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081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0:49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五十章 要走了嗎


    亭下青衣。

    亭上老頭袖有青蛇。

    亭上亭下站著兩代翹楚。

    江湖永遠都是一浪高一浪,即便天賦異稟的天縱英才,一般也是至多各領風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已是極致,近百年有些古怪,弈林中出了個黃龍士,武林中有王仙芝坐鎮東海武帝城,算是真正的百年一遇,比較世間泛濫成災的所謂百年難遇,不可相提並論。除去這兩位亦仙亦魔的家夥,大致上都是後來者居上的大勢所趨,上代四大宗師之一的槍仙王繡輸給了弟子陳芝豹,武當山出了個一瞬得天道騎青牛的,老劍神李淳罡消沉遁世後,劍道隻是出現短暫的晦暗期,很快就由桃花枝鄧太阿領銜冒頭占據劍道鼇頭,更有龍虎山齊仙俠、劍塚吳六鼎、棠溪劍仙盧白頡紛紛橫空出世。

    老一輩江湖人士可能曾經真正折服於那句“李淳罡一劍大江東去”的豪氣,可等到他們老的老死的死,如今又有幾個年輕人物真記得老劍神踏劍飛江的劍仙風采?

    如果聽到天不生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的說法,都要覺得過於自負荒唐了。

    此時青衣曹長卿對上昔日劍道魁首的兩袖青蛇,口出狂言,以曹長卿的浩然氣概,應該沒有小覷老一輩劍神的心思,可話話外的意思,誰都聽的懂,恐怕是李淳罡踩踏陸地劍仙境時,他曹長卿今日對上了,都絲毫不懼。連領教過兩袖青蛇的世子殿下都憂心忡忡,生怕李老頭兒年歲大了,加上缺了一臂,終究比不得正值修為巔峰的曹官子。

    高手過招,鬥智鬥勇鬥力,更鬥心,曹青衣一生跌宕,儒家本就擅養正氣功夫,他亡國後以匹夫之身去抗衡天子之怒,手不沾兵器,身不覆護甲,一襲青衣三進三出皇宮,心智心胸都無疑比尋常武夫要堅韌和寬闊無數,官子無敵一說,毋庸置疑,王仙芝無敵於天下後,於東海建城,築解兵樓,頂樓以下有六層,有六位武奴分別坐鎮,應對天下挑戰者,一般絕代高手都是勝過一人後便休息一些時日,等到精氣神圓足才再戰,即便不可一世如鄧太阿,彈指間破敵,但仍是勝後退出解兵樓,半日一戰,三日過後敗去六人才到了樓頂,唯有曹長卿接連兩日大戰,一舉登頂,據說麵對王仙芝時仍是氣定神閑,被譽為氣機浩大隻輸齊玄幀,徐鳳年怎能不怕萬一老劍神鑽牛角尖,這老頭最為愛惜羽毛,真惹惱了他,存心去與曹長卿拚死一戰,會不會被活活耗死?

    這邊殺機四伏,曲水談王霸也臨近尾聲,被世子殿下帶進報國寺的窮書生與美髯公袁疆燕酣戰一場,竟是絲毫不落下風,義利王霸龐雜學說,宛轉關生,無所不入,三四百旁聽眾人,徹底收起輕視心,再不敢將這年輕人視作故作聳人聽聞的寒門書生,尤其是對孝悌忠信與才術辯智兩者功用先分談再並攏,最終殊途同歸,引得許多以醇儒自居的名士都略有驚醒,窮書生那句“本領閎闊,工夫至到,便做得聖賢;有本領無工夫,空有玄談,隻做得迂儒”算是打臉至極。

    可袁鴻鵠仍是毫不生氣,一笑置之,書生不遺餘力推崇君主事功事能的觀點,也氣量宏大地不予計較,否則以袁疆燕的地位,一言足以定生死。雖然平心而論,這場辯論,仍是袁疆燕贏了,但他親自評點此辯不勝不負,報國寺主持殷道林點頭稱是,如此一來,自然無人敢有異議,庶族寒門想要出人頭地,參與名流薈萃的清談辯論是一條終南捷徑,可說來容易做來難,寒門子弟要想入席就難如登天,能入名士法眼又是難上加難,更別說是辯贏了袁疆燕這類名副其實的一流名士,因此沒人懷疑這陪坐末席的書生已是一鳴驚人,富貴可期。

    自恃清貴身份的世族興許尚未心動而準備行動,一些個二三流士族與高等庶族已經思量著是否能夠先下手為強,散會後搶認了這名便宜女婿,納入家族後,多參加幾場曲水流觴,搏取聲名水到渠成,先入士品,再謀仕途,這比起聯姻於才庸學淺的士子人物,並不遜色,若是運氣好,這小子能被袁鴻鵠這等豪閥嫡係真正青眼相加,何愁沒有一個大大的錦繡前程?

    亭中偷閑的徐脂虎冷眼旁觀,冷笑不止,袁鴻鵠之所以如此大度作態,何嚐不是那書生借了她弟弟的東風?這書生操著地道的江南道口音,分明是泱州寒門人士,既然你北涼世子能領進寺內入席而坐,我泱州名士便更不介意你的低賤出身,親自讓你名聲鵲起,兩種恩惠,孰輕孰重,還真不好說,徐脂虎心想袁疆燕能夠做江左士子集團的領頭羊,眼力的確不差,惡心人的本事相當爐火純青。居高臨下的徐脂虎瞅見那書生一舉成名後,並未流露出絲毫誌得意滿,灑然起身,環顧一周,竟有些不符情境的蕭索意味,身世起伏的徐脂虎看待男子,極少有偏差,眼光可謂爐火純青,這就有些奇怪了,寒門士子鯉魚躍龍門,喜極而泣者有之,瘋魔癲狂者有之,記憶中,這個叫陳亮錫的書生與許慧撲相識相親,擅畫龍虎,今日與弟弟偶遇,其中會不會有玄機?

    許慧撲性情雖冷傲,可終歸是高門大閥的一隻籠中雀,小事散漫無妨,大事卻無一例外的身不由己,就像自己當年,何曾就想遠嫁江南了?被世子殿下三番五次調戲的美婢癡癡望著身邊的書生,心馳神往,他方才的揮斥八極,風采絕倫,哪怕與袁鴻鵠這般首屈一指的碩儒名士爭鋒,仍是毫不怯場,再者她參與清談次數不計其數,相當識貨。能參與曲水流觴的丫鬟,都不簡單,首先要是世族清白出身,其次需要貌美脫俗與才情上佳,像她便是自幼有幸進入伯柃袁氏的婢女,天資聰慧,被相中後教授詩書琴棋,今日端酒婢女無一不是伯柃袁氏調教出來的妙人。

    她見陳亮錫起身後,趕忙遞去酒杯,後者溫良一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以酒解渴。她心中難免要將眼前俊彥與那浪蕩子做對比,哼,那無賴輕浮的公子哥白長那麼俊逸好看了,可惜了皮囊!

    窮書生陳亮錫沒有看見那個“徐典匣”,有些遺憾,本想由衷道一聲謝的。既然找不著,他也不杞人憂天,轉頭看見麵黃肌瘦的小女孩,心生憐意,跟婢女討要了一些瓜果點心,拉著小乞兒重新坐下,美婢端來餐盒後,小乞兒不敢動手,便由他撿起精致點心交給孩子,小乞兒低頭吃得忐忑,也不知道記住了這滋味沒有,他時不時笑著幫小女孩擦去嘴角糕點碎屑。美婢看到這幅以往在世家豪門中注定無法想象的溫情畫麵,心頭又是一柔,這位公子,真是好人。

    亭外,徐鳳年隻能保證不再後退,想進一步已經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從不帶兵器對敵的曹長卿目中無人,即便對上了昔年江湖傳奇的李淳罡,仍是徑直前行,無視老劍神一漲再漲的磅劍意。

    羊皮裘老頭兒尚未抬起手臂,兩者之間的地麵上便瞬間出現數十道縱橫交錯的溝壑。

    劍氣滾龍壁!

    李淳罡曾與西蜀劍聖在皇宮一戰,李淳罡劍氣所及,一整麵存世數百年的恢宏龍壁碎裂不堪,這之前,李淳罡放話西蜀無劍子,單身入蜀,斬殺攔路劍術高手十六人,無一例外皆是被滾動劍氣碎屍。

    那時候,無疑是李淳罡的劍道頂點,幾近舉世無敵。

    一條條溝壑龜裂,觸目驚心,唯獨蔓延至曹長卿身前時,無形中仿佛被阻隔,硬生生停住。

    曹長卿平靜道:“前輩何止第八?世人隻知李劍神兩袖青蛇不可匹敵,卻不知劍氣開天門的厲害。”

    這位中年儒士愈是前行,裂痕愈加粗大。

    兩人僅僅相距十步。

    羊皮裘老頭兒一副老神在在的悠哉神情,任由曹官子一進再進,隻是眯眼笑道:“說甚廢話。”

    曹長卿輕輕一笑。

    亭中,總算有膽量盯著曹長卿看的薑泥半信半疑輕輕出聲問道:“棋詔叔叔?”

    曹長卿猛然停下身形,重重點頭,百感交集。

    薑泥突然紅了眼睛,想要起身,卻下意識先去看了下世子殿下,見到他麵無表情,再轉頭小心翼翼望向徐脂虎。曹長卿見到這一幕,心酸至極,無需老劍神劍氣滾動,亭前地麵轟然下陷。薑泥看到徐脂虎笑著努了努嘴,這才起身怯生生說道:“棋詔叔叔,能不能不要動手?”

    濺起塵土一層層如漣漪向外撲散而去,居中的曹官子柔聲道:“曹長卿聽憑公主吩咐。”

    便是徐脂虎都忍不住瞠目結舌,當真是正應了那個曲水王霸中陳亮錫定下的結論,醇儒近腐。不可理喻。

    老劍神冷哼一聲,終於收起劍氣。

    曹長卿走上台階,並未走入亭子,再度跪下。

    這一次,卻是為當年那個春秋鼎盛的西楚而跪了。

    徐鳳年神情複雜看著站著的小泥人,跪著的曹官子。

    要走了嗎?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0:54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五十一章 青衣殺白衣


    為何同樣是江湖中最高的高手,差距卻這麼大。羊皮裘老頭兒李淳罡沒事就愛掏耳屎扣腳丫,而曹長卿則是符合江湖後輩心目中絕世高手的一切崇敬,身材修長,神華內斂,風度神逸,連下跪都跪得驚心動魄,雖說已是兩鬢微白的老男人了,但若仔細打量,仍是頗有一壇老酒的綿醇味道,相信那些個徐娘半老閱曆豐富的女子,都要被曹長卿的儒雅風範折服。

    徐鳳年站在台階下安靜旁觀,扳手指算來,十大高手已經見到三位,不過莊稼漢子模樣的王明寅已經被一記手刀刺死,這樣的收官,誰能預料到?徐鳳年看到薑泥傻乎乎望著曹官子,似乎不知所措,欲言又止,便有些好笑,這個笨蛋,哪會想到什麼借勢,若是稍稍聰明的別人,好不容易有曹官子這般大菩薩大神仙撐場子,還不得一朝得誌便猖狂?管你是什麼北涼世子殿下,都讓天下第三的曹長卿拿兩根手指捏個半死,最不濟也要打成豬頭才解氣,徐鳳年笑了笑,對站在薑泥身後的大姐徐脂虎搖了搖頭,悄悄示意她不要有所動作,在曹官子麵前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即使老劍神肯出死力攔阻,曹長卿要傷誰一樣輕而易舉,天底下能讓這位青衣大官子低頭的,唯有那個被他欺負了許多年的笨女子了。

    世子殿下不服氣不憋屈不行啊,江湖百年,武夫百萬,才出了幾個曹長卿?不知為何,薑泥撞見了徐鳳年的嘴角勾起,本能地狠狠瞪了一眼,她這一瞪隻是習慣性小動作,毫無殺傷力可言,但今時不同往日,有瀟灑起身的曹官子在場,僅是背對世子殿下,徐鳳年都立即感受到一股濃鬱的殺機,曹長卿緩緩轉頭,平淡道:“殿下可否將公主交由曹長卿?隻要點頭,曹長卿可以答應替殿下辦一件事情,隻要力所能及,絕不推脫。”

    力所能及?連離陽王朝兩任皇帝都被這位亡國舊臣禍害得睡不安穩,還有什麼事情是曹長卿做不成的?常理來說,薑泥隻是徐人屠當初帶回在北涼王府的小花瓶,並無實質意義,春秋八國,龍子龍孫,皇後嬪妃,何止數百?落在燕敕王廣陵王手,女子貌美的,撐死了淪為妾婢,姿色平庸的,大半充為官妓,至於皇子,不乏被十個一同格殺的淒慘下場,成為撐著成王敗寇的慶功宴助興曲目。留著這些曾經的天潢貴胄,若是說作懷了不臣之心去圖謀不軌,會被笑掉大牙。

    既然如此,一位西楚公主送出去便送出去好了,還能交好於天下前三甲的曹官子,何樂不為?

    被曹長卿泄露出除了兩袖青蛇還有壓箱本事的老劍神對此不聞不問,老頭兒按照約定,隻要保世子殿下一個不死,再就是想著讓小泥人跟他學劍,至於其它狗屁倒灶亂七八糟的事情,就不煩心了。再說活了八十幾年可都沒活到狗身上去的李淳罡心明鏡似的,小泥人隻要呆在這世子殿下身邊一天,習劍的事情十有八九沒戲,還不如早點斬斷孽緣,天下何處去不得?老劍神幸災樂禍斜眼瞥了一下世子殿下,看這小子如何應對,蘆葦蕩以後,大概是生怕被那神出鬼沒的刺客取走頭顱,咬著牙都要隔三岔五去扛兩袖青蛇,這份毅力與狠辣,委實不像一個板上釘釘要世襲罔替北涼王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不給,她是我的。”

    薑泥怒道:“誰是你的!”

    曹長卿古井不波,興許是慶幸於這次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心情沒有因為世子殿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話而變壞,微笑道:“無妨,過些時候,殿下自會改變注意。”

    徐鳳年還是吊兒郎當的姿態,笑眯眯道:“別的事情不敢保證,但這事兒,真沒得商量。”

    曹長卿瞥了眼世子殿下,笑意玩味道:“殿下雙手先別握刀了,擦擦汗,否則從東越皇室學來的拔刀術可就要大打折扣。”

    臉皮不薄的徐鳳年哈哈一笑,果然鬆開春雷繡冬雙刀上的手,在袖口上擦了擦。亭中重新坐下的徐脂虎會心一笑,心中陰霾散去些許,她並不識得曹長卿,曹官子倒是依稀聽一些半吊子的遊俠兒官宦子弟說起過,自然不知道眼前能讓李淳罡劍氣滾龍壁的青衫儒士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高手,但徐脂虎何等靈犀眼力,敢無視老劍神,更無視整個北涼勢力,她如何能夠鬆懈,惦念著弟弟的安危,看了看薑泥,紅顏禍水,的確不假。她本來對這位亡國公主的憐惜,當曹長卿出現後,便一掃而空,性情涼薄?最是樂意自汙名聲的徐脂虎可從不否認。

    曹官子不說話,徐鳳年不說話,加上薑泥不說話,一時間亭上亭下氣氛凝重。

    還是徐脂虎出麵打圓場,笑問道:“薑泥,一起喝茶去?”

