是陳返不確定那個『他』到底是不是跟前這位少年,而更可笑的,那件重要事到底是什麼,他也完全不記得了。

    正月三十的夜裡,陳返發怒發狂,諸般記憶在腦海中混亂衝撞,讓他頭疼欲裂,但是也因此得到了片刻的清醒,那時他已回到了自己的屋裡。藉著短暫的清明,他把自己後面要做的事情,寫在了一張紙上

    可惜的是,轉過天來,陳返乾脆忘記了自己曾寫過一張紙條,更不知道紙條被他放到了哪裡。

    宋陽當然不清楚這些事情,但他能看出陳返的迷惘。

    還有訪客,以前驛館中最最『紅』的奇才,莫過於陳返,每日裡都有要員托辦重禮、屈尊降貴自居晚輩來拜會他,現在卻再不聞門房的傳報。陳返患上腦疾的事情瞞不住人的。

    絕頂人物沒落如斯,任誰都會唏噓不已,特別是宋陽……

    二月初八,殿試後第六天,清早起來驛館門外鑼鼓喧天,聖旨傳到。

    重臣合議、皇帝欽點,南理奇士終於『浮出水面』。大好消息是宋陽如願以償,躋身赴擂一品之席,其餘中選者分別為:相馬卓絕的蕭琪、馴服怪鳥的劉二、巫蠱瑤人阿伊果、鬼谷弟子瞎子、侏儒火道人、南榮右荃。另外還有兩位中選者先前並不起眼,一個中年鐵匠,名叫蕭易;另個則是位老年木匠,姓高。

    宋陽大喜之餘,從心裡數了兩遍,怎麼數怎麼是九個人,還差了一個不知是誰……

    比較惋惜的山中歌者曲氏夫婦,宋陽在選歌上著實費了番心思,最終分別給他們選了『萬里長城永不倒』和『上海灘』的調子,歌詞略加改動,且從粵語換成了南理官話,夫婦倆反覆練習,演繹得著實不錯,金殿獻藝時還曾得豐隆的親口稱讚,不成想到最後還是被刷了下來,宋陽暗自苦笑,上一生的『本事』,拿到這一世來換個喝彩聲或許不難,可要想靠它真正出頭,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另外就是二傻,迷迷糊糊不太像樣,本來不在南理奇士之列,但他那頭鳥了不起,為了他朝中幾位大佬還專門爭論過一陣,有人認為派個糊塗人出去有失國體;另方則覺得,此事重鳥不重人,你管他傻還是不傻,只要怪鳥能顯示出南理莽林的可怕、能夠警示列強便足矣了,何況二傻只是智力弱一些,又不是真正傻子,基本道理和禮節他全都曉得,甚至比起別人還更認真些。到最後豐隆還是聽從了後者意見。

    唱誦聖旨後太監退到一旁,又有官員宣讀官文,那些沒能中選的賢才,都被朝廷妥善安排,得到了份能夠盡展所長的差事,有官銜加身從此享受朝廷俸祿。

    中選的『南理奇士』暫時沒有具體職務,只是『謁者台給事郎』的頭銜,謁者台歸禮部統轄,主掌有關外交、朝客諸事;給事郎乾脆不入品。給下這樣一個頭銜,只是為了方便出使燕國。雖然職位不濟,但每位奇士都得到厚重封賞,到手的是真正的實惠,而且可想而知,等他們從燕國歸來,朝廷也必然不會虧待,到時再加官進爵、論功行賞。

    未能中選的人簡單收拾,即刻隨在場官吏到任職處報導,幾位奇士另有恩旨,得了二十餘天的假期,只要不算太遠的、又想回家的,都可以返鄉一趟,且有禮部官員一路隨行,算得衣錦還鄉了。不過必須在三月初一前返京,這個消息一宣佈,最開心的那個莫過於二傻,歡呼一聲就跑回驛館收拾行囊去了。

    宋陽心細,特意找傳旨太監詢問:十個席位裡還差一個,又會是誰?

