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141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11:12
雪中悍刀行 第二百一十章 說書人酌酒閉目而談


    何謂家大業大?慕容姐弟走入北涼王府,才知道什麼叫一入侯門深死海,當他們看到那座聽潮湖以及屹立湖畔的武庫大亭,倒抽一口涼氣,所幸晚宴排場很小,倒是與家境殷實的尋常商賈差不太多,沒有擺出那擊鍾列鼎而食的陣勢,世子殿下坐在徐驍身邊狼吞虎咽,袁左宗和褚祿山也都有資格入座,一人舉杯慢飲酒,一人小心翼翼撕著嫩薑鴨肉。

    慕容梧竹自打走入王府就有點神情恍惚,吃得心不在焉,兩瓣小屁股蛋兒愣是沒敢貼緊凳子,飯桌上徐驍偶爾給徐鳳年夾幾筷子菜,期間小聲說了一句“要是脂虎在,夾菜就輪不到爹了”,一直低頭的世子殿下隻是略微停頓了一下,就繼續大快朵頤,撐得腮幫鼓鼓,散了以後,自然有管事領裴王妃這幾位訪客去住下。

    徐鳳年到梧桐院沐浴更衣以後,清清爽爽伸了個懶腰,以紅薯為首的那些個靈氣流溢的鶯燕們,見世子殿下手提了一把繡冬刀,很難得沒有唧唧喳喳,徐鳳年溫醇笑了笑,一人摸了一下臉頰,這才走出院子,來到聽潮亭外,推開大門,登上三樓,找到正站在梯子上尋覓秘笈的白狐兒臉。

    喂了一聲。

    白狐兒臉躍下長梯,兩人對視,誰都沒出聲,場麵貌似既不溫馨也不溫情,不過這也挺好,否則兩個大老爺們脈脈含情的,徐鳳年估計自己都要一身雞皮疙瘩,有慕容桐皇這前車之鑒,連累他對白狐兒臉都有些古怪別扭,白狐兒臉收回視線,去找尋那一本秘笈查漏補缺。

    徐鳳年見白狐兒臉沒有客套寒暄的意思,隻得自己找話說道:“我見著了陳漁,很國色天香,陳漁,她爹娘真是未卜先知,相貌稱得上沉魚落雁。”

    白狐兒臉輕淡問道:“搶回北涼王府了?”

    徐鳳年自嘲道:“沒呢,被京城出來的一封八百加急懿旨給拐跑了,要不然我一定要讓那娘們知道啥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白狐兒臉皺著眉頭,轉身盯住這口沒遮攔的世子殿下,嘴角勾起,絕無半點嫵媚,而是讓人透骨生涼意的殺機勃勃,“咦,吸納了八分大黃庭,就真當自己金剛不敗了?這趟屁顛屁顛來武庫還繡冬,是暗示我砍你一砍?說吧,砍上幾刀才滿意?”

    徐鳳年緩緩把繡冬擱在身後,尷尬笑道:“我這不是想殺一殺那清高婆娘的傲氣嘛。”

    白狐兒臉就那麼看著心虛的世子殿下,問道:“我跟你很熟?”

    徐鳳年很正經地思考了這個問題,然後以莫大的真誠語氣說道:“你跟我不熟,我跟你很熟,這樣行不行?”

    白狐兒臉轉身,嘴角隱約有一抹弧度,語氣冷淡道:“很有風骨,難怪現在整個北涼都在拍世子殿下的馬屁。”

    徐鳳年小人得誌便猖狂,嘿嘿笑道:“謬讚謬讚。不過憋了好些年,總要找機會氣一氣那幫靠罵本世子出名的讀書人。”

    白狐兒臉無奈搖了搖頭。

    徐鳳年好奇問道:“何時登上四樓?”