    薑泥嗯了一聲。曹長卿皺了皺眉頭,不過好歹沒有出聲。好像打定了主意在薑泥麵前執臣子禮節,一絲不苟,不敢越雷池半步。一行人回到茶室,女冠許慧撲在頭,客套寒暄過後,又是一番嫻熟煮茶,手法老道,賞心悅目,世家女子於細微處見風雅。她顯然留意到跪坐一旁的陌生儒士,豪門大族出身的男子,尤其是不惑之年以後,不說容貌,大多有一股子精神氣支撐,甭管是正氣還是陰氣,都與市井百姓迥異,這便是所謂的底蘊了,許慧撲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愈發覺得深不可測,薑泥喊了聲棋詔叔叔,遞去一杯茶,曹長卿低頭默然接過,所幸沒有再稱呼公主。

    徐脂虎仿佛沒心沒肺問道:“薑泥,為何喊棋詔叔叔?”

    薑泥柔聲道:“棋詔叔叔是大國手,我經常看下棋。”

    曹長卿喟然搖頭道:“罪臣稱不得國手。”

    隨即補上一句:“罪臣終有一日要割下黃龍士頭顱,祭奠先帝。”

    許慧撲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黃龍士,這位可是不似凡世人物的半仙,春秋不義戰,皆因他而起!那盤大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取黃三甲的項上頭顱?先帝?心中驚駭的許慧撲麵不改色,急急思量著中年儒士到底是何方神聖。

    徐鳳年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被許慧撲順藤摸瓜,冷不丁冒出一個陳亮錫,已經讓他心生警惕,江南道崇尚清談不假,但那些個老狐狸一隻比一隻老奸巨猾,天曉得這個一戰成名的大才士子是不是一手精心暗棋,況且冒險招攬陳亮錫與這趟遊曆初衷背道而馳,北涼世子才及冠,徐驍才在京城討要來世襲罔替,便開始急不可耐蓄勢養士了?是何居心?徐鳳年轉移話題笑問道:“許姐姐,陳公子去哪了?”

    許慧撲悄不可見地猶豫了一下,溫婉說道:“在禪房與鴻鵠先生等人深談王霸義利,約莫是先前對峙,尚未盡興,分出勝負才行。”

    徐鳳年喝茶如飲酒,半點不解風雅,腆著臉再跟徐脂虎討了杯慢飲入味的野茶,笑道:“陳公子一席高談闊論,奈何本世子聽不太懂,好在袁鴻鵠這些名士識貨,要不然就埋沒了。”

    許慧撲皺了皺黛眉,眉梢隱約可見幾絲魚尾紋,女子不再年輕,但氣質若好,也是獨到韻味,她耐著性子看似漫不經心說道:“殿下,陳公子雖健談不輸名家,但確有安邦救世的真才實學,不可視作尋常的玄談人士。”

    徐鳳年心不在焉道:“這樣啊,那回頭我讓大姐跟盧府說一聲,盧玄朗不惜才的話,就讓棠溪先生去提拔。”

    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到棠溪劍仙盧白頡,許慧撲臉色立即沉了下去,不再言語。

    徐脂虎嘴角翹了翹。

    曹長卿平淡道:“此子是極端外王者,王霸兼用隻是遮掩,日後如果能自立門戶,所崇學說必然比姚白峰心學更貽害無窮,姚學於儒家正統隻是有失偏頗,即便姚氏家學變國學而盛行天下,士子仍是士子,儒生仍是儒生,好似人身偶有小病,長久看來,反而有益身體。但此子學說一旦風靡,卻是儒家內傷,禍根在肚皮,病入膏肓,再想撥亂反正,就不是剮下幾兩半斤肉的皮肉小痛了。內聖外王,內不聖,何談外王。根子上,與黃龍士學說分明異曲同工,此子若是名聲不顯也就罷了,若是有開宗立派的跡象,我定要手刃之。”

    許慧撲聽得臉色發白。

    老劍神譏笑道:“就數你們讀書人最狠毒,尤其是讀書人殺讀書人,比誰都肯出力氣。文人相輕這個臭毛病,比婦人相妒還無藥可救,老夫看著就嫌膩歪,曹長卿,老夫今天就把話撂在這,以後你要那後生,知會一聲,老夫與你鬥一鬥。”

    曹長卿淡然不置可否。

    許慧撲牢牢記下了曹長卿這個名字。

    她與徐脂虎一樣不清楚曹長卿便是那刺殺天子的曹官子。否則哪敢同居一室,被京城那邊知曉,就是一樁潑天大禍,這根刺紮在了兩位皇帝心頭二十年,先皇駕崩前便曾真正切切說了一句不殺青衣不瞑目,為此專門有一批遊曳潛伏在江湖上的大內侍衛,個個武功絕頂,更有軍數目可觀的伍銳士輔助,常年刺探消息,隻求剿殺掉曹官子,傳言當今天子登基後,也沒有下旨召回這些死士。他們都由人貓韓貂寺直接負責,需知這位號稱天底下陰氣最重的天字號大宦官,是可以指玄殺天象的變態,韓貂寺白眉白麵,說好聽點是鶴發童顏,難聽的就是成妖了,皇宮頭多少聳人聽聞的血腥,不都是這隻人貓親手造就,世人都說他駐顏有術,因為喜好人心人肝作食,切片做下酒菜,且不說真假,可聽著就透著股滲骨寒氣。

    茶熱便有冷時,一行人離開報國寺打道回府。

    曹長卿站在門口,親眼看著薑泥上車。

    徐鳳年登上馬車前,問道:“曹先生,你是要向全天下挑明她的身份?我如果不放人,你便跟著我,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身邊有一位曹官子?”

    曹長卿微笑道:“世子殿下是聰明人,北涼王虎父無犬子。”

    徐鳳年默不作聲。

    曹長卿不去看世子殿下,隻是望著薑泥所在的馬車,笑道:“殿下還在權衡利弊嗎,這份果決,可就輸給徐驍了。連你們皇帝都殺不了我,你如何殺得?”

    曹長卿察覺到徐鳳年的氣機,搖了搖頭道:“起碼你現在不能。可惜我現在就找到了公主。”

    此話一出,是否可以判定曹官子都不敢小覷世子殿下的造化?

    徐鳳年當得起這份重視?

    曹長卿伸出手掌,做了個反複動作,一語道破玄機:“殿下隻要肯順勢而為,曹長卿便可以替你殺掉陳芝豹。徐驍不好殺,你不易殺,我卻是如此。”

    徐鳳年一臉苦笑。

    青衣殺白衣?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0:56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來畫龍你點睛

    徐鳳年進入車廂,仍是隻有徐脂虎和靖安王妃兩人。徐鳳年盤膝坐下,靠著車壁,眉頭緊皺。

    徐脂虎有些心疼,伸手抹平弟弟的眉頭。

    徐鳳年笑了笑,有些苦澀。

    北涼微妙局勢已經清晰可見到連曹長卿都一眼洞穿的地步了嗎?帝王,尤其是開創朝代的曆位太祖皇帝,有幾個不是借刀殺人後就要收回刀,對身邊那些個原本掌刀的同伴捅刀子了,養狗是為咬人防賊,賊沒了,還留著狗浪費口糧不成?但北涼畢竟不是王朝,封疆裂土,偏居一隅,徐驍不管如何被稱作二皇帝,名義上對京城那位還得畢恭畢敬,準你人屠佩刀上殿,是天恩浩蕩,是要讓蠢蠢欲動的北莽知道朝廷這邊不會傻到自毀千秋基業,而徐驍是梟雄不錯,但也不是那種狡兔死走狗烹的冷梟,對待北涼舊將,更不會寡恩輕義,相反徐鳳年比誰都清楚徐驍這些年很大程度上都被安撫照料舊部子孫耗費心神,朝廷那邊似乎也樂此不疲,敲打拿捏的力道恰到好處,不至於逼著你這位異姓王造反,但也不讓你徐驍真正舒坦,叛出北涼的嚴傑溪便是個典型例子。有意無意中,白衣儒將陳芝豹大權獨攬,自有班底,即便沒有武將如雲文士如雨這麼誇張,也差不太遠,況且一個陳芝豹能敵半個西楚的說法,是先皇駕崩前在保和殿上當著徐驍、當著滿殿文武百官的麵親口所說。

    陳芝豹公認最擅國戰,十萬以上兵力的調兵遣將,出神入化,據說他記得住每一名校尉的名字,以及他們各自領兵作戰的優缺點,戰機稍縱即逝,陳芝豹卻總能做出點睛之筆的排兵布陣,西壘壁一戰,酣戰了三個日夜,陳芝豹不眠不休,身後舉旗的號令卒整整輪換了六批十八人,負責記錄過程的軍史官寫斷了硬毫不下十枝,從頭到尾,陳芝豹一襲白衣紋絲不動,在他精確到極致的無數次發號施令下,硬是耗光啃死了西楚最後的數十萬青壯,傳聞如今天子讀至記錄,一讀再讀,精彩處圈畫無數,卷尾重重寫下八字:真堪神往,不愧戰仙。這兩年徐鳳年不得不去設想,當時名聲威望直追當年另一襲白衣的陳芝豹如果答應皇帝趕赴南疆,北涼會不會更簡單一些,這些年徐驍也從未提起有關義子陳芝豹的任何話題,徐鳳年雖是世子殿下,也不知道徐驍內心的真正想法。要說徐驍是留著陳芝豹做一方磨刀石,就更不像那種屠戮殆盡功勳元老為繼任者鋪平路子的帝王心術了,陳芝豹這位白衣戰仙勢力坐大後,當下就已是尾大不掉,就真的一點不怕徐鳳年輸給陳芝豹,幾十年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戎馬生涯,會不會到頭來輸得一幹二淨?隻要陳芝豹一天在北涼冷眼相向,徐鳳年如何能真正活得不管不顧?

    徐脂虎安靜望著深思的弟弟,後知後覺,悚然一驚,“那曹長卿姓曹,又能讓老劍神那般緊張,該不會就是曹官子吧?”

    回過神來的徐鳳年無奈道:“不幸被你說中了。此人正是那無聊了就去皇宮大內跟韓人貓玩捉迷藏的大官子。”

    靖安王妃也不笨,薑泥姓薑,明為婢女,但與世子殿下相處,何曾有半點做奴做婢的覺悟?裴南葦冷笑道:“私藏亡國公主也就罷了,還被西楚舊臣找上門,殿下如何去跟京城交代?這事要是被江南士子知道,大肆渲染一番,惹來龍顏震怒,殿下豈不是氣勢洶洶乘興而來,灰頭土麵敗興而去?”

    徐鳳年心情本就跌在穀底,沒好氣說道:“輪不到你來偷著樂,本世子太平,你的日子就舒服一些,本世子不太平,你能好到哪去,以你的氣量,能做成靖安王府的正王妃,趙衡真是瞎了他那一雙火眼金睛。再加上一個覬覦你身體的趙珣,家門不幸啊。本世子救你水深火熱中,不感恩戴德也就罷了,還敢在這幸災樂禍?忘了繡冬刀鞘拍臉的滋味了?”

    裴南葦隻是冷笑。

    徐脂虎頭疼道:“茶室中老劍神道出了曹官子名字,以許慧撲的謹小慎微,注定要說與幾位老供奉聽,到時候曹長卿與薑泥的真實身份一同水落石出,這件事的確棘手。”

    徐鳳年想了想,笑道:“麻煩是麻煩,但不是大事,江南士子集團那幾位精明一世的老王八,雖說不是善茬,喜歡渾水吃魚,可未必就樂意跟我們北涼撕破臉皮,與徐驍接下死仇有何益?莽夫動刀,文人動嘴,井水不犯河水,不到萬不得已,都不至於要慘烈到來一場筆刀互砍,也好,我殺了幾個不成氣候的末流士子,現在曹官子出來攪局,就當送個把柄給幾位老家主好了,如此一來,他們心也能平衡,省得老家夥覺得丟了臉麵,不出意外,我離開陽春城前,會有人來提醒,無非是‘殿下啊,你殺了人是不對的,咱們泱州這趟揪住了你的小馬腳,但沒關係,咱們不計前嫌,就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殿下你是不是收斂些,別鬧騰啦,對大家都不好嘛’這類無趣腔調,哈哈,姐,你說說看,這算不算以德報怨,名士風流?”

    徐脂虎聽著弟弟學那老學究的腔調說話,使勁點頭,忍不住捧腹大笑。

    靖安王妃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國事如此兒戲?”

    徐鳳年冷笑道:“兒戲?這哪是兒戲,你當真以為世族豪閥的根本是朝廷恩寵?得向君王搖尾乞憐才行?國事是國事,便比得上家事了?真是如此,數百年來那些個嫁不入大族的各國公主、娶不得豪門女子的皇子不是都白白遭受屈辱了?”

    徐鳳年腦袋磕了一下車壁,手指輕彈膝上繡冬,眯眼笑道:“現在才過了二十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再以後興許就不好說了,不得不說,徐驍是真的猛啊,十個盤根交錯不知帝王隻認家門的家族,一通砍瓜切菜,那些死在徐驍手中的帝王,說不定會有一兩個雖死猶笑的聰明人吧。咱們的皇帝陛下怎會容忍一馬平川的宅院中,出現那麼多個泱州四族的坑坑窪窪?封王裂土,坐鎮八方,為的就是鈍刀割肉慢慢收拾這些個肌膚頑疾,此舉有利有弊,但退一萬步說,這些大權在握的藩王想要九五之尊的位置,不論勝負,到底還不都是姓趙?天下還不都是趙家的天下?其實春秋國戰,輸的最慘的可是裴王妃你所在的這些個眼高於頂的家族,當今士子叫囂謾罵得厲害,徐驍之所以不怕,就是算準了帝王心思。我敢在泱州殺人,一樣的道理,裴王妃,要不然我們打個賭,當下江南士人正在聯手國子監學子彈劾本世子無視國法為非作歹,我們就來賭誰被皇帝陛下拿板子打下去?”

    靖安王妃點頭道:“好!我偏不信天子連一個口頭責罰都不給你!”

    徐鳳年趁熱打鐵說道:“賭注你來想。”

    裴南葦也果決,沉聲道:“好。”

    徐脂虎不介意這種小打小鬧,對付女子,弟弟拿手得很。她挪了挪位置,靠著世子殿下,問道:“曹長卿武功真如世人所吹捧的那般了不得?”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輕聲笑道:“厲害得一塌糊,生猛得塗稀嘩啦。”

    徐脂虎小聲問道:“那薑泥?”

    徐鳳年沒有說話。

    他能胸有成竹地與裴南葦打賭,連賭注環節都藏了心機,便是吃定了心高氣傲的靖安王妃不是精明生意人,一旦輸給自己,盈利反而要大過由自己說出的賭注,但是對上了打不過罵不過更算計不過的曹官子,實在是無可奈何,武道成就一旦到了頂點,自有傲視群雄的資格。曹長卿首次闖入皇城時如入無人之境,口中所說更是霸氣得無以複加:誅趙自是平生誌,莫笑儒臣鬢發蒼。楚剩三戶又如何,我入皇宮如過廊。對於這種不惜性命如同走火入魔的高人,不說徐鳳年,幾乎誰都奈何不得,除非齊玄幀之流陸地神仙出世,否則恐怕連王仙芝都擋不住曹青衣拚死要做的事情。那一番亭下對敵亭上,不是說曹長卿便能穩敗老劍神,隻是對於此生不忘西楚的曹棋詔來說,認定了的事情,漫天仙佛都可無視,當年數千鐵甲禁衛在前,照樣一路殺將過去,王仙芝在樓頂,便一氣登樓,今日李淳罡在前,自然也是走上前去,曹青衣的浩然正氣,倒是與李淳罡的劍意殊途同歸。

    放不放薑泥?

