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028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1 12:24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章 心安處即吾鄉

    靖安王趙衡聽聞此言,似乎沒有察覺到裴王妃的異樣,轉頭笑道:“鳳年有心了。”

    徐鳳年笑應酬說著應該的應該的,一路送出客棧,等三人上了一輛普通馬車,看得出車廂會相當狹窄,馬匹隻是富貴人家都可承受價格的良駒,除去兩名隨從侍衛矯健彪悍,一切都相當平淡,這距離坐擁京城皇宮隻差一步之遙的一家三口,輕輕而來,輕輕而去,表麵看著盡是信佛人的佛氣,美人的仙氣,以及偶遇遠親後生的和氣,可其中一步一步的陰煞殺機,外人誰能體會?唯有青鳥看到出房後一直沒有留出後背給靖安王趙衡的世子殿下,已是衣襟濕透整個後背。

    北涼世子望著道路盡頭的飛揚塵土,終於安然轉身,吩咐青鳥去買一本青熒書齋版的《頭場雪》,然後獨自走回那間廂房,親自關上門,坐在還沒冷去的椅子上,長呼出一口氣,望向那張檀木椅,喃喃道:“不過幾炷香時分,趙衡就已經四掐念珠,徐驍果然沒有說錯,這個道貌岸然的靖安王最是心毒如婦人,趙衡大概不知道我早就獲悉他一掐佛珠一殺人的秘密習性,第一掐菩提子是驚訝我不如外界傳聞那般桀驁不馴,開始疑心我這些年在北涼荒誕舉止是否故意裝傻扮癡。第二掐則是惱恨本世子記性不俗,清晰記得《佛說校量數珠功德經》記載,能夠一口道破他故意說錯的紕漏。第三掐是憎惡我對裴王妃毫不掩飾的垂涎,至於最後一掐,則有意思了,竟直接捏碎了一顆堅硬如金石的天台菩提子,嘿,本世子原本以為他要撕破臉皮,沒料到趙珣已經算定力上好,這個當老子的更是老辣隱忍,看來幾十年假裝修道念佛,還是有些成果的,論演戲的功夫,的確比我要強一些。”

    徐鳳年的言語調侃,語氣卻是陰沉得可怕。抖了抖穿著不舒服的衣衫,靠著椅子,在腦海中重複一幕接一幕,靖安王的每一個細節動作,裴王妃的每一次含蓄蹙眉舒眉,趙珣的每一次輕微抬頭低頭。

    終於等到青鳥拿著一套王東廂《頭場雪》進屋,徐鳳年接過書,眯眼起身換了個地方,坐在裴王妃坐過的椅子上,一臉潑皮無賴笑容,抬手虛握了握五指,臉上換了一張麵具,陶醉道:“舒服。荷尖翹了翹,翹不過小娘屁股。溫華這小子說話糙歸糙,可都是直接說出了士子們得花大把銀子才能買到的大道理。”

    青鳥一頭霧水,她沒有看到房門處的暗流跌宕,估計當今世上隻有徐驍敢去深思徐鳳年到底做了何等膽大包天的壯舉。徐鳳年略作思量,抽出其中一本青熒書齋刻印的《頭場雪》,翻了幾頁,如果靖安王與裴王妃在場,一定會震驚於這個北涼侄子的驚人記憶力,記得《佛說校量數珠功德經》中念珠功德加持倍數根本不算什麼,因為徐鳳年所翻書頁與裴王妃幾次跳躍讀書如出一轍!

    想著靖安王妃每次神情微妙變化,徐鳳年低頭看著書頁所寫內容,笑容古怪道:“這位大美人嬸嬸,可不像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裴楷這般豪閥出身的剛烈文豪怎就調教出這麼個柔弱似水的女兒,擱在最喜歡勾心鬥角的青州女子中,可謂奇葩一朵。估計若非這位嬸嬸實在是好看,早就坐不穩靖安王府正妃位置了,先前聽聞陸秀兒這小娘有板有眼說裴王妃是害死了趙珣親娘才得以坐正,我還信以為真了,這小娘皮子害人不淺,下次再被我撞見可就不隻是摸摸小手小腰的下場了。”

    徐鳳年問道:“青鳥,那隻我在姥山上讓王林泉購置的檀盒在哪兒,去拿來。”

    青鳥悄無聲息去而複還,徐鳳年打開造型巧奪天工的精致檀盒,頭擺著一串王朝不多見的念珠,材料西域名為婆羅子,中原這邊習慣美譽“太子”,這種念珠掛手冬不冷手,夏不汗漬,太子串成一圈,有個極具意境的名稱,“滿意”,是千金難購得的妙物,不管送誰都不掉價,對象若是信佛人,更是絕佳,徐鳳年本意是到了襄樊後狠狠試探一番靖安王,如能相安無事,便贈予這珍貴手串,如反目成仇,便自己留著,以後送給那位自小家住寺的李姑娘,那才更加順己心順她意。隻不過方才臨出門的電光火石間,徐鳳年正愁被靖安王識破真相,他可不想落給趙衡一個外表知書達禮內心機重的印象,鬼使神差,便有了那一下神來之筆,嘖嘖嘖,那手感,絕了。

    徐鳳年合上那本奪魁天下的《東廂頭場雪》,道:“等下你讓寧峨眉將這檀盒送去靖安王府,就說轉交裴王妃,我就不信靖安王這隻千年縮頭烏龜在家還能繼續忍著!讓我不痛快,我就讓你家宅失火!”

    青鳥輕輕應諾一聲。

    徐鳳年突然問道:“青鳥,我要是說趙珣那王八蛋對裴王妃有畸形的遐想,你信嗎?”

    青鳥平靜道:“信。”

    徐鳳年冷笑道:“這家子看著一團和氣,原來不過是表麵文章。趙衡掐珠百萬次又如何,手持念珠是可以增定力生智慧,徐驍早已將話說死,聰明反被聰明誤,成大事者小伎倆小聰明要不得,趙衡是個什麼都放不下的人,舍得舍得,不舍哪來的得。”

    徐鳳年笑了笑,自嘲道:“好像我一個被嚇出一身冷汗的膽小鬼,沒資格對靖安王趙衡這般梟雄說三道四呀。”

    青鳥莞爾一笑,搖頭道:“趙衡與殿下這一席手談,他已輸了先手。”

    徐鳳年笑道:“別胡亂吹捧,本世子能僥幸小勝,歸功於徐驍替我布下了最霸道的先手定式,可不是我真本事。哼,本世子到今天還這般不成事,便是青鳥你們幾個丫頭給捧殺的,去,罰你端茶!”

    青鳥笑了笑,記起一事,臉色冷了幾分,說道:“寧峨眉對於靖安王登門,存了冷眼旁觀殿下如何應對的大不敬心思!”

    徐鳳年擺擺手,豁達道:“情理之中,大戟寧峨眉,能夠耍七八十斤重戟的好漢猛將,哪那麼容易為人賣命,話說回來,他如果對本世子見麵倒頭便拜,我才要懷疑他是不是有反骨的牆頭草,這件小事不需介意,否則會讓寧峨眉笑話,心更看不起本世子。”

    徐鳳年繼而深有感觸道:“以前聽徐驍嘮叨一些經驗之談,總不上心,現在回頭再看才有些懂了。馬上殺敵無非拚命,拚贏了就是老子,拚輸了就是孫子,一清二楚。馬下鉤心才頭疼,怪不得徐驍說書生殺書生最心狠手辣,還能他娘的手不沾血,趙衡便是這類陰險人中的佼佼者。果然練刀要親身與人對敵才有裨益,培養城府,還得跟靖安王這些個高手大家過招才漲見識,送一串價值千金的‘滿意’,本世子不心疼。”

    青鳥帶著檀盒離開房間,溫婉帶上房門。徐鳳年趁空快讀的最末一本《頭場雪》,字字珠璣,實在想不通十六歲的丫頭能寫出這般畫皮畫骨入木三分的文章,說妙筆生花也不過分,上次大姐回去北涼,總聽她感歎說恨不得世間再生一雪一廂,當時隻覺得大姐過於傷春悲秋,這會兒翻到末尾,看到如大雪鋪地白茫茫一片死了幹淨的淒慘結局,卻是既是心疼又是心安,仿佛不死才敗筆,死了才是真實的人生,以前徐鳳年可沒有這等心境,身邊死了誰,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總要揪心許久,當直到三年狼狽遊行,曆經艱辛,見多了世間百態,才有轉變。

    徐鳳年柔聲道:“老黃,你是想說吾心安處即吾鄉嗎。”

    獨坐的徐鳳年笑了,“嘿,你哪能說出這般文縐縐的大道理呀。”

    ————

    客棧一間房中,薑泥趴在桌上盯著十幾枚銅錢,姥山上跟摳門吝嗇的徐鳳年討要了原本就屬於她的一兩銀子,結果一路走去啥都舍不得買,好不容易狠下心也隻挑了兩套最便宜的衣裳和一根廉價木釵子,還剩下些銅板,窮日子過慣了,小泥人好似早就忘了年幼時身處帝王人家的尊貴風範,不管如何惱恨那世子殿下,不管如何被氣得吃不下飯,總不會不耽誤讀書掙銀子,這些日子,離了處處白眼的北涼王府,看到了外地的風光景象,好看是好看,可薑泥並沒有一開始設想的有趣,如果不是有李老頭兒作伴,她私下覺得還不如武當山上呢,在那兒,她還能有一塊菜圃,看著那些小小的青翠,總是有些不敢承認的愉悅,原本偷偷等著能在山上過個冬天,那就可以堆出個等人高的雪人,再不用在王府般束手束腳,大可以當著那可惡家夥的麵狠狠去刺雪球,可終歸還是下山了。

    隻是希望落空的薑泥也不過分傷心,這本就自己的命啊,有什麼好抱怨的,反正老天爺也聽不見。

    李老劍神來到房子坐下,丟著花生米入嘴,嚼得嘎響。

    薑泥還是望著那些銅錢怔怔出神,心不在焉說道:“走了?”

    李老頭兒點頭道:“無趣,這靖安王也忒不是個爺們了,在自家地盤上都如此窩囊,虧得能每晚抱著那麼個豐腴俏娘子滾被窩,一點英雄氣概都欠奉,本來老夫橫看豎看徐小子都不上眼,今兒見識了靖安父子的氣派,才覺得徐小子的可愛。”

    薑泥抬頭橫了一眼。

    老劍神訕訕一笑,自知這話落在小泥人耳朵不中聽,就不再火上澆油。隻是開始惱火老夫已經放下架子要旁觀徐鳳年練刀,這小兔崽子倒好,從姥山到襄樊,多少天了,都沒個動靜,身在福中不知福,能讓老夫指點一二,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李淳罡是老到不能再老的老狐狸,其實也猜到一點端倪,徐鳳年是個謹小慎微的性子,說好聽點是定性超群,說難聽點就是膽小如鼠,為了大黃庭便可以強忍著不近女色,為了保密便不輕易公然練刀透露斤兩,李淳罡偶爾很想拿手指狠狠點著那小子的額頭,當麵問他如此活著到底痛快不痛快!分明是去哪兒都算條過江龍的主,卻與鼠輩苟延殘喘何異?!

    薑泥歎氣一聲,說道:“城外那個觀音姐姐好漂亮,今天那位也很好看哩。”

    老劍神哈哈笑道:“薑丫頭可不比她們差,再過兩年,就要更好看了,女子隻要年輕就好,老夫敢肯定她們心都在嫉妒你。”

    薑泥眼眸一亮,問道:“真的?”

    老頭兒白眼道:“老夫騙你作甚?”

    薑泥頓時眯眼笑了,兩頰小酒窩,看得連李老劍神都想著去喝酒了。

    老頭兒有些無奈。

    薑泥守財奴般小心收起銅錢,小跑去書箱揀起一本秘笈,得,又乖乖讀書掙錢去了。於是老劍神更無奈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1 12:25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共戴天

靖安王府出來的那駕馬車看似簡陋,其實別有洞天,內壁盡是上等檀木貼就,放了一隻羊脂美玉底座的鎏金檀香爐,裴王妃上車後,放好那本《頭場雪》,雙腿彎曲疊放,飽滿圓臀枕在腿上,嫻熟伸手焚起嫋嫋檀香,默不作聲。靖安王趙衡與世子趙珣相對而坐,趙衡閉目轉動隻剩一百零七顆菩提子的念珠,無論多大的事情,靖安王定要誦經完畢才睜眼,即使知道父王如老僧入定,趙珣仍舊隻敢用眼角餘光去瞥名義上的娘親,複雜一瞥便收回,不敢再看。靖安王念經百聲千千聲,等到睜眼,已經臨近王府,平聲靜氣說道:“珣兒,知道錯了嗎?”

    正襟危坐的趙珣愧疚道:“知錯。”

    趙衡沒有追究沒有點破,掀起簾子望了一眼車外,淡然道:“倒是看不透那孩子了,都因本王畫蛇添足,錯走了一招昏手。”

    說到這,靖安王臉色陰沉斜瞥一眼低眉順眼的裴王妃,見她牽線木偶一般毫無反應,愈發惱火,握緊掛珠,深呼吸一口,轉頭對趙珣說道:“在春神湖上你想趁亂要一擊斃命,嫁禍給那幫青黨子孫,心思有了,可審時度勢的火候還是差了,徐鳳年是誰,徐瘸子這輩子都指望他來扛起北涼大梁了,真以為幾名豢養奴才,加上寧峨眉和一百鐵騎就夠了?那未免太小覷了這座江湖,沒有那姓李的老武夫,徐鳳年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趙珣低頭道:“父王教訓得是。”

    趙衡皺了皺眉頭,按奈心中那股如何念經也摧不破的煩躁,伸手揮散了一些聞著過猶不及的檀香,語調緩慢低聲道:“京城那邊很熱鬧,徐瘸子多半是要遂了心願,能給兒子爭到手一個世襲罔替,不過大柱國的頭銜十有**是要保不住了,不僅如此,顧劍棠北行兩遼,本就是皇宮頭那位逼迫徐瘸子表態,北涼三十萬鐵騎在兩遼的根基,徐瘸子得老老實實自己拔去,北涼看似還是固若金湯,張碧眼可能會見好就收,但亡國遺老這一派估計要有痛打落水狗的動作,就是不知這一出狗咬狗的好戲,能咬掉徐瘸子幾斤幾兩肉,這幫沽名釣譽功夫天下第一的老狗,也就這點出息和用處了。”

    趙珣聽到父王刻薄評價殿上的亡國老臣是一群老狗,自然而然輕蔑一笑,這時他才恢複了一方藩王世子殿下該有的氣度,王朝原有十三州百姓,如今雖說與春秋八國的十七州子民融合共處,但心底會沒有一種天生的優越感?百姓尚且如此,更別提趙珣這一小撮天經地義認作普天下都是自家私物的頂尖皇室宗親了,再者趙衡在內的六大藩王除去最不成器的淮南王,其餘幾位都參與到春秋國戰中,軍功各有大小,裂土封疆,國戰落幕,哪個藩王府沒瓜分得幾位亡國皇帝的妃子公主做侍妾做奴婢?廣陵王更是占有一名皇後兩名貴妃,既然如此,八國遺老們在他們眼中有何地位可言?饒是你腹有經略,曾經戰功彪炳,可誰真會傻到去當作菩薩供奉起來?同席而坐,都嫌髒了眼睛。

    下了馬車回到府上,在客棧與徐鳳年平易近人的靖安王無視不計其數見麵即跪的仆役,穿堂過廊,臨近一座佛堂,趙珣默然轉身離去,趙衡進了敬奉有一尊紫檀地藏王菩薩的晦暗大殿,裴王妃猶豫了一下正要轉身,靖安王趙衡手中本就缺了一顆菩提子的念珠砰然斷裂,珠子砸落在寂靜殿堂白玉地板上,刺耳陰森,親手毀去這一串拴馬索的趙衡再無半點遮掩,一臉猙獰死死盯住王妃,咬牙切齒道:“站住!不要臉的東西,是不是再與那徐瘸子的雜種多說幾句,你就要連魂都丟了?!”

    裴王妃沒有反駁,任由靖安王羞辱。此時的她,仿佛是那尊菩薩雕像,沒了半點人氣。外人都道她這個孤苦伶仃的裴家遺孤能夠入嫁靖安王府,是天大的福氣,而她自身肌膚白皙如凝脂,坊間流言抱得美人歸的靖安王有個雅趣,藏有一尊三尺高的玉人,夜擁美人玩玉人,人比玉人媚,真是羨煞旁人,光是聽著就能讓天下所有浪蕩子流口水。

    靖安王並沒有罷休,走上前扯住王妃的一把青絲,拖拽進殿,將她狠狠摔在地上,嘶吼罵道:“裴南葦,本王到底哪點配不上你這個出身卑微的賤貨?!這十幾年你何曾有一次當本王是你的夫君?!本王是誰?你知不知道?!本王離龍椅隻差了一步,一步?天底下還有誰比本王更有資格穿上龍袍!”