    白狐兒臉環視一周,說道:“也就這幾天了。”

    徐鳳年唉聲歎氣道:“這輩子都不指望能追上你了。”

    白狐兒臉這次沒有挖苦世子殿下,平靜說道:“境界高低算得什麼?除去王仙芝,誰敢說能贏得了一直逗留金剛境的李當心?皇宮大內韓貂寺能以指玄殺天象,早已被默認。儒釋道三教中人,大多境界都有水分,隻論殺人對敵的話,起碼得降一個境界才符合實情。所以大雪坪上軒轅敬城成就儒聖,也隻能與大天象的軒轅大磐同歸於盡。當然,儒生禿驢道士,最厲害的是一張嘴,動輒就要替天行道一語成讖,打架不行也沒什麼,情有可原。”

    徐鳳年苦笑道:“幸好你不是個娘們,否則如此毒舌,誰敢娶你。”

    白狐兒臉沒理睬徐鳳年插科打諢,直截了當伸了伸手,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厚顏無恥道:“本世子跟繡冬相依為命小兩年了,天天睡覺都要捧著,已經處出深厚感情,而且你若是嫌棄繡冬沾染上俗氣的話,不如……”

    白狐兒臉沒有縮手,隻是一瞪眼。

    殺氣,煞氣,霸氣!

    這他娘才是未來要江湖奪魁的高手胚子啊。難怪被李老劍神視作未來穩坐武道最高釣魚台,年紀輕輕就能將陸地神仙視作囊中之物,徐鳳年自認差了十八條大街,期間隔了無數個包子鋪點當鋪酒樓青樓啊,人比人氣死人。剛被誇有骨氣的世子殿下趕忙將繡冬拋過去,一溜煙轉身登樓而上。

    白狐兒臉接過繡冬刀,斜了斜腦袋,微笑不語。徐鳳年來到閣頂,正襟危坐,病入膏肓愈發枯槁的李義山,正在以一杆硬毫書寫,半個時辰以後,抬頭緩緩說道:“軒轅家藏秘笈都已梳理完畢,樓下南宮仆射出了不少力……”

    才說話間,徐驍拎著兩壺酒上樓來,盤膝坐下,將原本疊在一起的三隻青碗分開,酒香彌漫,李義山隻要有酒喝,就不再說話,喝完一壺半市井百姓都喝得起的綠蟻,微醺的李義山見隻剩下半壺了,便揮揮手下了逐客令,父子相視一笑,站起身離開閣頂。李義山自顧自倒了一小碗酒,呢喃了一聲“江山”,一飲而盡,“美人”,再一小碗,則是就著“美人”入腹,接著忠義,君臣,春秋,江湖,都與綠蟻烈酒一同一一入腹,最終醉倒在幾案上。

    徐鳳年與徐驍來到清涼山巔,父子密談,外人不得知半點內容。

    第二日清晨,徐鳳年前往武當山,在小蓮花峰龜駝碑附近坐著發呆,仰起起脖子望了很久的天高雲淡,最後雙手捂住臉龐。

    依稀幾騎悄悄回到城內,世子殿下去看了看那間賣醬牛肉的鋪子,已是關門大吉,自然再見不到那個對任何客人都板著臉的小姑娘。

    這一年農曆二十八,徐鳳年代替徐驍單獨前往地藏王菩薩道場敲鍾一百零八。

    元宵節黃昏時,家家戶戶掛滿大紅燈籠,世子殿下與幾名身份天壤的女子出門散心,白狐兒臉出人意料地隨行,不往鬧市去,隻是揀選了一家僻靜酒樓,上二樓點了些精致糕點,再讓小二去溫了一壺黃酒。

    一樓有一對爺孫女以說書謀生,目盲老人敲竹板說故事,娓娓道來,麵黃肌瘦的小女孩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彈琵琶附合。琵琶劣質,手技生澀,遠稱不上天籟。盲藝人落座並未多久,世子殿下開始喝酒時,才說完一段暖場的小奏子,說的是咱們北涼王妃如何白衣敲鼓,因為酒樓位置偏僻,這會兒城中百姓大多都在準備逛元宵燈市,一樓食客寥寥無幾,二樓更是生意慘淡,徐鳳年跟白狐兒臉麵對麵喝著酒,想了想,招手讓店小二給樓下爺孫二人送去一碗溫熱黃酒。

