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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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一百八十章 當歸

    在稱雄東南江湖的徽山上,若說軒轅敬宣是一把出鞘的利劍,那軒轅敬意就是一柄鈍刀,鋒芒稍遜,但對家族來說作用反而更大,軒轅敬宣的性子不適合待人接物,那位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嫡長孫隻知讀書,許多重擔就自然而然落在軒轅敬意肩上,廣納四海賓客,善於養士蓄勢,二房的地位這些年水漲船高,愈發穩固,客卿十占六七,兩百騎兵都由軒轅敬宣掌控指揮,附近幾州的綠林好漢提及這位,都會豎起大拇指讚一聲江東及時雨,曾有美婢取笑一名慕名上山的跛腳武人,後者羞憤下山,軒轅敬宣聽聞後二話不說割下寵婢頭顱,拎頭下山請罪,這武人當時在江湖上隻是一個無名小卒,如今卻已是徽山次席客卿。

    到敬字一輩,分流三脈,資源分配本就要此消彼長,斷然沒有並駕齊驅的好事,嫡長孫軒轅敬城已是公認的一棵枯木,枝葉稀疏,毫無樹蔭乘涼可言,而軒轅敬宣太過跋扈,都敢說出吃餃子吃嫂子的荒謬狂言,加上自恃宗師境界,難免有拒人千的嫌疑。

    被眾人架在火堆上,似乎由不得他不去爭。大家門戶唯有逍遙狗,絕無逍遙人,不爭的淒涼下場,大哥軒轅敬城早已給出。

    軒轅敬宣相貌堂堂,年輕時是被譽為江東奇器的翩翩公子,隻不過氣質敦厚,銳氣內斂,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此時與那幫不請自來的北涼蠻子對峙,軒轅敬宣頭疼歸頭疼,卻也不懼,身邊百餘弓箭手,比起尋常軍旅甲士,臂力無疑要出眾許多,一撥攢射,便是潑水般的箭雨。

    何況徽山客卿聽聞是人屠的兒子登山,同仇敵愾,便是三弟那邊的都聞訊趕來,要軒轅敬意來說,若非對方有老劍神李淳罡壓軸,便是殺雞用上宰牛刀,李淳罡單槍匹馬,再老當益壯,三十客卿還圍困不住?可世上許多事情不好講平常的道理,穩贏的棋局,軒轅敬意卻也不敢太放肆,真上了頭不小心將那北涼世子給屠了大龍,於徽山何益?

    軒轅敬意遙望向儀門下的世子殿下,雙方人數懸殊,既然這盤棋勝券在握,隻需要把握好出手敲打的力道,軒轅敬意便有些思緒飄散,他自信武學天賦不比弟弟差,可這些年父親軒轅國器極情於劍,一年中有大半時分都在或者潛心閉關,或者探幽攬勝,找尋世外高人砥礪劍道,軒轅敬意傾盡心血操持一個世家豪閥,難免耽擱武道修行,少年時代除去一些強身體術便再不沾碰武學的大哥,軒轅敬意與軒轅敬宣不相上下,及冠以後至而立之年軒轅敬意甚至有所超出,不惑以後,他勞心家族瑣事,三弟軒轅敬宣才開始逐漸一騎絕塵而去,軒轅敬意如何能不去恨大哥?若不是軒轅敬城既不肯學武又不願擔起重任……

    想到這,軒轅敬意難免心中自嘲一番,十幾年前,他還在偷偷感激涕零大哥的不爭不搶,後來才驚覺他那個看似大權在握的光鮮位置,既不誘人,也不牢靠。

    牯牛大崗上聲勢浩大的客卿分作三足鼎立之勢,涇渭分明,明確投入軒轅敬意和軒轅敬宣兩個陣營的分成兩撥,剩下則是仍然舉棋不定,下一任家主落入誰手的局勢尚未明朗,這一撮江湖大佬顯然打定主意要不見兔子不撒鷹,物以類聚,軒轅敬意身旁的徽山客卿性子都較為溫和,在江湖上的口碑都不錯,屬於鋤奸除惡的大俠一類,個個大義凜然,見到世子殿下一行人淌著血路上山,都流露出義憤填膺的表情。

    軒轅敬宣那一撥則截然相反,大多是流竄上山尋求庇護的亡命之徒,皆是赫赫凶名在外,其中便有幾位在王朝東南名列前茅的綠林大盜,還有一名臭名昭著的采花聖手。

    最後那一撥亦正亦邪,不拘泥於道德,被朝廷對江湖存有好感的正統人士稱作武散人,這類人往往不做大惡事,興致所至,便做些小善事情,日積月累,倒也積攢了些名聲。

    這時候,兩名大客卿視線一觸即散,似有嫌惡。軒轅敬意心中一笑,這便是他刻意經營的效果了,徽山客卿數量驚人,大多實力不俗,武道實力平庸者也有一些奇技淫巧傍身,但徽山常年一擲千金給予這些客卿舒舒服服的豪奢生活,要女人給女人,要秘笈給秘笈,但徽山的大人物們肚子自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賬本,

    真正入得牯牛大崗法眼的才寥寥七八人,而這些人中又以首席客卿黃放佛和次席客卿洪驃最為值得接納,而洪驃就是當年那個無名小卒的瘸子,此人不負軒轅敬意厚望,在天才輩出的徽山福地表現出不輸給軒轅敬宣的武學天賦,修為一日千,因洪驃為人豪邁有古風,行事具英雄氣概,在客卿中人緣最好,這還不止,洪驃更精於兵法韜略,後被給予騎兵統率權力後,反哺整個二房,才使得二房力壓三房,可謂是軒轅敬意的福將。

    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便是江湖第一流武散人,接近宗師境界,遇到武道上的大瓶頸後,上徽山隻是想借閱秘笈,以他山之石攻玉,一般情況下牯牛大崗不會勞駕黃放佛做事,畢竟客卿不比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家族走狗,這些高手大多遵循合則留不合則去的客卿規矩,再者世上最難伺候的便是文豪與高手,原本驕縱跋扈的徽山在軒轅敬意手上培養勢力,十幾年來一直奉行和氣生財,不願店大欺客,無形中便助長了客卿的地位和氣焰,脾氣愈發刁鑽,有幾個人能如軒轅敬意那般為了拉攏人心而殺侍妾?

    黃放佛也是聰明絕頂之輩,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早早登堂入室,在江湖上罕逢敵手,可偏偏被壓在宗師境界之下,百思不得其解,期間不惜冒險趕赴西域與北莽,仍是到達不了那看似觸手可及的層次,最終一次在春神湖上與軒轅國器以劍論友,惺惺相惜,才被邀請到了徽山,如今黃放佛是武散人中的魁首人物,他對軒轅敬意軒轅敬宣兩兄弟隻是以禮相待,卻談不上坦誠相見,倒是經常與嫡長房那個不成氣候的家夥煮酒說青史,烹茶論英雄,很是氣味相投。

    一個致力於製霸江湖的大家族,自然是既有蠅頭小利的蠅營狗苟,也有放眼整座武林的宏闊布局。

    黃蠻兒赤手空拳走到當中廣場空地,軒轅敬意已經得到消息這枯瘦少年上山途中連殺十幾人,都是被活生生撕裂手腳,手段端的生猛恐怖,軒轅敬意在老祖宗和父親不在場的時候,便是徽山的旗幟,在高位上養尊處優,他最重臉麵,就要給那世子殿下一個下馬威,冷聲道:“放箭。”

    弓弦崩出一陣刺耳嗡嗡聲,箭矢如飛蝗砸向那不知死活的少年。

    一品初境金剛,取自佛門說法,寓意長壽佛身,如來身者,即是金剛不壞堅固身軀,金剛法身,號稱三界最勝之身。仙人呂洞玄曾作歪詩“得傳三清長生術,已證金剛不壞身”,說此詩歪,是因為混淆佛道兩教,後輩卻不敢輕視,釋門道統都以此自我標榜,故而金剛境界在道教中又被視作小長生修為,以示與大長生的區別,這頭顯然有道門的矜貴嫌疑。

    絕大多數後天修就金剛境,都是以體內精氣借來“不動如昆侖”之力,刀斧加身而不侵,天象以下金剛指玄兩大一品境,都是如此。(-< 書 海  )李淳罡說當下金剛多如牛毛,實在是高看了如今的江湖,委實是世子殿下樹大招風的緣故,尋常人一輩子別說看到金剛境高手出手炫技,便是離一品境隻差一層窗紙不能捅破的小宗師,都不得見。

    箭矢在空中拋出一道弧線,直刺黃蠻兒。精於箭術的武者挽弓,準度與力道都遠超尋常弓卒。

    軒轅敬意眯眼靜待那名少年躲避不及後被攢射成一頭刺蝟。

    洪驃生得一副五短身材,僅就相貌而言,十分不起眼,比起道骨仙風的首席客卿黃放佛差了十萬八千,但洪驃膽大,心思卻異常細膩,是典型的莽夫可繡花,看到箭雨潑去,憂心忡忡道:“先生,聽聞趙老天師秘密收了名徒弟,是北涼小王爺,武胎根骨十分不俗,會不會眼前此子。若是同時惹怒了北涼王府與龍虎山,會不會後患無窮?”

    軒轅敬意輕聲笑道:“你猜他是北涼小王爺,可我不知道嘛。再說了既然是趙希摶的高徒,怎麼都該有些斤兩,否則真當牯牛大崗是那山下的酒肆茶館,說來便來說去就去了?”

    咦?

    軒轅敬意與洪驃同時一愣。

    飛蝗氣勢洶洶當空墜下,絲毫不見少年有氣機流轉的跡象,不躲不閃,伸手撥去幾根箭矢,來不及撥開的,任由射在身上,但激射而至的羽箭,如撞在金石上,盡數斷折,竟是以卵擊石的下場,幾根算計到少年躲避方向的羽箭擊中地麵上,擦出一陣火花,可見其弓手氣力之大,箭矢去勢之猛,這愈發襯托出場內景象的古怪,既然不以氣機壯大體魄,又能讓那些根羽箭折去,識貨的徽山客卿們都麵麵相覷。

    黃放佛淡然道:“好一個生而金剛境!以前隻聽前輩們當咄咄怪事說起,始終不敢信以為真,今日大開眼界。”

    客卿邊緣,一名秋日搖扇的貌美男子雖說生了一雙桃花眼,但怎麼看都透著一股邪氣,扇麵正反繪有十數位女子,寫有姓名家族,以十幾二十幾字描繪其風流,盡是豔詞穢語,這些女子都遭了他的魔爪,美人扇已有十數把,都小心珍藏著,說是當作傳家寶交由後人。這位自詡情畫雙絕的情場聖手這些年恣意花叢,若非前年毒害了一名郡守之女,徹底惹惱了官府,他才不會來徽山看人臉色行事過活,山上哪有山下那般快活自在,徽山山清水秀女人美,這不假,可這份陸地清福卻是給軒轅嫡係獨享的,他早就心生不滿,多有怨言,此人口碑惡劣至極,很難想象這麼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淫賊,卻能寫出諸多“人生須臾一百年,且去酣暢罵萬古”的氣概詩句。

    他見到那名據說是北涼世子的佩刀青年,相當不順眼,他生平最恨兩種人,一種是醜陋的女子,那會汙了他眼睛,一種是是比自己英俊的男子,前者他可以不去看,後者卻多半要被他折騰成殘廢才罷休。

    場中少年武力驚人,但他掂量了掂量,看那小家夥表情,癡呆木訥,覺得隻是個會使蠻力的,他對此這倒是半點不懼,要做采花賊,跑路是最緊要的本領,所以他的輕功在高手如雲的徽山上都可排在前頭,他覺得在徽山實在是呆得乏味膩味,一些個出彩的奇質女子又都被瓜分殆盡,隻能看不能吃,太撓肝鬧心了,徽山藏龍臥虎,雷池座座,在這兒翻-牆采花與尋死無異,還不如下山去眼不見為淨,兩年過去,差不多也避過風頭,是時候重出江湖了,那些個隻知暗投媚藥糟踐女子的後輩們實在是給他這位采花聖手丟人現眼,花不是這麼摘的,采花的最高境界是摘下後享用一番再種回花盆,可以更加嬌豔,而不是魯莽折斷,此後再無生氣。

    既然要下山,但這兩年在牯牛大崗好吃好喝,總得還一個人情,今日狀況棘手,他料定了徽山許多客卿心底忌憚北涼王的名號,不敢出手,可他不一樣,下了

    山後管你是天王老子還是異姓藩王,我龍軒宇何處瀟灑不得?

    黃蠻兒回頭看了眼徐鳳年,得到眼神允許後開始撒開腳丫子狂奔。

    “不許再用霸王卸甲這般拚命的招式了,打不過咱們就跑嘛。丟人沒關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遲早能找回場子的。”

    世子殿下轉頭對身邊的青鳥打趣道,說著說著就有些遺憾,可惜溫華這小子沒在場啊,要不然這種熱鬧場麵,他打架也許不在行,可罵架功夫絕對是登峰造極,能把人罵得七竅生煙,祖宗十八代,一代一代罵下來都不帶半個字重複的。這獨門絕學十八罵,也算與村婦們學了不少嘴皮絕技的徐鳳年都要自歎不如,不甘拜下風不行,當年碰上誤以為叫軒轅青鳳的軒轅青鋒,本來無非是兩浪蕩子不肯與一位大家閨秀讓路的屁大事情,打架不過也就是忍氣吞聲一場,但溫華這王八蛋的那張嘴實在是厲害得無法無天,又喊狗做爹喊她做娘的,又胡說八道說她腋毛有狐臭可以熏蚊蟲的,更要做當眾脫褲子露出兩個屁股蛋的下流動作,軒轅青鋒就是菩薩好脾氣,都要怒起揍人,這趟上徽山,沒有吵架功夫堪比陸地神仙的溫華陪伴,有些遺憾啊。

    青鳥持槍掠出,身形不比黃蠻兒來得讓人驚訝。

    先是癡傻少年,再是秀氣女子,這北涼世子除了那老劍神李淳罡就再無拿得出手的高人了?

    龍軒宇遵循規矩向軒轅敬意請戰,幾乎同時一名拳法剛猛的客卿也出列,龍宇軒見到青衣女婢持槍而來,軒轅敬意不用他多說,就示意龍宇軒去對付那名冒冒失失的女子,少年交由另一麵客卿擒拿。

    大局已定。

    軒轅敬意勉強算是猜中了結果,可卻是自己這邊被大局已定了!

    拳法著稱於世的客卿不知是否心存輕視,才一個照麵,就被那名少年硬抗當胸雙拳,身體不動,隻是雙腳深陷入瞬間碎裂的地板,然後一拳就把客卿的腦袋給削了去!

    說削並不準確,整顆頭顱是被少年砸離開了身體。

    場麵血腥生冷到了極點。

    哈哈大笑飄向青衣女子的龍宇軒正要調笑幾句,眼角瞥見這一幕,嚇得把話都咽回肚子,果然一槍驟然掄下,地麵割出一條餘勢遞增下長達兩丈的裂痕,所幸他側移得迅速,否則一槍之下,不得跟被人刀切西瓜一般?