    徐鳳年到了盧府寫意園也沒有給出答案。曹長卿沒有入府,似乎沒有急著給世子殿下刻意施壓。徐鳳年有些明白王朝兩位皇帝的心理了,臥榻之側,太安城中,有這樣一個儒士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窒息感。曹長卿三次入京,三次入宮,便是要離陽王朝的趙姓天子知道,整個天下是你的,但你未必能安心享用。整個下午,臉色如常的世子殿下都呆在寫意園中跟大姐徐脂虎閑聊,徐鳳年與她說起了登上三樓的白狐兒臉,說起了襄樊城外偶遇的密教女法王,城內意外相逢最終還是分道揚鑣的木劍溫華,更說起了那位在寺中長大的李子姑娘,說起了爛漫少女的王東廂與春神湖上的大魁黿,對於練刀的艱辛,反而三言兩語便跳過。

    正午時分,世子殿下離開報國寺後,窮書生和小乞兒也踏過門檻,禪房再續王霸辯論,天時地利人和都在袁鴻鵠那邊,這次確是真正的輸了,寒窗苦讀的陳亮錫也不氣餒,袁疆燕的清談江左第一的名銜實至名歸,並非沽名釣譽,江南士子有三好,好蓄妓,好養名,好造勢。登峰造極者,大抵便是袁疆燕以及能與鴻鵠先生地位並肩的寥寥數人了。主持殷道林不愧不動和尚的外號,一直不言不語,但陳亮錫起身告辭時,袁疆燕沒有動作,隻是點頭示意,德高望重的年邁江南名僧倒是親自起身相送到門口。小乞兒當然不能入禪房,一直站在門口,手還捧著那個腹中空空的西瓜,滑稽可笑。走出報國寺,陳亮錫轉頭看了眼寺門,隱約有失望神情,自言自語道:“道不同,非我所謀啊。”

    小乞兒滿臉好奇地輕聲問道:“那個好心的哥哥呢?”

    陳亮錫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溫柔道:“應該比我們早離開報國寺。”

    小乞兒哦了一聲,很是失落。

    陳亮錫彎腰幫忙拿過西瓜,玩笑道:“咋了,小叮咚,喜歡上那位大哥哥了?確實,他比陳哥哥可要好看百倍。”

    小乞兒小臉漲得通紅,嚅嚅喏喏,煞是可愛。

    陳亮錫不再打趣小女孩。

    小乞兒攥著窮書生的袖口,走在路上,猶豫了許久,鼓足勇氣抬頭正要說話,陳亮錫低頭柔聲道:“知道小叮咚還是最喜歡陳哥哥了,對不對?”

    小乞兒燦爛一笑。

    陳亮錫仰頭望向天空,笑臉醉人,說道:“以後陳哥哥要是能夠一腳踩入曆史的泥濘,僥幸留下足印,一定也要讓小叮咚陪著。”

    自古多少草莽英雄亂世梟雄,又有幾個能青史留名?哪怕是短短幾十字都成奢望!這個死當諡文正的窮書生,所謂足印,分明是野心勃勃的要在正史中留名,而非私家編撰的野史稗史。小乞兒哪懂得這些,在她看來可能都不如晚飯有得吃炒西瓜片來得實惠慶幸。她隻當是陳哥哥說了件好事,開開心心,蹦蹦跳跳,這是她難得的無憂無慮了。陳亮錫也知道小女孩聽不懂,所以才說。一股腦丟開那聖人教誨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條目,不去管什麼內聖之基外王之業,甚至連自己今日一場曲水談王霸是否成了奇貨可居都不去想。他隻是笑著說道:“走,咱們去廟外石板上給你和爺爺畫條龍去,老規矩,陳哥哥畫龍,小叮咚來點睛。”

    小乞兒重重嗯了一聲。

    許慧撲站在報國寺門口,遙望著一大一小兩個漸漸逝去的貧寒背影,怔怔出神。世家女的她能與寒門書生陳亮錫相識相交,緣於一場寺外牆根泉邊的邂逅,小乞兒入水撿錢,被寺內和尚斥責,入寺借景繪牡丹的陳亮錫恰巧路過,為小乞兒解圍,許慧撲當時心情不錯,便讓報國寺以後都不攔著小女孩在池撿許願錢,後來無意中發現陳亮錫竟然私自畫龍,起先震驚於他的膽大包天,細看之後緊接著便驚駭於他的精絕畫工,堪稱刷天王須筆跡猶如神助!

    一幅蛟蟒鬥龍圖,上方天龍隱現於斑斕凝結的雲霧,墨氣淋漓,天龍長須巨口,淩雲駕霧,蒼老可畏,下方大蛟出水,足爪奮攫,巨蟒盤山,朝天吐信,當時圖畫已至末尾,許慧撲真是被光怪陸離的奇詭畫麵給嚇得不輕,陳亮錫被窺破秘密,也未有絲毫慌亂,交談過後,相談甚歡,對於陳亮錫是極為欣賞的,唯獨此人棱角太過分明,許慧撲自知唯有父親這些個江南一等名士才可馴服,便存了徐徐圖之的意思,本意是陳亮錫再被生活磨礪幾年,便破格薦舉給許氏娘家,從幕僚小吏做起,說不定就可化龍而起,日後陳亮錫自然感恩於許氏賜予雲雨,才算真正被家族所用,隻是那繡花枕頭的世子殿下出現後,一切都亂了套,烏煙瘴氣,她的數年布局毀於一旦!

    如今獨占曲水流觴風頭的陳亮錫已算得了騰飛之勢,很快名聲就會傳遍江南道,許氏再要招攬,一則要明目張膽進行,二來所耗本錢注定要比原先多了數倍,許慧撲如何能不惱恨那世子殿下?更大隱情是,若非盧白頡露麵,她差點就落魄到要給這無良世子暖被的下場,許慧撲潛心修道,自然而然視作奇恥大辱。

    方才寺中見到伯柃袁疆燕,這位成名已久的大人物眼神隱晦陰沉,更讓許慧撲毛骨悚然。

    能說出口“養士不類豢養走狗,實如熬鷹,饑則為用飽則颺去”的名士,豈止是隻會玄談妙論的道德儒士!

    許慧撲歎了口氣,心灰意冷。

    她獨自走出報國寺,眯起眼,緩緩走向牆根,麵容淒豔道:“曹長卿?與我何關?我隻當沒聽到過!”

    殊不知許道姑這次意氣用事,要讓世子殿下輸了賭注,也算間接報了仇。

    這名女冠低頭望著一叢雜草,冷笑道:“女子賤如草呢。”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0:59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五十三章 權衡


    一個下午有世子殿下插科打諢,徐脂虎歡聲笑語不斷,她這樣發自肺腑的嫵媚笑顏,足以讓江南道那幫假道學們神魂顛倒,可惜他們見不著。.\閱讀\網徐脂虎很鍾情木劍溫華的幾句口頭禪。

    “小年,我當下很憂鬱啊!”

    “老子能餓得不想吃飯,也是本事嘛。”

    “小年,你瞅瞅,那小娘子還沒你長得沒你白,沒你好看,你給兄弟笑一個,解解饞唄?”

    徐鳳年說起這個曾經一起偷雞摸狗的哥們,嘴上惱火,眼神卻是柔和。而世子殿下說到李子姑娘和王東廂,可以明顯察覺到大姐徐脂虎的喜好程度有一個鮮明高下,出乎意料,徐脂虎被《頭場雪》勾去不少眼淚,但似乎對胸有錦繡的王初冬並不看好,反而倒是對那個名字古怪的李子姑娘十分喜歡,說這丫頭做側妃是極好的,嬌憨可掬福嘛,而王東廂,對女子來說,驚才絕豔不是幸事啊,說不定會難逃薄福短壽的下場。

    這些話徐脂虎都是直言以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半點不隱瞞,徐鳳年笑著說不會的,王丫頭既然能引來魁黿出水,肯定福緣不淺,徐脂虎一聽這個解釋,點了點頭。

    她看了眼窗外天色,臨近黃昏,該晚飯了,寫意園與退步園在盧府一直特立獨行,兩個園子都可以不參與家族宴席,徐脂虎嫁到江南後,入鄉隨俗,逐漸習慣了這邊的飲食,但照顧弟弟的口味,專門讓二喬請了城中酒樓兩位名家廚子來寫意園做一桌辣烈北涼菜,不是行家可不敢嚐試北涼獨有的石烹法與溫熗法,做地道了,才是大俗出大雅,做差了,就難登大雅之堂。

    江南道胭脂虎徐寡婦的兩百兩銀子可燙手得很,其中一位聽說是要給那當街殺人的北涼世子做菜,臨行前趕忙跑回家對著妻兒一頓痛哭流涕,再看那成天就知道嘮叨雞毛蒜皮的媳婦就格外順眼,許諾若是能活著走出盧府,以後再不去窯子揮霍銀子。

    盧氏府邸氣象不大,勝在格局巧妙,深諳藏風聚水的韻味。

    一襲青衫踩踏牆頭山頭與亭尖,翩然而至,恍若仙人,期間俯視盧府山水樓榭布置,這位青衣略微點頭,最終在湖畔落下,腳尖才落地,一人一劍奔襲而至,劍氣森寒,青衫文士略皺眉頭,身形也不後掠,雙足站定,一指敲在劍尖上,硬生生壓彎了這柄榜上有名的霸秀古劍,兩者之間橫著一把彎曲成弧的劍,雙鬢白霜點點的儒士單指看似不離霸秀,實則瞬間一敲再敲,指玄一十二次,霸秀劍終於撤離,中年儒士不動如山,身後整座小湖竟掀起巨大波瀾,層層推去,將對岸花木衝擊得搖晃不止,盧府出麵拒敵的當然是棠溪劍仙盧白頡,一劍無功而返,已經猜出眼前儒士身份,立即收劍入鞘,麵露驚訝道:“曹官子?”

    曹青衣微笑道:“棠溪劍仙果真深得羊豫章劍道精髓,巍然正氣。曹長卿不虛此行。”

    盧白頡將霸秀劍交給小跑而來的書童,麵朝青衣,行禮恭敬道:“曹先生謬讚,盧白頡惶恐不安。”

    怪不得棠溪劍仙如此謙恭,此時麵對的,可是那個在皇宮內匹夫一怒雙手撼城的曹青衣。若說一般江湖人士,哪怕如強如王明寅這些散仙式的高人,也都不會輕易啟釁官府與豪閥,徐驍當年馬踏江湖後,向皇帝陛下建議樹立起一支半軍半武的秘密機構,被武林中人膽戰心驚稱作“趙勾”,專門針對以武亂禁的江湖莽夫,一旦有人惹禍犯事,就要應付這個機構刺客不知疲倦的追殺。

    這十多年,多少自恃武力超群的武夫被格殺後“傳首江湖”了?

    傳首一說原本出自邊境重鎮的嚴酷軍法,將領反叛,屍首就會被送去邊鎮示眾,此舉乃人屠徐驍首創,擱在江湖中,震懾效果一樣巨大,傳首江湖的具體地點又有講究,大江南北不幸被點名的宗門教派共計十六個,其中起初連龍虎山這等道統仙地都難逃羞辱,後來天師府這些年在京城運作,不知道獻了多少仙丹妙藥給達官顯貴,才好不容易免去傳首地,除了龍虎山,東海武帝城也赫然在列,不過在趙勾特使連續六次傳首東海都被殺後,傳首依然傳首,不耽誤,但都不入城,隻是在城外象征性宣示一下即可返回,應該是朝廷與武帝城雙方都互退一步。但這些鮮血淋漓堆出來的規矩,對曹青衣來說太不痛不癢了,早些年趙勾整整有一半規模都在焦頭爛額地追剿大官子,但哪次僥幸碰頭,不是被曹官子一殺再殺?到最後這個劊子手機構幹脆不再讓屬下直接參與撲殺行動,而是傳遞消息到總部,再由趙勾的四位最拔尖的殺手集體出動。

    所以說曹長卿如果此行而來是要尋江心盧氏的晦氣,事後如何姑且不言,當下盧白頡肯定攔不住,棠溪劍仙幾近宗師境界,可惜對上曹官子何來半分勝算!

    盧白頡難免喟歎,武道一途,最忌心有旁騖。他幼年偶遇羊豫章,也算一樁奇緣,羊豫章非世間最頂尖的劍術高手,卻是一流劍道大家,學識駁雜,並不拘於劍道一域,見識往往高屋建瓴,盧白頡本就是家學淵源的世家子,修道講究苛求法財侶地,習武也是如此,棠溪先生自然都不缺,天賦異稟,得到羊豫章傾囊相授,自然事半功倍,在劍道江河上一日千,最終隱約有要獨樹一幟的氣象。這麼多年清心寡欲,不沾俗務,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為之,委實是武道修為唯有如此才有氣候,可惜幾近大宗師境界時,還是不能免俗,要入仕朝廷,以後多半是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對於立誌於登頂江湖的武夫來說,這種抉擇,無異於自斷一臂。

    棠溪先生在這頭的付出,許慧撲當下有怎會知曉?等到明白盧白頡的苦心,那時候他已身在京城,兩人又能如何?世間不如意事七**,能與人言一二三都無,才算坎坷。

    盧白頡穩了穩心神,揮手示意遠處一批盧府武士退下,這才問道:“不知曹先生此行所為何?”

    曹長卿淡然道:“看看而已,逗留不會太久。”

    盧白頡鬆了口氣,既然曹官子不是來盧府興風作浪,盧白頡當然就不需如臨大敵,泱州誰都沒這份底氣,唯獨棠溪劍仙有,故而盧白頡盛情邀請道:“曹先生能否去退步園一敘,白頡有許多劍道結症想要向先生請教,希望先生可以解惑,白頡感激不盡。”

    曹長卿笑道:“勞煩棠溪劍仙帶路。”

    寫意園很寫意,退步園盧白頡果真向曹長卿詢問了許多積鬱心中的劍道疑難,曹官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談舉止俱是風流,盧白頡是第一次與曹長卿見麵,起先更抱有戒心,才寥寥幾個時辰,便心生佩服。曹長卿全無門戶之見,講解疑惑,深入淺出,娓娓道來,且半點不以前輩自居。聖人有雲獨學而無友必孤陋寡聞。這道理誰都懂,可類似棠溪先生這個境界的人物,如何去找那值得相談甚歡推誠布公的友人?

    在劍道上豁然開朗的盧白頡心中感慨,曹長卿不愧曹八鬥的名號。

    黃昏中,盧白頡正襟危坐,再一次問道:“曹先生所要何物?”

    這一次,棠溪先生心誠正意。

    曹長卿搖了搖頭,隻是問道:“相信棠溪先生比我更了解世子殿下徐鳳年,若是他極為在意一樣東西,有人想拿走,他會不會給?”