    酒送到了一樓,目盲老人與孫女說了些什麼,小女孩懷抱琵琶站起身,朝二樓鞠了一躬。

    目盲老說138看書網借了一條凳子,將酒碗放在手邊,說到興起,便抬手酌酒一口。

    說那北涼馬蹄聲。

    說那春秋狼煙四起。

    不知不覺,最後便說到了北涼世子殿下於廣陵江畔那一句話。

    世子殿下安靜聽說書人酌酒閉目而談,麵無表情。

    興許配合爺爺的跌宕情緒,小女孩彈琵琶極為吃力,麵紅耳赤,力所不逮,盲藝人回過神後,顫顫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孫女的腦袋,然後伸手去拿酒喝,一搖晃,才知空了,老者放回酒碗,咂摸咂摸嘴,似乎意猶未盡,卻也不覺得沒酒了便是遺憾,隻是自言自語道:“北涼老卒韓文虎,今日好似喝出了大江東去的豪氣,真是好酒。”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11:22
雪中悍刀行 第一章 新的江湖

    魚龍幫在北涼隻能算是個三流小幫會,劉老幫主的名氣倒是不小,是內外兼修的拳術高手,據說年輕時候偶遇武當山一位輩分不低的仙長,傳授了一部上乘內功心法,加上自身苦練三十年的家傳開山炮捶,好些綠林好漢都死在老幫主拳下,可惜老幫主性子執拗,聲勢最盛時,礙於麵子,低不下頭去與官府老爺們打交道,受了諸多刁難,當時還未年邁的幫主還能靠雙拳以及幫內幾位兄弟一同打天下,在幫派林立的北涼還算橫著走,隻不過隨著老兄弟們掙夠了銀子,陸續金盆洗手,退隱江湖,一個個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獨木難撐大局的劉老幫主便逐漸捉襟見肘,這時候再想去與官老爺們打點關係,熟絡熟絡臉麵,好分一些日進鬥金的灰色營生,就是提著豬頭都進不了廟門了,前十幾二十年,那些個在魚龍幫麵前隻能說是小字輩的什麼洪虎門柳劍派,就因為孝敬銀子給得足,加上願意拉下臉皮給官府做許多見不得光的活計,如今大多腰纏萬貫,別說幫主門主,便是客卿們也都個個財大氣粗,連在涼州陵州這些寸土寸金的大城都有了私宅,魚龍幫總算後知後覺,勒緊褲腰帶低頭哈腰求人收下孝敬錢,幫一些原本幾乎要被蠶食幹淨的門路,才略有起色。

    這趟出行目的地是北莽邊境劍南行台的留下城,幫著陵州城一位老爹是從四品武將的將門子弟,將一些從帝國江南道購買的綢緞胭脂等緊俏貨物送往北莽那邊轉售,差價相當可觀,不過這種營生可不是誰都敢做的,帝國與北莽王朝這會兒在邊境上哪天不留下幾百條鮮活性命,手上尋常的官碟路引未必能安然走過關隘,不過既然那位紈有個當實權將領的老爹,就無需擔心北涼這邊沿途關隘會太過刁難,唯一擔心的就是北莽那邊的遊寇馬匪,魚龍幫咬牙接下這樁生意,雖說提心吊膽做著刀口舔血的事,卻隻能拿到可憐兮兮的一分利,但蚊子肉再小也是肉,況且能夠與那位公子哥結下香火情,這比掙到真金白銀要更來得關鍵,去年魚龍幫一位二幫主親傳弟子路見青龍幫少主為非作歹,憤而出手,結果被人借著人多勢眾將四肢打殘不說,魚龍幫差點還被官府貼了封條,這便是有靠山和沒有靠山的區別了,青龍幫少主那段時日沒事就搖著扇子到魚龍幫,死纏爛打老幫主的孫女,讓幫上下都憋了一股子惡氣。

    這趟給官府子弟辦事,魚龍幫不敢有絲毫怠慢,除了劉老幫主要留在幫震懾那些機遇魚龍幫僅剩幾塊肥肉買賣的屑小之徒,擅使雙手劍的二幫主肖鏘,原本已打算月中旬退隱,為此錯過了良辰吉日,甚至連幫中不問江湖世事多年的大客卿公孫楊,都與那把牛角大弓一起重出江湖,與肖鏘一同輔助將來要接手魚龍幫的劉妮蓉。

