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6936
sandtu 發表於 2013-5-30 13:01

第五十章 斗雞眼老頭兒

徐鳳年回府路上的時候心情還不錯,額外兩份醬牛肉是給梧桐苑丫鬟們捎帶的,不出意外姜泥還在院子里等著,這個小財迷如今不管風吹雨打,每天雷打不動要讀十萬字秘笈典籍,不賺足一百兩銀子決不罷休,每次讀錯讀漏扣去十文錢就要在十萬字上多讀十字,今天徐鳳年溜出去見瞎子老許,把姜泥就晾在梧桐苑,等下見面少不了白眼。徐鳳年進了院子,等候多時的紅薯遞上一封從龍虎山寄來的信,趙希摶老道士的親筆,讓青鳥將牛肉分發下去,獨自拿信走入書房,姜泥便蹲在角落捧著一本《蟄龍拳譜》,小聲碎碎念,等到徐鳳年坐下這才驚覺,她趕緊起身站定,一臉氣惱憤懣。徐鳳年拆開信,坐入一架紋祥雲紫檀睡仙椅,笑道︰“既然都等半天了,那就再等會兒再讀,容我看完這封信。”

    姜泥毫無人在屋檐下的覺悟,平靜道︰“今日一字兩文錢。”

    徐鳳年都沒有理睬她,只顧著看信,姜泥眼睜睜看著世子殿下臉色由晴轉陰,再轉雷雨,最後簡直就是黑雲壓城,一時間她都忘了重復一個字值兩文。徐鳳年抬手就要一掌拍在檀木把手上,但才拍下便斂回十之的力道,總算及時收手,這才沒將椅子一角拍爛,即便如此,臉色仍舊陰沉得可以嚇人。徐鳳年站起身,走到窗口,幾個呼吸,轉身後已是雲淡風輕,望向姜泥微笑道︰“來,你讀書我听書。”

    姜泥讀完《蟄龍》再讀了大半的一本劍譜,窗外已是夜色深重,她發現徐鳳年今天破天荒沒有出聲扣錢。心不在焉听了兩個時辰讀書聲的徐鳳年笑道︰“你現在存了不少銀子在我這邊,要不我們再做筆買賣?一千貫買本秘笈,一年下來你就可以買下十本了,就算你自己習武不成,你隨手丟給江湖人士幾本,還怕他們不肯像瘋狗一樣咬我?這總比你到頭來腰纏萬貫卻無處可用來得實惠,這生意如何?別一臉不情願外加匪夷所思的表情,我只是把你心中所想說破而已,以咱倆的關系和交情,就無需矯情了,咋樣,說定了。一本秘笈一千兩百貫?”

    姜泥恨不得把《蟄龍》當刀劍戳死這個奸詐家伙,冷笑道︰“到底是一千貫還是一千兩百貫?”

    被揭穿小伎倆圈套的徐鳳年哈哈笑道︰“友情價,八百貫一本。”

    姜泥一口答應下來︰“好!”

    徐鳳年揮了揮手,重新拿起那封字斟句酌措辭含蓄的龍虎山密信,皺緊眉頭,頭也沒抬,對正將兩本秘笈放回書架的姜泥說道︰“要不要給你準備一只貴妃榻?”

    姜泥嗤笑鄙夷道︰“我還想活命。”

    徐鳳年對這個說法不置可否,姜泥一走,紅薯便捧著放滿水果的晶瑩剔透的琉璃盞入屋,琉璃是可遇可不可求的珍品,尋常富貴人家能有琉璃的次品藥玉便是財力極致,在這里卻僅是當作盛放水果的小物件,當朝官員唯有四品以上才可佩飾小件琉璃,而且色澤往往不夠通透,世子殿下實在是暴殄天物。

    徐鳳年拿起一顆雪梨,啃了一口,狠聲道︰“騎牛的剛送來一本手稿《兩儀參同契》,只是給听潮亭里魏爺爺隨便瞥了兩眼,便喜極而泣,說比起閣內那本被稱作萬丹之王的古本《易經參同契》還要妙契天道,你瞧瞧,掌教舍了大黃庭修為不說,我都下山了,武當還願意錦上添花,再瞧瞧這龍虎山,才一年多時間,就有天師府的人去欺負黃蠻兒了!這幫黃紫道士真真正正是作死!”

    紅薯輕聲道︰“龍虎山勢大兩百年,武當山卻已經式微三百年,而且武當山就在北涼,龍虎山卻隔了好幾千里,作派自然不一樣。”

    徐鳳年平靜道︰“本就打算去一趟龍虎山,現在更要去天師府見識一下羽衣卿相的派頭。”

    紅薯溫柔揉捏著徐鳳年雙肩,世子殿下練刀以後,原本孱弱身體雄健太多,體魄氣魄長進俱是一日千里,若說紅薯以前拿捏手法像繡花,那如今不敲鐘捶鼓連徐鳳年都覺得是在撓癢癢。紅薯柔聲道︰“殿下,真要再出涼地啊?”

    徐鳳年點點頭,半真半假笑道︰“不過這趟出去不是當喪家犬的,身為世子殿下的排場陣勢都要拉出來,龍虎山,上陰學宮,軒轅世家的下馬山莊,越王劍池,洛水河畔的洛神園,這些個以前不敢去的地方,都得走上一遭。紅薯,一起跟著?”

    紅薯搖頭可憐道︰“能不能不去啊,殿下?”

    徐鳳年一笑置之,讓紅薯把那封信收好,提了兩壺酒,獨自走出院子來到听潮亭。每次看到那“魁偉雄絕”四字正匾,徐鳳年就一陣不自在,如果僅是這鬼畫符的九龍牌匾孤單擱在上頭,也就罷了,偏偏旁邊還有兩塊字字龍飛白水鐵畫銀鉤的副匾,天下任何東西就怕貨比貨,愈發襯托得九龍匾不入流,在徐鳳年十四歲那年出奇崩掉的老皇帝可謂雄才大略,就是這一手字實在是不敢恭維。

    徐鳳年想起了同樣寫字如蚯蚓滾泥的二姐徐渭熊,難免感慨假使二姐是男兒身,那北涼三十萬鐵騎怎麼都要被徐家牢牢掌握在手,不管徐鳳年是真傻還是假傻,都逃不掉。

    徐鳳年推門走入听潮亭大廳,無奈道︰“二姐,這時候一肚子氣該消了吧?實在不行,我去上陰學宮讓你罵。”

    他這趟入閣除了找白狐兒臉喝酒,再就是翻一翻龍虎山天師府的祖譜,這一代四大天師,黃蠻兒的便宜師傅趙希摶輩分排第二,卻最無實權,表面上是趙丹霞趙國師掌教天下道門,只不過听說趙國師的弟弟趙丹坪絕非省油的燈,這位天師一年中有大半都在京城傳道,種種神仙事跡稚童可聞,聲望不輸趙丹霞絲毫,剩下一位輩分最高的趙希翼,似乎從來沒有消息外漏。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是道經無數的天師府?

    徐鳳年今天就要去樓上把“非我宗親不能傳天師”的這家子給摸透了。外界只知道听潮亭是一座武庫,卻少有人知曉閣內搜集內幕秘聞的成就更是鼎盛。

    徐鳳年到了二樓,才拐角,就看到一張新鮮面孔,是位斷臂老頭兒,身材矮小,留著兩撇山羊胡子,披著件陳舊破敗的羊皮裘,踮起腳跟吃力抽出一本武學密典,沾了沾口水,翻開閱讀。

    感受不到任何氣機流轉,徐鳳年起了玩笑心態,躡手躡腳走過去,輕聲道︰“老兄弟,也是來偷書的?”

    老頭兒理也不理,一目十行,翻書極快,寂靜閣樓只听見他的嘩啦嘩啦翻頁聲。

    徐鳳年伸頭瞥了眼,想看清內容,老頭兒倒是謹慎小氣,將手中秘笈拿遠了一點。

    徐鳳年裝模作樣將幾本書塞進懷中,好心提醒道︰“老兄弟,別瞧了,能多拿幾本是幾本。”

    老頭兒緊了緊羊皮裘,耳聾一般無視了世子殿下。

    徐鳳年小聲道︰“你沒瞧見一位白狐兒臉?就是那個相貌比美人還美的佩刀男子?他脾氣奇差,咱們悠著點,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老頭兒總算是抬頭,斗雞眼斜瞥了一下世子殿下。

    徐鳳年故作熱絡地勾肩搭背上去,無比熱誠道︰“老兄弟,樓上秘笈更加上乘罕見,我在王府買通了世子殿下丫鬟,相對熟門熟路,帶你去?”

    老頭兒斗雞眼更加嚴重,卻沒有躲掉徐鳳年的無禮動作。

    貌似對身邊這位“同行”的好意相當不屑。

    徐鳳年剛想說話,驀然間感受到一陣窒息,轉頭看到不僅白狐兒臉在場,就連徐驍和師父李義山都在,徐驍身後更是聚齊了六位如臨大敵的守閣人,這是?

    白狐兒臉緩緩走來,看白痴一樣的眼神剮了眼徐鳳年。

    大柱國徐驍沒有走近,只是微微彎腰,輕聲道︰“此次出北涼,鳳年就多勞費心了。”

    王朝唯一一位異姓王的北涼王何時何地對人如此畢恭畢敬?

    便是那當下如日中天的張巨鹿張首輔也沒這資格吧?

    手還搭在老頭肩上的徐鳳年身體僵硬。

    白狐兒臉看熱鬧,桃花眸子里布滿了幸災樂禍。

    徐鳳年悄悄瞪了一眼白狐兒臉,緩慢抽出手,把懷里的書都放回原處。

    徐鳳年望向破例下樓的李義山,後者微笑著搖頭,眼神示意無可奉告。

    大柱國和李義山一起離去,徐鳳年明顯感知到為各自不同原因在听潮亭做守閣奴的六大高手同時呼吸一緩,不再緊繃。

    白狐兒臉學徐鳳年勾肩搭背笑眯眯道︰“他脾氣奇差,悠著點,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徐鳳年想要反過來摟住白狐兒臉肩頭,卻被他躲掉,尷尬解釋道︰“聽錯了,是脾氣極好,極好。”

    白狐兒臉瀟灑離去,登上一架梯子,繼續在這二樓遍覽群書。

    到頭來,仍然只剩下世子殿下和那斗雞眼老頭兒,一個滿頭霧水,一個裝神弄鬼。

    徐鳳年想了想,覺得終于摸著了頭腦,與來路不明的老人稍稍拉開距離,小心翼翼道︰“老兄弟,你是徐驍請來的高人,要跟听潮亭鎮壓著的那位老妖怪斗法?”

    老頭兒眯眼成縫,仍是沉默。

    徐鳳年故作神秘憂心忡忡道︰“老兄弟,這事兒危險吶,徐驍給你許了什麼好處,要是小了,你可千萬別答應,亭子壓著的大魔頭可好生了得,三頭六臂,會吞雲吐霧,能搬山倒海!”

    老頭兒本來準備將那本秘笈塞入書架,停了停動作,隨機松手,可詭異萬分的是那書竟然懸而不墜!

    斗雞眼老頭兒轉身離開,嫌棄徐鳳年在耳邊呱噪煩人。

    徐鳳年臉色泛白,喃喃自語︰“千萬別跟我說你就是那陰間老妖。”

    老頭兒沙啞聲音鼓蕩于閣樓,“人屠徐驍怎生出了你這麼個兒子。有點意思。”
sandtu 發表於 2013-5-30 13:02

第五十一章 借繡冬,給走狗


    徐鳳年壯著膽子伸手握住那本秘笈,並無預料中的反常,鬆了口氣,輕輕放入書架,這才跑去白狐兒臉那邊,沒看到老頭在附近,火急火燎壓低聲音道︰「你怎麼把那傢伙放出來了,也不跟我打聲招呼。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不怕繡冬也歸我了?」

    白狐兒臉站在梯子上,俯視徐鳳年,平靜道︰「不是我放的,我只是跟著大柱國去了趟你眼中的陰曹地府,把他給請了出來,至於大柱國與他交易了什麼,我不清楚,只清楚有個約法三章。不過老人家指點了我幾招,受益匪淺。」

    徐鳳年問道︰「那我也去求一求指點?」

    白狐兒臉玩味笑道︰「你可以試試看。」

    徐鳳年掂量了下自己這初出茅廬的刀法,還是作罷,就怕老妖怪彈指間就把自己給灰飛煙滅了。不過這老頭兒總算不像那種喜怒無常的怪物,看上去挺好相處,接下來離開北涼就靠老頭撐場子了?徐驍與他約法三章,牢靠不牢靠?高人的心性脾氣,實在不好揣測。

    世子殿下可別沒被江湖仇家給解決,就被大亭鎮壓二十年的老頭子給生吞活剝了。想一想白髮老魁沒了幾千斤鐵球束縛,一出湖底就要找老黃的麻煩,那鬥雞眼老頭兒找來找去還不得找自己?徐鳳年越想越後怕,他不怕任何戶籍釘死在廟堂戶部的江湖高人,便是武當掌教王重樓和龍虎山趙國師一樣要在各自州郡入籍在冊,這是當年徐驍馬踏武林以後給朝廷帶來的一項強硬舉措。當下問題在於這從陰間爬到陽間的老頭兒是何方人士?孑然一身,無所牽掛,一不小心誤傷了或者直接做掉了世子殿下,然後直接跑路,徐驍的三十萬鐵騎找誰去……約法三章,這麼拔尖出塵的的高手還跟你講律法?

