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6995
ab336 發表於 2013-6-10 11:49
第九十章 坐黿觀劍(上)

徐鳳年手中的大劍匣由千年雞血紫檀製成,一木連作,劍匣本身已是價值連城。紫檀一直是海運而來,巨宦韓貂寺數次出海,很大程度上都是去為皇室裝載上乘檀木,即便如此,大內造作處依然不惜與南國私商購買檀木,當年西楚採購紫檀最是瘋狂,號稱無官不帶檀,像徐鳳年眼前這位昔年太平公主的皇叔,更是佼佼者,文雅無雙,創建了一座舉世皆知的檀樓,可惜到頭來幾乎整座紫檀樓房都被搬到了太安城。

徐鳳年拿一塊絲綢擦拭劍匣,都說養玉如養人,那麼珍品紫檀就是一位小家碧玉,需要時常拂拭,莫使惹塵埃。這塊雞血檀木一經擦拭,光澤圓潤,隱約有絲絲紫氣縈繞。

徐鳳年正靜心凝神聽著《敦煌飛劍》,冷不丁聽到姜泥打了個一個飽嗝,小泥人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赧顏,徐鳳年調侃道:「扣十文錢。」

姜泥大怒,正要說話,一個繡花竹球高高拋來,青鳥掠到牆頭接住,不讓竹球落入院中,徐鳳年早前就聽到遠處歡聲笑語,想必是王家人在嬉戲蹴鞠,離陽王朝如今鼎盛,自然而然有了海納百川的胸襟,蹴鞠本是北莽那邊的遊戲,傳入離陽後並未禁止,很快就被女子喜好,本朝女子約束不多,踏青郊遊,宴集結社,騎馬射箭,盪鞦韆打馬球穿北莽服,樣樣可行,這才有王初冬今日豪放妝扮的大環境,若在二十年前,根本是無法想像的事情,大勢所趨,古板大儒也無可奈何,何況大文豪理學家們自身都有家室,乾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與世人說大道理不難,難的是與家眷妻女們講小道理。

徐鳳年接過青鳥遞過來的竹球,讓她先將劍匣放回屋內,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敲門,徐鳳年看到意料之中的少女,遞還竹球,笑問道:「剛才那一腳是誰踢的,好大的力道。」

王初冬伸出青蔥玉指點了點自己鼻子,洋洋得意。

她性子活潑,不擅女紅琴畫,鞦韆蹴鞠馬球卻是十分拿手,不過宴席上王林泉似乎對小女兒的詩文頗為自豪,徐鳳年倒真是看不出這自來熟的小丫頭能有啥大墨水,況且有二姐徐渭熊以及女學士嚴東吳珠玉在前,連小泥人都寫出了氣勢磅礴的《大庚角誓殺貼》,徐鳳年就更不覺得有女子在詩詞字畫方面能入法眼。

此時王初冬換了衣衫,窄袖長袍,黑靴馬褲,腰間束帶,徐鳳年看著舒服許多,少女學婦人半露酥胸,本就本末倒置,哪裡來的風情丰韻,那襦裙換由舒羞來穿還差不多。

王初冬試探性問道:「一起蹴鞠?」

徐鳳年搖頭道:「不了,要去一趟集市。」

王初冬一聽就雀躍起來,信誓旦旦道:「一起去,我會砍價!」

徐鳳年一笑置之,讓青鳥去喊魚幼薇等人,再丟給姜泥一個眼神,後者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跟上,人生地不熟,主要是她對銀錢沒有概念,實在不知道一兩銀子能做什麼。一行人,除了徐鳳年以及作為他影子一般的青鳥,還有姜泥和李淳罡這一老一小,呂楊舒三名扈從,以及脫下重甲穿上便服的寧峨眉,卜字鐵戟也被放在船上。王初冬一路上都在踢著竹球,動作嫻熟靈巧,身形如燕,煞是好看。到了略顯冷清的集市,徐鳳年沒料到這姥山島都有青蚨綢緞莊,剛好給魚幼薇購置幾身衣裳,還有一些可有可無的胭脂水粉,徐鳳年出手闊綽,都沒給王初冬殺價的機會,小妮子悶悶不樂,集市有一棟臨湖茶樓,視野極佳,春神湖水氣升騰,霧氣悠悠,本是產出好茶的絕佳地點,可直到近幾年春神茶才成為貢品,徐鳳年與王初冬登上頂樓,姜泥和李老頭兒還在集市上逛蕩,魚幼薇和舒羞結伴購置物品,結果落座的只有他和王家千金,寧峨眉和呂錢塘楊青風呈犄角之勢,樓上並無茶客,異常清淨,茶樓老闆顯然認得王初冬,直接拿出最上品的春神茶,王初冬毛遂自薦,為徐鳳年沖茶,手法玄妙,舉手抬足儘是大家風範,讓徐鳳年好生刮目相看。

採摘於清明前的茶葉蜷曲似青螺,如雀舌,邊沿上有一層均勻的細白絨毛,綠茶輕緩投水,春染湖底一般。

徐鳳年耐心等候,小丫頭的煮茶堪稱賞心悅目。王初冬雙手奉上一杯茶後,一本正經說道:「一般茶葉頭酌次酌三酌,香味逐漸淡去,春神茶卻要漸入佳境,而咱們姥山的春神茶比起周邊要更好,茶園只許種植竹梅蘭桂蒼松,不宜雜以一株惡木,所以姥山春神茶清香悠長,但沒有沃土氣和青葉氣。」

徐鳳年喝了一口,喝不出個所以然,他對喝茶一直興致不高,只是到了春神湖卻不喝春神茶實在說不過去,想起一首詩,正是這首詩硬生生將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春神茶變成了貢品,這一點極像當初二姐《弟賞雪》無意間烘熱了只在北涼出名的綠蟻酒,下意識念出來:「此茶自古知者稀,精神氣意我自足。蛾眉十五採摘時,一抹雪胸蒸綠玉。」

王初冬眨眨眼,一臉期待問道:「這首詩好不好?」

徐鳳年隨口說道:「挺好啊,我對能作詩寫賦的好漢一向都很佩服的,不過如果我能親眼看到少女摘茶就更好了。雪胸蒸綠玉,你聽聽,多詩情畫意。」

王初冬俏臉微紅。

徐鳳年一頭霧水問道:「咋了?」

王初冬耳根紅透,不言不語,只顧著低頭喝茶。

酒樓頂樓來了幾對年輕公子女子,俱是錦緞華服,一個比一個意態倨傲,其中為首一位年紀不大官氣卻十足的官宦子弟瞧見了王初冬,眼神一變,徑直走來,剛要搭訕,就被呂錢塘擋住,王初冬皺眉小聲道:「這人是趙都統的兒子,遊手好閒,胸無點墨,可跋扈了,討厭得緊。」

徐鳳年沒有壓抑嗓音,眯眼笑道:「都統?多大的官,三品有沒有?」

王初冬忍俊不禁,眉眼靈氣,本來那點兒鬱悶煩躁一掃而空,配合道:「不大不大,才從四品。」

不過她終歸是富人家裡耳濡目染官場險惡長大的子孫,也不是不諳世情,悄悄提醒道:「這傢伙的姐姐嫁給了州牧做小妾,他身邊那幾位都是青州大家族的膏粱子弟,我們別理他們就是。」

那從四品武將的兒子對王家小女一直愛慕,她爹王林泉是青州首富,被譽為金玉滿堂,半座姥山差不多都是王家的私產,更插手最是財源滾滾的鹽鐵生意,本事與靠山都硬得扎手燙手,王林泉對這個女兒尤其寵溺,恨不得為其摘下月亮,當年與人炫富比拚,王林泉便在姥山宅院的池水上鋪滿一片值十金的琉璃境,邀請青州達官顯貴一同賞月,他與父親當時在場,目瞪口呆。再者王初冬這小可人兒也不簡單,年幼時有接連數位高僧真人為其算命,都說此女榮貴不可言,那首膾炙人口的《春神茶》就出自她口,據說連宮裡的娘娘都讚不絕口,親自說與皇帝陛下,春神茶這才成了貢品。

仗著姐姐登入龍門得以在青州橫著走的趙姓紈袴看到呂錢塘惡狗擋道,這位鮮衣怒馬慣了的公子哥雖然腰間挎劍,可一來佩劍只是做擺設,二則能與王初冬品茶的傢伙,多半身世不差,他還沒傻到一言不合就拔劍相向,若紈袴之間都是如此胡亂砍殺,這天下豈不是亂得不能再亂了。於是他擠出笑臉,準備先探個底,故作熟絡溫言笑道:「初冬,這位朋友是?」

哪知王初冬不客氣說道:「初冬也是你喊的?我跟你不熟。」

唯恐天下不亂的徐鳳年點頭道:「對,初冬只跟我熟。」

兩人相視一笑,這般靈犀默契,實在是太打臉了。

那幫公子千金們一時間群情激憤,姓趙的陰沉道:「王初冬,別以為我動不了你爹。」

王初冬咬牙,正要刺一刺這個狐假虎威的混蛋,皺了皺眉頭的徐鳳年已經開口,「你是靖安王趙衡的兒子?」

全場傻眼。

這哪跟哪啊,扯到靖安王做什麼?那幫青州權貴子弟都忍不住面面相覷。

與六大藩王同姓趙卻沒半點關係的趙姓紈袴沉聲笑道:「你竟敢直呼靖安王名字?!」

徐鳳年本就對喝茶沒興趣,只是想坐在這裡觀景而已,結果碰上這麼些個煞風景的白痴,平淡望了一眼呂錢塘,後者二話不說便一腳將姓趙的踹到牆壁上。

雞飛狗跳,那些只欺負別人不曾被欺負過的傢伙趕忙扶著同黨就撤離茶樓,還能做什麼,要麼喊僕役群毆,再打不過,就只能搬出各自父母家族了,被罵作北涼首惡的徐鳳年對此還會陌生?

王初冬微微張開嘴巴,依稀可見嘴中雀舌更比杯中雀舌嬌。

徐鳳年笑道:「喝茶喝茶。」

王初冬反過來安慰徐鳳年,揚起一張燦爛無憂的笑臉,柔聲道:「沒事,天塌下有我爹頂著。」

小丫頭似乎忘了她老爹曾在眼前公子哥面前長跪不起。

徐鳳年喝了口茶水,王初冬湊過小腦袋,神秘兮兮道:「我帶你去湖邊,但你不許回去跟我爹說!」

徐鳳年說了一聲好,就被王初冬拉著跑下樓,到了湖邊一處僻靜地方,小丫頭站到石頭上,吹了一連串口哨。

結果徐鳳年等啊等,等了半盞茶功夫還沒瞧見任何動靜。

王初冬有些尷尬,臉紅道:「可能還在打盹,它跟我一樣,最貪睡了。」
ab336 發表於 2013-6-10 11:49
第九十一章 坐黿觀劍(中)

徐鳳年看到王初冬吹得腮幫鼓脹通紅,仍不罷休,模樣可愛,他站在湖畔石崖上,清風拂面,有飄忽登仙的感覺,他本就穿了一件寬博長袖的白袍,髮髻別有一枚紫檀簪,按刀而立,更顯玉樹臨風,王初冬小心翼翼偷看了幾眼,總覺得看不夠。

這姑娘大抵是要情竇初開了。她生於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豪富家族,從小被眾星捧月,而且高人讖語皆說小丫頭榮貴至極,治家嚴苛的王林泉唯獨對這個女兒百依百順,其餘兄長姐姐也都疼愛有加,如此萬千寵愛於一身,王初冬才無憂無慮寫出了《春神茶》,當時年僅六歲,十四歲時寫出了讓無數大家閨秀侯門千金潸然淚下的《東廂頭場雪》,士子推崇這本淒美小說是「東廂頭場雪天下奪魁」,尤其是結尾處借女子說出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僅此一語勝過千本書。

雖說被江南大儒大肆抨擊不合禮教誤人子弟,也有人懷疑這本奪魁的情愛小說是王林泉請人捉刀代筆,但那位足不出春神湖的十歲六姑娘,始終是那般特立獨行,總是貪睡又貪玩,蹴鞠鞦韆累了,心情好便寫幾百字《東廂》後記,一字千金,傳言只要王初雪動筆,不管寫出幾個字,都要快馬加鞭送往皇宮大內,交到幾位痴迷《東廂》的娘娘手中,更有秘聞說這位王東廂寫死了說出那句傳世名言的佳人後,宮裡一位娘娘含淚寫信於她,求王東廂筆下留情,莫要如此絕情,可小王東廂並未心軟,堅決一字不改。

《東廂》末尾出版時正是喜慶的春節,以至於青州那一年小姐夫人們無一有笑顏,被許多幾十年寒窗苦讀聖賢書卻不得名聲的眼紅士子稱作文壇百年難遇的一樁咄咄怪事。一位精於閨閣豔詞的文人甚至不惜以王東廂半個子孫自居,對《東廂》一書推崇至極,說此書道盡了男女情事,再不給後人留半點餘地。那詞人半百的年歲,竟然對一名不到十八的女子如此卑躬屈膝,自然詆譽參半,不過這麼一鬧,他本來平平的名氣藉著王東廂的東風的確是越來越大。

也就是徐鳳年對這個不瞭解,要不然以他重金買詩的脾性,哪裡還會如此小覷身邊這個誤以為只是天真爛漫的小丫頭,要知道身邊站著的可是一位當世女文豪啊,說不定世子殿下就要腆著臉求幾首好詩了,既然相熟,也能要個友情價嘛。

徐鳳年見王初雪總算是沒氣力再吹口哨了,在那裡輕拍腮幫,似乎還要再接再厲,徐鳳年忍不住玩笑道:「你朋友住在水裡?」

王初冬點了點頭,正色道:「我出生那天它從湖底醒了,爬到我家門口,爹說它是我的長命物,等我長大以後,清明左右,我就找它玩。」

徐鳳年好奇道:「龜鱉?或是蛟龍不成?」

王初冬臉紅道:「蛟龍哪裡會爬到我家,它是只駝了塊無字碑的大黿,長得像只大烏龜,很笨的,高人說它是大禹治水時的鎮海神獸,小時候我坐在它背上游春神湖,它一高興就潛入水底,差點淹死我,後來爹就不許我偷偷出來找它了。」

