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6945
Auster 發表於 2012-7-3 17:15
正文第十章 溫酒敲鐘再觀景

白狐兒臉再次閉關,前腳才踏入聽潮亭,後腳這邊湖面就徹底碎裂,不僅如此,整座湖水都開始晃蕩起來,無數錦鯉躍出水面,看得魚幼薇神情恍惚。

上陰學宮授課駁雜,唯獨杜絕鬼神一說,但眼前詭譎奇景,魚幼薇不相信是人力可及,連見慣了萬鯉朝天的薑泥都緊皺眉頭,想不透其中緣由。

徐鳳年琢磨了一下,低聲咒駡一句,將啃到屁股的黃瓜丟了進去。

馬夫老黃雙手插袖抖索著小跑過來,估摸著是湊熱鬧。

這老僕在王府身份比較特殊,無親無故,但因為給世子殿下和二郡主養了很多年的馬,即便是性情陰鷙的沈大管家見到老馬夫都會緩下腳步點點頭,而老黃不管見到誰都是萬年不變的憨樣,咧嘴,缺門牙,傻笑。

徐鳳年招呼老黃坐下,湖面已經平靜下去。

讓下人去準備一艘烏篷船,帶上薑泥魚幼薇和老黃一起去湖心煮酒賞雪,老黃沒啥興趣,除了喂馬就是偷閒喝點小酒,所以屁顛屁顛,整張老臉都是笑容。

到了船內,老黃架起火爐,適時添加乾柴,酒不是黃酒,而是陵州特產的一種土酒,王府外地莊子釀的新酒,酒面上浮起不好看的酒渣,色微綠,細如蟻,被一些個買不起好酒的陵州窮酸才稱作綠蟻酒,沒太多講究,可大柱國就好這一口。

綠蟻酒真正揚名,卻是由於北涼王府二郡主十歲所作《弟賞雪》第一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極為涼地士子稱道,然後廣為流傳,被京城諸多清談名士驚為天人,一時間竟起了一股冬日溫綠蟻的潮流。

北涼王徐驍二子徐鳳年徐龍象,二女中長女徐脂虎,次女徐渭熊,二郡主這名字可沒半點女兒氣,從小便聰慧過人,劍術有成,詩詞更是一鳴驚人,胸有丘壑,十六歲進入上陰學宮求學,跟韓穀子習經緯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二郡主驚采絕豔,相貌卻平平,遠不如大郡主和世子殿下那般姿容出彩。

姜泥依然不喝酒,因為她討厭綠蟻酒,討厭一切跟那個女人有關的東西,憎惡程度,僅次於徐鳳年。

魚幼薇喝了好幾碗,剩下都是徐鳳年跟老黃兩個豪飲而盡。

聽潮亭那邊一番如臨大敵劍拔弩張的氣氛,身披厚狐裘的大柱國看到一行人登船,抬手一揮,王府內六七位影子高手緩緩退下,其中五位守閣奴出來了三位。

酒勁上了頭,徐鳳年醉眼朦朧指了指薑泥,再點了點魚幼薇,嬉笑道:

“你,還有你,其實說到底無冤無仇,卻弄得不共戴天,殺我?行啊,薑泥,你把神符拿出來,我讓你刺一刀。我倒要看看,是我身上的烏夔寶甲結實,還是你的匕首鋒利。要不我們打個賭,你贏了,結果當然不需多說,如果我贏了,你給我笑一個,太平公主,如何,這筆買賣划算否?”

薑泥細眯起好看的眸子,躍躍欲試。

薑姓。神符。太平公主。

娘親曾是先帝劍侍父親是西楚散官的魚幼薇手一抖,惹來懷中武媚娘一聲懶洋洋的叫嚷。

徐鳳年扔掉身上那件千金狐白裘,扯開裏頭的衣襟,露出遊歷歸來後便不捨得摘下的藏青色寶甲,敞起胸膛:“來,刺我一刺。”

薑泥在猶豫,伺機而動,如同一隻幼豹。

老黃並不擔憂見血,大少爺那三年起先吃了沒江湖經驗的虧,比較狼狽,越到後來,就越奸詐了。

最終,她放棄了誘人的機會,冷笑道:“你會做賠本買賣?我寧肯信鬼都不信你。”

徐鳳年唰一下迅速穿好衣衫重新披上狐白裘,哈哈道:“幸好幸好,都嚇出一身冷汗了,這酒果然不能多喝。老黃,去撐船,咱們回了,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

薑泥眸子中充滿懊惱。

老黃跟著少爺一個勁樂呵。

上了岸,薑泥憤恨而走。

魚幼薇沒有穿上他送去院子的貂裘,就將身上整座王府奢華程度僅此一件的狐白裘交給她,順便摸了摸武媚娘的小腦袋,看似隨口道:

“你學了鳳州腔掩人耳目,但在芭蕉院,一個小小的試探,就讓你露餡了,在船上,又是一個半真半假的西楚太平公主,便把你的狐狸尾巴給勾搭出來了,幼微,你真的不適合當刺客死士,以後就安心做籠中鳥金絲雀吧。你看,我沒騙你,這裏有極美的雪景。”

說完徐鳳年就喊了一聲剪徑草寇的行話“風緊,扯呼”,帶著僕人老黃跑遠了。

披著千金裘的魚幼薇駐足原地,身上分不清是狐白裘還是風雪。

……離陽王朝乾元六年,農曆二十八,北涼王徐驍與世子徐鳳年拂曉動身,除了陳芝豹和褚祿山不在行列,其餘四位義子都隨行,三百鐵騎,浩浩蕩蕩前往昆州境內的九華山。

這山雖是地藏菩薩的道場,但離陽王朝一直崇道抑佛,再則九華山地處偏遠,也無大廟大佛可拜,最重要的是這些年大柱國有意驅逐閒雜信徒,讓九華山顯得格外煢煢孑立。

山頂有一座千佛閣,樓頂有萬鈞大鐘,這裏的撞鐘極有講究,一天敲響一百零八次,一次不可多,一次不可少,晨鐘暮也鐘,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再不緊不慢十八次,如此反復兩次,一天共計一百零八,應了一年十二月二十四節氣和七十二氣候,佛家寓意消除一百零八煩惱根。

王妃逝世後,一生不曾納妾的徐驍甚至打定主意此生不再娶妻,而且每年清明、重陽和農曆二十九都要親自來到山巔千佛閣,親自早晚兩次敲鐘。

尚未進山門,所有人便默契地卸甲下馬,徐驍與徐鳳年並肩前行,四位義子袁左宗、葉熙真、姚簡和齊當國拉開一段距離,不敢逾矩。

四人中“左熊”是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先鋒型武將,武力超一流,行軍佈陣也出類拔萃。

葉熙真是儒將,擅長陽謀,運籌帷幄於幕後,與那喜歡旁門陰謀的祿球兒截然相反。

姚簡是道門旁支出身,精于覓龍察砂,總隨身帶著一本被翻爛的《地理青囊經》,沒事就喜歡蹲在地上嘴嚼嘗泥土。齊當國為北涼鐵騎徐字王旗的扛纛者。

至於那位六子之首的陳芝豹,號稱“小人屠”,生平功績大抵可以一葉知秋。

當晚六人夜宿山頂古寺,農曆二十九早晚大柱國徐驍敲響一百零八次鐘聲。下山前,黃昏時分,徐驍和徐鳳年站在千佛閣回廊,大柱國輕聲道:“等你行冠禮,以後就由你來敲鐘了。”

徐鳳年點頭嗯了一聲。

山風乍起,暮色中雲海飄散,群巒山嶺如同一座座海中仙島,山風又起,複爾被掩隱在雲海波濤中,氣象雄偉。偶爾雲海中會激起十數道蘑菇狀的粗壯雲柱,沖天而起,徐徐跌落飄散,化作絲絲縷縷遊雲,是九華山特有的一景。

徐驍伸手遙指那玄奧景象,道:

“極少有人能幾十年不變的一帆風順,起起伏伏才是常態,朝廷裏那幾位一隻腳已經邁進棺材的三朝元老都不例外。你爹這份榮華是無數次豪賭賭出來的,所以最忌諱別人說那句爬得高跌得重,生怕跌下去,就連累你們幾個起不來。做武將,封異姓王,已是登頂,為文臣,大柱國也是極致,這份滔天殊榮,離陽王朝四百年來,屈指可數。”

父子視野中,景象如滄海揚波,似雪球滾地。

大柱國的嗓音醇厚中正,透出一股綠蟻酒特有的濃烈。

“這裏就你我父子兩人,最多加上天上的你娘,沒有外人,我就直說了,李義山說得對,功成易,名退難,我已經騎虎難下了。

三年前,朝廷有意將你召去京城,陛下甚至有意將最受寵愛的十二公主賜婚與你,屆時你就要進京做那空有錦繡名頭的駙馬爺,實為質子,但被我婉拒了,讓你去遊歷三年徒步六千里,才封住朝廷的嘴,但這仍然治標不治本。

我在等,若陛下還不肯甘休,哼!徐驍十歲持刀殺人,戎馬四十年,就沒讀過幾篇道德文章,到時候那就怪不得徐驍不忠不義了!徐字王旗下三十萬北涼鐵騎,誰敢正面一戰?”

徐鳳年苦笑道:“老爹,我可對皇帝寶座沒興趣。你一把年紀了,別做那辛辛苦苦打天下給兒子當皇帝的事,多傻,我當上了,也不見得比當世子來得舒服。”

徐驍怒目道:“那你願意去當狗屁駙馬?跟那魚姓女子一般做只籠中雀?”

徐鳳年白眼道:“就算反了,你也做不了皇帝老兒。涼地從來沒有出龍的風水,何曾有過一統天下的人?”

徐驍歎息道:“李義山也是如此說的。若你只是個李翰林一樣的廢物,爹也就無所謂了,做個駙馬也無妨,寄人籬下,起碼也是皇宮的屋簷下。

你二姐去上陰學宮前跟我說的一席話,一語中的,一個家族表面上蓊蔚洇潤,氣象雍容,沒用,大多內裏中空,尤其憂心後繼無人,越是富貴豪族,一旦兒孫一代不如一代,遠比入不敷出內囊漸盡來得可怕。

所以爹根本不怕你揮霍無度,可是鳳年,你給爹出了個天大的難題呐,你給爹透個底,究竟有沒有想法將來手握北涼兵符?到時候你二姐做軍師,黃蠻兒替你衝鋒陷陣,加上爹的六名義子,即便爹死了,三十萬鐵騎也亂不了散不掉。”

徐鳳年反問道:“你覺得呢?”

徐驍耍賴道:“爹一大把年紀了,好不容易攢下偌大家業,你這不孝子怎麼也得給爹留點念想不是?”

徐鳳年豪邁道:“這個嘛,沒半點問題。不就是敗家嘛,我的拿手好戲。”

大柱國駝背的腰,那一刹那,似乎悄悄直挺了。
Auster 發表於 2012-7-3 17:17
正文第十一章 胭脂探花

尋常在外頭尋花問柳膩歪了一旦覺得百無聊賴,每個半旬徐鳳年就要去聽潮亭跟師父李義山討教學問,或者去二樓搜尋一兩本密教歡喜法門的秘典回屋子自學成才,但白狐兒臉入駐後,徐鳳年就沒去打攪這傢伙的閉關。

王府上下張燈結綵,喜慶輝煌,僅是大紅燈籠就掛了不下六百個。

所以徐鳳年一直替那些刺客打抱不平,就算輕功了得溜進了王府,可要找到徐驍也委實不易,九曲十八彎的,耐心差的好漢估計要忍不住跳腳罵娘了。

正月裏,攜帶貴重禮物的訪客絡繹不絕,但有資格當面贈禮給大柱國的權貴豪貴屈指可數。大半都過不了管家宋漁那關,然後又有大半被大管家沈純攔下。

剩下的都是李翰林嚴池集父親這個段位的高官或者世交,這些老油條從來都是準備雙份禮的,顯然深諳北涼王府的規矩,除非軍國大事,其餘一切都由世子殿下的話最作準。

徐鳳年自然來者不拒,叔叔伯伯也喊得勤快,人情世故愈發熟稔。

元宵節。

徐鳳年帶著一群惡奴惡犬去陵州著名的科甲巷看彩燈,元宵素來是賞燈賞月賞佳人的好時光。

流亡三年,徐世子長了不少見識,不僅各個州郡的粗俗俚語都掌握了不少,還聽說了許多至理名言,例如“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感觸頗深深以為然呐。

為了姑娘,徐鳳年與人大打出手的次數雙手加上雙腳都數不過來,還得加上李翰林孔武癡這幾個兔崽子的才勉強夠數,歷年來遭殃倒楣的手下敗將能湊成好幾行伍。

出了位新花魁使得風頭近年隱約蓋過紫金樓的紅雀樓就在科甲巷裏,所以徐鳳年帶上了魚幼薇,說要帶她去砸場子。

科甲巷擁擠異常,那些個專門在這類場合趁機揩油的痞漢子個個眼神放光,捏手摸胸拍臀,手法老道,更有藝高人膽大的,一邊嚷著“擠啥擠,急著拖家帶口去投胎啊”一邊頂著前邊的翹臀小娘子,運氣好的,若是能碰上發-春的騷婆娘,指不定還會配合地磨一下,人生百態,光怪陸離。

徐鳳年小時候沒少跟李翰林做過此類下作門道,只不過那會兒姐姐們轉身一看是個翩翩俊俏少年,大多不計較。

徐鳳年不管走到哪里,就自動讓出一條道,沒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去占魚花魁的便宜。

徐鳳年對猜燈謎不感興趣,倒是身前一對情侶模樣的男女勾起了興致。

年輕後生穿戴華貴,一身大紅配金黃,湛藍銀絲邊紋束袖,腰纏一條羊脂美玉腰帶,倒是沒有佩劍,女子身段婉約,背影婀娜,風情搖曳。

她言語不多,都是男子在說話,“樊妹妹,你們女子都是水做的骨肉,其餘男子皆是泥做的骨肉,所以我見了女子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樊妹妹,何時你才答應給我吃你嘴上的胭脂?”

徐鳳年一聽就惱了,驢草的棺材鬼,二話不說加快步子,一腳踹在那公子哥屁股上,是個身體孱弱的主,一下子就前撲倒地。

徐鳳年跟上去就是一頓猛踩,那位少爺來不及叫嚷,就被徐鳳年一蹬腿瞪在嘴上,極秀美的臉龐頓時鮮血夾雜著塵土,徐鳳年腳上動作不停,嘿嘿笑道:“不是覺得泥做的骨肉污穢不堪嗎,你自己不一樣是泥做的?咋不去上吊?還他娘吃女人的胭脂,吃屎要不要?!”

唯恐天下不亂的惡奴們大聲喝彩,把世子殿下吹捧得比天下第一高手還生猛活鮮。

俊逸公子哥嘴中的樊妹妹驚慌失措,瞪大一雙會說話的秋水眸子,捧著心口,楚楚可憐。

徐鳳年踩累了,接下來當然就是放狗放惡奴了,吩咐道:“將這傢伙丟進糞坑。”

兩個做慣了齷齪事情的惡奴獰笑著走過去,一人拎一腳,將前一刻還風雅脫俗的年輕公子從科甲巷拖走。

那樊妹妹淚水晶瑩,驚懼顫聲道:“林哥哥是去年科舉探花。”

探花郎?