    那女子讓整座徽山知道了什麼叫槍法剛烈如遊蛇炸雷。

    龍軒宇的輕功無異是極好的,可那杆紅槍遊走,如影隨形,每一槍隻要觸及地麵,都會碎石無數,便是掃在空中,一樣獵獵作響。

    見多識廣的黃放佛在見到生而金剛的少年後再度被震撼,喃喃道:“槍仙王繡的那終於現世了?可這也就罷了,一名年輕女子如何使得如此霸道?”

    徐鳳年一直拿眼神瞥羊皮裘老頭兒,此時不趁眾人驚愕時出手拿下賊首軒轅敬意,可就是揮霍大好時機了。

    李淳罡白眼道:“心疼那閨女了,老夫就不明白你小子明明在意她在意得緊,怎的就不吃了她?對女子而言,這種在意才最實在。”

    徐鳳年惱羞成怒道:“甭廢話,前輩你倒是出手啊!”

    老劍神抬了抬下把,沒好氣道:“再等等,你瞧瞧那邊。”

    徐鳳年順著方向望去,看到軒轅青鋒緩緩行來,她對軒轅敬意朗聲道:“我父親邀請世子殿下前往牯牛大崗觀景,已經得了老祖宗的許可。”

    此話一出,議論紛紛。

    軒轅敬意皺眉道:“青鋒不要胡鬧。”

    顯然他對這個侄女所言視作假傳聖旨。

    軒轅青鋒平淡道:“如果叔叔不信,可以親自去牯牛降詢問老祖宗。”

    軒轅敬意眯眼微笑道:“這倒不必,不過世子殿下有意要以武會友,那便等打完了再說。”

    他轉頭對次席客卿說道:“洪兄,你與那後輩切磋切磋?由你親自出陣,如此才可顯示徽山的待客之心誠嘛。”

    洪驃麵無表情,準備出手。軒轅敬意則眼角餘光打量這侄女的細微神情變化,他對軒轅青鋒並無好感,身為女子,卻想要從自己這個親叔叔手奪權,真真正正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軒轅敬意等到她出聲,斷定那已是呼氣多過吸氣的袁庭山被侄女當作棄子,而是轉而傍上了北涼世子的大腿,希望借以外力來抗衡老祖宗所在的牯牛降府邸?可這位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有這個本事去叫板老祖宗?不過軒轅敬意理解侄女的心情,畢竟一入牯牛降再出來,對任何女子而言,便都是兩個世界了。

    軒轅青鋒本身就心神激蕩,一心一意破罐子破摔,自然不去在意軒轅敬意一錯再錯的猜測。

    長房大宗的後院,麵容清冷的少婦靜靜望著火候漸足的酒爐。

    酒名當歸,夾以徽山老茶雨前茶葉,以及每逢中秋摘下的桂子,該酒色澤金黃透明又微帶青碧,酒香兼有茶香與桂香,入口微苦,細細品嚐,卻綿甜長久,餘味無窮。此酒契合苦盡甘來之意,在徽山上卻不流行。

    徽山又名搖招山,古書《山海經》在雄山誌記載搖招之山多桂樹,可軒轅世家占據這座洞天福地後,獨享清福數百年,約莫是福不長久,氣運漸次減少,連帶著老桂樹都一棵棵死去,去年甚至連那棵性命比龍虎山一千六百年天師府還要長久的兩千年老桂,被取名唐桂的僅剩一棵桂樹都凋零,故而這當歸桂子酒,除去去年摘下桂子釀就的幾壇子酒,便終成絕響。

    徽山都知曉嫡長房軒轅敬城是個荒唐人,嗜好以聖賢書下當歸酒,老一輩更記得每年軒轅青鋒生日,這名曾癡心妄想要考取下山功名死活不願習武的讀書人,都會帶著年幼女兒去唐桂那邊刻下身高,隻是十五歲以後,早熟世故的軒轅青鋒便將這件事當作恥辱,不願再做,與父親也愈行愈遠,這些年唯有黃放佛屈指可數幾個與那書生談得來的客卿,才有口福喝上一壺色呈琥珀的桂子苦酒,軒轅敬城喝酒喜歡那苦味,不負怪人的印象。

    軒轅敬城每年釀當歸酒三壇,兩壇都讓人送來庭院,自己隻餘一壇。

    所以他從來都是喝不夠酒,而這卻是從來不喝,任由年年兩壇酒擱著閑置,年複一年,酒壇子越多,酒香也愈發醇厚。

    她終於啟封一壇酒,搬來一套塵封多年的酒具,酒具是那男人自製而成。

    反正除了習武,那人仿佛沒有不擅長的事情。

    獨坐的她盛了一杯酒,放在桌上,好似對於喝不喝酒,猶豫不決,她沒來由開始惱恨自己,伸手猛地拍掉酒杯。

    半響後她起身去拿回酒杯,才發現杯底刻有兩行小字,字跡清逸出塵。

    “人生當苦無妨,良人當歸即好。”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3:27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八十一章 請老祖宗赴死


    大雪坪,黑雲壓頂,山雨欲來。

    想要撼動那昆侖?

    軒轅大磐聽到孫子軒轅敬城的言語後,仰頭豪放大笑,絲毫不介意對敵在即。

    這並非軒轅大磐自負,扳手指算上一算這位鮐背老人曾經叫陣過的對手,及冠時挑戰家族老祖,讓其重傷不治,而立之年迎戰槍仙王繡,稍遜半籌,四十歲單槍匹馬入吳家劍塚,逼迫那一代劍冠使出飛劍術,雖敗猶榮,劍塚一戰,十年悟劍,自信劍術可以媲美那一輩江湖頂峰的劍神李淳罡,再敗,繼而練習刀術,與年輕的顧劍棠一戰,又輸。更別提期間軒轅大磐還與仙人齊玄幀比試過內力,落敗是自然,可若他修為平平,一生都呆在斬魔台上悟道的齊玄幀豈會出手?

    軒轅大磐看似與人比武,次次都輸,故而被嘲諷為軒轅不勝,可是不說五百年唯一幾可並肩呂祖的齊玄幀,以及那時候俗世天下無敵的李淳罡,便是當時最不起眼的顧劍棠,如今也是刀法超凡入聖,自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如此算來,又幾個人敢小覷這位軒轅世家的老祖宗?世人喜好一味高古貶今,軒轅大磐活了將近百年,他與境界江河日下最終一蹶不振的李淳罡不同,大體而言,他一直穩步上升,世人預測天象境早在軒轅大磐杖朝之年就已到達,這些年潛心雙修,致力於將儒釋道三教熔於一爐,以軒轅大磐的老而彌堅,未必無望陸地神仙境界,龍虎山在齊玄幀飛升登仙後再無此境大真人,當年之仇,一旦被軒轅大磐成就大長生,算是一並奉還給了道教祖庭,到時候顧劍棠即便刀法超絕,又怎是一位陸地神仙的對手?

    耳目靈通人士對於李淳罡的登山,不乏惡意揣測獨臂老頭想要借軒轅大磐立威,而且大多不看好境界大跌的老劍神,江湖好事之徒專門為此給出賭注,押注李淳罡與各位一品高手的勝負,無一例外賠率極高,說明對李淳罡是何等不報希望,至於與王仙芝以及新劍神鄧太阿的賠率,大抵是下注五千兩押李淳罡勝出,就能讓莊家傾家蕩產的地步。

    江湖健忘而薄情,便如那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軒轅大磐十年閉關明顯境界大漲,雙鬢由霜白轉青黑即是明證,已經返璞歸真,是證得長生真人的玄妙兆頭。齊玄幀在龍虎山斬魔時,古稀之年卻是容貌俊逸如弱冠男子。

    軒轅大磐並不急於出手,等了二十年,終於等到這一天,往往年紀大了,耐心也就越來越好,軒轅大磐望著遠處一記起手勢不沾煙火氣的嫡長孫,眼中不帶任何感情,對他而言,血緣關係可重可輕,聽話乖巧並且有望成龍的,那便栽培,若是根骨平庸的廢物,便是親子親孫,不如心意也要被他隨便舍棄,軒轅大磐何曾是那種喜歡含飴弄孫的慈祥長輩?天倫之樂,比起自身的長生不朽,不值一提,眼前這個曾經寄予厚望的長孫,他破例多給了一次機會,第一次時是軒轅敬城成人禮時,問他是否願意習武,可惜這頑固孩子執意要學那知章城荀平治國平天下,這也就罷了,軒轅大磐委實是驚豔於這孫子的天賦,哪怕一輩子都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就當作擱在家蒙塵也好,後來軒轅敬城遇到那名落難女子,回山乞求家族出手相救,軒轅大磐於是再給了他一次機會,可這個將一身才華暴殄天物的孫子竟然再度拒絕,軒轅大磐雷霆大怒,不再將其視作嫡長孫,轉而培養天賦較差但勝在野心勃勃的軒轅敬宣,後來那女子竟主動要求雙修房中術,軒轅大磐不過是順水推舟,他既然決意拋棄軒轅敬城,一個豐韻年輕的孫媳婦,吃了便吃了,適合做鼎爐的女子本就是多多益善。

    軒轅大磐淡然看向那道被軒轅敬城充沛氣機引來的龍卷,呈巨大漏鬥狀,風根在大雪坪上劇烈旋轉,恍如直達天庭,不斷將天空中的黑雲撕扯下來,愈演愈烈。

    軒轅敬城探出一手畫出一弧,另一攬手向上緩緩托起,輕聲道:“再起。”

    大雪坪左側平空再起一條大龍卷。

    天地氣象圍繞龍軸旋起無盡風沙走石。

    軒轅敬城一鼓作氣,氣勢暴漲,卻沒有半點衰竭跡象,雙手握拳,一襲儒生青衫鼓掌如球,氣機瞬間攀至頂峰,緩緩道:“三起!”

    右側起龍卷。

    大雪坪上。

    三龍汲水!

    軒轅大磐灰白發絲被勁風吹拂得淩亂不堪,平靜道:“竊取天地之力,這便是你的天象境?這種投機取巧的行徑,嚇唬人到還行,想要傷我,真是可笑至極!”

    軒轅敬城不言不語,三條龍卷挾激蕩天威迅猛移向紋絲不動的軒轅大磐,三龍驟然匯聚,擠壓位於中心並不屑躲避的徽山老祖。

    “來得好!”軒轅大磐大笑一聲,雙手鉤爪,左手探出,伸入兩根龍卷,蘊含將近百年內力積澱的浩瀚氣海開始發力,如沸沸鍋爐翻滾。他之所以瞧不起軒轅敬城這份通天本事,與軒轅大磐自身修行有關,大體而言,三教聖人都分別留下了一鱗半爪的言語留於後人揣摩大道,其中北方張素聖提出讀書以養天地浩然正氣,又說大凡人物不得其平則鳴,故而以儒入武道大境的高人,極其擅長與天地共鳴,以自身四兩撥動萬鈞天機,這無疑是極為宏大壯觀的景象,可在以力證道的軒轅大磐看來,卻隻是滑稽,這位老祖宗一生不拜天地君師,隻信奉自己雙拳,與一劍既出便要叫天地驚鬼神泣的李淳罡是一個路數。什麼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什麼今世苦德來世福,都是放屁!軒轅大磐越是鑽研三教奧義,越是堅定原先所走的道路,我有雙手,仙佛魑魅都得給老子乖乖退散滾蛋!

    更何況,軒轅大磐有一個再清晰不過的目標,證實他挑的這條路不但可行,而且異常正確。

    武帝城王仙芝!

    當今天下,可與我軒轅大磐一戰的,屈指可數,軒轅敬城你這個窩囊廢的家族棄子還不配。

    軒轅大磐竟然生生撕碎了兩道龍卷,沒了根基的龍吸水,頂端黑雲緩緩經過一陣垂死掙紮般的翻滾,最終飄散,重歸天空。

    正當他對付最後一根龍吸水時,軒轅敬城腳尖一點,地麵轟出一個大坑,身影如長虹,刺入龍卷,一穿而過,再來到軒轅大磐身前,一掌推出。

    並未吃驚的軒轅大磐冷笑著變爪為拳,直取中門,軒轅敬城側了側手掌,無視其洶湧拳罡,隻是搭上拳背,軒轅大磐麵有輕微異色,右拳縮手,左手黏住其手橋中節,試圖將這隻手腕卸掉,不料軒轅敬城攝手那間轉成匣手,斜向下一壓,左手猛拍軒轅大磐肩膀,這一擊看似輕描淡寫,卻將內力早已爐火純青的老祖宗打亂重心,身體向前一衝,但軒轅大磐臨敵何等套路嫻熟,借勢就要來一勢肩撞泰山,將這手法古怪絕倫的嫡長孫給撞爛胸膛,但麵無表情的軒轅敬城精妙一匣複爾乍變回攝手,把軒轅大磐給推回原地,一時間後者空有一身天下罕見的勇猛,卻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這一切,不過是雙方在眨眼功夫交出的攻守轉換。

    軒轅敬城再一掌推出,軒轅大磐掐準掌速,還以更加剛烈的肘擊,不曾想軒轅敬城那一掌原本僅是綿藏針,在即將觸及肘撩一瞬,氣機就如滔天洪水開閘,一掌比軒轅大磐的撩肘更猛更快,拍在後者心口。

    兩人之間因這一拍掌蕩起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漣漪。

    軒轅大磐高大健壯的身軀被拍得倒退十丈!

    牯牛降屋簷下一直緊繃拉直的風鈴在這一刻終於不堪重負,斷墜於地。

    以勇猛著稱於世的軒轅大磐竟被擊退?

    此時,一名佩劍老者緩緩走上大雪坪,對這駭人一幕沒有絲毫驚訝,低頭朗聲道:“父親,軒轅敬宣已被軒轅敬城殺死。”

    軒轅大磐不冷不熱嗯了一聲,玩味看著今日顯然要大逆不道到底的軒轅敬城,問道:“殺你那初入指玄境的三弟,用了多少招?”

    一直麵無表情的軒轅敬城突然笑了笑,咳嗽了幾聲,捂住嘴巴,略微含糊不清微笑道:“事先說好以指玄殺他,不過其實用上了天象境,所以一招而已。”

    軒轅國器腰間古劍抱樸悲鳴不止,臉色怒極。

    軒轅大磐點頭道:“方才你那最後一掌,也是如此,先前不過都是障眼小把戲罷了。”

    臉色如雪的軒轅敬城淡然道:“雕蟲小技,當然屠不得惡蛟。敢問老祖宗手熱了沒,若是已熱,敬城便不再客氣了。”

    一旁觀戰的軒轅國器愣了一愣。

    軒轅大磐發出一陣發自肺腑的愉悅笑聲,抬手指了指軒轅敬城,道:“你這小子,狂妄得可愛,不愧是整座徽山最被我器重看好的,著實可惜。”

    軒轅敬城捂住嘴咳嗽了幾聲,抬頭看向烏雲滾滾,輕聲道:“年少時讀書讀到一句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當時隻覺得的確可笑,後來細細琢磨,以為將笑字該成敬字,也不錯。”

    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

    徽山三個敬字輩,軒轅敬宣已是死人,而軒轅敬城也是將死之人。

    軒轅敬城收回視線,一手負後,一手伸出,大聲道:“軒轅敬城請老祖宗赴死!”