    徐鳳年默默蹲靠在書架下,小心盤算仔細計較,這就是當年跟老黃過慣了貧寒日子帶來的好處,錙銖必較,一文錢就不是錢啦?大事小事都要現在肚子裡斤斤計較一番,想當年為了幾文錢,世子殿下借了破道袍與人算命,結果銅板沒到手幾顆,被一個肥碩婦人揩油了一下午。最倒霉的是銅板到手前,徐鳳年還得陪著笑臉,費盡口舌去稱讚那兩百斤上下的婆娘如何纖細小蠻腰如何花容月貌。

    往事不堪回首,日他仙人板板的不堪回首啊,正在徐鳳年不堪回首中,白狐兒臉已經悄然走下梯子,拿繡冬刀敲了敲徐鳳年肩膀。

    徐鳳年茫然抬頭,從他這個角度望去,白狐兒臉果然是一馬平川的平坦,比起當年小荷露出尖尖角的太平公主還要平,唉,這美人兒竟然不是女人,直教人扼腕嘆息。徐鳳年悚然回神,果然看到白狐兒臉已經眯起丹鳳眸子,眼中殺機流溢,徐鳳年站起身,見繡冬始終搭在自己肩上,故意一臉迷糊問道︰「咋了?」

    白狐兒臉平淡道︰「你要出北涼,繡冬借你。」

    徐鳳年納悶道︰「我已經有春雷了啊。」

    白狐兒臉冷笑道︰「你練刀一直是右手持刀,可你以為我不知道是個左撇子?左手刀比右手刀只強不弱。就你這人的陰險作風,做什麼事情不留一線?別裝了,大大方方把繡冬借去,除了我,誰不認為你只是拿繡冬做裝飾?」

    被揭穿這個隱藏極深的徐鳳年並不惱怒,只是笑嘻嘻提起一對酒壺,樂不可支道︰「不愧是知己。來,一起喝酒。」

    白狐兒臉鬆開手,將繡冬棄之不顧,搖頭道︰「我不喝酒了。」

    徐鳳年接住比較春雷要精緻玲瓏幾分的繡冬刀,一臉惋惜道︰「不喝酒?那你本來就乏味的人生豈不是更加少了樂趣。」

    白狐兒臉岔開話題,問道︰「你出行要帶多少秘笈?」

    徐鳳年知道白狐兒臉一旦決定的事情便是絕無迴旋餘地了,只得笑道︰「怎麼都要三四十本湊足一箱子,看完一本丟一本。」

    白狐兒臉無奈道︰「你這是又要釣魚?」

    徐鳳年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拿著繡冬,輕輕感慨道︰「知己知己。那挑書的事情就麻煩知己你了?」

    白狐兒臉點點頭,算是下逐客令了。

    徐鳳年登上頂樓,沒看到師父,掉頭下樓後卻在五樓看見徐驍高坐於椅子上,他眼前匍匐著三位體型、年紀和氣機都迥異的陌生人士。

    徐驍將手中三本秘笈丟出去,丟到三人眼前,平淡道︰「南唐呂錢塘,你當年潛入王府只為盜取這本《臥龍崗馭劍術》,敗在劍九黃劍下,我見你抵擋了四劍,就留你一條性命,今天這本秘笈就在你眼前,賞你了。」

    「西楚舒羞,你想要的是《白帝抱朴訣》。」

    「東越楊青風,睜大眼楮給本王看清楚了,這本你家祖傳的《飼神養鬼經》。」

    三人沒有誰敢去拿起多年夢寐以求終於近在咫尺的東西,頭顱低垂,幾乎貼地,匍匐得更加卑微。

    徐驍眯眼道︰「這趟安排你們三人跟隨世子殿下出行,做好了,回到王府,你們要官帽本王就給你們官帽,要秘笈隨你們拿,哦,本王記起來了,舒羞,你喜歡女人,到時候給你十個便是。可若世子殿下出了狀況,被本王知曉,勸你們還是及早自我了斷,否則本王有的是法子讓你們這三個賤民生不如死。呂錢塘,舒羞,楊青風,你們三人都是亡國奴,可國沒了,還有一些沾親帶故的,到時候他們就要跟著你們一起作伴。聽清楚了嗎?」

    戰戰兢兢的三人一齊轟然應聲。

    在一邊看熱鬧的徐鳳年出聲問道︰「徐驍,就這三個扈從?是不是少了點?」

    徐驍火速站起身笑呵呵把位置讓給世子殿下,馬屁道︰「鳳年啊,要相信爹,養兵貴精不貴多,用人在准不在多,這呂錢塘耍的是霸道劍,二品實力,最是不怕死,便是對上從一品的高手也可以撐上一百招,等他死了,你也就悠閒撤出險境了。這個叫舒羞的西楚婆娘,精通媚術和易容術,歪門邪道會得很多,內力也是相當不俗,等她學成了《白帝抱朴訣》,更是如虎添翼,再者她調教幼女的本事獨樹一幟,只要是個美人胚子落到她手裡,嘿,用不了多久保準比青樓花魁還會伺候人。至於那瞎了一眼聾了一耳的楊青風,手段最是古怪下作,可以請神趕屍養鬼,你瞧誰不順眼,就讓姓楊的把他製成行尸走肉的傀儡,任你驅使。鳳年,他們要是做事不力,可以讓三人互相伺候,相信一定不會無聊。」

    徐鳳年真不知道趴在地上的三人心中做何感想。

    春寒料峭的時節,徐鳳年竟然能夠清晰看到他們整個後背衣衫都是濕的。

    把座位讓給兒子的大柱國面對座下三人,言語神情就要生硬許多,沉聲道︰「出去,記得嘴巴嚴實一點。」

    這時候徐鳳年才看清三人容貌,用劍的呂錢塘體態魁梧,楊青風是個神情木訥的中年人,雙手十指病態雪白,西楚的舒羞,竟是個媚意天成的少婦,只不過此時神態拘謹,絲毫不敢造次,連看一眼世子殿下的勇氣都沒有,各自握緊一本朝思暮想的秘笈,小心翼翼躬身退出大廳。或許在這三人看來,大柱國的家教實在是糟糕了些,老子竟然要給兒子讓座。以前他們只是聽聞世子殿下作態猖狂,連大柱國都敢教訓,今天算是見識到了冰山一角。

    徐鳳年丟了一隻酒壺給徐驍,後者喝了口,暢快笑道︰「對了,魏叔陽也會跟隨你出門,他約莫是對那本《兩儀參同契》心動了,該如何,你自己看著辦。」

    徐鳳年怒聲道︰「你連魏爺爺都威脅?」

    徐驍呵呵道︰「哪裡是威脅,爹又不是不知道你對你魏爺爺一直敬重。」

    徐鳳年皺眉道︰「魏爺爺一把年紀了啊。」

    徐驍哪裡不知道兒子心思,低聲笑道︰「別以為那天魏叔陽被楚狂人一刀劈入湖中,他便不是高手了,魏叔陽本就不精於武鬥,但對於堪輿算術奇門遁甲卻是十分精通。鳳年,有他在身邊照應,於你大黃庭修習也有好處。兵法講求奇正結合,剛才你見到三人那都是旁門中人,害人那都是好手,可害人之心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魏叔陽便是正道了,這四人護在你身邊,爹再給你安排一百驍騎,找一位猛將統領,這才算是放心。」

    徐鳳年嗯了一聲。

    徐驍似乎知道兒子要詢問什麼,搖頭道︰「那老頭的確是爹放出來的,冒了不小的風險,粗略約法三章,只能保證不會加害於你,能否將他降伏,還得看你本事,至於這斷臂老頭兒是誰,爹就不說了,以後你遲早會知道,爹只多嘴一句,別主動給他任何類似刀劍的器物,你不給,他便不會主動去碰。這人即便沒有外物,不管何種情勢,保你性命無憂不是難事。」

    徐鳳年問道︰「梧桐苑裡有你培養的死士?」

    徐驍點點頭。

    徐鳳年喝了口酒,緩緩道︰「我知道青鳥,先前以為紅薯最不可能是,可這些天讓她揉捏肩膀,卻不幸被我察覺,她雖然有所掩飾呼吸,可大黃庭的玄妙,是她不理解的。徐驍,你說除了她們兩個,還有誰?」

    徐驍哈哈笑道︰「竟然連紅薯都被你揪出來了,殊為不易啊。梧桐苑就只有她們兩個丫鬟,既然如此,爹就實話實說了,你身邊本有以天干做代號的死士四名,的確是調教極為不易,可惜三年遊歷途中,拚死了兩人。青鳥是丙。乙和丁已經陣亡。」

    徐鳳年百感交集道︰「那紅薯就是甲了?」

    徐驍搖頭道︰「猜錯了,她是你娘留給你的兩人之一。不歸我管。至於剩下那人,你這輩子可能都不會知道了。」

    徐鳳年好奇道︰「這個『甲』到底是誰?」

    徐驍還是搖頭,「該出現的時候自然會出現在你面前。」

    徐鳳年自嘲道︰「出現的時候約莫就是這個甲決然赴死的時候了吧?」

    徐驍並未反駁。

    徐鳳年低頭看著再度聚齊的繡冬春雷,輕聲道︰「你去京城,也小心些。」

    徐驍淡然笑道︰「該是那些人小心才對。」
sandtu 發表於 2013-5-30 13:04

第五十二章 白馬出涼州

  城中百姓總算是見到了久違的世子殿下,這次沒了嚴家公子,狐朋狗友中只剩下豐州刺督的兒子李瀚林,殿下身邊有退出勾欄的魚幼薇作陪,捧著白貓武媚娘,女子和寵物,都慵懶,都貴氣。

    李瀚林是徐鳳年喊來的,回北涼一年多絕大多數時光都耗在了繡冬刀和武當山山上,這次又要帶著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遠行數千里,再不跟李瀚林聚聚,實在是對不住李公子這十多年一次次的仗義背黑鍋,李瀚林一听到世子殿下要遠游,眼巴巴央求著鳳哥兒帶上他,軟磨硬泡都得不到點頭,便有些賭氣,踏春時馬鞭揮得震天響,徐鳳年看在眼中,笑而不語,到了郊外踏春首選的螺螄湖,徐鳳年牽馬而行,見李瀚林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神情,打趣道︰“聽說你前兩天在長野郡新物色到了一對孿生小相公,唇紅齒白,俊美非凡,怎麼,昨晚上累到了?

    魚幼薇刻意走遠一些,低頭逗玩著懷中嬌憨討喜的武媚娘。徐鳳年如何,她已經認命,可她實在是受不了李瀚林這種劣跡斑斑的膏粱子弟。

    李瀚林賭氣歸賭氣,卻從不會對徐鳳年有怨氣,低聲下氣可憐兮兮道︰“鳳哥兒,我在家都憋出病了,怎就不肯帶我出去逍遙江湖,上次就算了,這次還不帶我,哪里有把我當兄弟。那跟著父親姐姐跑去京城找不痛快的嚴吃雞不厚道,活該他姐姐被那個腦子有病的六皇子相中。鳳哥兒你可一向是厚道人,求你了,鳳哥兒,我天天給你端茶送水還不成嗎?聽說你要出門游歷,我這次都把我爹的私房錢給全部偷出來了,要是回去,指不定要被他打斷一條腿。”

    徐鳳年笑道︰“你爹舍得打你?誰信。他哪次生你的氣不是去鞭打過氣的美妾?因為你,死了幾個了?”

    李瀚林苦著臉不說話,鬱悶到想投湖自盡的心都有了。

    徐鳳年拍拍肩膀安慰道︰“說實話,上次帶你還會合適一點,這次是真不合適了,我說給你听听這趟徐驍在我身邊安置了哪些,明處的高手有四位,加上一名武典將軍率領的一百精銳鐵騎,還不說暗處擅長刺殺和反暗殺的死士,更有一名超一流的高手貼身盯著,你當他們都是陪我去踏春的?上次好歹是偷摸著出去,這次可是正大光明的,你忘記當年孔武痴被人重傷的事情了?你家就你一根獨苗,就別摻和這渾水了。真閑著沒事,我讓徐驍在北涼軍給你弄個從七品的翊麾校尉,玩個兩三年,沖鋒陷陣就免了,你就當去邊境賞一回風景,回到豐州就可以獨自領兵了,如此一來,你爹也寬心。”

    李瀚林悶不吭聲。

    徐鳳年松開馬韁,拍拍通體如白霜的神靈駿馬脖子,這匹馬是大柱國去年從邊境捕獲的野馬之王,馴服了大半年才肯按上韁繩馬鞍,這次回府就給最寵溺的兒子帶來了。徐鳳年在湖畔坐下,等李瀚林坐在身邊後,撿起一顆石子丟入螺螄湖,柔聲道︰“翰林,別總是長不大,你爹是晚年得子,馬上就會老了,你再不成熟些,家里的擔子難道還要你姐來扛?”

    李瀚林唉聲嘆氣道︰“鳳哥兒,你變了,以前我姐最憎恨你,如果是現在的鳳哥兒,她可能會喜歡的。可我不喜歡啊,以後我找誰玩去?”

    徐鳳年次次將石子丟到湖中同一點,笑道︰“你姐比嚴東吳可要漂亮多了,不過也笨多了,我知道她早就心有所屬,以前就是逗她玩,遲早有一天她會發現她喜歡的其實才是草包,討厭的那個草包反而要稍稍爭氣點。至于你以後找誰玩,很簡單,趕緊娶個賢惠媳婦,找她玩去,玩著玩著就把子女玩出來了。”

    李瀚林撓撓頭道︰“生孩子可以,但只能生兒子,生女兒這不是鬧心遭罪嘛,長大了逃不掉被男害,生兒子就妥了,我不怕遭報應。”

    徐鳳年笑道︰“你也怕報應?”

    李瀚林躺在草地上,出奇正經道︰“哪能不怕,都說頭頂三尺有神靈,天曉得我哪天就死了,肯定是下油鍋的命,要不下輩子罰我做女人。”

    徐鳳年哈哈笑道︰“你小子腦子里裝的是什麼啊?”

    李瀚林撇撇嘴,“得,听鳳哥兒的,去北涼軍,說不定就能抓回來一個北莽公主當奴婢養著玩。”

    徐鳳年嘖嘖道︰“好大的志向。”

    李瀚林爬起來小聲問道︰“鳳哥兒,你給說說,那位超一流高手長啥樣?”

    徐鳳年扭頭指了指站在馬車附件打瞌睡的斷臂老頭兒,干瘦身材裹在那件寒磣的羊皮裘里,打盹的時候還會拿手指摳一下鼻屎,然後悄悄彎指彈掉。徐鳳年沒好氣道︰“大概就是他這樣的。”

    李瀚林看著那個做馬夫都不配卻吃了熊心豹子膽與魚花魁同乘一車的糟老頭,翻白眼道︰“鳳哥兒,你騙小孩呢!”

    徐鳳年望向湖面,笑道︰“你本來就是小孩。”

    李瀚林抗議道︰“我還小?哪位姑娘完事後不夸我褲襠里那鳥是大鳥?”

    徐鳳年輕聲笑罵道︰“你傻啊,小孩才炫耀這個,再說了青樓女子不花錢只賺錢的恭維,你也信?你不是孩子是什麼。”

    李瀚林惡向膽邊生,怒道︰“他娘的,回去就把那群婊子丟進獸籠分屍。”

    徐鳳年這回是真罵了︰“少作孽,趕緊滾去北涼軍。你這腦子,跟你姐是不相上下。”

    李瀚林乖乖哦了一聲。

    到最後,想跟著徐鳳年出北涼的豐州首惡李公子最終選擇去了軍紀最為嚴苛的北涼軍。

    在城門口分別時,李瀚林哭得跟淚人似的,不知情的還以為世子殿下惡趣味地走了李大公子的旱道。

    徐鳳年回到王府,不知姓不知名的老頭兒慢悠悠下了馬車,皮包骨頭,羊裘包骨,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這小娘生得不錯,該滾圓的地方不少斤兩,容易生帶把的崽子。”

    不等魚幼薇嬌羞,斗雞眼老頭兒第二句話就讓她臉色雪白,“這貓更好,炖了吃,補身養神。”

    徐鳳年深呼吸再深呼吸。

    老頭揚長而去,在湖邊長堤上遠遠看了一眼聽潮亭。

    徐鳳年去姜泥所在小院找到正蹲著拿樹枝比劃的她,不去看她慌亂起身用腳尖擦掉痕跡,問道︰“我要離開北涼,說不定會死在路上,你到時候就有機會補上一刀,跟不跟著?當然,會帶上一箱子的秘笈,你若跟著,年底它們就都是你的了。”

    姜泥只猶豫了片刻,便點頭沉聲道︰“不去!”