    一頭青絲散亂於地如一朵青蓮綻放的裴王妃終於抬頭,平淡反問道:“我既然是賤貨,你如何配得上?”

    靖安王趙衡神情一滯,眼中再無陰鷙,蹲下身,伸手試圖撫摸王妃的臉蛋,柔聲道:“葦兒,本王弄疼你了沒?”

    裴王妃撇過頭,輕輕道:“不疼。”

    趙衡被她這個躲避動作給徹底激怒,一巴掌揮去,將貴為王妃的她扇得整個人撲在陰涼地板上,猛然起身怒斥道:“姓裴的,你比死人還死人,既然你有這般骨氣,怎麼不去死?!當初為何不陪著你那個爹一起殉國?投井?王府有大小六十四口井!懸梁?本王這些年賞賜了你多少錦緞綢綾!撞欄?王府何處沒有!放心,你死後,本王一定替你風光厚葬!”

    裴王妃不看如狼似虎的靖安王,隻是淒然望向那尊民間傳頌一件袈裟鋪大山的地藏王菩薩,冷漠道:“我怕死,所以才嫁給你。”

    靖安王生出無限厭惡,背對著這名看了十幾年都不曾看清澈的女子,生硬道:“滾!”

    裴王妃站起身,理了理青絲與衣裳,欠身施禮後走出佛堂,跨過門檻時,問道:“北涼世子送的手珠,我收還是不收?”

    趙衡冷笑道:“本王這點肚量還是有的,你盡管拿著,本王知你畫工出神入化,隻是莫要繪了那雜種的畫像再拿著念珠作淫-穢事即可,你作踐自己,本王反正眼不見心不煩,可汙了念珠,惹惱菩薩,那本王這些年念經百萬為你祈的福可就白費了。”

    裴王妃不冷不熱哦了一聲。

    她一走,靖安王趙衡瞬間變換了一個人,心無旁騖,好像剛才那本家中難念至極的經書便一翻而過,他坐在一個香草結成的蒲團上,冷哼一聲,陰森森道:“徐瘸子,你真以為本王不敢動你的兒子?!世襲罔替?本王讓你二十年苦心經營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

    薑泥要讀書,徐鳳年勉強耐著性子聽她讀了兩千字,就去找魚幼薇出門,準備帶她一起去襄樊釣魚台觀景,釣魚台有幾位天師府老道,徐鳳年看能不能親口問到一些黃蠻兒在龍虎山那邊的消息,僅是與趙希摶那個牛鼻子老道代筆的書信來往,總不太放心。魚幼薇穿了件姥山青蚨綢緞莊購得的華美繡裘,是典型的西楚樣式,堪稱堆紅織錦愁媚嗤素,可惜在徐鳳年眼中略加嚴實了點,他不樂意魚幼薇去酥胸微露,卻也不想不流半點韻味,魚幼薇本就是體態風流的尤物,尤其是那胸口兩堆傲人肥雪,徐鳳年是見識並且品嚐過誘人滋味的混蛋,魚幼薇如此包裹嚴實,連那點浮想聯翩的機會都扼殺了,好在她捧著寵愛白貓,將胸脯擠出了幾分本色,徐鳳年笑著自言自語道:“沒白養你啊,武媚娘。”

    出門後徐鳳年善解人意問道:“瘦羊湖賞過沒?”

    魚幼薇搖了搖頭。

    徐鳳年於是先帶著她稍稍繞路走過了一條白蛇堤,似乎與仙人沾邊的景點都以劍仙居多,從未聽說跟刀有關的。例如白蛇堤是傳說幾百年前有一位陸地神仙見不慣白蛇在湖中興風作浪,一劍怒斬,白蛇死後碩大身軀便成了一條長堤,白蛇堤如此,春神湖也一樣。耍刀的?沒前途啊。滿肚子自嘲的徐鳳年帶著魚幼薇一路行去,很是引人注意,一些個遊湖的騷客士子都鼓足了勁頭或吟詩或高歌,希冀著能搏來那位抱貓娘子的青眼相加,可惜魚幼薇根本視而不見。

    徐鳳年調笑道:“你沒能上胭脂正副兩評,怨不怨我?”

    魚幼薇隻是搖頭。

    徐鳳年笑了笑,問道:“按理說你父親是上陰學宮的稷下學士,你該喜歡士族子弟才對,可以前在北涼,也沒聽你與哪位士子有詩歌相和啊?”

    魚幼薇輕聲道:“因為我知道那些口口聲聲不事王侯不種田君王下詔我獨眠的文人,都是君王下詔便癲狂的人。那些自稱要一劍當空驚老龍的酸秀才,則其實是殺雞都不敢的人。我能與他們談什麼詩賦?”

    徐鳳年點頭道:“也對,還不如我這種正大光明花錢買文的粗鄙家夥。要不咋說男兒隻說三分話,留下七分打天下?”

    魚幼薇低頭不語。

    慢行出了瘦羊湖,徐鳳年騎上呂錢塘牽來的駿馬,馬總共隻有五匹,幹脆利落地就沒給魚幼薇獨自乘馬的機會,上馬後世子殿下抱美人,美人抱白貓,成了街上一道養眼的旖旎風景。

    騎馬到城門,上了城樓,才知龍虎山幾名看守釣魚樓的老道士已經離開襄樊,原來那張天符已經自行燒毀,難怪襄樊城內百姓人人一派喜慶,徐鳳年登上釣魚台,城門校衛無人敢攔,入了巍峨城樓,徐鳳年在打量城內規格,魚幼薇則望向浩淼春神湖,徐鳳年向寧峨眉請教一些若是攻破襄樊城門後該如何進行巷戰的問題,寧峨眉是鮮明的馬戰將領,進入北涼軍旅後多在邊境上以北莽蠻子的頭顱積攢軍功,雙方交戰,多是平原上的對壘角力,對於世子殿下詢問的攻城戰,寧峨眉隻能說些從老卒那聽來的皮毛,所幸徐鳳年依然聽得入神,偶爾點頭一下,碰到不解處,總要刨根問底,半吊子巷戰的寧峨眉難免要跟世子殿下大眼瞪小眼。

    一身便裝的魁梧寧峨眉終於得了個空閑,見世子殿下駐足遠眺,小心問道:“殿下,你問這些事情做什麼?北涼邊境那邊可沒有攻城戰的機會。”

    徐鳳年似笑非笑道:“書籍秘笈,隻要是書上有的東西,我想要,就應有盡有,唾手可得。但那些書上沒有的,興許隻是瑣碎小事,對我來說才是無價寶。再說了,這會兒不攻城,就不許我們三十萬鐵騎以後踏平北莽了?”

    壯如熊羆的大戟寧峨眉身體一震。

    徐鳳年轉頭問道:“寧將軍,靖安王府收下我讓你送去的檀盒了?”

    寧峨眉點頭道:“已經收下。”

    徐鳳年望向城中遙遠的靖安王府,喃喃道:“被你看破也無妨,世上與京城那位最不共戴天的,不正是你嗎?”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1 16:15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二章 無禪多情有道

有一座寺建寺千年以來,便正門永閉,不管是帝王將相前來,還是凡夫俗子燒香,都不曾開啟過。

    這座山寺走出了無數位得道高僧,最近一位最出名的,俗名楊太歲,是當今兩朝帝師,將來極有可能是三朝。各朝各代圓寂於寺中記載在冊的高僧有三千餘人,其中兩百多人被封國師。起始從小乘禪法到止觀禪,再到北魏朝三十六位肉身菩薩同時在山上開辟譯場,佛光普照,再到八百年前證得無上佛果的禪宗祖師一葉渡海而來,傳授大乘壁觀,終成佛教祖庭。

    近數百年佛道相爭,每十年與道門論辯高下,釋門都由這座寺廟的僧人去與龍虎山坐而論道。但與道教祖庭的等級森嚴不同,這沒有太多規矩講究,誰都可以上山,山上各處都去得。這山高寺高碑高塔高佛法高,山高,卻如寺廟名叫兩禪一般馬虎糊塗,始終沒個名字。

    這便是天下第一名兩禪寺。

    有人這座寺廟說之所以叫作兩禪,是修自禪與他禪,即禪己和禪人。但一千多年漫長歲月,好像沒有一個統一的官方說法,兩禪寺也從未出言解釋過。

    山背麵山腳有一座塔林,為兩禪寺曆代高僧葬地,共計千餘座,墓塔大小不一,各有雕刻題記,一眼望去如茂林。兩禪寺本意並未將這當作禁地,隻是信徒虔誠,不敢踏足,久而久之,就少有人來這觀摩。塔林邊緣有一座千佛殿,牆麵上繪有長達數百米的彩繪拳譜,殿內地麵有一百零八個坑窪,據傳是羅漢踩踏出的腳印,千人來看便有千種拳,故有天下拳法出兩禪的讚譽。

    萬佛殿東側有一座小茅房,常年住著個沒名沒分的白衣僧人,若不是那光頭身披袈裟,怎麼看都不是個僧人,這白衣中年僧人不僅喝酒吃肉,最過分的是他有個娶了個媳婦!更有一個自小便在寺中長大的閨女!

    怎麼看都是惡跡斑斑的中年酒僧幸好除去生活不夠檢點,並不與人交惡,隻收了一個如出一轍好脾氣的小徒弟,加上女兒生性活潑,喜歡在山爬上爬下,寺那個據說時間年歲最長的主持便十分喜愛這娃娃,白衣僧人幾次無意間闖禍,被戒律院的古板高僧追著責罰,便都讓自家閨女去方丈室討要幾串糖葫蘆解饞,老主持隻要看著小閨女,也就立馬消氣了,百試不爽。這個看守塔林的中年和尚帶出來的徒弟可不簡單,小小年紀便當上了寺中講僧,得以身披偏袒左肩的淺紅袈裟,小和尚法號一禪,十分古怪,不過比起他師父的法號,就不顯得奇特了。

    風和日麗的好時分,可憐小和尚坐在茅屋前搓洗著一大盆師父師娘的衣物,唉聲歎氣,元宵節那天去山下看燈會,結果不小心就被東西拉去龍虎山,在天師府還與白蓮先生說道了幾句,幸好沒被關門痛打一頓,可一回到寺就遭殃,師娘確是懶散了些,這麼多髒衣物都不清洗,堆在屋中也不嫌臭,非要等到自己回寺才罷休。而且溜出去玩分明是東西的主意,師父師娘見到東西還是那般慈祥,轉頭看我便換了麵孔,吃飯時連碗米飯都少了許多,唉,這會兒東西該是和師娘下山去買胭脂水粉了,師父其實也挺可憐的,藏在床底儲錢的托缽,牛年馬月才能放滿銅板哦。

    茅屋中走出一個醉醺醺的白衣僧人,個子極高,一屁股坐在小和尚身邊,同樣是板著一張苦瓜臉。

    小和尚都不樂意去瞅一眼。

    其實師父也不容易啊。

    小和尚搓洗衣服搓得腰酸背疼,百般無聊,隻好隨口問道:“師父,上山的時候聽說寺來了個南邊的名僧,正跟慧能方丈搶地盤呢,你說誰能贏?”

    白衣僧人打了個哈欠,沒好氣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再說你慧能師叔打架本事跟你差不多,多半是搶不過人家的。”

    小和尚撇了撇嘴,憤憤道:“你不肯教我高深武術,我能有啥法子,千佛殿三麵牆壁上的拳譜,看了這麼多年,我實在是看不出厲害啊。”

    這師父沒半點責任心敷衍道:“所以東西說你是笨蛋嘛。”

    笨南北老氣橫秋歎氣道:“師父,你說我這輩子能折騰出舍利子嗎?要是不能,我覺得還是去練武好了,東西總是喜歡往山下跑,我怕她被人欺負,我打不過啊。”

    白衣僧人想了想,說道:“這樣啊,那你先拿寺那些**歲剛練拳的小沙彌當沙包打嘛,打著打著你就變成高手了。”

    小和尚滿腔憤懣道:“這話你早說過了,去年我聽你的去揍一個小沙彌,結果人家師父跑來罵人,你倒好,直接溜了,害得師娘差點把我耳朵都給揪下來!”

    中年僧人故作訝異啊了一聲,裝糊塗說道:“有這事?”

    認命的小和尚低頭,狠狠搓著髒衣。

    半響沒動靜,小和尚轉頭看了一眼,發現師父在抬頭看著萬無雲的天空發呆,忍不住問道:“師父,看啥呢?”

    白衣僧人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

    小和尚本能先去看師父的手指,很快就被師父敲了一個板栗,教訓道:“說你笨蛋還不服氣,我已經替你指點,你在看什麼?這般魯鈍悟性,還想死後燒出舍利子?”

    笨南北沾水的手先擦了擦褲管,這才揉了揉小光頭,準備打破沙鍋問到底,否則就白挨打了:“師父,你還沒說到底看啥呢。”

    師父一本正經道:“看月亮呢。”

    小和尚白眼道:“大白天師父你看得到?”

    怪不得師父法號“沒禪”。

    白衣僧人抬著頭,輕聲道:“唉,當初第一次見到你師娘,就是在花前月下。笨南北,為師又想念你師娘了。”

    小和尚怒道:“你想就想,跟我說做什麼!”

    師父問道:“你就不想東西?”

    笨南北立即傻笑了,洗衣服也勤快了幾分,憨憨說道:“想,怎麼不想。”

    師父又是一板栗下去,然後語重心長道:“你想東西,跟師父說作甚?明知東西是我閨女,說了還要被我打,你這個笨蛋,為師白教你那麼多艱深佛法了。”

    小和尚怒道:“你再打,小心打出一個頓悟啊,到時候我立地成佛,就能燒出舍利子了,看東西還理睬不理睬你!”

    師父不屑道:“頓悟一說,是師父我教你的,至於舍利子,為師更是看不上眼,在我麵前充什麼好漢,有本事去東西和你師娘那大嗓門。”

    小和尚心中悲憤,默不作聲。

    身邊這個師父,笨南北也是下山以後才知道師父比自己想象中要佛法高深一點,山下有個說法,同樣是在山上長大的師父在甘露六年,遍覽天下經書,感到宗派林立,諸家說法繁雜不一,莫有匠決,師父說要誓誌捐身,要去萬之外求一個“大本”,於是西行求法,一走便是十五年,西域爛陀山夠遠了吧?師父卻要走得更遠,求取了《瑜伽師地論》來統一諸家異說,在極西之地的一座寺廟鑽研十年年,精通了五十部經論,甘露三十一年歸來,到太安城時,據說連皇帝陛下都親自出宮相迎,夾道圍觀者有數十萬,爭相目睹白衣僧人的風采。因此寺中才有了一座立雪亭,先皇禦筆親題“白雪印心珠”五字。

    如果隻是到這,小和尚笨南北肯定會覺得聽故事呢,後來師父在寺提出了立地成佛一說,這與禪宗正統有悖,結果師父十五年遠行成了鬧劇,差點被趕出兩禪寺,師父所謂的“舉手下足,皆在道場,是心是情,同歸性海”也隻是在近幾年才被略微認可,不管如何,京城數十萬人一同跪地拜佛的光景是不再了,好在師父有一點很讓小和尚佩服,山下人如何看待如何反駁,都遠不如師娘或者東西一句話頂用,東西有些時候僅僅是一句話說重了,師父都要傷心好久。

    白衣僧人微笑道:“笨南北,師父已經沒那個心思去跟人爭了,頓悟一說,以後就靠你發揚光大了。”

    小和尚緊張萬分道:“師父,別啊,你有師娘,我可不就有東西嗎?多半顧不上你的禪的。”

    白衣僧人神情有些懊惱,摸了摸自己那顆大光頭,笑道:“真是羨慕你這笨蛋啊,師父已經無禪可參了啊。”

    小和尚跟著歎氣起來。

    師父輕聲說道:“要下雨了。”

    “大太陽的,不會吧?”

    “總會下的。”

    “師父。”

    “嗯?”

    “你總說些廢話?”

    “經書上的佛法不都如此嗎?”

    “你小聲點,要是被主持方丈們聽到,又得扣我們銅錢了。”

    “俗氣,就這樣你還想燒出舍利子?”

    “咋了?我本就是沒錢給東西買胭脂才想著去成佛的,要不然我吃飽了撐著去把自己燒了求舍利啊?!”

    “哦,不錯不錯,有悟性有根骨,不愧是我徒弟。”

    “師父,既然如此,那幫忙洗一些衣服?”

    “找打!”