    盧白頡記起了盧府門口那一幕,思量以後沉聲說道:“若是重要如他至親,此人絕不會給。除此之外,並不是小氣的人物。此子心機城府極輕又極重,不好妄言。”

    曹長卿笑了笑,道:“那就行了。”

    薑姒對他來說才是西楚公主,對那世子殿下來說,算得了什麼?(未完待續)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1:07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五十四章 來世認酒窩

    盧白頡和曹長卿結伴而至寫意園,棠溪先生這份魄力,讓徐鳳年刮目相看,連自己都要視曹青衣如豺狼虎豹,盧家根基在江南,雖說離京千之外,終歸不如北涼那般天高皇帝遠,如今豪閥式微,由謀略江山自主轉為內部傾軋,皇帝陛下對高門世族的掌控愈發稱心如意,一旦盧氏被獲知與曹長卿“有染”,指不定就要連累家主盧道林丟了國子監祭酒的清貴權位不說,能否活著走得出京城都難說。

    如此一來,有盧白頡和曹長卿大駕光臨,寫意園的晚宴變得更加熱鬧,這一桌子,武評登榜的便有兩位,加上一位棠溪劍仙,傳出去很能嚇唬江湖人士,桌上北涼菜占了三分之二,經典江南菜也有三分之一,碗碟俱是出自江南大官窯燒造,春秋時碗瓷上不興題款,此時海晏清平,再興題字風氣,曹長卿低頭望著眼前一隻紫口鐵足小瓷碗上的“天地同春”抹紅款,歎了口氣,神情頗為遺憾,碗瓷易碎,碗碎字亡,哪稱得上一樁雅事,隻不過外人不知曹長卿的書生意氣,隻當作高人心思不可揣度。

    徐脂虎左邊徐鳳年右邊薑泥,也不偏袒,都給夾菜,北涼世子偶爾與太平公主下筷到了同一個菜盤,按照以往情形,徐鳳年多半是要經曆一番龍爭虎鬥才能勝出,這次薑泥卻霜打茄子,見到徐鳳年伸出筷子就縮回手,一頓飯吃得不溫不火,這張桌子上反而是魚幼薇瞧著最淡泊平靜,明眼人都看得出徐脂虎對這位花魁出身的女子並不親近,進盧府以後,竟並無說上一句話。

    一頓豐盛晚宴過後,徐脂虎拉著弟弟去散步,薑泥和老劍神曹青衣以及盧白頡四人留在寫意園中乘涼,徐脂虎坐在湖畔涼亭中,憂心忡忡說道:“曹長卿對薑泥誌在必得啊。”

    徐鳳年揉了揉臉頰,見附近沒外人,平淡道:“這位曹官子放話說隻要肯交出他的太平公主,就去殺陳芝豹。”

    徐脂虎倒抽一口冷氣,皺眉道:“當真?”

    徐鳳年自嘲道:“以曹官子身份,豈會跟我這個後輩開玩笑。”

    徐脂虎自言自語道:“你說這是不是咱們爹早就想好的路子?”

    徐鳳年皺眉道:“姐,你是說徐驍預料到了會有今天?由曹官子這個外人去破局?會不會太神了點?要知道徐驍的棋力實在不堪入目啊,跟上陰學宮的王祭酒都能殺得你來我往的。再說了,徐驍也未必對陳芝豹有必殺之心。”

    徐脂虎想了想,小心翼翼字斟句酌說道:“若是在可殺不可殺之間,留著陳芝豹,大可以讓你慢慢去較量爭鋒,若是心存必殺,再讓你出麵當劊子手,興許可以立威,但對咱們北涼損耗太大,陳芝豹除了義子身份,還是北涼僅次於咱們爹的第二號實權人物,這位白衣戰仙可不是省油的燈,甘心給咱們爹做義子,可不一定情願做你的踏腳石啊,一旦北涼內亂,朝廷可就徹底沒忌憚了,張巨鹿顧劍棠是死敵,兩人暗中眉來眼去已久,到時候陳芝豹不說別的,便是僅僅單身逃出,對北涼來說,不單單是三分五裂和軍心渙散,陳芝豹說不準就是第二個顧劍棠啊!”

    徐鳳年點頭笑道:“確實,顧劍棠這輩子都鬥不過徐驍,不代表另立門戶的陳芝豹鬥不過我這個庸碌世子。看來曹官子出手,最符合北涼的長遠利益。徐驍要麼是有李義山這樣的高人指點,要麼純粹是一記沒頭沒腦的無理手,被他歪打正著了。”

    徐脂虎輕聲問道:“鳳年,你打算放人了?”

    徐鳳年轉頭望著暮色,自言自語道:“說不放,就有點死鴨子嘴硬的嫌疑了。誰都能不知死活跟曹長卿對著幹,大不了就是丟一條命,我似乎不太行,畢竟徐驍一大把年紀了,總不能光給他添堵。何況與曹長卿私交一事,肯定過了京城那位的底線,哪怕徐驍不敢說全部扛不下。這趟算是被曹長卿真正給打蛇打七寸,篤定我不是真無知到大無畏的世子殿下,加以投下殺陳白衣的天大誘餌,估計當下正心偷著樂吧?”

    徐脂虎小聲問道:“很喜歡那丫頭?”

    徐鳳年沒心沒肺做了個鬼臉笑道:“能不喜歡嗎,看了這麼多年,越長越好看,總看不厭,當然喜歡。”

    徐脂虎歎息道:“隻是喜歡嗎?”

    徐鳳年頓時愣了愣,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似乎從未深思過。

    徐脂虎摸了摸弟弟眉頭,笑問道:“姐姐很好奇你會怕誰嗎?”

    徐鳳年笑道:“當然,怕大姐你不開心,怕二姐生氣。”

    徐脂虎搖了搖頭,認真說道:“姐不是說這個,是你真的怕,睡不著覺的那種人。”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緩緩說道:“怕京城那位,怕他覺著連借刀殺人都嫌麻煩,終於撕破臉親自舉刀殺人,”

    徐脂虎嗯了一聲,深以為然。京城那位若是一般意義上的明君也就罷了,可事情並不簡單,勤政幾乎到了病態的境界,按理說這種畸形的勤懇理政行徑唯有出現在那些布衣出身的開國皇帝身上,但是那位登基繼位以來,治理天下的勁頭就跟一位畢生積蓄攢買了幾畝田地的老農一般,簡直就是兢兢業業不知疲倦,去年禮部便有一份可以管中窺豹的驚人記錄,元旦過後七天中,共計收到內外三省六部諸司奏劄一千五百餘件、三千六百餘事!事實上這位九五至尊的禦書房幾乎夜夜燈火通明到三更,以至於傳聞大太監韓貂寺不得不數次冒死直諫,懇求稍多雨露後宮。這位一次在宮中召見江南外戚,作詩一首,其中便笑言百官已睡朕未睡,百官未起朕已起。傳言此詩一出,朝廷再無人敢質疑首輔張巨鹿的整頓吏治。這等雄才大略更是勤勉非凡的天子,哪位功勳權臣不怕?忠臣怕昏君,得勢權臣卻是最怕明君啊。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隻是比狡兔死走狗烹說得更光鮮溫淡一些罷了,但也道破所有玄機,有幾個舊臣不陪著舊君去地下繼續“盡忠”的?

    徐鳳年繼續說道:“怕徐驍。”

    徐脂虎訝異打趣道:“奇了怪了,天底下誰都可以怕北涼王,可你都會怕咱們老爹?”

    徐鳳年喃喃道:“怕,怕徐驍老了。”

    徐脂虎默然。

    徐鳳年平靜道:“再就是怕陳芝豹反了。”

    徐脂虎點頭,這個答案在情理之中。陳芝豹既有將將大才,也有將兵中才,除了資曆,當真是不輸北涼王徐驍半分,否則也撈不到戰仙和小人屠的兩個綽號。如果是論對敵的手段陰狠,更勝過徐驍。這樣的梟雄,做朋友無疑是幸事,做敵人,則是莫大的不幸。西壘壁前,薑兵聖目睹妻兒被活活拖死而嘴角滲血的一幕,雖不見於任何正史野史,但春秋落幕以後的所有當局者,都心有餘悸。上陰學宮曾有兵學執牛耳者坦言,給陳芝豹和碩果僅存的兵法大家顧劍棠各自十萬兵馬,勝負在五五分,但給三十萬甲士以後,卻是陳芝豹穩操勝券,當然這是不考慮戰場以外的前提下,但足以證明陳芝豹的可怕。朝廷不敢過度彈壓徐驍,頭未嚐沒有生怕陳芝豹借著理由舉旗造反的原因,需知京城那一位對白衣戰仙可是神往已久。

    徐鳳年突然笑了笑,眯眼柔聲道:“最後就是怕老黃了。”

    徐脂虎徹底懵了,一臉疑惑。

    徐鳳年微笑道:“跟他一起遊曆時,整天提心吊膽,生怕他死了,沒了老黃,我哪走得下來六千,六百就累死餓死無聊死了。”

    徐鳳年望著大姐徐脂虎,說道:“六千都熬過來了,老黃沒死我沒死,都沒死,可老黃怎麼到頭來就跑去那狗屁武帝城死了?”

    徐脂虎自然給不出答案。

    徐鳳年抬起頭說道:“死在西蜀也好啊,好歹是故鄉。”

    徐脂虎哭了。

    徐鳳年啞然失笑,幫忙擦去淚水,“姐你哭什麼,當年老黃給你喂馬,你每次見著這缺門牙的老家夥,可都沒好臉色。”

    徐脂虎瞪了一眼。

    徐鳳年終於說道:“薑泥啊,記得第一次見麵還是那麼小的小丫頭,就背著國仇家恨了,其實國仇什麼的,她也不懂,但家恨,要她去跟徐驍報仇,她那麼個怕打雷怕鬼怪什麼都怕的膽小鬼哪敢,瞪大眼睛找來找去,還不就數我這個無良無品還好色的世子殿下最好對付了?不找我找誰去?她除了太平公主的身份,哪有啥出奇的,堆個雪人會手冷,洗個衣服會怕累,看到我在武當山上練刀的場景後更是怕死了習武的苦頭,小心眼的妮子,也不算太笨,有我撐腰,就敢跟隋珠公主不依不饒的,還真當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公主了啊。後來怕心軟了,就寫了個誓殺貼,到頭來又被回到北涼的二姐給狠狠拾掇了一通,還不是記仇記到我頭上?不僅小心眼,還小氣,沒事就偷偷數銅板,但說她小氣也不對,神符說送就送出去了,說到底,她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女子,她的那些自以為隱藏很好的心機,我都看得出來,明明白白的,我也不說破,就覺得挺好玩。小時候娘親曾拉著薑泥的手指著丫頭的臉頰跟我說過,那兩小酒窩兒,是過了鬼門關黃泉路來到那奈何橋,不願忘卻前世牽掛人,才沒有喝下老婆婆的孟婆湯,跳入橋下忘川水受十世水淹火炙才投胎轉世,隻為了能找到牽掛之人,我當時也小,就懵懵懂懂想啊,可不就是我站在她眼前嗎,就想著不管怎麼樣,這輩子都不能讓這小臉蛋上有兩酒坑兒的丫頭被外人欺負了。”

    徐鳳年眯眼笑道:“現在看來,她要能後悔,一定在奈何橋上下決心跟我來生相見不識了。”

    徐脂虎無奈道:“這個說法你也信?”

    徐鳳年點頭道:“娘說的,都信。”

    徐脂虎剛要調侃,看到薑泥在亭外扭捏著不敢走入,起身走出亭子,把她推上台階,徐脂虎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徑直離開。

    曹官子攪局以後,氣氛微妙的兩人相對無言。

    徐鳳年率先沒好氣說道:“幹什麼,要債來了?本世子付了銀子好一拍兩散?”

    薑泥撇過頭,伸出一隻小手,氣呼呼道:“兩百一十二兩銀子七十二文錢。”

    徐鳳年冷笑道:“行啊,本世子都折算成一顆顆銅錢,讓你背著大麻袋離開這。”

    薑泥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走出亭子,她轉了轉頭,看到他麵朝湖水,背影有些冷清。

    許久,徐鳳年出聲道:“你還不走?曹官子再厲害,逼急了本世子,大不了玉石俱焚,誰生誰死,就看他和李淳罡誰更牛氣了。”

    薑泥聲若細蚊道:“是不是我走了,就殺不了你了?”

    徐鳳年轉身笑道:“當然不會,有曹官子和老劍神兩位高人教你,說不定過個幾年就能殺我了。走吧走吧,省得天天在本世子麵前晃蕩,沒你在,記得殺我之前通知一聲,我也好睡安穩覺,我能睡幾年是幾年。”

    薑泥咬著嘴唇道:“那我就不走!”

    八鬥風流的曹官子要是聽到這話,還不得吐血?h!~!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1:15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個字


   徐脂虎是知人情冷暖,讓青鳥給涼亭這邊送了幾份沁著涼意的點心瓜果,很能解暑,徐鳳年盤膝而坐,與重新入亭站著的薑泥麵對麵,徐鳳年仰頭目不轉睛盯著胸口景象已徹底不太平的太平公主,沒來由想起北涼王府書房中一幅《春雷惡蛟驚蟄圖》,蛟龍踞江心大石而蹲,自然壯觀,但徐鳳年卻在意江畔一位竊眸欲語不語的執爐天女,與眼前女子根本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幅天王天女圖據說出自前朝大煉氣士之手,暗藏讖語,讖語分佳讖和惡讖兩種,徐鳳年幼時常與娘親一起觀摩,也看不出什麼玄機名堂,隻覺得惡蛟氣勢淩人,估摸著大抵逃不過惡讖的下場。

    徐鳳年撿起一片冰鎮西瓜,邊啃邊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棋詔叔叔到底是誰?”

    薑泥猶豫了一下,靠著朱漆廊柱坐下,搖頭道:“隻知道棋詔叔叔姓曹,娘說他才高八鬥。”

    說到娘這個字時,神情黯然。本該是稱呼母後的。

    徐鳳年白眼嗤笑道:“何止是才高八鬥,老劍神在武評上排第八,曹長卿已經做了連續兩屆的探花郎,江湖人稱曹無敵曹官子,現在你發達了,有老劍神青睞,哭著喊著收你做徒,加上這會兒曹官子屁顛屁顛跑來給你當侍衛,比我這個世子殿下可排場大了無數倍,我就納悶了,常人求師學藝像條狗,你倒好,高人們跟路邊大白菜一樣不值錢,難怪李義山說你身負氣運,不服氣不行。我琢磨著你嬌軀一震是不是就可以引來天生異象?小泥人,要不你震一震?”

    薑泥晚宴上動筷極少,看著琳琅點心難免嘴饞,礙於臉皮薄,不好意思伸手,本來餓著肚子心情就不好,聽到世子殿下的促狹打趣,驀地一股怒氣從心中來,瞪眼道:“震你個大頭鬼!”