    「聖上自有安排。」太監向著皇宮的方向拱手,跟著笑道:「這事不是咱們能問的,宋先生安心等待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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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南理選賢這件大事終於暫告段落,中選的固然高興,落選的也各得其所,算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宋陽卻顧不得和同伴慶賀,腳步匆匆出門去了一家藥鋪,買了不少草藥。

    等回到自己房間,發現承合郡主已經在等著他了,當即笑道:「正好,一會我還打算去找你來著。」

    任初榕沒去恭喜他中選,而是開門見山:「金殿選拔前日,你在我手心裡寫下的那六個字…這件事我必須問清楚,你到底想做什麼。」那六個字,在這幾天裡攪得她心神不寧,但任初榕聰明,明白大選結果出來之前,無論她怎麼問宋陽也不會說,就壓著性子忍耐下來,等到『南理奇士』席位落定,她立刻上門追問。

    宋陽沒應她,招呼了聲:「再等我一會,你先坐。」隨即把郡主晾到一旁,自己跑去內間屋,取出新買得藥物忙活起來…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他才捧著十幾個小小瓷瓶,返回前堂。

    任初榕並沒有不耐煩,但神情裡那份凝重明顯得很,靜靜注視著宋陽:「現在能說了麼?」

    宋陽把瓷瓶羅列在桌上,又給任初榕換了個杯新茶抵到她手裡,這才落座道:「不算洪家哥仨和我,二月初二金殿上,皇帝、大臣、太監、還有個叫李逸風的侍衛,一共十四個人,這是十四瓶藥,一人一瓶,都給你了。」

    任初榕弄不明白這麼沒頭沒腦的話,招牌式的皺眉、微笑:「什麼意思?該不會這些都是毒藥,你想托我把那天殿上的人都毒死吧?」

    宋陽哈哈一笑:「當然不是,這些不是毒藥,它們是解藥、解毒的藥。」

    郡主先是微微一愣,隨即『當』的一聲,手中茶杯摔碎在地上,茶水四濺……任初榕雙頰全無血色:「姓宋的…你、你,解藥…什麼意思。」
mk2257 發表於 2011-12-21 13:15
第八十七章 亂花

  「還用問麼?」宋陽的聲音清晰:「我『獻藝』時,金殿上在場的十四個人都中毒了,若不理會的話,十天之後會發瘋……從現在算起來還有五天。解藥在這裡,毒發前給他們服下去就沒事了。給他們解毒這事就要麻煩你了。」

    跟著宋陽想了想,又補充道:「你要不想救他們,我無所謂的,不過杜大人那天幫了我,算我欠你個人情,把他救回來吧。」

    任初榕的腦中亂成了一團,整個人都懵了,愣愣坐在椅子上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金鑾殿上下毒,這是彌天大罪…為什麼?」說完,她長長地深呼吸,儘量平靜了些:「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宋陽的答案異常簡單:「我怕他們不讓我去燕國。」

    殿試前一天,宋陽任初榕手心上寫的六個字是:若駕崩,誰繼位?

    豐隆皇帝不過二十幾歲,前幾個孩子又都是女娃,去年才剛生了個兒子,現在連話還不會說,豐隆如果突然出事,朝中最有資格繼承大統的,非身為皇叔、且手握雄兵的鎮西王莫屬,退一步講,即便鎮西王不做皇帝,至少也會攝政。

    二月初二當日,宋陽借殿試機會,散毒金鑾殿。

    扣在頭上的燕人身份、強國之道這個題目的先天不足,都讓宋陽對中選沒有把握,由此他提前做了個準備……

    毒藥會在十天後發作、殿選結果則是在五天後公佈。按照宋陽的算計,萬一落選的話,那南理國就改朝換代吧,豐隆發瘋,鎮西王繼位,憑著自己和任家姐妹的關係,應該會有機會讓新皇推翻前帝聖諭、重新擬定赴擂一品的人選;如果能中選,自然皆大歡喜,只要想辦法五天內給殿上眾人解毒就是了……這個『解毒的辦法』,便是任初榕了。

    說穿了,宋陽不惜把南理朝堂攪得天翻地覆,就是為了確保一個『機會』:一個落選之後、再重新入選的機會。

    任初榕已經鎮靜了許多,但聲音還是無法抑制地帶了些輕輕顫抖:「當朝天子與核心大員一夜盡去,你可知會出惹出多大的亂子?會引來多少爭鬥?會讓多少人喪命?你這樣做……宋陽,太瘋了吧?!」