    ————

    江南道湖亭郡最出名的不是肥美的貢品蓮台牡丹,而是一個作風放浪的寡婦,姓徐,從北涼那邊遠嫁而來,接連克死了兩任丈夫,俱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士族公子,一位曾科舉高中榜眼,大登科後小登科,本是天大的喜事,卻死於非命,另一位也不差,是探花郎,一樣在迎娶徐姓寡婦後暴斃,故而江南道都戲言笑問下一位該是狀元遭殃了吧?

    不過這個寡婦最近跟一個隔壁江心郡的文人勾搭上了,那男子是江南道頗有雅名的官宦子弟,父輩皆是文豪,此人姓劉名黎廷,別號誠齋先生,十四歲即可作華美駢文,精通聲律,尤其浸淫彈琴,更以精治美食聞名,在江南道士林中別具一格,元配妻子亦是大族出身,德才兼備,奈何劉黎廷遇上那寡婦後便入了魔障,喪心病狂地要休妻,本來隻是兩家事,至多在江南道上被取笑一番,可劉黎廷妻子不知如何與京城大內一位貴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那位娘娘可就了不得了,天下女子都得去讀的《女戒》便出自她手。

    江南道這等醜聞傳入耳中,自然是勃然大怒,這位娘娘在皇宮內極為得寵,更被趙皇後視同姐妹,所以她這一皺眉,比較天子一怒也差不太遠,於是江南道上官老爺們再不敢心存看熱鬧的想法,硬著頭皮口誅筆伐,劉黎廷雖寫得一手讓人拍案叫絕的道德文章,似乎男子氣概不算多,一見連宮娘娘都發火了,立即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先是寫了一首絕交詩送去寡婦門上,再去跟妻子痛哭流涕,更與平日交好的一批雅人高士痛心疾首訴說那狐媚子寡婦是如何勾引自己,一時間可憐姓徐的外鄉女子四麵楚歌,若非她娘家身世過硬,早就被唾沫淹死了。劉黎廷妻子更是專門去了趟報國寺燒香,打了她一耳光,罵之蕩婦,那狐媚寡婦竟是不惱不怒,隻是淺淺笑著,分不清是苦笑還是譏笑。

    當時在場湊熱鬧的士子們無不動容。

    報國寺的牡丹冠絕江南,根據地理大家考證湖亭郡的地脈最宜牡丹,才能培育出那番世間稱奇的紫嫣紅,當初湖亭郡獨有姚黃魏紫兩種牡丹當作貢品送入京城,花開花落二十日,京師滿城皆若狂,郡中報國寺牡丹不下百種,除去並稱牡丹王後的姚黃魏紫,還有諸多例如青龍臥湖、趙粉、肉芙蓉等千金珍品。報國寺最大的香客當屬那個時下正被千夫所指的徐寡婦,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前來燒香祭拜,風雨無阻。她獨愛牡丹“趙粉”,寺廟後院中有一株其大如鬥的趙粉,枝葉離披,淋漓簇遝,錯出簷甃,聲勢絕豔。湖亭郡迫於她的赫家世以及古怪作風,這株奇崇牡丹幾乎成了她的觀賞禁臠,今日是月中十五,初一便是她被劉妻扇耳光的日子,她帶著一名貼身丫鬟走入後院,離家出嫁時,帶了許多娘家仆役婢女,可她都不親近,唯獨身邊這個才豆蔻年華窮苦出身的小丫頭,倒是沒來由喜歡得很,她治家苛刻嚴酷,府上少有不心懷懼意的奴仆,唯獨這被她取名喚作二喬的丫鬟,知恩圖報,處處敬著護著主子,今天下馬入寺一路走來,暗中無數指指點點,小丫鬟氣不過,這會兒四下無人,苦著小臉打抱不平道:“小姐,這些香客委實可恨,燒香便燒香好了,見到小姐偷笑什麼笑!”

    不到三十歲的寡婦捏了捏丫鬟臉蛋,嫵媚笑道:“還是你這妮子有良心。”

    小丫頭忿忿不平道:“小姐,那劉黎廷太過分了!那些日子都是他跟狗皮膏藥一般死纏著小姐,到頭來還惡人先告狀,那幫飽讀詩書的士子都是睜眼瞎嗎,怎的都幫著他說話?!”

    俏寡婦忍俊不禁,彎腰望著一朵絢爛牡丹,手指撚下一小片指甲大小的花瓣,嗅了嗅,眯眼笑道:“世間男子不大多都是這個德行嗎,有甚好氣惱的,氣壞了自己才不值當。”

    小丫頭怯生生道:“小姐,說個事兒唄。”

    寡婦被逗樂,說道:“呦,思春了?瞧上眼哪位書生了?你說,若是真不差,”

    小丫頭拚命搖頭,咬著嘴唇,抬頭一臉堅毅道:“小姐,劉黎廷家那悍婦太可恨了,聽說她經常去清山觀祭拜,奴婢想去扇她耳光,求到時候小姐別替二喬求情,奴婢被打死就被打死好了,也要替小姐出一口惡氣!奴婢知道小姐今兒不順,就不要再為奴婢煩心了。”

    她愣了一下,雙指輕柔撚碎花瓣,啞然失笑道:“沒白心疼你。不過你一個小妮子摻和什麼,被打一個耳光就被打了唄。”

    小妮子急哭了,滿臉淚水,抽泣道:“不行,奴婢隻要想著小姐平白無故受欺負,就想跟那悍婦拚命。奴婢若不是小姐搭救,早就被惡人糟蹋了,奴婢是沒讀過書不認識字,但爹娘活著的時候總說過要記別人的好,奴婢最記小姐的好!”

    寡婦替小丫鬟抹去淚水,柔聲道:“好啦好啦,本來不想說的,看你這樣子,就說給你聽,好讓你這傻丫頭放心。我呢,是故意留著那個耳光的,你也知道小姐我有個無法無天的弟弟,他這趟出行忙得很,我原先吃不準這弟弟是先去看望他二姐,還是來湖亭郡探望我這個大姐,他要是聽說了這個耳光,可不就妥妥地趕來我這兒了嗎?他二姐呢,心懷天下,不計較這個,我就不行了,總喜歡爭上一爭。人生,難得不遭罪,這便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了。”

    小妮子使勁點頭道:“恩!奴婢知道的,小姐的弟弟是北涼世子殿下,府下人們總愛悄悄說些殿下的事情,可每次見到我就噤聲了。”

    寡婦寵溺揉了揉小妮子的耳朵,笑道:“有你這雙順風耳,府上哪敢碎嘴,一旦被我知道,還不得被剝皮抽筋?”

    小丫頭終於破涕為笑。

    自家小姐好似每次說到那位殿下,心情便極好了。

    寡婦眉頭果真舒展了幾分,嘴角含笑說道:“我這弟弟呀,從小就長得好看,家牡丹種植得不多,每次花開,我都會拉著他去賞花,摘下來戴在他頭上,比姑娘還俏。可惜過些日子就要下雨,不知他是否來得及這花期。”

    小丫頭拿袖子擦了擦臉,天真道:“菩薩肯定會保佑小姐不下雨的呀。”

    寡婦輕聲呢喃道:“小丫頭哪懂無情風雨打散有情風流的苦。”

    聽不真切的妮子好奇問道:“小姐說了什麼?”

    寡婦調侃道:“說了你也不懂。”

    似乎怕這小丫鬟還會做傻事,寡婦柔聲道:“等我這弟弟到了江南道,你便知曉那些個平日眼高於頂的高門士子富家子弟是如何不算個玩意了。”

    ————

    山頂是紫黃貴人紮堆的天師府,山腳隻有一對師徒相依為命的破敗老道觀。

    做師父的老道人為了這個閉關弟子能夠上進,可謂是磨破了嘴皮子,起初老道士壓箱絕技的大夢春秋,這連四大天師都不得法門的道統秘術,那徒兒怎麼都不學,聽都不願聽,直到老道士某天冷不丁開竅,拿著北涼世子殿下的書信故意說成是徐鳳年在信上說了,希望黃蠻兒學一學這門可一睡五百年的春秋道法,結果事情真誤打誤撞成了,癡兒徒弟當時就豎起耳朵,真正用心去學“夢春秋”。

    背誦這門法門口訣不難,難在如何運轉氣機,大黃庭求厚,夢春秋卻是反其道行之,求薄,練至玄妙巔峰,體內幾乎氣機全無,隻剩“一氣”,老道士之所以器重徒弟徐龍象,不遠千低聲下氣去求北涼王,正是因為徐龍象天生神力,生而便是恐怖的金剛境界,若是學成夢春秋,真正是陰陽互濟,如虎添翼,龍虎老道趙希摶何曾不希望山上出現第二個齊玄幀齊仙人?至於徐龍象是否出自天師府,趙希摶完全不介意,這輩子當麵或者背後說他離經叛道的天師府上人還少了?

    以前是徐龍象不肯學,當師父的老道士很頭疼,可現在趙老道還是頭疼,那小子走火入魔了,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半睡半醒之間,這春秋大夢簡直就是祖師爺給徐龍象量身打造的。老道士原本還能陪著徒弟蹲著看螞蟻或者看溪水,即便說不上話,好歹還算有個聽他嘮叨的伴,如今老道人完全無事可做,太無聊了,隻得掐指算著那世子殿下什麼時日能來龍虎山。

    在龍虎山輩分極高脾氣極怪的老道人蹲在青龍溪畔發呆,在發愁怎就看不見乘筏覽景的貌美小娘子呢。

    那從不說話的徒弟破天荒走出道觀,蹲在一旁。

    無比欣慰的老道士嘿嘿笑道:“徒兒啊,終於出來透口氣了?”

    預料之中的沒有回應。

    老道人自顧自說道:“我輩求了一輩子的道,總看不太真切,覺著雲遮霧繞,到頭來看你,才知這個道的不可道啊。”

    徐龍象隻是雙目無神望向溪水。

    老道士感慨說道:“他日下山前,為師帶你去見一個老前輩,你若能撐下一百招就夠了。”

    黃蠻兒不知何時摘了一片樹葉,遞給師父。

    老道士接過了樹葉,卻苦笑道:“你這徒兒,為師可不會吹哨子。黃蠻兒,是想你哥了吧?”

    癡傻的徐龍象竟笑著點了點頭。

    老道心有戚戚然,“差不多山上有山楂的時候,你哥就到了。”

    這老道雖說聽了北涼世子的勸告,下山時都要好好裝扮一番,還特意跟徒子徒孫們借一柄鍾馗桃木劍什麼的,可在山上還是邋遢得一塌糊塗,叫上草鞋還是自己編織的,身上道袍更是破爛不堪,沾了無數塵土。

    這時,黃蠻兒低頭,伸出枯黃手臂,拍了拍老道士身上的塵土,輕輕拍去。

    這一生為了一個道字,無妻無子更無孫的老道士愣在當場。

    瞬間老淚縱橫。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1 16:36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永子十局一段事

徐鳳年離開釣魚台,帶著魚幼薇在城中閑逛,看到一條巷子擠滿了人,不乏青衫風流年輕士子,走近一瞧,才發現是在賭棋,蹲著坐著站著都有,徐鳳年此時才記起襄樊除了相國巷以銷金窟著稱,還有這永子巷一樣名聲不小,巷中靠壁而坐的都是擺出棋墩棋盒的野棋士,以己身棋力強弱下注不同數額,引誘技癢的遊人和棋癡去上鉤,這等博弈,自然難入棋壇大家法眼,卻最能消磨市井百姓與貧寒士子的光陰,加上下注往往無非幾枚十幾枚銅板,算是小賭怡情。

    徐鳳年笑了笑,使勁啃了一口油紙包裹的醬牛肉,當年身無分文饑腸轆轆,有一段時間便以巷弄賭棋掙飯錢,以他被國士李義山調教以及徐渭熊打熬出來的棋力,贏棋不難,隻是往往擺棋地方有同行要糊口,講理的還好,井水不犯河水,不講理的就仗著是本地人去驅趕世子殿下,再就是贏棋也有講究,不可圖著屠大龍爽快,得留有分寸小贏幾子,要不然讓對麵敗得丟盔棄甲,便大不樂意繼續掏錢下棋了,這都是徐鳳年被逼著慢慢悟出來的俚俗微末道理。

    世子殿下讓呂楊舒三人離遠點,隻留寧峨眉站在身後,拉著魚幼薇挑了個空隙見縫插針,下注棋士是個落魄學子模樣的青年,衣衫縫補,鞋襪泛白,他麵前空蕩棋盤上擱了十顆棋子,意思便是擺棋的輸了要給十份錢,尋常賭棋,都是隻擺兩三顆,五顆都不常見,可見這名野棋士相當自信,徐鳳年蹲下後正要猶豫是掏幾文錢出來下注,抬頭一瞥,看到對弈棋士是個盲人,這棋如何下?

    似乎對這種情形習以為常,目盲棋士溫言道:“無妨,聽到落子聲,我便知落子於何處。”

    徐鳳年點頭道:“我下注十文。”

    盲棋士從袖口掏出錢袋,掂量了一下,麵有愧色,輕聲道:“這位公子,我輸了便要欠你十六文錢,若公子不嫌棄,我手邊有一本祖傳棋譜,應該能值這個數。”

    徐鳳年笑道:“好。”

    棋譜什麼的,徐鳳年可不上心,聽潮亭能讓棋壇名士癡狂的棋譜不計其數,《桃花泉弈譜》《南海玲瓏局》《仙人授子譜》等等,世子殿下能給你堆出一座小山,何況如今棋盤縱橫十五道變成十九道,往往越是上了年數的棋譜就越發不值錢了。古今棋士手筋力量就大體而言,後者終歸是越來越強。盤膝靠牆而坐的盲棋士膝下放有一盒黑子,攤手微微一伸,示意徐鳳年執白先行。這名野棋士雖然穿著寒酸,氣態卻不容小覷,舉手抬足間皆透著股真正世家子的儒雅古風。

    正式對局較技前,雙方各在對角星位上擱置兩子,稱為勢子,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製先行優勢,而且注定了中盤於中腹的激烈戰鬥。徐鳳年將手上醬牛肉交給魚幼薇,率先起手三六,這一掛角被自詡黃三甲的大國手黃龍士評點最佳侵角。年輕盲棋士神情平靜,果真可以聽音辨位,黑子應手九三,與白棋分勢相持。接下來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沒逃出先人路數。從旁觀戰的魚幼薇父親曾是西楚棋壇赫赫大家,在上陰學宮求學時也隻惜敗給號稱戰力舉世無匹的黃龍士,她自小耳濡目染,頗有父親棋風,自然是精通弈理,恐怕梧桐苑的北涼小國手綠蟻都不敢說穩贏魚幼薇。看到相互十手,魚幼薇有些失望。

    可徐鳳年白十一斷,卻讓魚幼薇眼前一亮。那目盲棋士同樣是微微凝滯,不再落子神速,略作思量才提子複落子。古語棋從斷處生,徐鳳年接下幾子皆由此一斷而生,不可謂不別出心裁。盲棋士一路隱忍,終於黑十八在角部尚未安定的情況下搶先攻擊,五六飛攻,魚幼薇皺眉凝神一番深思,這一型竟有四十四變之多。下意識去看徐鳳年,他仍然不動聲色,落子速度始終如一,白四十三時輕輕扳出,棋盤上那間殺機四伏,看得魚幼薇心驚肉跳,這一手實在是太凶烈些了,白五十九飛補與八十三尖,同樣是氣勢洶洶,殊不料目盲棋士局麵如一葉扁舟泛海,搖搖晃晃,偏偏不倒,至黑一百八十手後便已是穩操勝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麵,徐鳳年很平靜地投子認輸。

    徐鳳年再掏出十枚銅板,說道:“還是十文。”

    盲棋士執白先行,這一局依舊是徐鳳年早早挑起硝煙,盲棋士沉著應對。魚幼薇依稀瞧出端倪,徐鳳年極重攻擊,那盲棋士卻不與大多世人相同,最重地勢凝形,一些個當下看似隨手惡手的落子,總能與中盤甚至收官遙相呼應,靈犀十足,若非徐鳳年憑借層出不窮的花樣硬生生掀起一波波無理廝殺,兩盤都拖不到兩百手以後。當下正值女子大才的徐渭熊改十五變十九以及破除座子製的弈林千年未有變局,以魚幼薇來看,棋力略勝世子殿下一籌的盲棋士注定會一鳴驚人,況且這名棋士是否隱瞞實力還不好說,果然是市井藏龍巷弄臥虎。

    “再來。”

    連敗兩局的徐鳳年輕聲笑道,這次執白以雙飛燕開局,這個定式曾經廣為流傳,隻是近五十年來最拔尖的國手們在巔峰擂爭酣戰中都棄而不用,黃龍士更說起手雙飛不無太緊,失了醇味,算是給這個經典布局判了死刑。徐鳳年幹脆就坐在地上,結果換了舒服些的姿勢,棋盤上兵敗如山倒是更快,輕鬆三連敗,盲棋士身前已經堆了三十枚銅板。徐鳳年抬頭透過永子巷牆簷看了眼天色,已是晚餐的點上,可難得遇上棋力這般高明的野棋士,就招手將舒羞喊到身邊,讓她去酒肆弄些吃食來,很快舒羞便端了個大食盒,放有四雙碗筷,楊青風試過無毒後舒羞才敢放在徐鳳年身前,徐鳳年笑問道:“一時半會我是不打算走了,要不你也吃些?”