    徐鳳年愣了一下。

    遺憾轉身。

    姜泥漲紅了一張俏臉,氣勢降到谷底,聲細如蚊。

    徐鳳年好不容易了解,肯定是習慣了拒絕世子殿下,一下子就脫口而出,將去說成了不去,卻沒解釋的勇氣。

    向不共戴天的世子殿下認錯,比殺了她還要難受。

    徐鳳年沒有好心圓場,就讓小泥人暫時糾結去好了。

    來到王妃陵,摘了一片樹葉的徐鳳年盤膝坐于墓碑前,吹起了哨聲,悠揚輕靈,是那首鄉謠《春神》的曲調。

    在這里,徐鳳年心境最祥和,思緒最純澈。

    亭下老妖。貨真價實的超一流高手,只是收為奴僕就別痴心妄想了。

    甲?隱藏在哪里,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紅薯是死士。不知道該高興還是無奈。

    青鳥是天干中的“丙”。預料之中的混帳答案。

    自己去了武當山,黃蠻兒去了龍虎山,這天底下最無聲勝有聲的道統之爭,徐驍是要一只手便翻覆?

    二姐徐渭熊在上陰學宮學王霸經略,學縱橫捭闔術,是要壓一壓那個鋒芒不可一世的陳芝豹?還是去士子聖地暗中拉攏哪一股潛在勢力?

    徐驍為何明明可以剿殺嚴杰溪全家卻不殺?當真僅僅礙于嚴書呆子是自己死黨?

    徐鳳年丟掉樹葉,膝上疊放著繡冬春雷雙刀,望著墓碑柔聲道︰“娘,你的仇,徐驍不報,鳳年還記著呢。”

    這一年春暖花開,世子殿下徐鳳年身騎白馬出涼州。
ab336 發表於 2013-5-30 23:00
第五十三章 王旗魚龍鼓


徐驍一般常年與普通士卒一起北涼邊境上風餐露宿,似乎要親眼盯著北莽在數量上並不少於北涼鐵騎的蠻兵才安心。王妃逝世後,子女逐漸長大成人,先是長郡主徐脂虎遠嫁江南,接著是次女徐渭熊千里求學上陰學宮,四年前世子殿下出門遊歷,王府裡好歹還有個黃蠻兒,如今卻是徹底走得一乾二淨。

只是這些帝王將相侯門事,瞎子老許顧不上,這麼多年有關大柱國的消息,都是去酒坊買酒糟時的道聽途說,聽過也就算了,要不然還能如何?跟隨大柱國征戰多年,只是年輕時做騎兵遙遙見過一次,那時候扛蠹的還是軍中頭號先鋒王翦王巨靈,益闕血戰,還未瞎眼的老許便是同大柱國一起衝出了城門,眼睜睜望著王將軍跪地不起,雙手托起萬鈞城門,任由遼東袍澤衝出城去,那時候徐將軍還未封異姓王,還未受爵大柱國,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城門。

所有北涼軍士卒都堅信大柱國才是當世頭一號英雄,春秋四大名將,光看戰績,大柱國肯定比不上那被上陰學宮譽為五百年獨此一人的葉白夔,在觀瀾城一戰前,葉白夔號稱生平百戰無一敗。不說這位只屬了一場便輸了國戰的西楚葉武聖,便是昔年東越駙馬爺王遂,也要比徐驍更加瀟灑從容,哪裡會有只剩數百騎慘敗逃亡的狼狽。可最後屹立不倒的,除了同朝的那位大將軍,便只有徐驍了,何況春秋九國,徐字王旗下的鐵蹄滅了六國,那位成名比徐驍晚了二十年的儒將,不過兩個無足輕重的小國而已,哪裡能與北涼王並肩?

這便是大柱國的能耐!

這才月中,瞎子老許沒捨得花銅板去買酒糟,只能咂摸著口水,聊以解饞。

瞎子老許年紀大了,總喜歡在天氣暖和的時候坐在木墩上面回想當年英雄氣概,想著年輕時前輩老卒傳授的活命門道,想著頭回持弩上陣時的殺紅眼,想著身邊軍中兄弟也曾被割麥子般砍去頭顱,想著敵軍鐵騎馬蹄踏地的轟鳴聲,更想著西壘壁那場春秋中的最後一場大決戰,王妃一襲白衣縞素親自敲響戰鼓,鼓聲如雷,不破西楚鼓不絕,全軍誰人不動容?!

老許歪著腦袋,被戰火風沙磨礪得如老樹皮的臉頰緊貼著那根磨光滑了的木枴杖,老卒多半如此,拿慣了戰刀弓弩,僥倖活著退出軍伍,總覺得手頭少了什麼,腿斷了後,這枴杖倒是幫了大忙。

這些年總聽一群讀書人說著陰陽怪氣的言語,說什麼跟著大柱國打拚的老卒死了大半,沒誰有好下場,到頭來只有徐驍做成了異姓王,老許若腿不斷,定要跳腳罵娘,這幫腦子進水的讀書人懂個卵蛋!真正上陣過的,便知道那刀劍無眼的說法,大柱國身上那一身傷都是假的?!都是用刀子用弓箭用長矛往自己身上抹的?!若連大柱國都沒當成北涼王,那麼多不惜拼盡最後一口氣的老卒豈不是白死了,還有誰記得當年那遼東六百鐵甲,如今這天下無人爭鋒的三十萬北涼鐵騎?

瞎子老許吐了一口唾沫,罵道:「狗日的讀書人最是無聊,老許年輕些一巴掌能扇掉他們滿嘴的牙!」

如今連多走幾步都要喘息的老許頭頂傳來一個熟悉嗓音:「許老弟,身子骨還健朗?」

老許慌忙起身,說話這位便是當初來家中送銀子的衙門官員,並且當場便吩咐了幾位扈從要好生修葺這茅屋,果不其然,這以後茅屋便再沒有漏風漏雨過,每月一兩銀子更是準時派人送到手上。老許是廝殺戰陣無數的老卒,依稀猜測這位衙門當差的也曾是軍伍裡摸爬滾打過的,有一股子煞氣,別以為真是糊弄人的東西,膽子不大的老許吃豬殺豬的確都不多,這不假,可好歹大半輩子都在軍中生活,那些個殺人幾十的悍卒,便是吃飯時都瞧著比常人凶神惡煞。

那人輕輕將要扶枴杖站起身的瞎子老許按下,出聲笑道,「許老弟坐著說話,怎麼舒坦怎麼來,跟我客氣什麼。」

老許也不堅持,上了歲數,就不跟毛頭小夥那般逞強嘍,側頭「望向」那人,心情舒暢道:「還好還好,吃得下睡得著,就等著月末去買些酒肉犒勞自個兒了。這日子,世道太平,不愁吃穿,好得很吶,這可是良心話。老許是瞎子,也說不來睜眼瞎的話,大人,是不是這個理?」

那來訪人物微笑道:「老許啊,你可一點都不瞎,心眼活。比很多當官做將的強多了。」

瞎子老許一張老臉赧顏道:「大人,這話言重了,不敢當不敢當。咱老許就是一個沒死成的北涼老卒,以前聽一個姓徐的小子念叨過什麼馬革裹尸的,也不太懂,反正好死不如賴活,這會兒倒是不怕死了,活到這歲數怎麼算都不虧。就是擔心一件事,以後哪天一覺睡去沒能醒過來,死了就死了,可都沒個抬棺人吶,這事犯愁,那徐小子嘻嘻哈哈笑著說實在不行就找他,可這小子說不好就是一整年見不著的,我看懸。」

衙門當官的那位言語平靜道:「那徐小子答應過要給你抬棺?」

瞎子老許整個人一瞬間神采飛揚起來,「可不是,這徐小子人是好人,瞎子老許認人就沒出過錯,就是這小子很多事情都吊兒郎當了點,又是爬牆又是偷鴨的,我都替他擔心以後找不著一位好媳婦。這不前兩天徐小子還捎上一壺好酒來我這兒聊天來著,不過他說又要出門了,可惜我晚上被酒味饞醒,那剩下半壺酒給一不小心喝光了,要不今天能款待一下大人。哈哈,大人,跟你扯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別嫌老許這張碎嘴把不住。」

那人笑道:「不會。如今我想找人聊天都難,許老弟你想喝酒?我來的時候給忘了,我年紀大了後,除了在家一般不喝酒,今天破個例,許老弟若是等得起,我讓人買去。」

瞎子老許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大人忙正事要緊,哪裡能讓大人在這裡浪費時間,還破費銀子。」

那人笑了笑,和瞎子老許一起閒適享受著午後陽光,鋪在身上暖洋洋的,比什麼錦衣華服都來得舒服。

老許側身雙手拄著枴杖,神情恍惚道:「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走近了看一看大柱國,去年過世的一位老兄弟就運氣好多了,景陽一戰,坑殺那數十萬降卒,他便離大柱國只有一百步距離,老兄弟閉眼前還念叨這事兒,瞧把他得意的,都要沒氣了還要跟我們較勁。」

身邊那位一直被瞎子老許當作衙門小官的,輕聲道:「徐驍也無非是一個駝背老卒,有什麼好看的。」

一剎那。

瞎子老許頭腦一片空白。

他既然能活著走下纍纍白骨破百萬的沙場,能是一個蠢蛋?

在北涼,誰敢說這一句徐驍不過是駝背老卒?

除了大柱國,還有誰?!

瞎子老許那一架需要枴杖才能行走的乾枯身體劇烈顫顫巍巍起來。

最後這位北涼賴活著的老卒竟是淚流滿面,轉過頭,嘴唇顫抖,哽咽道:「大柱國?」

那人並未承認也未否認,只是喊了一聲瞎子老許:「許老弟。」

只見瞎子老許如同癲狂,掙紮著起身,不顧大柱國的阻止,丟掉枴杖,跪於地上,用盡全身所有力氣,用光了三十年轉戰六國的豪氣,用光了十年苟延殘喘的精神,死死壓抑著一位老卒的激情哭腔,磕頭道:「錦州十八老字營之一,魚鼓營末等騎卒,許湧關,參見徐將軍!」

錦州十八營,今日已悉數無存,如那威名日漸逝去的六百鐵甲一樣,年輕一些的北涼騎兵,最多只是聽說一些熱血翻湧的事蹟。

魚鼓營。

號稱徐字旗下死戰第一。

最後一戰便是那西壘壁,王妃縞素白衣如雪,雙手敲魚鼓營等人高的魚龍鼓,一鼓作氣拿下了離陽王朝的問鼎之戰。近千人魚鼓營死戰不退,最終只活下來十六人,騎卒許湧關,便是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一目,連箭帶目一同拔去,拔而再戰,直至昏死在死人堆中。

其實,在老卒心中,大柱國也好,北涼王也罷,那都是外人才稱呼的,心底還是願意喊一聲徐將軍!

被徐驍攙扶著重新坐在木墩上的瞎子老許,滿臉淚水,卻是笑著說道:「這輩子,活夠了。徐將軍,小卒斗膽問一句,那徐小子莫不是?」

徐驍輕聲道:「是我兒徐鳳年。」

老卒臉貼著被大柱國親手拿回的枴杖,重複呢喃道:「活夠了,活夠了……」

魚鼓營最後一人,老卒許湧關緩緩閉目。

徐將軍,王妃,有一個好兒子啊。

我老許得下去找老兄弟們喝酒去了,與他們說一聲,三十萬北涼鐵騎的馬蹄聲只會越來越讓敵人膽寒,小不去,弱不了。

徐字王旗下,魚龍鼓響。

老卒許湧關,死於安詳。
ab336 發表於 2013-5-30 23:01
第五十四章 白衣送行


世子殿下騎白馬佩雙刀出城,身後便是一位魁梧武將領軍的百餘輕騎,只是當頭一駕馬車卻平淡無奇,馬伕是個清秀女子,連世子殿下都策馬而行,想必應該沒誰有資格坐於車廂。

出城十幾里路後,一百鳳字營騎弩兵便刻意拉開距離,遠遠吊著,那名武典將軍獨自策馬來到徐鳳年身邊,即便面對的是一位最近十年鋒芒最盛的北涼四牙之一,忠心毋庸置疑,呂錢塘舒羞楊青風三名大柱國膝下走狗仍然小心戒備,隨時準備出手,可見三人委實是懼怕徐大柱國怕到了骨子裡,生怕一點風吹草動傷著了世子殿下,他們就得趁早以死謝罪。

徐鳳年正在向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陽請教那《兩儀參同契》精髓何在,看到呂錢塘三人的緊張作態,也不出聲,等到持戟將軍在馬上彎腰請示後,這才笑道:「寧將軍,讓你麾下兵馬跟在後頭,只是本世子不願吃灰塵,沒別的意思,別緊張,拉開一個半里路距離,真有險情,只是一個衝刺的事情,寧將軍還信不過鳳字營?這可是本世子的親衛營,每人都是從北涼各軍中百里挑一出來的悍勇精銳,加上有寧將軍坐鎮指揮,萬無一失。」

這持大戟的武典將軍有個詩意名字,寧峨眉,卻生得五大三粗,一身橫肉,鳳字營清一色佩刀持弩的輕騎,唯獨他鐵騎重甲,手持一枝惹人注意的卜字鐵戟,更背有一個大囊,插滿了短戟十數枝,一看便知是個萬人敵類型的衝陣武將。

徐鳳年出城以前拿到手一份關於寧峨眉的戰功梗概,不得不去敬重驚嘆幾分,寧峨眉是個戰場上的遺孤,被扛蠹的大將王翦撿到,撫養成人,王巨靈陣亡後,便繼承了義父的衣缽,只要給他一戟在手,僅是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壯舉便做了數次,每次事後都要被大柱國以大功抵小罪,要不然他也不會成為北涼四牙中武階最低的一個,只不過寧峨眉只要能上陣能殺人,別讓他龜縮在陣後做搖旗吶喊的事情,對這些並不上心。

古往今來,敢用戟做趁手兵器的,莫不是一幫殺人如拾草芥的虎狼猛漢。

沙場上是殺神,寧峨眉下了戰場,卻不是那種動輒鞭撻士卒的蠻將,相反,十分溫良恭儉,說話嗓門因為中氣十足,難免顯得震天響,語氣卻總像是出自江南女子的櫻桃小嘴,實在是一件彆扭至極的奇事。此時聽到世子殿下的解釋,寧峨眉斜持大戟,戟尖朝地,靦腆笑道:「這趟出行,大柱國命屬下一概聽從世子殿下吩咐,殿下說如何便如何。」

徐鳳年瞥了眼寧峨眉手中大鐵戟,好奇問道:「寧將軍,這卜字戟該有七八十斤重?」

寧峨眉詫異道:「世子殿下認得這戟是卜字戟?」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偶然聽我二姐說起過。不至於認作是那做花哨禮器的矟戟。」

寧峨眉沒有察覺身邊氣氛有些凝滯,自顧自說道:「世子殿下猜測無誤,這戟重七十五斤,尋常人提拿不起。」

腰間佩雙刀的徐鳳年哈哈大笑道:「有機會要見識一下寧將軍的飛戟,聽徐驍說你短戟能夠一戟一人墜馬,例無虛發。」

寧峨眉有些赧顏,只是笑了笑。最終請辭,縱馬拖戟而返。

容顏嬌媚心腸不知如何的舒羞拉住韁繩,冷眼旁觀,嘴角勾起,掛滿了不屑,這名大柱國心腹的北涼驍將實在是不諳官場世情,既然世子殿下都識破了兵器,甭管是識貨,還是瞎貓撞上死耗子,就不知順水推舟馬屁吹捧幾句?還當著佩刀殿下的面說什麼提不起大戟,你這是嘲諷世子殿下手無縛雞之力嗎?你這不開竅的莽夫,世子殿下即使不是用刀高手,可那兩柄絕世好刀寒意森森,隨便一瞧便是血水裡浸泡出來的殺人刀,「尋常人」駕馭得住?