徐鳳年震驚道:「王初雪,可以啊,看不出來你還是天賦異稟。我以前在武當山上認識個騎青牛的道士,你更厲害,都騎上大黿了。」

王初冬笑起來會露出一對小虎牙,明顯很得意,卻假裝謙虛道:「一般一般啦。」

水浪驀然嘩啦作響,湖面上浮現一坨龐然大物,龜甲闊達兩丈,負大碑。

《說文解字》中記載甲蟲惟黿最大,黿諧音元,元者大也。徐鳳年因為雪白矛隼的關係,當年仔細讀過《神州景物略》以及《天祿識余》,後者《龍種篇》便有黿的詳細文字著述,黿嗜睡,尤以魁黿為最,不逢亂世盛世不出水。目前加上眼前斬波劈浪的魁黿,徐鳳年自己就有一頭六鳳年,一對幼夔,至於聽說過的神物,排在首位的則是劍仙呂祖留在武當山上的丹頂鶴,龍虎山齊玄幀座下聽經十數年的黑虎。

徐鳳年摟住王初雪纖細蠻腰,飄下石崖,來到黿背上,小丫頭盪鞦韆能蕩到三樓高,旁觀者無不悚然動容,自然不怕,徐鳳年站在黿背上,覺得荒唐,定睛一看,石碑果真無字。這只黿類的老祖宗過於巨大,簡直如同一葉扁舟,徐鳳年估計十幾個壯漢站在上邊都沒關係。《天祿識余》隱諱提及乘坐負碑魁黿可以找到海上仙山,歷朝各代皇帝都不遺餘力在大江大湖中找尋它的蹤跡,十萬宦官首領韓貂寺出海買檀,未必就沒有尋訪仙山神人的意圖。

王初雪蹲在黿背前端,親暱拍了拍大黿腦袋,說道:「大黑,咱們去湖心玩,記得別被人看到。」

大黿緩緩遊湖,安穩如泰山。

徐鳳年輕聲道:「初雪,你能招來駝碑大黿,不應該讓外人知道,否則會惹來橫禍。」

正在敲打大黿腦袋的王初雪轉頭道:「你也不是外人吶。」

徐鳳年笑道:「我們才第一天認識,還不是外人?真懷疑你怎麼到今天還沒被人拐走。」

王初雪做了個鬼臉,「我知道你是世子殿下徐鳳年,能讓我爹下跪的,除了天地祖宗,就只有大柱國,最後一個就是你嘛,我可不笨。」

徐鳳年釋然,有人無事獻慇勤總歸不心安,自己再皮囊出眾,多半不至於讓一位妙齡少女一見鍾情,若是王林泉十幾年旁敲側擊的緣故,就說得通了,要知道以徐鳳年的性子,與王初雪坐黿離岸,將寧峨眉等人撇開,是下了不小決心的。徐鳳年頭疼道:「那你白天在渡口穿得那個樣子,是想證實那個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是否真的貪戀婦人豐腴?」

王初雪也不掩飾,嘿嘿笑著點頭道:「還好,你的眼神祇是有些怪,不像許多來姥山遊玩的紈袴草包。那些襦裙薄衫錦綾內衣,都是跟我大姐借的,本來還以為我穿上挺好看的,唉。」

徐鳳年彎腰揉了揉小妮子腦袋,安慰道:「難看是難看,不過等你再大些,去穿就好看了。」

正蹲著的王初雪苦臉道:「會長不高的。」

徐鳳年哈哈大笑,後撤兩步,靠坐著石碑,後背一陣濕涼,將繡冬春雷擱在膝上,遙望湖中夜景,八百里春神湖,如今看似祥和安寧,無法想像當年卻處處是硝煙,檣櫓熊熊燃燒,有幾人是羽扇綸巾雄姿英發,有幾人是灰頭土臉喪家之犬,湖上乘船可至鬼城襄樊,三萬六千五十週天大醮,又為誰而立?廟堂從來只聽成王笑,不見敗寇哭。像身邊姑娘的爹,王林泉,若非手持聚寶盆,有誰會花心思去順藤摸瓜出王林泉當年為徐驍牽馬的事蹟,說來有趣,北涼軍中扛纛人少有好下場,為人屠牽馬者卻大多權貴彪炳。

徐鳳年正遐想聯翩,王初雪跟大黿打鬧盡興了,就面朝世子殿下坐著發呆,她與他,相對而坐,他膝上有雙刀,才二八年紀的她手中筆刀寫出了《東廂頭雪》,身在北涼從未聽說過東廂與小王東廂的徐鳳年自然不知書中身世淒涼的女子原型是眼前丫頭。

徐鳳年突然問道:「王初雪,你既然跟大黿是朋友,那今天晚飯沒見你對在吃烏雞燉甲魚的時候嘴下含蓄啊,我看桌上就你吃得最歡快。」

王初雪故作迷茫啊了一聲,眼睛側望向一旁,紅著臉不敢正視徐鳳年,嬌憨無比。

一般來說,甲鱉大則老小則腥,冬季最佳,春秋兩季次之,最下是夏鱉,被老饕們貶為蚊子瘦鱉,可春神湖的鱉卻是特例,愈老愈成精,兩百年老鱉的鱉裙更是至味。王初雪這貪嘴妮子當時可是一點不含糊,動筷如飛,王林泉幾次眼神示意,都得不到回應,徐鳳年看得好笑,本來對她的裝束十分反感,一頓飯下來,反而好感增加許多,女子率性天真才美,再漂亮的女子,若嬌柔做作起來,在徐鳳年看來簡直就是死罪。

王初雪似乎有心要轉移話題,不惜拿出殺手鐧,小聲說道:「大黑背著的碑石其實有許多古體小篆,只是我看不太懂,查了許多古書,才勉強認得幾句,似乎是在說東海再東有仙山,有人學得這般術,便是長生不死人。還有算是甚命,問什麼卜,背負天書,神欽鬼伏。其餘的,我就兩眼一抹黑啦。」

徐鳳年嗯了一聲。

王初雪湊近了問道:「你不想看?」

沒有按照她的預想去追問的徐鳳年忍住笑意道:「我先擺架子,假裝不想看。」

王初雪莞爾一笑,轉身拍了一下大黿碩大腦袋,大黿似乎不太情願,她便賭氣接著拍,估計它實在拗不過小妮子一拍接一拍要拍到天荒地老的蠻不講理,嘶吼一聲,身形一晃,那塊無字碑吱吱響起,陽面凹陷下去,露出一牆面的陰書,徐鳳年站起身,眯起丹鳳眸子,飛快瞄了幾眼,迅速記下。古篆一個都認不得,但字形都牢記於心。怪不得徐鳳年如此勢利,保不齊哪天這部天書就是一塊免死金牌。只是全部記下後,徐鳳年指了指自己額頭,坦白道:「我已經都看清楚了,都藏在這裡。」

小姑娘真是一點不懂人情險惡,一臉不以為意,只是佩服說道:「你真的能過目不忘呀?我爹沒騙我。」

徐鳳年笑眯眯道:「要不咱們也在石碑上寫點東西留給後人去猜?」

王初雪愣了一下,拍手道:「好!」

徐鳳年抽出春雷刀,和王初雪走到石碑背面,問道:「寫什麼?」

這對活寶,一個膽大包天,一個大逆不道,湊在一起才敢有這樣荒誕不經的行為。

王初雪思索片刻,笑道:「要不就寫徐鳳年與王初雪到此一遊?」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讚賞點頭道:「乾脆再加上年月日?」

王初雪開心笑了,又可見她的小虎牙。

徐鳳年寫得一手好字,即便以刀刻字,一樣刀走龍蛇,尤其是練刀以後更是氣勢驚人,小妮子看得心神搖曳。

徐鳳年望著石碑上的傑作,哈哈大笑,這大概是千年以來無人能做的壯舉了吧?

徐鳳年重新背靠石碑坐下,對王初雪招招手,示意她坐近了,兩人幾乎肩並肩依偎。

小妮子呢喃道:「你要是能帶刀孤身入北莽就好了。」

徐鳳年疑惑問道:「為什麼?」

王初雪嬌羞道:「有部小說裡一名男子便是這般做的,他用北莽皇帝的頭顱作聘禮。」

徐鳳年想了想,「倒是可行。」

王初雪低頭輕聲道:「若是這樣,我就給你寫詩文三百篇。」

徐鳳年沒有深思,只是笑道:「那我還是虧了,得是一顆北莽蠻子的頭顱換取詩一篇。」

王初雪依然低著小腦袋,側臉婉約,月光下,依稀可見她精緻耳朵上的稚嫩絨毛。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她的柔美下巴,看到她兩頰紅暈,睫毛輕輕顫動。

徐鳳年手指抹過她的嘴唇,輕佻笑道:「快快長大些,我再採擷。」

她被徐鳳年順勢摟入懷中。

徐鳳年輕聲道:「怎麼就看上我了呢?丫頭,你真不走運。」

王初雪扳著手指頭,眼神恍惚道:「打我記事起,就知道你了啊。爹說你以後肯定會是世間最奇偉的男子,我就在姥山一直聽著看著,以後也一樣,等我長大了,你真的會回來看我嗎?長大是多大呀?我今年十六,那十七歲夠了沒?」

徐鳳年拿胡茬下巴摩挲著她的粉嫩臉龐,笑而不語。

她說話的時候吐氣如蘭,比春神茶還要清香。

徐鳳年想起了她的雀舌,心中一陣燥熱。

老子忍了!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是大丈夫。

王初雪壯著膽子伸手去摸徐鳳年眉心的棗紅印記,手指肚輕微摩擦,

徐鳳年笑著解釋道:「我這可不是學你們女子化妝,是接納武當上任掌教大黃庭修為後的痕跡,我現在才勉強修到二重樓,最高六層,不得不去苦讀道門經典,日夜吐納導氣,道教講究龜息,就像這大黿閉氣於湖底,所以連我睡覺都得運功修行,生怕揮霍了這一身大黃庭。」

王初雪仰頭問道:「累不累?」

徐鳳年笑道:「沒什麼累不累的,習慣成自然。這不心底希望著以後再出行遊歷,可以不帶一大幫扈從保命嗎。至於要做到你說的孤身去北莽,就更要勤快練刀了。」

王初雪搖頭道:「別去別去,我說笑的,多危險。」

徐鳳年雙手捧住王初雪的臉龐,低頭吻住她的嘴,貪婪而放肆。

雀舌柔弱甘甜。

王初雪瞪大眼睛,分明一點都不懂男女情事,哪裡是那位能夠寫出才子佳人第一書的王東廂。

徐鳳年重新抬頭後,她才後知後覺閉上眼睛。

徐鳳年微笑道:「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以後與任何士子俊彥多說一句話,都要打你屁股。」

王初雪在他懷中紋絲不動,只是輕聲道:「再親一下。」

徐鳳年搖頭道:「不能再親了,要不然你就徹底變成女人了。」

王初雪睜開秋水眼眸,似懂非懂。

燕子江畔,一隻體型誇張的黑白大貓從山林中奔騰而出,直衝江水,只是到了江畔只差最後一躍,它猛然停下,一位騎在大貓身上的少女差點被丟到江中。

騎貓少女扛著一桿金黃燦燦的碩大花朵,此花本名一丈菊,向日而開,又被稱為向日葵。大貓急停後,少女手中的向日葵劇烈搖晃,她似乎不滿意屁股下那隻千百年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葩坐騎如此膽小怕水,也不出聲責罵,直接一拳頭砸在大貓腦袋上,委實怕水怕到一個境界的大貓搖頭晃腦,轉頭可憐巴巴望著將自己從西蜀帶到北涼再從小貓養成大貓的主人,少女又是一拳,別看她身體瘦弱,揮拳卻勢大力沉,擊在大貓頭上,砰然轟鳴。

她跳下大貓後背,來到它屁股後頭,似乎要一腳將其踹進燕子江。

大貓嗚嚥著跑開,也不跑遠,跑出一小段距離就蹲坐在地上,憨態可掬。

少女拿下巴指了指燕子江,示意這頭寵物自己自覺跳下。

大貓拚命搖頭。

她再搖動了一下下巴。

大貓再搖頭。

扛著那株向日葵的少女面無表情,呵呵一笑。

心知不妙的大貓於是滿地打滾耍賴求饒。

少女走近了,將向日葵放在地上,雙手抓起大貓一腳,不見她如何發力便把它扛在了肩上,一記過肩摔砸到江水中心,這才拍拍手,拿起地上的向日葵。

大貓在燕子江中轟砸出一道衝天水柱。

過了會兒,原本怕水的大貓似乎開竅了,四爪撲騰,在燕子江中暢遊開來,換了各種姿勢,好不痛快。

少女一掠到大貓背上,坐下後指揮這頭曾在青城山打贏了成年虎夔的蠻橫寵物游向春神湖。

她心情不錯,因此笑了,「呵呵呵。」
ab336 發表於 2013-6-10 11:50
第九十二章 坐黿觀劍(下)


賞月賞湖,順帶輕薄了小佳人,還在那塊石碑上刻下一串荒誕文字,徐鳳年心滿意足,與王初冬一同坐黿回姥山,寧峨眉等人如釋重負,回到王家宅院,先送小妮子到小院門口,四下無人,徐鳳年又親了一口,少女回到院中,坐在鞦韆上,一踮腳尖,輕輕搖晃起來。王初冬手指貼著嘴唇,嘴角噙笑。想到許多他說過的話,「如果僅憑英俊相貌就能行走江湖,本世子早就天下無敵了啊」,諸如此類,厚顏無恥,王初冬想了笑,笑了想,沒個停歇。

徐鳳年誇她天賦異稟真沒說錯,這妮子自小博覽群書,看四書五經,更看閒書雜書,故而王初冬筆下寫出來的東西總是渾然天成,青州有二月二童子開筆的風俗,她便寫了「蛙聲小透綠窗紗,樓外大江浪淘沙」,一半是閨閣閒情,後一半卻急轉直下顯雄邁,氣象迥異,因此世人評點《東廂頭雪》,都說王東廂以淡墨寫濃情,往往柔腸百轉,一字一詞一語穿人心,深得聖人「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此語的個中三味,再由書尾「願普天有情人終成眷屬」點睛,水到渠成,境界超拔。

王林泉走入小院,為女兒搖起鞦韆,笑道:「爹沒說錯吧,世子殿下分明是玲瓏剔透的聰明人,就說嘛,大將軍與王妃教出來的兒子,差不到哪裡去。嘿,當年殿下早早握刀,今日再見雙刀在手,很是欣慰。爹最煩看到青州那幫自詡溫良恭儉讓的儒士學子,遠不如殿下來得做事爽利痛快。聽說你們在茶樓動了趙都統的兒子?打得好!不打不長記性,我正好想拿錢砸出個道理給這幫傢伙看看,是女子枕頭風厲害,還是真金白銀能讓鬼推磨。」