    那目盲棋士不拘小節,笑著點頭。魚幼薇養尊處優的嬌氣女子,與徐鳳年一同坐著吃飯也不覺得失態,大戟寧峨眉則站著幾口就將一頓飯食風卷殘雲下肚。野棋士緩慢進食時甚至主動與徐鳳年說了三盤敗局的得失,說到徐鳳年的妙手強手,毫不掩飾他的讚歎,提起幾招隨手無理手,則也直截了當說出不足,徐鳳年頻頻點頭,受益匪淺,相談盡歡,徐鳳年笑問棋士是否師從棋壇名家,那目盲棋士搖頭說家世平平,年幼失明以前才剛開始接觸圍棋,失明以後無所依托,隻得與棋作伴,在永子巷賭棋已有小十年,掙到的錢隻夠溫飽,一有閑餘就去購買名士棋譜,存不下丁點兒銀子。說話間盲棋士拍了一下腦子,從行囊中抽出幾本儒家典籍,交給屁股隻能跟地板挨著的徐鳳年,輕笑道:“墊著。”

    徐鳳年接過書,抽出兩本交給雙腳早已發麻的魚幼薇,笑道:“不妥吧?辱沒了聖人學說。”

    盲棋士微笑搖頭道:“禮義廉恥可不在書上。”

    徐鳳年不再矯情,與眼前贏了他三十文的野棋士一起吃飽喝足,再起十九道上的硝煙,徐鳳年屢戰屢敗不知疲倦,盲棋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落子清脆,神態自若。

    永子巷十局,殺得天昏地暗,從正午到暮色再到月色,塵埃落定,徐鳳年一鼓作氣連著輸了十把,付出一百文。永子巷野棋士都已撤去,徐鳳年盤膝坐在一本儒家經典上,看著棋盤上的敗局,重重歎息,說道:“你這等手力,可以跟上陰學宮徐渭熊一較高下了。”

    野棋士搖頭道:“尋常人下棋大概算是弈隻一麵,我勉強能有兩麵,當今棋壇名家可顧三麵,渭熊先生卻是與黃三甲雙雙獨弈四麵,我哪敢去蚍蜉撼大樹。不過此生若能與渭熊先生手談一局,雖死無憾。”

    徐鳳年幫忙收拾棋子入盒,這才起身玩笑道:“我可沒有你這種朝聞道夕可死的境界,輸給你不冤枉,這趟願賭服輸。嘿,那上陰學宮有名動四方的當湖十局,咱們也算有永子十局。就此別過。”

    目盲野棋士笑道:“這幾本書就贈予公子吧。”

    徐鳳年一點即透,其中兩本書籍在魚幼薇屁股下墊了許久,想必野棋士早已聽聲聞味,知道是自己帶出來的“家眷”,出於避嫌,再討要回去就不合適了,徐鳳年再掏出十文錢,交給起身後身材清瘦棋士,打趣說道:“最後這十文錢,就當從你這邊再買兩斤禮義廉恥好了。”

    棋士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溫雅笑道:“公子不缺這些。”

    徐鳳年大笑而去。

    盲棋士收拾好行囊,孤站在寂靜無人的巷弄中,麵朝巷口深深彎腰,一揖到底。

    ————

    走出永子巷,策馬而返,徐鳳年嘖嘖道:“小小永子巷就有這麼厲害的人物。”

    魚幼薇皺眉問道:“他是刺客?”

    徐鳳年啞然失笑,下巴抵在懷中的魚幼薇腦袋上,一臉無奈道:“你想多了,我隻是感慨那木盲棋士的棋力驚人而已,他自稱棋盤上隻可弈兩麵,過謙了,我敢說二姐與他下十局都要輸兩三把,想必是他從未與頂尖國手手談過,因此不知道自己的厲害。”

    魚幼薇點頭道:“此人弈棋擅長以棄為取,以屈為伸,視野開闊。可不僅是隻限如此,第九局中被你無理手惹惱了,才展露出他即便是正麵角鬥,力量更是奇大的一麵。他若真是普通家世,失明後自學成才,那毫無疑問這人是棋道的天生巨才。”

    徐鳳年輕輕說道:“他的雙目是被刺瞎的。”

    魚幼薇愕然。

    徐鳳年感慨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些背後辛酸就不是本世子感興趣的了。”

    魚幼薇揉了揉武媚娘腦袋,問道:“沒有想過請到身邊做幕僚嗎?”

    徐鳳年搖頭道:“下棋下得好,不意味著做官就能做順。我已經賭輸了一百文,就不再去賭了。”

    魚幼薇笑而不語,這位世子殿下棋力可謂相當不弱,想必連輸十局已經是顏麵盡失,不好意思再與那目盲棋士過多接觸了。

    徐鳳年沒來由說了一句,“就看靖安王趙衡的賭運如何了。”

    徐鳳年突然苦著臉道:“完蛋,老子今天賭運這般差,此消彼長,趙衡那隻老烏龜十有八九要賺翻。”

    魚幼薇疑惑問道:“怎麼了?”

    徐鳳年呢喃罵娘了幾句,沒有作聲。

    永子巷中,年輕盲棋士吃力背起行囊,不過棋墩兩盒棋子外加幾本棋譜而已,便有些勞累不堪了,棋士默默自嘲百無一用是書生,走了幾步,揚起一個溫煦笑臉,永子十局,足足掙了一百文錢哩,這兩年自己在永子巷中除了故意示弱,就沒有真正輸過一局,襄樊本地愛棋人已經不願意自己賭棋,除非是一些來永子巷遊玩的外鄉客人,才會上鉤,所以一日賺百文,是難得的好光景。再則那名公子極為有趣,身世自然是極好的,他眼瞎心不瞎,那般家世優越的公子哥,卻下得一手好棋,這些年自己已經很難去費心費神下棋了,年幼學棋時贏棋開心輸棋更歡喜,如今一直贏棋不輸棋,下棋的愛好便愈發清減,生怕哪天就真的隻是為了糊口而去下棋,真有那一日便是棋道止步的一天。念及自己慘淡身世,盲棋士麵容冷淡,似乎忘了去如何去悲慟。

    這世道,瞎了不去看就好。

    若能多遇上幾位下棋十局的好心公子,興許才會後悔當年自刺雙目,可家道中落,落魄如喪家犬後為了苟活,下棋十年,遇上了幾個?

    行到巷口拐角,盲棋士被攔下。

    傳來一道威嚴嗓音:“我家主子要見你。”

    盲棋士平靜道:“不見。”

    不遠處停了一輛馬車,車中雍容男子手上拿著目盲棋士的身世記載,紙上筆墨還未幹涸,分明是才提筆寫就的東西,永子巷十局,巷內賭棋的旁觀的陸續不下數百人,即便是身在局中的年輕棋士,都沒有多想,隻是認為好運遇上了心善的公子哥,卻不知首局結束時便有消息傳到襄樊城中最權貴的地方,下至第三局時就有棋譜送達那座門口擺有雄獅的府邸,第五局時府中主已經讓下人去徹查目盲棋士的身份,第八局結束,車廂內的男子還在猶豫如何處置,直到第九局,見識到那個年輕瞎子的真實棋力,這才笑著親自出府,一直耐心等到現在,當手上拿到最後幾頁目盲棋士十年賭棋生涯的瑣碎零散記錄,他覺得耐心可以更大一些,所以當貼身侍衛在馬車外輕說那人不見,他並不惱怒那小子的有眼不識泰山,再者,那小子本就是個瞎子嘛。

    男子燒掉了於己而言無非是幾百字一段螻蟻身世的幾頁紙,然後親自下馬,走到那風骨極硬的目盲棋士身前,緩緩說道:“陸詡,青州海昌郡人士,祖父陸遊是前代碩儒,父親陸兄皆是不差,一門三傑,主修經史,不曾想修撰西楚國史時替讀書人說了幾句公道話,被小人構陷,差點滿門抄斬。你自刺雙目,自絕仕途前程,才得以保下性命,這十年日間在永子巷賭棋,夜間便去相國巷為勾欄女子撫琴,掙的都是髒銀子,可知你的仇家已經成為海昌郡郡守大人?”

    目盲棋士平靜道:“這銀子,不髒。”

    中年男子笑問道:“且不論銀子髒不髒,我問你,想不想一展才華,而不是在兩條巷子鑽營求活?”

    年輕棋士笑道:“雖說此時已是晚上,可陸詡還是不太願意做夢。”

    男子哈哈笑道:“聽說你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輩腹有千斤書萬斤才,要賣卻隻賣與帝王家。”

    目盲棋士皺眉道:“這等讀了幾天書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謅狂語,當不得真。”

    男子沉聲道:“我卻要當真一回!”

    目盲棋士苦笑道:“事到如今,還不肯放過陸家嗎?”

    那手上掛了一串念珠的男子平淡道:“我姓趙名衡。帝王家,如何才算帝王家?一個靖安王夠了沒?!”

    ————

    靖安王府,世子趙珣滿頭霧水找到在書房中抄寫佛經的父王,輕聲問道:“聽說父王帶了一名扛琴的目盲棋士回府?有何深意?”

    靖安王笑道:“此子是海昌郡陸家的最後一人,若隻觀棋,府上無人能勝過他,交由你養著便是,反正花不了幾個錢,如果隻是個在棋盤上經緯談兵的貨色,就當養了不會咬人的條狗,若是的確有些才華,就收入王府幕僚,雕琢一番,日後你當著他的麵收拾一下海昌郡太守俞漢良,他再出謀劃策便真正誠心了。士為知己者死,珣兒,這點古人說爛了的道理,你要牢記在心。而且如何與這等士子相處,你要收起與韋瑋那幫紈交心的那套,別依仗著身份壓人,天下讀書人不都是傻的,心思最是細膩,興許讀不出大義,但讀出分不清是自負還是自卑的性格,總不是難事。珣兒,父王教你一事,對付這些個士族才子,你就把他們當作靖安王世子殿下,你當作他們。”

    趙珣笑道:“知曉了,父王將心比心,早已是佛心了。”

    靖安王趙衡眯眼笑道:“不需你溜須拍馬。”

    趙珣小心退出書房。

    趙衡繼續以一杆軟毫抄寫佛經,抄寫完畢,冷冷道:“陸詡,本王留著你無非是想過幾日與你說一段故事。本王這般大手筆,若沒個無關大局的知音,太無趣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1 16:40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四章 筆下遊青蛇

徐鳳年回到客棧,無所事事就去薑泥房中,看到一老一小兩人在桌上鬼畫符,擱了兩口白瓷小碗,一碗盛水,一碗盛酒,兩人手指各自蘸了酒水就在桌上龍飛鳳舞,此時約莫是小泥人嫌棄老劍神寫字越界,侵占了她的地盤,因此她鼓著腮幫瞪眼相向,老劍神隻得收斂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興致,低頭一吸,將桌上酒水都吸入嘴中。薑泥看見徐鳳年走入房中,袖口迅速胡亂一抹,將桌上水字都一股腦擦去,徐鳳年調侃道:“跟老前輩練字?還不如偷偷跟著練劍呢,神符總不能白借出去。老前輩隨便教你幾手絕技,不就把我給甩出去十條大街那麼遠了?要是不小心學成了兩袖青膽,嘖嘖,江湖上肯定要封你做女劍仙,多威風,什麼王仙芝啊鄧太阿啊,見麵都要跟你客套熱乎。到時候你千萬記得去跟高手們說上一句,我薑劍仙當年給徐鳳年那草包當過丫鬟,嘿,想想就牛氣。”

    薑泥怒氣衝衝道:“練字要你管?!誰給你做丫鬟!誰要練劍給你漲臉麵?!”

    徐鳳年一屁股坐下,促狹問道:“怕吃不住練劍的苦頭?”

    薑泥要去抓水碗去砸,結果被早有預料的世子殿下拿繡冬刀按住小手和瓷碗,笑道:“別動手,今天沒工夫跟你鬧騰,我是來找老前輩取經的,你要愛聽就坐一邊涼快著,不愛聽就麻煩你走上兩步。”

    薑泥咬牙道:“這是我房間!”

    徐鳳年不搭理這隻被到踩尾巴的小野貓,將從海量秘笈中攫取出來的十幾招式簡明扼要說與老劍神聽,起先李淳罡似乎很不耐煩,掏了掏耳屎,輕輕彈掉,徐鳳年說到後來,老頭兒雖說還翹著二郎腿,但已經不去扣耳屎惡心人,端起隻剩下半碗酒的瓷碗,一邊喝一邊聽,沒點頭沒搖頭,古井不波。徐鳳年說完見老劍神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不甘心地再詳細拆解了一遍,將十幾式根源的書籍名稱都提了一遍,再將自認為十幾招應當如何連綿融匯也說了一下,結果老劍神隻是眯眼喝酒,徐鳳年有些氣餒,伸手去拿起薑泥做練字用的小碗,將白水一飲而盡,看得小泥人十分懊惱早前沒有投半斤砒霜下去。

    說到口幹舌燥的徐鳳年喝了半碗水,直愣愣望向半天沒動靜的老劍神。

    反正什麼都沒聽懂的薑泥幸災樂禍道:“三腳貓呀三腳貓。不配啊不配。”

    這個不配,自然是來自當初襄樊城外白衣觀音那句不配雙修,這些時日薑泥總拿這個去嘲諷世子殿下,很是解氣。老劍神始終在神遊萬,總算是收回視線,瞥了一眼徐鳳年,終於開口說道:“初聽你嘮叨,老夫覺得呱噪,你這種投機取巧的行徑是武道末流,剛想罵你幾句,沒來由想起一個故人一樁故事,王仙芝年歲與老夫和齊玄幀其實差不多,但論成名,卻晚了很多年,他當年也是與你一般拾人牙慧,走他山之石攻玉的下乘路數,老夫和當時一些高手每次出手對敵,總能看到這廝遠遠觀戰的身影,與老夫當時久久止步於天象神仙兩境之間不同,這老小子卻能夠愈戰愈勇,現在回想起來,世人都說王仙芝悟性無雙,因為觀戰一次便可對天下武學過目不忘,所以才有後來徒手折斷天下劍的絕世修為,並不準確,王仙芝如同一名丹鼎大家煉氣士,抓起身邊一些丹石,卻不止於丹石本身,都被他丟入丹爐,融匯一爐,老夫兩袖青蛇,到了他手中便成了一袖青龍,所以世間高手與王仙芝對敵,都將其視作一塊砥礪自身修為的最佳磨石,這是好事,奈何磨礪以後,本事有所提升,卻總是追不上王仙芝這鳥人的腳步,才有了無數高手不約而同‘既生芝何生我’的娘們牢騷。徐小子,你要做王仙芝第二?”

    徐鳳年訝然無語。

    老劍神嗤笑鄙夷道:“既然真心想要習武,連把王仙芝趕下天下第二寶座的那點誌氣都沒有,你小子還練個屁的刀。”

    徐鳳年無奈道:“王仙芝自稱第二,誰不當他是武道第一人。”

    老劍神搖頭淡笑道:“第一?老夫可不這麼認為,王仙芝說自己第二,隻有一半是傲氣,還有一半就是這家夥的自知之明了,世上總是會竄出一兩個不可以常理論的怪胎,至於這些怪胎是出自佛門是道教,或者是江海山林,就隻有天曉得以及在武帝城上挑戰天下的王仙芝自己曉得了。當時齊玄幀死後,老夫本以為王仙芝總算要揚眉吐氣了,不曾想至今還是天下第二,想必齊玄幀死後出現了王仙芝都忌憚的陸地神仙,否則以王仙芝的脾氣,不至於這般做作。老夫覺得這一屆武評正評垃圾得很,副評倒是做得不俗氣,榜上四人,都有希望在王仙芝老死之前給江湖一個驚喜。尤其是剛剛在武當山上打了一架,差點把真武大帝都給拆掉的武當新掌教與龍虎齊仙俠,後者有老夫當年的風範,你嘴的騎牛的,則像平時一聲不吭但一放屁就全天下都得捏鼻子去聞的齊玄幀。至於你小子嘛,倒是挺像王仙芝,可惜王仙芝不管如何大器晚成,在你這個年紀也能隨便一抬手殺死幾十號徐鳳年了。”

    薑泥在一旁笑道:“真厲害,跟王仙芝相像呢。豈不是到了王仙芝這個歲數,可以排到天下第兩百高手了?”