身形不輸寧峨眉的魁梧劍客呂錢塘只是凝神閉目,拇指扣住從武庫裡挑得的巨劍赤霞劍柄。

楊青風籠罩於一襲寬敞黑袍中,襯托得那雙如雪白手愈發刺眼。

徐鳳年繼續前行,輕聲感慨道:「當年西楚自稱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人,可那十幾萬所向披靡的大戟士不一樣敗給了徐驍的鐵騎,看來天底下這矛,還是數北涼鐵騎最鋒利。」

老道魏叔陽撫鬚輕聲笑道:「老道早年有幸見過北涼數千鐵騎奔雷成一線的奇景,猶如廣陵江上的大潮,翻江倒海山可摧,心馳神往啊。」

徐鳳年眨眼道:「魏爺爺,這我可是見多了。」

老道士愕然良久,終於恍然,一臉欣慰笑意。這讓蒙在鼓裡的舒羞百思不得其解。舒羞三人在王府上做大柱國豢養鷹犬的日子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最長的楊青風才七八年,那時候世子殿下便已經是狼藉聲名在外的北涼頭一號無藥可救大紈袴。

江湖上沒有魔門邪教這類說法,哪有不知死活的宗門幫派給自己戴上「邪魔」的帽子,便是一些行事狠毒的宗派一旦跟這兩個字沾親帶故了,多半都要跑到熱鬧地方哭爹喊娘叫苦喊冤,尤其是被北涼鐵騎碾壓過的江湖,更沒人有膽子走這種注定短命的偏鋒,大約一甲子前的江湖魚龍混雜,一如中原春秋九國那樣諸侯割據,倒是有個讓大半座江湖仰視的門派自稱魔門,下場如何?

龍虎山輕輕鬆鬆出世了一位百年難遇的仙人齊玄幀,發貼天下,約戰於蓮花頂上的斬魔台,齊大真人獨自一人便屠光了六位自命不凡的魔道高手,從此一蹶不振,已經淡出視野五十年,天曉得被當年的孫子輩門派騎在脖子上撒尿多少回了。

舒羞出自一支西楚國的旁門左派,鑽研一些被正道打壓很狠的巫蠱術,不成氣候,她雖是門派裡不多見的巫女,有望繼承宗主位置,可舒羞自有野心,瞧不上眼不到百人幫派的小家子氣,逃了出去獨自逍遙快活,憑著上佳皮囊和下乘媚術,偶然間從崆峒山一位懷璧不知的中年道人那裡得了殘本的上流心法,修習以後功力暴漲,一發不可收拾,得知那僅是三分之一的《白帝抱朴訣》後,便順藤摸瓜摸到了聽潮亭武庫,不死已是萬幸,只進了王府,還沒瞧見聽潮亭的影子,就被府上隱匿的高得半死,以後拿幾次成功刺殺換得了活命的機會,這次拿到手《抱朴訣》,當然萬分珍惜。

別以為北涼王府只有被刺殺的份,哪一次來了一撥,北涼不是立馬出去一撥給予鐵血報復?哪一次不斬草除根?

這便是大柱國徐驍的歹毒了。唯有一件件血案累積在一起,舒羞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左道人士才會轉變得如此膽小如鼠。再不怕死的好漢女俠也扛不住大柱國那一百種一千種讓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啊。

徐鳳年對舒羞三人並無好感,更無需去客套寒暄,只是策馬來到馬車邊上,掀起車簾子,看到魚幼薇抱著武媚娘嬉鬧,她心情不錯,花魁魚幼薇也好,西楚皇帝劍侍的孤女魚玄機也罷,現在她在哪裡都是籠中雀,可若能換個更大的籠子,從王府騰挪到整個江湖,那麼她的心情總是會更好一些。

姜泥縮在角落,不是坐著而是蹲著閱讀一本秘笈,眉頭微皺,做什麼都認真十分努力十分的模樣。

至於那羊皮裘老頭兒,佔據了車廂大半位置,脫去了靴子,在那裡用手扣臭腳丫,扣完了便放在鼻子前聞聞。

徐鳳年放下簾子,無奈道:「難為魚幼薇和小泥人了。」

世子殿下自言自語:「是不是再換一輛?算了,在一輛馬車上,出了狀況,這古怪老頭兒好歹會出手,否則連我出事都未必能讓他勞駕,更別說為兩個女子出手。」

徐鳳年從懷中抽出新繪地圖《禹工地理志》,離陽王朝一統中原後,本來六州擴為現在的十九州,可見春秋亂戰離陽王朝是何等的蛇吞象,徐驍為何成為王朝唯一一位大柱國便在情理之中。北涼是泛稱,囊括了整個涼州和半個陵州,他們一行人現在才出城沒多時,城池本就在北涼最南部,距離雍州北邊境還有一日行程,徐鳳年走的官道便是四年前走過的,這段路程當初走得也輕巧,馬馬虎虎算得上是鮮衣怒馬,進入雍州腹地以後才開始一路淒涼起來。

興許是受不了車內鬥雞眼老頭,魚幼薇捧著白貓探出頭,眼中有些乞求地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打了個響指,楊青風猛然睜眼,只聽他一聲口哨,一匹無人騎乘只是乖巧跟在他身後的棗紅駿馬小跑向世子殿下。

楊青風據說連野鬼山魁都能飼養,馭馬不在話下。

騎術尚可的魚幼薇剛坐上馬背,小心翼翼安撫著武媚娘。

一時間整條官道後邊只見塵土漫天,

馬蹄陣陣,大地顫動,顯然不是一百輕騎能夠製造出來的陣勢。

徐鳳年掉轉馬頭,眯眼望向那邊。

馬車也停下,生平第一次離開王府的姜泥都探出頭。

徐鳳年笑了笑,對面有懼色的魚幼薇招手道:「換馬,來我這邊坐著。」

整個北涼有這氣魄和手腕的角色,就兩人而已。

老爹徐驍可不敢搶世子殿下的風頭。

那剩下那位便水落石出了。

傳言那個北涼十萬鐵騎都對他言聽計從的小人屠嘛。

徐鳳年會認不得?

魚幼薇沒這臉皮,但看到徐鳳年眯起了長眸,只得下馬再上馬,坐入他懷中。

加上大戟寧峨眉,北涼四牙一股腦出現了三位。

徐鳳年嘖嘖道:「好大的大排場。」

在刀矛森森的鐵騎擁簇中,一襲白衣策馬而出。

遙想當年,這位白衣男人似乎便是如此風範地一騎絕塵出陣,將那享譽天下的名將之首葉武聖一對妻女活活刺死陣前。

風流無雙的俊雅男子在馬上微微躬身,輕輕道:「陳芝豹來為世子殿下送行。」

在北涼三牙和最前排十數位驍將視野中,只看到了世子殿下懷裡抱著個美人,美人懷中又抱著只白貓。

一邊出身忠烈將門並且自幼便跟隨徐大柱國征戰春秋的年輕一輩最傑出人物。

一邊是那個溫柔鄉里逗貓的公子哥?

似乎一時間,高下立判。

徐鳳年再度掉轉馬頭,一根手指纏繞著女子青絲,緩緩道:「不送。」
ab336 發表於 2013-5-30 23:02
第五十五章 一劍便是百萬師


大戟寧峨眉率領一百鳳字營輕騎繼續尾隨世子殿下,與白衣陳芝豹擦身而過時,並未出聲,寧峨眉雖是當世陷陣一流的武夫,對於在北涼軍中的地位爬升並不熱衷,給人一種遲鈍的感覺,今天小人屠帶領三百餘重甲鐵騎奔馳幾十里送行,折騰出這一場聲勢,寧峨眉越過那一襲惹眼的清亮白衣後,卻也不禁皺起了眉頭,他再後知後覺,也察覺到世子殿下方才望向自己的眼神,沒了先前的友善。寧峨眉握緊手中重量僅次於燕刺王麾下頭號猛將王銅山的卜字鐵戟,轉頭看到身後百餘人鳳字營親衛多數都在幾步一回頭,瞻仰陳芝豹的姿容風采,寧峨眉陷入沉思。

北涼四牙中,手握北涼第二精銳重騎六千鐵浮屠的典雄畜,掌管北涼三分之一「白弩羽林」的韋甫誠,兩人皆是陳芝豹一手栽培起來的心腹大將,此時就在身後肅容握鞭,對於這兩人與自己齊名的北涼青壯一代猛將,寧峨眉並不熱絡熟識,只限於殺伐戰場上的嫻熟策應,若說軍中聲望,寧峨眉自認不輸絲毫,可如果說是手中兵權輕重,差距何止是官階上的三級?寧峨眉自嘲一笑,提了提手中大戟,緩了緩騎隊速度,拉開到世子殿下要求的半里路。

毛髮如獅的典雄畜扭頭吐了一口唾沫你在地上,鄙夷道:「將軍,這殿下該不是嚇破膽子了?都不敢讓我們送行。不送更好,老典還不樂意熱臉貼冷屁股。咱鐵浮屠個個是拿北莽蠻子腦袋當尿壺的好漢,丟不起這人!」

更像私塾裡教授稚子讀書識字的韋甫誠要含蓄許多,輕笑道:「殿下四年前出門遊歷,身邊才帶了一個老馬伕,這次總算是補償回來。正在興頭上,自然不喜我們的叨擾。老典,你這只知道殺來殺去的老匹夫,哪裡懂得世子殿下的風花雪月?」

六千鐵浮屠重騎在鐵騎冠天下的北涼軍能排第二,僅次於徐驍親領的大雪營龍騎軍,一黑一白,讓北莽三十五萬邊軍聞風喪膽,春秋國戰,人屠徐驍教會天下一個鮮血淋漓的真理,戰場勝負從來不是單純甲士數量的比拚,甚至不在於披甲率高低,而在於兵種搭配,奇正雙管齊下,再由最精銳力量在僵持中一錘定音,西壘壁,便是死戰第一的魚鼓營悍不畏死,為騎戰第一三千大雪龍騎兵開闢出一條直插葉白夔大戟軍腹地的坦蕩血路,陳芝豹坐鎮中軍,運籌帷幄,王妃親自擂鼓,徐驍捨棄頭盔,持矛首當其衝,三千白馬白甲,一路奔雷踏去,其中便有魚鼓營千餘人的袍澤屍體,既然西楚士子豪言西壘壁後無西楚,那徐驍便讓西楚乾乾淨淨亡了國。

金戈鐵馬名將輩出的九國春秋,那是武夫最璀璨的時代,典雄畜韋甫誠正是從這場戰火中崛起的年輕將領,功名都是踩著一位位春秋大將的白骨積累出來的,身上自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傲骨梟氣,哪裡會看得起膏粱子弟的架鷹鬥狗?你便是世子殿下又如何?北涼軍首重軍功,每年那麼多涼地紈袴被父輩們丟到邊境,哪一個不是被他們操練得跟死去活來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哪一個最後不是連祖宗十八代都忘了只記得軍中上級?你徐鳳年除了世子殿下的頭銜,還有什麼?

典雄畜呸了一聲,獰笑道:「我去他娘的風花雪月!老子前年帶著六百鐵騎長驅直入北莽八百里,搶了一位刺史千金,在馬背上就讓剝光了她,完事了捅死掛在長矛上,這才是老子的風花雪月!」

韋甫誠彎腰摸了摸愛馬鬃毛,打趣道:「結果就被大柱國吊在軍營柵欄上凍了一晚上,我可是聽說你那玩意兒都被凍得瞧不見了,現在還能使喚?」

典雄畜一拍肚子,豪邁笑道:「照樣可粗可細,老典在馬上床上那可都是沒二話,韋夫子,你若不信,把你家閨女借來一試,保你不服不行!」

韋甫誠一陣頭大,道:「敢打我閨女的主意?信不信我白弩羽林滅了你的六千鐵浮屠?」

典雄畜撇嘴道:「夫子又放屁了,有本事各自拉出一百人丟到校場鬥上一鬥,看誰家的兔崽子趴地上喊娘。」

自始至終,北涼四牙四員虎將名聲加起來都不如他一人重的小人屠陳芝豹都沒有插話,既沒有出聲提醒身邊左膀右臂出言慎重,也沒有附和挖苦那位不得人心的世子殿下,神情淡漠。義父大柱國馬上要進京面聖,因此暫時是不會去北涼北莽兩軍犬牙交錯的邊境,一切軍務將一併交由陳芝豹負責,北涼三十萬鐵騎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小人屠既是大柱國的首位義子,又是文韜武略皆超拔流群的名將,誰不知道這一襲白衣當年若不是親口回絕了皇帝陛下讓他去南邊獨領一軍,現在早就是權傾南國的一方封疆大吏,哪裡輪得到南方十部蠻夷在那邊上竄下跳?