    徐鳳年先把裝滿各色點心的蝦青官窯餐盤推向薑泥,冷不丁正色道:“跟你說些正經事,練武如修道,都逃不過根法侶財地五字,根是根骨,居首位,自身資質下乘,一切休言。不過相信你的天賦再差也差不到哪去。接下來是法,即法門,入道無門,便是滴水澆頑石,人生不過百年,如何能有成就?有名師領路,事半功倍,這點上,你比我還要幸運,我得了武當大黃庭才能在蘆葦蕩活下來,你有曹長卿李淳罡兩大百年一遇的高人傾心傳授,算起來你的機遇怎麼著都是五百年一遇了。侶財地三項,對你來說自然更無妨礙,無侶不可安心治生,無財不可一心養道,你我相比,我侶財勝你,地,卻要輸你,例如在這盧府,我便不能輕易向老劍神討教兩袖青蛇,以後若是進了北涼軍,也未必能專心習武,你不一樣,有曹長卿遮擋,哪怕他存心要打著你太平公主的旗號去複國,你照樣可以無憂無慮,輸了,無非是遁走江湖,萬一贏了,你說不定就是百年以來第二位女皇帝了。到時候你即便學武不成氣候,要殺我,也不過是彈指的小事。這種沒啥本錢的大買賣,傻子才不做。”

    薑泥才將一塊小軟脂塞進嘴,腮幫鼓鼓,梨渦撐起,含糊不清氣哼哼道:“你說得天花亂墜,其實不就是想我走嗎,我可不笨,棋詔叔叔是很了不起,但複國何其難,北涼王有三十萬北涼鐵騎都不敢自己做皇帝,棋詔叔叔是天下第三又如何,就打得過三十萬人啦?我要是走了,才是一輩子都殺不掉你,你以為會讓你得逞?”

    徐鳳年笑眯眯道:“呦,你不是真的笨嘛。”

    薑泥咽下點心,從餐盤中端起一碗冰糖蓮子百合,入口入腹後隻覺得沁人心脾,徐鳳年雙手交叉,膝蓋抵在春雷繡冬刀身上,笑道:“那你留在我身邊就能殺我了?你扳指頭數數,我們一路行來,都碰上多少個美人了,我身邊現在就有魚姐姐,還有舒大娘,她們這,何等來勢洶洶,你再瞧瞧你自己。”

    徐鳳年鬆開十指在胸口做了個捧起的姿勢,

    薑泥惱羞成怒,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挑眉氣怒道:“累贅!”

    “咦?蓮子百合到你嘴還能吃出酸味來?”

    徐鳳年白了個眼,繼續說道:“好,不說這個。就說容顏身段好了,靖安王妃裴南葦長得不漂亮?人家可是胭脂評上的大美人!她讀書還不收錢呢,還能陪我下棋解悶,完全沒你什麼事情嘛。”

    薑泥置若罔聞,很聰明地沒有跟世子殿下鬥嘴,隻是狼吞虎咽。徐鳳年扭頭望向湖水,亭邊附近有幾十尾錦鯉遊曳,與北涼王府沒法比,不過聊勝於無,從餐盤虎口奪食搶了些螺絲酥糕,丟入湖中。

    小泥人可以對那些個榜上有名的高手無動於衷,他不行,以往遇到那些個,不管是背匣老黃還是白發老魁,或者是李淳罡和王重樓,終究不是需要自己正麵對付的敵人,感觸不深,直到襄樊城外見到第十一王明寅,以及現在敵友僅在一線間的曹官子,才知道這些個頂尖人物的恐怖,當時王明寅硬抗兩袖青蛇前衝而來,殺意撲麵,曹長卿看似溫文爾雅,同樣殺機四伏,要是能選擇,徐鳳年寧肯與靖安王趙衡同桌而坐,再如履薄冰,總不至於當場被殺斃。

    湖亭中與寫意園中雙方都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寫意園走了個早已被人忘記的太平公主,曹長卿和盧白頡所談就顯得汪洋恣肆無所顧忌,不知如何提起了張巨鹿雙手翻天覆地的治政。離陽王朝沿襲舊曆施三省六部製,三省中以尚書省職責最大,分六部,六部尚書皆是朝廷當之無愧的第一線實權重臣,其餘兩省中內史省在俗稱黃門省,大小黃門郎之所以被譽作清流顯貴,便是出自這,在京城做官大體而言有兩條路數,一條是入尚書省六部,做到極致頂點便是六部尚書,短期來看,相比入其餘兩省進階要快,獲利要多,油水豐足,不需削尖腦袋去積攢太多清譽口碑好名聲,兢兢業業做個能吏即可,但對大多士族儒生來說,心底卻要更看重內史省入職,因為一旦登閣入殿,獲封大學士頭銜,不說首輔次輔這兩個超一品位置,隨便拿下個六部尚書輕而易舉,都算是屈尊了,可由六部攀爬到了頭再轉身去爭學士身份,卻十分罕見,京城流傳武當執金吾文做黃門郎的說法,道盡了百官心態,京輔都尉金吾郎大多由皇親貴族出身的高門子弟擔任,大小黃門郎則更難獲批,當朝在位與已退的殿閣大學士十有八九都出身黃門侍郎,而這個地位超然的一小撮群體如何晉升,往常都是以文章詩賦取人,這套官場規則十分含糊不清,出自黃門的首輔張巨鹿手執權柄後整頓吏治,第一個目標竟不是尚書省六部,而是黃門!當時馬上就招來漫天非議,一說這個紫髯碧眼兒忘本,二說他隻敢揀軟柿子捏。

    曹長卿輕聲道:“詩賦取士是古法,固然流於空疏,詩寫得好未必能治理得好天下,但若按照張碧眼的八段文考究經義來篩選儒生,利弊大小,也不好說。”

    棠溪先生盧白頡笑道:“本以為曹先生對張首輔此法是大力鞭撻的。”

    曹長卿搖頭道:“鯉魚跳龍門,張巨鹿是親手給讀書人豎起一道龍門啊,這般氣象宏偉的大手筆,隻輸黃龍士。此法一出,若能功成,再推廣到全天下,等於替寒門士子謀了條坦途,豪閥門第的根基就要再度鬆動。與兵書上的圍城三闕空出一門有異曲同工之妙,張巨鹿確有經濟才華,深諳民意堵不如疏的道理,春秋便是徹底堵死了百姓晉身的路子,才有亂象。隻不過那些個世族門閥,也不都是睜眼瞎。”

    說到這,曹長卿不再言語。

    盧白頡情不自禁泛起苦笑,開明如長兄盧道林,不一樣對八段取士深惡痛絕?更別說袁疆燕之流。隻是迫於張巨鹿時下得寵如日中天,有皇帝陛下不遺餘力的支持,才忍氣吞聲,恩寵再盛終有淡薄日,到時候豪閥激憤迸發,張巨鹿的下場如何,天知曉。以張巨鹿的眼光,未必沒有看到這股潛伏越深反彈越大的危機,隻是不知為何這名王朝第一棟梁始終執意而為。曹長卿身在局外,再者不像盧白頡那樣多年專注於武道修為,對天下大勢看得要更透徹,他之所以推崇那碧眼兒,在於此人對北涼徐驍深有忌憚,甚至與以顧劍棠為首的兵部大佬都懷有成見,卻不局限於廟堂爭權,真正意義上為王朝長治久安而雷厲風行地布局,若是稍稍念權的翹楚人物,就會花許多精力去對付異姓王徐驍甚至六大藩王來穩固皇帝心中地位,但張巨鹿不同,為了大局,可以與顧劍棠為伍共同謀事,可以與八國遺老推誠置腹,曹長卿善觀象察地擅審時度勢,大致看得出張巨鹿生前興許可以有大恩於離陽王朝,以至於授首席大學士和諡號文正都不足以表其豐功偉績,但死後多半就要禍及家族,遠不如黑衣病虎楊太歲智慧圓滑,曹長卿心中感慨,釋門修己身自有氣象法門,可要說救民於水火,如何比得儒生!

    我輩書生當仁不讓!

    隻可惜張巨鹿沒有早生在西楚。

    盧白頡欲言又止。

    曹長卿微笑道:“棠溪有話直說。”

    已經猜出內幕的盧白頡開門見山問道:“就不怕世子殿下主動與趙勾聯手,既可留下太平公主,又能向朝廷表忠嗎?”

    曹長卿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實不相瞞,這種看似有理的無理手,正中曹長卿下懷。”

    在一旁扣腳的老劍神冷笑著插話道:“你放心,徐小子沒這麼蠢。”

    曹長卿不以為然,緩緩起身,走出寫意園。

    羊皮裘老頭兒嘖嘖歎息道:“老夫大致猜出這家夥是如何收官了。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唉,看來這次徐小子是要輸了。”

    青衣曹官子來到涼亭。

    薑泥正巧出了亭子站在台階上。

    曹長卿作揖道:“公主若想嫁入北涼王府,曹長卿今日便可離去。”

    薑泥如遭雷擊,臉色蒼白。

    有些話不說透,自欺欺人,就可以糊塗一世,打打鬧鬧輕輕鬆鬆。

    可挑明了,便是仙人也斷然沒有斡旋餘地。

    亭中徐鳳年下意識抬起手,好似想要去拉住什麼,但還是放下。

    拿起什麼不算重,放下,才吃力。

    薑泥轉頭看了一眼總是玩世不恭總能嬉皮笑臉的世子殿下。

    盤膝坐在長椅上的徐鳳年嘴角扯起一個笑意,揮了揮手。

    曹長卿麵無表情,說道:“曹長卿定會信守承諾。”

    徐鳳年收斂笑意,隻說了一個字。

    “滾!”h!~!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1:18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五十六章 銅錢加銅錢

     世子殿下咬牙切齒說了個大快人心的滾字,結果整座涼亭便寸寸龜裂,曹官子陪著這一日重新恢複太平公主身份的薑泥背對亭子緩步而行,等徐脂虎老劍神等人聞聲趕來,隻看到徐鳳年坐在塵埃碎屑中,臉上神情瞧不出是狼狽還是憤懣。最心疼這弟弟的徐脂虎遮掩不住滿臉怒意,恨不得調動兵符圍剿了那行事悖逆的曹官子,這兩日陽春城有兩件大事,一件是報國寺名士薈萃,曲水談王霸,再就是顧劍棠舊部嫡係心腹領兵入城,無疑是要針對北涼世子,以徐脂虎這些年在江南道上積蓄的人脈,不是不可以借力打力,最不濟也能讓那曹長卿無法繼續閑庭信步地裝神弄鬼。

    但被毀亭示警的徐鳳年沒有喪心病狂地跟曹長卿死磕,起身後走向大姐徐脂虎,握了握她的手,擠出一個笑臉,看得徐脂虎心更難受,但她總算勉強隱去臉上的怒容,姐弟倆人回到寫意園房中坐下,沒過多久,青鳥站在門口稟告道:“長郡主,殿下,薑泥與曹長卿已經坐上棠溪劍仙安排的馬車離去。”

    徐鳳年問道:“李淳罡跟著走了?”

    青鳥搖頭道:“沒有,老劍神讓我捎話給殿下,哪天返回北涼了他才會離去。”

    徐鳳年笑道:“好大一顆定心丸。”

    徐脂虎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笑道:“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你二姐剛寄信過來,說讓你別去上陰學宮,即使去了,她也閉門不見。看來是這次是真生氣你先來湖亭郡而不是她那了哦,咋辦?要不姐幫你求個情?”

    徐鳳年苦笑道:“別,千萬別火上澆油,大不了我先繞道去龍虎山找黃蠻兒,既然沒有先去看二姐,好歹弄出個把上陰學宮當作壓軸的心誠架勢,否則二姐說不見我,就肯定會給我吃閉門羹。”

    徐脂虎提及徐渭熊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終歸是親姐妹,點頭柔聲道:“你這二姐心氣高,獨獨對你,是很在意的,你見過黃蠻兒後也別寄信說要去學宮探望,給她個驚喜,她也就沒法板著臉給你看了。”

    徐鳳年思緒偏離,皺眉問道:“這次我在陽春城大打出手,會不會讓盧道林很難堪?”

    徐脂虎胸有成竹道:“這事不打緊,國子監祭酒的位置當然清貴,可到底不如六部尚書來得實在,以往要顧忌儒士風範,放不下身段去做,這次吃了虧,說不準就會因禍得福,而且小叔已經打定主意去兵部任職,雖說豪閥之間相互爭權,可一直在有顧劍棠坐鎮的兵部討不到半點好,六部中就數兵部世族子弟最說不上話,這回小叔出馬,哪怕是跟盧氏不對路的,估計都得捏著鼻子點頭答應下來,若是盧氏家主再能執掌一部,盧氏就算上了個台階,不至於跟以往般做個小媳婦兩頭受氣。各大殿閣學士,兩省主官,六位尚書,加上六部侍郎二十餘人,這幾類稱得上是第一線京官,一個家族是否得勢,關鍵就看能否在這頭占據一兩個位置了。中書省因為長久不舍中書令,十幾位大黃門各有山頭,況且京城那位也不允許這些人抱作一團,反而不如尚書六部來得勢大。”

    徐鳳年歎道:“想想就頭疼。”

    徐脂虎問道:“就讓他們這麼走了?”

    徐鳳年無奈道:“曹長卿這家夥是春神湖上的老麻雀,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沒對我出手已經是看在薑泥的麵子上。擺在我麵前就兩條路,一條是寄希望於李淳罡出死力,拉上趙勾和官府和軍隊三大勢力,一同剿殺曹長卿,這樣往死得罪的話,壞了曹長卿的大局,一旦被他逃脫,別說是我,可能連徐驍都要硬著頭皮應對他的刺殺,我是知道這種高手偷襲的無解,一個姑娘數次讓我命懸一線,曹官子要殺誰,也就京城那位勉強可以撐著不勝不負的場麵。另外一條就是眼不見心不煩,認命了,誰讓自己技不如人,沒辦法的事情。江湖險惡,所以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這話是溫華說的,真他娘的有道理。要不然我倒是想豪氣地跟曹官子說一句有本事來跟本世子互砍,可我能嗎?保不齊才說完就被人家拿腦袋蹴鞠去了。”

    徐脂虎拍了拍世子殿下的手背,安慰道:“早點掌握了北涼鐵騎,誰都不怕。”

    徐鳳年笑了笑,“姐,你放心好了,跟老黃走的六千不是白走的,小心肝沒那麼容易碎。溫華狗嘴吐不出象牙,但哪能不挨刀後頭還有句話,很有嚼勁。”

    徐脂虎好奇問道:“說來聽聽。”

    徐鳳年哈哈笑道:“人在江湖飄,哪能總挨刀!”

    徐脂虎捧腹大笑,猛地笑出了眼淚,不知是被逗樂,還是心酸。

    徐鳳年今天是第二次幫著大姐擦去淚水,溫柔道:“姐,差不多我也該走了,再哭我可就走不了。”

    徐脂虎壓抑下心中的戀戀不舍,故作大度道:“去去去,本來想幫你引薦一些身世清白的美人兒,江南道上的女子,可都水靈靈的,你走了更好,省得我家二喬魂不守舍。”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二喬那丫頭犯渾了還是瞎了眼,會看上我?”

    徐脂虎眼眶中不知不覺又泛起淚花,帶著哭腔氣極而笑道:“你以為誰都跟薑泥那丫頭沒良心?!說走就走,就是養一條狗,都養出感情了!”

    徐鳳年歎氣道:“姐,這話說過頭了啊。”

    徐脂虎重重呼出一口氣,憤憤不平道:“她也不容易,那麼小小的肩頭就得扛著整個西楚。說來說去,曹長卿才不是個東西,要說這些年三入皇宮聽著挺英雄氣概,到頭來還是要拿薑泥這麼個小閨女頂缸,當真是一世英名晚節不保!”