    徐鳳年被小泥人這個說法逗得捧腹大笑,轉頭說道:“借你吉言,本世子一定長命百歲,怎麼都得活到王仙芝那個歲數。”

    薑泥懊惱不語。

    徐鳳年哈哈笑道:“以後本世子闖蕩江湖碰上不順眼的高手,第一句話就問他是不是天下第兩百高的高手!”

    老劍神揮手道:“去去,老夫還要陪薑丫頭練字。”

    徐鳳年就這樣被趕出了房間,關門的時候不忘朝薑泥伸出兩手,一手豎一根手指,寓意活到一百歲,一手兩根手指,意思則是天下第兩百高手,看得薑泥火冒三丈,關門後,賭氣道:“不練字了!”

    遭了無妄之災的老劍神愕然道:“為啥不練字?”

    薑泥氣鼓鼓道:“沒心情。”

    老頭兒一臉鬼祟,輕聲慫恿道:“薑丫頭,試試看想著這桌麵便是徐小子那張笑臉。”

    薑泥猶豫了一下,眼睛一亮,小跑去火急火燎再倒了一碗水,接下來練字簡直就是字字鐵畫銀鉤,字字入木三分。

    老劍神此時有些明白為何徐小子那麼喜歡逗弄眼前丫頭了。

    李淳罡捧碗喝了一大口酒,更堅定了心中要與徐小子去做的一筆交易買賣。

    再看薑泥練字,輕聲呢喃,善意提醒道:“劍與字同,最重一氣成。小泥人,來來來,老夫寫字你來念。”

    薑泥哦了一聲,看著老頭兒手指,默念道:“朝遊東海暮西山,袖中青蛇膽氣粗。一遇不平便放杯,拔劍當空氣雲錯。連喝三回急急去,隻見空人頭落。世人道我在登階,早過巍巍十八樓……”

    老劍神灑脫寫字時,瞥見薑泥不僅在讀,而且這丫頭情並不自知手指跟著在桌上書寫,與他桌上所寫詩句不僅形似更神似。

    我不去練劍,劍意自然足。雙袖雖無劍,青蛇膽氣粗。

    老劍神以斷臂姿態入世以後,第一次喝酒不多卻酣醉。

    房間內劍意森然,分不清出自誰手。

    ————

    魚幼薇慵懶趴在桌上,白貓蹲在她眼前,蜷縮起來,像一團雪。

    魚幼薇伸出一根手指,武媚娘伸出兩爪抱住,憨態可愛。

    早已不是涼州頭號花魁的女子笑道:“還是我的媚娘好,除了吃就是睡,無憂無慮,想見你時你都在身邊,不想見你就不見你,也不怕你記仇。”

    她更不是那個曾被喚作魚玄機的少女了,臉頰貼在微涼桌麵上,伸手去摸著寵物的毛茸茸腦袋,自言自語道:“你想不想離了我獨自生活?”

    既然武媚娘注定無法開口說話,她便自問自答道:“即便一開始會想,可習慣了就不去想了吧?明知這樣不好不對,但偏偏走不掉逃不掉,是不是?”

    “你呀,就是個花瓶兒,還是不算好看的那種,能活著,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你比不過院的丫鬟們,比不過那些獨自行走江湖的女俠們,比不過一個敢拿匕首去恨的孩子,誰都比不過。你連爹娘都忘了,連名字都忘了,你能比得過誰?這樣的你,值得誰去多說幾句話?”

    “你總會老去的。”

    ……

    外頭,世子殿下靠著房門默不作聲……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1 16:43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五章 老流氓落子十二

“道不可道,禪沒的參,人生寂寞如大雪崩。”

    “師父,你又傷春悲秋了。”

    “笨南北,等哪天你有了媳婦,也會如此的。”

    “唉,肯定是師娘又去山下買胭脂了。”

    ————

    “師父,你這幾天總去磨菜刀做什麼?”

    “磨鋒利了,好砍人。”

    “啥?師父你別想不開啊,我們已經是出家人若再想不開,那些上山燒香的佛門信徒該咋辦?雖說師娘和東西總愛亂花錢……”

    “跟東西和你師娘沒關係。”

    “哦,這就好。那是又瞧哪位方丈不順眼了嗎?我覺得慧光方丈就挺挨揍的,可動刀子總不太好,師父咱們還是照老規矩套麻袋打悶棍吧,比較不傷和氣。”

    “……”

    “啊?不是慧光方丈?”

    “是給姓徐的那小子磨的。”

    “啊?為啥,徐鳳年人挺好啊。”

    “這兔崽子敢跟我搶閨女,不砍他砍誰?”

    “師父,徒兒想去念經了。”

    “你怕啥,就你這點本事,東西讓你搶了這麼多年也沒見你搶走。再說了,砍了你,誰來洗衣做飯?”

    “……”

    “南北,東西天天在你耳朵邊上說那小子如何如何,你沒點意見?”

    “沒啊。”

    “收了你這麼個笨蛋徒弟,真是佛祖打瞌睡。你就不怕東西跟人跑了?到時候別找師父哭。”

    “嘿,肯定是師父哭得厲害些。”

    ————

    “師父,你說我哪天萬一真的成佛了燒出舍利了,東西會不會傷心啊。”

    “南北啊,你先去做飯,咱們吃飽了再想這個問題,好不好?”

    “哦。”

    ————

    “師父,為何你與師娘吵架,每次都是你先認錯?”

    “有些事對了,另外一些事情都錯了也沒有關係。明白了沒?”

    “不太明白。”

    “比如你喜歡東西這件事是對的,所以……”

    “師父你別說了,我都懂了。”

    “嗯?這會兒你悟性怎的比師父還厲害了?”

    “嘿,這就是徒兒修的禪嘛。”

    ————

    “南北,下山以後就沒見到比東西更好看的姑娘?記住了,出家人不打誑語。”

    “沒有!”

    “不錯。”

    “師父,你提起酒葫蘆做啥?”

    “如果你回答說有,就知道為啥了。”

    ————

    “師父,除了東西和師娘,你還怕誰嗎?”

    “咱們寺活了一百五十多歲的主持,師父就怕,怕他不給銅錢。”

    “寺外呢?”

    “沒了吧?”

    “師父,出家人不打誑語!”

    “容師父好好想想,哦,還真有一個,當年跟你師娘搶過你師父,吵架吵得半斤八兩,幸好師父拳頭比他硬一些,想必全天下,那老流氓也就咱們寺不敢來了。”

    “老流氓?等等,啥叫跟師娘搶過師父?!”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

    襄樊城都知道青州最狐媚的女子就住在相國巷,她分明是淪落紅塵的妓女,卻沒有誰敢將她視作勾欄女子,她叫李白獅,本名李小茹,先世是東越三流官宦家族,談不上國破家亡,隻是父輩不善經營,謝世後留下個爛攤子給年幼孩子,李白獅隨乳母去廣陵西泠湖畔變賣祖產為生,住在鬆林小樓中,娛樂山水,長成了美豔動人的少女,體態玲瓏非凡,每次出行,總有眾多翩翩美少年跟隨,後來為了躲避廣陵王麾下一位猛將的強行擄搶,輾轉流落到了千之外的青州襄樊,先是成了一位道姑,再進了相國巷,憑著精於音律歌舞,擅長察言觀色,很快便一躍而成豔壓三州的名妓,尤其擅長家鄉西泠腔,被譽作“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

    這次胭脂評,是唯一一位以妓女身份上榜的女子,對聲色雙甲的說法更是給予了肯定,簡直就是讓全部登過青樓的襄樊男子感到大快人心,胭脂評終究要比士林間評什麼四大十大花魁來得更有說服力。

    隻不過聽說近期李白獅的心情不太好,因為襄樊城的道士仿佛一夜之間都出了城,好似是擺下周天大醮前,道教祖庭龍虎山與佛門立了個賭約,如今看來大概是龍虎山輸了,龍虎山有四大神仙一般的大天師坐鎮?會輸?一時間坊間流言四起眾說紛紜,說是那一晚瞧見了身穿雪白僧袍的女菩薩,領著萬鬼出城而去,也有說是龍虎山沒有輸,隻是十數年超渡群魔,道士們都要去龍虎山領取功德。不知怎麼的說起白衣僧侶,就談到了風馬牛不及的當年白衣國師,那個讓京城數十萬人一起跪拜的活菩薩,加上北涼世子入城的小道消息,這些時日襄樊百姓是有說不盡道不完的談資了,酒肆茶坊的生意異常紅火。

    襄樊全城知道白玉獅子李雙甲,順帶著知道她有一名禦用琴師,是個年輕瞎子,彈琴時從不露麵。

    清晨時分,昨日已經搬入靖安王府住下的盲棋士來到相國巷中段的白玉獅子樓,不同於以往在夜幕中背琴而往,這次雙手空空,這棟青樓後院管後門的小仆役睡醒惺忪蹲坐在門口石階上,見到樓神仙

    李花魁的琴師來了,立即跳起身,堆起笑臉,笑臉更多了幾分平時逢迎待客的真誠,陸公子在白玉獅子樓彈琴,上上下下幾百號人都知道他脾氣奇好,風骨極高,雅氣極豐,與任何人都能溫文爾雅說上話,一些打賞得到的真金白銀,總是沒出樓便被陸公子送出去,自己隻留一些銅板兒,因此當初狗眼看人低吐過這瞎子唾沫的管門小雜役,總是自詡與陸公子不打不相識,倍加殷勤,領著今日未攜琴的盲琴師進門。

    小雜役歡喜道:“陸公子,上次求你教我寫的名字記下了。”

    陸詡微微一笑。

    麵容清秀的年輕仆役好心說道:“紅魚館那邊的神仙姐姐們可都喜歡晚起,陸公子你到了那邊總是要耐心等上一些時間。”

    目盲卻認路的陸詡點頭道:“知曉了,我獨自去就行,不麻煩宋小哥。”

    仆役笑著領喏了一聲,原路折回。

    盲琴師到紅魚館前,遇上許多晨起做活的女婢丫鬟,鶯鶯燕燕們都歡天喜地喊幾聲陸公子才罷休,膽子被樓內紅牌小姐們養肥些的,還要與陸詡調笑幾句,故意向這位公子討教問些“一樹梨花壓海棠”或者“華嶽山前見掌痕”到底是何解,盲琴師隻得討饒,更惹來嬌聲笑語不斷。這位言談儒雅性子溫和的陸公子,起先在達官顯貴富豪子弟比大白菜還常見的白玉獅子樓中,十分不起眼,若非李雙甲李大家青眼器重,誰會正眼瞧上一眼?入樓後第二年一天彈琴,被他撞見了一名城內排得上名號的權貴富豪給雛兒伶倌強行破-瓜,白玉獅子樓雖說比一般青樓妓館要多一些規矩,但民不與官鬥,一名小清伶而已,犯不著與襄樊地頭蛇翻臉,那個祖上幾代都是青州軍大佬的家夥在廊中強要了那名年幼清伶也就罷了,事後還要抽刀劈死,盲琴師顧不上安危,扛著家傳古琴便衝上了去,沒打著那惡人,反倒是被侍衛踩在腳下,一場鬧劇,直到李白獅親自出麵說情,才壓下去,從刀下救了盲琴師的性命。

    白玉獅子樓許多人至今仍記得一身是血的陸詡坐在廊中,懷中抱著斃命的可憐少女,脫下身上寒酸衣衫輕輕,覆上那具衣衫不整的屍體。

    今日紅魚館不知如何得知陸詡要來的消息,李雙甲的貼身婢女祈福早早站在院門口迎接,見著盲琴師,柔聲笑道:“陸公子,小姐已經候著了。”

    陸詡搖頭道:“今日來隻是想與紅魚館親口說一聲以後我不來彈琴了,李小姐當年借我的古琴畫龍,我想將來每月掙得銀兩陸續還上一些,祈福姑娘,我就不入館叨擾李小姐了。”

    在白玉獅子樓地位比一些紅牌還要高的美豔婢女惋惜歎息一聲,略微欠身,朝盲琴師施了個萬福,這才轉身走向院中。

    二樓窗口,站著一位國色天香的女子,祈福已經算是襄樊難得的美人,隻是與樓上她對比,就失了所有顏色。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天下名妓花魁,道姑李雙甲身後黃梨木椅上坐著一位正低頭給一架二胡調弦的老頭。

    李雙甲等到陸詡身影消失,轉身低眉順眼問道:“老祖宗,今日真不需要獅奴去城外蘆葦蕩會一會那北涼世子了?”

    兩鬢斑白的二胡老頭隻是閉目挑弦聽音。

    按理說李白獅在胭脂評前就是青樓十大名妓之一,十幾年人脈經營,與門閥士林都有了深厚交情,她差一點就要嫁給西林黨領袖柳宗徽,這些年遇上眾多懷才不遇的貧寒士子,都慷慨解囊,其中數位都已是朝廷清貴,眾人拾柴,才有了李白獅雙甲江南的名聲,如今上了胭脂評,更是成了當之無愧的青樓魁首,從未聽說李雙甲與誰香溫玉軟過,甚至說至今仍是雛兒,怎會讓一個老頭兒留宿房內?莫不是李白獅好這一口?那也太重口味了些。傳出去還不得天下震驚?

    被李雙甲恭敬喚作老祖宗的二胡老頭睜開眼,仍是不說話。

    已經知道老祖宗不喜自己多說這個話題,李白獅換了個問題,“老祖宗何需那般重視挎木劍的窮小子?”

    老頭兒抬頭斜瞥了一眼亭亭玉立於窗前的尤物,隻是他雙眼卻不帶任何感情,語氣更是冷淡,“老夫下棋,起手知收官,你這種中看不中插的花瓶,廢什麼話。”

    被羞辱至極的胭脂女子李雙甲竟然沒有任何怒氣,愈發恭順了,下意識彎下了纖細蠻腰,如此一來胸脯便鼓起得厲害,幾乎撐破了衣裳,她身體嬌小玲瓏,胸口風光則氣勢洶洶,傳言更有一雙白蓮玉足,習得道教房中術與密宗歡喜佛,在床上可做出各種玄妙姿勢,故有白玉獅子滾繡球的旖旎說法。

    二胡老頭駐顏有術,兩鬢霜白如雪,分明是花甲甚至是古稀的年邁歲數,但麵容隻如中年男子,屈指彈了一根弦,說道:“陸詡的棋是老夫教的,這趟來紅魚館,老夫便是要看這小子會不會一朝得誌便猖狂,所幸沒白教他下棋,懂得留白三分,仍是留下了你送給他的古琴,本來以老夫最初見到他時的性子,是不樂意受人恩惠能還不去還的。接下來能否掀起風雨,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一顆棋子最妙處,便是連高明棋手起先都不曾想到可以成為勝負關鍵手。”

    李雙甲低頭道:“老祖宗手談的本領自然是當世第一。全天下都是老祖宗的棋盤哩。”

    二胡老頭置若罔聞,說道:“北涼那小子今日離城,襄樊也就沒你的事兒了,你去京城。”

    李白獅毫不猶豫點頭道:“獅奴隻聽老祖宗的。”

    老者悄無聲息離開紅魚館,他要去一處襄樊城東北角的私宅,頭有個他一手調教出來的木偶女子,與裴王妃裴南葦有六分形似七分神似,如今已是被靖安王世子趙衡金屋藏嬌,每次出行寵幸都鬼鬼祟祟,生怕被父王知情,趙珣以為行程安排天衣無縫,卻不知道每次寵愛調教那名被他深情喚作南葦的女子,牆孔後頭都站著一個看待兩人翻滾錦被都當作行屍走肉的老人。趙珣的性格謹慎,早就去讓人順藤摸瓜查到了那小娘的身世背景,一切並無古怪,故而那一座私宅,便是他在世間最大的享樂福地,小美人太像王府上那位每次見麵都得喊娘的女子了,一顰一笑,甚至皺眉的神態,都差不離,每次在王府內被父王訓斥,或者在花園偶遇王妃後,他都要來私宅狠狠發泄一番,極盡繾綣,直到精疲力竭。

    春秋國戰落幕以後,便是一盤嶄新的棋局,老人已悄然落子十二。

    其中大多數還在落子生根,但有一些卻要馬上要發力了。

    去了趟私宅,老人便馬上出城,前往襄樊城外賞景最好的蘆葦蕩。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1 16:45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好地方

王妃今天出城賞景,靖安王世子殿下趙珣親自送到襄樊城門,上了釣魚台目送遠去,這才隻帶了一名扈從,曲折繞到了金玉滿堂藏佳人的私宅,這棟私宅除了那隻金絲雀,隻有一名丫鬟和兩名老嬤嬤,再無閑人,更沒有半個男子,趙珣推門而入,頓時覺得心曠神怡,這遠不如靖安王府恢宏氣派,隻是兩進的院落,但在世子眼中,卻是好不容易尋覓到的人間仙境,那座規矩森嚴的王府,那個供奉地藏王菩薩的佛堂,一花一草,一磚一瓦,都透著股他越是年長越是無法忍受的陰氣,讓人窒息,那個至親男人,更是心機深沉到連做兒子的趙珣都不敢揣度,趙珣怨恨這個男人當年為何沒有痛下殺手,坐上龍椅穿上龍袍,更畏懼這個男人吃齋念佛轉珠時的沉默背影,可最讓世子殿下揪心的,卻是這個男人為何娶了她回來,娶回來又不知疼惜,夫妻相處竟是相敬如冰,有事甚至相敬如兵,真是天大的諷刺。

    趙珣深呼吸一口小院獨有的清新氣息,這擺滿了蘭花,這花兒是她最愛的,這個貴為王妃但連相國巷妓女都不如女人,一年中隻有兩次出城機會,都是去看那一片蘆葦蕩,春看嫩蘆綠芽擁簇,秋看老蘆風起如飛雪,裴南葦裴南葦,隻是名字中帶了個葦字,便喜歡去看那最無趣乏味最飄零柔弱的蘆葦了嗎?