韋甫誠微笑道:「寧大戟領了這份苦差事,估計要氣悶到天天睡不著覺了。」

典雄畜幸災樂禍道:「寧鐵戟這人不壞,殺起人來從不手軟,馬戰步戰都夠勁道,老典跟他齊名,服氣!至於韋夫子你嘛,說實話就遜色了些。」

韋夫子不以為意,典雄畜這廝素來心直口快,與他講上兵伐謀的大道理,聽不進耳朵。

陳芝豹望瞭望頭頂天色,喃喃道:「變天了。」

魚幼薇扭捏著要單獨乘馬,徐鳳年拗不過,乾脆就把白馬讓給她,自己則上了馬車,車廂裡鬥雞眼老頭兒終於穿上了靴子,伸長脖子去看姜泥手捧的秘笈,蹲在角落的姜泥最是吝嗇小氣,豎起封面,自顧自默念讀書,兩人就這麼僵持不下,比拚耐心。老頭看到世子殿下鑽入車廂,顯得有些不耐煩,登鼻子豎眼的,不給半點好臉色。

徐鳳年坐下後,摘下繡冬春雷雙刀放於膝上,樸拙春雷在下,秀美繡冬在上,兩柄刀一長一短,交疊擺放,也是一道養眼美景,便是姜泥也忍不住多瞧了兩眼,她曾親眼見識過白狐兒臉在聽潮湖冰面上雙刀捲起千堆雪,心中對徐鳳年憎惡更深一層,那般美麗的女子才配得上這雙刀,徐鳳年你練刀再勤快,也是個兩頭蛇三腳貓,只會辱沒了雙刀!上來聽書的徐鳳年自動忽略掉羊皮裘老頭,閉上眼睛,吩咐道:「讀那本《千劍草綱》。」

姜泥打開腳邊塞滿秘笈典籍的書箱,好不容易找出古篆體封面的《千劍草綱》,翻開閱讀起來,這段時日,讀書賺到了銀子不說,還被迫認識了將近百個生僻字,一字十文錢的慘痛代價,每個字讓姜泥第二次撞見都要咬字格外加重,果然是一位嫉惡如仇的小泥人。徐鳳年聽著比較首次閱讀要舒暢太多的聲音,氣息隨著《千劍》文風而微微變更,士大夫登高作賦,那都是有感而發,越是情深,讀之越是動容,武者撰文也是一個道理,寫出來的東西跟佛道經典根本不是一種味道,這《千劍草綱》更是字字鏗鏘,難怪白狐兒臉會極為推崇,說這本是在二樓豐富藏書中能排前三甲的好書。

徐鳳年聽得入神。

卻被人打岔:「都是屁話。」

被打斷節奏的姜泥將腦袋從書籍後頭探出,瞪了一眼。

老頭兒對世子殿下相當不敬,刻意生疏,唯獨對姜泥卻是青眼相加,擠出一個笑臉,主動解釋道:「老夫是說這本書滿紙荒唐言,誤人子弟。」

徐鳳年睜開眼睛,微笑道:「此話怎講?」

不管身手如何可那臭脾氣絕對是天下少有的老頭兒白了一眼,譏諷道:「老夫便是一字一字詳細跟你說劍道,確定不是對牛彈琴?」

徐鳳年無可奈何,這老怪物在徐驍嘴裡似乎歲數不小於王仙芝,只有忍著。

姜泥顯然很喜歡看到徐鳳年被人不當一回事,雖說不怎麼對這古怪老頭有親近感,可這一刻卻是心中好感嗖嗖嗖往上猛漲。老頭看到姜泥臉色變化,心情大好,對徐鳳年的打擊不遺餘力,「你一個耍刀的門外漢,就別糟踐《千劍草綱》了,這書不管如何廢話連篇,也不是你可以領略書中那點筋骨的。《千草》若是被書名矇蔽,真以為是在講述諸般劍招機巧,就當真是笑死老夫了,殊不知這個半百年紀才抓住劍道粗略皮毛的杜思聰最擅長詭譎劍招不錯,可那早就被老夫斥責過了,這才有了這本從劍招衍生開去求劍意的《千草劍綱》,只是杜小子終究只有半桶水,晃來晃去,只有些小水花濺到了桶外,可笑之處在於後人都看不出這些水花才是僅剩不多的妙處。」

徐鳳年震驚道:「寫《千劍》的杜思聰求教於你?」

老頭兒伸出三根手指,理所當然道:「在雪地裡站了三天三夜,老夫才勉為其難指點了三句話。」

徐鳳年心中駭然。

姜泥倒是比世子殿下出息百倍,一臉信你我就是笨蛋的俏皮模樣,不輕不重道:「吹牛皮倒是厲害,有本事也寫一本放入武庫的經典去。」

人比人氣死人,老頭兒對徐鳳年始終板著臭臉,到了姜泥這邊就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嘴臉,「小丫頭,老夫獨來獨往慣了,心中萬千氣象不屑付諸筆端,再說那聽潮亭能入老夫法眼的書不過寥寥五六本,也不是啥了不起的地方。」

姜泥瞪圓眸子,「還吹,還沒完沒了了?!」

老頭兒愣了一下,不怒反喜,哈哈大笑。

有些多餘的徐鳳年被老頭攪和得對《千草》興致缺缺,就讓姜泥換了一本秘笈,結果讀了不到一千字又被老頭的倨傲評點給打斷,再換一本,不出意外再被批得不值一文,徐鳳年只是覺得受益匪淺,姜泥卻已經要瘋掉,讀書掙錢本來就是體力活,而且還是伺候這仇家徐鳳年才賺到的血汗銀子,老頭兒卻在那裡故作高人地指點江山,姜泥起先因為他一大把年紀,就一忍再忍,三番五次後,實在是受不了,姜泥摔書,滿臉怒氣道:「閉嘴!」

瞧瞧,近墨者黑,跟世子殿下學口頭禪是越來越順溜了。

徐鳳年不理會姜泥的發飆,笑呵呵問道:「要不我找呂錢塘練刀去,在旁指點指點?」

老頭伸了個懶腰,舒服躺在車廂內,沒好氣道:「你所佩兩刀的原主人,老夫倒樂意說上兩句。你就算了,悟性嘛,馬馬虎虎,大概能有老夫年輕那會兒一半,可惜練刀太晚,一身內力還不是自己的,不信你能練出個三五六來。」

眼中笑意滿滿的姜泥落井下石道:「這話真實誠。」

徐鳳年低頭伸出一根手指,劃過繡冬刀鞘。

一半悟性?

姜泥似乎想起什麼,冷哼道:「那人是小人屠陳芝豹?比你可要瞧著像世子殿下多了。」

徐鳳年抬頭笑道:「那也是像而已。」

姜泥竟有點怒其不爭的意思,約莫是憤懣於自己的頭號敵人如此不濟,有辱她和神符,惡狠狠道:「你就不知壓一壓那陳芝豹的風頭?掉頭就跑,不怕被人笑話!」

徐鳳年啞然道:「要不然還跟陳芝豹打一架?」

姜泥恨恨道:「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打不打就是另外一回事!」

老頭兒扯了扯羊皮裘,笑道:「小丫頭你這就所有不知了,咱們眼前這位世子殿下刀術平平,心思肚腸卻是得了徐驍真傳,只不過那姓陳的小人屠恐怕早就知道這點,沒那麼容易糊弄,倒是身後那些個光長力氣不長腦子的北涼莽夫,十有八九沒看出來。」

徐鳳年置若罔聞。

姜泥若有所思。

老頭兒一語道破天機,「小丫頭,比心機,你這輩子想必是比不過這陰險傢伙了,要不老夫教你點功夫,還是有希望一較高下的,他便是得了全部大黃庭,只要不曾真切摸到武道的門檻,你一樣可以一劍破之。誰說女子不可一劍力當百萬師?這小子的娘親,便是老夫生平僅見的三位劍道大成者之一。」

徐鳳年默不作聲,左手握住春雷。

老頭兒斜眼看著雙刀,笑道:「原來是習慣左手刀,小丫頭,你看,老夫就說這小子狡猾得很。」

徐鳳年笑著松刀起身,緩緩道:「今天先不聽書了。」

等徐鳳年離開車廂,姜泥怔怔出神,有點惱火。

老頭問道:「姓姜的小丫頭,如何?要不要跟隨老夫學點真本事?」

不曾想姜泥毫不猶豫道:「學什麼學!」

老頭兒納悶道:「為啥不學,當年求老夫收作徒弟的笨蛋,可以從北涼一路排到東海。」

姜泥冷聲道:「我若跟你學,徐鳳年早就讓我死了。」

老頭兒挑了下一條稀疏眉頭,「他敢?!」

姜泥將書放入箱子,嘆氣道:「再說你也就是嘴皮功夫厲害,跟你學沒什麼大出息。」

老頭兒捧腹大笑,幾乎要在車廂裡打滾。

姜泥惱怒道:「笑什麼笑!」

老頭兒坐正身子,神秘兮兮低聲道:「你可知老夫是誰?」

姜泥一臉平靜道:「我管你是誰?」

老頭兒揉了揉下巴,躺在車中,翹著二郎腿,自言自語道:「這倒是,連老夫都快忘了自己是誰,又能有誰記得木馬牛?」
ab336 發表於 2013-5-30 23:02
第五十六章 陸地神仙

徐鳳年騎上原本配給魚幼薇的那匹紅棗大馬,抬頭看了眼灰濛蒙天空,不出意外今夜有一場大雨,按照目前速度,黃昏可在衡水城內住下,不至於冒雨前行。佩有赤霞巨劍的呂錢塘在最前頭領路,不見隨身攜帶兵器的舒羞和楊青風負責殿後,居中的老道士魏叔陽一夾馬腹,與徐鳳年並排前行。這四名貼身扈從都是二品左右的實力,即便對上鄧太阿曹官子這般高居超一流高手寶座的半仙人物,也有一戰之力,最不濟也可以拖到車廂內那位鬥雞眼老頭扣完腳丫挖好鼻屎。

徐鳳年輕聲問道:「魏爺爺,這十大高手到底是什麼個實力,能說得通俗易懂些?」

九斗米老道略加思索後,緩聲道:「老道曾聽一位教內大真人透露過一些,不去說那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王仙芝,剩下九人,新一代劍道魁首鄧太阿、用一根斷折弧矛的王茂以及曹官子明顯要高出其餘六人境界一截,老道妄自揣測所謂天下十大高手只是名氣更大,真正實力與六人相仿的應該不在少數,這一撥人大概又可劃分兩種境界,如此推算,就應了教內那位大真人『一品四重』的說法,分別是金剛、指玄與天象,金剛境才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一身根骨金剛不朽,聽潮亭內司職守護李元嬰的劉璞,還有楚狂奴,大概都可以躋身這一行列,指玄境便妙不可言了,至於更深一重的天象,老道便更不能妄語,想來那位護著世子殿下遊歷六千里的劍九黃介於兩者間,武帝城頭一戰,最後一勢劍九,卻是穩穩到了天象境的,鄧太阿王茂曹官子三人,大抵各自在不同時期入了天象境,唯有王仙芝,在這一重境界穩坐釣魚台已經半輩子,委實是高不可攀,高不可攀吶。」

徐鳳年輕聲問道:「魏爺爺你漏了最後一重境界?」

魏叔陽笑道:「當年大真人只說到達了這一重便是地仙了,老道心想人間若真有人如此神通,當世就只有王仙芝了,再往上追溯,大概龍虎山齊玄幀以及為先皇逆天改命的趙老天師可以算上。不過吳家劍冢每逢百年必出一位陸地劍仙,算一算也是時候該冒頭了。至於兩禪寺,不好說不好說,佛門聖地,保不齊在哪裡就坐著一位金身羅漢。不過老道如世子殿下這般年輕的時候,倒是還有幾位高人名動四方,統稱四大宗師,可要比如今十大高手要來得更實至名歸,南邊的符將紅甲人,整個人裹於一件鮮紅甲冑,不見面孔。西邊的酆都老祖,是一位身穿綠袍的女子。第三位就在咱們北涼,是那槍仙王繡。」

徐鳳年冷笑道:「這個我聽說一些,陳芝豹便是跟他學的槍術,到頭來這槍法大家還是死在了徒弟手中。」

魏叔陽撫鬚一笑,道:「最後一位最為名聲顯赫,天下不管有多少人學劍,當初可都是一概繞不開躲不掉這座山峰,當時只要有他在,便無人敢自稱劍法超群,與如今王仙芝自稱第二無人自稱第一,如出一轍。世子殿下已經知道是誰了吧?」

徐鳳年點頭道:「劍神李淳罡,手中那柄木馬牛被王仙芝雙指折斷,便徹底杳無音信。」

也有過一段青春歲月的魏叔陽無限感慨道:「江湖代有奇才出,獨站鰲頭五十年。據說李劍神行走江湖時劍法冠絕天下,風采更是宇內無雙,那時候天底下哪有不痴迷李劍神的女子,連酆都那綠袍娘都心甘情願被木馬牛刺透一劍。我小時候做夢都想著哪天出門能夠碰到李劍神,能說上一句話便天大的知足。得知王仙芝打敗了他,硬是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服氣,恨不得與王仙芝拚命。我那會兒已經學劍十來年,後來棄劍修道,很大原因便是李劍神的退隱。沒有青衫仗劍走江湖的少年,都不是有志氣的少年啊。」

徐鳳年被魏爺爺破天荒流露出來的少年情懷給逗樂,方才在車廂裡惹來的陰霾淡去幾分,忍俊不禁道:「魏爺爺,你小時候也一樣想著做一名瀟灑劍客?」

九斗米老道眯眼笑道:「誰沒年輕過吶。不妨實話與世子殿下說,老道當年還愛慕過幾位女俠,一次與其中一位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見面,不爭氣地只是臉紅打顫,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點比起世子殿下,就像是一個金剛境一個天象境嘍,五個老道加起來都不如。」

徐鳳年與魏叔陽稱得上是忘年交,小時候騎在老道士脖子上又不是沒淘氣撒尿過,少年時代進入聽潮亭也願意聽魏爺爺說些山精神仙故事,若非如此,以徐鳳年在某些事情上的精明吝嗇,會在拿到武當《參同契》手稿的第一時間就交由九斗米魏叔陽?並且任由其轉抄以供日後仔細註疏?徐鳳年當真是不知道那本《參同契》的珍貴?有大黃庭珠玉在前,後邊薄薄一本《參同契》只怕是更厚幾分。

徐鳳年嘿嘿笑道:「魏爺爺,便是在江湖上挖地三尺,我也要幫你把那李淳罡挖出來。」

老道士搖頭道:「連老道我都要進棺材,說不定李老神仙早就過世了,不奢望不奢望。」

馬車上,姜泥耳尖,聽到了木馬牛三個字,之所以對這個稱謂格外敏感,又是一樁離不開她那位皇叔的荒唐美談,西楚敗亡前,姜皇叔重金購得一半木馬牛,即兩寸劍尖,試圖將劍尖打造成媲美神符的匕首,連名字都想好了,「天真」,贈予最心疼的侄女太平公主,與那柄神符湊成一對,可惜不等匕首製成,西楚西壘壁一敗,舉國心死。姜泥上下打量了一遍躺著打瞌睡的糟老頭,小聲問道:「你說到了木馬牛?」

老頭兒瞧著有些心灰意懶,語氣散淡道:「沒有。」

姜泥撇了撇嘴說道:「我知道,你是李淳罡,劍神什麼的。」

老頭兒睜開眼睛,驚奇道:「徐鳳年那精明透頂的小子都沒敢往這方面想,小丫頭你聽到三個字就斷定老夫是那啥玩意劍神?老夫像嗎?」

姜泥蹲得兩腳發麻,輪流伸直一條細腿,平淡道:「不像怎麼了,難道你不是?」

老頭兒坐起身,望著眼前這個纖細女孩,道:「既然覺得我是李淳罡,你都不樂意跟我學劍?」

姜泥搖頭道:「兩碼事。理由我已經說過了。你的本事越厲害,我就死得越快。」

老頭兒被鬱悶得無以復加,加重語氣道:「老夫就算不是李淳罡,這一身本事比較巔峰時起碼還剩下五六成,信不信老夫若要殺徐鳳年,現在就可以出去隨手摘掉這小子的項上頭顱。」