徐鳳年轉而面對病懨懨如一株幽蘭的小娘子,待遇雲泥之別,溫柔笑道:“樊妹妹,狀元郎才好,否則還真配不上本公子這名動江湖的絕命連環十八腳。”

那姑娘貌似嚇壞了,捧著心口重重喘氣,臉色蒼白。

徐鳳年本想問一句小姐何方人士,看情形還是不打算嚇唬好姑娘了,只是好言相勸:“樊妹妹,等林探花爬出糞坑以後,告訴他別再吃胭脂了,小心被鳳州的李翰林李大公子當做提臀逢迎的兔兒爺”,然後帶著哭笑不得的魚幼薇和得意洋洋的惡僕們揚長而去。

……紅雀樓一聽說世子殿下大駕光臨,都跟耗子見到貓一樣戰戰兢兢,徐鳳年也沒進樓,只是讓一位惡奴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官府封條,跑過去貼在朱漆大門上。

號稱陵州頭號“牙婆”的紅雀嘍樓老鴇死了爹娘一般如喪考妣走到徐鳳年身前,抹著淚兒小心問道:“世子殿下,這是哪般緣由呐,紅雀若有招待不周,殿下踢我幾腳踹我幾腳便是。殿下請稍候,紅雀馬上就去讓幾位花魁一同服飾殿下。”

徐鳳年板著臉冷笑道:“我可聽說了,三年前我才離開陵州幾十裏路,紅雀樓當晚就大肆慶賀到天亮,聽說整座南淮河都是香的,可喝去一百壇美酒?可賺十萬兩白銀?”

大牙婆哭喪著臉解釋道:“殿下明鑒啊,紅雀只是小買賣,哪敢拒客。”

徐鳳年被逗樂,語重心長道:“你有苦衷,本世子理解,但該咋樣還是咋樣。你放心,落難的絕不止你紅雀樓一家,那些個三年前在這喝過酒尋過歡的,一個一個收拾過去。紅雀若想開門,先把那譏笑過魚幼薇的柳雀兒攆出陵州,再等上一年半載,本世子氣消了,你們也就能做生意了。”

從江南道那邊學來養瘦馬這生財手段財源滾滾的大牙婆還想哀求,世子殿下卻不耐煩地轉身離開,只是轉頭笑望向身邊醒眼的魚花魁,“解氣否?”

魚花魁學了先輩李圓圓,都在最丰姿動人時期退出青樓,鵝蛋臉豐潤幾分的她抱著才一個冬天便重了五六斤的武媚娘,沒有說什麼。

去南淮河畔獅子橋賞燈的路上,不學無術的世子殿下悄悄問道:“幼微,剛才本想用彈冠相慶來形容那幫王八羔子在紅雀樓的所作所為,妥帖嗎?”

魚幼薇眸子中泛起新醅酒面上綠蟻一般的細微風景,語氣卻十分平靜道:“不妥。”

徐鳳年自得道:“幸好。”

陵州十三孔獅子橋幾乎是科甲巷的代名詞。

這座橋有三奇,第一奇橋名獅子橋,但欄檻望柱上雕刻百獸千禽,唯獨缺了獅子。第二奇橋身用漢白玉,所以總有人揣著榔頭鐵錘想要來敲點玉塊鑿些玉粉去賣錢,以至於獅子橋常年有半官方身份的健壯看橋人站在橋頭橋尾。第三奇是有個仙人在橋上乘龍飛升的志怪傳聞。

徐鳳年看魚幼薇抱武媚娘有點累,就接過來捧在懷裏,肥嘟嘟分外討喜的白貓對這個主子的主子並不願意撒嬌,連冷淡表情都跟魚幼薇如出一轍。

拿著一串冰糖葫蘆的徐鳳年也不介意,咬了一口,他突然問道:“你說那愛吃胭脂的少爺不會游水怎麼辦?一身屎尿,出了糞坑如何回家?”

魚幼薇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尤其是她手裏還拿著一份糖漿雕鳳甜食。

徐鳳年想歪了。

那位公子哥會不會游水其實都不重要,因為他站在一處茅坑裏,打死都不願爬出去,不希望心中仙子一般的樊妹妹看到一個滿身糞的林探花。

樊妹妹站在不遠處捧心而蹙,軟語相勸,直到元宵燈會落幕,才將林探花說服爬出茅坑,至於如何回去,就又是一段探花郎註定一生難以介懷的辛酸坎坷了。

這起無妄之災,讓原本第二日就要拜訪世交長輩的林公子推延了將近半旬。

等到他終於壯起膽出去見人,卻得知那位沾親帶故極淺但手握朝廷第一等公器的長輩已經出城巡視邊境,於是探花郎乾脆帶著樊妹妹去武當山散心。
Auster 發表於 2012-7-3 17:18
正文第十二章 湖中有老魁

驚蟄至。

春雷萌動,萬物蘇醒,蟄蟲驚而破土出穴。銀裝素裹的北涼王府風光無限好,春暖花開的王府一樣景色旖旎,千樹粉桃白梨,春意盎然。正午時分,徐鳳年單獨來到湖畔,划船來到湖心,脫去外衫,深吸一口氣,躍入幽綠湖中。

這座湖是活水,遠比一般湖泊清澈,徐鳳年屏氣下潛,刺入湖中,但離湖底還有一段距離,他重新浮出水面,再下潛,反復三四次後有十分把握沖到湖底,這才一鼓作氣下潛,湖頗深,照理而言稍深一點的湖底不管如何都應該十指抹黑瞧不見任何光景,但玄妙之處在於這座定期去除淤泥的湖,湖心位置的湖底有一顆碩大夜明珠,照耀出一片白晝般光亮。徐鳳年辛苦憋氣懸浮在水底,他眼前一幕,足以寫入任何一部讓市井百姓咋舌的神怪小說:一位身高約莫一丈有餘的“水魁”盤坐在淤泥中,一頭白髮形同水草,緩緩飄搖,閉目入定的水魁體魄雄健,借著鵝卵大小夜明珠散發的光線,依稀可見水魁左手和雙腳被三條手臂粗細的鐵鏈禁錮,鎖鏈尾端澆築入三顆重達數千斤的鐵球。

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匪夷所思同時殘酷萬分的監牢嗎?

水魁睜開眼,不帶任何情感,望向十幾年來唯一能夠見到的活人。

徐鳳年打了一個手勢,大概意思是稍晚點再丟熟肉下來。

那龐大怪物張嘴一吸,將一尾錦鯉吸入嘴中,直接撕咬起來,從嘴中滲出錦鯉的鮮血,幾下功夫整條肥碩紅鯉就囫圇下腹。

徐鳳年臉色漲紅轉青,堅持不了多久,猶豫了一下,再打了一串只有他和湖魁才明瞭的手勢。

更像一頭妖魔而非活人的老魁瞪大眼睛,眼神如鋒,直勾勾盯著徐鳳年,似乎在懷疑和判斷,漫長歲月的與世隔絕,老魁的思考顯得十分遲鈍,徐鳳年卻是等不了了,嗖一下往上竄,否則就得英年早逝,浮屍湖面。爬上船,其實水中並不冷,最冷的是出水面的那一刻,徐鳳年擦拭了一下身體,穿上衣服,船內有火爐,相當暖和,徐鳳年等了片刻,湖面平靜如鏡,有些遺憾,收回視線,瞥了眼白狐兒臉贈予的春雷短刀,橫放膝上,撫摸刀鞘,歎氣道:“春雷閨女,看來你是沒用武之地了。那老鬼樂意呆在底下當縮頭鱉,以後看我還給不給他肉吃。”

年幼時,徐鳳年嬉水抽筋,差點就屍沉湖底,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湖底以活魚為食的老魁竟沒生吞了徐鳳年,而是運用神通將世子殿下托出了湖底,這以後,徐鳳年就養成了丟熟肉入湖的習慣,算是報恩,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潛入湖底,看幾眼那坐於湖底的老魁,就能覺得生活其實很美好,一開始將老魁當做受了天譴的妖魔鬼怪,長大以後才知道那是個人,也需要進食,只是徐鳳年一直想不通湖底十幾年,如何換氣?不會憋死?那他的內力渾厚駭人到了什麼境界?

徐鳳年為此專門跑聽潮亭翻遍有關閉息的武學古籍,只在道教秘典中找到“胎息”二字相對符合,可徐鳳年對武當山不陌生,沒聽說山上有哪位當世高人能達到如此絕妙的“玄武定”,在對道士沒個好感的世子殿下看來,道藏所謂“脈住氣停胎始結”“若欲長生,神氣相注”此類措辭不過是故借仙人語來蒙蔽世人,師父李義山更明確說過世上無鬼神,道教天師辟谷三年已是極致,絕無乘龍駕鶴羽化飛仙的可能。

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的世子殿下拎著春雷上了岸,抽刀砍下四五根綻滿黃芽的柳條,環繞一圈,戴在頭上,一甩一甩那把歸鞘的春雷,閒庭信步。

王府外,一位面如桃瓣的俊哥兒投了名刺,王府門房早練就了火眼金睛,一下子就掂量出手上藍田玉華美名刺的分量,低頭細細一瞅,是河東譙國林家的小公子,這個家族在王朝內不算一線門閥豪族,但與府上有些淵源,林家的長公子本來有機會娶回走長郡主,所以門房不敢怠慢,收斂最先的冷淡,微微一笑,讓這位小少爺稍候,馬上就去通報。層層上遞,最終到了二管家宋漁那裏,稍稍思量便拍板了與總督州牧等同的招待規格,很快有人殷勤領著林家公子和一位柔弱小姐進府,一路上姑娘無形中成了一道景色,嬌柔的身子骨,不算極美,但身上的氣態是民風彪悍的涼地極少見的韻味,不知是否身弱體乏或者帶路的行走太快,光潔額頭滲出絲絲汗水,林公子看得心疼,但實在沒勇氣跟府上的管事提起,河東譙國林家在一郡內尚且無法冒尖,對上北涼王府這種鯨蛟一般的龐然大物,實在不值一提,俗語宰相門房三品官王府幕僚賽總督,即便他去年考取探花,與狀元榜眼曾騎馬一日看盡京城花,可到了北涼王府,哪敢自矜造次。

二等管事領著他們前往鳳儀館,沿湖畔小徑而行,結果探花郎見到了一個絕對不想看到的傢伙,只見那人緩緩走來,錦衣狐裘,富貴逼人,卻頭戴柳環,吊兒郎當,耍著一柄古樸短刀。

能在等級森嚴的北涼王府如此閒暇逛蕩的,當然就是終日玩鷹鬥狗讀禁書的世子殿下了。徐鳳年一見到被他丟進糞坑的林探花,給管事丟了個噤聲的眼神,加快步伐,笑眯眯道:“探花郎,來府上吃胭脂?元宵節沒吃飽?”

不知徐鳳年底細的林探花嚅嚅諾諾道:“你是?”

徐鳳年故意擺出趾高氣昂的噁心人做派,一臉裝蒜道:“我是世子殿下的伴讀!”

本以為元宵節碰上了世家子弟地頭蛇的林探花鬆氣又提氣,神情尷尬,眼前混蛋雖不是背景枝繁葉茂的豪族子孫,可與世子殿下親近,其中利害,林探花再不諳世情還是曉得八九的。不等他做出反應,那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伴讀”已經上前幾步,離近了直勾勾望向樊妹妹,完全將林探花晾在一邊,柔聲道:“樊妹妹,緣分緣分,容哥哥帶你遊覽王府,聽潮亭那邊可以見到數萬尾錦鯉跳龍門的景致。”

說完客套話徐鳳年就伸手去握樊妹妹的小手,橫生一股護花豪氣的林探花趕緊擋在兩人中間,怒目相向。

徐鳳年笑著輕聲威脅道:“吃胭脂的貨,可別不識抬舉,本公子既然是世子殿下的伴讀,那麼喂你吃六七盒胭脂不是什麼難事,或者再出點力,讓你吃個閉門羹也有可能,你掂量掂量!”

探花郎臉色青白,可難得爺們了一回,就是不肯挪步,倒是讓徐鳳年有些刮目相看。

體態風流的樊姓小姐輕輕歎息,擠出一個笑臉安慰道:“林哥哥,無妨,我早就想看看那聽潮亭的風景了。”

徐鳳年攜美同行前,悄悄勾了勾手指,將那名二等管事喊道身邊,吩咐道:“讓徐驍別冒頭,耗個三四天再說。”

背對著那對公子小姐的管事諂媚低聲道:“曉得曉得,絕誤不了世子殿下的大事。”

徐鳳年輕聲道:“回頭再賞你。”

管事笑開了花,“謝殿下賞。”

徐鳳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單獨帶著那位羊入虎口的樊妹妹走上穿湖而過的湖堤,還自作主張將柳環戴在了她的頭上,丟了個示威的眼神給痛心疾首的林探花。

被命名為姹紫的湖堤上有不少鶯鶯燕燕與徐鳳年擦肩而過,她們與管事一樣心思活絡,徐鳳年一個眼神,她們就知道世子殿下又開始捉弄新鮮出爐的姑娘了。

北涼王府別說奴僕眾多,就是受大柱國恩惠的清客名士也不是小數目,各自在王府別院裏給北涼王出謀劃策做牛做馬,徐鳳年住的梧桐院丫鬟女婢就分四等,一等大丫頭有兩人,其中一人天生體香,專門給世子殿下暖床,另外一人給徐鳳年飼養雪白矛隼。二等丫頭有四人,其中一人詩詞書畫俱是嫺熟上佳,尤其寫得一手妍媚好字,負責給世子殿下紅袖添香,其餘三人也都從小受到嚴格的音律歌舞薰陶。三等丫頭就做些澆花攏茶爐子的雅活,四等則是做打掃院子之類的粗活,這些女子,除了暖床的大丫頭一等一妖嬈嫵媚,其餘姿色也都在七十文上下,徐鳳年若想要吃胭脂,隨時都能吃飽吃撐。

似乎覺得沉悶,樊小姐輕柔道:“公子使刀?”

徐鳳年沒羞沒臊道:“勤練刀法十年,刀術小成而已。”

為了證明自己練刀多年,徐鳳年做了個橫掃千軍的威猛把式,結果不小心把春雷給丟了出去,差點墜入湖中。她莞爾一笑,善解人意地歪頭瞥向遠方,徐鳳年撿起那柄遇人不淑的刀中聖品,打個哈哈,也不覺得丟臉,解釋道手誤手誤。到了聽潮亭台基上,樊小姐望著簷下三塊匾,分別是先皇題詞的九龍匾“魁偉雄絕”,還有出自大家手筆的“有鳳來儀”和“氣沖鬥牛”,她反而對拋下餌料錦鯉翻騰的豔麗景象並不如何心動,與以往那些被徐鳳年軟硬兼施拐來的小姐千金不太一致。

徐鳳年心想不一樣才好,總是魚翅燕窩也倒胃口,偶爾來點秋鱸冬筍才能開胃。

就在徐鳳年偷著欣賞身邊姑娘清麗容顏的愜意時分,天生異象,湖水沸騰跌宕起來,與大雪時節那一日如出一轍,徐鳳年心中驚喜,一招手讓下人將臉色驚駭的樊妹妹領去了鳳儀館,並且下令摒退湖邊所有人,做完這些,徐鳳年急匆匆跑向停有烏篷舟的小渡口,拎著削鐵如泥的春雷刀跳上船,剛要執櫓划船,就看到老黃搖晃著瘦如竹竿的年邁身體沖過來,竟然還背上了那個曾讓徐鳳年吃足苦頭的長條布囊,裏頭裝有一隻將近四尺的紫檀木匣,徐鳳年翻了個白眼,這老黃湊什麼熱鬧,到時候萬一湖底老魁翻臉不認人,主僕兩個又開始比誰溜得更快嗎?