    軒轅國器頓時驚懼不能言。

    病貓一般的長子,何時變成了一頭可與父親軒轅大磐撕咬搏殺的猛虎?

    自詡獨享陸地清福的徽山,竟然也難逃一山不容二虎的下場?

    招搖山大雪坪,風雨將至。

    儀門那邊,軒轅敬意動了真怒,尤其是侄女軒轅青鋒出來攪局後,火上澆油,那個吊兒郎當的年輕世子真當是來徽山賞景來了?我徽山與近鄰龍虎山互引奧援,連那在帝國東南首屈一指的地頭蛇廣陵王趙毅都敢事事拂逆,你一個根基遠在北涼、而且尚未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就敢來撒野?對這條北涼過江龍心存忌憚不假,卻也不見得真的如何畏懼。真正讓軒轅敬意不敢使出全力碾壓的,不是一個空有皮囊與頭銜的徐鳳年,甚至不是那仍是天下第八的李淳罡,而是那個瘸子人屠而已。軒轅敬意斜眼瞥了瞥軒轅青鋒,冷哼一聲,吃扒外的小賤貨,不愧是那不知羞恥婆娘調教出來的女兒,想要借勢挽回嫡長房頹勢,你一個小娘們拋頭露麵也不害臊,先是袁庭山那鄉野出身的粗鄙小子,再是對文壇執牛耳的宋家拋媚眼,現在連口碑惡劣的北涼世子都勾搭上了?牯牛大崗軒轅世家的顏麵都給丟光了!

    軒轅敬意換了個溫煦臉色,轉頭對最為倚重的次席客卿笑道:“勞煩洪兄了。”

    洪驃淡然道:“分內事。”

    場內一拳打爆客卿頭顱的黃蠻兒,閑來無事,時不時伸腳踹踹那無頭屍手,看得徽山眾人毛骨悚然。

    天生膂力舉世無匹的少年看到洪驃出列,咧嘴一笑。

    這時二房大管事火急火燎跑來,一名被三房供奉起來的客卿壞心眼使了個絆子,管事撲出一個瀟灑的狗吃屎,竟然顧不得怒目相向,隻管爬起來衝到主子軒轅敬意身邊,這名不知為何背脊發涼的管事嘴皮顫抖,踮起腳附耳小聲道:“三爺死了。”

    軒轅敬意以為聽錯了,皺眉道:“你說什麼?”

    管事身體打著擺子,顫聲重複道:“三爺,軒轅敬宣,死了。”

    軒轅敬意瞪大眼睛,但瞬間壓抑下震驚,極力保持平靜問道:“怎麼死的?”

    仿佛要抵擋初秋涼意的管事雙手護住胸口,低頭輕聲道:“大夫人說是軒轅敬城殺死的。”

    軒轅敬意終於忍不住怒道:“放你的屁!”

    管事哭喪著臉委屈道:“是真的,三爺的屍體都還躺在庭院頭,沒人敢動。”

    心知肚明的軒轅青鋒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她從未感覺到如此酣暢快意。

    本性就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世子殿下見到這場景,靈犀一動。場內青鳥正把持扇男子追攆得像頭喪家犬,徐鳳年大聲笑道:“青鳥,回了回了,這牯牛大崗已是後院起火,軒轅敬城做掉了軒轅敬宣,手足相殘,可悲可歎啊。”

    全場嘩然。

    客卿們都不是睜眼瞎,除去極少數不諳世事的武癡,大多是人精,稍微聯係軒轅敬意有違常理的表現,便知道北涼世子這石破天驚的一番話,離真相不會太遠。

    徽山這棵參天大樹要倒?

    樹倒猢猻散,有些跑得慢的,可就會被大樹給砸死。尤其是那些把身家性命都拿繩子捆綁在枝椏上的,注定死得最慘。

    但是會倒嗎?徽山會變天嗎?

    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

    哪怕軒轅敬城真殺了軒轅敬宣,隻要有老祖宗坐鎮牯牛降,這個天便變不了!

    至於軒轅敬城如何殺得了宗師軒轅敬宣,反正不論誰想破腦袋都想不到,幹脆就不去想,轉而將注意力投在那名一上山就掀起巨大波瀾的世子殿下。一些個心眼活絡的武散客卿則識時務地偷偷思量,是不是可以攀附在北涼王府?人往高處走,徽山秘笈是多,可能多得過武庫聽潮亭?軒轅老祖宗武力通玄無邊,可終究跳不出江湖,江湖再大,對上當年曾在馬背上冷眼俯瞰江湖的北涼王,算得了什麼玩意?!

    場麵突然徹底失控。

    “快看!大雪坪那邊怎的一回事?!”

    “莫不是人力早就的龍卷?”

    “乖乖,這可是三龍汲水!莫非是老祖出關了?是要證道飛升?”

    軒轅敬意轉頭望去,臉色陰沉鐵青。

    徐鳳年趁熱打鐵,胡說八道:“喂,姓軒名轅敬意的老頭兒,再不給本世子放行,大家可就都要錯過一場百年難遇的好戲了。”

    軒轅青鋒很不識趣地錦上添花一番,平靜道:“叔叔,殿下此次上山,是我爹邀請,得到老祖宗許可的。”

    軒轅敬意猶豫不決,家醜不可外揚,給那災星放行臉麵上過不去,可如果執意僵持不讓,任由世子潑髒水,徽山人心可就不穩了。等等!軒轅敬意的腦子一下子轉過彎來,如果管事所言確鑿無疑,三弟軒轅敬宣已死,大哥倒行逆施後去大雪坪那邊自尋死路,父親軒轅國器本就無意家主一位,他日老祖宗渡劫長生,這徽山,由誰來一言九鼎?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軒轅敬意心中狂喜,但仍是一副難以抉擇的神情。

    所有人都屏住氣息,耐心等待軒轅敬意的決定。

    “要下雨了嗎?”

    徐鳳年抬頭看了眼天色,繼而望向軒轅敬意笑眯眯道:“借個道,再借把傘。不為難吧?”

    軒轅敬意麵有怒容,但顯然退了一步立場,不輕不重吩咐身邊管事,“去拿傘。”

    徐鳳年全部人馬都帶去了大雪坪,但軒轅敬意隻帶了心腹洪驃和黃放佛兩名大客卿。

    軒轅青鋒走在最後。

    一些本以為早已忘卻的畫麵場景,沒來由曆曆在目。

    那名自嘲一日不讀書便三餐無味的男子,以前親自教授她如何讀書,說但凡開卷必有益,可不求甚解。手把手教她如何寫字,如何撰文,說開卷之初,可取巧以奇句奪人眼目,使之一見驚奇,虎頭蛇尾也不打緊。他曾讓年幼自己騎在脖子上,笑著說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要做好人,不妨先學狗。許多話許多事,那時候軒轅青鋒還小,什麼都聽不懂看不真切,等到了可以理解的年歲,因為鑽牛角尖,對他隻有偏見和蔑視,這些年對於他那些詩賦文章,隻有不屑譏笑,“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易漲易降大江水,易左易右牆頭草,易反易覆小人心”,“吃茶吃飯吃虧吃苦,能吃是福,多吃有益”……

    如今再看再讀再咀嚼,軒轅青鋒不知不覺淚流滿麵。

    大雪坪風雨如晦,電閃雷鳴。

    暴雨傾盆直瀉,潑灑在一行人頭頂。

    徽山,似乎氣數已盡。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3:32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八十二章 儒聖

    一行人快步行往大雪坪,越是靠近,風雷越是激蕩,如萬馬奔騰,震得耳膜一陣刺疼,青鳥一手持那,一手撐傘,臉色如常。

    羊皮裘老頭兒估計覺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走得相當懶散閑適,任由大雨砸在身上,以老劍神一身雄渾內力,要讓風雨不近身並不難,隻不過對李淳罡來說,這種花胡哨的高人風範,不裝也罷。

    一把傘遮擋不住風雨,徐鳳年錦袍子下擺早已濕透,靴子都快可以養幾條小魚了,抬手伸到雨幕中,把傘往青鳥那邊推了推,但沒走幾步,青鳥就悄悄移了回來,大半個身子都露在暴雨中,徐鳳年氣笑得幹脆拿過傘,摟過青鳥纖細肩頭,一起撐傘。

    軒轅青鋒這一路失魂落魄,搖搖墜墜,她的武學修養本就稀拉平常,黃豆大雨顆顆拍在她那張冷豔臉頰上,煞是可憐。

    徐鳳年回頭看了一眼,談不上憐憫,真說起來,他與這娘們哪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隻不過當年遊曆撞到刀口上,接下了個小梁子,加上軒轅世家樹大招風,世子殿下與人過不去,自然不會與一般人家斤斤計較,一來二去就挑中了軒轅青鋒和徽山。再者溫華每次提起這世家豪門女,總是咬牙切齒,作為患難結下的兄弟,徐鳳年於情於理都要出口氣。

    跟溫華一同闖蕩江湖的歲月,說到底就是一篇兩窮光蛋苦中作樂的血淚史,記得徐鳳年下野棋掙飯錢時,溫華都會假充棋手贏些銅錢,才好勾搭觀戰者入局入甕,徐鳳年與人爭執鬥毆,他都會一邊說著君子動口不動手啊,看似勸架,嘴上使勁嚷著別打別打,卻往死踹那些賭棋輸了卻不肯掏腰包的王八蛋,往往是一場架打下來,別人莫名其妙就挨了無數記猴子摘桃或者黑虎掏心,全身上下都是溫華的腳印,等到終於回過神,已經躺在地上沒力氣還手。

    而溫華也是打心眼佩服徐鳳年那些天馬行空的花花腸子,記得一次在柳州的元宵燈會,兩家夥看到前頭一位小娘那蠻腰可真是細啊,細得讓人擔心會一扭腰就給折斷了,徐鳳年跟溫華打賭可以摟了那姑涼的小腰卻不被打,溫華哪肯信,結果徐鳳年果然堂而皇之去搭上那姑娘小蠻腰,還親昵地在她耳畔說了一句話,接下來溫華眼珠子差點給掉到地上,那姑涼先是朝徐鳳年怒目,聽到話後竟然瞬間眼神溫柔似水,隻是對溫華狠狠瞪了一眼,也不掙脫,徐鳳年隨即鬆開那誘人小腰,與小娘子有說有笑,那隻手卻在她小翹臀上做了個揉捏手勢給溫華看,至今溫華還不知道徐鳳年是怎麼做到的,其實很簡單,徐鳳年跟那小娘子說身後溫華是個意圖不軌的蟊賊,他這是在護花。可憐溫華當年看哪個女人不是眼神綠油油的,別說是小有色心的蟊賊,就是辣手摧花的大淫賊,姑娘都深信不疑。

    徐鳳年摟緊青鳥濕潤肩頭,輕聲笑道:“你那幾聲溫公子,溫華真會記你的好很多年。”

    青鳥疑惑地嗯了一聲。

    徐鳳年轉頭凝視著她那張僅算秀氣卻總看不厭的臉龐,微笑道:“沒事,腦子一不小心想岔了。”

    軒轅敬意走在最前,肚的小算盤正在劈啪啦,十分響亮。大哥膽敢在害死宗師境的軒轅敬宣後,還敢來牯牛降大雪坪,哪怕是負荊請罪都討不到好處,老祖宗的心性難料,但喜好睚眥必報和極為衡利量益這兩點,毋庸置疑,大哥軒轅敬城顯然已經讀書把自己給讀廢了,安分守己做那無用學問也就罷了,可不知用什麼陰謀手法殺掉寄予厚望的三弟,老祖宗豈會輕饒?那胳膊肘往外拐得厲害的侄女,行事反常,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女子在徽山,哪有半點出人頭地的機會!

    大客卿黃放佛神情平靜,反倒是洪驃似有戚戚然。這些個旁枝末節,軒轅敬意不去理會。踏上大雪坪,軒轅敬意立即瞅見老祖宗的雄魁身影,氣機潮水般洶湧外泄,如同撐了一柄大傘,雨點始終被排斥在三尺以外滑落。

    再看大哥軒轅敬城,落湯雞一般站在場中,捂嘴咳嗽。

    “你輩儒生,恪守北方張聖人所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我問你,軒轅敬城,你修什麼身,齊什麼家?活了一輩子,連媳婦女兒都保護不了,別人轉世投胎求逍遙,哈哈,你這個胎不投也罷!”

    山巔風聲呼嘯,軒轅老祖宗中氣十足的猖狂大笑聲卻更加刺耳。按照常理,軒轅敬城遠尚未五十歲,說活了半輩子才恰當,軒轅大磐卻是說活了一輩子,可見看透了軒轅敬城以性命代價搏取境界的手法,再者老祖宗也不打算讓這個書生匠氣的後輩繼續活下去,徽山有一個陸地神仙便足矣,何謂獨享陸地清福?如果有兩個,成何體統?又何來獨享一說?若是軒轅敬城當年願意按照他的意願去習武,軒轅大磐不介意在飛升之後讓他接管徽山,可軒轅敬城能夠在他有生之年去爭陸地神仙的話,軒轅大磐定要將其扼殺!

    老子能夠飛升那是最好,若是辛苦百年求長生無果,死後哪管家族興衰,兒孫自有兒孫福,是榮是辱,我軒轅大磐才不管這鳥事!

    軒轅敬意聽聞此言,總算吃了顆定心丸。事態發展,終歸沒有偏差,老祖宗這次是再不會容忍大哥胡作非為了。他好奇的是大哥如何才能殺得已入指玄的軒轅敬宣,軒轅敬城自認坐擁主事徽山的天時地利人和,尚且都做不到。

    軒轅敬城無意間看到父親軒轅國器的表情,吃了一驚,為何父親如此凝重?

    緊接著軒轅敬城說了一句讓軒轅敬城呆滯的言語:“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軒轅敬城今天隻是替天行道,掃一掃徽山五百年積澱下來的塵埃,至於能掃幾分,看天意而已。半盞茶功夫,以天象境與老祖宗過招兩百一十六,老祖宗可曾有半點贏麵?又何必用言語壯膽?”

    已是在徽山積威一甲子的軒轅大磐十分平靜,針鋒相對說道:“你不惜性命的全力而為,又可曾傷得了我?”

    中年儒生裝扮的軒轅敬城淡然笑道:“老祖宗在武道上走了將近百年,於徽山而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是軒轅敬城二十年博觀而約取,便輕鬆勝出,老祖宗會死得不甘心。”

    軒轅敬意隻覺得這位大哥失心瘋了。

    但很快軒轅敬意便一股滔天涼意充斥骨髓,與老祖宗過招兩百多?

    軒轅敬城突然轉頭道:“三弟敬宣曲道以媚時,二弟敬意你則是詭行以繳名,皆非正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軒轅大磐麵容猙獰道:“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麼把戲可以耍!”

    軒轅敬城平淡道:“敬城二十年博觀而約取,求今天厚積而薄發,定然不會讓老祖宗失望。既然人都到齊,敬城便先行一步了。老祖宗如果還要藏著掖著,把境界壓在中天象上,小心就再沒有大天象的機會了!”