    宋陽不置可否,說話時聲音很輕,語氣卻重:「燕國的一品擂,我非去不可。怎麼做能讓更靠近那個席位,我就會怎樣做。至於其他的事情…我不去想。」

    任初榕薄薄的嘴唇嗡動半晌,最終也沒再斥責,只是搖頭苦笑:「解毒這個事情,你以為很容易麼?」

    「當然不是件容易事,至少我做不來,所以才要麻煩你。」

    解毒聽上去沒什麼,但最最麻煩的,解藥必須『口服』才能管用,宋陽總不能拿著小瓶走到豐隆跟前:陛下,您老中毒了,請喝解藥……我怎麼知道你中毒?咳,您就別問了。

    想要解毒,非得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解藥混在飲食中,讓皇帝吃到肚子裡去……宋陽最近這些天裡,再沒機會見到豐隆,南理雖是小國,但皇宮內院的戒衛也非同一般,就憑他現在的本事,想要夜潛入宮不被發覺幾乎沒可能。

    早在下毒之初,宋陽已經算計著,解毒這件事要交給任初榕了。

    承合郡主眼角直跳,仍是搖頭拒絕:「我做不來!能在不知不覺裡把解藥給聖上服下,我就能悄然給他下毒,你覺得我有那麼大的本事麼?宋先生太看得起我了。」

    宋陽如實回答:「沒那麼誇張,宮裡會有辨毒的好手負責檢查皇帝的日常飲食,想要通過飲膳下毒幾乎沒可能,但是解藥無毒…混著山珍蘑菇一起吃味道還不錯呢,你動動腦筋,總會有辦法。」說著,他又復微笑,舊話重提:「這對你父王是個大好機會。反正我把解藥給你了,要不想給他們解毒也隨便你,我求的只是赴擂一品,其他的不管。」

    任初榕隨手拿過一瓶解藥,輕輕把玩著,久久不語,臉上的驚駭不知何時已經消散,換而凝神思索,眸子裡精光閃爍……所有人都明白,宋陽說的『對你父王是個大好機會』意味著什麼,承合郡主盤算著、權衡著。

    過了好一會,她的眉頭才舒展開來,任初榕還是放棄了『機會』,這件事實在太大、來得也太突然,究竟是福是禍根本無法判斷,維持原狀不失為最最穩妥選擇……任初榕對宋陽點了點頭:「解毒我盡力而為。整件事我還有三個想不通的地方,想要聽聽你的解釋。」

    宋陽痛快應道:「儘管問。」

    「殿試的時候下毒,為的就是萬一這個皇帝不給你過,就再從下個皇帝身上找機會。」任初榕一邊說著一邊不自禁地搖頭,心裡更恨恨罵了句『瘋子』,這才發問:「在驛館裡下毒,總比到金殿下毒容易吧?」不到四十位民間奇人,一共十個赴擂席位,常理來看,宋陽只要把驛館裡的選手毒翻大半,自然也就中選無疑了。

    「我能不能中選,最大的障礙有兩個,一是燕人出身;二是強國之道這題目本身就不適合出使。金殿上不能打動豐隆,就算把其他奇士都毒死,他也不會讓我去燕國。何況過年的時候大夥喝酒賭錢,處得還不錯,不想對他們下手。」

    任初榕沒去點評,輕輕咳了一聲後,她又問出第二個不明之處:「純粹是有些好奇…你是如何在殿上下毒的?」

    對用毒高手,能把毒藥撒到金鑾殿上無疑是件得意事,不過宋陽沒太多笑容,而是有些沒頭沒腦地問道:「任筱拂和你說過我舅舅吧?」雖然是問句,但並不等對方回答,宋陽就逕自向下說道:「尤離是個真正奇人,也是個真正懶人,煉製出無數神奇藥物,卻連名字都懶得起。」

    任初榕隨口應了句:「我聽筱拂說過,『不餓』。」

    「不錯,如果他有一百種靈藥,其中至少五十種都是這種名字,不餓、不困、不疼…不過,另外五十種靈藥的名字,卻華麗得很呢。」尤太醫懶得起名字,從『不餓』可見一斑,可是……『新涼』呢?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不死過一次,又何談新涼。

    這味假死藥的名字,著實有幾分味道。

    尤太醫的藏藥林林總總,且不論它們的功效如何,單在名字上就分作截然相反的兩大類,一類若『不死』般直白可笑;另一類如『新涼』般意境飄渺。

    「這事我沒問過他,不過我倒是能猜出原因——舅舅的師父或者師祖是位雅人。」宋陽笑意淺淺:「舅舅自創的藥物,統統都是懶名字;但他從師門中學來的方子,全都是風雅名稱。」對尤太醫這個人,初榕完全不感興趣,不過也不曾打斷宋陽,只是默默等待著下文。

    宋陽聲音平靜:「以前我和舅舅學過一道兇猛的方子,名字就好聽的很,喚作:亂花漸欲迷人眼。這樣的名字,不用問,是他師門的傳承吧。這道方子就是我這次用到的,強力致幻、迷亂五聽直到讓人發瘋。」