等老黃上了小舟,徐鳳年划船向湖心,手心俱是汗水。

世子殿下的賭品一直不錯,這回就賭個大的!
Auster 發表於 2012-7-3 17:19
正文第十三章 帶刀老魁,背匣老黃

要說徐鳳年一點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只不過徐鳳年相信直覺,那被困湖底十幾年的老魁不至於跟他過不去,好歹不深不淺地打了這麼多年古怪交道,徐鳳年丟下去的雞腿啊烤肉啊不計其數,春夏季節隔三岔五就潛下去混個熟臉,怎麼都算有點交情了。

這件事,徐鳳年沒有跟老爹徐驍提起過,相信父子兩個其實都心知肚明,徐鳳年最多是存了當年救命之恩的感激,哪怕將這頭湖魁困獸放出了牢籠,萬一被徐大柱國惱怒,大不了就是挨一頓鞭子,何況徐鳳年也好奇北涼王府的能人異士到底怎麼個底蘊實力,更想知道一個能夠胎息十數年的老魁是不是那天下十大高手一個級數的高人。

徐鳳年故作鎮定道:“老黃,知道我去幹什麼嗎?跟著我作甚?你會游水?可別淹死!”

老僕羞澀一笑,沒有說話。似乎覺得行囊沉重,抖了抖小身板,將木匣提上幾寸。

到了湖心,徐鳳年將紫色春雷拔出遠沒有繡冬那般華美的樸拙刀鞘,深深呼吸一口,刀尖向下,使勁丟下去。

半響過後,沒動靜。

徐鳳年差點破口大駡,心想該不會又是竹籃打水,還得自己跳下去撈刀?

老黃緩緩挪步,來到船頭,紋絲不動。

徐鳳年無奈道:“老黃,甭跟我裝高手,你有多高,我還不清楚?”

老黃轉頭嘿嘿一笑。

徐鳳年瞪眼道:“笑啥笑,沒門牙了不起啊?!”

頃刻間。

湖水比以往任何一次起伏都來得劇烈恐怖,那架勢,簡直是要翻天覆地。

躲在船內的徐鳳年第一個念頭是喊上老黃風緊扯呼,接下來當然是讓老爹的手下來收拾殘局了。

他一個耍橫掃千軍都能把春雷耍出手的世子殿下,總不能傻乎乎去跟老魁較勁。

可很快徐鳳年就察覺到烏篷小舟的詭異,湖上風波駭人,可只見那三年遊歷一遇危險就腳底抹油的老馬夫微微一跺腳,搖晃的船身便瞬間固若磐石,一動不動。

老黃還不忘轉頭咧嘴一笑,伸手比劃了一下與徐鳳年身高差不多的高度,大概意思就是我是這樣高的高手。徐鳳年哭笑不得,好你個老黃,現在還有份閒情逸致,別等下被老魁打得滿地找牙,你可是原本就沒門牙了。

聽潮亭三樓回廊躍下一道灰色身影,單足落地,一點一彈,身形輕靈瀟灑地便掠向湖中。

徐鳳年下意識一抬手,這才發覺手裏沒黃瓜可以啃,有些遺憾,好戲上場嘍。

聽潮亭,即江湖人士嘴裏的武庫,裏頭有守閣奴五名,年幼便在閣內爬上爬下甚至有時尿急了就找個角落撒尿的徐鳳年打小就熟識,一聲聲伯伯爺爺喊得殷勤。

此時掠出聽潮亭的三樓守閣人是一位道門高人,三大道統之一九斗米道的一位祖師爺,據師父李義山說精通奇門遁甲,貨真價實的從二品通玄實力,只是為了聽潮亭裏一卷孤本《參同契》才甘心入閣為奴為僕,徐鳳年小時候爬樓梯嫌累,沒少讓老人背著。

九斗米老道士身穿一襲灰色廣袖道袍,彈入湖面後,蜻蜓點水,飄逸前沖,雙袖一卷,卷起兩道水柱,直直激射湖心。

徐鳳年見小舟不至於傾覆,就安心不少,嘖嘖稱奇道:“原來魏爺爺身手如此彪悍,早知道當初出門遊歷就帶上他了,那些個劫匪草寇還不被揍得屁滾尿流啊。”

老黃聽見了世子殿下的話,轉頭一臉幽怨,老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辛酸。

徐鳳年不想讓跟著自己奔波勞累三年的老黃傷心,笑道:“魏爺爺再厲害,也比不得老黃你掏鳥窩摸魚來得貼心嘛。這世上高手常有,但會編草鞋的老黃就一個!”

老僕“含情脈脈”溫柔一笑,看得徐鳳年一身雞皮疙瘩,連忙道:“看戲看戲,別錯過了。”

主僕兩人都望向湖中。

兩條烏黑鎖鏈破水而出,如蛟龍出海,氣勢十足。

鎖鏈盡頭牽引著兩把無柄刀,一把刀鋒清亮如雪,一把鮮紅如血,用世子殿下的話說那就是極有賣相,杠杠的,一看就是高手派頭氣焰,徐鳳年也就是手頭沒大摞銀票,否則定要高喊一聲“該賞!”

雙刀破去九斗米老道揮出的兩條水龍,當場斬碎!

足足一丈高的雄魁體魄沖出湖面,沒了湖底雙腳銅球萬斤墜的束縛,那橫空出世的白髮老魁倡狂大笑,幾乎刺破徐鳳年耳膜。

一掄鎖鏈,帶出一道弧線,猩紅巨刀劈向老道士,刀勢霸道絕倫,劃破長空,挾帶呼嘯風聲。

魏姓老道輕喝一聲,單腳踩水,激起千層浪,斜射向長刀。

水浪被劃成兩半,巨刀勢如破竹,老道士一抖袖袍,試圖攔下這幾乎是生平僅見的凜冽一刀。

卻是徒勞。

道袍寬博袖口瞬間粉碎。

一招便敗。

身影倒飛出去,跌落湖中,生死不知。

原來湖中老魁也帶刀。

與白狐兒臉都是雙手刀,一個卷風雪,一個掀波濤,不知哪個更厲害些?

眼神迷離的徐鳳年咂舌道:“這老魁莫不是天下無敵?早知道高手都是這等威風八面,當年就聽徐驍的勸,好好練武了。”

老黃又不甘寂寞地轉頭,搖頭呵呵憨笑道:“不無敵不無敵。”

徐鳳年聚精會神望著那,他瞧出來了,老魁雙手鎖鏈根植骨骼,連為一體,而非尋常的纏繞捆綁,這也太恐怖了,誰會武癡和自負到與刀達到渾然一體的地步?萬一被人控住刀,豈不是倒楣痛苦至極?

雙鎖雙刀的老魁躍進一座涼亭,輕輕揮舞,耗費不少銀兩的涼亭轟然倒塌,幾近化作齏粉,老魁仰天大笑,一頭白髮披散飄蕩,恍若一尊閻羅。

聽潮亭剩餘四名守閣奴一齊出動,互成犄角,遙遙站定,個個神情肅穆。

王府清涼山山頂,大柱國徐驍坐在一條木凳上,眺望山腰湖中,一覽無餘,手捧一隻出自名匠的紅泥茶壺,盛放的卻是綠蟻酒,他身旁站著義子袁左宗,“左熊”細眯丹鳳眼。

徐驍輕笑道:“能擋下幾招?”

沙場上白馬銀槍殺人斬旗如入無人之境的袁左宗輕聲道:“義父,左熊想試一試。”

大柱國搖頭道:“算了,下麵自會有人收拾這妖怪,傷不到鳳年。”

聽潮亭二樓回廊,一襲白袍駐足欄杆前,腰間一把繡冬刀。他看了片刻,手指扣在刀環上,推出繡冬一寸,縮回繡冬入鞘,摩挲了一個來回,便轉身回樓。

不僅如此,連王府上最大的清客幕僚李義山都走出陰暗屋子,負手靜觀十年難遇的奇景,似乎陽光刺眼,抬手遮攔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劍九黃,楚狂奴,又得拆去樓閣無數了嗎?”

只見那老魁根本不理睬幾位守閣奴,敢情放眼宇內,少有能讓他重視的對手,只是嘶吼道:“那黃老九,出來受死!”

徐鳳年驚愕道:“黃老九?老黃,是在喊你?你千萬別告訴我你跟這老魁有恩怨!”

老黃伸手扯去破爛布條,露出那只讓徐鳳年心有餘悸的長條狀紫檀木匣,轉頭笑了笑,還是沒有門牙的風模樣,每次看到這畫面,徐鳳年總會想這老僕喝黃酒的時候,是不是剩餘牙齒緊閉都能將酒漏進嘴。

老魁顯然看到了立於船頭的背匣老馬夫,白髮亂舞,面容猙獰。

在徐鳳年大氣都不敢喘的緊張時刻,老黃伸出一隻枯黃手,撫摸了一下木匣,仍然不忘回頭傻笑,仰起脖子做了個倒酒入嘴的寒磣手勢,道:“少爺,那個?”

徐鳳年氣笑道:“瞧你這德性!有點高手風範中不中?真被你踩狗屎打贏了,請你喝一百罎子的龍岩沉缸黃酒。”

被老魁罵作“黃老九”被李義山稱作“劍九黃”的馬夫微微一笑,那一瞬間,徐鳳年眼睛仿佛被晃了一下,老黃不再憨不再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覺得不動如山的老僕,竟要比那帶刀老魁還要來得牛氣。

聽潮亭三塊大匾中有一塊“氣沖鬥牛”,說的是那只存於典籍事實上純屬虛無縹緲的無上劍氣,徐鳳年心想這老黃若是當真會耍劍,可就值得讓人浮一大白二大白直到一千大白了啊。

直娘賊賣拐的。

不見老黃如何行動,木匣顫聲如龍鳴,嗡嗡作響,並不刺耳,卻震人心魄。

徐鳳年傻眼了,三年來跟他一起偷雞摸狗一起被鋤頭敲的老黃還真是個高手不成?

“劍一。”

默念兩字的老黃踩著船頭輕輕踏出一步,徐鳳年所在的烏篷小舟朝岸邊倒退而去,平穩異常,一葉扁舟輕飄後滑,劃出漣漪。

徐鳳年遙望老黃枯瘦身影,踏波而行。

紫檀木匣朝上一端洞開,沖出了一柄長劍。

山巔站起身的大柱國和聽潮亭內的李義山同時說道:“劍一,龍蛇。”

帶刀老魁放肆笑道:“好好好,黃老九,等你這麼多年,爺爺我今天就破去你九劍,再讓你少背一把劍!”

外行人徐鳳年懊惱得要殺人。

因為明知那裏是江湖上最頂尖有數高手的巔峰對決,但在他看來,就是一刀對一劍,一點門道瞧不出來,甚至遠不如起初雙刀老魁與魏爺爺的對決來得精彩。

唯一看出來的就是紫檀劍匣又飛出了一柄劍。

徐鳳年哪知道最上乘的招式,都逃不過返璞歸真四個字。

大柱國忘了飲酒,端著酒杯,輕歎道:“劍二。”

聽潮亭內李義山緩緩吐出兩字:“並蒂蓮。”

山上山腰兩人顯然極有默契。

一劍變兩劍,兩劍變三劍。

“劍三。”

“三斤。”

三劍便已經是漫天劍光,籠罩天地。

雙刀老魁,三劍老黃。

簡直就是半神半仙。

徐鳳年一屁股坐在船上,傻笑道:“該賞,都他娘是上等技術活!”
Auster 發表於 2012-7-3 17:20
正文第十四章 劣馬黃酒六千里

如果被徐鳳年聽到老爹和師父的講述,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老黃以後取劍招的名字多用點心,三劍出鞘便是三斤,那四劍就是四斤了?

當下徐鳳年最想問一問老黃那紫檀劍匣裏到底有幾個格子,放了幾把劍。

大戰迅速落幕,出人意料,這讓原本就沒看過癮的世子殿下更覺得乏味不甘,心想老魁啊老黃啊你們倆好漢別心疼王府建築,儘管拆便是,拆了又不要你們賠不是?

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徐鳳年總不能沖上去哭著嚷著求兩位高手繼續鬥法。

刀劍無眼,生死自負啊。

事後經過內行解釋,世子殿下才知道那一場戰役,背匣老黃最終使出了三柄劍,共計用了六招。

絕沒有說書先生在茶樓滿嘴唾沫所說那般,兩位蓋世高手對決必定是幾天幾夜的昏天暗地,總之不驚天地,不泣鬼神。

這時,帶刀老魁坐在破敗不堪只留台基的涼亭內,雙刀插地,臉色紅潤,白髮蒼茫,搖頭道:“今天先不打了。”

矮小瘦弱的老黃背匣站在長堤上,搓了搓手,然後雙手叉入袖口。但在大多數參與觀戰的旁人心中,都是荒誕至極,這幾棍子打下去都打不出個屁的老馬夫,還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便唬人啊。

徐鳳年無疑最受震撼,他哪里知道當年正是老黃一手將那老魁打入湖底。

若非如此,大柱國徐驍會放心最疼愛的兒子去遊歷顛簸六千里?次次命懸一線卻始終保住小命?

坐在地上的老魁朝徐鳳年喊道:“那娃兒,給爺爺來點酒肉!吃飽喝足了再與黃老九大戰個五百回合!誰輸誰去湖底呆著!”

徐鳳年老遠就聽到老魁的豪邁嗓門,猶豫了許久,還是跑去讓府上管事的去準備豐盛伙食,專門弄了整只烤乳豬放在超大號的大食盒中,徐鳳年扛著往長堤上跑。

腳步越來越慢,經過馬夫老黃身邊的事後丟了個眼神,正幽怨世子殿下忘了賞一兩壺龍岩沉缸的老僕,揉了揉臉頰,示意沒事,徐鳳年這才壯著膽上前,將食盒放在老魁眼前地面上。

剛才管事沒忘記給世子殿下捎帶了幾根脆嫩黃瓜,老魁也不客氣,撕下一條豬腿就塞進嘴中,滿嘴油膩,吃了十多年腥土味的活鯉,丈餘身高的老魁顯然很中意這烹飪考究的乳豬。

徐鳳年蹲在他面前,緩緩啃著黃瓜,琢磨著弄個感人肺腑的開場白,畢竟十幾年交情擺在那裏,總得好好利用。

以前入水看老魁那趕緊是兩人在陰間對視,不像現在總算到了陽間,得謀劃謀劃,否則心驚膽戰冒風險鬧出這麼大陣仗,要還還忙活,不符合世子殿下給予他人滴水之恩必須索要湧泉相報的行事風格。

不等眼珠子偷偷轉悠的徐鳳年打完小算盤,那老魁直截了當道:“當年是北涼王耍計,黃老九出力,才把爺爺我弄到湖底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今天你把我救出來,那就扯平,我也就跟黃老九過過招,把他五把破劍弄成四把,至於北涼王府,爺爺發發善心,不拆。娃娃你別指望爺爺給你報個卵的恩!”

乾瞪眼的徐鳳年心想娘咧,碰上臉皮厚度相當的對手了,小心翼翼問道:“這位老爺爺,府上有酒有肉,還有老黃陪你打架,要不就留下?”

老魁嗤笑道:“天底下高手多得是,等破去黃老兒的劍九,爺爺還要去那武帝城,打敗了那天下第二,爺爺不是天下第一是什麼?!一座小小王府,不入爺爺的眼。”

摘了紫檀劍匣墊屁股坐著的老黃正往嘴裏放一棵小草,細細咀嚼著,學世子殿下猛翻白眼。

徐鳳年一臉尷尬,與老魁這等殺人如砍瓜切菜的英雄好漢打交道,委實沒個經驗,不知如何下嘴。

手中最後一根黃瓜被老魁搶去,一口咬去半截,呸了幾聲,丟進湖裏,重新對付一隻豬蹄的老魁怒目相向徐鳳年道:“這淡出鳥來的玩意,娃娃你也吃?”

被噴了一臉唾沫的徐鳳年提起袖子胡亂抹去,試探性問道:“老爺爺能不能幫我教訓一個人,是武當山的一位師叔祖,高手!”

老魁想了想,點頭道:“這些年承你的情,多少嘗到點熟物,可你若提更多的要求,爺爺非揍你個豬頭,但要去打打殺殺,爺爺樂意。等我先敗了黃老九,立即動身!”