姜泥嗤笑道:「看吧,我就說你嘴皮功夫最了不得,你去殺啊,我就不信徐驍會讓你胡來。」

老頭兒一臉深思表情。

姜泥重新捧起那本讀了沒幾千字的《千劍草綱》道:「你是誰不關我的事情,而且徐鳳年我殺得,你殺不得。但攔不住你,我也不會攔。況且,說不準你跟徐鳳年做了交易,在故意試探我。」

老頭兒搖了搖頭,無奈笑道:「你這丫頭,倒是有幾分神似那位劍意堪稱磅礴的王妃。怎的你們這些有大意思的女子,都要跟徐家男子牽扯不清,老夫就想不明白了,當年若不是徐驍這混球,使得那女子由出世劍轉入世劍,最多再給她十年打磨雄渾劍意的時間,便是老夫和僥倖贏了木馬牛的王仙芝都不敢說穩勝於她。現在那女子沒了,你又來,老夫想想就憋得慌,渾身不得勁兒。既然你不想學劍,老夫也不強人所難,其實你若拋不開執念,便是學劍了,也未必能夠登峰造極,到時候反倒是被老夫毀了一塊璞玉,殺人終究是敵不過救人啊,那姓齊的道士當年與我論辯,我談我的劍,他說他的天道,誰都說不過誰,後來他在斬魔台上斬了魔登了仙,我卻輸給了王仙芝,才琢磨出一個道理,想達仙佛之境,出手必為救人。」

老頭兒重重咦了一聲,一直渾濁的眼神綻放出異樣光彩,如同浩然劍氣,他默念了幾句殺人救人,再死死盯著一頭霧水的姜泥,笑道:「小丫頭,你不學劍真可惜了,哪天你改變主意,回頭找老夫。」

姜泥只是看書,不屑一顧那老頭兒。

這老傢伙貌似是劍神李淳罡啊。

她突然探出腦袋小聲問道:「你都說了徐鳳年有你一半天賦,還說他練刀晚,注定沒出息。那我偷偷摸摸跟你學了劍有何用?」

老頭一時間沒整明白其中的道理,好不容易才理清頭緒,感情這小丫頭被徐鳳年那小子欺負習慣成自然了,開始在心底承認自己不如他聰明,想通這個,實在不像是那劍神李淳罡的老頭兒循循善誘道:「你天賦不比那小子差,怕什麼?」

姜泥眸子亮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冷淡,苦著臉道:「還是算了,練刀學劍很苦的,我還是讀書好了。」

得,在武當山上最心疼菜圃的小泥人,想必是被徐鳳年的瘋魔練刀給暗中震懾住了。

可憐的李老劍神,虧得車外不遠就有一個已經一大把年紀的仰慕者。

一輩子從不求人只被人磕頭無數的老頭恨不得一頭撞死自己,這是哪門子理由?

老頭穩了穩心神,告訴自己這樣才好,這丫頭就是這股蠻不講理的精神氣最合心意,當年李淳罡又何時與人與世道講理過?

易事,難事,風雨事,江湖事,王朝事,天下事。

都不過是一劍的事。

姜泥捲起袖管,輕輕解開纏繞匕首神符的絲帶。

老頭看得發呆,咋的,不學劍也就罷了,還要跟難得發發善心的老夫我拚命?

這一團漿糊的世道,當真是不明白了。

出人意料,承認自己不太聰明還怕吃苦的小姜泥將神符遞出去,柔柔道:「喏,不是送給你,是借你。」

老頭緩緩接過神符,壓抑心中波瀾,輕聲問道:「為何?」

小丫頭重新將腦袋躲在那本秘笈後面,小聲說道:「如今這世上沒人對我好了,你好像還不錯。」

只剩一條胳膊更沒有了那木馬牛的老頭瞧不出任何神情變化,只是默默坐定。

依然縮在書後頭的姜泥重複道:「我不學劍。」
ab336 發表於 2013-5-30 23:03
第五十七章 大雨小道立紅甲

一株浮萍冷不丁被拔起種在了院子裡當芭蕉,好不容易見著院外風光,哪裡能不開懷,魚幼薇快意騎馬,騎上了癮,不管徐鳳年如何言語威逼利誘,就是不願下馬上車,徐鳳年看她馬術稀拉平常,攥緊馬韁的纖纖玉手早已泛紅,忍不住有些惱火,只有他這種行走過江湖的人物才會知道,那些個臉蛋姿容不俗的女俠風光歸風光,可不耐細看,騎馬多了,屁股蛋兒肯定光潔圓潤不到哪裡去,握劍提刀久了,雙手老繭更是不堪入目,你魚幼薇難不成要步後塵?

徐鳳年冷哼一聲,雙指放於唇間吹了一聲尖銳口哨,那頭祿球兒辛苦調教架熬出來的青白鸞衝破烏云,直刺魚幼薇懷中的白貓武媚娘,養尊處優膽子不比老鼠大的大白貓通體雪毛豎起,悽慘尖叫一聲,魚幼薇嚇得臉色發白,自打撿到這白貓取名武媚娘那天起,它便是她唯一相依為命的親人。這頭遼東飛禽最神俊者六年鳳只是來回俯衝,並不傷害白貓,只是武媚娘嚇得夠嗆,連帶著魚幼薇望向徐鳳年的眼神都異常悲涼,與老道士魏叔陽談笑風生的徐鳳年假裝視而不見,魚幼薇無計可施,只得恨恨下馬,上了馬車去面對那個過於不拘小節的羊皮裘老頭兒。

原先心中有些拿姿色引誘世子殿下博取一些意外驚喜的舒羞見到這番情形,一陣心涼,本以為這次遊歷隊伍中車廂裡頭那丫頭靈氣歸靈氣,終究還小,青桃的滋味,比不得熟透了的蜜桃,至於那駕車的丫鬟,長得不差,身段也算婀娜,就是性子太冷,一看便是不懂得暖被貼心的女子,最後就只有捧著白貓的這位最有威脅,那兩臀瓣兒上馬下馬都是滿盈的圓滾風情,便是自己同為女人也瞧著都覺誘人,世子殿下是花叢老手,這一路為何帶上這養貓的娘子,還不是做那事兒解渴解饞?既然好這一口,就不許自己上去湊個數?一龍二鳳雙飛燕嘛。可世子殿下為何看上去並不十分寵溺她?傳聞世子殿下為了那些個北涼大小花魁可是什麼荒唐事都做得出來,也就虧得大柱國家大業大,地方上一般家底的豪族門閥都經不起如此揮霍。

舒羞一時間有些意態闌珊,她最厲害的不是內力不是刺殺,而是有易容術支撐的床笫媚術,只要給她一張畫像,一套完整的易容器具,她便能在半天裡變成那個人,幾乎以假亂真,試想得到了舒羞,不就等於得到天下所有美女的臉孔嗎,神似有幾分且不說,形似八九分絕對屬於信手拈來。問題在於舒羞與世子殿下不熟,摸不清脾氣口味,哪裡知道他心中所想佳人是誰,即便有了一幅精準畫像,萬一畫蛇添足,一想到那位據說背上幾十萬春秋怨鬼陰魂不散的大柱國,舒羞就身顫膽碎。

若沒有了在涼地隻手遮天的大柱國,人生就輕鬆了。

這個大不敬念頭只是一閃而逝,舒羞就悔得想抽自己耳光。

進入雍州境內,徐鳳年終究不是天文署的老夫子,可以算準天氣的陰晴雨雪,這場暴雨要比他猜想來得更早更急,於是不走官道,抄了一條近路奔向預定的歇腳地。

世子殿下這一臨時興起的變更行程,就讓一群滿懷熱忱獻慇勤的傢伙吃足苦頭了。

雍州北面的穎椽縣城不僅城門大開,一眾從八品到六品的大小官吏都出城三十里,在一座涼亭耐心候著世子殿下的大駕,文官以鄭翰海為首,已是一位肥胖臃腫的花甲老人,身為雍州佐官簿曹次從事,主管半州的財谷簿書,爭了很多年的簿曹主事,奈何次次差了點運氣,雍州簿曹主事換了好幾位,鄭翰海的屁股卻在次從事的位置上生了根,進士出身的老文官不湊巧在老家穎椽縣城告假休養,攤上這麼一號苦差事,只好拖著年邁病軀出來。

武官以東禁副都尉唐陰山帶頭,秩三百石,並不出眾,讓人不敢小覷的是唐副都尉可掌兵兩百,王朝這些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朝廷中樞裡不管文臣氣脈如何壯大,四殿大學士學士彷彿一夜間全變成了進士出身的文臣,匯聚四殿,勢大壓人,可那是京城那邊的事,不說傳聞睡夢中都可以聽到鐵蹄聲的北涼,雍州這裡照樣還是武將力壓文官一頭。唐陰山早年家道中落,比不得那些雍州豪閥舉薦出身的高門士子,更讀不進經文,便棄筆從戎,得以在春秋國戰的落幕中積攢到一份不小功績,撈到手一個官職俸祿平平卻將結實兵權在握的東禁副都尉,足矣。

文官武將兩派涇渭分明,分開站立,唐陰山瞧不起這幫文官身後僕役個個備傘的婦人作態,鄭翰海則不順眼這幫莽夫帶兵披甲的傲氣,如今天下海晏清平,你等斗大字不識幾個的糾糾武夫有何作用?兵者,國之凶器,春秋八國死了數百萬人,幾乎都被你們這幫滅國屠城的武人給一口氣殺絕了,還要怎樣?馬背下廟堂上的經濟治國,還得讀書人來做才穩當。

鄭翰海不給唐陰山這幫武將好臉色,卻與身邊品秩比他低一大截的穎椽文人官吏相當客氣,花甲老胖子鄭翰海浸淫官場大半生,哪裡會不知將來自己手中那支筆再也畫不動雍州財政的時候,人走茶涼的可怕,這時候不放低身段去廣結善緣,等到告老還鄉的那天,就晚啦。

穎椽縣公晉蘭亭拿絲巾擦拭脖子裡被這王八蛋天氣悶出來的汗水,小心翼翼笑問道:「鄭薄曹,這天兒要下雨,可就下大了,不知世子殿下何時到達?」

鄭翰海笑眯眯道:「蘭亭,你這就不懂了,下雨才好。這趟世子殿下來穎椽,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給你爭取到讓世子殿下住在你私宅,你那兒湖中有蓮花,院中有芭蕉,若不下雨,殿下能感受的到你宅子的雨打芭蕉聲聲幽?再者,雨中迎客,才顯得誠意。」

晉蘭亭恍然,一點就通,嘴上卻說:「下官這是擔憂鄭老受寒。」

傾盆大雨驟至。

黃豆大小的雨點敲在武官甲冑上,聲聲激烈。便是那些沒資格站在亭子裡的小尉,一樣無動於衷,仍由大雨潑身,他們清一色屬於王朝名將排名僅次於大柱國的大將軍舊部。

他們存心要那藉著父輩功勛才得以鐘鳴鼎食的世子殿下瞧一瞧,天底下不是只有北涼三十萬鐵騎才算人人悍卒!

可憐文官們如同一棵棵經不起折騰的芭蕉,瑟瑟發抖,雨傘根本無用,體格清瘦的晉蘭亭也顧不上自己,吃力給體重約莫是他兩倍的鄭翰海撐傘遮風擋雨,僕役隨從們忙碌得雞飛狗跳,一些個心思活泛的都開始琢磨著如何去煮出些熱湯來給主子們暖身。

雍州北邊大雨雷鳴。

北涼東邊卻是小雨淅瀝,大柱國徐驍和首席幕僚李義山同乘一車,車外兩百重甲鐵騎馬蹄濺泥,軍容森嚴。

徐驍掀開簾子看了眼山形地勢,輕笑道:「元嬰,就不用送了,你跟劉璞回府便是。」

李義山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大柱國知曉這位國士心思,微笑道:「徐驍跋扈不假,卻也不是缺心眼的魯莽蠢人,這趟進京並非心血來潮,要去跟那些學士士子們爭口舌之快,當朝首輔張鉅鹿再讓我不痛快,比起當年那個在坤極殿外拿腦殼撞我的周太傅總還是要恭謹謙遜吧,那半朝士子班頭領袖的周老頭罵娘罵不過我,打架就更別提了,可終歸是個性情中人,這個做了老太傅門下走狗足足二十年才冒尖的張鉅鹿,就不太一樣了,是個難得能成大事的讀書人,他肯與顧劍棠聯手,甚至說服顧那位鎮國大將軍安撫一干武官,一退再退,足見這位從沒跟我打過交道的年輕首輔很有謀算,年紀不老,耐心性子倒是超一流,我不去親眼見識見識,不放心。文人提筆傷人殺人,比什麼都狠,不說北涼邊軍鐵騎是否會被針對,光是為了那些才過上幾年光景安定日子的各軍老卒們,我都得去看一看,讓這幫不知兵戈慘烈的文官知道,徐驍還沒到騎不動馬的那一天。」

李義山輕淡道:「當年你與顧劍棠誰在朝做滿殿武官的領袖脊樑,誰外放做王,去擔起二皇帝的罵名,爭論不休,連上陰學宮的大祭酒都在幕後出謀劃策,先皇力排眾議,肯將你而不是更易掌控的顧劍棠放在北涼,這份心胸,無愧於聽潮亭上那魁偉雄絕四字,只是九龍匾掛在那裡,未必沒有提醒警示你的意思。」

徐驍笑道:「先皇什麼都好,就是太熱衷於帝王心術,說起這胸襟,李義山你這說法說偏了,當年西壘壁一戰,我會反?先皇會看不出來?可還是任由我北涼舊部十四人撞死於殿前,為何?還不是嫌礙眼?」

李義山搖頭道:「你這口怨氣還沒消盡?」

徐驍冷笑道:「徐驍何時是氣量大度的人了?」

李義山盯著大柱國面容,沉聲問道:「當真只是去見識見識張鉅鹿的手腕?」

徐驍哈哈笑道:「一些人看到徐驍駝背瘸腿老態龍鍾,才睡得香。好不容易坐上那把龍椅,卻不曾一天睡舒坦,我都替他心酸。」

李義山無奈苦笑。

他剛要下車,徐驍輕聲道:「聽潮十局,這第九局指不定是義山贏了。」

背對大柱國的李義山掀開簾子,感慨道:「你若活著回來,才能算我贏。」

大柱國笑罵道:「屁話,我捨得死?!我不求死,誰殺得了我徐驍?」

這些天憋著一口氣的李義山心情豁然開朗,下車後彎腰行禮,低頭誠摯道,「懇請大柱國這趟少殺些讀書種子,春秋大不義一戰,殺得夠多了。」

徐驍笑道:「元嬰啊元嬰,你這身迂腐書生意氣,最要不得。當年趙長陵便比你圓滑許多。」

李義山接過守閣奴劉璞的韁繩,不以為然道:「江左第一的趙長陵善於謀斷,就算活到今天,一樣與你兒子合不來,更有的你頭痛。」

徐驍放下簾子,一笑而過。

雍州邊境小道上,幾乎睜不開眼睛的呂錢塘猛然停馬拔劍。

依稀可見小道盡頭立著一位在江湖上失傳已久的紅甲符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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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水珠對水甲

那身披一具鮮紅甲冑的古怪人物,如同一尊神兵天將,不持兵器徒手站立,硬生生擋在小道正中,厚重面甲似乎覆蓋住整張臉孔,滂沱大雨中,雄壯甲人四周只見霧氣瀰漫。

九斗米老道魏叔陽驚駭出聲:「當年南國符將紅甲人早已消亡,據說是刺殺先皇,被那罵做人貓的大宦官用手連甲帶人皮一同剝了下來,屍體與甲冑都掛在一桿王旗上,很多慕名前往的江湖人士都親眼見到那血肉模糊的場景,那身鮮紅甲冑天下獨一無二,而且經過曹官子確認,作不得假。這尊紅甲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馬隊已停,舒羞和楊青風一左一右縱馬來到呂錢塘身側,神情緊張。三人三本秘笈哪裡是輕易拿到手的,敢來撩撥世子殿下的刺客多半斤兩很足,何況眼前這位還是正大光明出現在道路上,不說其它,光是膽識就讓三人自愧不如,官場沉浮,那是考量察言觀色的功力,江湖打拚,也得觀相望氣,最忌諱走眼,否則再厲害的角色都有陰溝裡翻船的一天。劍神李淳罡那般通玄無敵的絕世高手,不是就敗給了當時僅算是初生牛犢的王仙芝?挑近的說,吳家劍冢出世的那名青年劍客吳六鼎,遇人從不報名諱不說家門,只是一路向南行去,一路仗劍殺去,死於他單手枯劍的,可不皆是常在河邊走就給濕了鞋的倒霉蛋?