    被世子殿下小貓小狗一般養在院中的女子自打第一天進來,就被剝去了名字,趙珣當然喜歡她羊脂暖玉一般的身體,抱在懷中便有冬暖夏涼的韻味,但真正打心眼癡迷癲狂的,隻是她的神態,像此刻趙珣見到她後畢恭畢敬說到珣兒給請安來了,她僅是端著架子輕輕冷哼一聲,趙珣的骨頭立馬就輕了幾兩,太像了。趙珣露出一臉獰笑,罵道婊子養的裴南葦,讓你跟本世子裝清高!然後二話不說就衝上去撕碎她與那個裴南葦如出一轍的衣裳,抱去內宅大床上,狠狠鞭撻,雲雨過後,趙珣恢複常態,躺在床上眯眼享受著偽王妃的揉捏肩膀,遺憾道:“皮膚與身段還是差了點,平時說話嗓音已經幾可亂真,可一旦到了床上,終歸還是美中不足,下次注意些,若下趟臨幸,你還是這般露餡……”

    坐於床上的女子用鼻音嬌膩嗯了一聲。趙珣抬頭瞥了一眼,一把抓住她的柔順青絲,將她的頭按在胯下,陰鷙暴戾道:“好葦兒,本世子想你的小嘴兒都要想瘋了!”

    兩番肢體交纏的歡愉,趙珣披了一件外袍徑直躺在房外簷下的檀木地板上,安靜望著一串無風不動的風鈴,此時的靖安王世子倒真是像個溫良公子,與世無爭,與人無害,氣質儒雅,偽王妃蹲跪在趙珣身邊,陪著這位瘋子一起看風鈴。其實趙珣安靜無語時,是一個相當惹人親近的年輕男子,她見他怔怔出神,才有機會去打量那張據說與靖安王有九分相似的俊美臉孔。趙珣盯著由一串碎玉片子綴成的雅致風鈴,柔聲笑道:“好看嗎?她這輩子是不會這般看我一眼的,她連我父王都瞧不上眼,更別說我這個連一個世襲罔替都沒有的世子了。”

    靖安王世子殿下閉上眼睛呢喃道:“真羨慕那些百姓人家啊。”

    趙珣走了,臨走前扇了她一耳光,理由是簷下偷看了他那幾眼。一邊臉頰紅腫的偽王妃小心翼翼躺在世子躺過的地方,並無絲毫記恨,隻是與他一樣仰頭望著風鈴,風起鈴響,空靈悅耳。她驀地坐起身,望向一位不知何時坐在欄杆上的老人,充滿了發自肺腑的敬畏。她被靖安王世子驚為天人,初入小院沒有少被皮鞭抽打過,稍有不對就耳光火辣,到了床上更是百般受辱,但這些她都不怕,甚至她有些時候夜深人靜時抱著那位世子殿下聽他哽咽,會有一種哀傷。唯獨眼前那個從不曾動粗的老者,讓她懼怕到了骨子。

    這些年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人輕聲問道:“你喜歡上這隻生於王侯家的可憐蟲了?”

    偽王妃匍匐在地上,嬌軀顫抖。

    老人輕淡笑道:“無妨,那趙珣也不是蠢貨,你若不付出一點真心,他遲早會玩膩你的。”

    跪在地上的她終於能夠喘過氣來,抬頭一臉不解望向對她而言半仙半魔的老者,說他神仙,是算無遺策,幾乎趙珣每一步都在老人預料之中,可越是這樣,她便越是覺得可怖驚嚇,她原本明明學那裴王妃學得更像,老人卻不準許,隻讓她每一次表現得更嫻熟一點即可,這會兒再想,她終於明白若是一開始便盡善盡美,靖安王世子便不樂意經常往這來了。老人這份拿捏人心的功夫是不是爐火純青了?怎樣的人物才會如此處心積慮去算計一位藩王?

    老人望向那串碎玉風鈴,是他要偽王妃去掛的,果然趙珣十分喜歡,超乎想象的喜歡。

    老人輕聲笑道:“上下左右我中空,不管東西南北風,一律為人說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偽王妃不敢說話。

    老人起身笑道:“你和那可憐癡兒的運氣好與不好,就看今日了。可惜你們瞧不見。”

    老人負手離去前淡然留下一句讖語般的言語,“以後見著雷霆震怒的靖安王,隻管拚死替趙珣說好話,興許可保你一命。”

    偽王妃一臉木然。

    風再起鈴再響。

    叮叮咚咚叮叮咚。

    沒有了出塵意味,隻有殺氣。

    ————

    武當山上熱鬧了,因為來了個王八蛋。

    這個混帳家夥來自龍虎山也就忍了,竟然還跟跟眾望所歸做了掌教的年輕師叔祖大打出手,怎麼樣,被打了吧?

    山上數十座宮觀大小道士們都在議論這個,上了年紀的要相對憂心忡忡,那廝畢竟是武評上的小呂祖,是龍虎三位小天師之一的齊仙俠,一身出塵劍道修為不是吹的。輩分小的那幫道童則就忍不住開始跳腳大罵了,恨不得卷起袖管去跟那位暫時住在大蓮花峰竹廬中的小呂祖掰命,小道士們終究沒見識到齊仙俠拂塵作劍劈紫竹的仙人氣魄,其實山上也就騎牛的掌教在一旁看著,本意是搭把手幫個忙盡盡地主之誼,奈何小天師不領情,當時殿外一戰,年輕掌教一手奪拂塵,隨後齊仙俠的劍氣便讓一座真武大帝雕像搖晃了半天,一株千年老樟都被小呂祖整個兒倒拔而出,若非年輕掌教隨手拎了隻千斤香爐擋了幾下,一身嶄新道袍就得廢了。幾位掌教的師兄都聞風趕來,在門外看得興致高漲,一點不心疼老樟被拔香爐被損,隻差沒有搖旗喊,交頭接耳隻顧著評點交手雙方招式高低。

    竹廬前,齊仙俠坐在一張青蒲團上呼吸吐納。

    不遠處,一個年輕道士手抓了把牛草在喂牛,有些難為情說道:“小道那幾位師兄的確是不太像話,高手風範不如你們龍虎天師府。師兄們習慣了看我出糗,你見諒一個。”

    齊仙俠實在懶得理睬這個陰魂不散的家夥。

    騎牛長大的年輕道士笑道:“你真打算在武當山住下啊?掛在太虛宮大庚角飛簷下的呂祖古劍,你真想要,拿去就拿去好了,我就當沒看見,反正我打小就覺得那柄劍太可憐,有人用它是最好。”

    齊仙俠睜眼怒目說道:“呂祖遺物,豈可兒戲!”

    年輕師叔祖無奈道:“那你總找我打架也不是個事兒啊。”

    齊仙俠冷笑道:“總要分出一個勝負我才能下山。”

    年輕師叔祖拍了拍大青牛背脊,小聲嘀咕道:“氣量還不如徐鳳年。”

    齊仙俠身前白尾拂塵猛地一跳。

    洪洗象苦著臉說道:“怕了你了,你們龍虎山委實不像是修道人,哪來這麼多爭勝心。”

    齊仙俠譏笑道:“你們武當若沒有爭勝心,為何在山下立起玄武當興的牌坊?”

    洪洗象笑道:“瞧著有氣勢唄,呂祖的墨寶,多稀罕。”

    齊仙俠冷哼一聲,與這道士正二八經說理,實在是對牛彈琴。

    洪洗象小聲說道:“學道須教徹骨貧,囊中隻有五三文。這可是呂祖留下的警世名言,再瞧瞧你們龍虎山,黃三甲當年便笑話你們該是囊中隻有千萬文才對。”

    齊仙俠聽到這話反倒是不怒不氣了。

    江湖上與廟堂間每隔一段時日都會流傳出一些有趣的口頭禪,往往是文人爆粗口莽夫文縐縐,最為生動。黃龍士這句嘲諷天師府修道不修心的調侃是一例,這回北涼王徐驍進京麵聖,散朝後在殿外痛毆三品大員,就大罵了一句“你這廝要不是褲襠多了一隻鳥,胸口少了兩坨肉,就真是個娘們了!”上陰學宮這一任大祭酒則有一句傳遍天下的名言,是他年輕時候調侃一位江南前輩大儒的,“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崆峒派曾有一位劍士當初與武林同道一起圍剿魔頭,臨敵前心生懼意,萬般無奈就找了個蹩腳借口說“剛聽說媳婦懷孕,我先回了”,令人捧腹。

    洪洗象牽著大青牛,臨行前說道:“你住下便住下,說不定以後能與我一同下山。有個伴兒,我膽子也大些。”

    走出去幾步,這位掌教轉身厚顏笑道:“喂喂,別那麼小氣,給我說說湖亭郡的事情。”

    齊仙俠伸手要去抓馬尾拂塵。

    洪洗象騎上牛,跑路了。

    不苟言笑的齊仙俠竟然嘴角勾起。

    瞬間沒了劍拔弩張。

    這便是武當山啊。

    任你誰來了,都會和氣。

    和氣生仙氣。

    ————

    兩禪寺。

    兩位女子登山,一路上和尚們都打招呼,一些個定力不好的小和尚都要背對著方丈們向一位小姑娘做鬼臉偷笑。

    小姑娘則不愛搭理。

    光頭,光頭,漫山遍野的,都是光頭!誰愛看!

    “娘,你就讓我下山吧。在山上總對著爹和笨南北兩顆大光頭,多無聊。”

    “閨女,光頭多好啊,晚上都不用點燈。”

    “娘,不許逗我笑,都不淑女了!”

    “哪是說笑,娘在苦口婆心跟你說大道理呢,要不以娘的花容月貌,會看得上你爹?”

    “娘,山下女子可比你好看多了,真不知道爹為什麼要跟你過日子。”

    “死丫頭,沒娘能有你?還有,你摸一摸自己胸脯說良心話,你娘會不好看?!”

    “……”

    “唉,閨女,等你大些,就會明白隻要在一個男人心中好看,你就是天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啊?可徐鳳年說我長得一般,完了!”

    “閨女真是長大了,娘很欣慰。閨女,娘真不好看?不行,再下山一趟,還得買些胭脂水粉,多撲一些在臉上就好看了。”

    “娘你又亂花錢,爹肯定要跟笨南北蹲牆角嘮叨去了,他們一起叨叨叨,可煩了。”

    “讓他們叨叨去。哪天不叨了才不好。”

    這娘倆,似乎挺俗氣。

    虧得各自身後愛慕著她們兩個的光頭,是那般佛氣。

    ————

    襄樊城外三十,那一片廣闊無垠生機勃勃的蘆葦蕩,不知為何今日沒了生氣。

    中央地帶,一名富貴公子哥坐在了蘆葦蕩中“天波開鏡”的牌坊上,腳下是四尊符將紅甲。

    東北,站著一位其貌不揚莊稼漢般的壯年男子,腰間纏繞了一捆金黃色軟劍。

    據說天下有個連續兩屆武評的第十一高手,刀劍槍矛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儒釋道三教九流,門門涉獵。他太聰明駁雜了,以至於不知選擇何種趁手的兵器,最後便隻好弄了一柄軟劍,真氣灌注後,可刀可槍可箭。

    西南,一名青衫客雙手扛著一支竹竿,緩緩行來。

    驟然間,馬蹄聲響起。

    蘆葦蕩中萬千飛鳥掠起。

    一手調教出偽王妃與李雙甲的老人與蘆葦蕩邊緣的捕魚人家要了一壺粗劣米酒,眯眼聽著牽礱舂米聲,喝了口酒,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死人的好地方啊。”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2 00:56
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七章 風水

    蘆葦擇水而居,大簇大片,很容易成灘成塘,襄樊城外這一個蘆葦蕩本來見不著秋蘆飛雪的美景,自從靖安王妃鍾情以後,原本一到秋季就來砍折蘆葦當柴燒或者做紙漿的襄樊百姓便自動沒了蹤影,所幸那位裴王妃菩薩心腸,每年都要補貼贈予附近村民一些銀兩,加上有她大駕光臨,使得城中好事的士子文人給蘆葦蕩評點出諸如阡陌葦香和綠湖問漁的景點,天波開鏡的牌坊便是前兩年由一位書法大家揮毫寫下的,一來二去,趁著給富貴遊人們搖櫓賞景的機會,賺了一筆可觀數目的銀子。

    不過裴王妃一般隻是踏春過後踏秋觀蘆雪,今年顯然要來得略早了一些,她出城排場一直極小,除了兩名貼身女婢,便隻有一小隊輕裝卸甲的王府侍衛,靖安王趙衡這些年治理襄樊卓有成效,愛民如子,口碑極好,加上遠近聞名這位藩王一心虔誠信奉佛道,因此王妃出城從來不曾聽說有碰到過煩心事。

    由坦途官道岔入一條小道,便是繁茂成林的蘆葦蕩,王妃以往幾年賞景,千篇一律下車後就讓侍衛遠遠跟著,後者也不敢打擾王妃情致雅趣,加上蘆葦比人高,起碼能做到讓王妃眼不見心不煩,這一次卻奇怪了,不僅來早了,王妃到了岔路口時仍是沒有下車。

    車廂內,便是在府內都事事親曆親為的裴王妃親自點燃一尊檀香小爐,跪姿而坐,臀部墊在雙腿上,無形中擠壓出一個飽滿弧線,車內兩名婢女哪怕同為女子,瞧見了這幅景象都要心動,王妃尤其有一頭柔美異常的三千青絲,貼身婢女們梳理時輕輕握在手中,皆是忍不住由衷讚美幾句,而性子溫和的王妃都會望向青銅鏡中的自己柔柔笑著,婢女偶爾為讀書讀疲乏了的王妃清洗那雙白蓮玉足時,更會怦然心動,感慨王妃實在是太美了。

    裴王妃手上拿著一封信,是出府前靖安王趙衡交給她的,說最好在蘆葦蕩邊上親手轉交給那名北涼世子,若非如此,她不會這麼早來這片蘆葦蕩。裴王妃拎著那封口都未用心封上的信封,似乎在猶豫著是否抽出信件,對於靖安王趙衡,世上沒有誰比她更懂了,他什麼話都不說透什麼事都不做絕,留下來給人去猜,對誰都是如此,世子殿下趙珣的乖僻性格,便是被這位父王硬生生逼出來的,至於趙珣那些有違人倫的隱蔽眼神,出於女子直覺,早已不是懵懂少女的裴王妃豈會不知?那孩子多半是恨她多一些,雖說當年進入靖安王妃,並沒有爭強鬥勝的心思,但當時的正王妃即趙珣的生母不知為何就病死了,這筆帳,不管裴南葦如何心安理得,都得記在她頭上,故而這些年麵對趙珣不合規矩禮儀的複雜眼神,不曾說破,從未出聲訓斥,更沒有在靖安王麵前有任何鼓動唇舌,趙衡極重養生,等到靖安王死後由趙珣世襲爵位,怎麼都是二十來年後的事情,想必那時按律降爵為靜安侯的趙珣也不至於對人老珠黃的自己心生想法。

    裴南葦除了手上密信,腿邊還擺有一隻裝有念珠的檀盒,她極喜歡檀盒上的雕飾,盒子沒有打開過,因為她知道越是自己在意的東西,趙衡便越憎惡,何況這檀盒還是趙衡眼中釘送的?她怕一旦打開,被他得知,那念珠與檀盒就都沒了。

    裴王妃柔聲道:“你們下去看看北涼世子殿下是否近了。”

    這兩位連王妃一日三餐吃了什麼都要與靖安王書信如實稟報的婢女告退一聲,便姍姍提裙下車。

    裴王妃雙指撚出密信,是靖安王的親筆:送侄千。

    裴王妃皺了皺眉頭,喃喃道:“寓意送君千終須一別?就不親自相送了?”