老黃又很不給面子地歪了歪嘴,叼著已經被嚼去草葉的草根,那張老臉上滿是譏笑。

老魁怒喝道:“黃老九,不服?不服重新打過!”

老黃乾脆調轉身體,背對著老魁,眼不見心不煩。

捂住耳朵的徐鳳年一陣頭疼,若不是老魁應承下來要去武當山教訓那倒騎青牛的混蛋道士,他非要讓老黃再把這不識趣的老傢伙打入湖底,這輩子除了那些投湖自盡的下人僕役,是別指望再見到活人了。

徐鳳年輕輕咦了一聲,既然老黃身手神通如此彪悍,那為何捨近求遠,直接帶著背劍匣的老黃殺上武當山豈不簡單省事?何必看老魁的臉色聽他的咆哮。徐鳳年權衡利弊,臉色陰晴不定。

那老魁相貌粗獷,心思卻細膩如發,一整只乳豬連肉帶骨都進了肚子,拍拍肚子,心滿意足,嘿嘿道:

“娃娃,一看你眼珠子轉,爺爺就知道你在動歪念頭,咋的,想讓黃老九重新把我弄湖底去?

實話告訴你,請佛容易送佛難,當年若非中了李元嬰那廝的奸計,即便沒打過黃老九,爺爺也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湖底四顆鐵球八千斤,雙刀被澆築其中兩顆,這才困住了爺爺。現在雙刀在手,天下我有,哇哈哈,娃娃你怕是不怕?”

又被咆哮和唾沫的世子殿下擠出個笑臉,念叨著“哪能呐,鳳年對老爺爺的敬佩可是如大江東流如星垂平野。”

老魁似笑非笑道:“娃娃倒是與那徐屠夫不太一樣,更對我胃口。給爺爺安排一處舒適的屋子,再弄整桌子的酒肉。”

徐鳳年起身道:“這是小事。”

老黃吐出草根,道:“不打了?”

老魁倡狂道:“急個鳥,遲些有你打的。”

老黃提起劍匣背上,平淡道:“不打就算了,我馬上要去武帝城取回‘黃廬’。”

老魁驚愕道:“當真?!”

老黃點點頭。

老魁喟然長歎,搖頭苦笑道:“那就不打了,浪費爺爺氣力。”

徐鳳年聽得雲裏霧裏。

將體型巨大甚至超過九尺身高袁左宗的老魁安排到一個院子,徐鳳年來到馬廄,老黃背著劍匣布囊,又在與棗紅馬嘮嗑,似乎在告別。徐鳳年訝異道:“老黃,咋回事?”

老馬夫輕聲道:“這些年就是盯著湖底的楚狂奴,既然他被少爺放了出來,也就沒老黃的事了,當年敗給老怪物王仙芝一招,在武帝城那邊留了把‘黃廬’劍,這些年總放不下,尋思著去討要回來。”

徐鳳年苦澀道:“就是插在武帝城城牆上那把巨劍?十大名劍排第四的‘黃廬’?”

老黃嘿嘿一笑,點頭。

武帝城位於東海崖邊,東臨碣石建城以觀滄海,城主王仙芝年近一百,卻成名足足八十年,是當之無愧百年一遇的武學天才,年輕出道便不以攜帶任何兵器著稱,與人交鋒,從來只是單手。

二十五歲便晉升絕世高手行列,四十歲挑戰那一輩的劍神李淳罡,硬生生以雙指折去削鐵如泥的“木牛馬”,一時間名動四海,風頭無二。

王仙芝明明具備天下第一傲視群雄的資格,卻以天下第二自居,這使得武林江湖上膾炙人口的十大高手排到了第十一,榜首第一的寶座空懸二十年矣。

近五十年,出了兩個用劍的絕頂高手,新劍神鄧太阿,拎一桃花枝,求敗卻不敗,與王仙芝交手三次,不勝也不輸,位列超一流高手第三。

另外一個卻神龍見首不見尾,只知是西蜀人,無名小卒的劍匠出身,鑄劍三十年後自悟劍道,單槍匹馬行走江湖,收集天下名劍入劍匣,為世人所知的只是與人打了一場,便蜚聲海內,雖輸了,並且被留下了一柄劍插在城頭,可卻沒有讓懷疑這神秘劍士不是雖敗猶榮,因為他輸給了老而彌堅的武帝城城主王仙芝。

誰能想像如此一劍動四十州的劍士,卻在北涼王府做了名馬夫,終日與馬匹說話聊天,至多就是跟世子殿下討要一壺黃酒解解饞。

所以老魁一聽說黃老九重返武帝城挑戰王仙芝,便知十幾年前打不過黃老九,如今也一樣。

手沒閑著拿了根黃瓜的徐鳳年苦笑道:“老黃,你給我說說,這劍匣裏有幾把劍?全天下人都在猜哩。”

因為在馬廄躺了會,頭上粘上幾根馬草的老黃撓撓頭道:“劍匣三層六格,原先有天下十大名劍裏的六把,這會兒才五把。”

徐鳳年無言以對。

老黃,你高手啊,敢不敢再高一點?

老黃憨憨道:“若少爺想要耍劍,俺留下三四把便是。”

徐鳳年搖頭道:“不了,少爺巴不得你背上百八十把劍,把那王仙芝捅成馬蜂窩,以後出門調戲江湖上的俠女,我也有面子,說跟老黃你一起偷過雞鴨。是不是這個理,老黃?”

老黃咧嘴傻笑。沒門牙的老黃,真是可愛啊。咋就會是那比高手還高出十萬八千里的劍九?

徐鳳年想不通,就乾脆不去想了。讓下人準備了一壺龍岩沉缸黃酒,牽了匹劣馬過來,徐鳳年親自牽過韁繩,送行到王府外後,還塞了幾張小面額的銀票給老黃,老黃沒拒絕,說“少爺回吧俺認識路”。徐鳳年沒有答應,說“起碼送到城門不是?”

馬是劣馬,不是世子殿下小氣吝嗇,只不過那剪馬鬃為瓣以象天文的五花馬也好,更罕見珍貴的汗血寶馬也罷,都不符合出門在外堅決不做肥羊的道理,再者想必老黃也不會真的去騎馬,徐鳳年只是替他找個說話的伴。

銀票五六百兩,是給老黃買酒喝的,老黃鍾情黃酒,真不知道是因為姓黃才愛喝,還是鍾情黃酒才姓黃,老黃身上總有這樣那樣的秘密,可在徐鳳年眼中,老黃就是那個背著自己艱難前行的老馬夫而已,黃劍九是很其次的,這是心裏話,卻不敢說出口,怕顯得矯情。

從北涼王府到陵州主城門,再遠也有個盡頭。

城門校尉見世子殿下臉色沉重,不敢上前諂媚,只是趕緊將排隊出城的所有人都驅趕到一邊,讓出了空蕩的城門。

為老黃牽馬的徐鳳年站在內城門牆下,遞過韁繩給老馬夫,感傷道:“就到這裏,不送了。老黃,與我這種井底之蛙的紈絝相處,是不是很無趣?”

老黃搖頭凝視著世子殿下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樂呵呵道:“有趣得很,真的,老黃不會拍馬屁,少爺不也常說俺說話實誠嗎。”

徐鳳年微微一笑。

老黃掏出一疊絹帛,以木炭作畫,繪有劍勢,每一幅字不多,就兩個,從劍一,劍二,到劍九,歪歪扭扭,蚯蚓爬泥一般,遞給徐鳳年,道:“少爺收著,以後見著有靈氣的娃,就替老黃收個徒弟,上街搶黃花閨女也妥當些。”

徐鳳年小心翼翼收下。

老黃想了想,一臉為難道:“少爺,老黃沒啥文化,不會取劍名,只會九招,從劍一到劍九,前八劍都被江湖人士自作主張弄了個名字,俺聽著總不舒服,渾身不得勁,少爺你給想個唄?”

徐鳳年哭笑不得,認真思考片刻,說道:“咱倆走了六千里路,就叫六千里?你要不覺得俗,沒氣勢,就用這個。”

老黃伸出大拇指,贊道:“有氣勢!到時候俺到了武帝城,報上這頂呱呱的劍名,指不定王仙芝都要羡慕得緊呐。”

老黃終究還是牽著馬,腰間懸著壺走了。

徐鳳年登上牆頭,看著老黃的孤單身影,扯開嗓子喊道:“老黃,若半路上想喝黃酒了,花光了銀兩買不起,回來就是,我給你留著!”

背匣牽馬老僕駐足轉身,深深望了眼徐鳳年,喊了聲兩人的共同口頭禪“風緊扯呼”,然後滑稽可愛又傻乎乎地跑路了。

劍九。

六千里。
coldfire 發表於 2012-7-23 16:35
第十五章 山上有個騎牛的

        徐鳳年帶著一隊驍騎回府,來到老魁住下的院落,一進屋就看到滿桌子的佳餚,一看就是個無肉不歡無酒不暢的傢伙。
        
        老魁身影如小山,即便坐著也氣焰驚人,何況還有兩條鎖鏈兩柄刀,下人都躲在院中不敢靠近。老魁見到徐鳳年,劈頭問道:「娃娃,黃老九去跟武帝城那王老仙掰命了?」
        
        神情落寞的徐鳳年點了點頭,坐在白髮如雪的老魁對面凳子上,一言不發。
        
        老武夫笑道:「小娃娃,不曾想你還是個念舊的主子,這一點比起你爹可要厚道得多,徐驍這屠夫詭計多端不說,還道貌岸然,口蜜腹劍,共患難可以,若想同富貴,就是扯你娘的卵了。嘿,小娃娃,生氣了?就憑你三腳貓功夫,還想跟我打架不成?沒了黃老九,除非北涼王府把剩餘幾位躲躲藏藏的高手都喊出來,才能與爺爺一戰。」
        
        徐鳳年撇嘴嘀咕道:「老黃不在了,你才敢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老魁耳朵靈光,卻不生氣,灑然道:「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沒啥好丟人的,黃老九劍術造詣直追那個沒事喜歡拿著桃花枝作怪的鄧太阿。
        
        天下學劍人何其多,便是那吳家劍冢,近三十年也沒能出一個能讓王老仙雙手一戰的劍客,爺爺我輸給黃老九心服口服,自打我出生起,用劍的,除了鄧太阿與王老仙打成平手,也就黃老九略輸一籌了,全天下,一雙手數的過來。」
        
        老人這番話,讓徐鳳年多了幾分好感,覺得高手不愧是高手,瞧瞧這胸襟,凡夫俗子哪能有,難怪世間高手就那麼一小撮,本公子成不了高手那是極其的情有可原嘛。
        
        可徐鳳年才剛有點佩服,老魁一句話就讓無意間樹立起來的高人形象功虧一簣,「娃娃,哪裡有寬敞點茅房,這裡鑲金戴玉的馬桶爺爺坐不慣,在湖底憋了這些年,拉屎放屁都不能求個痛快。你趕緊給爺爺找個風水寶地一瀉千里去,估摸著能讓幾里路外的人都聞到氣味,哈哈!」
        
        看著嘴裡還塞著烤肉的老魁就想著去茅房熏人了,徐鳳年臉龐僵硬抽搐,起身喊了僕役領著鎖鏈巨刀拖地的老傢伙去茅廁,世子殿下自己趕緊腳底生風溜得遠遠的,一路上不停臭著臉罵道高手你娘咧。
        
        梧桐苑是徐鳳年長大的地方,因為古語有云鳳非梧不止凰非桐不棲。
        
        大柱國徐驍總喜歡語重心長說「兒子啊,當年你娘生你的時候,做了個鸞鳳入腹的夢,你是天生注定的大才啊,爹不疼你疼誰去?」
        
        一開始徐鳳年還會反駁「那為啥沒世外高人說我骨骼清奇,是練武奇才」,徐驍就開解著說「真正的高手都是在一個地方屁股紮根就不肯挪的主,你看那王仙芝還有吳家劍冢那些個老劍士,哪個沒事出來自稱是高手?出來混的都是江湖騙子,他們哪能瞧出我兒的天生異稟」。
        
        徐鳳年耳朵起繭以後,就乾脆不搭理這一茬,只覺得身為王朝唯一異姓王的世子,豪奴無數,就不需要自己捲袖管揍人了吧,可心底,還是有些豔羨那些風裡來云裡去飛簷走壁沒事就在城頭房頂比試的大俠好漢。
        
        至於現在,見識過了馬伕老黃和白髮老魁的通天手段,難免有丁點兒遺憾,聽說行走江湖屈指可數的幾對神仙眷侶,都是男的身手絕頂女的閉月羞花,何曾聽說男的玉樹臨風女的武功蓋世?
        
        等徐鳳年進了梧桐苑這點黯淡心情就云淡風輕,名叫青鳥的大丫頭迎了上來,纏繞名貴蜀繡的纖柔手臂上停著那隻「六年鳳」矛隼,見到世子殿下,嫣然一笑道:「公子,紅薯已經暖好了床,綠蟻趴在棋墩上等公子與她坐隱爛柯呢。」
        
        徐鳳年伸手指逗了逗矛隼,笑著進屋,外屋早有兩位秀媚丫鬟替他摘去外衫。
        
        梧桐苑的四等共計二十幾個丫鬟女婢原本都是類似「紅麝」「鸚哥」的文雅名字,可世子殿下遊歷歸來後,除了青鳥幸運些,其餘大多都被改了名字,連因為身有幽香一直最受殿下寵愛的大丫頭紅麝都無法倖免,被改成俗不可耐的「紅薯」,其餘還有更倒霉的,例如跟烈酒同名的白干,最不幸的則是因為喜好黃衣裳就得了黃瓜稱呼的一個丫頭了。
        
        進了內屋,徐鳳年跳上床鑽進被窩,摟著一位二八妙齡佳人,整條被子都是芬芳沁人,再過些時日,會更神奇,懷中丫頭只要走出門,就會惹來蜂蝶,她便是大丫頭紅薯。
        
        而擅長圍棋縱橫十九道的丫鬟叫綠蟻,號稱北涼王府的女國手,一些個精於手談的清客,碰上她都要頭疼,平常棋盤都是十七道,改十七為十九,是徐鳳年二姐的又一壯舉,在王朝內曾掀起軒然大波,最後被上陰學宮率先接納推崇,這才成為名士主流。
        
        徐鳳年與綠蟻下了一局,心不在焉,自然輸得難看。
        
        他下棋其實不算差,連師父李義山都評點為「視野奇佳,惜於細微處佈局,力有不逮」,別看這話聽著不像誇人,可從李義山嘴裡說出卻是不小的殊榮。
        
        當然,若要說徐鳳年就是棋枰高手,也稱不上,真正的國手,當屬徐鳳年二姐徐渭熊,那才是讓所謂的木野狐名士自愧不如的強悍人物。
        
        徐鳳年推掉早已收官的殘局,倒在床上,讓大丫頭紅薯揉著太陽穴,怔怔出神,二等丫鬟綠蟻見主子心情不佳,也不敢打擾,徐鳳年起身後說道:「你們都先出去,沒我允許,就是徐驍來了都不讓進。」
        
        紅薯生得體態豐滿,肌膚白皙腴美,加上先天體香和舉止嫻雅,不刻意爭寵,反而最為得寵,她下床的時候,徐鳳年笑著拍了一下她臀部,她俏臉一紅,回眸一笑百媚生。
        
        等丫鬟都離去,徐鳳年立即正襟危坐,從懷中掏出大概可以稱之為劍譜的錦帛,這可是老黃的畢生心血,徐鳳年再對武學沒興趣,也要鄭重對待,藏入床底一隻材質不詳的樞機盒。
        
        想要開啟盒子,必須一步不差挪動七十二個小格子,盒子堅硬非凡,便是刀砍劍劈,也別想得到裡面的東西,徐鳳年動作嫻熟,閉著眼都能打開這娘親的遺物,將劍譜放入,重新把盒子推進床底暗格,這才躺回大床。
        