徐鳳年不急不躁,只是瞪大眼睛看著那紅甲符人,饒有興致道:「魏爺爺,這符將紅甲人到底是什麼東西?披上一身紅甲就能額外生猛了?那我得去弄一套來穿穿。」

九斗米老道士苦笑道:「殿下,這不是隨便可以穿的東西啊,當年那件紅甲來歷晦暗不明,只有一些小道消息說是龍虎山天師府裡的一套上古兵甲,龍虎山傳承了幾代,便有幾位天師在上邊畫了符,你想這得篆刻了多少道丹書墨籙?大抵是一件用以鎮壓邪魔的道門仙兵,但後來不知怎麼回事竟流落到江湖上,先是上陰學宮天機樓得了去,做了諸般詭譎手腳,為此龍虎山還跟上陰學宮幾乎掐架起來,重出江湖時便被紅甲人披在了身上,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只是披甲人仿若一具行尸走肉,死於巨宦韓生宣手中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眼前這位符籙紅甲,貌似與傳聞略有不同。」

揮手拒絕了青鳥撐傘的舉動,將六年鳳招呼到手臂上,此時被雨水淋成落湯雞的徐鳳年還有心情逗伸出手指弄著青白鸞,開玩笑道:「說不定是當年那符將紅甲人的子女。大的既然是符將,那這個小的嘛,便叫符兵好了,魏爺爺,你說對不對?」

魏叔陽飄飄出塵的三縷白鬚沾水後已經變成三條小辮子,再伸手去摸,自然摸不出芝麻綠豆大的仙人風範,尷尬縮手後緩緩道:「殿下這個說法實在是天馬行空。」

徐鳳年促狹笑道:「魏爺爺,你這馬屁實在是羚羊掛角。」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無形中消弭了小道盡頭那邊的滔天殺機。

徐鳳年眯眼輕聲道:「呂錢塘赤霞劍,舒羞抱朴訣,楊青風馭鬼術,我要看看這三人到底有沒有資格活到武帝城。」

老道士似乎不曾聽聞這句狠辣誅心語,騎馬上前,越過了馬車十幾步,雙袖一抖,頭頂雨水彷彿撞到了鐵板,砰然彈開。

呂錢塘拔劍停馬後等舒羞和楊青風跟上,便縱馬狂奔衝去,在聽潮亭五樓撿起《臥龍崗馭劍術》那一刻起,便想到有今天需要豁出性命的這一刻,只是比預料得要早了許多,但這又何妨?要想學那劍仙馭劍,就得以一個個強大對手做磨石,將劍心磨礪得無比精純,才有望得了那劍道精髓,終至老劍神李淳罡所謂「張口一吐,便是一匹盛世劍氣,斬出個星垂平野闊來」的仙人境界!

世間學劍年輕遊俠兒何止十萬?

有誰不想一劍斬去,連鬼神仙佛都不可匹敵?!

呂錢塘身形本已十分魁梧,所乘駿馬更是罕見雄駿,一時間小道上被馬蹄踐踏得泥漿暴濺,一人一馬,勢不可擋。

興許是被劍客呂錢塘激起了殺意,連瞧著只會在床上呻吟的嫵媚女子舒羞都重重冷哼一聲,大雨拍小道的沉悶聲中,格外刺耳。

不需握住馬韁的楊青風依然將馬匹奔跑速度控制得絲毫不差,慢慢彎腰,將那對慘白如雪的雙手貼在了馬脖子上。

兩手空空的南國紅甲人只是屹立不動,由著三人三馬衝刺蓄勢。

大劍士呂錢塘透過密密雨簾,幾乎已經可以辨清那紅甲上的云篆梵文,竟是佛道兼有,絲絲縷縷,雕刻得巧奪天工,僅是一眼瞥見,便覺得胸口氣機凝滯,壓下心中雜念,怒喝一聲,吐盡了心中濁氣,藉著駿馬疾馳的充沛氣勢,劈出霸氣絕倫的一劍。

雨幕瞬間被撕裂一般。

不幸與這一巨劍接觸的雨點像是滴到了一塊滾燙鐵塊上,嗤嗤作響,化作一陣煙霧。

與傳聞中符將紅甲人相似的巨型傀儡動作生硬卻急速地抬起一隻手,與臉孔一樣被紅甲包裹的五指張開,試圖握住呂錢塘精氣神意俱是練劍生涯最巔峰的一劍。

擦身而過,劍身通紅的赤霞劍與紅甲五指亦是一陣劇烈摩擦,擦出了一大串火星。

紅甲人沒能握住大劍,而三十歲已便在南唐國成名的呂錢塘卻一樣沒有一劍功成。

呂錢塘是借足了天時地利才劈出這一劍,紅甲人卻只是痴痴站定輕輕抬手,便化解了一切。

舒羞意外發現楊青風加速衝了出去,竟是要用駿馬去蠻橫衝撞那個紅甲人的粗暴手法。

在呂錢塘與紅甲人交鋒轉瞬過後。

弓腰雙手貼緊馬脖的楊青風一躍而起。

那匹眼眸滲出濃郁鮮血的駿馬發瘋一般衝向紅甲人。

先是轟一聲。

隨即連遠處的徐鳳年都滿耳聽到馬匹撞山一般骨寸寸骼斷裂的震撼聲響。

紅甲人紋絲不動,頭顱和脖子斷碎的馬匹暴斃在身前。

舒羞不管這紅甲人如何了得,更顧不得心中懼意,翻身下馬,身形如脫兔,躍至跟前,白皙雙掌貼在這怪物胸口甲冑上,驟然發力,天地間以她和它為圓心,無數雨點炸開!

舒羞畢竟以渾厚內力見長,這紅甲人終於輕微搖晃了一下。

不管是動一寸還是一尺,只要動了,哪怕遠不止於倒下的程度,都要比不動好上千萬倍。

舒羞一擊命中,便藉著力道反彈回掠,雙腳在泥濘中劃出一道直線,裙襬上沾滿了泥漿。

紅甲人身後呂錢塘連人帶馬繼續前衝出十丈距離,猛提馬韁,馬蹄揚起,再沉重踏下,將泥濘道路踩出了兩個坑。

呂錢塘掉轉馬頭,深呼吸一口,神情無比凝重。

飄到呂錢塘和紅甲人之間的楊青風依然面無表情,只是雙手更白了幾分,幾乎可以看清楚手背上爆出的青筋,條數分佈遠比常人筋脈要密麻繁多。

三人合力,才只是將這古怪甲人身體晃了一晃?

魏叔陽自言自語道:「幸好可以確定不是當年四大宗師中的符將紅甲人,莫非真被世子殿下說中了,只是後來人的仿造?」

徐鳳年喊道:「魏爺爺,你去攔下寧峨眉和鳳字營,這邊交給他們三人。」

在前頭準備出手相助的老道士愣了一下,應聲離去。

徐鳳年輕輕夾了下馬腹,來到馬車邊上,駕車的青鳥撐了把秀氣的油紙傘。

是這條泥濘小道殺機重重中唯一的婉約畫面。

被驟風大雨拍面一陣生疼的徐鳳年嘖嘖道:「果然唯有死戰才見高手本色,呂錢塘這一劍真是臻於劍招巔峰了,楊青風的把戲只是瞧著好看,不怎麼樣,倒真是小覷了舒羞這婆娘。」

青鳥點了點頭,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殿下,就只有這一個甲人嗎?鳳字營不來,會不會不妥?」

徐鳳年微笑道:「怎麼可能才只有一具符將紅甲傀儡,說不定夾道密林中就蹲著第二隻第三隻,說不定加在一起能有四五隻,因為我算了一下,兩頭紅甲人可以穩穩做掉呂錢塘三人,一頭紅甲去解決掉一百鳳字營,即使有大戟寧峨眉壓陣,大概也是兩敗俱傷的下場,再來一頭,我們就得親自上陣了不是?車廂裡那位是天字號的機密,連我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想來這具紅甲的主子再神通廣大也料想不到,所以板一板手指頭,大概剩下那具紅甲和虎視眈眈的幕後高手就可以輕鬆拿下我的腦袋了,如果真如我所想,沒了裡頭那位羊皮裘老頭兒,那我就慘了,即使你是徐驍辛苦栽培出來的死士『丙』,可以拚死一具傀儡,但也未必能保我活著到達穎椽。」

青鳥望向一臉平靜的世子殿下,垂下頭,輕輕道:「是青鳥無用。」

徐鳳年搖頭笑道:「對我而言,無用的人不是不夠高手,是不肯把命交給我。哈哈,青鳥,抬起頭,本世子就喜歡看你冷冷的樣子,冷豔極了,比那些名不副實的女俠可要漂亮動人。」

青鳥臉紅了一下。

徐鳳年望向劍拔弩張的那邊戰場,一抖手臂,將青白鸞放飛出去,雙手分別按住繡冬和春雷,獰笑道:「雖說這只是最壞的打算,不過以我的身價,估摸著值得他們如此慎重對待。他娘的,五具傀儡,這是要玩一出金木水火土?」

青鳥身後簾子掀開一角,卻是探出了一上一下兩顆腦袋。

姜泥沒有說話,只是瞪大眸子。

老頭兒髮髻上拔去了那根檀木,卻插上了一樣徐鳳年想破腦袋都沒想到的東西,神符!

這一對活寶是在作甚?!

老頭兒眯眼笑道:「小子你這腦瓜子當真是不賴,你手下那三個廢物對上的是符將紅甲人裡的水甲,瞧瞧這天氣,不丟出來鎮場面豈不是太對不起你這身價了?老夫好心提醒一聲,那土甲說不準就從你馬肚下方冒出來將你撕成兩半。火甲在你東北六百步距離的山坡上站著,木甲在你西南三百步的樹上蹲著,至於金甲,咦,沒來還是被高人遮掩住氣息了?或者是去找你鳳字營輕騎的麻煩了?真是讓老夫不省心,要不你給句痛快話,我和小丫頭就回涼州了,打打殺殺多沒意思,最多喊人來幫你收屍。」

徐鳳年笑道:「那我再猜猜,徐驍與你約法三章,可曾提到過你不許沾手兵器?」

老頭兒瞪大眼睛,伸出獨臂以示清白,「小子,你老夫手上有什麼?」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把神符交由我保管。」

姜泥大聲抗議道:「這是我的!我的!」

徐鳳年不理睬這天真爛漫的小泥人,只是盯著老頭兒。

老頭搖頭晃腦道:「罷了罷了,記住,老夫這次出手可不是為你,是為了小丫頭。」

徐鳳年笑著縮回手,意思再明顯不過。姜泥氣得鼓起腮幫,恨不得拿回神符就朝那張奸詐如狐的可惡臉龐上捅一百下。

一個恍惚。

老頭兒已經彎腰弓身,說不上快慢走出了車廂,伸指一彈。

一滴水珠被彈中,飄蕩出去。

徐鳳年猛然轉頭,追隨這顆不起眼的水珠望向小道盡頭。

一滴。

兩滴。

十滴。

千百滴。

串連成線。

匯聚成劍。

從徐鳳年這邊,直達那位符將紅甲人胸膛。

水劍輕輕洞穿了那宛如金剛不敗的符將水甲人。

漫天劍氣崩裂炸開。

那傀儡轟然倒塌。

徐鳳年看得目瞪口呆,迅速閉上眼睛。

天地間,一切歸於寂靜。

徐鳳年反覆想像那一條如青龍出水的劍氣軌跡。

水劍對水甲。

魏爺爺,你說一品有四重,金剛之上是指玄。

原來一彈玄機即指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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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小傘大龍卷

舒羞呆立不敢動,這一條水劍剛好從她頭頂激射而過,將她一頭青絲打亂,那用作穩固髮髻的紫綸巾子墜於泥濘,一身包裹玲瓏有致身段的褂褥深衣一齊向前飛蕩。水劍呈現細微一線,卻裹挾了驚人劍氣,舒羞耳畔轟隆聲久久不絕於耳。

面容蒼白的舒羞不用劍,尚且如此震驚,那鑽研劍道三十年的呂錢塘更是微微張開嘴巴,上乘劍從來是劍道,而非劍術,而劍意雄壯孱弱與劍氣規模大小並無直接關係,馬車上老頭兒這一指實在是像極了家鄉的廣陵江一線潮,每年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呂錢塘就在廣陵江最適合欣賞「十萬軍聲半夜潮」的海鹽亭附近搭了一座茅屋,看潮練劍了數年,這才有如今這身重劍本事。