    軒轅大磐冷笑道:“哦?你鬧出這般大動靜,連那破鞋女子都沒來觀戰,便等不及要去黃泉路了?難道說你已經撐不到那個時候?你這法子玄妙是玄妙,可比我要旁門左道太多……”

    不等軒轅老祖說完,軒轅敬城便很不客氣得不再去聽,而是轉頭遙遙望向女兒,這位書生一臉豁達笑意。

    修身在正其心。

    莫道書生無膽氣,敢叫天地沉入海。

    成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誌。

    軒轅青鋒腦海中走馬觀燈,那些詩詞文章一一浮現。

    “我入陸地神仙了。”

    軒轅敬城閉上眼睛,隻見他七竅流血,卻神情自若地雙手攤開,似乎想要包容那整座天地。

    以他為圓心,大雪坪積水層層向外炸起。

    那一瞬間,有九道雷電由天庭而來。

    一直沉默的李淳罡歎氣道:“這小子哪是儒生,分明已是儒聖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3:35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八十三章 劍仙

    天雷粗如合抱之木,幾乎眨眼睛便齊齊投射在大雪坪上,炸出九個大窟窿,所幸觀戰人士都安然無恙,大雪坪上以儒生軒轅敬城為界限,分成兩塊,九條如紫蛇雷電俱是在擊在軒轅老祖那一邊,老家夥自傲到不做躲避,大如碗的拳頭砸向一根紫色雷柱,觸碰之下,地動山搖,大雪坪上泛起一陣絮亂的網狀焰光,徽山老祖宗屹立不倒,隻是一隻手臂袖子燃燒殆盡,閃爍著殘餘紫電,恍如一尊雷部神將,這可是以人力擋天威的壯舉。

    軒轅國器實力超群,境界艱深,早已不惑耳順知天命,但見到這一幕後仍是心中起伏得厲害。在徽山唯有他有資格與性情涼薄的軒轅大磐說上幾句話,但也隻是說話,遠不是平起平坐,哪怕軒轅國器已是劍道大宗師,在老祖宗麵前也要低眉順眼恭謹說話。徽山軒轅在紫禁山莊破敗前並稱北哥舒南軒轅,武學底蘊源遠流長,博采眾長,徽山嫡係子孫除去幾部精妙獨門心法,長輩栽培晚輩,大多因材施教,軒轅國器自幼被高人譽為有先天劍胎,故而早早習劍,至當代敬字輩三位,按照習俗,周歲時要抓周,三人各有不同,軒轅敬城抓了一本《春秋》,軒轅敬意軒轅敬宣兩位抓住了兩部武學秘笈,再下一代,因為子嗣眾多,愈發駁雜,軒轅青鋒握住了一柄玉如意,軒轅敬意嫡長子軒轅青芒選了一串鈴鐺,千奇百怪,這一輩孩子雖說父輩們各有間隙,但彼此仍算是相互親近,談不上勾心鬥角,隔三岔五都能喝上一頓桂子酒喝上一壺明前茶。

    徐鳳年剛要問話,老劍神歪腦袋撓了撓耳朵,似乎因為沒能掏出耳屎,以至於沒啥成就感,沒好氣說道:“睜大眼睛看清楚了,接下來兩人比拚都是千金難買的東西,招術興許平平,返璞歸真以後,無非是去繁求簡,可氣機運轉與時機把握,才是關鍵所在。如我輩劍士,說到底,出劍不外乎橫豎斜挑刺撩,為何俗人用劍死板,高明劍客就可劍生罡氣?劍仙便可飛劍取頭顱了?一劍遞出,除非是竭力而為,快到能力極致,否則一旦氣機圓轉,看似極快,卻驟然一慢,讓對手預期的接招落到空處,當他轉變時,再猛地增速,他若再變,即使來得及,也失去了起初一鼓作氣的勢頭,這隻是最平常簡單的道理,高手搭手過招,鬥力是根基,其中鬥智鬥勇鬥狠才是精彩之處。記得當年北莽第一高手去兩禪寺,被白衣僧人所阻,兩人看似並未真正交手,一招都不出,隻是站著不動,一個武聖,一個本可以做釋門佛頭的菩薩轉世,總不是都在打盹發呆吧,可要問那臻於武道巔峰的北莽子為何不出手,嘿,這才是金剛境的真正妙處,當下世人所謂一品金剛境高手,可差遠了,徒有虛名。死翹翹的軒轅敬宣,不是號稱金剛入指玄嗎,金剛不敗個屁!”

    大雪坪滿坪雨水猛然間被軒轅敬城以氣機帶起,硬生生騰空。

    九雷過後,又是天雷陣陣。

    瞬間異象起,大水接紫雷。

    李淳罡眯眼道:“徐小子,不想你那些個扈從被殃及池魚,落得個死於非命的下場,就趕緊讓他們撤了,老夫隻答應護住你小子的性命,其餘人等,這天雷滾滾而下,雜亂無章,老夫沒那好耐心替他們擋下天災。”

    徐鳳年揮手示意黃蠻兒和青鳥以外所有人都退出大雪坪。

    軒轅敬意和兩名大客卿心神搖曳,饒是見慣了大場麵,此時都臉色蒼白得厲害。尤其是心中有愧的軒轅敬意,簡直是肝膽欲裂,大哥一句自言自語的我入陸地神仙,勝過千言萬語的警告威脅,陸地神仙境界?江湖百年,除去少年時代便公認天人資材的龍虎山齊玄幀是此境人物,便是那在武帝城霸占天下第二位置長達甲子時光的王仙芝,世人都隻敢猜測或有這般神通,仍是不敢斷言,可見這陸地神仙境界是如何稀罕,尤為玄妙的是這個天人合一境界遠非其餘一品三境可以揣度,五百年中有一些武道上讓人驚豔的天縱大才曾一度登頂,但往往不可持久,好似飛鴻踏雪泥,隻是在泥上偶然留指爪,很快就重歸天象,少有齊玄幀這樣直達飛升,這也是為何將齊玄幀視作五百年來唯一可以媲美呂祖的仙人。

    大坪上軒轅敬城再度出人意料,舍近求遠,與軒轅老祖近身肉搏廝殺。

    軒轅敬城與軒轅大磐一同前衝,後者身形所至一條直線,風雨蕩開,對著軒轅敬城就是躍起一記膝撞,軒轅敬城雙手按住老祖宗膝蓋,雙腳往後一滑,濺射水花無數,這名已然超凡入聖的儒生卻不是要卸下這千鈞霸道力道,而是往側麵一撥,軒轅大磐魁梧身軀仍在空中,軒轅敬城身體前傾,手肘砸下,將老祖宗身軀狠狠砸到大雪坪地麵上,這還不夠,一腳踹出,將軒轅大磐整個人橫著踢飛十幾丈外!軒轅敬城趁勢前追,軒轅大磐被踢飛出去,五指鉤爪,刺入地麵,壓抑下這股潰敗趨勢,手掌一拍,終於一拍起身,當軒轅敬城欺身時,雙拳迎麵轟出!

    臉色淡漠的軒轅敬城雙手對敵雙拳,硬生生握住,身形屹立不倒,身後一大片空間卻已是被龐大氣機壓榨得風雨於一瞬蒸發,軒轅敬城手勢往上一托,輕聲道:“送老祖宗上天。”

    軒轅大磐身體衝天。

    天雷當空砸下。

    轟然作響。

    站在地麵上的軒轅敬城得勢絲毫不饒人,兩掌在空前合手一拍,大雪坪上邊緣地帶原本流瀉下山的積水如兩條青龍洶洶襲來,兩龍長貫大坪天空,

    將空中原本正忙不迭運轉氣海抗拒天雷的軒轅大磐,炸得再無餘力動作。

    軒轅敬城腳尖一點,身形騰空,抓住軒轅老祖的腰帶落地後,快步奔跑,跑出二十丈後,雙腳驟停,將軒轅大磐直直往西丟去,似乎要將這位徽山老祖宗丟下大雪坪!

    一送送到西天?

    軒轅大磐的身體在快要飛出大雪坪崖外時,出奇一墜,堪堪落足崖畔,終於是雨水衝刷不盡的滿臉血汙,不複當初鎮定自若的大家風範。

    老人在熬,在等,等那名嫡長孫由旁門入神仙的境界耗盡性命油燈!軒轅大磐的中天象境界是實打實一步一個腳印獲得,隻要經脈不斷去七八,氣海就不怕耗竭,但那鐵了心要欺宗滅祖的軒轅敬城不同,走捷徑登天,便如空中搭建閣樓,不管建成時看上去再如何巍峨堂皇,終歸會有倒塌的一刻。軒轅大磐呼吸一口,胸腹間猶如烈火灼燒,痛入骨髓,這種傷及心脈程度的恐怖傷害,已經多年不曾遇到,時間長久到讓他都快忘了這種疼痛,上一次還是斬魔台上與齊玄幀比拚內力,至於顧劍棠之流,所謂的輸,隻是輸在一招半式上,既然並未拚死相搏,軒轅大磐輸得不算慘烈。

    軒轅大磐正要抓緊時間調息,軒轅敬城卻悠然而至眼前,聽到這名幾可謂儒聖的孫子輕聲道:“從善如登,雖難可達昆侖。從惡而崩,雖在昆侖亦無用。老祖宗,你確實是該讀一讀那些被你視作無用的書,武功可由秘笈練就,想要成就陸地神仙境界,卻不是幾百幾千部武學密典就可以堆積出來的。”

    軒轅大磐猙獰怒道:“你也配與我說大道理?!”

    軒轅敬城七竅血跡不再是滲出,而是淌出,也不再是猩紅,而是觸目驚心的烏黑,隻是這名儒生仍是臉色從容,軒轅大磐一腳橫掃,他便一腳踏在徽山老祖的膝蓋上,讓其狼狽倒地,轟然摔在雨水中。

    軒轅敬城微笑道:“軒轅敬城與你說話,老祖宗自然可以當作耳邊風。隻是此時仙人與你說話,你怎的還是這般自負無知?”

    一根粗壯天雷恰好擊在軒轅大磐落地處,所幸後者心生感應,一個顧不得身份的翻滾才堪堪逃過一劫。

    軒轅敬意瞧得瞠目結舌,嘴唇顫抖。

    軒轅國器腰間古劍不敢任何發出任何顫鳴,生怕氣機牽引,惹來不可預測的天機橫禍。

    牽一發而動全身。

    天機天機,越是得道高人,越是能夠牽引天地。軒轅國器心知肚明這座徽山大雪坪上,除了老祖宗,就數他最有可能被這場浩劫的餘波殃及。

    軒轅敬城咳嗽了幾聲,原本應該十分輕微,但在場高人耳中都顯得格外尖銳刺耳。

    軒轅大磐麵有喜色,身影直掠,不再死戰,隻想著拉開與軒轅敬城的距離,越遠越好。

    麵子這玩意,比得上性命這個最緊要的子?

    軒轅敬城並不追擊,望向大雪坪入口,並未看到那個熟悉身影,眼神略微黯然,捂住嘴巴,轉頭看著軒轅老祖,淡然問道:“可有遺言留給徽山子子孫孫?”

    軒轅大磐故作深思狀拖延時間。

    徐鳳年說實話挺佩服軒轅大磐的厚顏無恥,身為高高在上的徽山老祖宗,在整座江湖也是最頂尖的一小撮人物之一,可又是擄人雙修又是霸人妻女的,與人對敵劣勢時也半點不顧及身份地位,武功不用說,臉皮功夫更是了得。正當世子殿下浮想聯翩時,那名被老劍神稱作儒聖的中年書生突然視線投來,徐鳳年身體頓時凝滯,隻不過羊皮裘老頭兒不知為何竟然並不理會,反而隻是怔怔望向龍虎山斬魔台,留下一個並不高大的背影。

    軒轅敬城看向世子殿下,一邊咳嗽一邊斷續說道:“稍後處理完家事,軒轅敬城會與青鋒說一番武學心得,以後由她轉述於你,就當酬謝今日世子殿下涉險上山。可惜沒機會請殿下喝一壺桂花酒了,青鋒溫酒的手法,是極好的。”

    軒轅敬城再看向徐龍象,眼神中有欣賞,“好一個生而金剛,兩禪寺李白衣不寂寞了。在這軒轅敬城多嘴一句,小王爺不可輕入天象境,入指玄境以後便可舉世無敵,需知入了天象,就要與天地共鳴,匹夫懷璧,隻遭盜賊,天人懷璧,卻遭劫數。”

    徐鳳年畢恭畢敬道:“徐鳳年謝過先生指點。”

    軒轅敬城點了點頭,繼而對軒轅國器言語,但沒有轉頭對視,淡漠平靜道:“請父親下山,此生再可不入山。”

    軒轅國器氣笑道:“你?!”

    這時,軒轅敬意被身後兩名客卿同時出手,一擊斃命當場。

    軒轅國器一臉呆滯。

    黃放佛與這個兒子交好也就罷了,徽山皆知兩人關係不錯。可洪驃何時與軒轅敬城搭上線的?!

    軒轅敬城劇烈咳嗽道:“洪驃今日武學修為,是我一手造就。軒轅敬城也不是書呆子,不會整個二十年都隻在那讀書。”

    軒轅國器心如死灰。

    軒轅敬城對兩名大客卿擺手道:“送下山去。”

    軒轅國器怒極,咬牙冷笑道:“就憑他們?”

    軒轅敬城淡笑道:“早知如此。”

    軒轅敬城低頭看了眼被血染紅再染黑的胸襟,大雪坪當空烏雲密布,出現一個巨大詭異漩渦,籠罩整座招搖山。

    這等規模的異象,隻差了當年齊玄幀飛升景象一線。

    軒轅敬城緩緩跪下,朗聲道:“天垂千象,地載萬物,皇天後土,軒轅敬城跪天地,以求死!”

    “軒轅敬城求死!”

    軒轅敬城的聲音回蕩不止。

    不說徽山牯牛大崗,連那龍虎山近萬道士都清晰可聞。

    天地動容。

    軒轅國器這時神情幾乎絕望,抱樸古劍出鞘,向大雪坪崖外飛去,身影一起倉皇掠去。

    同時,一物傾瀉而下。

    是一道紫雷。

    粗如山峰。

    獨獨除去軒轅青鋒那一處小小方寸地,放佛不管世間何等風雷跌宕,身為人父的軒轅敬城臨死都要庇護出一片清靜地安穩地。

    老劍神帶著撐傘的徐鳳年和徐龍象以及青鳥向坪外飄去。

    軒轅大磐想要躍下大雪坪,卻被硬生生扯回紫雷光柱中。

    天劫。

    一閃而逝。

    浩大大雪坪上,雷聲不響,隻餘風雨,竟然最終隻剩下軒轅青鋒一人,真正是煢煢孑立了。

    軒轅敬城與軒轅大磐同歸於盡,屍骨無存,連灰燼都不曾留下半點。

    軒轅青鋒呆滯過後,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啞喊叫,跌坐在雨水中。

    徐鳳年緩緩重新走回大雪坪,百感交集。

    看到軒轅青鋒蜷縮在那嗚咽。

    徐鳳年歎息一聲,走過去替她撐傘,不是為了她,隻不過軒轅敬城所作所為,當得徐鳳年為這名儒聖的女兒這點舉手之勞。

    大雨依舊磅。

    她不起身,徐鳳年便一直撐著傘。

    老劍神李淳罡望向這一幕,瞪大眼睛。

    隨即眼中黯然落寞緬懷追憶皆有。

    那一年背負那女子上斬魔台,一樣是大雨天氣,一樣是撐傘。

    世人不知這位劍神當年被齊玄幀所誤,木馬牛被折並不算什麼,隻剩獨臂也不算什麼,這都不是李淳罡境界大跌的根由,哪怕在聽潮亭下被困二十年,李淳罡也不曾走出那個自己的畫地為牢。

    原本與世已是無敵,與己又當如何?