王初冬嗯了一聲,轉頭說道:「爹,我不寫《東廂》的後記了。」

王林泉坐在鞦韆一側,慈祥道:「不寫就不寫,省得宮裡娘娘們入了魔障一般掛念。」

小妮子俏皮道:「肯定有人要說我江郎才盡啦。」

王林泉開懷大笑道:「那幫吃飽了撐著的窮酸書生,文不能握筆寫佳篇,武不能上馬提刀殺敵,理他們作甚。我女兒罵他們都是打賞天大面子了。」

王林泉離開之前語重心長道:「女兒啊,現在私定終身還是早了點,再等兩年。」

面紅耳赤的王初冬揚起小拳頭揮了揮。

王林泉來到世子殿下小院,敲門而入,看到殿下坐在院中,桌上放有一格紫檀劍匣,只有婢女青鳥站在一旁。徐鳳年剛要起身,王林泉慌張道:「殿下無需起身,老奴不敢當的。」

徐鳳年沒有多說,尊卑之分,森嚴禮數,不是三言兩語就可打消,王林泉坐下後,小心看了一眼這麼多年一直不敢忘懷的劍匣,所有老卒離開北涼軍後,有幾樣東西是都不會忘記的,當年身處何營,那一桿所向披靡的徐字王旗,王林泉是真正的徐驍馬前卒,有幸見到更多記住更多的東西,其中一件,便是桌上這劍匣,匣中所藏名劍,在王妃手中可謂是「萬里悲風一劍寒」,是當之無愧的入世第一劍,上代武評有詩云「一劍光耀三十州,罡氣沖霄射鬥牛」,足見王妃的絕代風華,王林泉看著看著便熱淚盈眶,這些年沾染了滿身銅臭,可夜深人靜,每每思及當初大將軍厲兵秣馬,投十萬馬鞭入河,都會激動不已,正是這股氣,支撐著王林泉走到今天。

徐鳳年緩緩閉目,兩指抹過劍匣,劍匣刻有十八字。

是他娘親親手寫就。娘親是上一任吳家劍冠,雖然為了徐驍背離家族,但許多規矩還是照搬,她去世後便由覆甲劍侍趙玉台守墓葬劍,說是衣冠冢不準確,吳家劍冢,便是當之無愧的一座劍冢。修道人不敬天道,修到白髮蒼蒼都是不得門而入,以此類推,劍士若對佩劍都不敬不親,多半境界高不到哪裡去,別看替李淳罡扛起劍道大鼎的鄧太阿隨手拎桃花枝,看似放浪形骸沒個高手的正形,可鄧太阿早就明言,不是他不屑佩劍,只是天下少有值得他使劍的對手,唯有王仙芝是一個,曹官子之流只算半個。

徐鳳年此趟遊歷,不簡單是出一口憋了三年的怨氣,除了親手秘密繪製幾千里地理走勢,再就是與王林泉這些北涼舊部牽上線,這些不是徐驍傳授,這個王朝內公認的敗兒慈父的確從不去嘮叨鳳年該如何行事該如何為人,人屠只是任由世子殿下去闖禍,然後欣然為兒子收拾爛攤子。世子殿下坐擁扈從死士一撥接一撥,為何要獨力練刀?總不是真的要單純去做衝鋒陷陣的猛將,這種事情,家裡就有個天生神力的弟弟黃蠻兒,日後由徐龍象扛纛,誰與爭鋒?怎麼都輪不到徐鳳年。是為了老黃,想要替缺門牙老僕拿回樹在武帝城頭的劍匣?有一部分原因,但最隱蔽的,卻是對徐家來說最難以釋懷的難言之隱。

徐家趕赴北涼前,王妃曾獨身赴皇宮,當時在場的有一品高手十數人,大內與江湖各佔一半。這是一個知情者個個噤若寒蟬不敢言說的禁忌,是一件短短二十年便被鋪滿歷史塵埃的秘聞。徐鳳年知道老皇帝的打算,徐驍若膝下無子,便是身兼大柱國北涼王又如何?三十萬鐵騎將來終歸穩穩妥妥是皇家的囊中物,這等拙劣的帝王心術,徐鳳年都不需要別人提點就能知道。至於那些江湖隱士高人,大多在徐家鐵騎馬踏江湖中家破人亡,或者是十大門閥豢養供奉的老祖宗,要報國仇家恨,在徐驍最登峰時給予致命一擊,還有比這更解恨的手法嗎?

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懷有身孕的王妃竟然在那一夜由入世劍轉出世劍,當武夫境界超出天象,成就陸地劍仙,便不再能以常理揣度衡量。

那一戰,長遠來看,兩敗俱傷,沒有贏家。

原先對王朝忠心耿耿的北涼鐵騎與朝廷徹底生出不可縫補的隔閡,而王妃落下了沉重病根,紅顏早逝。

徐鳳年的有一本生死薄,上面記載著那十幾個當日出現在皇宮的人名,三分之一已經陸續暴斃,無一是老死。徐鳳年已然及冠,以後對上這些活著的人,總是希望能親自斬殺,即便終生都做不到,也比什麼事情都不做要好。徐驍當年為了朝廷百年盛世大計不惜與整座江湖為敵,那麼徐鳳年比徐驍更想要把這座江湖給踏平一空,總有一些事連道理都不用講。徐驍能為自己帶來二十年安穩,出門鐵騎護駕,更有明暗死士,可徐驍也會有年老的一天,十年後,二十年後?徐驍的人心是打江山打下來的,徐鳳年要為徐家搏一個大樹不倒,務必要接手北涼鐵騎,這可不是動嘴皮的小事,北涼重軍功,崇武好戰,若真順從二姐徐渭熊的話,一心一意馬下帷幕治軍,徐鳳年沒這個信心。

徐鳳年這些年一直捫心自問,沒有徐驍,你算個什麼東西?

徐鳳年下意識握緊雙刀,長呼出一口濁氣。

王林泉追憶往昔,感慨萬千道:「當初大將軍平定西蜀,趙軍師只差十里路便可親眼見到西蜀皇城,遺憾病逝,大將軍便率軍投鞭斷江,告慰趙軍師在天之靈。西蜀誰人不膽寒?!」

徐鳳年沉聲道:「北涼鐵騎唯有死戰。」

王林泉重重點頭,「唯有死戰!」

兵法詭道,可徐驍卻反其道行之,任你千軍萬馬氣勢洶洶,我北涼軍只有死戰。

徐鳳年微笑道:「徐驍這趟進京面聖,八成又要攪得京城一團烏煙瘴氣。」

王林泉噤聲不敢妄言。

徐鳳年卻不介意與這位老卒說些說出去就要掀起軒然大波的家事,王林泉都敢當著無數眼線在碼頭長跪飲泣,徐鳳年如果連這點心胸氣度都無,實在是別說日後接過徐驍手中馬鞭,便是這座江湖都不用閒逛了,早點回去躲在北涼王府才省事省心,示意青鳥去拿些酒來,說道:「王叔,都是自家人,咱們不說兩家話。這次我到姥山,你這般正大光明擺出北涼舊部的姿態,接下來注定要被青州甚至是朝廷許多人下黑手,我會叮囑褚祿山幫你看著點,真要鬧大,大不了讓徐驍出來說話,我就不信當年被徐驍拿馬鞭敲腫腦門的靖安王趙衡敢撕破臉皮。至於徐驍入京,嘿,我猜是去給我討一個世襲罔替的明確結果,確保將來我能穿一件不輸給他那身朝服的大黃緞蟒袍。」

世襲罔替!

平時看似老眼昏花的王林泉一聽到這個說法,雙眼立即爆綻出光彩。北涼三十萬鐵騎,以及所有分散王朝各地的舊部老卒,誰不惦念擔憂這個?世襲兩字,含義淺顯,就是承襲父輩爵位封號俸祿以及封地,罔替則就大學問了,不更替不廢除,因為即便是宗室藩王,除了戰功實在煊赫的燕剌王與廣陵王,以特例對待,按照《宗藩法例》都要按輩遞降承襲,如靖安王趙衡,兒子無殊功就只能襲封下一級的郡王。徐鳳年一旦被朝廷承認世襲罔替,就依舊是北涼王!

這才有大黃緞蟒袍一說。

九五至尊,九龍五爪,才算是帝王黃袍。

徐鳳年不介意他年身穿蟒袍去踏平江湖,他就是要活活氣死嚇死打死那些王八蛋。

王林泉只覺得大快人心,剛好青鳥端來好酒,老人痛飲一杯,抹嘴笑道:「如此一來,北涼誰敢不服!」

徐鳳年一飲而盡杯中酒,略微自嘲道:「不過我這會兒才一刀破六甲的本事,實在是拿不出手。」

王林泉不以為然道:「世子殿下天縱英才,真要練刀,還不是隨便練出個一品高手!」

徐鳳年打趣道:「王叔,這話你說著輕鬆,可我練刀真心不輕鬆。」

王林泉只顧著笑,心中默念了幾句王叔,比下肚的酒更暖心吶。

王林泉突然一臉遺憾說道:「我那兩個兒子不成氣候,只會讀死書,沒辦法給殿下牽馬了。」

徐鳳年搖頭道:「沒有這個道理。」

王林泉第一次反駁世子殿下,肅穆說道:「殿下,只要王林泉在世一天,王家便任由大將軍驅使,世上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徐鳳年不知如何勸解,舉杯仰頭,再次飲光了琉璃夜光杯中酒,輕聲說道:「就是不知朝廷會不會摘掉徐驍大柱國的頭銜。」

王林泉默然。

兩人喝光一壺酒,王林泉畢恭畢敬伏地再跪,這才起身離開。

徐鳳年轉頭望向劍匣。

望向那十八個字。

此劍撫平天下不平事,此劍無愧世間有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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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可敢一戰

徐鳳年一壺接一壺,連喝了三壺酒,就直接趴在石桌上酣睡,青鳥替世子殿下蓋上一件貂裘大衣,靜坐在一旁,徐鳳年清晨時分醒來,看到一板一眼正襟危坐的青鳥,歉意苦笑了一下,青鳥則是展顏一笑。徐鳳年拔出繡冬在院中練刀一個時辰,開始試圖將《千劍本草綱》《殺鯨劍》《敦煌飛劍》《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等一大堆劍道秘笈中最精妙的劍招揀選出來,融入刀法,再以騎牛的那套心法做底子,力求融為一爐,一氣呵成。

只不過趙姑姑建議的先手五十將招式臻於巔峰談何容易,這會兒徐鳳年的練刀難免畫虎不成反類犬,走刀相當凝滯,如此練刀只能事倍功半。不過徐鳳年有一個不被注意的優點,就是從小養出了不俗的定力,童年抄書,少年下棋,三年六千里遊歷更是被砥礪乾淨了當世子殿下當出來的浮躁心性,否則以家中鷹犬無數並且擁有武庫的身世,真能靜下心腳踏實地練刀?至今才一刀破六甲,換作其他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早就跳腳罵娘了吧?

出了一身汗,回房換上青鳥昨日在青蚨綢緞莊購置的潔淨嶄新衣衫,通體舒泰,剛要吃早飯,就看到天大地大睡覺最大的王初冬破天荒起了個早,站在院門口捏著衣角。徐鳳年招了招手,一同進餐,王初冬吃相嬌憨隨性,徐鳳年數次抹去她嘴角殘留食物。徐鳳年今日就要離開姥山前往被說成第二座酆都的襄樊,早餐臨近末尾,王初冬便越是神色淒悽慘慘慼戚,以她的城府,怎麼都遮掩不住,徐鳳年也不曾勸說什麼。只是吃完後帶上小丫頭最後前往白玉觀音像,當徐鳳年說了一句等下就別送行了,王初冬徹底傷心,一邊抽泣一邊如小貓胡亂擦臉,含糊不清哽咽道:「等我長大了,記得回來看我。」

徐鳳年手指彈了一下王初冬的鼻子,調侃道:「瞧瞧,都哭花臉了,難怪說女大不中留,你爹白心疼你了。」

天下奪魁的王東廂在書中寫死了那名至情女子,當時她也有躲起來偷偷哭過,但貪睡貪吃貪玩過後,就淡了,只是她不知道當王東廂不再是王東廂,只是少女王初冬時,莫說死別,便是有緣再相會的輕輕生離,也是如此的揪心,她很想告訴徐鳳年以後她可能都不愛睡覺了,想問以後想他了卻見不到該怎麼辦,可她不爭氣地只是哭,什麼都說不出口。

徐鳳年很見不得女子流淚,聽不得哭腔,提高了嗓門說不許哭,她乖巧溫順地立即閉上嘴巴。

徐鳳年哭笑不得,伸出雙手捏著她的紅撲撲臉蛋,低頭用鼻尖碰鼻尖,柔聲道:「放心,這一路向東南而去,總會有很多有關我的小道消息傳到青州,你等著,會有驚喜。」

王初冬點頭擠出笑臉道:「我會給你寫詩的!」

徐鳳年沒有當真,還跟小丫頭約定一顆北莽頭顱詩一篇,萬一果真有那一天,她豈不是要忙死?