呂錢塘望向馬車,羊皮裘老頭身影模糊不清,心中有些嘀咕,武庫六名守閣奴裡頭可沒聽說有劍意如此王霸的劍道宗師,呂錢塘琢磨歸琢磨,仍然不敢掉以輕心,與楊青風一起死死盯住那具倒地不起的紅甲人,呂錢塘發現這個瞧不太起的虛弱中年人雙手滲出血絲,手背不知何時以血畫符,大雨竟然沖刷不去,至於是龍虎天師符籙還是茅山驅鬼咒,呂錢塘不精於此道,無法確定。那楊青風蹲在地上,雙手十指嵌入泥濘,泥漿頓時翻滾起來,更驚奇的是十數隻銀白色螻蛄從楊青風乾枯手臂肉中破體而出。

徐鳳年皺眉問道:「這頭水甲死絕了?」

頭頂髮髻別了一枚神符的老頭兒從青鳥手中拿過油紙傘,譏笑道:「談何容易,這五具符將紅甲雖說比起當年葉紅亭那件黃紫氣運在身的甲冑差了許多,可哪有隨便一指便亡的道理,葉紅亭當初以金剛境對人對敵,從來都是被他幾天幾夜糾纏累死,除非像韓生宣那樣連甲帶皮一同剝下,否則不管如何重傷斬殺,葉紅亭都不痛不癢,將黃紫氣運凝練做甲,是一門大造化神通。當下既然是按照五行造出了紅甲,五行符將紅甲聚頭,才是好戲開場,老夫既然出手了,就不介意送佛送到西,再難纏,總還是不如當年葉紅亭那般噁心人。」

「找到了。」老頭兒望向正東方向。

青鳥身形激射而出。

「既然躲著不肯出來,老夫先破去一甲,看你還有沒有這個好耐心。五行缺水,再看你們如何使出最擅長的水磨工夫。」老頭只是一腳踏出,便撐傘掠過了舒羞頭頂,一腳踏下,踩中正要起身的符將水甲胸口,正是被水珠串劍炸出一個窟窿的方位,呂錢塘的赤霞劍和楊青風精心佈置的養神驅鬼術都被老頭兒這一手給激盪震飛,說他蠻不講理都算輕巧的了,只是呂錢塘和楊青風都沒有流露出絲毫怨氣

,僅是趁勢回撤。

撐傘老頭一腳後還是一腳,將水甲的腦袋給踩進泥濘深坑裡,這還不止,瞬間收起傘,以傘做劍,這一次,比起那水珠串聯成青龍水劍更加劍意無窮,漫天大雨被這柄傘裹挾,在老頭兒身邊形成一道巨大雨龍卷,提傘作劍的老頭輕聲默念一句:「一劍仙人跪。」

只見一傘一龍卷銀河流瀉般刺入符將水甲的頭顱,小道上的傾盆雨勢猛然停滯,雨點不落反而向上反彈回去,如同是被人以人力逆反了天道,硬生生給阻擋。

輕輕啪一聲。

老頭兒重新打開油紙傘,慢悠悠走回馬車。

青鳥輕盈返回,搖頭道:「敵人退了。」

坐於馬上的徐鳳年依然閉目凝神,這該是陸地神仙才能使出的一劍了吧?

自己練刀先不練劍,果然是對的,若早早學了劍,再見識今天這指玄兩劍,肯定要落下心理陰影,揮之不去,雖說暫時離劍心劍氣劍意有所差距,但只怕是再也沒有提劍的勇氣和信心了。刀劍爭雄,若說一流高手數量,兩者不相伯仲,可若說最頂尖的那一小撮人,單個拎出來廝殺對陣,卻是用劍的宗師穩壓刀法大家一籌,尤其是歷代被江湖譽為劍神的仙人,哪一位不是幾乎武道登頂的高手?上一代李淳罡一把木馬牛天下無敵手,這一代劍道第一人鄧太阿更是耍了一枝桃花便無人敢跟他一戰,曹官子那般氣焰跋扈的雄才,也自稱無愧位於八人之上,獨獨有愧於緊隨鄧太阿之後。這一番話,便將王仙芝和鄧太阿兩人與曹官子在內的其餘八大高手劃清了一道鴻溝界限,王仙芝如何怎樣,江湖人都早已視作天閣仙境人物,只是五百年一遇的奇葩,鄧太阿卻不一樣,終究沾了些人氣地氣,桃花劍神,便是皇宮大內都有人惦唸著這位傳奇。

徐鳳年小聲問道:「水甲已死?幕後人已退?」

老頭兒耍了兩手不用劍的劍,正牛氣著呢,理都不理世子殿下,只是笑眯眯望向其實啥都沒看清楚的姜泥,問道:「小丫頭,老夫還有些餘勇吧?」

姜泥只是依稀看到了那條橫空出世的大雨龍卷,只不過離得有些遠了,加上外行只懂看熱鬧,震撼程度也就遠不如呂錢塘舒羞幾人,何況她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當初白狐兒臉雙刀捲風雪可要好看多了,刀好看,人更漂亮!所以老劍神這次出手大概逃不掉拋媚眼給瞎子看的結果了,瞅見小丫頭一臉懵懂加神色平平的迷糊模樣,李淳罡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神符,心情倒是不錯,木馬牛沒斷那些年月,馬屁聲吹捧聲抽冷氣聲實在是聽膩歪了,還不如小丫頭這般迷迷糊糊的舒心。

老頭將油紙傘遞還給青鳥,他鑽入車廂的時候隨口說道:「大概是對面還不想跟你小子撕破臉皮掰命,捨得留下一具水甲,若你動作快點,還有可以見識一些這符將紅甲的玄機,若等甲冑內的傀儡生機喪盡,紅甲上頭的鬼畫符學問也就沒了。」

徐鳳年神情複雜,猶豫了一下,朝老頭行了一個揖禮,策馬奔向木甲被傘劍致命的地點。

揮手驅退呂錢塘楊青風兩人,世子殿下蹲在符將紅甲人身前,頭部甲冑已經被一劍擊碎,但紅甲身上篆刻文字圖案卻是精妙絕倫,徐鳳年最引以為傲的是什麼?自然不是只可算初出茅廬的刀術,而是記憶力。紅甲人身上刻有道教三清符籙和佛門梵文咒語,徐鳳年都能一知半解,歸功於跟著王妃娘親信佛,加上早年便常聽魏叔陽講述道門符籙三派的恩怨。舒羞壯著膽子想要為被雨水潑身的世子殿下遮擋,卻被面朝紅甲人的徐鳳年冷聲道:「滾開!」

舒羞面容一僵。

大劍呂錢塘卻是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

楊青風走到一個恰當距離,離世子殿下和符將紅甲不遠不近,恭敬說道:「世子殿下,小人略懂一些符籙機關,能否近觀?」

徐鳳年頭沒有抬起,只是生硬問道:「你能將魂魄氣機多留些時間?」

楊青風微微躬身,胸有成竹道:「可以。」

「不要讓我失望。」徐鳳年抽出春雷刀,撩起紅甲人一條胳膊,細看手臂紅甲每一個細節,胸口被那老頭一指炸開,大部分已經分辨不清,倒是雙手雙腳保留完整。

楊青風小心翼翼蹲下後,訝異後苦笑道:「世子殿下,這甲人似乎早就是死人了。」

徐鳳年在屍體上動手腳的動作行云流水,絲毫沒有被楊青風道破的事實給嚇唬到,皺眉道:「似乎?」

楊青風心臟跳了一下,沉聲道:「可以肯定。」

徐鳳年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問道:「你看出什麼端倪?」

楊青風死死盯著紅甲人身上,緩緩道:「果然是大半出自龍虎山天師道大煉氣士手筆,所謂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這天師道符籙與閣皂山兩派不同在於此處,龍虎山從不計較符籙有無正形,只求一氣貫通,有氣則靈。世子殿下,瞧手臂這一片古篆籀體而造的云紋松理,便是龍虎山最出名的云篆,一重覆一重,多達七重,只可惜不是那符關照冥府的八重紫霄云篆,至於最為艱深的九重天書,只存於龍虎山史冊,不見真跡。這一塊九宮格符籙,卻有不同,是出自閣皂山的《靈寶搬山經》,煉氣士的運筆也可見差別。至於左腿上天尊形象,則就是明確無誤的茅山上乘符籙了,形意俱佳,離仙品只差一線。至於那些佛經梵文,小人不敢妄加斷言。但小人尋思著總有上陰學宮天機樓的蛛絲馬跡。」

徐鳳年拿春雷敲了敲甲冑,聲音清脆,拿刀尖刺下,不見痕跡,問道:「這紅甲質地是?」

楊青風搖頭道:「小人不知,是第一次見到。」

紅甲內屍體逐漸化為寸寸灰燼,繼而被雨點打入爛泥,甲上學問果真如老頭所言模糊淡去,最後只剩下一具殘缺不全的甲冑。

徐鳳年起身收回春雷刀,剛好身後魏叔陽和大戟寧峨眉齊齊翻身下馬,徐鳳年發現寧峨眉握卜字戟的手血水不斷冒出,身後背囊只剩下幾枝短戟,這位武典將軍雙膝重重跪於泥濘中,紅著眼睛大聲道:「末將無能,鳳字營死傷四十餘人,都無法留住那紅甲大漢,只是斬去一條手臂!寧峨眉只求世子殿下給末將三十輕騎,前去追殺!若拿不下那名刺客,寧峨眉提頭來見!」

徐鳳年驚奇道:「寧將軍斬斷了甲人一臂?」

一旁魏叔陽輕輕點頭。

真是一場血腥鏖戰,鳳字營雖是輕騎,對上了深不可測的符將紅甲人,卻無人畏死懼傷,尤其是多年打磨出來的戰陣,發揮出了超乎觀戰魏叔陽想像的實力,寧峨眉身先士卒,鐵戟橫掃千軍,加上背後短戟每次丟擲都是呼嘯成風,竟然被寧峨眉給劈斷了紅甲人一臂,魏叔陽哪怕是道教出世人,終究還是身處江湖中,以往難免對戰場武夫有所小瞧,今天親眼相見,才知道有大將坐鎮的武夫悍卒匯聚成陣,是何等所向披靡。

徐鳳年笑了笑,平淡道:「寧將軍,你將這隊鳳字營都帶回北涼,我這兒就不需要你們這麼操心了,好好的北涼精銳,哪有在江湖上摺損的道理。」

魁梧寧峨眉低下頭,將手中大戟插入道路豎立起來,咬牙道:「寧峨眉不肯!鳳字營不肯!」

徐鳳年面無表情道:「不怕死?」

寧峨眉沉聲如雷道:「北涼鐵騎何曾怕死?只會在陣上求死!」

徐鳳年上了那匹白馬,無所謂道:「那就跟著吧。寧峨眉,你先將陣亡士卒送回涼地,我會放慢速度等你們。」

寧峨眉拔戟領命而去。

大雨仍是不花錢便不吝嗇地從漆黑天空潑到大地上,馬隊歸於平靜,寧峨眉回去處理後事,呂錢塘背著那具戰利品紅甲,舒羞坐在馬上怔怔出神,打小就性情孤僻的楊青風古板臉龐浮現一抹罕見笑意,這讓並駕齊驅的舒羞回神看見以後,心情愈發鬱悶。

徐鳳年自嘲道:「鳳字營,為誰求死?」

出城三十里冒雨迎接北涼第二號大貴人的

穎椽官員,在焦急惶恐中只等到了驛卒傳來一個讓他們面面相覷的消息:世子殿下已抄小道抵達城門。

鄭翰海面有苦笑,搖了搖頭,對晉蘭亭說道:「走吧。」

東禁副都尉唐陰山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走出涼亭憤懣道:「回城!」

徐鳳年在城中小吏謙恭畏懼中領著到了雅士晉蘭亭的私宅,佔地廣,庭院深深,養鵝種蓮栽芭蕉,的確是個風景宜人的清淨地,虧得小小穎椽能找出這麼個不俗氣的風水寶地。從頭到尾,穎椽小吏都沒敢多說一句話,也難怪他畏懼世子殿下如豺狼虎豹,在朝廷公門修行,官和吏是天壤之別,官與官又有門檻無數,六品是一道檻,正三品又是一個大坎,除了手握大權的封疆大員,三品以下都只算是還未跳過龍門的小鯉魚,只是比起其餘魚蝦要稍稍肥壯一點,穿上了三品孔雀或者虎豹補子官服,才是做官做到了出人頭地,若是文官,能將三品孔雀補子再換成二品錦雞最後換作一品仙鶴,呵,這便是光宗耀祖。

徐鳳年在房中換上一身衣衫,青鳥幫著梳理頭髮。

徐鳳年掏出《禹工地理志》,

攤在桌上,指點了幾個州郡,笑道:「瞧瞧,與北涼交界的雍泉兩州,實權的十幾人,不管文官武將,都是對徐驍心懷敵意的,大將軍顧劍棠三分之一的舊部都安置在這兩州,在雍州境內,恐怕除了這穎椽,接下來就我們看不到什麼好臉色了。不過出了雍州,情勢就會好轉,這兩年祿球兒都打點過,也有些北涼舊將在把持州郡大權,到時候免不了要幾番觥籌交錯,說不定搶著給本世子暖被窩的侍妾美婢會不計其數,回想當年跟老黃在雍州中部就被打劫丟了馬匹,在冀州開始徹底身無分文,

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

青鳥望了眼窗外,道:「姜泥拿著書在院中撐傘等候。」

徐鳳年笑道:「她鑽錢眼裡了。去讓她進來。」

青鳥把薑泥領進屋子,徐鳳年指著桌上一個青鳥負責的行囊,對姜泥吩咐道:「不急著讀書,先磨墨,我要畫點東西。」

房中有上好熟宣紙,只不過徐鳳年寫字很認筆,姜泥打開行囊,先挑出一枝關東遼尾,只不過當她看到那一方再熟悉不過的火泥古硯,在武當山上作為買賣交換,姜泥已經將這一方被西楚皇叔姜太牙評為天下古硯榜眼的古硯丟進洗象池,怎麼又出現了,姜泥仔細打量撫摸,翻看古硯底部的一句詩文,確實是「西楚百萬戟士誰爭鋒」,姜泥使勁握住冬暖夏涼的古硯,捨不得拿它砸那奸詐卑鄙無恥的世子殿下,只好紅著眼睛氣罵道:「怎麼回事?!」

徐鳳年一臉嬉笑道:「我送你,你丟了,我這人小氣,就到洗象池底下撿回來了啊。」

姜泥眼眶濕潤,嘴唇顫抖。

徐鳳年模仿她的語氣惟妙惟肖:「神符是我的!我的!火泥古硯是我的,還是我的!」

姜泥撲向這個混蛋,帶著哭腔喊道:「我殺了你!」

徐鳳年轉頭看著《禹工地理志》,伸出一腿擋下前衝的小泥人,輕輕道:「好了,別鬧,這方古硯就當送你了。」

姜泥憤恨哭泣道:「它本來是就是我的!你這個潑皮無賴!我要跟李淳罡學劍去,一劍刺死你!」

徐鳳年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顧不得暫時沒學成劍術只好拿古硯砸他膝蓋的小泥人,徐鳳年嘖嘖道:「李淳罡?老頭兒這德行,實在是不像劍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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