    貨不算太多,恰好裝滿一輛馬車。若非是運往茹毛飲血的北莽,就很有大弓射麻雀的嫌疑了,臨近邊境,托福於帝國驛路發達,魚龍幫這段日子走得還算輕鬆。當頭一馬竟坐著一名窄袖緊衣的女子,腰懸一柄青鞘長劍,姿容分明嫵媚如禍水尤物,卻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英氣,約莫是她那雙秋水長眸過於冷淡的緣故。相差半匹馬的位置,肖鏘策馬前驅,這位二幫主雖是雙手劍,卻並非腰上各懸一劍,而是一鞘藏雙劍,十分古怪詭異,肖鏘的劍術也情理之中的十分偏鋒毒辣,劍下亡魂沒有一百號也有七八十隻,哪個江湖高手不是以他人性命和名聲踩出來的?而且許多老派江湖人重名甚於重命,江湖講究的是十世仇猶可報,肖鏘這些年每年被尋到魚龍幫門口的仇家是越來越多,可見魚龍幫實在是式微得厲害,這趟出行北莽,事關魚龍幫未來幾年的布局,未必不會有心眼活絡的仇家趁機出手。銳氣勃發的女子伸手遮了遮撲麵而來的風沙,眺望了一眼關隘城頭,望山跑死馬,瞧著不遠,其實還有挺長一段路程,緩緩說道:“師父,過了關口,就是北莽了。”

    肖鏘劍術雖超群而淩厲,待人接物卻是魚龍幫上下公認的和善,脾氣也好,再者身邊女子是他關門弟子,臉上露出一抹會心笑意,以濃烈的隴西強說道:“為師這輩子也才去過一趟北莽,想起來也沒啥可稱道的經曆,倒是公孫楊那隻老悶葫蘆,名聲其實都是在那邊闖蕩出來的。”

    極為內秀的女子顯然便是劉老幫主孫女劉妮蓉,訝異道:“公孫客卿不是舊西蜀人嗎?”

    肖鏘摸了摸劍鞘,輕聲唏噓道:“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悶葫蘆不願說罷了。”

    劉妮蓉轉頭瞥了一眼馬車,在幫便一直深居簡出的公孫楊就獨坐在車上,重新轉頭後放低聲音問道:“師父,你說這一車貨物本錢是多少?”

    肖鏘笑道:“就貨物本身來說,便是在富得流油的江南道上,也不便宜,大概得有六七千兩才拿得下來,加上這北涼到江南一去一來,與各路牛鬼-蛇神的過境打點,沒有一萬兩銀子是不可能的。可要是到了北莽留下城,就能賣出三萬五千兩白銀,回到那位官家子弟手,扣除林林總總的開銷,掙個一萬六七是逃不掉的。這銀子,就跟滾雪球一般,總是越滾越大,隻要有本錢有門路有背景,還怕缺銀子?這些將門後代世家子弟,父輩們忙著收刮民脂民膏,他們也沒閑著,平心而論,這些個公子哥倒也不都是蠢材,說到攏人脈,為師這些隻知道打打殺殺的莽夫,十個都不頂人家一個。”

    劉妮蓉歎息道:“魚龍幫錯過最好的機會,若是二十年前就能狠下心鑽營,今天興許就是陵州最大的幫派了。”

    肖鏘一臉無奈道:“所以妮蓉你別怪老幫主,他千辛萬苦把你介紹給豫梁豪族呂氏的公子,並非隻是貪圖對方家世,好攙扶一把魚龍幫。老幫主就你這麼一個孫女,怎麼舍得把你往火坑推,為師親眼見過那名呂氏年輕人,就是傲氣了一些,品性不差,畢竟已經考取功名,莫說是我們魚龍幫,便是北涼第一大門派龍門派的閨女,人家也未必瞧得上眼,為師這話雖然說得難聽,卻也是實話。”

    劉妮蓉默不作聲,緊抿起嘴唇。肖鏘知道這位徒弟的冷清性子,鑽了牛角尖以後十頭馬都拉不回來,也就不再勉強,說到底,這是劉家的家事私事,他一個即將就要遠離武林享清福去的老家夥,點到即止就算本分,隻不過肖鏘心知肚明,以後日子是否舒坦安穩,還得與魚龍幫勢力大小直接掛鉤,自然有一份希望劉妮蓉能夠嫁一個好人家的私心。豫梁呂氏早二十年還隻是個寒族,富裕歸富裕,但別說高門世族,便是小士族都要低看,可抓住機會交好於北涼軍一位實權人物,得以崛起於春秋硝煙中,北涼軍這棵參天大樹,盤根交錯,呂氏也算小有名氣,當然,比起最拔尖的那十來個家族,仍是天壤之別。可那些赫權貴不可言的高門子弟,又豈是劉妮蓉一名江湖女子能夠高攀的?