徐鳳年突然有些懊惱自己過於草率地在她心中烙印,記得魚幼薇以前有唱詞一首,懵懂時候不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可不就是在說眼前的少女嗎?世子殿下哪怕在王府梧桐苑,除了青鳥紅薯,對其餘丫鬟都不敢如何用情,點到即止,十數年如一日。怕的正是那些無法揣測的天災人禍,相親相近的女子一旦凋零,徐鳳年不願去承擔這份痛苦。徐鳳年不知這相思詞恰巧出自青州王東廂的《頭雪》,算是被王初冬給一語成讖了。

一行人浩蕩到了碼頭,徐鳳年登上船,離姥山愈行愈遠,魚幼薇走上前,輕聲道:「你不知道王東廂?」

徐鳳年一陣莫名其妙,反問道:「什麼人?」

魚幼薇玩味笑道:「你竟然沒讀過《東廂頭場雪》?」

徐鳳年皺眉道:「聽李瀚林說結尾死得一乾二淨,我就不樂意去翻了。上次我大姐回涼州,身上便帶了本《東廂》,硬逼著我讀給她聽,好不容易才逃掉。」

魚幼薇低頭撫摸白貓武媚娘,柔柔說道:「那王家幼女便是王東廂啊,出自《頭場雪》的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句話連北莽那邊都琅琅上口。」

徐鳳年輕聲道:「難怪。」

魚幼薇抬頭說道:「王東廂可不止會寫婉約詞曲,雖說從未遠赴邊境,可連邊塞詩都寫得別有生趣。我到涼州不吟詩,原來涼州即雄文。這句詩可是連大柱國都稱讚過的。」

徐鳳年笑罵道:「徐驍懂個屁的詩詞曲賦。」

但世子殿下輕聲補充了一句,「不過小丫頭這句詩的確有那麼點意思。」

魚幼薇笑了笑,越發肥胖的武媚娘在她懷中慵懶伸了個懶腰。

鬼城襄樊,有六大藩王之一的靖安王坐鎮。

趙衡在宗室親王中算是難得文武兼備的一個,只是高不成低不就,文采不如弟弟淮南王,武力輸給燕剌廣陵兩位王兄,興許是心灰意冷,耳順之年開始崇信黃老學說,一度曾有去龍虎山做道士的念頭,最近兩年又棄道學佛,興師動眾,特地向皇帝陛下求了特旨前往兩禪寺燒香,甚至主動要給黑衣僧人楊太歲當菩薩戒弟子,可惜病虎老僧置若罔聞,始終不加理會。

趙衡如今長習西方教,手中常年纏繞欒珠一百八,多愁善變如女子。

徐驍說過這個趙衡陰沉如妒婦,求佛問道都是早年造孽太多,求個心安的幌子,六大藩王中數他最不是個爺們。

三條大船才離姥山沒多遠,兩條春神湖水師樓船便靠了上來,徐鳳年所站船隻與之相比,小巫見大巫。

徐鳳年眯眼望去,北涼鐵騎在春秋國戰中摧城滅國勢如破竹,可謂無敵,唯獨不善水戰,所以徐鳳年對春秋各國水師極有研究,本朝湖上戰艦大小四十餘種,都有不淺的涉獵,眼前樓船稱作黃龍,在青州水師中只比青龍樓船和六牙巨艦略遜一籌,江海通行,已是氣勢凌人的巍然大物,設三樓,高六丈,飾丹漆,裹鐵甲,置走馬棚,上下語音不相聞,女牆上的箭孔密密麻麻,觸目驚心,更有巨型拍竿,一竿拍下,尋常大船都要被拍得支離破碎。

很不幸,徐鳳年這幾條船就經不起幾竿怒拍,但青州水師更不幸,因為此時船頭站著的,是北涼世子殿下。

徐鳳年平靜道:「寧將軍,去拿大戟。」

性格溫良的大戟寧峨眉難得露出一臉獰笑,轉身去船艙取出那一枝卜字鐵戟,連短戟行囊都背上。

呂楊舒三人自然而然做好了躍船廝殺的準備,尋常武卒,實在是經不起他們三個二品高手折騰,只不過民不與官斗,俠不可犯禁,多少有些先天的忌諱,但一想到到底是誰教會了江湖這個血淋淋道理,三人立即輕鬆無比。

徐鳳年讓魚幼薇先回內艙,抬頭看到昨日挨了呂錢塘一腳踹的趙姓紈袴與一幫狐朋狗友站在黃龍大船三樓,指指點點,敢情是在裝模作樣指點江山?

黃龍樓船逐漸靠近,清晰可見巨型拍竿已經準備就緒。

拍竿張牙舞爪前,那給青州州牧做小舅子的趙姓公子哥雙指捏著一隻白瓷酒杯,看上去挺瀟灑不羈的,他朝徐鳳年喊道:「外地佬,你還敢造次嗎?!」

徐鳳年笑著回應道:「行啊,我很想掂量一下青州樓船的斤兩,就怕你們中看不中用。」

姓趙的下意識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一行人中的同姓公子,這同齡人容貌風雅,行事卻低調內斂,哪怕與他們相處,也無架子,在青州境內口碑極佳,都統之子居高臨下,問道:「你敢再重複一遍昨日言語嗎?!」

徐鳳年明知是個一眼看破的陷阱,卻依然淡然笑道:「靖安王的姓名?說了又何妨?藩王趙衡的兒子站在這裡,一樣打得他回家以後連趙衡都認不出來。」

姓趙的心中大喜,瞥見側身那位青州境內無人敢在他面前自稱豪族公子的斯文青年,露出一抹不易見到的陰森。

那面如冠玉的白淨公子上前一步,他一上前,趙紈袴當下便後退。

公子哥直視徐鳳年,平靜道:「你別後悔。」

徐鳳年一抬手,三船內一百鳳字營盡數出艙,持弩而立,腰挎一出鞘便是清亮如雪的制式北涼刀。

如此一來,反而是青州水師騎虎難下了。

今日,難不成真要水戰一場?

鳳字營都尉袁猛更是怡然不懼,頻頻手勢用作督戰,井然有序,鳳字營本就是北涼輕騎中的翹楚,馬戰步戰夜戰都名列前茅,掌舵船伕早已被控制,三條船瞬間拉出一條圓弧,互成犄角,北涼軍雖不善水戰,但那只是跟馬戰相比,青州水師?當初北涼鐵騎圍困襄樊,這兩艘樓船上的水師士卒都還在吃奶吧?西蜀曾鑿開石壁掛了三條鐵索攔江,試圖阻攔北涼臨時拼湊出的水師,不曾想那場水戰尚未開啟便落幕,大江沿岸天險就被北涼軍悉數摧破,真要嚴格來說,北涼軍還是青州水師的半個老祖宗才貼切。

徐鳳年放聲譏笑道:「可敢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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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死戰


春神湖至春秋國戰以後再無燃起滾滾硝煙,難不成今日三條商船要讓青州水師開葷?

黃龍樓船上一班紈袴中隱隱領頭的世家子皺緊眉頭,一場實力懸殊的水戰勝負在他看來不需想,只是一旦輕啟戰事,以他的敏感身份,後遺症太大,哪怕是他父親都不敢承擔。

這三艘黃龍戰艦藉著水上演練航行到姥山附近,更多是耀武揚威,若對方是尋常勳貴子弟,且不說樓船前後左右設置有四桿巨型拍竿太殺雞牛刀,鉤距和犁頭鏢就已經夠吃一壺了,拍碎或者掀翻對方大船後,就丟一個走私鹽鐵的罪名,便可成為一樁無法深究的官司,青州本就對姥山王林泉插手鹽鐵生意多有不滿,一來替趙都統的兒子出口惡氣,二來可以給姥山一個警告,一石二鳥,何樂不為?

只是當他看到三條船上百餘人攜帶制式軍刀不說,更是手持弓弩,佩刀還好,王朝雖不鼓勵遊俠莽漢帶刀遊歷,但並不嚴令禁止,可弓弩卻是非軍伍不得私自配置,他可不是睜眼瞎,對面那個登姥山遊玩的子弟身後可是站著一位披重甲持大戟的魁梧武將,王朝甲士百萬,能用鐵戟的勇夫屈指可數,這次要教訓的人身份自然水落石出,有誰能讓北涼大戟寧峨眉親自護衛?他早就聽說北涼世子殿下二度出門遊歷,不曾想今日便不湊巧撞上了。

世子殿下可不是誰都敢假冒,藩王子孫出境需要朝廷欽准,出行陣仗更有明文規格,何況顯而易見,自稱任何一位藩王世子都要比假冒那北涼世子要安全,人屠的兒子,隨便站在春秋八國中,喊一聲我是北涼世子殿下,看會不會被多如過江之鯽的刺客死士蜂擁而上。

同是王朝最頂尖世家子的年輕男人眼神複雜,喃喃自語:「這傢伙帶了一百北涼輕騎,與我父王幾乎等同,好大的排場,不愧是異姓藩王的兒子。」

屁股下的位置不同,腦袋裡生出來的想法便截然相反,與為首世家子的謹慎不同,趙姓紈袴在內的青州子弟聽到徐鳳年叫囂後,火冒三丈,要知道水戰有兩大依仗,一個是佔據上游,順勢而下,敵師難以爭鋒。再就是以大船碾壓小船,王朝水師這些年耗費巨資打造三艘與城牆等高的巨艦,舊東越境內的余皇,舊西楚的神凰,再就是青州水師旗艦,莫說黃龍樓船,便是已算大物的青龍大艦,都要被船頭冒鐵撞竿一撞立碎,黃龍與三大巨艦的差距,無疑正是眼下商船與黃龍的差距,那廝何來的勇氣說出「可敢一戰」四字?這得吃了多少顆熊心豹子膽才成?

這批穿錦衣騎壯馬的豪門子弟中除去為首世家子,有兩人性格最激進毛躁,除了父親是都統的趙姓紈袴,再就是家裡老爹身為青州水師一把手的韋瑋,韋瑋一直被青州百姓私底下罵做惡蛟,仗著父親權勢,最喜歡強行擄走姑娘到湖上肆意妄為,事後要麼沉屍,要麼剝光衣服逼迫她們下船,後者大半不堪受辱,投水欲自盡,韋瑋最令人髮指的地方在於他能力挽三石弓,女子一旦落水,便被他持弓射殺。

他父親堪稱青州龍王爺,韋瑋這鳥人斗大字不識幾個,尋常在街上架鷹走狗見著士子裝扮的讀書人就要去痛毆一頓,從老子那裡學來了七八分的桀厲狠辣,生平最佩服涼州四惡中家設獸籠的李瀚林,經常說有機會定要與李大公子結拜兄弟才痛快。

韋瑋當下暴跳如雷,他此生最見不慣兩樣東西,氣度儒雅的讀書人,再就是比他更跋扈的公子哥,那站在船頭的傢伙,都齊全了,如何都瞧不順眼,竟敢在他的地盤上大放闕詞,活不耐煩了,轉頭朝遠遠一位府上僕役怒喝道:「去給爺取弓來!」

奴僕趕緊跑去拿那張染血無數的大弓。

兩艘黃龍樓船上共計樓船士四百人,五行中土勝水,其色黃,故而船上士卒身穿黃裳頭戴黃帽,名黃頭郎,每艘黃龍船按照水戰兵書《水上制敵太白陰經》配備長矛鉤斧各十,弩各三十二,箭矢三千三百,甲冑四十。黃頭郎中善戰者授予楫濯士稱號,黃龍有楫濯士十數人,何況兩艘樓船順風而戰,不管如何看,都遠勝敵人僅有的一百把弓弩,勝券在握。

黃龍船上幾位女子皆是貴族女子特有的大袖長裙,「大袖」首創於皇宮內趙雉趙皇后,與鳳冠袆衣都是娘娘嬪妃的常服,近年朝廷執政寬鬆,上行下效,開始在民間的高門大族中流傳開來,樓船上女子們身著丹紫粉綠鴨黃大袖,宛如一群彩蝶鶯燕,煞是好看。服飾豪奢的她們與同船的公子哥們心態略有不同,她們本就對那佩雙刀的傢伙無甚濃烈敵意,看在眼中,只覺得風流倜儻,雙刀一長一短,長刀漂亮,短刀古樸,風格迥異,站在船頭面對青州四百樓船士竟能絲毫不懼,更顯那男子玉樹臨風大將風度,先不說是否繡花枕頭,僅憑這份膽大作態,便讓她們怦然心動了,情郎可不得就找這般瀟灑無畏的公子哥?

她們才不管什麼兩軍對峙劍拔弩張。兩個膽大些的青州豪閥千金,已經悄悄丟去媚眼。

徐鳳年對於青州水師能否迎戰其實並不上心,更多是在觀察黃龍樓船的一些細節,戰艦調動是否有條不紊,鉤距拍竿是否擦拭清亮,樓船船板蓬帆裹有牛革鐵甲是否完備,一葉可知秋,青州水師戰力多少,大抵能看出十之八九。老道士魏叔陽站在世子殿下身側,以防偷襲。徐鳳年轉頭與寧峨眉隨口說些水戰要事,對青州水師簡明扼要做了一番評點,這名北涼四牙之一的武典將軍不諳水戰,但聽著世子殿下口中所講,神情凝重中帶著幾分驚訝,殿下分明是精通水上兵法戰略的行家,闡述利弊,娓娓道來,可不是看幾眼《太白陰經》就能紙上談兵的。

大戟將軍微微一笑,躬身請命道:「只要敵軍敢戰,末將一戟便可挑斷樓船拍竿,讓其近不了身,至於比拚箭術,黃頭郎比我北涼健卒差了十萬八千里。懇請殿下准許末將率兵先聲奪人!定要讓青州水師見識一下何謂戰陣悍勇!」

徐鳳年搖了搖頭,打趣道:「寧將軍,我們約戰,打不打最好還得由對面那些人來決定,若是你先出手,事後追究,我這個一向名聲糟糕的世子殿下倒是不怕,最多就是徐驍在朝堂上與張首輔等一幫殿閣大學士破口對罵,但是小心你連武典將軍都做不成。你瞧瞧那邊與你同階的樓船將軍,志得意滿,估計想著幫妥這事兒就得陞官發財了,寧將軍跟我在身後本就遭罪,沒法子陞官也就罷了,若再被降階,傳出去我的名聲就真爛遍三十州了,以後誰敢給我這個無良世子殿下鞍前馬後?」

重甲威嚴的寧峨眉約莫是大致摸清了世子殿下的脾性,會心笑道:「是這個道理,看來趕明兒就得求殿下與大將軍給末將一個千武牛將軍噹噹,這趟好不容易出門在外,總得給殿下漲漲臉面。」

徐鳳年哈哈笑道:「硬是要得。」

北涼輕騎凝神對敵時,偶爾會觀察世子殿下與寧將軍的神態,看到兩位主心骨如此輕鬆隨意,他們都跟著豪氣橫生,北涼軍舊部可謂是離陽王朝最不受待見的一批人,三十萬無敵鐵騎屯紮離陽北莽兩國邊境,對這股足足蔓延十多年的風氣無可奈何,他們跟著世子殿下與寧將軍袁都尉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走出北涼,雖說雨中小道一戰折損兄弟不少,可入了北涼軍,有誰怕馬革裹尸?後來穎椽城門寧將軍一戟將那不長眼的顧劍棠舊將挑翻下馬,後來聽寧將軍說世子殿下親口說他在場的話,定要把那東禁副都尉吊在城門上示眾,如果那會兒鳳字營輕騎還在半信半疑,可經過了鬼門關世子殿下親自救人,再聽今日放話可敢一戰,他們是開始信多過疑了。先不管世子殿下是否魯莽,這一等一的跋扈做派,終歸是不愧那北涼徐字王旗!