    李淳罡想起她臨終時的容顏,當時她已說不出一個字,可今日想來,不就是那不悔兩字嗎?!

    李淳罡走到大雪坪崖畔,身後是一如他與綠袍女子場景的撐傘男女。

    她被一劍洞穿心胸時,曾慘白笑言:“天不生你李淳罡,很無趣呢。”

    李淳罡大聲道:“劍來!”

    徽山所有劍士的數百佩劍一齊出鞘,向大雪坪飛來。

    龍虎山道士各式千柄桃木劍一概出鞘,浩浩蕩蕩飛向牯牛大崗。

    兩撥飛劍。

    遮天蔽日。

    這一日,劍神李淳罡再入陸地劍仙境界。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3:43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八十四章 還了個放屁

     徐鳳年練刀以前就好像一個窮光蛋,天天在一座金鑾殿上吃喝拉撒,還在那喊窮,練刀以搬書如搬山,大肆惡補,總算眼界大開,雖說也聽白發老魁提及那飛劍斬頭顱是仙人神通,但也僅當作一個傳說去看待,何曾奢望親眼見證?此時,世子殿下抬頭望向那兩撥密密麻麻的漫天飛劍,凝望這幅景象,頭皮炸開,血脈賁張,一臉癡呆,喃喃自語道:“娘咧,這技術活兒,沒法賞了。”

    僥幸躲過一劫的兩大客卿麵麵相覷,驚駭異常,以旁門入儒聖境界的軒轅敬城才飛灰湮滅,怎就又出現一名劍仙了?那身穿破敗一襲羊皮裘還喜歡掏耳屎的老頭兒,是昔年劍道第一人李淳罡不假,可鄧太阿現世以後,行走江湖,偶有出手,俱是半妖半仙的氣派,誰還會懷疑老劍神斷然敵不過新劍神?可眼前場景,徽山數百劍出鞘飛來也就罷了,可龍虎山那千柄五花八門的桃木劍,可是離牯牛大崗隔了最近都有幾路,更別說一些偏遠道觀的道士佩劍,都被那老前輩輕輕“劍來”兩字就給呼喚到了大雪坪?不是說劍折臂斷以後的李淳罡境界大跌嗎,別說與王仙芝一戰,哪怕與軒轅大磐過招,黃放佛與洪驃尚且不看好,可眼前退隱江湖二十年的老頭兒,竟達到了口吐讖語的境界,玄通何以至此?!

    江湖上曾有一個秘聞,三教至境,儒家聖人一身浩然氣勢接通天地,故而口-含天憲,方才軒轅敬城跪拜皇天後土,說出求死二字,才引來粗如峰巒的天雷,是一佐證。道門大長生真人可一語成讖,故而可持咒斬妖除魔,替天行道。而佛門諸多菩薩都曾廣發宏願,出口便可讓三千世界撼動。李淳罡這等手段,自然是也差不離了,不愧劍仙。

    還在給軒轅青鋒撐傘的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這番劍從天來很霸道,要是還能劍去龍虎就真牛氣了,看那幫牛鼻子老道還敢不敢得瑟。”

    背對世子殿下麵朝斬魔台的老劍神好似聽到徐鳳年嘮叨,直衝雲霄的氣機一凝,一千三百餘柄飛劍頓時墜入山崖,轉頭沒好氣道:“就你小子愛顯擺,要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這龍虎山能與兩禪寺南北對峙千年,小覷不得,未必沒有不願飛升的天人道首坐鎮。況且老夫早就過了鬥狠的歲數,現在就想著收薑丫頭做徒弟,唉,可惜她沒見著,要不然收徒的把握又大了幾分。”

    徐鳳年本想取笑老劍神沒出息,白白耍出這等浩大陣勢了,但委實沒這膽量。徐鳳年第一次聽到道首一說,疑惑問道:“道首是什麼?”

    李淳罡向牯牛降府邸走去,撓了撓褲襠,這場雨下的,黏糊得難受,說道:“道首就是道教當代祖師爺,與佛門領袖的佛頭地位相當,隻不過這位置太燙屁股,佛道兩教有資格坐上這位置的,心性都不差,不樂意做出頭鳥,那些個削尖了腦袋想當道首佛頭的,又是沽名釣譽的屑小,大多與朝廷官府離得太近,人望不足,所以百年以來除了齊玄幀的道首當之無愧,其餘人等都不能服眾。至於佛門,西行萬求經的白衣僧人李當心,曾經有機會做那菩薩頭,可惜聽說人家拍拍屁股娶妻生女去了,故而道首佛頭皆是空懸。之所以這時候與你說這個,是老夫禦劍大雪坪時,察覺到龍虎山有幾座山峰,氣機難測,其中天師府有道人阻攔,真君觀也有人出手擾亂,這倒不奇怪,奇怪的在於雲錦山那一道氣機已經充沛至稱作氣運地步,卻獨獨不肯出手。”

    始終撐傘為軒轅青鋒遮擋風雨的徐鳳年握緊傘柄,陰沉道:“肯定是那叫趙黃巢的古怪道人!自稱是一名入龍虎山修道的離陽皇室成員,當日我在匡廬山劍崖,他便做出了天人出竅的舉動,乘龍而來!相貌看去隻在三十四十歲之間,天曉得有沒有活了兩三個甲子,這道士口口聲聲替天行道,端的好大氣魄架子!”

    許多詳情,徐鳳年自不會細講,畢竟那場龍蟒之爭太晦澀玄妙,而且有軒轅青鋒這個外人在場。

    傘下裙擺都浸透在水中的軒轅青鋒緩緩回過神,眼神冰冷,不帶感情道:“前段時間我曾與人去雲錦山尋找蛟鯢,見著一名中年道人在深潭垂釣,當時以為修為平庸,是在故作隱士高人。當時這道人與宋家世子宋恪禮談論三教經義,口氣極大,聽他所言,直呼北方張聖人為張夫子,好似早生兩千年,都敢與聖人同席坐而論道。”

    李淳罡皺眉道:“三教貫通的趙黃巢?老夫沒聽說過,兩次見著齊玄幀也沒聽齊老頭提起。不過以這道人一身修為,做那道首,綽綽有餘,徐小子,你怎麼惹上這位天人了?還能讓其出竅神遊,不惜擺出乘龍的排場?以這道人實力,能夠在龍虎山隱居起碼上百年而不顯名聲半點,分明不是嗜好虛名的那一類。趙姓,天子人家,哈,老夫懂了!無非是關心天下氣運聚散,照此說來,你小子得感激曹長卿早早帶走薑丫頭,否則被趙黃巢撞見,堪破玄機,你小子吃不了兜著走,在匡廬山那邊,以老夫當時的能耐,恐怕開了天門也無用。”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那現在?”

    老頭兒罵道:“老夫吃飽了撐著要幫你出頭?與天人交手你當是小打小鬧?”

    天人出竅,乘龍神遊,玄機氣運。軒轅青鋒聽得滿心沁涼,她本是自負偏執的女子,出身武林第一等豪閥,嫡長房的獨女,遍覽群書過目不忘,本身而言,便可算作一個小武庫,唯有宋恪禮這般頂尖書香門第的世家子,還得有真才實學,才能讓她略微折服,可自從撐傘這位入劍州以後,她的整個人生頓時天翻地覆,父親才彰顯仙人風采便身死,本該支撐徽山未來五十年威望的敬字輩三人死絕,曾經的定海神針軒轅大磐被殺,爺爺軒轅國器被逼得跳山,兩大客卿在大雪坪反戈一擊,若有父親在,反複無常的他們還可安分,如今牯牛大崗可剩下半個宗師?如何駕馭那群樹不倒時尚是猢猻,樹倒便是豺狼臉孔的客卿死士?

    徐鳳年見這娘們沒起身的打算,坐地上坐上癮了?沒好氣提醒道:“軒轅青鋒,你總讓我撐著傘也不是個事啊,現在牯牛大崗群龍無首,正是你施展抱負的大好時機,別浪費了。”

    軒轅青鋒掙紮著起身,估摸是坐久了,雙腿酸痛,一個不穩就要跌回水中,徐鳳年好心好意攙扶住,結果被她不知從哪蹦出的氣力使勁揮開,她冷笑道:“是我施展抱負,還是世子殿下想要掌控徽山軒轅?”

    徐鳳年麵露譏諷,厚顏無恥道:“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喜歡。既然你挑起了話頭,那咱們就好好算計算計?”

    軒轅青鋒針尖對麥芒,說道:“請講。”

    老劍神不理睬這對男女的勾心鬥角,徑直走向牯牛降府門,走上台階,彎腰撿起那串風鈴。徐鳳年有板有眼娓娓道來:“你無非是擔心本世子鳩占鵲巢,把你當作牽線傀儡,啥時候將徽山的幾百年家底給掏空了才罷休,對不對?”

    軒轅青鋒毫不猶豫道:“不錯。殿下家世好,眼光高,胃口相信也不會小。”

    徐鳳年哈哈笑道:“軒轅青鋒啊軒轅青鋒,本世子不妨把話撂在這,這座牯牛大崗,隻要將那些秘笈的摹本收入北涼聽潮亭,其餘東西,一概不要。既然你我做台麵上的生意,我收了你的好處,拿人手軟,自然會幫你坐穩徽山家主的寶座,有人不服氣的話,大可以讓他們來嚐嚐北涼刀的滋味,再說了,老劍神已是當世陸地劍仙,狐假虎威也好,借勢成事也罷,誰敢說個不字?撐死了不呆在徽山,卻絕不會有人與你正麵衝突。這是一檔子生意,接下來你當家主是當的舒服還是當得不痛快,看你自己手段,到時候需要本世子出馬,可就得再給另外好處,做生意,親兄弟還要明算賬,何況是我們這對可大可小的仇家,是吧?”

    軒轅青鋒冷漠道:“殿下也說我們是仇家,那做什麼生意?大不了軒轅青鋒破罐子破摔,將爛攤子交給兄長們,我下山又何妨?”

    徐鳳年嘖嘖道:“這麼說話就沒勁了,你父親軒轅敬城拚死才造就眼下局麵,以你的鑽牛角尖性格,放得下?你騙鬼去吧!本世子沒心情跟你拐彎抹角,說句難聽的,現在徽山正值動蕩,若非本世子敬佩你父親的所作所為,早就不跟你這小心眼娘們客氣說話了,還會傻站這給你撐傘?你除了賭氣功夫不差,還能拿出點別的本事給本世子瞧瞧?真把本世子惹惱了,扶植一個心甘情願做走狗的傀儡很難?北涼世子殿下的帽子,不算小吧,不湊巧,這頂帽子壓不住的那幾個剛好都死了!”

    徐鳳年觀察軒轅青鋒臉色,循循善誘道:“牯牛大崗本來就鬥不過道庭龍虎山,現在沒本世子給你撐個腰,還不得幾十年壓得喘不過氣來?再說了,本世子終歸是北涼人,這不馬上就要走,一走,你還擔心出什麼妖蛾子?那你未免也忒沒本事了。說實話,之所以不計前嫌幫你上位,你得感激那個挎木劍的溫華,他說得哪天習成上乘劍術,非要拿劍拍紅你這豪閥女子的小屁股。可你一旦離開家族,溫華還不至於跟一個身世淒涼的普通女子過意不去,本世子可就看不到好戲了,多沒意思。”

    軒轅青鋒走到油紙傘外,不理會木劍溫華那一段調侃,隻是問道:“淒涼?”

    徐鳳年反問道:“那你以為?”

    軒轅青鋒問道:“你在可憐我?”

    徐鳳年沒有回答,隻是將傘交給她,見她無動於衷,幹脆將傘斜放在她肩頭上,自己抬頭望著灰蒙蒙雨幕,道:“要是溫華在這,肯定要說老天爺又撒尿了,真調皮。”

    軒轅青鋒愣了一下。

    這時洪驃前行幾步,單膝跪地沉聲道:“小姐,洪驃今日起,唯命是從!”

    黃放佛微笑道:“黃某隻想繼續在徽山安靜讀書,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敬城兄境界。誰與小姐為敵,便是與黃某為敵。”

    軒轅青鋒怔然,默不作聲。

    一道洪鍾聲音從龍虎山天師府遙遙傳來,“李劍神既然借劍而去,可敢還劍而返!”

    在打量風鈴的李淳罡懶得搭理。

    接下來軒轅青鋒無意間看到那世子殿下可勁兒朝老劍神擠眉弄眼,做了兩個字的口勢。

    李淳罡看到後,翻了個白眼,朝龍虎山那邊將一個不雅至極的詞語脫口而出,“放屁!”

    如果僅限於此,軒轅青鋒也不至於如何,接下來成就陸地劍仙境界的老頭兒說的才叫霸氣,“這是徐鳳年說的!”

    軒轅青鋒一瞬間破涕為笑。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3:47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八十五章 錦囊

    要說李淳罡對天師府說放屁二字,山外人聽聞也隻會說老劍神豪邁氣概不減當年,尤其是邁入陸地神仙門檻過,更是底氣十足,大可以將李淳罡視作劍道上的仙俠人物,可一旦換作由徐鳳年來說,可就變了味,好端端兩大高手分立牯牛大崗大雪坪和道教祖庭龍虎山,哪怕隻是言語交鋒,也是盡顯風采,你一個花拳繡腿的世子殿下湊什麼熱鬧?徐鳳年已經可以想象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整座江湖都要流傳這個天大笑話。(看小說就到-< 書  )方才與世子殿下勾心鬥角處於劣勢下風的軒轅青鋒難掩幸災樂禍,整個人總算有了些精神,不再死氣沉沉,憔悴得沒半點人氣,徐鳳年瞪了她一眼,率先走向牯牛降府邸,徐龍象和青鳥緊隨其後。

    軒轅青鋒猶豫了一下,與黃放佛和洪驃一同冒雨緩行,洪驃麵無表情,黃放佛在這一小段雨路暗自思量頗多,眼角餘光輕輕瞥了一眼次席客卿,洪驃這人為人處世一向口碑不錯,古風這個評價可不是誰都能攬到身上的,洪驃身為貧寒出身的徽山大客卿,對上能不卑,使得軒轅敬意事事以禮相待,私下稱作熬鷹,而非養狗,洪驃對下更是不亢,從未流露出得意自滿,任何人與他討教武學,都願意傾囊相授,絕無狹隘門戶之見。可不管軒轅敬城這些年對洪驃如何暗中扶植栽培,當年上山終歸算是軒轅敬意領進上門,這次大雪坪反水,與自己共同擊殺恩主軒轅敬意,當時黃放佛可是嚇了一大跳,這事傳出去幾乎可以讓洪驃半輩子英名毀於一旦,不小心就要被冠以頭後有反骨的說法,黃放佛心中冷笑,這算不算一個把柄?你洪驃今天能叛出軒轅敬意的二房,以後會不會再背叛新主子的嫡長房?