        徐鳳年估摸一下時分,那白髮老魁怎麼也應該蹲完茅廁,起床出了內室,自己套上錦繡衣衫,喊了聲「黃瓜」,那恨不得此生不再穿黃衣的丫鬟立即去別院拿來三根黃瓜,徐鳳年手裡拿了一根腋下夾了兩根邊走邊啃。
        
        一開始挺擔心老魁院子方圓一里內都會臭不可聞,走近了才發現純粹多慮,王府的茅房準備香料無數,老魁就是拉屎跟耍刀一般霸道,也熏不到哪裡去。
        
        老魁不僅拉完屎,還洗了個澡,換上一身乾淨衣裳,坐在台階上,低頭撫摸刀鋒,頭也不抬問道:「娃娃,你還真是不怕?」
        
        徐鳳年坐在他身邊,輕笑道:「老黃說你不僅是天下使刀的第一好手,一生不曾濫殺一人,所以我不怕。」
        
        老魁哈哈大笑,搖頭道:「這話一半真一半假了,我不胡亂殺人不假,卻不是用刀最厲害的人。娃娃,你這張嘴,也忒油滑了,我不喜歡。」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只要姑娘喜歡我就成,老爺爺你不喜就不喜,反正揍了武當山的那隻烏龜,我們就分道揚鑣,不過老爺爺若還惦念王府的伙食,儘管留下來大吃大喝,歡迎至極。」
        
        老人呵呵一笑,問道:「那武當山師祖,大概幾品?」
        
        徐鳳年想了想,道:「應該不高,只是輩分離譜,三十歲不到的武當山道士,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吧?何況江湖上也沒他的名號。」
        
        老魁點頭恍然道:「哦,那應當是修大黃庭關的武當山掌教王重樓的小師弟,爺爺當年進入涼地有所耳聞,武學資質倒也平平,但專於道法大術,有些玄奇。」
        
        徐鳳年問了一個最關心的問題,「老爺爺打得過?」
        
        老魁灑然道:「小娃娃,爺爺送你一句話,打不打得過,得打過了才知道不是?」
        
        徐鳳年難免腹誹:「這話聽著豪氣干云,可結果咋樣,不是在湖底呆了十幾年。」
        
        老魁拿刀板敲了一下徐鳳年的頭,「別以為爺爺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徐鳳年臉上堆著笑,嘿嘿道:「那咱們往那狗屁武當山鬧一鬧?」
        
        老魁猛地起身,身影將徐鳳年整個人都籠罩其中,兩串鎖鏈鏗鏘作響,「鬧!」
        
        ……武當山有兩池四潭九井二十四深澗三十六岩八十一峰,五里一庵十里宮,丹牆翠瓦望玲瓏,以玉柱峰上的太真宮為中心,八十一峰圍繞此峰此宮做垂首傾斜狀,形成著名的八十一峰朝大頂,千年來無數求仙道者歸隱武當,或坐忘懸崖,或隱於仙人棺,聽戛玉撞金梵音仙樂,看霧騰云湧青山秀水,留下傳奇無數。
        
        武當是前朝的道教聖地,穩壓龍虎山一頭,離陽王朝創立後,揚龍虎而壓武當,這才讓龍虎山成了道教祖庭。
        
        武當沉寂數百年,卻沒有人敢小覷了這座山的千年底蘊,現任掌教王重樓雖位佔據十大高手一席位置,但傳說當年一記仙人指路破開了整條洶湧的滄浪江,以訛傳訛也好,誇大其詞也罷,終究都是位德高望重的道門老神仙。尤其當他修道教最晦澀最耗時的大黃庭關,更讓整座武當山有一種無聲勝有聲的綿長氣派。
        
        兩百北涼鐵騎浩蕩。
        
        一個魁梧老武夫身著黑袍,長刀拖地而奔,塵土飛揚。
        
        山崩地裂。
        
        一行人直衝武當山門的「玄武當興」牌坊。
        
        為首一騎竟然直接馬踏而上,穿過了牌坊,才勒住韁繩。
        
        百年江湖,膽敢如此藐視武林門派的,似乎只有那個讓老一輩江湖人談虎色變的徐人屠。
        
        虎父犬子嗎?
        
        騎於一匹北涼矯健軍馬之上的世子殿下徐鳳年自嘲一笑,望向被這恢弘陣仗吸引來的一群道士,陰沉喊道:「給你們半個時辰,讓那騎青牛的滾出來!」
        
        這幫武當山道士很為難,他們不是不知道山上有個輩分跟玉柱峰一般高的師叔祖喜歡倒騎青牛,可他們只是山腳玉清宮的普通祭酒道士,且不說勞駕不動那師叔祖,便是師叔祖好說話,跑到太真宮最快也需要足足半個時辰,來回便是一個時辰。來者氣勢洶洶,等得住?
        
        玉柱峰前後分別有大小蓮花峰兩座,大蓮花峰有十餘座洞天福地閉關修行,一側是峭壁的小蓮花峰則默認獨屬於一人。
        
        這人五歲被上一代武當掌教帶上山,收為閉關弟子,年幼便與這一代掌教王重樓變成了師兄弟。
        
        武當山九宮十三觀,數千黃冠道士中絕大多數見到這位年輕人,都需畢恭畢敬尊稱一聲師叔祖,更小點的,更要喊太上師叔祖。
        
        所幸這位年輕祖宗從未下山,只在進山時見過玄武當興牌坊,以後便再沒接近,遠望一眼都沒有,這二十多年大半時間不是在玉柱峰太清宮,就是在大小蓮花峰上倒騎青牛倒著冠,僥倖遇見過真面目的,回去都跟人說師叔祖脾氣極好,學問極深,風雅極妙。
        
        山門這邊鬧哄哄,小蓮花峰陡峭山崖邊上的龜駝碑邊上,卻是安靜得很。
        
        一位相貌清逸的年輕道士躺在石龜背上曬太陽,一招手,遠處吃草的一頭青牛走上前,牛角上懸掛有幾冊道藏古籍,他摘下一冊,剛要翻閱,略一掐指,跳下龜背,尋了根枯枝,在地上畫了密密麻麻天干地支,臉色微變,不停自言自語,最終重重嘆息。
        
        細緻理了理道袍袖子領口,翻身上牛,倒騎牛,角掛書,下了小蓮花峰,半吟半唱著「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誰曳尾於途中,誰留骨於堂上……」
        
        出了小蓮花峰,將青牛放了,小心翼翼取下其中一卷封皮是《靈源大道歌》的道教典籍,邊走邊看,津津有味,直奔武當山腳。
        
        路上偶有道士駐足喊他師叔或者師叔祖,他都會笑著打個招呼,相當平易近人。
        
        眾人只覺得這位年輕前輩實在是勤懇,不愧是在玉清宮內註疏過無數古篆孤本的師叔祖,難怪掌教讚譽一句「天下武學和道統都將一肩當之」。
        
        卻不知這位口碑極好的師叔祖此時在兩眼放光看一本最為道學家不齒的豔情小說,只不過貼上了《靈源大道歌》的封面罷了。
        
        道士翻來覆去就看一頁,因為捨不得,山上就這一本無上經典,還是當年跟那居心不良的世子殿下借的,臨近山腳,一頁顛來倒去看了數十遍,這才意猶未盡地收起,一臉浩然正氣道:「就算被你打得鼻青臉腫,這書,堅決不還!」
coldfire 發表於 2012-7-23 16:36
第十六章 最好真好
        
        高坐駿馬上的徐鳳年一見到那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躲在玉清宮拐角處,探出一顆腦袋,這人一見到世子殿下就縮了回去,徐鳳年揚起馬鞭怒喝道:「騎牛的!再躲老子就帶人踏平太清宮,將你連同龜駝碑一起丟下小蓮花峰!」
        
        武當山百年來最被寄予厚望的年輕道士畏畏縮縮出現在眾人視野,在離北涼鐵騎隔了老遠的地方停下,打了個稽首,滿臉春風道:「小道見過世子殿下。」
        
        這位師叔祖對徐鳳年客套行禮,眼睛卻始終停留在白髮黑袍的老魁身上,武當山號稱天下一半內功出玉柱,除了武當劍術極富盛名,更注重內力修為,是內外兼修的典範。
        
        道士在大蓮花峰上見過不少同輩份的師兄,領略過內力臻於化境後的氣象,眼前使刀手法詭異的老人顯然如此,氣機綿延不絕,一看就是個扎手的點子。
        
        還未到而立之年的武當山師叔祖下意識退了兩步,朝大有踏平武當山之勢的世子殿下拋了個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眼神,徐鳳年回丟過去一個,師叔祖再還一個眼神,如此反覆,看得旁人一臉茫然,不知兩位葫蘆裡賣什麼藥。
        
        最終,在玉清宮道士眼中無疑是師叔祖勝了,絕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宗師風采,眾人只見師叔祖轉身瀟灑前行,一身道不盡的出塵氣,而那面目可憎的世子殿下僅是帶著白髮老者跟隨拾階而上武當山。
        
        祭酒道士們如釋重負,師叔祖就是師叔祖,沒說一句話便讓姓徐的紈?妥協。只是道士們不知三人到了一處僻靜地方,他們心目中地位崇高僅次於仙人一指斷滄瀾的掌教的師叔祖,就被徐鳳年捲起袖管拳打腳踢了整整一炷香時間,只傳來師叔祖「打人別打臉,踢人別踢鳥」的哀求。
        
        打完收工,做了個氣運丹田的把式,徐鳳年終於神清氣爽了,丟下一本豔情禁書,揚長而去,卻不是下山,而是帶著老魁走了跳刻於懸崖中的青石板羊腸小道,登上懸於峭壁的淨樂宮。
        
        這處殿宇最大的出奇在於有一座祈雨祭壇出懸崖而建,仿北斗七星,道教典籍相傳武當山紫云真人曾在此舉霞飛昇,淨樂宮尋常不對外開放,一些個尋幽探僻的文人雅士都只能在宮外無功而返,只不過徐鳳年託大柱國老爹的福,可以帶著老魁大搖大擺來到七星壇。
        
        山風凌冽,老魁盤膝而坐,衣袂獵獵,眯起眼睛,眺望遠峰云海。腳步輕浮的徐鳳年站在帶刀老魁身後,這才穩住身形,幾乎睜不開眼,只得坐下,恰好躲在老魁身影中。
        
        徐鳳年費勁喊道:「老爺爺,那小道士功力如何?」
        
        老魁似乎有些納悶道:「武功倒是平平,似乎跟你是一路的憊賴貨,可惜了爹娘給他的那副上好骨骼。至於道法如何,也沒個試探法子,不知不知,想必不會太差,也不會太好,天下的難事大抵都逃不過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路數,不肯吃苦,哪能成才。奇了怪了,武當山怎麼就相中了這塊材料,莫不是與禪宗的子孫叢林一般?想不通想不通。」
        
        徐鳳年更納悶,問道:「這道法玄術,能當飯吃?還是能殺人?」
        
        老魁想了想,笑道:「小子,你問錯人了。」
        
        「可不能殺人。」
        
        武當山與掌教同輩分的年輕道士雙手插入道袍袖口,立於祭壇邊緣,卻不肯腳踏七星,笑著給出答案,瞧他身形,不似老魁不動如山,也不像徐鳳年那樣踉蹌狼狽,只是隨風晃動,一搖一擺,幅度不大不小,正好風動我動,竟然有些天人合一的玄妙意味。
        
        徐鳳年眼拙,沒看出門道,只是轉身死死盯著這個當年讓姐姐抱憾離開北涼的騎牛道士,陰沉問道:「洪洗象,你為何不肯下山,走過那玄武當興的牌坊?!」
        
        武當道教千年歷史上最年輕的祖師爺咧嘴笑了笑,一臉沒風範的羞赧,開口道:「五歲上山,八歲學了點讖緯皮毛,師父要我每日一小算一月一中算一年一大算,算何時能下山,何時需要在山上閉關,可自打我學了這學問,就沒一天不需要閉關的。」
        
        徐鳳年哪裡會當真,譏笑道:「據說你師父臨終前專門給你定了條規矩,不成為天下第一,就不能下山?那你這輩子看來是都不用下山了。」
        
        有個出塵名字的道士依然束手入袖,八風不動,呵呵笑道:「天下第一不假,可吃飯最多,讀書最多,都是第一,很多的,師父又沒說是武功第一,總有我下山的一天。」
        
        徐鳳年艱難起身,視線投望江南方向,輕輕道:「可那時候,人都老了。再見面,白髮見白髮,有用嗎?」
        
        洪洗象合上眼睛,沒有說話。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冷哼一聲,走出祭壇,與道士擦肩而過的時候微微駐足,問道:「你覺得我姐,如何?」
        
        自打記事起就在這琉璃世界裡捧黃庭倒騎牛看云卷云舒的道士,輕輕道:「最好。」
        
        徐鳳年面無表情地走出淨樂宮,身後悍刀老魁若有所思。
        
        趙洗象等世子殿下走遠了,然後姿勢不雅地蹲著,雙手托著腮幫,怔怔出神,喃喃自語:「紅豆生南國,春來發枝冬凋敝,相思不如不相思。」
        
        道士頭頂,十數隻充滿靈氣的紅頂仙鶴盤旋鳴叫,將他襯托得宛如天上仙人。
        
        他突然摀住肚子,愁眉苦臉道:「又餓了。」
        
        ……下山時,老魁突然嘖嘖說道:「有點意思,那小牛鼻子道士有些道行。」
        
        徐鳳年興致不高,敷衍問道:「怎麼說?」
        
        老魁不確定道:「那娃兒修的是無上天道。」
        
        徐鳳年一聽到這道啊什麼的狗屁就頭疼,皺眉道:「玄而又玄空而又空的東西也有人往上面鑽牛角尖?不怕到頭來才發現竹籃打水?」
        
        老魁放聲笑道:「我也不喜歡這些摸不著頭腦的玩意。」
        
        徐鳳年到了山腳牌坊,不理睬那些祭酒道士的卑躬屈膝,抬頭回望了山上一眼,罵道:「這只躲著不出殼的烏龜!」
        
        兩百恭立於台階下的驍騎見到世子殿下,重新上馬,動作整齊爽利,沒有任何多餘。
        
        北涼鐵騎,清一色配怒馬披鮮甲,而且每年都會被大柱國拉往邊境實戰練兵,加上涼地民風彪悍,許多女兒身都擅長弓馬,這是最獨到的優勢。
        
        比如徐鳳年姐姐徐脂虎就從小騎射嫻熟,更別提二姐徐渭熊,馬術超群不說,劍術更是一流,騰挪勝猿猴,有羚羊大掛角的美譽,十三歲便提劍殺人,至今手中劍割下近百顆頭顱。涼人好戰,自古便然,所以行家眼中,北涼鐵騎遠比燕剌王膠東王麾下的兵馬要遠遠更有戰力,是當之無愧的百戰雄獅。
        
        老魁等徐鳳年上馬,笑道:「小子,我就不回王府了,沒有黃老九,賊無趣。」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勸說道:「要不然先等我行了及冠禮?若沒有老爺爺,鳳年早就死於湖底了。大概還有半年時光,我給老爺爺多備些好吃好喝,救命大恩,我能報答多少是多少,可好?」
        
        老魁思索片刻,點頭算是答應下來。
        
        看得出來,這位刀中雄魁對眼前北涼最大的膏粱子弟其實並不反感。
        
        一路馳騁回了王府,剛進城時,天上又沒來由飄起鵝毛大雪,簡直是要下瘋了,徐鳳年凍得直哆嗦,才到家門口,望眼欲穿的門房就識趣地雙手遞上一襲上品狐裘,小心翼翼給世子殿下披上,比伺候親生爹娘都要慇勤。
        
        徐鳳年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老黃衣服帶夠了沒。
        
        跟老魁道一聲別後,徑直單獨走向魚幼薇所在的院落,漂亮女子被冷落,成天孤芳自賞,太暴殄天物,不好,不符合徐鳳年養花需澆水的脾性。
        
        期間路過姜泥稱不上院子的貧寒住處,看到衣衫單薄的亡國公主半蹲著堆雪人,雪人半人高,她大功告成以後,卻不是瞧著雪人有多歡喜,而是一臉憤恨直愣愣望著雪人,然後掏出那柄相依為命的神符,一匕首揮下去,把雪人的腦袋給劈掉,看得徐鳳年一陣毛骨悚然,敢情這瘋丫頭是把雪人當作自己了?
        