    任初榕口中細細咀嚼著毒方的古怪名稱,片刻之後恍然抬頭,緩緩說道:「我差人查過,二月初一你買了六味藥材:『亂』石果、『花』荷根、『漸』寒衣、紫『欲』尺、『迷』方草籽、水『人』丹……」

    宋陽『咦』了一聲,笑道:「這麼快就反應過來?承合郡主的確聰明,不枉小捕總要誇讚你。亂、花、漸、欲、迷、人、眼,每個字都是這道方子的一味主材,七味再普通不過的藥材,各自經過煉製後,再湊出的卻是再兇狠不過的毒藥。」

    亂石果、花荷根、漸寒衣…從每位藥的名字中取一字,便是『亂花漸欲迷人眼』了。

    任初榕的眉頭淺淺地皺了起來:「七味藥材合成的劇毒?但你只買了六味藥。『眼』在哪?」說完,她忍不住自嘲搖頭,覺得自己提了個傻問題,宋陽隨身帶了不少藥材,最後一味沒去買,自然是他本來就有。

    宋陽能明白郡主的想法,笑著搖頭:「想錯了,最後一味藥我沒有…也不用有,它漫天都是,想要多少有多少。眼兒桐的飛絮,就是那個『眼』。」

    任初榕愣了愣,而後想起以前的一件小事,從他瞪起了眼睛:「從青陽赴京路上,你問過我鳳凰城初春飛絮的風景,那時你就在盤算此事了?」

    宋陽挺高興:「這麼點小事,你還記得啊。」
mk2257 發表於 2011-12-21 13:16
第八十八章 任性

  亂花漸欲迷人眼,七味最普通不過的藥材,各自經過不同的炒制,再組合起來就會變成致命劇毒,其中也只有眼兒桐的飛絮不用煉化。

    這劑致幻發瘋奇藥,在『施展』中也有嚴格的順序,如果有人心甘情願來試藥的話,宋陽會先讓此人在眼兒桐的飛絮氣味中待足三天以上;

    三天後,對其散佈經過秘製的『紫欲尺』藥粉;

    再之後便是亂石果、花荷根、漸寒衣,這三味藥彼此不分先後,但一定要在『眼』、『欲』之後。

    最後播散迷方草籽和水人丹兩位藥。

    這個順序決不能錯,宋陽金殿投毒的安排,也緊緊扣住了這個順序。

    要先以『眼』為引,這一點全不用說,初春時節,皇宮內外漫天飛絮,眼兒桐飛絮特有的香氣瀰漫四處。鳳凰城獨有的景緻、提神醒腦的氣息,南理引以為豪的風情,在用毒大家的眼中卻是黑白無常的拘命鎖。

    煉製過的紫欲尺藥粉,被塗抹到南榮右荃的舞衣上,南榮先於洪、宋等人上殿,她的獻藝是舞蹈,身姿展開霓裳翻舞之際,藥粉隨之播散;

    接下來的三味藥則由洪家兄弟帶到殿上,三兄弟在講學時都有甩肩揮袖的臭毛病,雖然不如南榮舞蹈動作大,但用來散毒已經足夠了;

    最後則是宋陽藏在鞋底的『迷』、『人』,當時宋陽還忍不住想要笑,百歲夜裡,謝胖子給他起的字就是『迷人』,此刻他左腳『迷』右腳『人』,倒還真對上了字號。

    劇毒聽起來匪夷所思,布下去更是麻煩無比,憑著宋陽自己做不來,這才找來南榮和洪家哥仨『幫忙』。

    等到宋陽面聖的時候,前面五味藥都已布撒完畢,只差宋陽自己控制的最後兩味藥粉。而他剛一上殿,皇帝就態度不善,責難『大笑苦主像』,宋陽又哪還會有絲毫的猶豫,當即足下用力,把『迷、人』散了出去,至此劇毒成形,除非及時施救否則大家就等著發瘋好了。

    對用毒任初榕是完全的外行,但是在聽宋陽講解後,長出了一口氣:「這麼複雜啊。你用毒兇猛得很。」

    宋陽搖頭:「我倒更覺得,是舅舅在天有靈。」

    尤太醫通曉毒方無數,宋陽學到的充其量兩三成,當初學到『亂花』,僅僅因為宋陽覺得它名字不錯。

    皇宮重地盤查森嚴,想要把毒藥灑在金鑾殿上絕不是件容易事,宋陽盤算過自己所有的用毒手段,有的味道無法消除,瞞不過身檢時靈犬嗅覺;有的瀰散範圍太小,非得接近皇帝身前五丈才能生效;有的需要高溫加熱,難以實行,總之或多或少都有紕漏,就唯獨這道『亂花漸欲迷人眼』,

    彷彿就是給這次金殿選拔量身打造的一般。

    最妙的、也最巧合的是,『亂花』劇毒,必須要讓『眼兒桐』的香氣瀰漫開來才能生效,要是換個時節或者換個地點,宋陽哪有機會讓皇帝在飛絮香氣中浸染三天?