世子殿下當日在激流中騰挪如猿,尤其是那握住卜字鐵戟提人的手法,鳳字營可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裡,那幾個被殿下從水中救起的輕騎,最近與袍澤們插科打諢,言語中總有些自傲。

徐鳳年見到黃龍樓船上一個壯碩青年拿過牛角巨弓,拉弓如滿月,可見臂力不俗。

那一箭,直指自己。

右手握繡冬的徐鳳年眯起一雙極好看的丹鳳眸子,默默說道:「就等你了。」

姥山,王林泉來到小女兒王初冬樓中書房,一同觀戰。

王東廂的頭場雪書齋是姥山最高建築,書籍遍地,散亂無序,但她從不要丫鬟女婢整理,書房是禁地,尤其是她寫書寫詩時,無人打擾,每本書都被評作三六九等,分門別類,給予不同暱稱,無聊時便趴在地上書堆裡,讓不同類別書籍進行假象的角鬥,自言自語,自娛自樂,所以從不孤單,因此站在書齋外的貼身丫鬟總能聽到諸如「呀,經學勝了兵法,罰爾等兵書四十六部將半旬不被我閱讀」「哦,西蜀詩集與南唐曲賦勢均力敵了,不錯不錯,獎賞你們各自領兵的大將軍《花間集校》與《菩薩蠻跋》各讀三日」。

丫鬟們對自家小姐一個個天馬行空的想法已經習以為常,覺得跟著這麼個喜慶逍遙的主子,真是幸運,小姐若是寫書讀書悶了,便與她們一起蹴鞠鞦韆打馬球,尤其是一些個丫鬟都在《東廂頭場雪》露過面,這可太神奇了,天下士子都知道她們啦,以至於青州士族許多俊彥都慕名而來,只求娶回一個「《東廂》丫頭」,與那老傢伙自稱東廂子孫並稱本州文壇兩大奇事。

王初冬踮起腳尖,望向湖面舟船對峙,憂心忡忡問道:「爹,打得過嗎?」

姜到底還是老的辣,王林泉胸有成竹道:「青州水師看似船大人多,其實中看不中用,青州十年無戰事,這幫黃頭郎也就做做樣子,殿下的親衛扈從卻不同,百里挑一,精於騎射,一百矯健悍卒對上四百不諳兵戰的廢物,真要對戰,幾盞茶功夫,黃頭郎就要丟盔棄甲。但殿下需要顧忌廟堂上的捭闔,不好先手破敵,青州水師也不敢說無法無天到殿下襬出身份後還敢水戰一場,這可不是官欺民的小事,說遮掩就遮掩,兩派官軍相鬥,是朝廷大忌,現在就看青州水師那邊有沒有明眼人了,若是由韋瑋之流鼠輩來掌控局面,多半要輸了水戰再輸廟堂。青州水師一旦敗露出如此不濟,這些年水師都統韋棟的貪墨枉法,就連州牧都要摀不住,到時候這支水師便要變天了。本來青州水師被顧劍棠舊部把持得滴水不漏,對爹的鹽鐵河運生意反覆詰難,哼,爹趁此機會剛好可以安插嫡系人手進去。」

王初冬呢喃道:「春神三萬六千頃,一百甲破四百甲。」

王林泉趕緊收斂心神,不去說那些官場上的坑坑窪窪勾心鬥角,笑眯眯讚賞道:「好詩好詩,氣勢磅礴。」

王初冬瞪了一眼,「這哪裡是詩!女兒隨口胡謅的呀。」

王林泉厚臉皮吹噓道:「我的初冬倚馬萬言出口成章,不是詩但勝過詩嘛。」

王初冬正要反駁,猛然瞅見湖上風雲突變,伸手指向江面,提高嗓音道:「快看!」

是樓船三樓上韋瑋彎弓拉出一個大圓,然後電光火石間射出了一箭!

鋒利箭矢激射向徐鳳年。

早前大戟寧峨眉便看到有人拉弓,想要替世子殿下擋下這一箭,卻被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陽眼神示意無需出手。

徐鳳年瞬間抽刀,樓船眾人以及四百黃頭郎都只看到一抹耀眼白芒掄出一道弧線,定睛再看,便是那根破空而去氣勢驚人的箭矢被斬斷兩截,不知如何箭頭半截被握在了那人手中,不給坐等對手斃命的韋瑋回神時間,徐鳳年輕輕拋起半根箭矢,屈指一彈,只見箭矢去勢迅猛無數,這一擊卻不是回贈韋瑋,而是射向了那名為首的世家子,這名年輕公子早已退居幕後位置,顯然要坐山觀虎鬥,徐鳳年就是不讓他得逞,既然釣魚,不釣大鯨算怎麼回事,這傢伙十有八九是靖安王趙衡的子孫,入襄樊城前,他就是要讓靖安王知道,當年你被徐驍拿馬鞭連敲幾十下不敢聲張,今日本世子就親手揍一揍你的兒子,看誰家才是虎父犬子!

那名世家子身邊自有高手護衛,以袖擋去半截箭矢,但那名世家子顯然被嚇了一跳,後撤數步,不小心撞到一名青州高門名媛的胸口上,惹來一聲此時此景中格外刺耳的嬌嗔。

徐鳳年緩緩收刀,依然是那副極其囂張欠打的表情,朗聲問道:「可敢一戰?!」

寧峨眉將手中鐵戟往船板上一頓,轟然作響,他的長相本就豹頭環眼燕頜虎鬚,此時對黃龍樓船怒目相向,無比猙獰雄武,喝聲道:「鳳字營!死戰!」

袁猛與一百鳳字營輕騎當下齊聲喊道:「死戰!」

雷鳴沖霄。

對面兩船人士不由心神一顫,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神中看出了濃重驚恐。

四百黃頭郎更是手腳顫抖,已然握不住手中兵器。
ab336 發表於 2013-6-10 11:52
第九十五章 各懷心思


官與官斗,可曾見到大人物們撕破臉皮在官衙裡捲起袖管打架鬥毆的?不都講究個笑裡藏刀,暗箭傷人?這幫紈袴千金此行遊玩,更多是湊個熱鬧,給姓趙的撐個場面,想要親眼看到黃龍戰艦拍竿砸爛大船的罕見畫面,哪裡料到這個與王林泉交好的外地佬卻是硬到不行的扎人硬點子,帶有一百甲士扈從不說,還敢主動約戰,乖乖,約戰的對象可不是一群家族僕役,而是青州水師兩艘大樓船啊。

黃龍在青州百姓眼中已是無敵巨艦,一直被誇成是青龍不出誰與抗衡的水師主力戰艦,這些年與王朝內其餘幾支水師一爭高下,排名都不低,因而韋棟官階不算太高,但在青州境內卻敢與高他一階甚至數階的官員吹鬍子瞪眼,便是州牧郡守,都對韋龍王十分和顏悅色,爭著搶著極力拉攏。

若非挾青州水師坐擁這等特殊權勢,韋棟也養不出韋瑋這麼個目無法紀的兒子,州內有個在京中做台諫言官的愛女返鄉,不幸被韋惡蛟凌辱後逼死射殺,那品秩不高卻可左右言路糾察百司的諫官竟然臨死都無法為女兒求來該有的清白,韋龍王只是喪失了巨艦龍幡的指揮權而已,而闖下大禍的韋瑋只是禁足半年便再度出山橫行,足見盛產京官的青州與朝廷那邊自立門戶的青黨是何等共進退。

傳聞那個時運不濟的清流諫官臨終前寫下一首絕命泣血詩,譏諷當朝言官風骨盡失。

其中一句更是誅心到了頂點:「我道言官不如狗,犬吠尚有雞鳴和」。

徐鳳年重新將矛頭指向那名身份最為顯赫的世家子,為得就是要讓靖安王趙衡投鼠忌器,牽扯越大,令其身陷局中,徐鳳年渾水摸魚摸出來的魚就越大,那部給藩王套上沉重枷鎖的《法例》,對異姓王徐驍來說卻是禁錮甚小,宗室親王強勢如廣陵王,也得十日三次去州牧府上畫卯,一期不到按律當拘押至審理所,弱勢如淮南王趙英許多青壯年子女都未能請到名字,不得婚嫁。

可佩刀上朝的北涼王卻十數年不曾一次去涼州州牧府,每逢徐驍回府,都是上任州牧嚴傑溪屁顛屁顛去王府請安稟事,想必「叛逃」出北涼的嚴傑溪憋了口惡氣,難怪他到京城以後成為時下抨擊北涼軍政的最激烈股肱忠臣。女兒入嫁皇子趙炎午,嚴傑溪披上外戚身份,外界猜測很快他就可填上三殿三閣中排在第四的凌煙閣大學士位置,殿閣榜首的保和殿大學士如同大柱國,是數百年王朝兩大虛銜,不敢奢望。

假若張鉅鹿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倒是有望摘得此項殊榮桂冠,只是以張首輔能夠隱忍二十年的韜晦,多半不會讓自己如政敵徐驍一般置於火爐上蒸烤。

只不過徐鳳年貌似小覷了韋瑋這幫在青州心狠手辣慣了的紈袴膽識氣魄,韋瑋一箭無功,再聽徐鳳年質問可敢一戰,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轉頭對身後對他一直唯命是從的樓船將軍吩咐道:「用拍竿!」

拍竿是水戰利器,尤其是大型戰艦間近身後的決鬥,注定無法以鉤距掀船,善戰水師往往在帆蓬上塗抹厚實藥泥,以阻火攻,最終靠得就是這拍竿轟砸,拍竿制如大桅,長十餘丈,上置巨石,下設機關貫顛迴旋,敵軍船近,便倒拍竿擊碎之。

徐鳳年轉頭對寧峨眉與魏叔陽輕笑道:「衡量一支水師戰力如何,可以看笨重拍竿拍打幾次,我看這青州水師最多兩次,想要使用三次,得燒高香才行。比起廣陵水師可差遠了。」

這邊談笑自若,那邊青州黃龍已經開始準備拍竿,兩名樓船將軍一聲令下,舵頭和負責拍竿的黃頭郎在楫濯士一旁指揮下開始忙碌,箭跺孔隙中箭矢密佈。站在三樓看戲的男女都回到船艙,韋瑋和幾個手上沾惹命案的凶悍公子哥則坐在窗口觀戰,被徐鳳年拐彎抹角連罵帶打的世家子舉起一杯酒,並不飲酒,只是不斷雙指旋轉瓷杯,面沉如水,他獨坐桌前,無人膽敢接近,這位平日裡在青州以雅緻平易著稱的世家子如同一尾盤踞起來的毒蛇。

綢緞大袖的千金小姐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本來有一兩個偏向青州死黨的女子,殊不料被含情脈脈的同伴好一陣唧喳渲染,都在兩眼放光訴說那外鄉公子的好話,說他如何英偉風采,說他長了一雙如何漂亮的眸子,說他耍刀如何聲勢浩大,立場不堅定的她們立馬臨陣倒戈,恨不得跑出去替那不知名的白袍公子搖旗吶喊。

出身豪閥但生活總是平靜居多的女子聚在一起,談論最多的還不就是各自遇上的有趣男子?除去那名鶴立雞群的世家子,她們家世並不比韋瑋等人遜色,自然不必在乎他們的臉色好壞,利益盤根交錯的青州相當排外,故而韋瑋射殺言官女兒,朝中青黨捏著鼻子都得幫忙擦屁股,而且青州內耗很小,所以凶名在外的韋瑋無論如何蠻橫粗暴,對樓船上女子卻也算和善,甚至不介意被她們嘲笑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糗事,百姓說他是江上惡蛟,她們更樂意調侃他不是一條龍而是一條蟲,一口一個韋蟲子。韋瑋也不氣惱,欣然接受。

青黨能有今日地位,可與張首輔一脈、顧大將軍部、以及各個亡國遺老新貴派分庭爭權,與青州豪門士族子弟的盲目抱團分不開。

這是治學不顯治國更平平的青黨立身之本,韋棟深諳此道,州牧皇甫松是如此,朝中身居高位的老狐狸更是堅定不移,否則他們會試圖竭力促成隋珠公主與靖皇甫松長子皇甫頡的婚事?原先八字沒一撇的事,青黨大佬們卻要去殫精竭慮去硬生生畫上兩撇!

「出行帶甲士,這人是誰啊?」一位穿了雙尖藕弓鞋的小姐低聲問道,這話算是問到了關鍵。

「還能有誰,涼王世子唄,」一身鴨黃的名媛輕笑道,瞥了一眼那邊舉杯出神的同艙世家子,放低嗓音,「以前只聽說世子殿下驕橫北涼,今日一見才真正相信了。若是換了我們這位殿下去北涼轄內,敢這麼跟徐大柱國的子孫叫囂嗎?」

「不能吧?咱們靖安王可比不得北涼王。眼下北涼王進京面聖,聽我爹說這是給世子殿下要一身蟒袍去的,其他藩王連入京的機會都沒,還是那位大柱國厲害。」長了一張鵝蛋美人臉的女子嬉笑道,「聽說北涼王世子對待看上眼的女子可寵溺得很呢,一擲千金買一笑那都是說輕了,我二姐嫁去北涼,寄給我的書信裡可都說涼州女子莫不以被世子殿下帶回王府為榮,再瞧瞧咱們姐妹身邊只會辣手摧花的韋蟲子,真是沒法比。」

「北涼王真能世襲罔替?」菱藕小腳的小姐訝然問道。誰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若想嫁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沒點才華且不說如何去相夫教子,便是高門內的妻妾相鬥,就要吃虧吃苦。曾有胭脂副評談及天下女子,說北涼女子可縱馬勒韁,東越女子多婉約才俊,西楚女子重情義,而青州女子則是勾心最多。這話並非無的放矢,青州女子出嫁外地後總能在夫家站穩腳跟,坐穩大婦的位置,讓侍妾苦不堪言,當然,這與青黨勢大難匹不可區分。青州女子,對廟堂勾心鬥角和江湖爾虞我詐總有一種天然的敏銳嗅覺,別州對仕途有野心的門第士族自然喜歡迎娶一位青州兒媳內庭持家。

「難說,按照常理朝廷一百個不願意承認北涼有罔替一說,要不為何《宗藩法例》只提到兩大藩王可罔替,獨獨對異姓的北涼王諱莫如深?還不是擔心北涼是大柱國的北涼,而非王朝的北涼?」

家中二姐遠嫁北涼的鵝蛋臉名媛對北涼軍政秘聞十分熱衷,此時算是閨閣密語,誰洩漏出去便是壞了青州規矩,會被視作叛徒,連累整個家族都再無法立足,她不擔心這個,可以十分言談無忌,她托著腮幫,望向窗外,靜等大戰酣熱,「朝中張首輔,顧劍棠大將軍,尤其是那幫恨大柱國恨到極點的春秋亡國遺老遺少,以西楚忠烈舊臣孫希濟為首,這位老太師本已一心求死,思及大柱國仍屹立不倒,才背負漫天罵名出仕做官,明言只求親眼看著北涼王下場淒涼。至於我們青州老祖宗們與靖安王,嘻嘻,這就不需要我多說了。會眼睜睜由得北涼世襲罔替?」

「燕妮子,那你說說看有關北涼世子殿下的見聞,這事兒你懂得多。」大袖丹紫的小姐好奇詢問鵝蛋臉閨中密友,一臉期待,一群鶯鶯燕燕當中就數她最雀躍,當時看到徐鳳年提刀斷箭,若非身邊同伴拉住,她都要大聲叫好了。她以往因為家族緣故以及青州風氣,對大柱國以及那位惡名遠播的北涼世子都嗤之以鼻,今兒親眼看到殿下傲立船頭的出塵風姿,不得了,徹底魔障了,只覺得嫁人當嫁徐鳳年。青州子弟越是跋扈,越是見多了本州膏粱子弟的不可一世,她就越發覺得北涼世子更勝一籌,連同為藩王世子的趙珣都敢挑釁,揚言要打得連靖安王都認不得,那姓徐名鳳年的傢伙還不夠英雄氣概?!