    裴王妃搖了搖頭,似乎自覺對這五字不得要領。趙衡當年宮闈奪權失敗後,雖然在王朝內如今最頂尖的一撥廟堂權貴中評價不高,甚至被異姓王徐驍和幾大得勢藩王大加嘲諷,但她卻知道這仍是一個極有野心的男子,一日不恨當年所受羞辱,一日不想重返那座城那座宮,這樣一個野心勃勃如窗外蘆葦不絕於風吹雨打的藩王,世子趙珣被打,卻要親自登門請罪,已是天大的忍耐,真是破罐子破摔,再度自貶身份給一個後輩抒發一番離別情誼?裴南葦沒來由想起出府時他站在台階頂上,居高臨下撚珠微笑說的那句話:“夫妻緣分一場,已替你祈福百萬句,本王問心無愧。”

    裴南葦將密信放回信封內,低頭看了一眼檀盒,撥開簾子看到婢女們還在道路上翹首以待那名世家子,下意識伸手去撫摸檀盒,剛剛觸及便被火燙了一般猛然縮回,這位王妃心生懊惱,賭氣般狠狠抓起檀盒砸在車廂內壁上,檀盒墜地,滾落出一串古樸念珠,裴南葦不信佛法更不信黃老學說,隻是出身名門士族,這些年又在靖安王府見多識廣,對這串中原美譽“太子”的婆羅子聯結而成的“滿意”,一見鍾情,女子善變啊,才丟了檀盒,這會兒便滿目憐惜地去拾起念珠,靠著車壁,握住一顆象牙白色的圓潤太子,裴南葦仰首癡癡望著。在世人看來,貴為王妃,青州是她的,襄樊是她的,窗外蘆葦蕩是她的,都說她的,可實情如何,就如市井百姓一輩子不會知道廟堂宮闈的勾心鬥角,這些,其實都不是她的。

    裴南葦想起了年幼時的無憂無慮,想起了初入王府的風光赫,想起了當年正王妃那張森冷的臉孔,想起了趙珣從趙衡那學來的陰沉,想起了瘦羊湖湖畔客棧出門時的那一下荒誕,當她聽到馬蹄轟鳴,終於想起了密信,記得了相濡以沫白頭偕老的靖安王那臨別如同一幅挽聯的贈言,裴南葦悚然一驚,失手丟掉了念珠,臉色像是一片秋季淒涼的雪白蘆葦。

    哪是送君千,分明是一送到黃泉!

    ————

    一名年輕人躺臥在天波開鏡的牌坊頂端橫欄上,微風起蘆葦蕩,輕輕吹拂著他鬢角發絲,十分閑情逸致。

    他自認是一個很樂觀的年輕人,從不去怨天尤人,幼年與娘親孤苦相依,受盡白眼,她病逝枯瘦如女鬼時,他才九歲,娘親臨死前說了許多他當時聽不懂的話,大概意思是生下了他並不後悔,更不記恨那個他從未見過麵的父親,後來他親手挖墳下葬了死不瞑目的娘親,他雖小卻也懂得,她是希冀著能最後見到那人一眼,哪怕一眼也好,可沒有。

    當他在枯塚墳塋上想著怎麼才能不餓死的時候,出現了一名說話尖聲細氣的魁梧男子,嗓音與身形截然相反,穿了一身他從未見識過的富貴衣衫,瞧著好看至極,可總讓人覺得是披了一件華貴的人皮。

    小小年紀的他就覺得是見著吃人的惡鬼了,可那名男子隻是牽起自己的手,說要帶他回家。

    家?

    娘都沒了,家在哪?

    然後他被帶到了一座城牆很高的城,透過車簾子,都看傻眼了。下了馬車後一路上都沒有與他說話的家夥牽著他仿佛走過了無數道城門,終於走到了一座湖,湖邊上,站著一個怎麼看與自己很像的男子,一身金黃,爬滿了蛇。

    後來,他終於知道那不是蛇,是龍。而那名見麵後沒說任何話沒露出任何表情的男子身上穿著的,叫龍袍。再以後,他有了兩個便宜師父,除了帶著他“回家”的家夥,另外一個是不太愛笑的老和尚,前者脾氣極好,在湖邊初看到那一身爬滿猙獰黃蛇的男人,當場便嚇哭了,這個日後成為大師父的家夥領著他回去時就蹲下去輕聲說別怕。長大以後,記憶中姓韓的大師父不管自己如何調皮搗蛋,都是隻對著自己笑著,好似除了笑他便不會做什麼事似的,那個大到沒有邊際的家,所有人見到他都會怕得要死。十二歲那年中秋,偷偷去爬武英殿賞月,被抓了去差點砍頭,是大師父跪在那個男子眼前求情,他才知道大師父不止會笑,天天被人跪拜的他也會給人下跪,那以後,就再沒有人攔著他去爬大殿了,武英殿保和殿文華殿,隨便爬。

    二師父脾氣就要差了許多,總有數不完的雞毛撣子,與他說佛法,說輸了要被打,明明說贏了也要挨揍,倒是有一次趁二師父發呆,摸了他的光頭,二師父反而沒有生氣。其實及冠以前,真相便早已水落石出,隻不過他也不願意去爭這爭那,何況爭也未必爭得來,生父是那人又如何?在那個人人皆是貌合神離的家實在是呆膩歪了,加上與隋珠那個頑皮丫頭實在不對眼,三天兩頭打架對罵,幹脆就跑到上陰學宮去逍遙快活,世間女子,他隻喜歡明明長得不好看卻十分耐看的,他的娘親便是如此啊,即使病入膏肓那麼不好看了,可那眼神依然讓他覺得最親昵,終於有機會去親眼見一見那名聲很大脾氣很差的姑娘,翻-牆入了小樓,果真就被一劍給刺過來,後來不得已約定當湖十局,輸了便輸了,誰規定男子一定要勝過女子的?他就很樂意這輩子專門服侍自個兒的娘子,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一生一世幸福安穩沒半點波瀾才好。

    可惜每次偷偷去她那兒給雞鴨喂食,都逃不過一頓劍氣淩人的驅攆,他不計較,自家媳婦兒嘛,與相公耍點小心眼小脾氣可不就是天經地義的討喜事情?

    這個樂天向上的年輕人腳下站著四尊符將紅甲。

    水甲已經被一位重出江湖的老劍神破去,心疼歸心疼,可念在老劍神是在給小舅子賣命,他就忍了,甚至不介意留下一具水甲符甲。

    既然差不多仁至義盡,也就得開始幹正事了。

    這趟偷跑出學宮,最主要是給靖安王趙衡送去一句口信,約莫意思就是世襲罔替本來呢,是沒你趙衡啥事的,但隻要你肯出力,北涼那邊的那份兒就給你了。

    靖安王是個大大的聰明人啊,以前魄力不夠,這回兒學聰明了,一出手就是大手筆。

    年輕人坐起身,雙腳掛在牌坊上,眺望過去,終於看見了官道上揚起的塵土,笑道:“小舅子,可別怪你的未來姐夫不仗義啊,要知道這塊地兒,風水是極好的。”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2 01:09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八章 酸菜和十一

一名青衫客由西南而來,肩上扛著一根瘦竹竿,扛了一會兒,便拿下竹竿去撩撥蘆葦,嘴上念叨著一支鄉土氣息頗重的小曲兒,“我替大王巡山來”“見著姑娘一同壓寨去”,反複哼唱了幾遍,期間還蹦跳了兩下,沒望見想要見到的景象,百無聊賴,重新扛回竹竿,頭也不轉問道:“江上李淳罡那一劍,你說我硬擋,擋得住嗎?”

    沒有回音。他也不氣餒,繼續自顧自說道:“當時以為老劍神破而後立,一舉踏足陸地神仙境界,出了武評才知道隻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湊巧,妙手偶得嘛,也沒什麼了不得的,我與你出劍塚時,我一劍加上你一劍,也都各自摸到了劍仙的門檻,這番與老前輩再戰,你說勝算有幾分?”

    沒有佩劍隻有竹竿的青衫遊俠兒身後依然寂靜無聲,或者說隻有漫無邊際的風吹蘆葦嗚咽聲,聲聲入耳。正是這名清瘦青衫客在鬼門關口一竿挑翻了大船,腳下一葉小舟瀟灑而來瀟灑而去,在消息靈通的武林中已經在被津津樂道,老劍神才剛複出,吳家新劍冠便翩然前往挑戰,怎麼看都噱頭十足,近期已經掙了江湖人士無數斤的口水唾沫。但底層江湖俠士與綠林好漢隻是在震撼這名劍俠的一路南行所向披靡,有心人卻已經在打探到底是何方神聖才有資格做吳六鼎的劍侍,奈何吳家劍塚是個滴水不漏的古怪地方,一直得不出個確切的所以然來,隻是依稀得知這一輩劍冠吳六鼎的近身劍侍比起上一輩還要出類拔萃。成為劍塚劍侍,對劍主忠心耿耿不需多說,注定要一生不事二主,所有劍侍都是自幼便被老輩枯劍士按照天分高低揀選給吳家嫡係後輩,一同成長,一起練劍悟劍挑劍,劍塚每一代都有幾十對劍主劍侍,唯有成為劍冠的劍士,才可以象征吳家劍塚行走江湖,新劍冠的實力毋庸置疑,天生籠罩著一股悲劇意味的劍侍更是惹人好奇,加上這座不知埋葬了多少劍道天才的墳地向來有劍侍實力超過劍主的傳統,天曉得吳六鼎身邊的神秘劍侍是修習何種霸道劍術?因此那些不待見劍塚自視一家獨大唯我獨尊的潛在勢力,不是確保萬無一失的前提下,都要好好掂量掂量,不敢輕易去攫其鋒芒。

    劍主修王道劍,劍侍習霸道劍,是劍塚祖宗刻在劍碑上的成文規矩。論殺人劍術,天底下可沒有比吳家劍侍更厲害的劍客了。

    青衫吳六鼎感慨道:“咱倆真是絕配,我小時候死活不肯與我爺爺去學外王內聖,總覺得以老祖宗的天賦,僅隻是得了素王稱號,無法在我家劍道上稱王,那我學什麼王道劍,還不如與姑姑一樣練入世的霸道劍來得威風。你呢,誤打誤撞,倒是打小被授予王道劍,連爺爺那柄‘素王’都被你從劍山上替我取了回來。我入世練入世劍,你出世劍卻得陪著我入世,委屈你了。靖安王說姑姑的大涼龍雀在那人手上,我不去管那些廟堂捭闔的陰謀,但那把劍,不管如何我都要替你拿來。”

    吳六鼎身後終於出現一道修長身影,背負著一柄不出鞘已是劍氣凜然的長劍。她與吳六鼎一般身穿文士青衫,容貌平平,格外棱角分明,眉宇間有一股殺伐英氣。

    古劍“素王”,天下名劍第二。力壓劍塚曆代所葬十六萬劍。

    應該並非目盲的背劍女子始終閉目而行,清風拂麵,吹得她一頭隻以紅繩粗略係了個馬尾的發絲肆意飄散。

    扛著竹竿的吳六鼎轉身嬉皮笑臉道:“翠花,為何明知你長得不算好看,我就是喜歡你呢?”

    負劍閉目緩行的年輕女子一本正經回答道:“大概是你喜歡吃我做的酸菜。怕沒有酸菜吃,才喜歡的我。”

    她打小在吳家劍塚便出了名不善言辭,除了練劍練劍再練劍,除此唯一的興趣就是做酸菜,吳六鼎年幼時便很嘴饞這個,不幸一饞就饞了這麼多年。她出身貧寒,被帶入吳家劍塚前是村野人家的閨女,大概由於以往的記憶就僅剩酸菜味道了,入了天下學劍人心目中的聖地,便嚐試著去做酸菜,至於味道好與不好,沒有對比,自然便沒有答案,反正青梅竹馬長大,準確說是青梅竹劍長大的吳六鼎一直吃也沒有吃煩。她一臉刻板的回答興許在外人耳中荒誕不經,吳六鼎卻聽得很用心,並且很正二八經去深思這個問題。翠花的酸菜啊,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美味的玩意兒嗎?況且翠花不提劍而是很認真去做酸菜的時候,不太好看的她總顯得好看一些。

    “翠花,今日我若死在李淳罡手中,以後每年清明就別祭酒了,我不太愛喝,搞一大盆酸菜就行。”

    “好。”一名劍侍侍奉劍主,並沒有為劍主報仇的規矩,臨敵破敵時更不準出手幫忙,隻有葬劍守墳的習俗。吳家老祖宗當年立下這條鐵律,怕得就是後輩有所憑仗而耽誤了孤身求道的精純劍心。

    “翠花,酸菜就隻能用白菜嗎?”

    “我隻會白菜醃漬。”

    “換換口味唄,咱們都到了南方了。”吳六鼎流著口水一臉期待。

    “你難道不應該想著如何破解李淳罡的兩袖青蛇嗎?”劍塚這一輩劍侍魁首皺眉輕聲問道。

    確實有些不像話了,且不說是大戰將啟的緊要關頭,便是尋常時分,一位吳家劍冠與一名劍侍似乎也不應該聊些酸白菜的話題啊,好歹聊些玄妙靈犀的劍道感悟,說些讓天下劍士一聽就拜服崇敬的言語。

    “想著活下來才能吃到酸菜,比較有鬥誌。也不用去想我使素王劍會不會心懷愧疚。李淳罡的兩袖青蛇也好,鄧太阿的桃花枝也罷,不管劍術劍意,終歸都在劍道範疇。天底下,真沒有比吳家更懂劍的地方了。”吳六鼎輕聲笑道,雙手搭在竹竿上,眯眼望向蘆葦小道盡頭。

    ————

    腰間纏繞一捆金黃軟劍的莊家漢子與吳六鼎恰好對角,由東北往中而走,這名皮膚黝黑如鄉野農夫的漢子神情木訥,略微低頭,懷中有一處凸起,似有一個木盒形狀的物件。

    正是這樣東西讓他來到襄樊城。

    當年襄樊十年鏖戰,對一心學武的他來說,並無對錯,哪怕是王明陽死在了釣魚台,他也不會去與人屠徐驍計較什麼。他不是沒有試圖勸說王明陽離開襄樊,甚至親口對其說過便是你守城勝了,東南半壁大廈將傾,一己之力能如何?可那人不聽,最終隻是以襄樊二十萬血肉之軀成全了一人的名節。這等慘絕人寰的暴戾行徑,與那敵對的人屠何異?便更有道德一些了?聽聞這慘烈結局的他當時正在北莽,並未奔赴北涼尋仇,隻是說了一句不許徐家人再入襄樊。

    他說到做到。

    何況靖安王趙衡還交付給他那隻裝有王明陽眼珠的盒子,他隻是一名武夫,兩大藩王的恩怨,不想去摻和,但既然北涼王的兒子敢來襄樊,他就要履行當年諾言。

    因為王明陽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長。

    ————

    兩名女婢墊了半天腳跟終於瞧見了那名惡名如雷貫耳的北涼世子,他並沒有舒舒服服呆在車廂內,與一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乘馬而來,她們不約而同納悶這位世子殿下就不怕吃灰塵嗎?縱使馬術再好,終歸是顛簸難耐,哪有坐在車上愜意?她們小跑回王妃所在的馬車,說那世子到了。裴王妃緩緩下馬,一手攥緊那封隻有寥寥數字的密信,一手握著“滿意”念珠,臉色如常,她依然是那個在鍾鳴鼎食王侯高牆內都氣質出彩的大富貴女子,亭亭玉立站在車旁,望著那個不知是可恨還是可笑或是可憐的後輩登徒子緩緩接近,不知為何,手心滲出了汗水。

    徐鳳年早看見了蘆葦蕩口子上的車隊,離著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肅容輕聲問道:“魏爺爺,桃木劍都用上了?夠不夠用?”

    這兩日不見蹤影的九鬥米老道魏叔陽撫須微笑道:“桃木三十六,劍陣已經準備妥當。”

    徐鳳年點了點頭,陰沉道:“祿球兒信上說襄樊王明陽的弟弟也來了,我就不明白當年襄樊攻守戰了整整十年,他也不曾幫手,為何今日卻來湊熱鬧?良心發現了?”