    飛絮散起的初春,又剛好是飛絮最多的皇宮……適逢其會?還是冥冥巧合?

    任初榕從不會去追究『天意』這種無聊事,在她看來下毒就是下毒,區別僅只在於毒發、或者解救。沒再就此多說,她提出了第三個問題:「筱拂告訴我,除夕時你見到聖上了,為什麼當時不毒?兩三個月後再發作的慢性毒藥,你不會沒有的。」

    「家鄉有句老話:誰過年還不吃頓餃子啊。」宋陽笑了笑:「除夕夜,吃餃子,那麼好的氣氛,下毒會煞風景的。」

    這也能算理由麼?任初榕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罵,最終苦笑著評了他兩個字:「任性!」為了給搶奪赴燕席位加一份保險,不惜毒翻一干南理最最重要的人物是『任性』;早就打定主意下毒,卻因為『煞風景』就放過最好的機會,更是『任性』。

    可歸根結底,宋陽還是成功把毒藥灑在了金鑾殿上。

    該問的都已經問清楚了,任初榕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不再理會宋陽,而是眯起了眼睛,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郡主臉上漸漸顯出了幾分笑意。

    宋陽看得挺好奇:「笑什麼呢?」

    「真正的聰明人啊,一般都不會太任性。」任初榕莫名其妙地說了句。

    宋陽也笑了:「嗯,我不算聰明人。」

    「你不聰明?不聰明能把毒藥撒到金鑾殿上?」任初榕歪起了腦袋,笑眯眯地望著他,她這副樣子只有調皮活潑,哪像獨掌管紅波府內務的承合郡主。

    任初榕措辭片刻:「真正聰明人大都不會太任性;不過…任性的人其實也能很聰明。」說著,食指芊芊虛點宋陽:「你就是這樣了,任性在前,聰明在後。」

    任性在前,聰明在後。

    目標幾近瘋狂,實現時卻仔細謹慎,算計周到。

    而且最最重要的,宋陽早在心中定計之前,就想好瞭解毒的辦法,任初榕不敢讓朝廷大亂,任初榕也的確有手段把解藥『喂』給皇帝服下……對郡主的點評,宋陽搖頭而笑:「你倒騰繞口令呢?」

    任初榕擺了擺手:「不耽擱了,我現在就走。」解毒只剩不到五天,時間不算充裕,任初榕找來一隻匣子把十四瓶解藥小心翼翼地碼放整齊,一邊收拾著一邊說道:「假期二十餘天,你應該回去燕子坪看看吧?筱拂那裡我會去和她招呼一聲。」

    宋陽道:「另外還有個事情,如果方便的話,想請你照顧下陳返。」

    任初榕無所謂的表情:「小事一樁。」很快收拾妥當,她把匣子抱在懷裡起身向外走去,快到門口時又停下了腳步,轉回頭對宋陽道:「跟你打個商量?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能不能提前找我合計下?挺想把你當個朋友的,落在你的算計裡,心裡不怎麼得勁。」

    宋陽點頭:「這次對不住的很,下次會小心的。」

    任初榕笑了,眼睛眯成了月牙兒,轉身而去……

    郡主前腳剛走,二傻就風風火火地衝進來,臉上滿滿都是開心:「宋大人,宋大人,收拾好了沒!」

    現在大夥都是『謁者台給事郎』,彼此要以大人相稱,劉二可是個講規矩的人。

    小九從走廊另側過來,拿著戲文裡的腔調插口:「劉大人稍等,小奴兒這就幫宋大人收拾行囊。」說著,笑嘻嘻地斂衽施禮,似模似樣。

    一聲『劉大人』,把二傻喊得心花怒放,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手撚鬚髯』哈哈大笑好,還是威嚴肅立不苟言笑好,結果劉大人左臉傻笑右臉僵硬,看上去好像馬上就要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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