「北涼男子無一都在罵,尤其是那幫擱在青州便是韋蟲子之流的公子哥,更是敬畏妒嫉得牙癢癢。在女子中倒是毀譽參半,我二姐曾經遠遠看過北涼世子的行事,覺得頗有意思,二姐夫便沒少拿這事跟我姐吵架鬧彆扭,說我姐被鬼迷心竅啦。你們知道我二姐說了句什麼狠話堵住姐夫的嘴嗎?」她賣了一個關子,笑臉燦爛。她在青州女子中以精靈古怪出名,自小捉弄韋瑋等人便很是手腕厲害。

「說什麼了?」一幫小姐千金異口同聲問道。

「我二姐說了,相公,你再拿這破事跟我吵,小心我下次行閨房事就喊那世子殿下的名字。」她率先捧腹大笑。

這話可是真狠。

其餘女子也都先是愕然,繼而個個笑出了眼淚。

她們可以閒情逸致地同時說些閨房情話與官宦沉浮,可韋瑋那群串在一根線上的公子哥們可就神情凝重了。

先前要動用拍竿砸船,那是覺得對手份量不夠,權且當作湖上相聚的助興勾當,如今只要在座不是傻子都猜出對手身份,曾在王朝上下引領風潮的制式北涼刀!那一句震懾心魄的死戰!韋瑋以青州世族子弟自居且自傲,他一錯之下,孤注一擲,一錯再錯,下令黃龍樓船拍竿拒敵,他連京中清流言官的女兒都敢凌辱致死,不介意再荒唐一次,真當韋瑋是個官場白痴?

此戰不說結果如何,只要不殺那北涼世子,韋瑋挫敗北涼軍的名聲就要廣佈大江南北,甚至連皇宮大內都要聽聞一二,誰不翹起大拇指稱讚韋瑋不讀書卻忠義當頭?父親當年被他連累無法指揮巨艦赤幡,父親這些年一直引以為憾,今日壯舉,說不定就可以順利將父親韋龍王推至青州真正巔峰高位!

那白袍佩刀的北涼世子無疑是一塊最佳踏腳石!

舉杯不定的世家子不同於莽夫韋瑋,有著更深層的思慮,臉色陰沉。

皇宮裡頭的那位一直喜歡看到藩王明爭暗鬥,否則也不會有兩王不相見的宗室律法,這次與徐鳳年爭鋒,與其是說兩位世子之間的慪氣,不妨看作是父王與徐人屠兩個二十年冤家的延續鬥爭,父王這麼多年求道向佛,他依稀清晰記得當年父王求旨上龍虎,數次被拒,甚至被陛下不顧顏面對父王大加苛責,一位弟弟更是被藉故革為庶人,送往鳳陽高牆內圈禁,附上六十於人被發配到兩遼衛所充軍,若非宮中一位出自青州的娘娘美言,別說去龍虎山燒香,就連他將來本該板上釘釘的世襲郡王都成問題。

今日水戰,無論輸贏,父王與他會是什麼下場?皇帝陛下心思深重,登基以來最擅長藩王與地方、文臣與武將、黨派與黨派的各種制衡術,他實在沒有把握去揣度那高上九天的帝王心術。

要不趁勢斬殺了徐鳳年?

這個驚人念頭一掠而過,靖安王世子終於低頭喝了口酒,去掩飾臉上的詭異神色。
ab336 發表於 2013-6-10 11:53
第九十六章 一腳踏黃龍


因利而聚,容易同床共枕卻異夢,韋瑋正想著如何一戰成名,但底線不許黃頭郎擊斃那姓徐的,而靖安王世子則開始思量是否可以痛下殺手,將韋瑋在內一群青州子弟都當成棄子。

富貴險中求啊。旁人死活,與爵位權柄比較輕重,對堂堂藩王世子來說根本無需思考。身為皇家宗室子弟,偌大一個天下都是我趙家囊中私物,看待任何人,你便是殿閣大學士,或是三十位州牧,甭管表面如何客氣,不都是打心底在斜眼瞧你?

六大藩王的世子,除去得以在《宗藩法例》中許可世襲罔替親王爵位的兩位,其餘四個就當真一點不奢望那杏黃大緞的五爪蟒袍了?四爪與五爪,僅僅相差一爪,可真實地位相距何止千里?可怕之處在於九蟒五爪降爵變作九蟒四爪,再下一代該如何?如今天下盛世,到哪裡去討要軍功?北境有北涼王坐鎮,南國則有燕刺王,兩位藩王都是王朝公認心狠手辣數一數二之巨梟,誰肯與你分一杯羹?該死的是《宗藩》中寫有赤裸四字,仕途永絕,等於斷絕了宗室子弟為官的通道。

靖安王世子低著頭,輕輕皺眉,重重思量,戾氣濃如杯中酒氣。他連窗外廝震天的殺聲嘶吼聲都不去聽。

「他娘的,拿大戟的傢伙不是人,連拍竿都被他用百斤鐵戟給一下斬斷了!」一位青州公子哥倒抽一口冷氣,情不自禁喊了出來。那身披黑甲的雄健武將真是萬人敵,手中長戟輕鬆挑開箭雨,更將黃龍挾巨石之力落下的拍竿給擊破。

「怎的黃頭郎幾百弓弩,還會被一百號北涼蠻子給壓著射殺?躲在傍牌箭跺後邊,連頭都不抬了,全他媽變縮頭烏龜了!」另外一位小心翼翼探頭再縮頭的紈袴一臉震駭,豈不知他自己與黃頭郎一般無二,那批被他謾罵的黃頭郎好歹還算是直面北涼悍卒,他算什麼?

窗外,近距離的剿殺已經完全類似貼身肉搏,即便是精製北涼弓弩射程更遠,並無優勢可言,不妨礙樓船上庫藏箭矢六千的黃頭郎拋灑出陣陣箭雨,只是一撥箭矢過後,對方北涼輕騎損傷無幾,這邊倒被一通精準射殺了數十人,樓船上所有人都可清楚感受到北涼弓弩射在船身帶來的通透性撼動。這與樓船上眾人預料中己方憑藉數量壓制對方到不敢喘氣的畫面截然相反。

「那傢伙倒是不怕死,只是提刀挑箭。」青州蜀間郡郡守的次子嘖嘖稱奇道。

物以類聚,能與韋瑋這條惡蛟稱兄道弟的傢伙,都不是善茬,更不是一般富貴家族出身。在座任何一位隨手翻一翻族譜,誰找不出幾個名垂青史的老祖宗?千年以來,皇帝寶座輪流坐,長則四百年,短則數年,你方唱罷我登場。

唯有一樣東西不變,那就是世族門閥,春秋國戰中立不世之功的徐驍最為人詬病的是屠兵百萬?錯了,能罵大柱國的人物都不會糾纏這個去罵人屠的不仁,而是痛心疾首於春秋國戰後無貴族,十個傳承數十世的豪閥毀去大半,讀書種子沒了,道德禮儀斷了,這才是徐人屠的大不義,對那幫自以為擔當天下一個禮字重任的老夫子來說,這才是徐驍百死不抵的滔天大罪,西壘壁後無士子,這一句話,惹了多少後輩讀書人慼慼然?又有多少亡國臣子掬了多少把心酸淚,臨死都在大罵徐驍不義?

可惜罵人不能殺人。

所以世子殿下徐鳳年很難相信所謂的忠義,他知道這玩意兒肯定有,但盲信不得,真正可以依賴的,唯有手中刀。試想徐驍飽讀詩書,張口閉口仁義道德,還能有今日三十萬鐵騎的人心所向?趙廣陵李義山之流已是無雙國士,為何願意為一介匹夫白丁出身的徐驍出謀劃策?上陰學宮皺著眉頭接納二姐做稷下學士,只是因為徐渭熊驚才絕豔?徐鳳年立於船頭,有箭矢飛來,一刀挑去,無人暗箭,便觀戰,這場敵我雙方總計才六百人的小規模水戰,算不得鏖戰,李義山一直不以常理教他學問,若是只許管中窺豹,為何不能舉一反三,見微知著?

青州四萬水師,朝中青黨極力吹捧的水上雄師,放話說可與廣陵水師一戰,不過一隻繡花枕頭而已。這繡花偏偏還難看。委實無趣,徐鳳年心想經此一役,會不會替它提前敲響幾聲喪鐘?

韋瑋怒目望向徐鳳年,對父親治下的水師怒其不爭,更對徐鳳年生出無窮恨意,其間夾雜有一絲不敢承認的畏懼,這名北涼世子若真世襲罔替,穿上一身五爪蟒袍,身後不止是一百北涼士卒,而是那三十萬鐵騎,父親這條一湖龍王爺該如何自處?不說以後,這場若陣仗敗了,整座青州定然民意沸騰,以及那些個眯眼細看各家密信的青黨大佬們才可怕,青黨不內鬥,可處置無用棄子的手法,卻異常果決!

徐鳳年對寧峨眉笑言道:「寧將軍,借我一枚短戟。」

寧峨眉此時已然是無所事事,兩軍弓弩對射,黃頭郎竟然完敗,軟弱無力的一撥箭雨過後便膽怯退縮,虛張聲勢的孬種!寧峨眉卜字鐵戟連折兩根拍竿,端的是戰場陷陣的萬人敵勇將,聽聞殿下要求,從背囊中恭敬抽出一枝短戟。

右手握繡冬的徐鳳年左手接過短戟,一擲而出,直衝樓船三樓窗口,去勢洶洶。韋瑋敢明目張膽射箭,徐鳳年便敢以箭矢射靖安王世子,更敢用短戟嚇得你們三條腿一起發抖。

短戟刺入窗口,偷看戰局的郡守次子躲得快,只是臉頰被劃出一道血槽,短戟釘入天花板。

那幫本來拿著北涼世子談天說地的青州千金終於開始切身體會戰事近在咫尺,臉色蒼白,尤其聽到那蜀間郡太守次子捂著臉哀嚎,簡直就是死了爹娘一般撕心裂肺,若沒有人攙扶,恐怕早就要去滿地打滾了。

已到了絕境的韋瑋獰笑道:「去讓另外一艘樓船去撞,撞死這幫不長眼的北涼蠻子!」

這艘黃龍的樓船將軍正要領命離去,韋瑋放低聲音道:「記住,先撞其餘兩船。」

樓船將軍愣了一下,猛然醒悟,鬆了口氣,心中直呼萬幸。若真撞死了那名氣焰彪炳的北涼公子哥,以其身份,他這種小小樓船將軍能有好果子吃?自己這種不起眼的替罪羊,拎出去一百隻都不夠宰啊!

船艙被這麼一鬧,混亂至極,靖安王世子手指敲了敲桌面,替他擋住半截箭矢的王府扈從躬身接近,世子殿下只說了一個字。

「殺。」

無需自小在襄樊城中長大的世子殿下如何叮囑,高手扈從就知道如何把事情做得安逸穩妥了。

一個船艙中,惡蛟韋瑋與徐鳳年結仇最大,依舊是不敢以黃龍撞徐鳳年所在船隻,而與徐鳳年頭回相見看似並無深仇大恨的世子卻要決然殺人,那些名媛小姐們更有意思,被刺入船艙的短戟驚嚇得不輕,反而對指揮軍卒如同驅使家奴一般天經地義的北涼世子更是心生愛慕,青州女子重功利心而輕仁義,可謂一語中的。如此人以群分的一艙人,表面和睦,如何成大事?

青黨如今憑權術僥倖執政治國,能持久幾年?可有明眼人瞧出其中端倪?有利則聚,無利則散,與蛇鼠何異?朝中一言九鼎力壓文武的張首輔對青黨從來都是言語拉攏卻不肯真正分以大任,大概因此?