    洪驃冷不丁說道:“洪驃有一事必須與小姐說明白。”

    軒轅青鋒輕輕嗯了一聲。

    洪驃語調平靜道:“當年洪驃上山前,實則暗中受邀於敬城兄,才下定決心前來徽山。否則以洪驃資曆本事,當初決然沒有勇氣來牯牛大崗貽笑大方。”

    黃放佛眯起眼。軒轅青鋒如釋重負,解開心結,轉頭微笑道:“這些年委屈洪叔叔了。”

    洪驃低頭拱手道:“理當如此。”

    洪驃抬起頭直視馬上就要順勢掌握徽山的年輕女子,說道:“但洪驃畢竟受了軒轅敬意許多恩惠,懇請小姐能夠善待二房子弟。”

    軒轅青鋒柔聲道:“洪叔叔不要擔心,青鋒並非那小肚雞腸的女子,二房勢大已是事實,一味清洗異己,隻會讓動蕩中的徽山分崩離析,青鋒會盡力安撫二房三房,任何既定規章,不作任何更改。客卿們願則留,不願則去。即便今日離開牯牛大崗,徽山一樣歡迎各路英雄豪傑再度上山。我父親敬字輩的恩怨,以及再往上,到今日便徹底結束了。若是其餘兩房有人鬧事啟釁,青鋒承諾可一可二,但事不過三,到時候若是還不肯罷休,就別怪青鋒心狠手辣了。”

    軒轅青鋒說得雲淡風輕,黃放佛卻心安許多,他生怕這個女子得誌猖狂,在徽山大開殺戒,到時候劊子手誰來做,還不是他和洪驃?而且如此一來,他便徹底沒有回旋餘地,徹底與她綁在一根繩上,這本是平常馭人手腕,道理上說得通,可黃放佛卻要輕看了軒轅青鋒好幾分,執掌百年世家,就是一件撼山摧嶽的吃力活,隻會小聰明耍狠,與叼嘴潑婦無異,不值得黃放佛效忠。-< 書 海 閣 >-最頭疼在於軒轅青鋒本身武力不值一提,北涼世子一走,當下鎮壓越酣暢淋漓,日後反彈興許連他和洪驃就越累,說不定使出渾身解數都壓不下。

    走到挖空山峰做府邸的牯牛降門口,徐鳳年站在簷下躲雨,回望大雪坪。

    軒轅青鋒站在附近,斜了斜腦袋,撫順幾縷貼在臉頰上的青絲,安靜不語。

    風雨漸漸停歇。

    府邸中走出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見著眾人,對軒轅青鋒畢恭畢敬說道:“大老爺昨日交給小的四枚錦囊,說今日雨停便給小姐、世子殿下與兩位大客卿。”

    軒轅青鋒略微驚奇,黃放佛和洪驃神情格外凝重,雖說鄭重其事,但無驚訝,顯然不是頭回拿到錦囊,其實大雪坪擊殺軒轅敬意,便是各自錦囊要求,黃洪兩人事先都不知道對方真正投誠於軒轅敬城。軒轅青鋒三人從少年手中分別接過錦囊,黃放佛和洪驃立即請辭,離開大雪坪,兩大客卿始終不曾有半句客套寒暄。黃放佛回到精舍小樓,還了身潔淨衣袍,親**香,拆出錦囊所藏小宣,反複觀看數邊後輕輕丟入紫檀香爐,笑了笑,喃喃道:“敬城兄果真不負我黃放佛。”

    精致裁剪的小宣紙上所寫,才寥寥十餘字,一如軒轅敬城尋常談及文章宗義所謂的簡為詩文盡境:請黃兄留徽山十年,可入指玄。

    黃放佛先是微笑,繼而放聲大笑,軒轅敬城啊軒轅敬城,你這是要我替你女兒賣命十年嗎?既然你說可幫我入指玄境界,別說十年,二十年都可以等!黃放佛笑過之後,決定再在牯牛大崗讀書十年,相信以軒轅敬城的算無遺策,就算他這十年遍覽秘笈不得入指玄,黃放佛篤定到時候便有下一個錦囊出現,可為自己解惑!黃放佛根本不去費神那個興許十年後用不上的錦囊到底在何人手中,以軒轅敬城的縝密心思,恐怕黃放佛把牯牛大崗翻個底朝天都找尋不出。時候不到,天機不顯。黃放佛喟歎道:“敬城兄,好一儒聖,讓黃放佛神往啊。”

    洪驃一直沒有入住徽山客卿的豪奢精舍,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因而他選擇住在山腰一棟僻靜竹樓,拆開錦囊後,額頭滲出冷汗。錦囊所寫大概意思,遠不如給黃放佛的那個蕩氣回腸,隻是軒轅敬城“好心好意”提醒一聲洪驃,如果青鋒對洪兄擊斃軒轅敬意心懷芥蒂,大可以說是當年洪驃上山是由軒轅敬城邀請。跪坐青竹茶幾前的洪驃攥緊拳頭,手背青筋暴起。他洪驃當年上徽山,自然與軒轅敬城無關,當時大雪坪一番說辭隻是臨時起智,耍了個不為人知的心眼,隻是為了消除軒轅青鋒的戒備,所以這個錦囊看似善意提醒,何嚐不是一種警告?洪驃深呼吸一口,抬頭望向窗外,笑道:“敬城兄果然是仙人,洪驃心悅誠服!”

    牯牛降屋簷下,徐鳳年望著一道彩虹橫跨當空,一頭在大雪坪,一頭在天師府,風景絕美。

    徐鳳年打開錦囊,愣了愣,上頭書寫簡潔扼要:軒轅敬城此生所學心得,世子殿下隻需向小女討要一本問鼎閣內的《春秋》,夾有書信一封。

    末尾更有一句開門見山:世子殿下不負她,徽山必不負世子殿下。

    軒轅青鋒靠著一根廊柱,淚眼朦朧。

    “洪驃有反骨,需要青鋒以力服人,施恩不如施威。徽山平安時,可養。動亂時,必殺。”

    “黃放佛好名,為父自有安排,十年內此人不會有異心。十年後他要出頭,自會有人壓他。”

    “為父留一家書讓龍虎山道童交給你爺爺,青鋒不用掛念此事。”

    “徐鳳年如果歹念無窮,得寸進尺,你可去尋訪那雲錦山釣蛟鯢的道人,這位仙長欠為父一個人情,曾答應為父出世一次。若是徐鳳年點到即止,此子可以相互共事謀利。”

    “清明時分,你娘若不願上墳,青鋒不必勉強。既然不能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已是人生幸事。”

    “打你出生起那日爹便在老桂樹下埋下一壇酒,以後一年一壇,至今已二十三壇矣。私下取名女兒紅,可好?莫怪爹嘮叨多語,委實是這些年與你說話不得。”

    “以後孫子叫扶搖,孫女便叫雅頌,如何?這些年爹沒事就翻閱古書典籍,委實是百般頭疼都想不出滿意的名字。爹希望他們以後要念書便念書,習武便習武,天地是大,所站不過方寸地,人生苦短,才百年三萬六千五百日,糊糊塗塗過了一輩子,就很好。”

    “閱過即毀。切記切記。”

    徐鳳年看到軒轅青鋒把那錦囊內的宣紙咽下腹中。

    真是個狠心娘們。

    嫡長房幽幽庭院,那名女子也收到一個錦囊,宣紙上卻是空白無一字。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3:55
雪中悍刀行 一百八十六章 四大天師

    天師府在外姓人齊玄幀白日飛升以後,龍虎山便極少有四大天師共聚一堂的盛況,哪怕當年人屠徐驍率數千鐵騎兵臨山腳,龍虎希字輩第一人趙希翼也不曾破關而出。襄樊三萬六千周天大醮,四大天師也隻是去了兩位。近二十年趙丹坪在京城做成了那青詞宰相,與羽衣卿相趙丹霞南北交相輝映,更是聚少離多。國子監左祭酒桓溫與當朝首輔張巨鹿師出同門,道同政合,兩人親如兄弟,唯獨在一事上意見分歧,世人皆知張首輔獨尊儒術,貶斥佛道,而正統儒家出身的桓溫則十分推崇黃老清淨,在京城與趙丹坪相交甚深。趙丹坪雖身在天師府千之外,但依舊長官著龍虎山教規教戒與齋醮科儀兩大門類,趙丹霞對外統領天下道門,對內僅是象征性管教教理,至於修煉方術,名義上由老天師趙希夷統率,實則交由幾位靜字輩打理具體事宜,趙家宗親趙靜沉負責府門接待,被天子賞紫賜號的白煜負責學說論辯,經常開壇講經說道,與白蓮先生同是外姓道人的齊仙俠隻管練劍,以及偶爾傳授靜字輩以下道士劍術。天師府各脈同氣連枝,各自榮華,相輔相成,才有今日龍虎山黃紫顯貴的大好時光。

    天師府主殿玉皇殿西側有一條古碑綿延的碑廊,其中一座青玉大碑獨茂碑林,高達三丈,乃第四代龍虎山祖師遷至此地樹立,上書紫霄福地四字,傳聞與徽山牯牛大崗那塊“獨享陸地清福”共成子母碑,此時一名穿正黃色尊貴道袍的道人站在碑頂,遙望徽山大雪坪,一臉憤憤然,碑腳站著三位都上了年歲的老道,穿戴各有特色,最年長者須發如雪,涼鞋淨襪,身上隻是一件尋常的魚肚白蘇紗道袍,並不怎麼出彩,但好歹披了件出塵的方士鶴氅,隱約有幾分得證大道的長生氣派。

    年齡次之的老道就要邋遢太多,一件青布厚棉袍子,可見汙漬斑斑,似乎怕冷,腳上踏著一雙厚底暖鞋,加以棉布裹腿,讓人好奇這老道如何有資格站在這天師府內宅。

    剩下一位則就嚇人了,內袍正黃不說,還外罩了一件紫色大褂,華美尊貴到了極點,天師府宗室嫡係可穿黃,趙靜沉趙凝運父子便是如此,龍虎山寥寥無幾的尊貴真人可披紫,白煜屬於這一範疇,而那可以黃紫於一身的道士,毋庸置疑,唯有道門掌教趙丹霞一人!

    與天子同姓的四位大天師,一生中大半時間都在閉關圖破關的趙希翼,才氣超群卻生性散淡的趙希摶,道門領袖趙丹霞,擅寫青詞雄文的趙丹坪,終於碰頭,招搖山大雪坪異象都落入天師們眼中,李淳罡讖語劍來,正是被趙丹坪阻攔才使得天師府桃木劍不至於出鞘飛離,後麵也是趙丹坪出聲要求老劍神還劍,聽到回複後,趙丹坪怒發衝道冠,趙希摶為老不尊,笑得不行,趙丹霞與父親趙希翼相視一笑,且不說境界高低,養氣功夫差不多算天下無敵。

    趙希摶年輕時候就與侄子趙丹坪不親,總覺得這孩子打小就不討喜,陰沉沉的,沒半點趙姓子孫的大氣,因此老天師從不掩飾對趙丹霞的偏愛,趙希摶趙丹坪叔侄二人可以說是命理相克,雖有至親至近的血緣關係,但雙方見麵都沒好臉色,這趟趙丹坪離京回家,大半是與兄長商討如何應對朝廷最新幾項政事,帝國版圖改製,道門原本二十四治區必然要尾隨其後作出修改,再者設立僧正一職後,崇玄署極有可能脫離鴻臚寺,佛道之爭,教義之爭在表,氣運之爭在,絲毫馬虎不得,有了僧正,就等於朝廷強行選出官方認可的佛頭,屆時勢必要與道教祖庭的掌教趙丹霞一爭高下。小半原因是那北涼世子到了龍虎山,加上北涼王徐驍在京城掀起大波瀾,趙丹坪對姓徐的全無好感,未嚐沒有回天師府借機懲戒那年輕世子的意圖。

    趙希摶沒好氣道:“趙丹坪,還站著祖師爺的石碑上頭做啥,李淳罡就沒想搭理你,你喊破喉嚨也無用,要不你飛劍一個,去大雪坪與李淳罡鬥個天昏地暗?叔叔可勁兒幫你搖旗喊。”

    趙丹坪冷哼一聲,還是飄下石碑落地。飛躍碑頂,本就於禮不合,當時隻是惱恨李淳罡的蠻橫手段,才顧不得身份忌諱,現在稍稍冷靜下來,趙丹坪也就不再堅持。

    被軒轅敬城強行突破境界驚擾清修的趙希翼雙手插袖,感慨道:“這人拚卻性命入陸地仙人境界,實在是可惜可歎,假使他願意循序漸進,有望實實在在的飛升。”

    最富仙家氣態的趙丹霞點頭道:“經此一役,徽山氣運已經折損殆盡。(-< 書 海  )”

    趙希翼麵有戚容:“禍福無門唯人是召。古人警語,不可不察啊,我龍虎山當引以為戒。丹坪!”

    趙丹坪雖說性格偏激,但道法武功心智才氣俱是當世一流,聽聞父親一聲喝斥後,原本想與叔叔趙希摶爭執幾句的念頭立即消散,靜心凝神,頓時鋒芒斂盡,再無要與那李淳罡爭強鬥狠的跡象。天師府傳承一千六百年,多數情況是代代父子相傳,掌教天師若無子嗣,便由兄弟叔侄繼承,絕無外姓道人或者女子接任的先例。上任掌教天師趙希慈膝下便無子嗣,當初是由弟弟趙希摶或者侄子趙丹霞還是趙丹坪接過清治都功印、鎮運劍、泰皇經籙三件法器,天師府的意見並不統一,山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本意是讓趙希摶接過大任,趙希摶也幹脆,直接逃下山去逍遙江湖了,撂下一句傳我不如傳丹霞,這才有了趙丹霞做掌教的局麵,趙丹坪當然心有怨氣,後來他去京城,明眼人都知道頭有賭氣的含義。武當山的掌教可遠比不得天師府掌教,後者五百年來一直公認是南方道教的祖庭,武當山王重樓死後讓來讓去,在龍虎山許多道士看來不過是撐死了區區一山掌教,爭了也沒意思,怎可與天師府相提並論,若是五百年前的那個武當還差不多。所幸天師府在趙丹霞手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舉成為天下全部道門領袖,本意是要在天子腳下自立門戶的趙丹坪才真正低頭,故而父親趙希翼才有那一番福禍無門的淩厲說辭。

    趙丹坪冷淡道:“那李淳罡重返劍仙境界,是一樁壯舉不假,可他偏偏在大雪坪與我龍虎山借劍一千,這事情傳出去,天師府顏麵何存?”