    劉妮蓉記起什麼,長呼出一口氣,一臉神往道:“師父,聽說武當新掌教是仙人轉世,曾騎鶴下江南,還有李老劍神在武帝城東海上與王仙芝打得不分勝負,後來更是在廣陵江隻憑一劍便斬殺兩千六百騎,再就是桃花劍神鄧太阿單身上龍虎,殺到了天師府才罷休,直到被小呂祖齊仙俠與一名天師府後人阻攔,才返身下山,這些是真的嗎?”

    肖鏘聽到這個,也是一臉崇敬,笑道:“這些神仙人物,為師這輩子都沒見到一個,哪知道真假,飛劍一說,為師雖已習劍三十載,連馭劍的毛皮都不曾抓到,就更是雲霧嘍,不過為師寧願相信兩位劍神都是可以禦劍千取首級的陸地神仙。好歹給咱們這些同樣提劍的魯鈍後輩一個美好的念想,就像咱們吃不起那北涼王府的山珍海味,可光是想一想,總也是能舌下生津的嘛。”

    肖鏘哈哈大笑,劉妮蓉眼神熠熠。

    劉妮蓉眼角餘光瞥見身側一名年輕男子,她下意識皺了皺眉頭。這名身穿隻能算是潔淨的年輕人腰懸古樸單刀,劉妮蓉隻知道是那名將門世子派遣而來,也沒有表明詳細身份,負責監督貨物運送,大概職責便是盯梢,生怕魚龍幫這些沒見過世麵的土鱉見財起意,偷偷摸摸從成堆貨物順手牽羊走些不起眼卻價格不菲的小物件,這如何能讓心高氣傲的劉妮蓉瞧他順眼?那名懸刀年輕男子相貌與氣態俱是不俗,魚龍幫幾十號矯健成員倒也沒眼拙到以為他隻是從四品將軍府上的雜役,終歸是能夠與魚龍幫隨行到北莽的角色,這一路便有許多猜測,有說是森嚴將軍府上某位管事的兒子,沾了光。有說是將軍的遠方親戚,收到栽培,這趟是曆練來了。但更多人都惡狠狠心想這隻皮囊好到讓人嫉妒的繡花枕頭,是那將軍公子的相好,嘿,大富大貴門第的事情,誰說的準?肮髒汙穢的秘事醜聞,還少了去?

    劉妮蓉心思清澈,當然不清楚為何幫人看年輕男子的眼神為何那般玩味,反正這一旬時日,大抵相安無事,既然那人不惹是生非,她當然就不去找他的晦氣,私下曾問過師父肖鏘這名陌生男子身手如何,肖鏘隻說是看不出,她也就釋然,多半是拿那柄單刀做裝飾品的無聊人物,反正豪門大族出來的膏粱子弟,都好這一口,明明比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比書生還手無縛雞之力,卻喜好佩刀帶劍,實在是惡俗至極!

    單刀男子那一騎與魚龍幫始終拉開一段明顯距離。

    看到劉妮蓉投來的窺視視線,他報以微微一笑。

    劉妮蓉冷著臉轉頭。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11:34
雪中悍刀行 第二章 刀和糖葫蘆

  佩刀青年的離群,被魚龍幫幾十號精銳健士理所當然視作官府老爺做派,兩個字,矯情。

    一些個幫中年輕後生,起先還擔心這俊俏小子萬一被劉小姐刮目相看,讓他們這些近水樓台好些年的家夥太過打臉,當然心生警惕,恨不得把他給五花大綁,後來見劉妮蓉態度冷淡,如釋重負,起先那些對佩刀家夥的惡意腹誹,也就淡去,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再說了總拿人家開涮,也顯得他們小肚雞腸。所幸這位自稱姓徐的年輕人,也沒狗仗人勢如何對魚龍幫頤指氣使,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就這樣來到了北涼與北莽交界的關隘,倒馬關依山築城,位於南北捷徑要衝,匾額以當朝書法大家宋至求寫就,商賈來往絡繹不絕,城門道兩側集市熱鬧非凡,這少有兵戈,也就與邊境絕大多數關城相比少了許多肅殺氣氛。