姜泥不知為何在船艙內看書總心不在焉,李老頭兒坐在一旁脫了靴子摳腳丫,手指在腳趾間來回摩挲,再放到鼻尖聞一聞,嘴饞了,還要丟顆花生米進嘴,這等高人風範實在是高到不能再高了。

老劍神看姜丫頭的眉頭時而緊皺時而舒展,想了想,笑道:「想看這水戰?想看的話,老夫可以護著你出去,別說幾百枝箭,便是上萬箭矢如雨潑來,老夫照樣保管你安然無恙。」

姜泥一板一眼問道:「當真?」

李淳罡嘿嘿一笑,「稍稍說大了,萬箭齊發,除非是齊玄幀巔峰時那般神仙本事才能毫髮無損,以老夫目前天象境的彫蟲小技,還差了些火候。不過一切皆是因為老夫手中無劍,不怕你這丫頭笑話。」

姜泥追問道:「你這樣的用劍高手,做不到手中無劍自有千萬劍。」

老劍神這回出奇沒有李老頭兒論劍素來自吹自誇,只是輕聲道:「可以是可以,但真有一劍在手,心境終究大不同,哪天你學劍大成,便會明白,否則老夫說破嘴皮,你也不理解。」

姜泥哦了一聲,站起身。

她也不說為何要出去冒險觀戰,但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就是走去了。

李老頭兒扯了扯羊皮裘,緊隨其後,走到船艙門口時,已站在姜泥身前,零散箭矢飛來,不需老劍神如何動作,便偏出老遠。

李淳罡名中有劍罡。

這話可不是白說的。

興許是這位斷臂劍神覺著了箭矢礙眼,又或者是不忍姜泥擔驚受怕,當小妮子看到黃龍直撞向身旁一艘船,瞬間抽刀的徐鳳年帶著寧峨眉與四名扈從狂奔而去,她下意識驚呼出聲。

李淳罡冷笑一聲。

一腳踏出。

掠過了所有人,踩在黃龍船身上。

身形飄蕩如青龍。

一腳便將那艘黃龍樓船給踩翻入水!
ab336 發表於 2013-6-10 11:53
第九十七章 登船的跳船的都可惡

韋瑋命令樓船將軍撞船,是鐵了心破釜沉舟,官宦子弟中確實少有他這般殺伐果決的猛人,生於高門望族,看見的多,得到的多,往往不會大方,反而心中計較更多。

韋瑋只是求名,希望為自己搏取一個好名聲,若是在仕途上助父親一臂之力,則是錦上添花,所以不會真與徐鳳年過意不去,父親韋龍王只是大江大湖裡的小廟龍王爺,遠比不得徐驍這種翻轉天地的當世蛟龍,聽說這位大柱國此時逗留京城,若徐鳳年遭遇叵測,這種僅次於天子之怒的雷霆震撼,韋瑋再不學無術,都知曉厲害。靖安王世子卻是求一件五爪蟒袍,相差天壤,因而他在思量後願意鋌而走險,一擊不成便不成,春神湖上戰事,誰去留心隱蔽的十步一殺,可若成了?

韋瑋站在窗口,本來期待著黃龍撞翻敵船,冷不丁看到一個穿羊皮裘的不起眼老頭掠出船板,只見老傢伙腳尖在黃龍船身上輕輕一點,在春神湖足可橫行的大黃龍便翻了?

真翻了!

韋瑋目瞪口呆,雙手死死抓在窗沿上。

靖安王府圈養的龍爪手高手才出船艙便折回,對世子殿下沉著臉搖了搖頭。

湖水頃刻間洶湧蕩起,連累這艘黃龍樓船都開始劇烈搖晃不止。

「為何?」靖安王世子倒是相對鎮靜。

「有個獨臂老者一腳踏翻了黃龍樓船。」已是古稀之年的扈從苦笑道。

「一腳?」世子兩指握緊酒杯。

「一腳!」在靖安王府錦衣玉食的高手點頭,神情極其不自然,同樣是藩王府邸裡的走狗鷹犬,自問別說一腳翻黃龍,便是給他十腳百腳都踏不翻一艘可以載物五百噸的樓船。

「一品高手?」世子突然笑了笑。

扈從無奈嘆氣道:「差不離。」

世子似乎輕鬆許多,並未因為獨臂高人的一腳踏黃龍而氣餒,好奇問道:「獨臂?你可知北涼有獨臂高手?」

扈從搖了搖頭:「不曾聽說,大概是北涼王府秘密請出山的人物。」

靖安王世子起身,準備去另外的船艙。

眼不見心不煩。

這艘樓船將軍已經趕忙讓麾下黃頭郎去救人,連他在內都被那老神仙的一腳踩得肝膽欲裂,只求神仙爺爺比跟他們這幫螻蟻斤斤計較,一腳踹翻就踹翻,小的們都知道你老人家的通天本事了,好好歇息著,千萬別來第二腳啊!韋瑋知道大勢已去,完了。

面如死灰,這位從未在春神湖上失手的惡蛟轉身頹然坐回椅子,身邊還有臉上被短戟刮出血槽的死黨在痛哭流涕,寂靜船艙中格外呱噪。韋瑋怎麼都想不明白,一百北涼甲士怎就壓得四百黃頭郎大氣不敢喘,更想不通怎就會有人能以腳力勝黃龍,堂堂青州水師的主力戰艦是一葉扁舟不成?

徐鳳年沒料到老劍神會來這麼一出,但既然營造出摧枯拉朽的派頭了,他便借勢躍上雞飛狗跳的黃龍樓船,正忙碌打撈落水人的黃頭郎都惶恐逃散,老道士魏叔陽,大戟寧峨眉,呂楊舒三名王府扈從,都追隨世子殿下掠上黃龍,登樓而上,直達三樓本作瞭望指揮的船艙,湊巧遇到正要匆忙離開的靖安王世子,徐鳳年拿繡冬刀鞘抵住這名世家子胸口,後者的貼身親衛試圖阻攔,瞬間被寧峨眉以大戟相指,更被呂楊舒三人圍困,靖安王府裡養尊處優的龍爪手高手當下便不敢動彈。

徐鳳年在繡冬刀稍稍用上力道,將眼前隱約猜出身份的世家子避退回艙內,裡面一夥人十來號青州首屈一指的公子千金都望向這位白袍白馬出北涼的人屠之子。

那些青州名媛們則瞪大眸子,訝異,驚豔,畏懼,以及崇拜,光是她們的臉色與眼神便是一幅動人畫面。

朝中青黨勢大,外地人誰敢在境內與緊緊抱團的青州子弟叫板?

更別說此時圈中還站著一位靖安王世子殿下。

徐鳳年笑眯眯問道:「小子,想溜?這黃龍樓船就這麼大,你能躲本世子到哪裡去?」

靖安王世子表面修養極佳,顯然得了靖安王趙衡的真傳,被徐鳳年以刀鞘抵住心口,仍是一臉不以為意,淡然道:「出去透透氣,順便好見識一下世子殿下的風采。」

徐鳳年稍微縮回繡冬,卻沒有回挎到腰間,而是提起輕拍眼前傢伙的臉龐,啪啪作響,這動作辱人至極,徐鳳年嘴上更是戲虐道:「別以為本世子不知道你是誰,姓趙名珣,靖安王趙衡的長子。你我同我世子,怎的差距就這般大?」

被拍紅臉頰的趙珣直視徐鳳年,平靜道:「北涼王武功蓋千秋,我父王卻一心佛道,自然不能比。」

趙珣這話有玄機,卻不大,誰都聽出來靖安王世子無非是在說你徐鳳年有今日此時風光,無非是仗著有個背負全天下罵名的人屠父親,與你這個世子殿下卻是無關。

徐鳳年繡冬刀這一記尤其用力,靖安王世子趙珣嘴角滲出血絲,徐鳳年微笑道:「說得好,該賞!本世子重重賞你一繡冬!」

趙珣仍是在強撐著笑。

靖安王府的扈從已經準備拚死救主,但徐鳳年已經與趙珣擦肩而過,輕輕說道:「黃龍樓船本世子收下了,麻煩你跳船先游回襄樊,與趙衡說好,到時候父子二人一起出城迎接大駕。」

趙珣都不去擦拭嘴角猩紅血跡,徑直走出船艙,緩緩道:「襄樊城定會恭候大駕。」

徐鳳年沒有理睬馬上要成為一條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先朝那幫瞠目結舌的小姐姑娘們揚起一個溫煦笑臉,然後轉頭望向縮在角落的都統之子趙紈袴,以及露怯的惡蛟韋瑋,拿繡冬點了點這兩位,微笑道:「一位是從四品大員的兒子,拉幫結派,讓趙珣送上門來,好樣的。一位是青州龍王爺的兒子,敢拉弓射箭,敢黃龍撞船,更是英雄好漢。」

隨著老劍神來到三樓艙外的姜泥見到這一幕,神情古怪。

敢情徐鳳年對府外人都這般跋扈蠻橫?以前在北涼王府,只聽說他對府上丫鬟女婢動手動腳,出了北涼,在那縣城折騰晉蘭亭,到了青州,便拿青州水師肆意戲耍,她原本以為他只會欺負柔弱女子呢。

徐鳳年沒有急著拾掇韋瑋和姓趙的,轉頭望向青州千金們,笑臉燦爛道:「哪位姐姐妹妹會煮茶,咱們一起喝茶賞景,打打殺殺什麼的,本世子討厭得緊,驚嚇了姐姐妹妹,待會兒容我以茶代酒,自罰三杯十杯的,如何?」

二姐遠嫁北涼的鵝蛋臉姑娘絲毫不怕北涼世子,自告奮勇笑道:「我帶了些雨前春神茶與一整套茶具過來,還沒來得及煮茶哩。」

徐鳳年對待船上女子便判若兩人,好說話得一塌糊塗,笑呵呵道:「緣分緣分吶。」

姜泥小臉蛋僵硬著,瞧瞧,這傢伙的狐狸尾巴一下子就露出來了。

可惡!

那被打得腫臉的陰沉傢伙看著就可惡。

可這個一上船就跟一群姑娘眉來眼去的傢伙最可惡!
ab336 發表於 2013-6-10 11:55
第九十八章 去襄樊

徐鳳年每走一步,韋瑋與姓趙的便後退兩步,直到無路可退,徐鳳來到窗口,正巧看到靖安王世子與扈從跳入水中。徐鳳年眯起眼,感觸頗深。當年帝王心術登峰造極的老皇帝突然駕崩,皇宮內庭第一宮「正大光明」牌匾後頭的秘密詔書不翼而飛,頓時出現八龍爭嫡的混亂場面,一波三折,先是被廢黜太子在清流領袖老首輔的擁戴下幾乎一舉登頂,不料前太子遲於先皇三日暴斃,緊接著六皇子是趙衡聲勢最盛,太后對這個孝順兒子最是器重,外戚一派與群龍無首的文臣一拍即合,而趙衡便是在那時候寫下「提兵百萬驅莽奴,立馬立碑第一峰」的詩句,那時候可謂是如今靖安王最風光無限的一段短暫歲月,孰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本來最不被看好的二皇子橫空出世,不知如何獲得了宦官內侍與軍部武將的鼎力支持,先是秘密拘禁太后,其後展開一系列暗殺,數位大權在握的外戚一夜之間死於非命,遺詔再度出現,清清楚楚寫到先皇屬意二皇子登基,二皇子名正言順坐上皇帝寶座,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八龍爭嫡,禍起蕭牆,最終才死了先太子一龍,其實在明眼人看來已算是皇帝陛下心慈手軟,比起各朝歷代皇子皇孫死得一乾二淨要好太多,趙衡等皇子都陸續獲封藩王,各有封地軍權,雖說一部《宗藩法例》苛刻萬分,可靖安王趙衡淮南王趙英等諸位弱勢藩王,也不曾有半句牢騷傳入天下人耳中。

至於主僕二人如何去襄樊,這就不是徐鳳年關心的了,略加思索,轉頭對寧峨眉說道:「落水救起的黃頭郎都重新踹下去,一艘樓船承載不了這麼多人,讓那名樓船將軍帶著游到姥山,由王林泉負責接待,踢他們屁股的時候別忘了說姥山那邊有好吃好喝,本世子算是仁至義盡。」

寧峨眉領命而去,青州士族官宦小姐們聽到北涼世子的話都忍俊不禁,相視一笑,對她們而言,大柱國與北涼世子都是遠在天邊的人物,廟堂爭鬥,如何都殃及不到她們,青黨從不參與直接與到藩王間的鬥法,青黨審時度勢保身安命的權術,號稱廟堂第一,若非如此,三十個州,獨獨出了個青黨?眼前北涼世子頗為有趣,哪怕明面上是在打青州水師的臉,可暗中矛頭始終直指靖安王府,如此一來,與靖安王趙衡留有清晰距離的青黨便會寬心許多,猜到老祖宗們不上火,她們便心情輕鬆許多,青州家族抱團不假,可明擺著韋蟲子一家要被放棄,與其被拖累下水,還不如在一旁喝茶觀景,與北涼世子殿下同船賞景,說出去得是一個多大的噱頭?

徐鳳年終於回神,走到角落,把姓趙的拎起來丟出窗外,哀嚎著墜入水中,再對那個作勢要困獸死鬥的韋瑋說道:「樓船接本世子一用,帶到襄樊城外,恩怨一筆勾銷,如何?」

早就絕望甚至做好拚命打算的韋瑋先是愕然,隨即驚喜掛滿那張佈滿痘印的坑窪臉龐,撲通一聲跪下,來了個結結實實的五體投地,顫聲道:「謝世子殿下!」

徐鳳年拿腳踩了一下韋惡蛟的腦袋,笑罵道:「不長眼的東西,聽說你這傢伙削尖了腦袋想要與李瀚林結拜兄弟,都不知道他這些年天天都在給誰背黑鍋嗎?」

韋瑋雖說跪著還被踩腦袋,心中卻是愈發安定了,抬頭腆著臉諂媚笑道:「都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能屈能伸大丈夫。床上床下都如此。哪怕是如韋瑋之流只會做無良紈袴,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大抵都能做出自己的一些門道。

徐鳳年笑道:「起來吧,男兒膝下有黃金,跪我算怎麼回事。」

韋瑋小心翼翼站起身,剛鬆了口氣,但北涼世子下一句話便再度將他打回原形:「你箭術不錯,據說是射殺女人練出來的,去,對那名都統之子射上一箭,射死了,我介紹李瀚林給你認識,射不死嘛……」

韋瑋沉默不語。

徐鳳年裝模作樣給韋瑋拭去身上灰塵的時候,低聲說道:「王林泉的銀子便是本世子的銀子,王林泉的姥山便是本世子的姥山。你真當這青州都是青黨的?此行去襄樊,自有人會替你想好如何彈劾本世子如何在春神湖上驕縱行兇,如何辱罵靖安王毆打世子趙珣。只是你出去射箭時,記得手腳乾淨些,本世子可以保證那桌姐姐妹妹都不會亂嚼舌頭,如何?」

韋瑋躬身作揖後大踏步離開船艙。

徐鳳年坐到桌前,與抬起雪白手腕煮茶的鵝蛋臉美人兒肩並肩坐著,與其餘皆是兩兩相坐於一條長凳的青州千金湊成一桌,徐鳳年耐心等著春神頭酌茶,肆無忌憚打量身邊諸位富貴小姐的臉蛋身段,大多是中人之姿,只有身邊這位烹茶小娘能有將近八十文的風韻,徐鳳年堂而皇之伸手摟過她纖細小腰,這還不止,桌下伸腳輕踩著她的菱藕小腳,轉頭望著俏臉緋紅的青州美人,笑眯眯問道:「敢問姐姐芳名,本世子有一把桃花美人扇,回頭就將姐姐繪在扇面上,日日把玩。」

日日把玩?