    趙丹霞輕聲微笑道:“麵子這東西,在丹霞這邊丟了,就由丹坪在京城那邊多多撿起便是,能者多勞,大哥在這先告罪一聲。”

    “大哥你這潑皮無賴的說法,成何體統。”

    趙丹坪無奈道,語氣不再一味刻板生硬,這些年離開龍虎山,在天子身側豈會是簡單的書寫青詞?遇到諸多因緣巧合,體悟天道,才有了拂塵破百甲,與黑衣僧人楊太機鋒相爭。趙丹坪的性格逐漸通透如意起來,不再像壯年時候那般激烈,動輒要與人玉石俱焚。擱在十幾年前,趙丹坪早就提劍去了徽山找李淳罡麻煩。說來玄妙,天師府能有如今融洽氛圍,很大程度歸功於趙丹坪晚年得子的趙靜思,這孩子排在靜字輩末尾,武學天道天賦倒也平平,但勝在性格敦厚如溫玉,是個至情至性後輩,全無半點心機,哪怕是脾氣古怪並且與趙丹坪不對眼的趙希摶,遇上趙靜思,也要會心笑上一笑,天師府上下總喜歡拿一些趙靜思的糗事樂事說笑,更難得是天師府外姓中最出類拔萃的幾位,如白煜和齊仙俠都打小與趙靜思處得好到恨不得穿一條褲子,山上修行的女冠道姑都樂意逗弄這位天師府正黃道人,便是隻是少女的女冠,也敢大膽拿他開玩笑。老天師趙希摶便直言趙丹坪這輩子最大功德能耐就是生了這麼個兒子。趙靜思最大的特點就是走神,經常前一刻還在與人聊天,後一刻就發呆不語,山上人最怕他讀書找人解惑,因為不管任何單薄的書籍,他能讀出千百個稀奇古怪的問題,連掌教趙丹霞這樣好耐心的長輩,都能被追問到吹胡子瞪眼,讀書讀傷了眼睛的白蓮先生學問足可謂不遜色於趙丹霞,自嘲生平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趙靜思問問題。可見趙靜思的刨根問底是何等威力。

    趙希摶嘖嘖道:“李老頭兒重返劍道巔峰,十有**要跟王仙芝有一戰了。”

    趙希翼撫須笑道:“似乎與鄧太阿一戰會在前頭發生。”

    趙丹霞與趙丹坪兄弟兩人相視一笑,家中兩老與李淳罡王仙芝都是一輩人,對待李淳罡踏入仙人境界一事自然“別有用心”,境界與地位高如兩老,除去潛心修道證長生,以及關注道門氣數,實在很難找到什麼事情可以去忙中偷閑開個小差。天師對世人而言,高不可攀,但在天師府趙姓宗室內,其實也並不如何,終歸是一家人,也就是子孫看待長輩的尋常眼光。趙希翼揮揮手說道:“丹坪你盡管與丹霞說大事去,我好不容易從棺材爬出來透口氣,要跟你們叔叔拉拉家常。”

    趙丹霞與趙丹坪領命離開碑廊。

    趙希翼看著弟弟,感傷道:“一回相見一回老,希摶,不知道這輩子還能見到你幾次。”

    趙希摶沒好氣道:“矯情,你不閉關,不就天天相見,看到你吐。”

    趙希翼搖頭道:“王重樓修成了大黃庭,我卻始終登不上老祖宗指路過的玉皇樓,愧對先祖啊。”

    趙希摶氣呼呼道:“沒登入玉皇樓成為天人,就沒臉麵見列祖列宗了?那我還不得把祖宗們給氣得登仙再下凡啊?”

    趙希翼笑道:“不說這個,你那徒弟境界如何了?”

    趙希摶笑逐顏開,頑童一般伸出大拇指道:“這個!”

    “何時下山?”

    “等打贏了齊玄幀那頭座下黑虎,就可下山。”

    “善。”

    趙希翼點頭道,隨即有些擔憂,“上次蓮花頂十年一度的佛道辯論,因為那白衣僧人有事不曾列席,我道門贏得也十分辛苦,若非有白煜力挽狂瀾,未必能勝出。聽說這次兩禪寺很是奇怪,非但李當心與幾位大德高僧不擔任主辯,還讓一位小和尚代替兩禪寺出席。對了,白煜提起這小和尚還與一位小姑娘一同來過天師府,白煜說小和尚很有慧根,以後成就之高,興許能與李當心並肩。”

    趙希摶頭疼道:“我才懶得操心這事,隻是口舌之爭,本就無聊,在蓮花頂坐上幾天幾夜風吹日曬的,不是遭罪是什麼。說到底也就是一場吵架,吵贏了也沒什麼好得意的。”

    趙希翼憂心忡忡道:“本來也沒什麼的,贏了就贏了,就當替道門掙了幾分麵子,可如今朝廷布局大有玄機,等同於撒下一張恢恢天網,贏了還好,如果輸了,三教氣數增減,恐怕就數我們道門最吃虧了。”

    趙希摶沒心沒肺道:“要不是老祖宗說啥要跟人打一個小賭,就沒這煩心事了。大哥,你知道老祖宗在跟誰賭,賭什麼,賭注又是什麼?”

    趙希翼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也隻知道是同姓之賭,賭誰後飛升,賭注是一印換一印。”

    最是懶散的趙希摶一陣頭大,“也就老祖宗喜歡瞎折騰,當年要是樂意跟齊玄幀一同登仙,你齊玄幀白日化虹,咱姓趙的便乘鶴飛升,那才叫解氣!”

    趙希翼笑而不語。

    趙希摶嘿嘿笑道:“其實我也知道老祖宗的那點小心思,咱龍虎山號稱每百年必有大真人證道,得怪咱們兄弟叔侄幾個都不爭氣,要是他老人家早早飛升了,萬一五十年無人長生不朽,這個臉就丟大了,估摸著這才狠下心與那人賭誰後飛升。”

    趙希翼瞪眼道:“慎言!”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00:01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八十七章 江湖險惡啊

    不知為何徐鳳年並未走入珍寶無數的牯牛降,隻是呆坐在簷下台階,身後站著弟弟徐龍象和女婢青鳥,世子殿下自顧自嘀嘀咕咕,軒轅青鋒聽不真切{lom /文字首發138看書網她當然猜不到這位北涼世子正在長籲短歎,出涼州以後,先是符將紅甲重出江湖,接著吳家劍塚那對劍冠劍侍莫名其妙擋路,更別提天下第十一王明寅要拿走頭顱,緊接著大官子曹長卿在江南道帶走薑泥,繼續東行,在匡廬山更是遇到天人出竅的趙黃巢,好不容易到了道都龍虎山,這大雪坪又是儒聖又是劍仙的,這日子沒法過了,徐鳳年自認練刀還算勤快,可這些個家夥頭隨便拎出一位,連拚到魚死網破的資格都欠奉。

    溫華那小子都說人在江湖飄沒有總挨刀的理由,可碰上這些個,不挨刀都不行啊,這會兒徐鳳年終於有些明白騎牛的為何膽小如鼠,不下山是對的,以洪洗象身份,輕易下山,就像背了個大牌匾,上麵寫著來打我啊幾個大字。這座江湖高手自有高手磨,金剛境武夫看似可以橫著走,不小心有指玄境看不順眼了咋辦?指玄高手威風八麵,天象境的千年王八萬年龜又冒出池子來教訓你了。天象境夠無敵了吧?軒轅大磐還不是給孫子軒轅敬城讀書讀出了個陸地神仙,辛苦百年修為,別說全屍,就是一捧骨灰都沒能留下。

    徐鳳年躺在地麵上,歎息複歎息。

    江湖險惡啊。

    軒轅青鋒等了半天沒能等到世子殿下還魂,終於不耐煩說道:“殿下不進入牯牛降?這的東西太髒,青鋒絕不取走一物,殿下可以隨意拿走。”

    徐鳳年仍是沒反應,半響過後,一名陌生少女走出府邸,同先前送出錦囊的那個少年神態如出一轍,輕聲道:“大老爺吩咐小婢若是殿下不進牯牛降,就交付錦囊一個。”

    徐鳳年總算回過神,白眼道:“還沒完沒了了。”

    嘴上念叨,卻是忙不迭接過錦囊,拆開一看,等那名妙齡少女走回牯牛降,才小聲詢問軒轅青鋒:“你父親說牯牛降有座寶庫,大門由上陰學宮墨家矩子打造,堅不可摧,讓雌雄兩條蛟鯢做內外環首,想要入內,必須由軒轅家族嫡子嫡孫滴血到雄鯢嘴中,大鯢鑽透庫門,遊走機關,與雌鯢相會,才能打開?要是你們軒轅血脈斷了,豈不是誰都打不開?”

    軒轅青鋒皺了眉頭,道:“殿下想怎樣?實話告訴你,那一尾雄蛟鯢去年便生機斷絕,我曾入雲錦山尋找新的蛟鯢,奈何苦尋不得。既然小王爺在龍虎山拜師學藝,相信殿下與天師府關係肯定不差,聽聞天師府龍池中豢養有蛟鯢數尾,殿下不妨求一尾贈予徽山,寶庫所藏,就當軒轅家族酬謝殿下這趟上山辛勞。”

    說到後麵,軒轅青鋒臉帶譏誚清晰可見,看笑話的嫌疑十分明顯。分明是拿住了世子殿下借老劍神之口朝天師府說出放屁兩字的七寸要害。

    躺在地麵上的徐鳳年斜瞥了一眼軒轅青鋒,懶散道:“咋了,你以為我不敢去要蛟鯢?天師府不肯送,我就搶,搶不來就偷,偷不來再好好說話,求上一求嘛。”

    軒轅青鋒嘴角勾起一個微妙弧度,似笑非笑道:“世子殿下行事不拘小節,以後世襲罔替北涼王,隻要把這法子照搬對付北莽王朝,定然可以運籌製勝馬到功成,名垂千古。”

    徐鳳年站起身,故意聽不出她言語中的冷嘲熱諷,“借你吉言。”

    徐鳳年繼而換了張麵孔,和煦微笑道:“錦囊上不但說寶庫頭有幾樣能入本世子法眼的好玩意,還有武庫外邊有一樣東西,比整座牯牛降都要金貴,要本世子好好珍惜,這錦囊上用了八個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軒轅青鋒臉色微變。

    徐鳳年大笑而去,跳下台階,“傻娘們,你爹舍得把你送給本世子?再說他樂意送,我還不樂意收呢。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成天冷著張苦瓜臉,照鏡子就能看到女鬼。”

    軒轅青鋒盯著徐鳳年背影,眼神複雜。

    臨近大雪坪邊緣,青鳥小聲道:“公子。”

    徐鳳年與她心有靈犀,知道她在想什麼,微笑解釋道:“不是我有意刁難軒轅青鋒,隻不過這女人你說好話她聽不進去,真要跟她推心置腹,好心保準被當成驢肝肺,真當我覬覦她美貌或者家產什麼的,我豈不是冤死。”

    不理睬臉色晦暗的軒轅青鋒,世子殿下才下大雪坪,就看到眼前黑壓壓跪倒一大片,不下三十人,徐鳳年略作思量就一清二楚,按住繡冬春雷,居高臨下笑眯眯說道:“呦,都挺知曉見風使舵,急著過來要給本世子當差,好去北涼那邊作威作福?這事情,行是行,不過醜話說前頭,真有些斤兩的,本世子絕不打發乞丐一樣打發你們,管你以前是通緝重犯還是雞鳴狗盜,本世子的飯碗大得很,別說幾十人,就是幾百人,都喂得飽!不過沒本事的,想來混吃混喝,甭管你是徽山客卿還是哪條道上的武林好漢,都給本世子滾蛋,一旦被揪出來,就拿你們腦袋去官府換點碎銀子。”

    大多數依附徽山的江湖人士都給說愣了。

    這北涼世子是否太不學無術了點,怎的說話比剪徑蟊賊還直白露骨?

    當下十來棵牆頭草就小心翼翼站起身,試圖反悔離開,這些人一半出於心高氣傲,不樂意受氣。另外一半是濫竽充數,隻是想著樹挪死人挪活,去家大業大的北涼世子那邊求個王侯門第的錦衣玉食,這一撥人在牯牛大崗本就地位不高,屬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人物,撈不到客卿那個油水最飽的位置,平日別說了一整本秘笈,就是一頁,都能爭得頭破血流,交情相對較好的,也不乏爾虞我詐,非身份清貴的客卿,問鼎閣秘笈隻可限時借閱,不可帶出問鼎閣,若有私抄,一經發現就會被逐出徽山,許多武林豪客若是武學路數相近,就各自死記硬背,多多益善,事後相互交換秘笈,心眼稍壞的,在節骨眼上多說幾字錯說幾字,不至於讓人走火入魔,卻也讓對方多走上彎路,徽山客卿席位就那幾十個,一個蘿卜一個坑,僧多粥少啊,人生百態,淋漓盡致。

    徐鳳年竟然在這時候都會走神。

    因為接下來潦草處理完牯牛大崗的遺留事務,在龍虎山就不再如何逗留,要往劍州東北而去。

    武帝城。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00:06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八十八章 賭氣

    軒轅青鋒走回嫡長房所在庭院,堂前天井的琉璃魚缸已毀,抬頭看匾額,是父親軒轅敬城正楷寫就的壺天永春,穿過廳子,有一座敕書樓,青少年的軒轅敬城幾乎所有時光都耗費在這,藏經納籍六千餘卷,隻是與問鼎閣截然不同,這武學秘笈寥寥無幾,都是諸子百家的經典,小樓簡陋,隻是窗明幾淨,頂樓視野開闊,可觀察南星北鬥。

    後有一座門麵不闊的靈芝院,兩側是狹小廂房,本是供給鬟仆役住宿,隻是嫡長房門庭冷落,那女子又性子清冷,不喜喧鬧,才留下一名貼身婢女,廂房都用做擺放雜物,許多軒轅敬城年輕時候抒發胸臆鳴不平的詩詞文章,都被她丟棄成堆,散亂在桌椅地上。甬道側長有雌雄千年羅漢鬆一對,盤根錯節,峰冠並列,愈顯得這冷寂得讓人心發慌。軒轅青鋒再往後走便是那女子的私第後廳了,原有字畫對聯無數,後盡數被她摘了去,唯有廳堂懸有一“如來不如去”大匾,約莫是她礙於搬運過於吃力,才得以幸存。

    軒轅青鋒走到可觀龍王江風景的茶室,見到她靜坐不語,身畔有一地灰燼,一卷畫隻剩白玉卷軸,軒轅青鋒冷淡道:“父親以陸地神境界擊殺老祖宗,軒轅敬意被黃放佛和洪驃偷襲得手,爺爺被驅逐下山。北涼世子徐鳳年在大雪坪外一口氣痛殺十餘人,讓輕騎扈從懸屍於徽山儀門,揚言不會接納任何徽山人士,如今徽山客卿十去三四,其餘閑雜散亂的江湖草莽,更是大半人數選擇下山。”

    女子唯有麵對女兒軒轅青鋒,才不至於言語神態俱是拒人千,柔聲笑道:“這不正是青鋒接手徽山的大好時機嗎?軒轅敬城掃幹淨了大雪坪,再有北涼世子虎視眈眈,正可謂內憂外患,史書上那些中興之臣,都是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挽狂瀾於即倒,才能讓人一邊感恩一邊畏懼,駕馭人心,不過是恩威並濟這四字真言而已,如果娘親沒有猜錯,軒轅敬城已經和那世子殿下達成密約協議,除去黃放佛和洪驃兩顆明棋,還有一些暗棋按兵不動,是不是?娘親這會兒最好奇的是那世子殿下可曾獅子大開口,提出些讓青鋒為難的要求?若是嫁入北涼王府做側妃,也未嚐不可。以徽山軒轅世家數百年基業做嫁妝,天底下也沒幾個女子擁有這般大手筆了吧?”