    徐鳳年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徐脂虎擔憂道:“沒事了?”

    徐鳳年做了個豬頭鬼臉,徐脂虎這才放行。

    青鳥沒有跟著,徐鳳年獨自走到院門口,縮回腳,走回院中一間廂房,雅淡潔淨,房中角落放著一隻大書箱,徐鳳年看到桌上淩亂放著十幾枚銅錢,坐下後一枚一枚拾起握在手心。當年她孤苦伶仃走入北涼王府,今天也是不帶一物走出院子。徐鳳年將銅錢疊在桌上,下巴擱在桌上怔怔出神,察覺到下巴有些濕潤,驟然醒悟,苦笑一聲,繼而眼神堅毅起來,一抹手將銅錢收起,急急走出房間,去拿了劍匣,去馬廄牽馬,單騎而出。

    在官道追上曹長卿親自做馬夫的那駕馬車。

    曹長卿緩緩停下馬車,並未再度刻意為難這名言語不敬的世子殿下。

    隻是單騎而來,已經足夠誠意。

    曹長卿連皇帝陛下都可殺,豈會真去斤斤計較一個滾字?

    若非驚覺真相,曹官子大可以徐徐收官,不至於當下這幅看似相安無事其實兩敗俱傷的最壞場景。

    曹官子可以不在乎全天下人眼光,唯獨不願讓太平公主記恨。

    徐鳳年等薑泥掀起簾子探出腦袋,送出裝有大涼龍雀的劍匣,雲淡風輕道:“送你的。”

    她眼神渙散,沒有伸手,馬上要放下簾子,看也不看一眼紫檀劍匣。

    徐鳳年彎腰放在曹長卿身後,她眼前。

    劍匣上還擺有一串銅錢,世子殿下笑眯眯道:“本世子委實沒有隨身攜帶銀子的習慣,其餘銅錢先欠著,什麼時候窮得叮當響揭不開鍋了,來北涼找本世子,管飽。報仇是報仇,兩碼事。”

    小泥人怔怔望著劍匣上的銅錢,眼睛一亮。

    雙鬢霜白的曹長卿雖是背對兩人,但仍是輕輕歎息。

    徐鳳年深深看了一眼沒能擦幹淨淚痕的太平公主,玩笑道:“都要分別了,有棋詔叔叔在身邊,以後恐怕就找不到誰來欺負你了,要不笑一個?”

    薑泥下意識瞪眼,但如何都凶不起來也笑不出來。

    馬背上徐鳳年直起身,不再猶豫,掉轉馬頭,策馬緩行,駿馬才踏出幾步,世子殿下一拉馬韁,停馬沉聲道:“曹長卿!”

    青衣曹官子不需徐鳳年說話,便平靜道:“趙勾算得了什麼,以前公主不在,曹長卿就容得他們蹦跳,這次出行,就讓他們死絕。”

    徐鳳年不再言語,策馬狂奔而去。

    薑泥捧著劍匣坐回車廂,悄悄將一枚緊緊攥在手心沾滿汗水的銅錢與那十幾枚放在一起。

    曹長卿喃喃道:“此子大氣。”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1:22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五十七章 親家,出京,賺虧


    (因為是五千字章節,上傳有點晚了。)

    說來也巧,北涼王徐驍正要離京,大將軍顧劍棠便從兩遼歸來上朝。今日早朝,不設在保和殿,而是尋常以供上朝的養神殿,正南大門外,首輔張巨鹿領頭的張黨,獨霸兵部的顧部武將,溫太乙洪靈樞做老供奉的青黨,被離陽王朝本土權貴腹誹成兩姓家奴的西楚老太師孫希濟,則領銜八國遺老新貴,四大派係紮堆,涇渭分明,張首輔一向不早不晚臨朝,曾與上柱國陸費墀後在青黨內三足鼎立的溫洪兩位柱國年歲大了,一般情況也來得較晚,反倒是眉發雪白的孫希濟素來提前來到太安皇門外,以示老驥伏櫪,但習慣性寡言少語,這位曾與春秋武聖葉白夔並稱西楚雙璧的老頭兒如今身居王朝高位,執掌門下省,有封駁之權,有諫諍之責,入仕王朝後,不曾折節,從未有泛泛而談,不言則已,一言必是有的放矢,深受皇帝陛下敬重,傳言馬上就要獲封一閣大學士的頭銜。

    孫希濟滿頭鶴發,皮膚褶皺如老鬆,身體不太好,時不時就要冬染風寒夏中暑,陛下甚至專門為這名老臣破例賜座,不過現在看上去孫老頭的精神氣卻依舊很盛,他身邊圍聚了一幫都差不多花甲之年的八國遺老,第二輩“新遺”們倒是不介意堂而皇之與其餘三黨站在一起客套寒暄,說些無傷大雅的諧趣樂事。

    孫希濟抬起頭,看到遠處走來的兩位同僚,老太師臉上神情冷淡,當文武百官都察覺到兩人露麵,立即不約而同噤聲禁言,那兩人中一人穿一品繡仙鶴文官袍,紫髯碧眼,身材高大,相貌清奇,步子不急不緩。另外一人穿一品繡麒麟武官服,長了一雙狹長丹鳳眸子,看人看物喜歡總眯著眼,非但不給人秀媚感覺,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沉,他步伐堅定,此人與首輔張巨鹿一同下車一同走來,約莫是他步子更快,起先兩者並肩而行,逐漸便超出了張首輔一個身位,但他仍是仿佛毫不自知這有何不妥,徑直走向太安門,滿朝文武,也隻有顧大將軍如此不拘小節。顧劍棠行事略有跋扈嫌疑,言談還算合乎禮節,不與顧黨嫡係說話,而是先給門下省左仆射孫希濟打招呼,孫老仆射笑著點了點頭,老人對這位春秋名將並無惡感,畢竟滅亡西楚的是徐人屠和陳白衣這對義父子。

    中書省大黃門是中樞內廷的天子近臣,此黃門郎非閹宦黃門,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官宦位尊者才可稱呼太監或者大貂寺,權臣見到這些個大宦官不敢掉以輕心是不假,唯獨內史黃門離皇帝最近,絲毫不輸宮內宦官,再者內史大小黃門郎在士林大多都口碑極佳,得以對宦官最是底氣十足,恨不得逮著把柄就要清君側才顯忠臣本色,因此很受宦官忌憚。故而中書大黃門身份清貴赫,十幾位直達天聽的當朝紅人,卻沒有自立山頭與四黨對峙地站在一起,分散開去,這個群體年紀懸殊,長者年邁如孫希濟不乏其人,壯年如顧劍棠最多,最年輕的幾個還不到而立之年,其中一位最新補缺大黃門的是個外地佬,名聲倒也不差,薄有清譽,自製的蘭亭熟宣在京城這邊當下廣受吹捧,隻不過正常情況下按照資曆才學,還遠不夠格進入中書省擔任黃門郎,小黃門都懸乎,何況是大黃門,可沒奈何這小子不知怎的就被北涼王親筆親信推薦,這不前段時間徐大柱國尚未到京,晉蘭亭進入中書省的諭旨就快馬加鞭送到了西北那邊去,這次是晉黃門頭回正式早朝,這小子出身地方上一般士族,在京城談不上根基淵源,眼高於頂的京官也不待見這個祖墳冒青煙的幸運家夥,北涼王招惹不起啊,你小子是北涼王的門生?好,咱們不找你麻煩,但想要與你相談甚歡,沒門!你是新任大黃門又如何,這個位置京城內原先多少大佬眼巴巴盯著?結果被一個外地的無名小卒給從碗扒走一塊大肥肉,能不氣惱?

    從未與京官打過交道的晉蘭亭顯得有點局促不安,孤伶伶站在角落,被四周冷冽眼神盯著,出了一身汗水。初入京城時的躊躇滿誌一掃而空,更有附近門下省一位散騎常侍嗓音不弱地譏笑出聲“人言西北蠻子沐猴而冠。以前不信,如今看來,果然!”很快幾位與那散騎常侍身為門下省同僚的起居郎、拾遺等諸多青壯年官員都附和笑著重複“果然”兩字,這讓孤立無援的晉蘭亭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晉蘭亭這下真切感受到了京官的排外,他身體孱弱,性格也不算堅毅,受了這等以往遇不上想不到的委屈,立馬-眼睛通紅,竟然隱約有落淚的跡象,更惹來一些欺軟最是擅長的京官們冷笑嘲諷。這時,首輔張巨鹿遙遙望來,看到這一幕,微皺了眉頭,停下腳步,顧劍棠本意是讓張首輔先行入皇城,但見到首輔折了個方向轉身走去,顧大將軍也不客套,率先走入大門,顧部將軍們自然跟著魚貫而入,孫希濟和青黨兩大供奉也都緊隨其後,朝中張黨勢力最大,人數最多,首輔不入城門,當然不敢輕舉妄動,隻好停在原地,齊齊望向首輔,麵麵相覷,都瞧出對方眼中的疑惑。極有官威的張巨鹿來到垂頭喪氣的晉蘭亭身邊,溫言微笑道:“晉黃門,前幾日我厚著臉皮特意與桓祭酒討要了幾刀蘭亭熟宣,那老家夥心疼得割肉一般,回府上一試,才知桓老頭為何視作心頭肉,委實是輕如白蟬翼,抖不聞聲。若不介意,我可要再跟你這蘭亭宣的監造人求幾刀熟宣。”

    晉蘭亭抬頭一臉匪夷所思,嚅喏不敢言。那些個原本等著看好戲的官員緩緩散去,再不敢在明麵上譏笑這個僥幸竊據高位的外地佬。

    張首輔也不以為意,拍了拍晉蘭亭肩膀,擦肩而過時淡然說道:“君子方能不結黨絕營私。今日笑且由人笑去,不妨再過十年看誰笑誰。”

    晉蘭亭雙腿一軟,幾乎就要為那個背影跪去。

    士為知己者死!

    本朝高祖始定腰帶製度,自天子以至諸侯、王公、卿相以及三品以上許用玉帶,腰帶嵌玉數額又有明律規定,當朝大柱國徐驍因戰功卓著,先皇特賜白玉帶鑲嵌十五玉,大將軍顧劍棠十三玉。到了當今天子,禦賜腰帶寥寥無幾,被天子公開倍加推崇的陳芝豹曾獲賜紫腰帶鑲玉十二枚,老首輔病逝後,兩年連升十幾級的首輔張巨鹿曾接連獲賜紫腰帶四條,鑲金一條,其餘嵌玉數目六、十、十三,依次遞增,本朝朝服腰帶鑲嵌材質以玉為最尊,其次才是金銀銅鐵,除非皇帝特賜,否則不可逾越官爵。

    玉腰帶規格不可越雷池,但君子好玉是古風,朝廷對腰懸玉佩並不禁止,晉蘭亭跟隨著文武官員走入城門後,一路行去,玉佩敲擊,叮咚作響,一片清越空靈聲。

    晉蘭亭心神搖曳。

    這便是整個離陽王朝的中樞重地啊。

    ————

    要說這段時間有什麼大事,比起盧道林請辭國子監右祭酒一職並且天子禦批獲準,無名小卒的晉蘭亭進入中書省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北涼世子在江南道上亂殺士子一案,在耳目最靈通的京城這邊馬上就掀起軒然大波,國子監太學士三萬人,群情激昂,喧囂揚塵,哪怕明知那位異姓王還逗留在京城,仍是抵擋不住這幫王朝未來棟梁的學子炸鍋一般議論。太安城國子監最早規模極小,限定宗室、外戚以及三品以上功勳大臣的子孫入學,到先皇時有所擴大,增補五廳六堂十八樓,等到春秋落幕,一統天下,國子監徹底廣開門路,至今已經容納學子三萬人,國子監建築足足綿延十,蔚為壯觀,盛況空前,國子監設置左右兩位祭酒,與上陰學宮相似,這些年太學士如過江之鯽湧入國子監,自成士林,隱有與學宮一較高下的巍巍氣象。

    泱州盧氏家主盧道林作為右祭酒,地位僅在曾是張首輔同門的左祭酒桓溫之下,這次受累於親家子弟在江南道上的凶惡行徑,名聲受損,自認再無法給國子監三萬學子做表率楷模,主動請辭右祭酒,至於這其中有無左祭酒桓溫的推波助瀾,恐怕就隻有當局者盧道林知曉。盧道林這些日子閉門謝客,讓人覺得這次陰溝翻船的盧祭酒是真的心灰意冷了。盧道林坐於書案後,捧著一本聖人典籍,神情自若,看不出半點頹喪,大管家快步行來,到了門口才放慢步子,躬身說道:“老爺,大柱國造訪。”

    出乎意料的盧道林略作思量,沉聲說道:“開中門!”

    大管家臉色古怪道:“啟稟老爺,大柱國說開中門麻煩,便直接從側門走入了,馬上就到這兒。”

    盧道林笑著搖了搖頭,有些無奈,起身正了正衣襟,才一腳踏出書房門檻,就看到內廊行來一個駝背家夥,冷不丁被這老頭給摟住脖子,帶著興師問罪的意味大笑道:“親家啊親家,你做人可不地道,下馬嵬驛館離這兒才幾腳路程,咋的,非要我來見你不成,就不肯賣個臉麵給我啦?有你這麼做親家的嗎?”

    一位是權勢彪炳的北涼王,一個是清貴至極的昔日國子監祭酒,結果兩親家相逢後,後者就被摟著脖子差點喘不過氣來,所幸大管家是一輩子都侍奉盧府的自家人,始終目不斜視。

    原先在南北士林口碑都極佳、公認深得古風的盧道林隻得歪著脖子,一臉無奈道:“大柱國,這,這成何體統。”

    徐驍鬆開手,負手走入書房,盧道林眼神示意大管家關上門。

    書房隻剩下這對飽受世人矚目的親家。

    徐驍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笑問道:“一下子沒官兒當了,是不是心空得慌?”

    盧道林笑道:“尚可。”

    徐驍一擺手,直來直往道:“不跟你彎來繞去,你說吧,尚書省六部,你想去哪,事先說明白嘍,當然兵部你不用去想,顧劍棠那王八蛋一貫視作他自家床上的婆娘,外人誰去他就跟誰急。吏部嘛,也難,張碧眼的鐵打地盤,差不多也算油鹽不進,至於刑部,你去也不合適。禮部戶部工部,親家,你自己挑一個。嘿,想讓我早點離開京城,總得給點本錢才行。”

    盧道林雖說早有此意,既然國子監呆不住,跟桓溫爭了這麼多年還是不過,還不如另辟蹊徑,隻不過以往再怎麼說,國子監祭酒都是一等一的頂尖清貴,當朝中書門下兩省不設正省令,連德高望重的孫希濟都隻是門下左仆射而已,兩個祭酒就成了清流名士最頂點的位置,話說回來,這些年盧道林在國子監既然僅是略輸桓溫,自然栽培了不在少數的心腹,也算是門生桃李滿天下了,唯一的遺憾便是若去了六部,恐怕今生都無望殿閣大學士的頭銜,盧道林再性情豁達,終歸難逃名士窠臼,不過這次順勢退一步,倒也不至於傷心傷肺,皇帝陛下也有暗示要他入主一部,盧道林自認清水衙門的禮部可能性最大,本有些許遺憾,但是當收到族弟盧白頡的家信,說要爭取一下兵部侍郎,盧道林當時便浮了數大白,直呼痛快。如此一來,去禮部反倒是最合時宜了,否則就要觸及泱州其餘三大家族的底線,盧道林不願在這時候橫生枝節,反正隻要弟弟盧白頡肯出仕,萬事皆定矣!此舉於盧氏而言,於泱州士子集團而言,皆是萬幸!