一桌紅綠鶯燕們齊齊望向鵝蛋臉女子,她們眼神中夾雜著促狹嫉妒。

被徐鳳年摟腰的女子雖然家教不俗,一直以來行事說話氣概豪邁不輸男子,只是此時如此被公然調戲,仍是吃不消,那一肢小蠻腰不敢躲,也不想躲,低眉順眼假裝在關注火候。她的家世可不簡單,離陽王朝四根頂樑柱,青黨這一根雖然最為細小,但說話聲音並不弱,王朝十二位柱國以及上柱國,青黨大佬分得四個席位,此女家族內的老祖宗便是其中一名上柱國,三十年間輾轉於兵部戶部吏部三大部,門生故吏不計其數,被譽坐兩朝官場不倒翁,曾有人戲言這位不倒翁親眼見到的廷杖次數,僅比老首輔少些。

徐鳳年終於喝上了茶,痛飲如酒,沒什麼風雅可言,笑道:「晚上姐姐妹妹們若是覺得被縟不暖,吩咐一聲,本世子立即親手捧去厚實錦被。」

自然又是一陣只可意會的羞赧嬌嗔。

那名煮茶的鵝蛋臉美人悄悄望向徐鳳年側臉,似乎察覺到什麼蛛絲馬跡,怔怔出神。

徐鳳年轉頭問道:「何事?」

她笑著溫婉一笑,搖了搖頭。

喝了茶,贏來滿桌的歡聲笑語,徐鳳年告罪一聲離開船艙,來到船頭,魚幼薇並未登上黃龍樓船,姜泥與老劍神倒是站在一旁。

韋瑋已經一箭射死了前一日還在把臂言歡稱兄道弟的趙姓紈袴,癱坐在船尾甲板上捧著大弓發呆。

徐鳳年開口笑問道:「不暈船了?」

姜泥冷笑道:「這茶是不是好喝極了?」

徐鳳年拔出一根射在船身上的北涼箭矢,握在手中,身體慵懶靠在船欄上,望向浩淼湖面,輕輕說道:「沒什麼味道啊,遠比不上姥山喝到的春神茶。」

姜泥面無表情問道:「真要去襄樊?」

徐鳳年點了點頭。

姜泥皺了皺眉頭,「你真不怕那靖安王趙衡搬出數千人馬把你給碾作齏粉?」

徐鳳年啞然笑道:「北涼王世子殿下死在襄樊轄下,趙衡擔當不起這個罪名,他當年若是真心狠手辣,不是那般優柔寡斷,這天下就是他的了。趙衡這位藩王運氣不算差,但總覺得做什麼都會功虧一簣,志向是有的,否則也說不出大柄若在手定要澤被滿天下的話,能力也不差,襄樊當年破城,僅剩兩萬瀕死百姓,變換城頭旗幟後,這兩萬人都瘋了一般爬都要爬出襄樊,這座城徹底成了一座空城死城,但在趙衡治下,推行黃老學說無為而治,如今襄樊人口重新恢復到數十萬,天下腰膂重鎮的說法,名副其實,靖安王,靖安王,這個藩王封號給的好,趙衡在青州百姓中口碑極佳,可算是七個藩王中最好的一個,這種人,最是愛惜羽毛,我怕什麼?說不定趙衡還得擔心有人嫁禍於他,恨不得請出兵馬來給我護駕。小泥人,你信不信?」

姜泥一臉匪夷所思道:「你瞎說的吧?」

老劍神淡然笑道:「徐小子沒有瞎說。」

徐鳳年雙手彎曲了一下那根北涼制式箭矢,突然笑道:「聽說襄樊仍有十萬孤魂野鬼不肯離城,小泥人,到時候你小心點。」

唰一下姜泥臉色雪白,色厲內荏道:「要怕遭報應也是你,與我有什麼關係!當初襄樊若不是大柱國鐵了心要圍城,不肯招降,不肯留出一座生門,襄樊如何能變成酆都!」

十年困城,城中人如牲畜論斤賣。

慈母割肉喂子女,惡父丟兒入烹鍋,人間百態,善與惡都在那座鬼城中被極端擴大,一寸牆頭一寸血,一寸草木一寸悲,襄樊陰氣之重,無法想像。

十年攻守,在朝廷嚴令下不許任何士子史家付諸筆端。

真相何等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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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大醮大潮

徐鳳年打趣道:「有道理,到時候入了襄樊,你記得離我遠點。要不然本世子為何在晉蘭亭府上砍了那麼多上佳桃樹,還不是因為魏爺爺是九斗米道高人,好隨身多帶幾柄斬妖除魔的桃木劍,你這幾天趕緊跟他套近乎。否則到時候你被無數孤魂野鬼纏上,女子本就是陰體,身上陽氣遠遜男子,便是李老劍神也救你不得。」

姜泥臉色越發雪白,嚅嚅喏喏,想要反駁給自己鼓氣,卻不知說什麼。

小泥人的姿色一直可排在徐鳳年生平所見美人中前三甲,第一的當然是雌雄莫辨的白狐兒臉,榜眼是三年遊歷中在洛水河畔看到的女子,至今分不清是士族女子還是洛水河神,只是她美則美矣,二十幾歲的女子,容顏依然如十九道棋譜上的一個定式,再精巧,都變不到哪裡去,而小泥人不同,她這些年始終在長成,昔年胸脯符合太平公主封號的亡國公主早已不再「太平」,而是愈發鼓起了,說不定將來某一天就悄然與白狐兒臉媲美,此時臉色奇差的小泥人,別有風情,徐鳳年喜歡逗弄她欺負她算計她,一部分原因是習慣成自然,再就是心底覺得板著臉死氣沉沉的小泥人好看是好看,可靈氣不多,不如她生氣懊惱時來得可愛。

老劍神不忍天真姜泥被這個徐小混蛋矇蔽驚嚇,沒好氣出聲道:「丫頭,這小王八蛋故意騙你的,鬼魂一說就像神仙,信則有不信則無。老夫行走江湖看遍天下奇景異士,說到神仙,卻也只有齊老道能算數。若襄樊真有十萬不願投胎的孤魂野鬼,幾十萬活人這些年如何生存?」

徐鳳年嘿嘿一笑,對於李淳罡的譏諷稱呼不以為意,面子這玩意,他看得挺淡,這不是世子殿下天生就有,而是被逼出來的本事。繼續彎曲手中箭矢鬧著玩,吹著口哨,悠哉游哉。讓老劍神挫敗的是明顯徐小子的滿口胡謅要比他語重心長的勸慰要有殺傷力,姜丫頭依然白著一張絕美小臉蛋,似乎下一步就要跑去桃木劍在手的魏叔陽身邊,這還沒到襄樊呢。對鬼神之說深入骨髓姜泥戰戰兢兢說道:「那到時候我不進城,就待在船上!」

無奈的老劍神祇好翻白眼,唉聲嘆氣,心想那小王八蛋真是姜丫頭的命裡剋星。

徐鳳年笑道:「到了襄樊,我們便要棄船走陸路了,你到時候怎麼辦?留在船上一輩子?我可跟你說明白,湖裡可也有冤死水鬼無數,你不會真以為襄樊十年攻守戰只是簡單攻城戰?唯有襄樊水師先死絕了,才有圍城的說法。城中好歹還有龍虎山天師擺弄出來的周天大醮,城外有什麼?」

姜泥無言以對,欲哭無淚。

李老頭兒實在有些聽不下去,揉了揉褲襠位置,打算去黃龍樓船四處走走。這對冤家活寶兒想怎麼鬧騰就怎麼鬧騰去,他算是不樂意摻和了。

姜泥怯生生問道:「龍虎山老神仙設下三萬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很有用的吧?」

徐鳳年瞥了一眼李淳罡背影,玩味道:「這個當然,這周天大醮是道門最高科儀,設一千二百份位神壇,已是規模宏大,一般而言只有天子家中或者道教祖庭出了大狀況才有的盛舉,醮這一字,字義是在講斟酒禮儀,說得簡單點,便是牛鼻子道士請天上神仙喝酒嘛,周天大醮在本朝以前極致不過是為皇子設醮二千四百聖真下凡,為之祈福消災,以及為天子舉醮以求護國佑民的三千六百普天大醮。襄樊由天師府創立道統歷史上前無古人的三萬六千五百大醮,等於請遍了天上的鎮聖仙人,當初僅貢品一項花銷就耗去國庫九十萬銀兩,這若還沒用,天師府早就好從龍虎山上搬出去了。」

姜泥重重點頭,握緊拳頭,臉色舒展許多。

不料徐鳳年話鋒一轉,陰陰笑道:「但是別忘了,就像你剛才說靖安王想要對付我怎麼的就得弄出個兩三千兵馬,可見敵人本事越大,排場就得跟著上漲,鬼城襄樊如果沒有不易降伏的凶魂厲鬼,何須王朝如此砸錢?」

姜泥又被嚇傻了。

徐鳳年將弓箭隨手丟給樓下一名正在回收箭矢的北涼輕騎,走向姜泥,壓低聲音說道:「我呢,不僅有魏爺爺助陣,身上還帶了許多道門法器,等到了襄樊,你乾脆就跟我睡在一起,同床是最好,不同床也要同屋。」

姜泥一腳踹在徐鳳年膝蓋上,帶著哭腔憤怒道:「我寧肯被野鬼害死,也不與你住在一起!」

徐鳳年彎腰拍了拍昂貴如名玉的白緞袍子,伸出大拇指誇讚笑道:「有骨氣!」

徐鳳年故作想起什麼,居心叵測溫和笑道:「對啊,記起了了,襄樊十萬遊魂與徐驍是死敵,等於是本世子不同戴天之仇的死敵,你被野鬼們害死後,肯定特別有共同言語,它們越喜歡你,你就越不能轉世投胎,你們可以日日夜夜一起說我的不是,一起說個十年百年千年……」

小泥人死死望著這個最卑鄙最陰險最無賴的世子殿下,細微哽咽起來,哭紅了眼睛。

徐鳳年悄悄嘆息,斂了斂神色,伸手去擦小妮子臉頰的淚水,但不等姜泥轉頭,他的手便縮回,柔聲道:「小笨蛋,還真信我的胡言亂語啊,你想啊,你這丫頭那麼想著拿神符刺殺我,幽魂野鬼們怎麼捨得害死你,巴不得你長命百歲為它們報仇雪恨呢,是不是?」

姜泥木然點了點頭,抽泣著嗯了一聲。

徐鳳年轉身望向襄樊方向,雙手按刀,微風起,拂面拂袖,襯托得長了一雙丹鳳眸子額心更有棗紅印記的世子殿下如神仙一般。

徐鳳年輕聲自言自語道:「所以說你怕什麼,該我怕襄樊才對。你知道我是真的信佛,信六道輪迴,信因果報應。」

姜泥抹了抹眼角,茫然問道:「那你還去襄樊?」

徐鳳年笑道:「去看個熱鬧啊,三萬六千五百的周天大醮,你不想見識見識?」

姜泥搖頭道:「一點都不想!」

徐鳳年伸了個懶腰,「走,你該讀書了。」

書籍都在商船上,兩人一先一後走下黃龍樓船,徐鳳年說摟著她一躍而過,她不肯,徐鳳年只好停下兩艘船,船與船間架了一塊木板,徐鳳年讓姜泥先走,她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天下事越是怕就越容易發生,走到一半,姜泥就一個搖晃差點墜入春神湖,所幸被徐鳳年雙手扶住她肩頭,可暈船嚴重且不識水性的她穩住身形以後竟然不敢再動了,哭笑不得的徐鳳年只好一把抱起這個說膽小卻敢刺殺自己、說膽大卻不敢多走一步的奇葩丫頭,不顧她掙扎,如履平地走到船板上,放下她,結果挨了她好一頓踢踹,在船艙內她讀書的時候都在咬牙切齒,徐鳳年一心兩用,一邊聽姜泥唸書一邊閱讀青州地理志,桌上攤有一張特地讓王林泉蒐集到的襄樊圖稿。

僅看圖稿,就是一座雄城。

接下來數日,青州名媛千金們分三批離去,她們大多不願去襄樊,一來鬼城陰氣過重,二來不願被靖安王府見到自己與北涼世子殿下一同臨城。

鵝蛋臉美人兒是最後離開的一位,這幾日大半時分都在與世子殿下品茶閒聊,她被摸過手,踩過玉足,摟過纖腰,捏過臉蛋,所幸留下了完璧之身,到底是萬幸還是不幸,看她離別之際的神情,似乎是後者居多。青州女子重功名輕生死,歷年入宮選秀,當屬此州最上心。若北涼世子能夠世襲罔替,按律可有王妃一名,側妃兩名,真要做了北涼王的王妃?天下女子除了皇后在內屈指可數的幾位娘娘,至多加上一個仍是空懸的太子妃,又有幾人能比?

別看徐鳳年終日遊手好閒,但不管是與青州士族小姐們調笑,還是聽姜泥讀書,或是夜幕中在船頭發呆,其實都在絞盡腦汁琢磨著如何去鯨吞體內大黃庭,大黃庭約莫只吸納了兩成。

手中繡冬單刀破六甲。

黃昏中,臨近襄樊城。

徐鳳年走到黃龍船板上,按奈住心中煩躁,這兩日消息不斷從祿球兒那邊傳來,稱不上好壞,一個是久久不曾確立的太子終於要浮出水面,京城那邊暗流湧動。再就是十年一度的文評武評胭脂評重現天日,江湖上仙魔亂舞,武評開篇便說天下三教鼎立,佛道中惟觀自在,仙道中惟呂祖,神道中惟蕩魔天尊,三者最是雜處人間,與人最近。故評西域大觀音入一品,龍虎山小呂祖入一品,武當新掌教入一品。

武評中有單獨劍道評,武當劍痴王小屏與劍冠吳六鼎赫然在列。

祿球兒在密信上說那位大觀音已出西域,小呂祖的齊小天師也下山。

顯然,多半是衝著徐鳳年而來。

京城風雨飄搖,各路仙魔紛至沓來,無意間立於大潮潮頭的徐鳳年當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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