    女子嗓音輕輕柔柔,十分悅耳,但言語的寓意,由她娓娓訴說,此時此景,卻清冷得刺骨森寒。

    軒轅青鋒大笑不止,竟然笑出了淚水,伸手擦拭眼淚道:“好生讓娘親失望了,那世子殿下可瞧不上眼這座徽山,更別提連胭脂評都上不去的軒轅青鋒了。這可得怪娘你當年沒把青鋒生得更水靈禍水呀!”

    女子並未氣惱,隻是安靜等待軒轅青鋒笑完,見女兒臉頰淚水止不住,伸手想要幫著擦去,被軒轅青鋒狠狠拍掉。她還是不以為意,輕緩說道:“鼠因糧絕潛蹤去,犬為家貧放膽眠。隻可惜這是說那些小門小戶,但徽山氣數雖損傷得可怕,卻不一定就真會一蹶不振,牯牛大崗今日遭遇,比起百年前吳家劍塚一線高手在北莽境內幾乎死絕,還是要好上幾分。北涼世子懸掛屍體震懾眾人,分明是在為青鋒造勢,果真如你所說那世子誌不在徽山,更好,等他帶兵馬一走,青鋒若是覺得手頭拮據,不足以掌控局麵,大可以向龍虎山尋求一些庇護,天師府與牯牛大崗數百年來一直是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遠親不如近鄰,說得便是我們與龍虎山。”

    軒轅青鋒冷笑道:“說到底還是求人。”

    女子喃喃輕聲道:“人活一世,求天地君王爹娘,哪有不求人的。”

    軒轅青鋒麵無表情說道:“那世子把百餘輕騎都留在了徽山,說是要他們負責搬運問鼎閣秘笈摹本回北涼。”

    女子笑道:“軒轅敬城說過一句話,娘難得記下了,男兒腹中才華千萬斤,不及女子胸前四兩重。在娘看來,這世子殿下對青鋒顯然還是有想法的。做不做北涼側王妃,不打緊,王侯世家鍾鳴鼎食,對女子來說也未必全是福分。但如果能夠借勢穩住徽山,才是當前第一等大事。娘親多嘴一句,不管那袁庭山天分高低,以後都不要見麵了,一個江湖武夫,成就再高,都不如北涼世子一句話來得裨益實惠。短時間內北涼世子隻可親近不可疏遠,至於長遠是怎樣個光景,走一步看一步即可,好似下棋,青鋒不可急於落子生根。”

    軒轅青鋒怔怔出神,心不在焉,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酒仍溫熱香醇,仰頭猛飲一口。

    已不再年輕的女子眼神柔和,笑道:“一杯桂酒入嘴去,兩朵桃花臉上來。”

    軒轅青鋒平淡道:“這是爹寫的。”

    她平靜道:“軒轅敬城說了那麼多寫了那麼多,總有幾句會記住的。古籍記載招搖山多古桂,可娘親上山時,已經所剩不多,其中又以那株唐桂最年老最茂盛,每到秋季,桂子如雨,榮而不媚。”

    她猶豫了一下,緩緩道:“就好似軒轅敬城為人處世。”

    軒轅青鋒握緊酒杯,抬頭死死盯住她,咬牙哽咽道:“現在再說我爹的好,豈不諷刺至極?!”

    她淡然道:“娘可曾說過軒轅敬城的不好?”

    軒轅青鋒嘴角咬破,滲出血絲在酒杯中,聲音顫抖問道:“娘,你喜歡過爹嗎,哪怕是一點點?”

    她搖頭道:“不知。”

    軒轅青鋒發瘋般冷笑連連,道:“那便是從未喜歡過了。可憐爹為你讀書二十年,讀出一了個千百年來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陸地神仙!”

    她沒有反駁。

    軒轅青鋒丟掉酒杯,霍然起身,背對她時,沉聲道:“娘,你放心,爹耗費心神才造就眼下局麵,青鋒一定會拚死讓徽山不倒,好讓娘過一個安安穩穩的晚年!”

    她還是沒有出聲。

    等到軒轅青鋒離開庭院,她才緩慢起身,拎起燙手酒壺不覺疼痛,徑直走往大雪坪。

    雨過天晴,大雪坪風景怡然。

    她來到崖畔,展露出一個誰都不曾見過的淒美笑顏,“敬城,不與你賭氣了。”

    她縱身一躍。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16:25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八十九章 離別


    世子殿下離開龍虎山之前給道觀留下墨寶,一正兩副總計三塊匾額,木頭是山上砍下的老桃木,老天師趙希摶看得直樂搓手,站在門口一站就是老半天,正匾道契昆侖,東邊副匾額仙家府邸,西邊納甲周呈,論落筆力道,興許比不上龍虎山天師府那些各朝各代最拔尖的文豪名士手筆,但這氣魄卻是半點不差,說實話小小逍遙觀原本不配懸掛這三匾,隻不過第一次提大毫的人寫得舒心,老天師看得順眼,就不去管天師府是否暗中腹誹了,趙希摶咧嘴拍馬屁笑道:“老祖宗說匾額乃一個家族的眉目,字寫得好,氣勢弱了,也就是點綴門麵,寫出傳神意境了,才算指點江山。殿下,這份大禮沒得說,貧道肯定今晚就去龍池偷一條蛟鯢給徽山送去。對了,殿下,真不去天師府喝杯茶吃齋飯?過門不入,傳出去多不好聽,也不是咱們龍虎山待客之道。”

    徐鳳年馬上要去青龍溪乘船離開這座道教祖庭,身邊站著使勁攥緊袖口的弟弟黃蠻兒,摸了摸徐龍象腦袋,搖頭道:“不去了,聽說大天師趙丹坪專程趕回龍虎山,我怕到時候一言不合打起來,讓你外不好做人。”

    老天師感慨道:“殿下是厚道人啊。四代祖師爺曾在山上種了片板栗林,貧道沒料到殿下走得如此著急,否則炒些板栗帶上嚐個嘴也好。”

    徐鳳年抖了抖一行囊黃蠻兒摘來的山楂,笑道:“有這些夠了。再者聽說這板栗林也就幾畝地,每年天師府都要分給權勢香客與達官顯貴們,你們趙家自己都吃不到幾顆,我就不惹人厭了。”

    老天師自嘲道:“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理都是這個理,這龍虎山一年到頭人來人往,盡是些套近乎的,說好聽了是往來無白丁,說難聽了就是相互溜須拍馬,故而貧道寧願呆在這座小道觀,難得清淨。天師府頭的後輩們個個紆青拖紫穿黃,那些個嶄新道袍好看歸好看,可在貧道眼中實在像一張張人皮。唉,不說這個,晦氣。殿下,走吧,送你上船。黃蠻兒就放心交給貧道,定然不讓人欺負了這徒兒,哪天黃蠻兒打架贏了斬魔台那通靈畜生,貧道親自送他回北涼,但是有句話要與殿下說明白,黃蠻兒生而金剛,已經不是一般天賦異稟可以形容,與武當新掌教皆是先天天人之資,那年輕掌教入天象無妨,在武當山上潛心修道了二十幾年,終究是順天道大勢而為,黃蠻兒卻不一樣,易遭天妒,因此貧道送黃蠻兒下山時,隻敢保證這小子達到指玄境界,一品四境,除去陸地神仙,修為看似依次遞增,但那也隻是常理,黃蠻兒隻要到了指玄,足以彰顯轉世真武大帝威嚴。”

    徐鳳年輕笑道:“在大雪坪上,軒轅敬城也這麼說過。”

    趙希摶如釋重負,早前擔心世子殿下誤以為是他老道存了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私心。徐鳳年看了眼身邊隊伍,鳳字營隻有大戟寧峨眉出現,這支精銳輕騎將暫時駐紮在徽山,一方麵要清點牯牛降寶庫珍品,軒轅敬城錦囊上提到幾樣好東西,徐鳳年沒有拒絕的理由。以及搬運問鼎閣秘笈摹本用以補充北涼王府聽潮亭,經此填補,聽潮亭的武庫一說,更加名副其實,江湖武學典籍浩瀚如海,聽潮亭已經收集得七七八八,問鼎閣收刮一空後,便隻剩下吳家劍塚與東越劍池兩處還在那兒敝帚自珍。至於另外一層含義,徐鳳年跟軒轅青鋒都有默契,她在牯牛降大局傾覆後以女子身份成為徽山女主子,很大程度上名不正言不順,二房三房對軒轅敬意軒轅敬宣兩兄弟誓死效忠的餘孽不在少數,軒轅青鋒的嫡係心腹屈指可數,給她北涼一百輕騎用做虎皮大旗,等於是雪中送炭。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對寧峨眉微笑道:“鳳字營有武學天賦又願意習武的,可以不送護送書籍下山,就呆在徽山好了,我已經跟軒轅青鋒說好,問鼎閣秘笈可以隨意讀取,隻要保證不外泄江湖即可。記住,你們在牯牛大崗,不是寄人籬下,沒必要低聲下氣看人臉色,卻也不可太過跋扈橫行,咱們鳩占鵲巢,本就不占理,得了便宜見好就收。總之,徽山一切大事小事都由寧將軍方便行事,不用跟我匯報。”

    大戟寧峨眉抱拳沉聲道:“領命,末將定不會讓殿下失望!”

    徐鳳年見這名嗓音天生軟糯的魁梧將軍欲言又止,笑道:“有話說有屁放,沒那麼過規矩。”

    這名衝鋒陷陣不皺眉頭的武將微微赧顏,轉身對老劍神畢恭畢敬道:“這些時日老前輩指點戟法,寧峨眉受益匪淺,沒齒難忘!”

    羊皮裘老頭兒不耐煩道:“嘴上謝個屁,你這點雞毛蒜皮的本事難道還能報恩不成,既然如此,還不如放在心上。”

    寧峨眉立馬紅了臉,手足無措。他顯然沒有世子殿下那般臉皮。徐鳳年不搭理這一茬,望了望身邊一圈,除去青鳥是實打實的自己人,拿纖細手指逗弄白貓武媚娘的魚幼薇能算半個,慕容梧竹慕容桐皇身份特殊,這對讖語說要傾城傾國的姐弟如今沒了心頭大患,老不死軒轅大磐一死,徽山這大山不再壓頂,姐弟兩人精神氣渾然一變,不說素無主見隻知隨波逐流的慕容梧竹,連性子陰沉的慕容桐皇都神情閑適,有種當作出門遊曆的悠遊心態,感覺以後天塌下也有那世子殿下撐著,他隻管看戲就行。至於靖安王妃裴南葦,聽聞大雪坪大戰後,仿佛已經徹底認命。四名從王府帶出涼州扈從,呂錢塘戰死,九鬥米老道魏叔陽要留在山上篩選秘笈,如今隻剩下舒羞和楊青風繼續跟隨,一同前往武帝城。

    徐鳳年上了船,駛出青龍溪,黃蠻兒和老天師撐筏送行到龍王江才折返。徐鳳年送了一頭虎夔金剛給弟弟,揮手道別以後,坐在船頭甲板上,不敢去看弟弟的身影。

    雌虎夔菩薩蹲在世子殿下腳邊,輕聲嗚咽。徐鳳年貼靠著船欄,放了一捧山楂在雙膝袍子圍成的空當,丟了一顆到嘴,微酸。

    北涼王府兄弟姐妹四人,大姐徐脂虎嫁入江南道,娘親早逝,她對待世子殿下除了寵溺還是寵溺,那架勢,便是以後遇上了真心喜歡的男子,興許要她在弟弟徐鳳年與丈夫之間取舍,都會毫不猶豫庇護著弟弟。二姐徐渭熊,驚才絕豔,不說徐鳳年,哪怕徐驍都有些忌憚她的以理服人,但其實她與徐鳳年的關係一直很好,隻是表現方式跟徐鳳年和大姐的如膠似漆不太一樣,徐渭熊越是對他心疼,要求就越是苛刻,就像是在以身作則,事事做到最好,要徐鳳年做到更好才罷休。四人中,就數徐渭熊最是鑽牛角尖,無疑也以她成就最高名聲最大,恐怕世人都無法想象她這般在上陰學宮力壓群雄的女子,當年也隻是個會與弟弟撒嬌耍賴的女孩。弟弟徐龍象?徐鳳年想起小時候一同狩獵,兄弟兩人脫離騎隊,遇上了體壯如小山的熊羆,是年僅十歲的黃蠻兒擋在身前,生撕了那頭畜生。每年冬雪,徐鳳年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倒提著黃蠻兒的雙腳,在雪地上寫字,一般而言都是二姐徐渭熊即興作詩,大姐一旁鼓掌叫好,天下人哪知道那首廣為流傳膾炙人口的《劍劃此詩於涼州雪中》,並非是徐渭熊以佩劍寫就,而是世子殿下拿小王爺的腦袋寫出來的,那時候,最開心的不是別人,正是徐龍象。

    曾經無憂無慮的姐弟四人,不知不覺就離別了。

    一艘龍王江樓船靠近,打斷了世子殿下的離愁思緒。

    軒轅青鋒獨自上船,走向徐鳳年。

    徐鳳年咬著山楂,麵無表情問道:“聽說你娘跳崖了。”

    她平淡道:“是我逼死的。”

    徐鳳年皺眉道:“既然當局者都死了,能否請小姐蓋棺定論,替本世子解惑?”

    軒轅青鋒該是如何的鐵石心腸啊,全無半點為死者長輩諱言的意思,似乎憋了十幾年,再不說就要把她自己給憋成瘋子了,擠出一個看不透是釋然還是淒涼的笑顏,緩緩道:“我父親愛她,卻從不求她半點回報。而我娘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恨他還是愛他。我父親一日留在牯牛大崗,她便有活下去的理由,自欺也好,欺人也罷,都可以苟延殘喘。父親一死,我掌了大權,她再無理由活下去,既然如此,還不如我這個做女兒的,來捅破最後一層紙。”

    徐鳳年搖頭道:“不懂你們。”

    軒轅青鋒凝視這名與傳聞不符的世子殿下,淡然道:“青鋒也看不懂你。”

    徐鳳年見到李淳罡走出船艙,突然說道:“姑娘別躲了。”

    一名雙手雙足緊貼在船頭外邊的少女跳入江水中,一閃而逝,道:“陸地神仙了不起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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