    四下無人,也不再喊徐驍為大柱國,喊了一聲親家翁後,盧道林笑著含蓄說道:“劉尚書年歲已大,身體不適,年前便向陛下提過要告老還家。”

    徐驍撇撇嘴,直截了當道:“就這麼說定了。”

    盧道林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此事親家翁不出麵也無妨。”

    徐驍呸了一聲,伸手指著盧道林的麵,毫不留情罵道:“你這迂腐親家,真當六部尚書是你囊中物了?我若不出麵,信不信張碧眼稍稍聯手孫希濟,就能把你死死按在一個破爛地方上抬不起頭?”

    盧道林悚然一驚。

    徐驍搖頭笑道:“親家你啊,讀聖賢書是不少,大道理懂得也多,可這做官,可不是麵子薄就能做成的。醜話說前頭,你要還是把禮部尚書當國子監祭酒來當,過不了多久就要卷鋪蓋滾蛋。”

    盧道林歎氣一聲,說道:“受教了。”

    徐驍擺擺手,笑了笑,眯眼道:“鳳年在江南道上胡鬧,讓親家丟了國子監的基業,惱不惱?”

    盧道林正色道:“說不惱那是矯情,不過這事說實話怪不得世子殿下生氣,自家人不幫自家人,再大的家業都得敗光。這點鄉野村夫都懂的道理,盧道林還是懂的。”

    盧道林繼而麵有愧疚道:“我已寫信給玄朗,以後由不得他意氣用事!”

    徐驍這才睜開眼,起身緩緩說道:“親家,這話才像一家人說的話。”

    盧道林如釋重負,看徐驍架勢,像是要才坐下便要走,訝異道:“親家翁這是要走?”

    徐驍沒好氣道:“不走難道還跟你打官腔啊,走了,回北涼。”

    盧道林無言以對。

    徐驍走出書房時輕聲笑道:“不用擔心陛下對你我猜忌,法不外乎人情,既然是親家,就得有親家的做法,生疏得比外人仇家還不如,才叫有心人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了才會去瞎琢磨,琢磨琢磨著才容易出事,對不對?”

    心底有陰霾的盧道林這時徹底鬆了口氣。

    北涼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盧道林不知道的是府外馬車坐著一位微服私訪的隋珠公主。

    徐驍坐入馬車後,公主殿下扯著他的袖口,愁眉苦臉道:“徐伯伯,可以不離京嗎?小雅好無聊的。”

    徐驍笑道:“沒法子啊,伯伯就是勞碌命,要不我讓鳳年來京城陪你玩?”

    隋珠公主眼珠滴溜溜轉動。

    徐驍揉了揉她腦袋,說道:“你看看,心還是有芥蒂不是,得,伯伯隻能拿出殺手了,帶你吃幾大碗杏仁豆腐去,到時候再生鳳年的氣,伯伯可就不樂意了啊。”

    公主殿下撒嬌晃著大柱國的袖口,哼哼了兩聲,燦爛笑道:“好啦好啦,看在徐伯伯的麵子上,不跟那家夥一般見識!”

    這一日與隋珠公主吃過了三文錢一碗的杏仁豆腐,史書上記載這是北涼王徐驍最後一次進京與離京。

    依舊是一身富家翁裝束的北涼王出城後,走下馬車,雙手插袖,望著巍峨城頭。

    身旁站著黑衣病虎楊太歲。

    徐驍感慨道:“楊禿驢,今日一別,估摸著咱倆這輩子都見不著了吧?”

    國師老僧木訥點頭。

    徐驍笑道:“誰後死,記得清明去墳頭上酒。”

    楊太歲平靜道:“貧僧很貧,買不起好酒,所以肯定先死,賺了。”

    徐驍伸手摸了摸這國師的那顆光頭,道:“你啊,一輩子連小虧都不願意吃,跟你做兄弟,虧了!”

    曾談笑間傾覆八國的兩人就此別過。

    黑衣老僧駐足原地,望著馬車漸行漸遠,摸了摸自己光頭,最後低頭雙手合十。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1:25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五十八章 惡讖

    武當三十六宮,以大蓮花峰上太虛宮最高,翹簷被喚作大庚角,因懸掛一柄曾屬仙人呂洞玄的佩劍而名動天下,此時身穿與武當道袍迥異的年輕道士,坐在呂劍仙佩劍附近,腳下是一架長梯,容顏清逸的道士拎著個木桶正在給掉漆斑駁的大庚角屋簷重新刷漆,赫然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齊仙俠,張目望去,雲霧翻滾,風起卷濤,武當七十二峰宛如海上仙島,心曠神怡,耳畔是山上晨鍾悠揚,齊仙俠一時間有些出神。

    這些日子在武當山上結茅而居,一心要勝過那騎青牛的武當掌教,動手次數很少,多是被迫與那膽小道士嘴皮子打架,無意間卻也受益匪淺。聽說大庚角要刷漆,想著這邊掛了一柄從小便心馳神往的仙劍,就答應那姓洪的憊懶貨來勞作,這些細枝末節,齊仙俠從不上心,不怕遭受天師府非議。想到這,齊仙俠略微失神,這武當山與天師府當真不太一樣,簡直是與人無爭與世無爭過了頭,偶有爭執,盡是一些讓齊仙俠不屑理睬的雞毛蒜皮,對此,齊仙俠沒有妄加評價,隻是歪頭瞥了眼呂洞玄佩劍,劍名無法考證,道統典籍中並無記載,隻有一些街談巷說遺聞佚事私下給這柄仙劍取了一些類似“斬龍”“青霄”的名頭,聽上去極有氣勢,齊仙俠當然不會信以為真,但這把仙人佩劍原本並無劍鞘確有其事,呂洞玄曾言“唯有天地,方可做此劍劍衣”,劍衣,即劍鞘。但此時古劍卻有桃木劍鞘,粗鄙不堪,齊仙俠記起這一茬,實在哭笑不得,前段時間跟姓洪的掌教問起,那家夥扭扭捏捏說出真相,齊仙俠才知道是這姓洪的年幼時給仙劍做了劍鞘,至於緣由,年輕掌教打死都不肯說了。

    若是在天師府,呂真人遺物,早就被藏於大殿供奉起來,層層符籙加持,別說擅自加鞘,便是想要見上一麵都難得,退一萬步而言,真要給仙劍尋一劍室,起碼也得蟒蛟皮筋才符合身份。

    這武當山,規矩太少了。

    齊仙俠低頭看去,姓洪的正起手打拳,這位青年掌教身後跟著近百習拳的武當道士,老幼皆有,起先與騎牛的練拳的隻是些覺著好玩的掃地小道童,久而久之,被幾位老輩道士咂摸出古韻高風,每日晨鍾暮鼓兩次都自主來到太虛宮跟著練習,騎牛的這套拳起勢平淡,純任自然,總體而言,拳架是大圈套小圈,大圓環小圓,猶如春蠶抽絲連綿不斷。

    齊仙俠從未見識過這套拳法,後來提起才知是姓洪的在山上常年觀撞鍾敲鼓而首創,齊仙俠雖自小習劍,但萬川入海,自然識貨,此拳綿蓄千鈞,拉大架如籠天罩地,入小勢則芥子納須彌,不說實戰效果如何,貴在立意超然,齊仙俠說實話難免有些嫉妒這家夥的天賦根骨,這懶散家夥從不去刻苦習武修道,與自己一刻不敢懈怠南轅北轍。廣場上,行雲流水的年輕掌教緩緩收拳,其餘道士動作如出一轍,已有兩三分神似。

    一位老道士上前與掌教討教,說著說著就稱讚這拳練久了定可以臨淵履冰卻不動如山擊水中流而心有八荒,年輕掌教聽著不得意不臉紅,笑著說哪哪,老道士憂心忡忡說這套拳若是山上人人可學,難保不會被山下閑雜外人偷學去啊。掌教搖頭笑道不礙事,這套拳法勝在養生養神,多一人學去,武當就多一分功德。老道士笑了笑,不再杞人憂天,掌教年輕又何妨,這份胸襟氣度,何曾輸給那天師府了?

    洪洗象見齊仙俠拎著木桶走下梯子,跑過去幫忙接過木桶,一同下山並肩往小蓮花峰走去,廣場上一些個掃地道童見著,心那叫一個自豪,瞅瞅,小天師咋了,還不是被咱們掌教給折服了?齊仙俠對這些小心思也無所謂,下山途中,洪洗象牽了青牛,依然是牛角掛經的悠然,另外一隻牛角,則懸上了木桶,搖搖晃晃,十分滑稽。他笑道:“打拳時,感到古劍與你一絲共鳴,你哪天離開武當與我說一聲,我把劍送你,你要覺得不好意思,就當借你好了。”

    齊仙俠不喜反怒,訓斥道:“呂祖遺物,是你武當五百年鎮山之器,怎可兒戲,說送便送?!”

    洪洗象不以為意道:“不是說了嘛,借你的。”

    齊仙俠冷哼一聲,“此事休再提起。”

    洪洗象感慨道:“還是世子殿下膽大,下山時若非小道死活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你就見不著這柄劍了。”

    齊仙俠對此無動於衷,隻是由衷慨然道:“匣外天地滿,室內劍氣長。呂祖當年風采,可見一斑。”

    洪洗象嘀咕道:“呂祖可是叮囑過帝王自擔氣運,不可以內外丹法紛擾君主勵精圖治之道。古來方士釀禍,招來國難,皆因遊仙入朝,為利一字去修法,這哪是修真,修假還差不多。像你那位在京城布道師叔趙丹坪,參與宮中醮事,聽說給天尊書寫奏章,辭藻華麗,故而被京城百姓稱作青詞學士,這位大天師就不羞愧嗎?因他一人得寵,不知多少道人方士想著靠這條路平步青雲。未必不是給道統開啟禍端。”

    齊仙俠約莫是為尊者諱,即便心中對龍虎天師趙丹坪此舉頗有異議,仍是臉色平淡,不置可否。

    洪洗象帶著齊仙俠來到了當初北涼世子練劍時住的茅屋,屋外菜圃綠意盎然,今年都是他在打理,摘了一根黃瓜,抹去細刺,放入嘴中啃咬,年輕掌教歎氣再歎氣,想起了那個背負上山的纖細女子,想起了她在大庚角下被小王師兄譽為有劍意的誓殺貼,對於世子殿下跟她之間的恩怨情仇,他一個外人,總覺得霧看花,若說世子殿下不在乎她,洪洗象打死都不信,為了那有些事上傲氣到不可理喻的婢女,殿下吃癟的次數不在少數,山下的女子是老母啊。洪洗象抬頭望向天空,喃喃道:“這太平公主,活得實在不算太平。”

    齊仙俠站在菜園外,看著唉聲歎氣的青年掌教,問道:“打算何時下山?”

    洪洗象無奈道:“不敢。”

    齊仙俠平淡道:“都敢把呂祖佩劍送給外人,偏偏不敢下山?”

    洪洗象默不作聲,一如既往的膽小退縮。

    齊仙俠冷笑道:“怕誤了玄武當興?怕愧對山上列祖與那些師兄?”

    洪洗象搖頭道:“不是啊。”

    齊仙俠轉身離去,留下一句:“這屆龍虎山峰頂三教辯論,你去還是不去?”

    洪洗象低頭掐指,道:“容小道算上一算。”

    齊仙俠譏笑道:“算什麼算,反正怎麼算都是不下山,何苦自欺欺人。”

    脾氣好到讓人歎為觀止的年輕掌教輕聲道:“放你的屁!”

    齊仙俠大笑而去。

    ————

    北涼邊塞,巨鎮重兵,鐵騎勇悍。

    這一日沙暴驟起,堪稱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城頭望去,便是滿目塵土暴虐,透著股邊塞獨有的荒涼。但這等亂象,仍有一襲白衣出城而去,身邊馬上坐著一位麵罩黑紗身段婀娜的女子,白衣牽馬而行,架子擺得極低極低,真不知道邊境六大雄鎮誰當得起這份殊榮。女子氣質出塵,懷抱一支“撥彈樂器首座”的琵琶,麵對風暴,遙望而去,可以看到一條龍卷衝天,她坐於馬上,嗓音清冷輕聲道:“堂而皇之私縱北莽大敵出城,你就不怕北涼王對你這位義子心生間隙?”

    白衣男子依舊牽馬緩行,不動聲色。人馬所至周圍,風沙不得入。

    黑紗黑衣卻穿了一雙雪白繡花鞋的女子也跟著沉默起來。

    白衣終於開口:“陳芝豹隻知北莽‘馬上鼓’第一手樊白奴入城,不知北莽青鸞郡主出城。”

    黑衣白繡鞋的女子言語泛起笑意,“白奴怎敢稱作第一手,荀子剛右手剛猛無匹,撥若鐵騎突出,祖青山左手按弦通玄,大珠小珠落玉盤,才算得上琵琶大家。”

    男子淡笑道:“這兩人善於攏撚不假,但格局單調,不如樊小姐自詞自曲自彈自樂,融會貫通。”

    麵紗遮掩看不清容顏的女子轉頭看著白衣男子,這位讓她不惜親身涉險入北涼境內的兵法巨擘,行事實在不可按常理論,她這一趟目的明確的北涼行竟硬生生被他拖入含糊不清的境地。一咬牙,她沉聲道:“將軍,白奴可以確保將來北莽有你一席之地,比起離陽王朝隻高不低!”

    陳芝豹微微搖頭道:“那就無趣了。”

    身份特殊的女子皺眉道:“將軍確定北莽會輸?將軍能夠再立下不遜春秋的功勳?北涼鐵騎確實可當無敵一說,但有朝廷製肘,將近二十年都施展不開,但如果將軍進入北莽執掌兵權,奴家可以保證將軍可以無所顧忌,天底下難道還有比與北涼鐵騎為敵更有趣的事情嗎?一旦平靖北涼,將軍再南下長驅直入,有顧劍棠,還有燕敕王廣陵王,春秋戰局再現,將軍以一人之力顛倒乾坤,豈不快哉?需知我北莽皇帝雄心遠勝你們趙家天子!”

    白衣陳芝豹似乎不為所動,微笑道:“樊小姐何時學會了畫餅充饑。”

    女子先是嗔怒,繼而大喜,卻沒有趁熱打鐵,低頭伸手攏撚琵琶弦,頓時銀瓶乍破如裂帛,音質鏗鏘,輕輕吟唱道:“少年十五馬上飛,白發生頭不得回。不得回!黃沙滾石卷單騎,平生意氣今日頹,今日頹!鐵衣如雪戰鼓擂,白衣霸王何時歸?何時歸?”