    魏叔陽神情瞬間凝重起來,歎息一聲,搖頭道:“老道這就不敢妄言了,隻知此人的武道修為極為深厚,否則也不至於接連兩次登上武評,連續二十年做了那天下第十一高手,外行看熱鬧,覺得這名號可笑,老道真是半點都笑不出來。”

    徐鳳年不握馬韁,雙手按住繡冬春雷兩刀,眯眼望著被靖安王府侍衛拱護著的兩名俏麗女婢,若說那姓王的第十一來城外“待客”,屬於情理之外的意料之中,那在路上便已聽聞出城消息的裴王妃,就有些莫名其妙了,靖安王趙衡這老烏龜瘋了不成,要把身為王妃的她放在這幾乎可以稱作必死之地的蘆葦蕩?要引君入甕可以理解,可需要付出這般慘重的代價嗎?好歹也是一位比玉人還嬌媚的正王妃,或者說趙衡已經為了世襲罔替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徐鳳年喃喃道:“暫時已知的有第十一和四具符將紅甲,趙衡還有哪些後手?既然連裴南葦都肯當作等同於一顆棄子的棋子,那必定就不止是這般‘客氣’了。怎的,事後就說本世子對出城賞景的靖安王妃圖謀不軌?故意一路尾隨,玷汙了王妃?接著靖安王衝冠一怒為紅顏?這個說法會不會太兒戲草率了?再者,趙衡真有把握在這將我一擊斃命?還是說這位藩王覺得鬥不過徐驍,鬥一鬥我是勝券在握的事情?”

    徐鳳年對魏叔陽輕聲說道:“讓寧峨眉與鳳字營快馬跟上來,不需要拉開半路距離,並且與他說明白,準備死戰。”

    老道魏叔陽立即策馬折回。

    徐鳳年已經清晰可見靖安王府兩名女婢的姣好容顏,放緩速度,與馬車並駕齊驅,伸手叩了叩車壁,薑泥掀開簾子,一臉狐疑。

    徐鳳年說道:“你與老前輩說一聲,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來了,符將紅甲也來了,說不定暗中還有不弱的隱藏高手。”

    薑泥麵無表情哦了一聲。

    “你小心些,別下車。今天不太適合你看笑話。”說完這句,徐鳳年這才夾了夾馬腹,在呂錢塘楊青風舒羞三名扈從的貼身護送下快馬前行。魚幼薇出城時早就被安排與薑泥和李淳罡同乘一車。

    徐鳳年看到好像孤苦伶仃站在蘆葦蕩前的裴王妃後,沒有急於下馬客套,雙手按刀,隻是高坐於駿馬上,無言俯視。

    兩名女婢雖說驚訝於這名北涼世子殿下的英俊瀟灑,但護主心切,見他竟然倨傲坐在馬上一言不發,其中一名跟在王妃身邊便水漲船高聲勢不輸王府尋常管家的女婢怒目斥責道:“北涼世子,見到王妃,為何不下馬!”

    徐鳳年一笑置之,隻是盯著那名胭脂評排名上比襄樊李雙甲還要高的大美人,他沒有見過那位白玉獅子滾繡球的名妓,但確定世間任何一個男人,在王妃裴南葦和聲色雙甲的李白獅中選擇,哪怕後者在容顏上更勝一籌,都會選擇與裴南葦共度春宵,離陽王朝六大藩王的正王妃,可不是那些亡國嬪妃可以媲美的,恐怕唯有亡國皇帝的皇後在誘惑程度上可以一較高下。徐鳳年希望從她眼中看出一些什麼,可惜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看上去甚至瞧不出她是否知道自己身陷危局,而狠辣布局的恰好就是她身後那位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靖安王,徐鳳年愈發好奇了,沒有耐心和心情與眼前女子打機鋒說謎語,直接開門見山問道:“你不跑?”

    馬下抬頭的靖安王妃平靜反問道:“能跑到哪去?”

    徐鳳年譏諷笑道:“躲一躲也好。”

    裴王妃淡然笑道:“靖安王要交給你一封信,世子大可放心,信上沒淬毒,因為我已看過。”

    徐鳳年隻是伸出繡冬,王妃也不氣惱他的猖狂無禮,將那封信放在刀身上。

    徐鳳年抽出信封後看了一眼內容,笑道:“靖安王叔這是要送我到黃泉路上的意思啊。”

    裴南葦笑道:“世子好重的心機,這麼多年果真是在裝糊塗給糊塗人看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徐鳳年鬆開繡冬刀,伸出那隻右手,笑眯眯道:“舒服不舒服?”

    一直氣態雍容華貴的裴王妃漲紅了臉,咬著嘴唇一字一字沉聲道:“徐鳳年,你果然該死!”

    徐鳳年坐在馬上不去看這位怒極的靖安王妃,隻是望向蘆葦蕩,平靜說道:“王妃請放心,本世子死之前也不忘拉上你,到了黃泉路上,好好教你這張小嘴兒如何吹簫,趙珣想做但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本世子可以。”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2 01:24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九章 頭顱

    聽聞徐鳳年羞辱在青州隻在一人之下的靖安王妃,兩名女婢與王府侍衛都勃然大怒,裴南葦雖說與靖安王相處方式古怪,可在外人眼中的的確確是相敬如賓,是帝王侯門罕見的恩愛夫妻,府中下人聽了眾多有關北涼世子的說法,可大多都是些不上台麵的荒誕舉止與紈行徑,感到滑稽可笑多過忌憚畏懼,再者靖安王在這青州襄樊,可不是地頭蛇,而是一條名正言順的黃袍地頭龍。當下侍衛便抽刀示威,一名性子潑辣的女婢護主與邀功心切,更是怒斥出聲,直呼徐鳳年名字。

    殊不料徐鳳年隻是低頭望著那寥寥數字的密信,眼角瞥了一下裴王妃手上的滿意念珠,這正主沒動靜,不代表身後幾名北涼鷹犬扈從是瞎子聾子,東越呂錢塘滿臉獰笑,驅馬上前,巨劍劈頭砍下,不等虛張聲勢的靖安侍衛反應過來,一劍便將那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婢斜劈掉頭顱,那腦袋墜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兒,鮮血與塵土混雜一起。

    尤其是那女婢俏麗臉龐上猶自保持著鮮活的震驚神情,在旁人眼中,觸目驚心,不僅靖安王府護衛愣了一愣,便是裴南葦都給嚇了一跳,手上價值連城的念珠燙手一般,掉在地上,再不敢去撿起來,呂錢塘當著靖安王妃的麵殺人後,趁勢前衝,楊青風與舒羞不甘落後,一瞬間就將裴南葦除外的所有人給一通砍瓜切菜,其中一名侍衛更是被呂錢塘連人帶劍劈成了兩瓣。

    裴南葦轉過頭,喉嚨一動,蹲在地上便幹嘔起來,徐鳳年看到幾名靖安王府侍衛如此不堪一擊,皺眉問道:“這幾個護衛怎麼這般不濟事?靖安王趙衡生怕你死不掉?”

    裴南葦卻隻顧著嘔吐,實在無法想象高高在上的王妃也會有這一幕不雅畫麵,真不知道世子趙珣若是看見,還會那麼身陷不可自拔嗎?徐鳳年按刀下馬,走到裴南葦身邊,蹲下去溫柔拍著靖安王妃的後背,輕聲問道:“可知道趙衡的後續安排?”

    身體顫抖的裴南葦背對著徐鳳年,拿袖口抹了抹嘴,冷笑道:“便是知道,為何要說與你聽?靖安王趙衡如何待我,那是家事,徐鳳年,你算是什麼東西?!別以為三言兩語就能讓我對你言聽計從,趙衡再冷血,總好過你這等混帳!”

    徐鳳年輕撫著裴王妃曼妙不可言的後背弧線,看似在占便宜,但麵無表情,更心如止水,語氣倒是柔和,帶著笑意說道:“你難道不想活著回去做靖安王妃嗎?裴南葦,你要知道,我真要死,也肯定要拉上你陪葬,否則豈不是便宜了那對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父子?不妨告訴你,這趟萬一真被趙衡算計成功了,世子趙珣就能世襲罔替,即便你能從我刀下苟活,回去還不是更要提心吊膽?裴王妃,你真願意被趙珣這種男人玩弄於鼓掌間?”

    裴王妃緩緩站起身,踉蹌了一下,徐鳳年想要去攙扶,結果被她憎惡地狠狠甩開手,徐鳳年也不生氣,隻是彎腰撿起那串遺落的太子手珠,以他的潑皮無賴性格,連那一方被薑泥丟入湖底的紅泥火硯都能重新撿回來,那麼重新拿回一串滿意就在情理之中了。

    徐鳳年抬頭望向綠意繁茂的蘆葦蕩,開始在心中盤算,靖安王趙衡這頭老狐狸那邊暫時已知的有第十一王明寅,四具符將紅甲人不管是否屬於趙衡實力範疇,肯定是敵非友,唯一區別在於是否會與王明寅配合出擊,不出意外,趙衡馬上就會動用藩王虎符,調動八百以上的鐵騎兵甲從襄樊東郊大營直奔蘆葦蕩而來,好在兩虎相鬥得出結果以前,這支兵馬不至於插手,畢竟多達八百人,靖安王趙衡不敢保證會不會有眼線,現在已是螳螂捕蟬的大好局麵,如果再被人暗中彈弓在下,就真得不償失了,相信以趙衡的心性,自信能夠在蘆葦蕩中剿殺自己。

    徐鳳年神情有些凝重,且不去說魏叔陽在內的四位扈從,身後還有大戟寧峨眉率領的一百北涼驍騎,更有老劍神李淳罡坐鎮,雙方明麵上的棋子博弈角力,按常理推測,天下第八的李淳罡對陣第十一的王明寅,魏叔陽等人與寧峨眉一百輕騎對陣四具符將紅甲,怎麼計算都是贏麵居多,當然,趙衡肯定還有後手,可自己身邊還有青鳥與一批隱蔽於暗處的北涼死士,趙衡何來的信心要在此地送我到黃泉?

    不知何時,裴王妃脫下了鞋子提在手中,白襪踩在地麵上,癡癡望著綠葦掩映的那條泥土小徑,每逢冷秋季節,她都會驅散了侍衛,如此不符身份地走入這泥路,路上會有密匝匝的褐色的小尖錐,那是倒入路麵碾入泥土的蘆葦尖頭兒,脫了鞋走在路上,刺痛腳心,她全身肌膚勝雪,每一次一個來回,腳底板都會鮮血淋漓,可裴南葦偏偏喜歡這種自殘肌膚的行徑,她更喜歡獨自躺在小舟中,任由漫天秋蘆飛雪鋪蓋在身上。

    要不要幹脆一刀捅死這娘們算了?

    徐鳳年目露殺機,管你是誰,靖安王妃又如何?便是宮頭的娘娘擋在路上,該殺人時,徐鳳年也會毫不猶豫一刀將其斃命,這世道命有貴賤之分,可天底下有誰的命,比自個兒的命值錢?正當徐鳳年尋思著給裴南葦一個痛快順便給趙衡一個大不痛快的時候,小徑上走來了一男一女,都很年輕,在這種時刻顯得額外意氣風發,年輕男子肩扛著一根竹竿,身後十步距離跟著一個負劍的清秀女子,雙眼緊閉,冷冷清清的氣態。

    率先出現的竟然不是第十一?

    這名手無佩劍的年輕人不看徐鳳年,笑眯眯望向馬車,朗聲道:“李老劍神,吳家小輩吳六鼎,今日攜素王劍而來,隻求一戰!”

    話音剛落,劍冠兩側蘆葦蕩無風而狂舞,襯托得這名未來劍道扛鼎人神仙出塵。

    無形劍氣瞬間彌漫天地間。

    裴南葦身形不穩,徐鳳年一手抽出繡冬扶住她,另一隻手抬起,將俯衝而下的一隻神俊非凡的青白矛隼架在臂上,轉身對魏叔陽等人說道:“你們隨矛隼入蘆葦蕩,拖住符將紅甲。”

    徐鳳年輕騎振臂,矛隼再度衝入雲霄,看到徐鳳年投過來的眼神,九鬥米老道魏叔陽悄悄點頭,率先掠入蘆葦蕩。天下道門除去內外丹兩大派,更有許多各有神通的支係,其中以驅鬼請神的符籙派方士為首,還有精通奇門遁甲的布陣術士,此陣非軍旅布陣,而是以人力借助天時地利,堪稱化腐朽為神奇,頂尖術士更傳言可以撒豆成兵。皇宮大內欽天監的道士則大多擅長觀象望氣探究地脈,被譽作是在經緯上做學問的相士。

    魏叔陽武道修為不算出眾,否則當初聽潮亭外也不至於被白發老魁一刀擊落,但老道兒卻是一名精於布陣的術士,那符將紅甲再剛猛無敵,終歸還是隸屬於道門神兵一類,魏叔陽的三十六天罡桃木劍陣便有奇效,何況徐鳳年這些日子耗費心神去鑽研水甲上的符籙雲紋,頗有心得,那些蘊含道門斬魔威能的桃木劍自然能夠有的放矢,再者,道教先賢祖師爺更明言蘆葦製成的葦索可作辟邪靈器,九鬥米道中自古便有懸葦索以禦凶鬼的法術,而且別忘了舒羞本就是南疆巫宗出身,楊青風當日雨中小道一戰後,更被世子殿下要求早做準備。

    趙衡你既然能請來劍冠吳六鼎來打頭陣,本世子便用占了先天優勢的魏爺爺四人去破解五行缺水的符將紅甲。

    徐鳳年拿繡冬拍了拍裴王妃纖腰,輕聲道:“王妃,不想死的話,便隨我後撤。”

    裴南葦默不作聲,不忍心去看地上的殘肢斷臂,跟著徐鳳年遠離那對悍然叫陣的男女,她自然知曉這心狠手辣的浪蕩子身邊有一位名動天下的老劍神護駕,既然來者膽敢以劍比劍,今日有資格出現在蘆葦蕩中,想必如何都不會是無名小卒,當她看到徐鳳年後撤時,始終是麵對著那對男女,不肯將後背交出,心中泛起冷笑,這家夥真是人屠徐驍的兒子?這般膽小怕事!此時徐鳳年緩行後退,恰好與裴王妃麵麵相識,看見她一臉譏笑厭惡表情,猜出她不加掩飾的淺顯心思,笑道:“怎麼,覺得我怕死?王妃,你若真的視死如歸,又如何願意跟著我?你大可以留在原處嘛,任由劍氣將你大卸八塊,嘿,這死相實在是醜了些,有些配不上王妃的高貴身份。”

    馬車上傳來一陣憊懶嗓音,“徐小子,老夫今日可要再度借劍才行。”

    徐鳳年沒好氣喊道:“借吧借吧,本世子恨不得借你一百劍一千劍。”

    裴南葦一臉錯愕,這混帳好歹也是北涼世子,實在是太沒有英雄氣概了,連做個鎮定樣子假裝大將風度都不會嗎?

    徐鳳年顧不上裴王妃這娘們,遙望了一眼吳六鼎身後的負劍女子,素王劍?乖乖,那可是天下名劍排在第二的絕世神兵,據姑姑趙玉台說素王乃是這代劍塚家主的稱號與佩劍名字,怎的跑到那娘們手中了?吳六鼎勝了吳家劍主?不太應該,要知道隱居在聽潮亭頂樓的師父李義山曾是上代文武評與將相評的評點者之一,也說起一些秘聞,文武評有個不成文規矩,對龍虎山兩禪寺以及吳家劍塚等幾個地方的世外高人一律不考慮入榜,一半是出於敬意,一半是出於顧慮,這些分不清是老神仙還是老怪物的家夥,脾氣難測,像當年那道法劍術皆是當之無愧世間第一的齊玄幀,一劍伏盡天下魔,便明言不可評他上榜,誰敢拂逆?

    可吳六鼎既然以劍冠身份出了吳家劍塚,若是贏了素王才出山,應該可以排入十大高手才對,難不成勝了素王的不是吳六鼎,而是那名女子劍侍?!

    徐鳳年望向那女子。

    不料她仿佛有所感應,立即睜眼望來。

    徐鳳年心神一震,仍然笑了笑。

    那女子卻重新閉上眼睛,似乎看清了徐鳳年本事斤兩,不屑一顧。

    徐鳳年不以為意,對拿了一柄好劍的青鳥拋了個眼神,示意借劍給老劍神。

    青鳥手中這柄劍雖說也可吹毛斷發,但比起呂錢塘手中赤霞都要略遜一籌,更別提紫檀劍匣中的大涼龍雀,原本徐鳳年還有些擔憂,但當青鳥將劍拋入空中,李老頭兒身形衝出車廂,大笑著握住劍把,朝吳六鼎當空飛去,徐鳳年立即靜下心來,老劍神位列天下第八,第八這個排名真的很低嗎?天底下提劍的劍士號稱百萬眾,巍巍然立於百萬人之上的,不就隻有這羊皮裘老頭兒與那鄧太阿兩人?!誰又敢說李淳罡真正重返巔峰後,會止步於第八?

    老劍神才淩空如蛟龍而去。

    一名莊稼漢子便從蘆葦蕩中穿梭而出,不起眼而來,說道:“世子,借頭顱一用。”
本帖最後由 fire1217 於 2013-6-12 01:2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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