        徐鳳年咳嗽了幾聲後走過去,姜泥原本神情慌張,看到是世子殿下後,如釋重負,動作緩慢收起凶器,徐鳳年走近以後,看到她通紅雙手,長滿礙眼的凍瘡,像極了浣衣局裡任人欺凌的可憐婢女,徐鳳年唉聲嘆息,蹲下去重新壘了個腦袋,落入姜泥眼中,自然是惺惺作態,面目可憎。
        
        徐鳳年拍手起身後溫柔問道:「要給你添置些暖和衣物?」
        
        姜泥冷臉冷聲道:「嫌髒。」
        
        徐鳳年哈哈笑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反正好人我當了,你領情與否可不關我事情,我就喜歡你這樣,總讓我佔便宜,跟你做買賣,最賺。」
        
        離開前,徐鳳年刺了這小婢女一句:「你身上穿得再寒磣,可不還是我的東西?有本事脫了去,那才是女俠。」
        
        姜泥假裝聽而不聞,與無賴皮厚的徐鳳年鬥嘴,她總是輸多勝少,仔細想想,甚至可能沒一次能佔了上風。
        
        心情舒暢的徐鳳年見到魚幼薇後,心情就更好了,娘親說過,漂亮的女孩,不管菩薩心性還是蛇蠍肚腸,都要心疼些,將近二十年人生,徐鳳年就沒做過辣手摧花的勾當,反而直接和間接救下了十幾二十條卑微如塵土的丫鬟性命。
        
        魚幼薇慵懶躺在溫暖如春的臥室中,逗弄著那隻胖嘟嘟毛髮如雪的武媚娘,徐鳳年每逢下雪,都想要把武媚娘丟進雪地裡,看分不分得清白貓白雪,一直忍著這種惡趣味,心想啥時候魚幼薇和武媚娘分開,一定要試試看。
        
        徐鳳年脫了靴子躺在魚幼薇身邊,靠著她暖玉溫存的婀娜身段,閉目養神,輕聲道:「去了趟武當山,把一個跟掌教同輩分的道士結實揍了頓,厲害不厲害?」
        
        魚幼薇淺笑道:「是大柱國厲害。」
        
        徐鳳年睜眼把她轉過身,狠狠拍了一下她的桃形圓滾翹,教訓道:「爺親手教你怎麼拍馬屁!」
        
        魚幼薇俏臉微紅,徐鳳年正要趁勝追擊,院中傳來梧桐苑二等丫頭綠蟻的輕靈嗓音,說是龍虎山的書信到了,徐鳳年顧不上揩油魚幼薇,胡亂穿上靴子,跑出房子,接過書信,見綠蟻纖細雙肩爬滿雪花,笑著替她輕輕拂去,然後結伴而行。
        
        到了自己的梧桐苑,這裡鋪設的地龍最佳,赤腳都無妨,不燙不冷,連徐曉的房間都比不過,徐鳳年享受著大丫頭紅薯的揉捏,抽出信紙,呦,那姓趙的龍虎山老道還寫得一手好字。
        
        仔細看去,弟弟在龍虎山的修行被稱作「精進勇猛,一日千里」,這等溢美之詞,在聽多了官腔的徐鳳年來看,即便對折掉一半水分,也很出彩了,想來黃蠻兒沒白去,書信末尾小心提及徐龍象想家,所以那老道懇求世子殿下回一封家書,讓他徒弟能夠安心修習,徐鳳年放下書信後,大手一揮道:「研磨。」
        
        屋內頓時素手研磨,紅袖添香,忙碌起來,徐鳳年提筆後卻開始猶豫,一時間不知如何下筆,差點抓耳撓腮,正應了那句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
        
        徐鳳年乾脆把筆擱下,用頭蹭了蹭滿體芬香的大丫頭豐腴胸脯,問道:「林家那個吃胭脂的貨,見著徐曉沒有?」
        
        紅薯嬌聲道:「見過了,卻沒肯走。」
        
        徐鳳年壞笑道:「莫非這浪蕩子還想吃你們的胭脂不成?」
        
        綠蟻一臉不屑道:「那隻破爛繡花枕頭,可不入姐妹們的眼。」
        
        徐鳳年白眼道:「我就不是繡花枕頭了?」
        
        紅薯雙手輕柔環住世子殿下,堅挺胸脯被擠壓得弧度驚人,她天然嫵媚道:「世子殿下不是枕頭,奴婢才是。」
        
        徐鳳年笑道:「這小嘴,好生了得。」
        
        綠蟻坐在稍遠處,撿起棋子又放下棋子,百無聊賴。徐鳳年坐直腰板,往屋外望瞭望,不出意外,青鳥這性格生僻的丫頭又在發呆了。梧桐苑是只小麻雀,但五臟俱全,除了四等丫鬟女婢,還有各色雜役,因為世子殿下的緣故,在北涼王府內顯得地位十分超然。
        
        不說徐鳳年格外寵幸的大丫頭,就連二等丫鬟,一般管家門房都要笑臉相迎,這些丫鬟中,原本暱稱紅麝的紅薯性子柔弱,對誰都好說話,青鳥卻截然相反,對徐鳳年恭敬親近,卻不盲從,徐鳳年自小調皮搗蛋,很多次闖禍,也都是脾氣頗像紅鬃烈馬的青鳥給他收拾爛攤子。
        
        說起青鳥,徐鳳年懂事起就感覺她陪在了身邊,是王妃親手牽到他面前的,不像丫鬟,倒像是半個姐姐,她在梧桐苑與其她丫鬟不甚熱絡,天生的冷臉冷心,每年都有幾段時間不在王府,但每次回來,都會給世子殿下捎來一樣上心的小物件,經過一次少年時代發生的小風波後,都被徐鳳年保存起來。
        
        大體而言,梧桐苑裡,都是些沒啥大故事的人物,可人可口,但咂摸咀嚼一番,就清淡單薄了,想來一切都是因為大柱國眼中揉不進沙子的原因。
        
        徐鳳年竭盡全力掏空獨中墨水才勉強回了封家書,絮絮叨叨,都是些芝麻綠豆小事,與初衷南轅北轍,最後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若寫高深了,黃蠻兒也聽不懂,直白最好。
        
        寫完信,徐鳳年伸了個懶腰,到了房外,果然見到在院落迴廊站著出神的青鳥,看了眼天色,大雪稍歇,最適合錦衣夜行,就拉上青鳥出了梧桐苑,打算去鳳儀館逗弄那個病如西子惹人生憐的樊妹妹。
        
        至於林探花,徐鳳年覺得很對李瀚林的胃口。途中徐鳳年想起今天貌似是自己掛牌的放狗日,笑問道:「府上有動靜嗎?」
        
        青鳥的回覆一如既往的簡潔明了:「有。」
        
        徐鳳年精神一振,笑道:「是奔聽潮亭那邊,還是找徐曉的?」
        
        青鳥搖頭道:「不知。」
        
        徐鳳年一臉惋惜地感慨道:「現在上鉤的越來越少了。」
        
        世子殿下這些年閒來無事,就故意讓原本常年戒備森嚴的北涼王府在某段時間裡故意放鬆,但內緊,美其名曰「釣魚」,專門勾引那些垂涎武庫絕學秘籍的江湖好漢,或者是滿腔熱血的仇家刺客。
        
        前個四五年有一次放牌日,最多引誘了大小四批不速之客,一頓關門打狗後,據說第二天拖出去剁了喂狗的屍體有二十六具。
        
        遊歷歸來後,放牌兩次,但沒有收穫,想必那些草莽俠士都緩過神回過味了,少有上當的魚蝦,就是不知今天成果如何。徐鳳年的無聊至極,可見一斑。
        
        青鳥突然停足回望梧桐苑。
        
        徐鳳年小聲問道:「怎麼了?」
        
        她輕輕道:「沒事。」
        
        徐鳳年壓下心中疑惑,來到鳳儀館,進了屋子,看到樊妹妹在和姓林的在手談,見到徐鳳年,樊小姐似乎愣了一下,林探花則如喪考妣,近期在府上所見所聞,總算知曉了眼前這位自稱殿下伴讀的傢伙就是如假包換的涼王世子,忐忑起身躬身,作揖到底,顫聲道:「見過世子殿下。」
        
        不等徐鳳年搭話,門外傳來王府甲士的兵戈嘈雜聲,林家公子一頭霧水,那樊妹妹卻是淒婉一笑,神情複雜望向徐鳳年。
        
        大柱國義子中排名僅次於陳芝豹的袁左宗披甲走入屋內,手上拿著一幅畫像,這位北涼陷陣第一的將軍眯起一雙好看丹鳳眸,先對世子殿下稱呼後,轉頭看著那對年輕客人,眼神瞬間冷冽,冷笑道:「樊小釵,林玉,隨我走一趟。」
        
        林探花懵了,不明就裡就遭了無妄之災,立即兩腿發軟,癱坐在椅子上。
        
        體弱的樊小姐被帶走前朝徐鳳年吐了一口唾沫,十分錚錚鐵骨,結果被袁左宗一巴掌打出屋,一坨軟泥般趴在雪地中。
        
        徐鳳年對此不動聲色,從袁左宗手中接過那幅畫像,是自己,只有六七分相似,卻有十二分神似。
        
        可見在那位樊妹妹眼中自己相當的不入流,連正眼都不願多瞧,在她心中的氣質更是下作,徐鳳年拿著畫像坐下,笑了笑,兩名身份特殊的內應刺客都被袁左宗帶走,徐鳳年抬頭問道:「青鳥,梧桐苑那邊?」
        
        她平靜道:「沒事。」
        
        徐鳳年自嘲道:「一次跟祿球兒喝酒,被我灌醉,死胖子說我身邊有兩撥死士護衛,其中一撥四人,只有四個代號,甲乙丙丁,另外一撥連他都不清楚,你給我說說看,梧桐苑有幾位?是丫鬟,還是其他僕役?」
        
        她閉嘴不言。
        
        徐鳳年直勾勾看著青鳥,「你是嗎?」
        
        青鳥依然不言不語。
        
        徐鳳年嘆氣,低頭凝視畫像,「這兒如果安全,你先退下。」
        
        她輕輕離開,無聲無息。
        
        她來到梧桐苑,凝脂腴態的大丫頭紅薯坐在迴廊欄杆上,拿著一柄小銅鏡,雙手沾滿了類似胭脂的鮮血,一點一點被塗在嘴唇上。
        
        青鳥滿眼厭惡。
        
        這名在王府上下公認羸弱軟綿如一尾錦鯉、需要主子施捨喂食才能存活的大丫鬟同樣不看青鳥,只是歪了歪腦袋,對著鏡子笑眯眯道:「美嗎?」
        
        青鳥微微嗤笑一聲。
        
        萬籟無聲中,異常刺耳。
        
        紅薯抿了抿嘴唇,月夜雪地反光下,那張臉龐十分妖冶動人,嬌媚道:「比你美就好。」
        
        青鳥轉身離開,留下淡淡一句話:「你老得快。」
        
        紅薯也不反駁,媚眼朦朧自說自話:「活不到人老珠黃的那天,真好。」
coldfire 發表於 2012-7-23 16:37
第十七章 說與山鬼聽
        
        第二日,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本名樊小釵的女人是個因為大柱國手腕導致家道中落的破敗世家女,一顆死棋,不管事成與否,皆是板上釘釘的死棋,用處卻不小,用於做活、佔地和搜根。
        
        林家小二公子只不過是個被利用的蠢貨,可半死不活,這位探花爺一切都被蒙在鼓裡,只貪圖樊妹妹的嘴上胭脂風情,讀書讀傻了,哪裡知道越是動人的女子越是禍水,一場蹩腳的偶遇安排,就神魂顛倒,不知死活地帶進了北涼王府,天曉得河東譙國林家知道這麼場劫難後是如何心如死灰,昨夜的刺殺並不精細,十分粗糙,透著股狗急跳牆,由進府的樊小姐借觀光機會描繪王府地圖,以及世子徐鳳年的肖像,然後找機會行刺,只不過他們的人算遠不如涼王府方面的人算,全遭了殃,至於樊姓女子幕後的推手和譙國林家下場,此時正坐在聽潮亭樓榭中溫酒的徐鳳年都懶得去理會,他只是想知道樊小釵是否後悔為了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就白白赴死。
        
        徐鳳年對於這些人的飛蛾撲火,沒有任何憐憫,世上漂亮女子總是如雨後春筍和草原夜草一個德性,少了一茬,下一年就冒出新的一茬,除不盡燒不完,個個憐香惜玉過去,豈不是累死累活,徐鳳年實在沒這份閒情逸致,何況三年喪家犬般的困苦遊歷,徐鳳年也懂了不少市井間的淺白世故,記得途中碰上個臭味相投的不入流青年劍士,那貨就總愛說些對敵人慈悲就是跟自己小命過不去的大道理,據說他都是跟一些不得志不成名前輩劍客學來的,每次說起都口水四濺,總要噴徐鳳年滿臉的唾沫星子。
        
        徐鳳年至今仍記得那個買不起鐵劍只能挎木劍的傢伙,每次在街上看到佩劍遊俠們的眼神,採花賊撞見了美娘子一模一樣,如果這傢伙知道天天被迫聽他吹噓大乘劍術應當如何如何的老黃,便是那對上武帝城王老怪物都可一戰的劍九黃,而老傢伙後背劍匣就藏了五把天下有數的名劍,會做何感想?那個滿腦子想要尋個名師學藝的傢伙,現在可安好?可曾在劍術上登堂入室?
        