    陳芝豹聽在耳中,一笑置之。

    女子收起琵琶,金石鳴聲斂去,笑道:“興許此生都注定要將軍敵我分明,但能與陳白衣陣前相望,奴家生逢其時。”

    陳芝豹點了點頭,鬆開韁繩。

    女子也不作兒女情長姿態,柔聲低眉道:“既然將軍暫時不願決斷,那麼奴家靜等將軍坐擁北涼三十萬鐵騎。”

    陳芝豹失笑道:“樊小姐想多了。”

    女子並未反駁,彎腰伸手似乎想要去撫摸陳白衣的臉頰。陳芝豹沒有躲閃,但她沒有觸碰便縮回手,直腰不敢與他正視,撇過頭苦澀道:“將軍恕奴家無禮。”

    北莽琵琶聖手有三,荀子剛有右手,祖青山有左手,終究不低樊白奴雙手。

    陳芝豹笑著拍了一下馬臀,不再送行。

    駿馬奔馳而去。

    心如止水的陳白衣轉頭眯眼遙望城頭徐字王旗,怔怔出神。

    離陽龍,北涼蟒,北莽蛟,白衣或可一並斬。

    這大惡至極的讖語是誰說出口來著,黃龍士?

    殊不知滿口胡謅泄露天機的黃三甲此時便在幾十外,逼著一個窮酸遊俠追逐那道龍卷瘋狂練劍。

    陳芝豹走回邊城,麵無表情。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2:13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江西龍虎江東軒轅

    世人皆知劍州有“江西龍虎,江東軒轅”一說。

    劍州被歙江一劈為二,江西有龍虎,江東有軒轅。前者是道教祖庭,與天子同姓的道門趙家已是世襲道統六十餘代,奉天承運奕世沿守一千六百年,方圓百龍虎山是天師教肇基之山,以天師府為核心。峰巒對峙如龍虎相爭,山丹水綠,紫氣升騰,美不勝收。若是廣義來說,龍虎山道區更是廣袤,歙江以西,幾乎一半都屬於這座道家仙都。與北方那個出了一位至聖先師萬世師表的張家並稱“北張南趙”,北夫子南真人,交相輝映已千年。

    師徒二人走出一座龍虎山腳的破敗道觀,乘上竹筏漂流直下,持竿的邋遢老道士唾沫四濺,給趴在竹筏邊上伸手撈魚的憨傻徒弟介紹些有關劍州的風土人情,“不說咱們這龍虎山,那江東軒轅既然在劍州能與龍虎山並肩,也著實不簡單,雖說不幸與咱這道教祖庭處於一州,數百年來仍隻是略遜一籌,更難得是這個家族不入仕,亂世任你亂,太平任你平,我自獨獨修身齊家,巋然不動,說來奇怪,軒轅隻在江湖上行江湖事,高手輩出,江西龍虎據稱山底埋有一枚篆刻“奉天承運”的神仙玉璽,才得以成為百神千仙受職敕封之所,軒轅便立有一塊古碑,上書獨享陸地清福六字,是真是假,早已不可考據。不是為師故意偏袒,要詆毀那江東軒轅,反正為師年輕時候問過老祖宗山下到底有無玉璽,老祖宗也說天知地知就是他不知,我看懸,所以嘛,軒轅那塊碑十有八九也是子虛烏有的事兒。”

    “這江東軒轅不是道門,卻占據了大半座徽山,故而擁有洞天福地中第六福地的天姥岑,為師以前沒事就去那邊賞景,風光一點不差啊,尤其是主峰牯牛大崗純是一塊巨大青石,形似青牛頂天而靜臥,山下有六疊姊妹瀑,每逢夏季,萬千條鯉魚溯流跳躍而上,嘖嘖,壯觀得很,與你北涼王府的聽潮湖萬鯉出水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時因有潭底禁錮有一位龍王的說法,又稱龍門或者天門,劍神李淳罡曾一劍讓六條瀑布齊齊逆流,連建在牯牛大崗上的軒轅府邸大門都給大水衝塌,李淳罡為世人稱道的一劍開天門,正是由此而來。”

    “這代軒轅家主武功應該不弱,如今是指玄是天象還真不好說,不過當年先後與人比劍比刀比內力,接連三場都輸了,真是可悲可歎,沒法子,算他運道差,跟正值峰頂的李淳罡比劍,能不輸?後麵更慘,當時還是無名小卒的顧劍棠一路殺到牯牛大崗,棄劍入刀才十年的軒轅老頭又輸了一招半式,最後更可笑,老家夥幹脆兵器都不要了,眼見著齊玄幀要羽化登仙,就不知死活來龍虎山跟齊玄幀比內力,起先齊玄幀沒理睬,這家夥便糾纏不休,在山頂呆了半年,這不是給臉不要臉嘛,活該他輸得幹淨利落。不過老家夥活了一輩子倒黴了一輩子,結果愣是兒子孫子都出息得相當生猛,獨苗的子孫兩人,就是性子都太差,沒半點仙氣,性倨少禮,好麵折辱人,不能容人之過,陰陽不濟,武功再高,碰上道統大真人一流,也得乖乖俯首,呃,話說回來,如今道統青黃不接,真人也沒幾個。軒轅老頭不愧是會享清福的,老不知羞,越活越回去,沒事就與年輕到能給他當孫女曾孫女的女子雙修,虎毒還不食子呢,老家夥倒好,家族出挑的,大多被早早禍害了一遍,好的留下視作禁臠,稍差的,才送出去嫁人,真是可惜了軒轅家族女子天生貌美,那些迎娶軒轅女子的世族門閥,偏偏不怒反喜,這世道人心,為師看不懂啊,看不懂。”

    忘乎所以說到口渴,撐筏的老道士蹲下,捧水而飲,咦了一聲,猛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徒弟在筏頭那邊撒尿,老道士苦著一張皺巴巴的老臉,連忙吐出本該甘甜清冽的溪水,笑罵道:“你這頑劣徒兒!”

    沿青龍溪乘筏直下,先匯入徽山龍王江,再入歙江。老道士才抬頭,看到一艘兩樓大船沿溪而上,不用想都知道是軒轅那邊的人士,也就這個家族敢擺闊擺到龍虎山來,兩層樓船已是青龍溪的極致,再大再高就要擱淺,尋常探幽攬勝的文人騷客都隻能向道區的漁家借條小筏代步,遊賞龍虎山有三條路徑,又有大講究,分身心神三遊,身遊最累,沿香道翻山越嶺,雖可登山俯瞰祖庭全貌,但中途取景才十之二三,心遊要更勝一籌,可坐幾條大索道,取景可達十之五六,神遊最佳,先乘筏環繞青山,後在雲錦山拾階而上,再過懸於兩大主峰間的索道流籠到達龍虎山,道都仙境大可以一覽無餘,一般而言,想要神遊龍虎,沒有雄厚的家世背景根本不用去奢望,這些年能入天師府飲茶論道沾點仙氣的,十有八九都是軒轅這個闊氣佬帶過去的,龍虎山與軒轅好歹做了幾百年鄰居,都說遠親不如近鄰,當年徐人屠用鐵蹄把好好一座江湖踐踏得烏煙瘴氣,到頭來連龍虎山都不放過,也就軒轅世家敢壯著膽子來助陣,這份天大的香火情,天師府自然得念舊。趙希摶再怎麼對那個軒轅老家夥看不順眼,也不好多說什麼。

    看上去麵黃肌瘦的徐龍象繼續趴在竹筏上撈取遊魚,抓了放放了再抓,其樂無窮。老道趙希摶舉目望去,船頭站著幾位年輕男女,女子認得,軒轅家的寶貝疙瘩,自幼好彈弓,父親軒轅樸滑對其極為寵溺,銷金為丸,交由女兒,每逢踏春秋狩,必會彈出金丸幾十,視金如土,江左稚童聽聞軒轅仙子出行,大批尾隨,隻等金丸落地,瘋搶拾取,她從不收回,在劍州江左一帶是一樁趣談。這女子身材修長,穿窄袖紫杉白犀帶,與男子著裝無異,與時下貴族女子喜好寬博對襟大袖截然相反,若非她以絲帶纏額,綴有一顆大品珍珠,增添了幾分女子氣息,否則配合她的英氣容貌,恐怕會被女子視作熬鷹走狗的英俊豪奢子弟,她在宛若軒轅家“行宮”的徽山上,穿戴更是隨意,甚至衣蟒腰玉,遠超世俗規格,她出身王朝一等大族,卻有濃重的草莽氣,經常攜婢帶仆行走江湖。軒轅嫡係成員,大多名字古怪,她也不例外,女子竟然名青鋒,軒轅家的女性,幾乎個個長得沉魚落雁,而且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並不是同一個死板套路。劍州每有孩子誕生,會有抓鬮習俗,軒轅青鋒沒抓那胭脂水粉,抓了柄小巧青玉劍,無愧家族賜予的名字。

    軒轅青鋒身邊站著兩名青年男子,左側一人襦衫,頂華陽巾,踩雲頭履,相貌俊逸,唇紅不熟婉約女子,他負手而立,卓爾不群。軒轅青鋒右手邊那位則廣額闊麵虎體熊腰,有趣的是偏偏長了一張娃兒臉,湊在一起更是讓人過目不忘,尤其是一雙眼眸,精光流溢,以趙希摶內丹家兼煉氣士的眼力,一望便知此子內力不俗,若得機緣,步入江湖武夫夢寐以求的一品境界,絕非癡人做夢,此子佩一柄百辟刀樣式的重刀,散發著一股尖銳的剛烈氣機,趙希摶皺了皺眉頭,好大的煞氣,莫非是殺人堆練出來的刀法不成?別說外人,便是龍虎山都有大半人認不得大天師趙希摶,尤其近二十年這位最不像趙家天師的老道士與軒轅從無走動,軒轅青鋒自然認不得,竹筏與樓船一上一下在溪上擦身而過,軒轅青鋒與家中男子如出一轍的性子倨傲,對邋遢老道和瘦弱少年視而不見,那年輕俊雅儒士一直仰望雲錦峰頂,詩意勃發,大有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要詩百篇的架勢。唯有佩刀青年眯眼朝師徒二人望去,嘴角一勾,持竿撐筏的趙希摶咧嘴笑了笑,算是回應。

    軒轅青鋒瞥了眼身畔的宋家雛鳳,略有恍惚。這人無疑是出彩的,祖父宋觀海可謂通禪理、善鑒藏、工詩文、擅書法,精-水墨,無所不通,年輕時候散盡千金求學拜師,宋觀海的恩師隨意拎出一人都是大家名士,與北地大真人楊芾學道,字畫師從黃巨望,宋觀海治學刻苦,博聞強識,最終融會貫通,老而彌堅,自創心明學,春秋一統後,受命編撰《九閣全書》,篇帙浩繁,二百卷,曆時十五年,皇帝陛下龍顏大悅,特賜宋夫子可在皇城內騎馬而行,本來王朝內外預測宋夫子可按例遷禮部尚書,出人意料被原國子監右祭酒頂替,而宋觀海則轉去清貴更勝的國子監,眾望所歸,隨著老一輩文壇巨擘逐漸凋零,宋觀海成為文壇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近年開始做十五評,每逢月十五,評點天下士子,盛極一時,一經宋夫子親口評題,士子頓時身價百倍。登評士子,無不以宋夫子為師。

    祖父已是如此顯貴無邊,他父親宋至求竟還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趨勢,尤其書法被譽為書家神品,僅以國子監作例,一半學子都以“宋體”書寫,宋小夫子最大的手筆則是以禪宗南北兩派附比書畫,崇北貶南,雖說有一味抬高書院畫地位的嫌疑,但在北方士子集團獲得了巨大的人望,再者宋至求率先以韻法意神劃定書法境界,稱“蜀字取韻,中品。越字取意,上品。楚字取法,一品。而我朝重神,當是神品”,此言一出,宋家自然再次讓原本就私下經常臨摹宋體的天子大喜,擢宋至求入禮部,任右侍郎,加學士銜,恩寵浩大。

    世人不經去想,若是宋夫子能再活個二十年,等到桓溫讓出左祭酒,國子監兩祭酒豈不是就都是宋家父子的囊中物了?

    宋家才兩代人便樹立起豪閥的底子,有這樣的祖父父親,軒轅青鋒旁邊這位宋家雛鳳,怎會是庸碌人物?

    軒轅青鋒忍不住瞥向另一側,若說雛鳳宋恪禮是第一流世家子,那懸刀的同齡男子可算是另一個極端,出身市井貧賤,因緣際會,落草為寇,無意中得到了殘缺的半部刀譜,自學成才,命懸一線的搏殺無數,硬是被他殺出一條前程,後被一位刀法宗師相中根骨,收作關門弟子,但旋即師門被滅,他忍辱蟄伏三年,一擊斃命,以三品實力殺二品,殺盡仇家族內六十二人,再獲一本秘笈,境界大漲,刀法趨於圓滿,去年此人上徽山來到牯牛大崗,站於雪中一日一夜求學上乘刀法,家族不許,但準其在山上逗留,他便在六疊瀑獨自練刀,性格極其冷冽,堅韌不拔,初見軒轅青鋒,便直言要娶她做妻。軒轅青鋒對這個被老祖宗說作“狼子野心”的家夥談不上生氣或者高興,但委實厭惡不起來,這趟來龍虎山,一來遊覽散心,二來要去深澗抓幾種龍虎獨有的靈異珍獸,有他在,可省去許多氣力。

    正是酷暑,龍虎山雖清涼,但嬌生慣養的軒轅青鋒還是走回船內。井蛙不可言海,夏蟲不可語冰?鍾鳴鼎食之家便不是如此,如同那北涼王府有大湖可聽潮,這艘樓船內則擺有四隻大桶,盛滿冬季儲藏起來的冰塊,到了夏季再從冰窖取出,滿室涼爽如秋,軒轅青鋒坐下後望向瀟灑不群的宋恪禮,笑道:“宋公子為恩師護柩南下數千,此舉大善。”

    宋恪禮搖頭道:“禮當如此。”

    凝神閉目靜坐的佩刀青年嘴角悄不可見地勾起一個弧度,隱約有譏諷意味。

    軒轅青鋒天生性情冷淡,哪怕與宋恪禮相處,也不會刻意籠絡人情,客套寒暄點到即止,望向窗外山清水秀,沒來由想起幾年前一對王八蛋,微微皺眉,本來早就忘卻那兩浪蕩子,隻是遇上世家子宋恪禮,此時發覺兩個混蛋中有一人眉目要更勝宋恪禮一籌,兩年還是三年前在綿州遊玩,在元宵燈市碰到兩衣衫襤褸的登徒子,一個長得不錯,就是下作得很,另一個相貌不起眼,隻模糊記得佩一把滑稽可笑的木劍,在綿州燈市上狹路相逢,長得人模狗樣的乞丐擋在道路上不肯讓行,笑得十分麵目可憎,眼神直溜溜在她胸口轉悠,便起了言語爭執,不曾想那佩木劍的是個瘋子,對路旁一條狗喊了幾聲爹,然後喪心病狂地轉頭便喊她“娘”,一旁還蹲著個看樂子的老家夥,缺門牙,張嘴笑起來就格外不正經,軒轅青鋒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立馬讓仆役追著打了幾條街,本意是打斷六條狗腿出氣,殊不料莫名其妙兩個王八蛋就被缺門牙老頭給拎著溜之大吉。

    那家夥最該死的是消失前還嚷著:“小妞兒,記得老子姓徐,你等著,下次見麵給大爺來次兔吮毫!”

    軒轅青鋒咬牙切齒,心中默念道:“姓徐的,別讓我在劍州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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