        在南燕邊境分別時,那人曾豪氣干云對徐鳳年說道:「等哪天兄弟發達了,請你吃最好的醬牛肉,一斤不夠,就三斤,管飽!」
        
        三斤牛肉,似乎就是他想像力的極限了。
        
        真正的江湖,畢竟少有一劍斷江力拔山河的絕頂高手,更多的還是那個傢伙這樣的無名小卒,做著一個個遙不可及滑稽可笑的江湖夢。徐鳳年狠狠揉了揉臉頰,看到袁左宗站立在一旁,安靜等待自己,徐鳳年趕緊起身,給正三品龍吾將軍挪了挪繡墩,袁左宗眼神訝異一閃而逝,坐如洪呂大鐘,正色道:「殿下,王爺讓我來問如何處置樊姓女子。」
        
        徐鳳年笑道:「該如何便如何。」
        
        袁左宗微微點頭,得到意料之外的答覆,就馬上起身,準備告退。
        
        徐鳳年也不阻攔,坐下沒多久就重新起身道:「袁三哥,有空一起喝酒,不醉不歸。」
        
        袁左宗露出稀罕笑臉道:「好。」
        
        徐鳳年從茶几上拿了一壺早就準備好的酒,提著走向聽潮亭,直上八樓,見到了埋首抄書的師父,李義山,字元嬰,披頭散髮,形容枯槁的男子在江湖在廟堂都名聲不顯,可在北涼王府,沒誰敢對這位府上第一清客稍有不敬,徐鳳年坐在一旁,熟門熟路地拿起紫檀几案上的青葫蘆,將酒倒入,一時間酒香四溢,男子這才停筆,輕聲笑道:「現在你這身脂粉氣總算是淡了些,三年遊行,還是有些裨益。」
        
        徐鳳年嘿嘿一笑,繼而擔憂道:「師父,老黃去武帝城,能取回城牆上的那把黃廬劍嗎?」
        
        李義山灌了口酒輕輕搖頭。
        
        徐鳳年震駭道:「湖底老魁已經強勢無匹,老黃明顯要強上一籌,在那東海自封城主的王仙芝,豈不是真的天下無敵了?」
        
        李義山握著青葫蘆,不再喝,只是嗅了嗅,緩緩道:「天下無敵?一品之上還有一撮人,王仙芝一生浸淫武道,幾近通玄,但稱不上無敵。現在的武林,是群雄割據,各有千秋,以往一人絕頂的景象,現在不會出現,以後也沒可能。況且武道極致,不過是摸到了天道的門檻,再者廟堂外武夫對天下大勢的影響,很小,要不然當年也不會被你北涼鐵騎給馬踏整座江湖。你不願學武,大柱國不強求,我也無所謂,就是如此。雄兵百萬尚且俯首,還不如做一個可畏國賊。文官或可擾政,一介匹夫是決不至於亂國的。」
        
        徐鳳年啞然失笑。離陽王朝這十幾年孜孜不倦流傳這句殺人不見血的誅心語:雄兵百萬可伏,國賊一個可畏。前半句是捏鼻子讚譽大柱國的武功偉業,有捧殺嫌疑,後半句則圖窮匕現的露骨棒殺了。這話說得很有學問,連徐曉聽聞後都拍掌大笑,只不過笑過之後罵了一句「上陰學宮這幫吃飽了撐著的空談清流,該殺」。
        
        李義山提著酒壺騰出位置,讓徐鳳年代筆抄寫孤本典籍,徐鳳年早就習以為常,字倒是練習得功底不弱,可始終沒能養出啥浩然正氣,每當見到徐鳳年勾畫不妥,就拿青葫蘆敲打一下。李義山讓這位世子殿下抄了一盞燈時光,重新坐下,徐鳳年趴在一旁,側望著師父,蒼顏白髮人衰境,黃卷青燈空心,聽說人世最苦是衰境,修為最難是空心,怎樣的閱歷,才會讓師父如此心如止水?李義山不抬頭輕聲道:「去吧,看看你請進聽潮亭的客人,快要登上三樓了。」
        
        徐鳳年哦了一聲,悄悄下樓。
        
        二樓,徐鳳年看到堆積如山形成一整面書牆的古樸書架下,站著那位身份晦暗的白狐兒臉,左手握有一本泛黃武學密典,右手食指有規律地敲打光潔額頭,那柄在鞘的繡冬刀被插入書架中當作標記。
        
        白狐兒臉只是瞥了眼徐鳳年,就再度低頭。
        
        自討沒趣的徐鳳年只好撤退。
        
        偌大的北涼王府,彷彿只有世子殿下這麼一個遊手好閒的散淡人,淡出個鳥來的那種。
        
        年中,大柱國擇了個良辰吉日,在宗廟給兒子行及冠禮。很不合常理的是堂堂北涼王長子冠禮,辦得還不如一般富貴家族隆重,不僅邀請的賓客相當稀少,就連世子殿下的兩個姐姐一個弟弟都未到場,一身清爽的徐鳳年被徐曉領進太廟後,祭高天地先祖,加冠三次,分別是黑麻緇布冠,白鹿皮弁和紅黑素冠,徐鳳年頭頂的小小三冠,牽扯了太多視野和關注,第一冠,是離陽王朝所有廟堂大員都在意的,因為這代表世子殿下可以入朝當政,第二冠寓意更為實際和流長,因為北涼三十萬鐵騎都在拭目以待,至於第三冠,則只有一些像征意義,對比之下不為人重視。
        
        結髮及冠的世子殿下忙碌了一整天,臉龐繃得僵硬,跟來府上的北涼邊陲大員們一一行禮後,終於能鬆口氣,享受著梧桐苑貼身丫鬟們的端茶送水和揉肩敲背捏腿,休息差不多,徐鳳年這才親自理了理頭冠服飾,最後與徐驍一同來到王妃墓,一對高大的青白玉獅子栩栩如生,俱是母獅幼兒的活潑造型,右手母獅護著三頭幼獅,象徵王妃和三位膝下親生子女,幼獅分別是長女徐脂虎,二女徐渭熊以及幼子徐龍象,左手母獅卻只是低頭親吻一頭幼獅,王妃對長子徐鳳年的寵溺偏愛,生前死後皆是沒有止境!徐鳳年站著石獅子前,眼睛通紅。大柱國徐曉輕輕嘆息,少年鳳年每次覺得受了委屈,就偷跑到這裡,一呆就是整宿,不管天冷天熱,都不曾生病。
        
        王妃墓四周由白玉壘砌成兩道城垣,形成城中有城的大千氣象,主神道更是長達六十丈,按照典制,王朝帝王神道兩側擺置石獸不過九種,這裡卻有足足十四種!
        
        近百尊石刻,神定精盛,貫穿一氣,氣勢如虹,除此之外,陵墓寶頂高度和地宮規模都遠超王朝任何一位藩王,而且構建了獨具匠心沒有先例的一座梳妝台和兩座丫環墳,當時王妃墓初建成,被無數世人詬病,皇帝御書房幾乎是一夜間擺滿了彈劾奏疏,但都被壓下,不予理睬。
        
        背駝腿瘸的大柱國站著墳前,默不作聲。
        
        徐鳳年祭奠完畢後,蹲在墳頭前,輕聲道:「爹,我再待一會兒。」
        
        大柱國柔聲道:「別著涼,你娘會心疼。」
        
        徐鳳年嗯了一聲。
        
        人屠北涼王走在主神道上,心中默念,剛好三百六十五步。
        
        這位權傾朝野的唯一一位大柱國清楚記得當年第一次入朝受封,從那扇紅漆大門走到坤極殿殿門,第一次年輕氣盛,走了二百八十四步,後來年紀大了,加上腿瘸,就越走越多,越慢越長,但始終沒有超過三百六十五。
        
        戎馬生涯四十年,才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徐驍問心無愧,不懼天地,不怕鬼神。
        
        大柱國走出主神道,轉頭望瞭望,那孩子肯定是在哼那支小曲兒,《春神謠》,孩子娘親當年教他的。
        
        徐驍想到昨夜三更時分才緊急送到書桌上的一封密信,猶豫不決這信是交還是不交,鳳年剛剛及冠的大喜日子,這封信來得很不是時候啊。
        
        北涼王沿著小徑走到清涼山山頂,看似單身,實則一路暗哨無數,不說軍伍中精心挑選出來的悍卒,便離大宗師境界只差兩線的從一品高手,就有貼身三位。徐曉自認項上人頭還值些黃金,年輕時候覺著戰死沙場,被敵人摘了去無妨,馬革裹尸也是快事,爵位越高,就難免越發珍惜,這並非單純怕死,只不過徐曉一直堅持今日榮華,都是無數兄弟捨命拼出來的,太早下去陰曹地府,對不住那些個草草葬身大江南北各地的英魂,尤其是這些人大多都有家室家族,總得有他照應著才放心,樹大招大風,樹倒風更大,世家豪族與王朝無異,打和守都不易,徐驍見多了因殫精竭慮而英年早逝的家主。
        
        他走入黃鶴樓,略顯冷清陰森,登山頂再登樓頂,一如這位異姓王的?赫彪炳人生,負手站定,沒學士子無病吟唱地拍遍欄杆,只是眺望城池夜景,當下膝下兩兒兩女,麾下三十萬鐵騎,六名義子,王府高手如雲,清客智囊無數,門生故吏遍及朝野上下,一招招暗棋落子生根於四面八方,所謂金玉滿堂富可敵國,不過如此。當然,政敵仇人同樣不計其數,那樊姓小女娃,不就是一隻自投羅網的瞎眼雀兒?只不過這類小角色,徐驍一般都懶得計較,北涼軍務已經足夠繁忙,邊境上每隔幾年就是狼煙四起,只不過大半都是他親手點燃的。還要應付皇城那邊的風吹草動,連江湖事都早已不去理會。徐驍搓了搓雙手,不小心記起年輕時聽到的一首詩,可惜只能記得片段,帝王城裡看什麼的,模糊不清了,但末尾一句徐驍始終牢記:「五十年鴻業,說與山鬼聽。」
        
        站在黃鶴樓空蕩走廊的徐驍一直待到東方泛起魚肚白,這才輕聲道:「寅,把信送給鳳年,他終究已經行過冠禮。」
        
        沒有任何明面上的回應。
        
        徐驍耐心等待旭日東昇。
        
        大柱國有精銳死士十二名,以十二地支作為代號,當長子徐鳳年呱呱墜地,就開始著手為子孫培養另外一批死士,以天干命名,可惜迄今才調教出四名,在兒子遊歷中,又相繼陣亡兩人,湊足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人愈發遙遙無期。所幸天干死士之外的兩位特殊棋子,讓大柱國十分滿意,這些最大不過二十五歲的孩子,最小更是才年華十二,這些花費大量財力物力栽培的暗樁,興許武功暫時不如從一品高手,可說到殺人手法,卻絲毫不差,能殺人才能救人,徐驍比誰都確信這一點。
        
        徐驍下樓的時候問道:「丑。袁左宗能服我兒,那陳芝豹?」
        
        陰暗處,傳來一陣如同鈍刀磨石的沙啞嗓音,「回稟主公,不能。」
        
        徐驍揉了揉太陽穴,笑了笑,「如果本王沒記錯,洛陽公主墳一戰,陳芝豹救過你的命,這樣的交情,你就不懂替他打個圓場?就不怕他今天就暴斃?」
        
        沉默。
        
        忠孝義。
        
        在北涼,這個次序不能亂。誰亂誰死。注定永遠躲在幕後的「丑」若替陳芝豹圓場,無非是多搭上一條人命的小事。
        
        徐驍心思難測,自言自語道:「小人屠。」
coldfire 發表於 2012-7-23 16:38
本帖最後由 coldfire 於 2012-7-23 16:40 編輯

第十八章 那些壇黃酒
        
        徐鳳年清晨時分醒來,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錦緞被縟帶來的舒適感,這讓他很知足,沒有餓過肚子受過風寒,很難知道飽暖的潑天幸福,餓治百病這個道理,父輩們的循循善誘不管如何情真意切,都講不出那個味兒。
        
        在黃鶴樓上跟李瀚林嚴池集兩個膏粱子弟說起三年遊歷,倆發小只是好奇江湖趣聞武林軼事,對於挨餓受凍是沒有任何感觸的,所以雙手雙腳結滿老繭至今都沒有褪去的徐鳳年很慶幸能活著回涼州,才剛坐起身,住在隔壁小榻上的暖房大丫頭紅薯就進來幫著穿衣戴冠,徐鳳年沒有拒絕,深諳市井艱辛是好事,矯枉過正就不妥了。
        
        紅薯纖手流轉的時候,輕聲提醒桌上多了封密信,徐鳳年嗯了一聲。
        
        豪族門閥內,踰越規矩是大忌,再得寵的丫鬟侍妾,都不敢掉以輕心,徐鳳年下床漱口洗臉後,輕輕拆信,這樣的事情不常見,梧桐苑不是誰都可以進的,信封外寫了個小篆,寅。
        
        對此徐鳳年不驚奇,老爹身邊有地支十死士是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個個如同見不得陽光的魑魅精怪,善奇門遁甲,走旁門左道,殺人於無形。
        
        徐鳳年發現這封信是一個類似行程介紹的東西,文字直白,都是記載老黃的東海行,事無鉅細,一一記錄。
        
        起先都是雞毛瑣碎,徐鳳年看著好笑,想來當時自己的遊行糗事,也都被老爹全部知曉,當徐鳳年看到老黃進了東臨碣石可觀滄海的武帝城轄區境內,因為那個「寅」附加了一些老黃以外的秘聞,例如幾位天下間有數的劍道名家都早早進入武帝城,除了越王劍池的當家,更有極少入世的兩名吳家劍冢都出山入東海,拭目以待那城頭巔峰一戰,下一篇更提到了久負盛名的一品高手曹官子都在武帝城內租下一整棟觀海樓。
        
        徐鳳年雖未親生經歷目睹,卻很明顯感受到一股黑云壓城風雨滿樓的窒息感,倒數第二篇講述老黃在主城樓不遠處一座酒鋪歇腳片刻,要了酒二兩,肉半斤,花生一碟。
        
        這老黃,還是不溫不火的老好人啊。
        
        「寅」字號諜錄只剩下最後一篇了。
        
        徐鳳年沒有急著看下去,只是記起了三年中發生的許多事,最大不過碰上剪徑蟊賊攔路劫匪,小的就不計其數了,無非是逃難的流民一般解決溫飽問題,坑蒙拐騙偷,能想到伎倆的都渾身解數耍了出去,可惜往往顆粒無收不說,還要討一頓白眼追打。
        
        從一開始見到俏娘子就腆著臉搭訕到最後見到姿色尚可的姑娘就繞道而行,從挑三揀四這肉不夠精細這酒不夠醇香,到後來有口熱茶喝有點葷味就謝天謝地,天壤之別。
        
        借過兩件破道袍裝過窮方士,給人胡謅算命。
        
        在巷弄裡擺過那還未在民間流傳開十九道的圍棋,結果沒賺到啥錢,反而被幾個精於木野狐的裡巷小人給弄虧了幾個銅板。
        
        賣過字畫,也幫村夫村婦代寫過家書。
        
        偷雞摸狗,少有不被鄉民追打的好運氣。
        
        ————大少爺,這是村邊菜園子偷來的黃瓜,能生吃。
        
        呸呸呸,這玩意能吃?
        
        灰頭土面的世子殿下坐在小土包上,將啃了一口的黃瓜丟出去老遠,熬了一柱香時間,世子殿下有氣無力朝蹲邊上狂啃黃瓜的老黃招手:唉,老黃,幫我把那根黃瓜撿回來,實在沒力氣起身了。
        
        大少爺,這是玉米棒子,烤熟了的,比生吃黃瓜總要好些。
        
        甭廢話,吃!
        
        ————老黃,你這從地裡刨出來的是啥東西。
        
        地瓜。
        
        能生吃?
        
        能!
        
        真他娘的脆甜。
        
        大少爺,俺能說句話嗎?
        
        說!
        
        其實烤熟了更香。
        
        你娘咧!不早說?!
        
        ————雖說偷這只土雞差點連小命都搭上了,值!一點不比嫩黃麂肉差。
        
        是香。
        
        老黃,剛進村子的時候,你咋老瞅那騷婆娘的屁股,上次你還猛看給孩子喂奶的一個村姑,咋的,能被你看著看著就給你看出個娃來?
        
        不敢摸,只敢瞧。
        
        出息!
        
        ————老黃,我該不會是要死了吧。早知道就不碰你這行囊裡的匣子了。
        
        不會!大少爺可別瞎想,人都是被自己嚇的,俺就喜歡往好的想。少爺,你多想想好酒好肉還有那俊俏娘子,想著想著就過了這坎兒了。
        
        越想就越想死。
        
        別別別,大少爺還欠我好幾壺黃酒。大丈夫一言既出,四條牛五頭驢六匹馬都拉不回,俺們老家那邊叫一個響屁都能砸出個坑。
        
        老黃,真是一點都不好笑。
        
        那俺給大少爺換個笑話?
        
        別,你那幾個道聽途說來的老掉牙葷腥故事,都翻來覆去講了千八百遍了,我耳朵起繭。不說了,睡會兒,放心,死不了。
        
        中。
        
        ————老黃,沒討過媳婦?
        
        沒哩,年輕時候只懂做一件苦力活計,成天打鐵,可存不下銅板。後來年紀大了,哪有姑娘瞧得上眼嘍。
        
        那人生多無趣多缺憾。
        
        還好還好,就像俺老黃這輩子沒嘗過燕窩熊掌,俺就不會念想它們的滋味,最多逮著機會看個幾眼就過癮,大少爺,是不是這個理?
        
        瞧不出老黃你還懂些道理啊。
        
        嘿,瞎琢磨唄。
        
        ————老黃,你說溫華這小子成天就想著練劍,可看他那架勢,咋看咋不像有耍劍的天賦啊。
        
        大少爺,我覺得吧,光看可看不準,就跟俺小時候上山打柴一樣,那些個氣力大的砍兩個時辰就不肯出力了,我手腳笨,可把柴刀磨鋒利些,再砍個六七個時辰,總會比他們多背些柴禾下山。而且上山打柴,山上呆久了,指不定就能看到好木頭,砍一截就能賣好些銅板。
        
        這法子太笨了。
        
        笨人可不就得用笨法子,要不就活不下去。好不容易投胎來這世上走一遭,俺覺著總不能啥都不做。
        
        唉,最受不了你的道理。對了,老黃,我要是學劍,有沒有前途?
        
        那前途可不是要頂天了?!
        
        老黃,這誇獎從你嘴裡說出來,當真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啊。喂喂喂,說了多少遍,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大丫鬟紅薯看著世子殿下的神色,她的嘴角也跟著微微翹起。
        
        徐鳳年收斂思緒,終於翻開末篇。
        
        「劍九黃背匣掠上牆頭,距王仙芝二十丈立定,匣中五劍盡出,八劍式盡出。王仙芝單手應對。共計六十八招。末,劍九出。王仙芝右手動。劍九,如一掛銀河傾瀉千里,毀盡王仙芝右臂袖袍。王仙芝傾力而戰,劍九黃單手單劍破去四十九招,直至身亡。
        
        附一:劍九黃經脈俱斷,盤坐於城頭,頭望北,死而不倒。
        
        附二:經此一役,天下無人敢說劍九黃遠遜劍神鄧太阿。觀海樓內曹官子讚譽劍九一式出,劍意浩然,天下再無高明劍招。
        
        附三:劍九名六千里,為劍九黃親口所述。
        
        附四:劍九黃死前似曾有遺言,唯有王仙芝聽聞。」
        
        徐鳳年一直低頭望著那封信,光看側臉,並無異樣,沉默半響,終於輕聲道:「紅薯,煮些黃酒來。」
        
        這可不是煮黃酒的時節,湖中蟹鱸都還小著呢,於是大丫鬟柔聲道:「殿下,這會兒就喝?」
        
        徐鳳年點頭道:「想喝了。」
        
        紅薯心肝玲瓏,也不問話,去梧桐苑無奇不有無珍不藏的地窖拎了壺徽稽山老黃酒,給世子殿下煮了一壺,端到坐梧桐苑二樓臨窗竹榻小檀幾上。
        
        徐鳳年要了兩隻酒杯,揮揮手,將紅薯綠蟻在內的丫鬟都請走,整個擺滿價值連城古玩書畫的二樓便愈發清淨,徐鳳年倒了兩杯黃酒,靜坐了一天,始終沒在臉上掛出歡喜悲慟,臨近黃昏,瞥見了那柄冷落多時被掛在牆上做漂亮裝飾的繡冬刀。
        
        徐鳳年下了竹榻,摘下名字文氣刀更漂亮的繡冬,抽出刀鞘,寒氣沁入肌膚。
        
        那次不知死活偷摸了老黃的劍匣,當天就半死不活,足見匣內劍氣凝重,繡冬與那幾把劍,都是斷人頭顱的好東西,與涼州紈袴腰間佩戴裝金鑲玉的玩物不可同語可能入府稍晚的管家僕役,都無法想像這位整日只知尋歡作樂的世子殿下,第一次摸刀極早,才六歲。
        
        徐鳳年拎刀下樓,看到一群丫鬟聚在院中,面容憂愁,徐鳳年笑道:「都忙自己的去,做做樣子也好。否則被沈大總管瞧見了,又要嘀咕咱們梧桐苑沒規矩的碎話。」
        
        徐鳳年快步走入臥室,從床底搬出樞機盒,找出那疊以木炭作畫繪劍勢的絹帛,與樞機盒一致無二,都成了遺物。
        
        不讓人打擾,徐鳳年凝神看了一宿。將簡陋劍譜放回盒內,徐鳳年抬頭看到老爹徐驍不知何時就坐在一旁。
        
        徐驍問道:「看得懂?」
        
        徐鳳年搖頭道:「不懂,老黃畫工太差,我悟性更差。」
        
        徐驍笑了,「你要學劍?」
        
        徐鳳年點頭道:「學。」
        
        知子莫若父,徐驍問道:「學了劍,去武帝城拿回劍匣六劍?」
        
        徐鳳年平靜道:「沒理由放在那裡讓人笑話老黃。」
        
        徐驍淡然道:「那你五十歲前拿得回嗎?」
        
        徐鳳年嘆氣道:「天曉得。」
        
        徐驍沒有任何安慰,只是神情隨意地起身離開,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話:「想清楚再跟爹說。」
        
        徐鳳年望著父親背影,問道:「老黃最後說了什麼。」
        
        徐驍停下腳步,沒有轉身,說道:「等你學成了再說。」
        
        其實,老黃說了什麼,不重要。
        
        人都沒了。
        
        六千里風雲,城頭豎劍匣。
        
        可十幾罈子的黃酒,都還留著啊。
coldfire 發表於 2012-7-23 16:44
第十九章 練刀
        
        徐鳳年真的撿起以往最不齒的武藝,但他學劍之前先學刀。
        
        當然是跟白髮老魁學。
        
        老魁本要離開王府去闖蕩江湖,早嚷著手癢了,要會一會那蹲著茅坑卻不怎麼拉屎十大高手,等後頭九個都打過了,再去跟王老怪過招。
        
        老魁最看不慣這老匹夫,天下第一就第一,裝什麼第二,直娘賊的矯情!可恨!正啃著羊腿的老魁聽聞徐鳳年要跟他學刀,猖狂大笑,噴了一地的羊肉碎末。
        
        老魁見拎那把好刀的世子殿下沒有任何玩笑意味,丟了羊腿,滿是油漬的大手撫摸上青壯年時請高人勾入琵琶骨的猩紅巨刀,問了個問題:「憑什麼爺爺要教你?」
        
        徐鳳年回答:「我讓徐驍去把那個用斬馬刀的魏北山請來北涼,與你過招。以後每年一個,直到我學成了刀。」
        
        老魁讚了一句好大的手筆,抬頭望著徐鳳年,神情古怪笑問:「小子,告訴爺爺為何要學刀,北涼三十萬鐵騎還不夠你這小子耍威風?」
        
        徐鳳年抽出繡冬,手指輕彈,咧嘴笑道:「那些人的刀槍,說到底還是別人的,我也得找把自己順手的。」
        
        老魁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只是讓徐鳳年單臂提起繡冬,先站上半個時辰,刀身不能斜,否則就算把王老怪給請來,這個便宜徒弟都不收。
        
        結果,徐鳳年堅持到一個時辰後當場暈厥,繡冬刀始終沒有傾斜,準確來說,連顫抖都沒有。
        
        老魁呆呆望著倒地不起的世子殿下,走過去捏了捏這小子僵硬如鐵的右臂,嘖嘖道撿到寶了。
        
        接下來老魁並沒有傳授徐鳳年如何高深玄奧的招法,只是讓他重複四個枯燥動作,直刺,斜撩,豎劈,回掠。刺三千,撩三千,劈四千,掠四千。
        
        老魁本以為這個鐘鳴鼎食慣了的公子哥起碼會問幾個為什麼,可徐鳳年沒有,只是每日拂曉到僻靜院中開始練刀,每日深夜蹣跚離去,繡冬一刻不離身。
        
        這讓老魁很是鬱悶,同時又產生好奇,徐鳳年表現出來的不僅是意志,還有相當紮實的握刀功底,莫不是這世子殿下先前被軍中武將悉心調教過?學了軍伍悍刀做防身術?
        
        這段時間刻意刁難,讓徐鳳年練習乏味的握刀,一半是讓這個娃兒知難而退,天底下的刀法,沒有半步終南捷徑可走,另一半則是真心,練刀首要握刀,連刀都拿捏不住,那就不是用刀,而是被刀拖著走,即便拿到手一大摞的絕世刀譜,也只是耍些看似花團錦簇的花哨招式,一旦對敵,只有死路一條。
        
        初日練刀恰好是大暑。
        
        大暑過後是立秋。
        
        徐鳳年始終光膀子練刀,一身錦衣玉食好不容易溫養出來的柔滑肌膚曬成了古銅色,愈發精壯,若添些傷疤,便可與行伍悍卒無異。
        
        可刀法,遠未入流。
        
        白露秋分寒露後是霜降。
        
        掠四千變成了掠六千。
        
        徐鳳年終於開口問第一個問題:「刀是百兵之膽,大開大闔,講求雖千軍萬馬吾往矣,可這回掠是收刀法,怎麼就偏要多練了?」
        
        老魁笑道:「世上不怕死的刀客太多了,可不怕死的刀客,最容易死,天下最厲害的回刀術,也逃不掉一個掠字。哪有對誰都是刀取人性命的好刀法。爺爺的大道理,都是閻王殿外轉悠一圈回來路上想出來的,學著點。」
        
        武庫那裡有堆積如山的刀訣刀譜,可徐鳳年練刀第一天起,便沒有踏足被江湖武夫視作武學聖地的聽潮亭。
        
        老魁對此甚是欣慰。
        
        刀法一途,不比武當山那娃娃師叔祖修習的天道,最緊要是滴水穿石,至於小成以後,如何相輔相成地揀選心法,內外兼修,老魁不擔心這個,人屠徐驍有的是歪門邪道,問題在於錦衣玉食的世子殿下撐得到那天?
        
        立冬後,直到大寒,哪怕湖面結冰,徐鳳年都被會被老魁帶進湖底練刀,閉息時間越來越持久。刀法還是沒有登堂入室,卻先養出了水性。
        
        近期,城外竟橫空出世了幾股游寇,就在堂堂大柱國眼皮底下叫囂作亂,這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可城中傳聞幾伙找死的匪徒都不是由北涼鐵騎踩肉泥,而是被一位帶猙獰面具的刀客給屠盡。
        
        城內閒雜看客們在拍案叫絕後總要說上一句可惜那半年來無聲無息的世子殿下沒能看見,否則定要大大賞賜一番。至於那些個城內權貴,則是個個摸不著頭腦,且不說那鬼祟刀客是何方人士?那幾股流匪從何而來?大柱國治下不可說路不拾遺歌舞昇平,但要說如傳聞那般是北蠻竄入北涼的流民興風作浪,打死都不信。
        
        農曆二十八,徐鳳年跟著大柱國前往地藏菩薩道場九華山,這一次要由行冠禮後的他來敲鐘。
        
        卸甲下馬登山,夜宿山頂千佛閣,徐鳳年燈下抽空翻看龍虎山真人寄來的信,很厚。
        
        徐鳳年會心一笑,看到信上說黃蠻兒看到漫山遍野的山楂,就一捧一捧帶回師父修習居所,結果滿庭院都給堆滿,虧得在山上德高望重的真人不敢訓斥,只敢好心解釋這山楂摘下後存放不久,最好等哪年下山再摘,結果差點被黃蠻兒拆了房子。
        
        徐驍並未入睡,走入房中,瞥了眼燈下橫放桌上的繡冬刀,手中拿著另外一封家書,卻是次女徐渭熊寄回,大柱國苦著臉說道:「你二姐寫信罵了我一通。」
        
        徐鳳年笑問道:「就因為我學武練刀?」
        
        徐驍坐下後嘆息道:「要是你再練下去,指不定她就要從上陰學宮跑回來當面罵我了。」
        
        徐鳳年不去看信,只是幸災樂禍道:「她怎麼說?」
        
        徐驍眯眼道:「她讓我問你,用刀第一,又如何?」
        
        徐鳳年想了想,說道:「你就回信說能強身健體,總不能被美色掏空了身子。」
        
        徐驍為難道:「這個理由是不是兒戲了點?」
        
        徐鳳年自信道:「對付二姐,就得用這種法子。否則與她說大道理,說得過?」
        
        徐驍豎起大拇指,馬屁道:「這刀沒白學!」
        
        二十九日清晨。
        
        山霧瀰漫。
        
        徐鳳年雙手擱在繡冬刀刀柄上,駐足遠望。
        
        立冬後,那幾股流寇都是老爹徐驍安排的練刀「木樁」,徐驍沒有任何暗示,但徐鳳年自然猜得出多半是些北涼軍中犯了大禁的死犯。
        
        徐驍治軍極嚴,賞罰分明,便是當初義子陳芝豹犯律,也被示眾鞭撻成一個血人。若非如此,京城清流中也不至於流傳北涼只認涼王虎符不認天子玉璽。
        
        這些個臨時充當劫匪山賊的軍犯,沒傳承過正統武學,但一身本事都是戰場上靠拚命滾打出來的,力大兇殘,有著北涼鐵騎特有的悍不畏死,最適合給徐鳳年鍛鍊直來直往的殺人悍刀術。
        
        老魁親眼看著徐鳳年殺絕三撥,之後就不再留心,只是給出地址,就讓徐鳳年單騎單刀前往。
        
        第一撥過後徐鳳年身中六刀,五輕一重,砍中後背那一刀,也不致命,趴在血泊中,刀仍不離手,最後由老魁背回王府。
        
        此後幾批徐鳳年都是帶傷而戰,老魁絕不給他一絲一毫偷懶叫苦的機會,換作其他王府豢養的高人,絕不敢如此糟踐勳貴程度足可媲美皇親國戚的世子殿下。與悍匪搏命練悍刀,其中艱險,不足為外人道。
        
        徐鳳年閉上眼睛,放緩呼吸。
        
        心想是不是可以入手內家了?外門的刀法再霸道,碰上真正內外兼修的高手,就如稚童嬉鬧,只能貽笑大方。
        
        可這內家修為,更講究步步為營,體內大小竅穴經脈,打磨貫通如行軍佈陣無異,像那號稱天下內功一半出玉柱的武當,尤其是一些有天賦根骨有領路師父的道士,一日在山,就要一日修行,力求達到與那天機生化共鳴的大道境界。
        
        內力這東西又不是食物,塞進肚子就能塞滿填飽,徐鳳年上哪去憑空多出十幾二十年水磨工夫的寶貴內勁。
        
        要不去聽潮亭找些走邪門歪道的路數?徐鳳年皺緊眉頭,睜開眼睛,滿眼的云海,滿耳的松濤,心曠神怡。沒來由想起了繡冬刀的舊主人,不知道那白狐兒臉何時會登上三樓?這美人兒約莫該要嫌棄繡冬刀給錯人了?
        
        那年大雪,白狐兒臉湖上出刀,才是真的悍刀行啊。
        
        徐鳳年深知其中雲泥差距,但沒有氣餒,有個缺門牙卻總憨笑的老頭說過,吃飽放屁是挺舒服的事兒,可屁要一個接一個放,慢慢來,更舒坦。
        
        他現在練刀法門,是最笨的法子。
        
        該敲晨鐘了。
        
        由於練刀的關係,徐鳳年的敲鐘,鐘聲洪亮。
        
        一天下來共計一百零八聲鐘響。
        
        北涼軍中扛蠹的齊當國面有異色。其餘義子中姚簡和葉熙真相視一笑,驚喜參半。肥球褚祿山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至於小人屠陳芝豹和左熊袁左宗都在邊境巡視,並未現身。
        
        一行人徒步下九華山,與徐鳳年並肩的大柱國緩緩道:「你若真要習武,府上高人倒知曉一些旁門左道,就看你肯不肯放下架子了。」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我能有什麼架子可端著?」
        
        大柱國遙遙望向武當山,眯眼道:「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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