    有一座舊城城樓台基遺址,毛石和鵝卵砌成,裂縫青苔,瓦礫雜亂,許多居住關城附近的稚童在上頭追逐玩耍,一名壯碩漢子身穿青色布衣,腰束紅布織帶,虎目瞪圓,提了一柄比較軍伍製式斬馬刀精簡很多的巨刀,刀尖劃地,就這般氣勢洶洶上了台基,冷哼一聲,將大刀刺入地麵,環胸而立。

    大人們趕忙小心翼翼繞過這魁梧漢子去將各自孩子抓下台基,一個頑皮孩子泥鰍一般滑溜,孩子的娘親芳齡二十出頭模樣,邊塞風沙粗礪,不曾想這位少婦小娘子肌膚還好似油脂,她纖腰小腳,竟是追不到頑劣孩子,台基下商賈羈旅與當地百姓們笑聲一片,一些個上了年紀還沒女子暖床的青皮無賴,紮堆在一起啃著紅棗,更是吐著棗核出聲調戲,讓小娘俏臉漲紅,孩子途經斬馬刀壯漢身邊,初生牛犢不怕虎,伸手就要去觸碰刀身,結果被漢子凶神惡煞一瞪眼,嚇得怔在原地,隨機哇哇大哭,穿對襟素衣的小娘趕忙摟過孩子,柔柔歉意相識,怯生生也不敢說話。那三十來歲的黑臉漢子竟是沒來由紅了紅臉,大概是個粗中有細的雛,見到眼前小娘子水靈,好不容易板臉營造出來的高人形象,一下子就破功,那些市井無賴更是撒野起哄。

    這座殘敗台基,每隔十天半月就有江湖人士在這比武較技,小娘雖是正經人家的女子,但常年定居於倒馬關附近村莊,見過許多,對這些一言不合動輒拔刀相向的莽夫卻也不是太過畏懼,北涼貧瘠寒苦,比起沃土千的富饒江南,想要活下來,就得從老天爺牙縫摳出東西來吃,民風樸素的同時異常勇建尚武,官府對武夫私鬥並不禁絕,但若是誤傷百姓一人,便是充軍的大罪,誤傷人數到了三人以上,則要就地正法,沒有上百兩銀子去孝敬兵爺爺們,根本活不下來,如今世道,會點花拳繡腿就敢說自己是闖蕩江湖的,有幾位兜能有幾十兩銀子?有了娘親撐腰,那孩子胡亂抹了抹小黑花貓淚臉,對壯漢做了個鬼臉,馬上要與人比試的漢子無奈撓撓頭,顯然並非窮凶極惡之徒。孩子原本還想伸腿踹一下這個連刀都不讓摸的小氣黑炭塊,幸好被他娘親連忙拉走,柔柔訓斥了兩句。

    黑臉壯漢看似目不斜視,眼角餘光卻丟在小娘子微微彎腰後掘起的屁股蛋上,喉結微動,那女子身子玲瓏嬌小,衣裳素潔,大概是清洗次數有些多,加上她臀部相比身段太過挺翹,被兩瓣飽滿撐得吃力,就愈發顯得春光無限好,倒不是說這斬馬刀漢子就起了歹意,他的確有些過硬把式,但不屑做那喪盡天良的采花賊,若說強搶民女這類勾當,他一個沒根沒底的江湖遊魂,又是斷然沒這本錢去做的,至於逛蕩鷂子,沒銀子如何是好?這不今天才約戰了一名邊境上小有名氣的劍客,想著拚了受傷也要靠斬馬刀斬出一些口碑,好讓一些富貴人物青眼相中,能做成護院教頭是最好。

    肖鏘去帶著貨物與關隘校尉出示路引官碟,閻王好說,小鬼難纏,一時半會肯定不會過關,這事本該劉妮蓉出馬,隻不過她相貌誘人,極為容易橫生枝節,肖鏘也不在乎非要讓幫主孫女曆練積攢這點人情世故,一車子貨物出了問題,魚龍幫砸鍋賣鐵倒也勉強賠得起,可惹惱了那名將種公子,就真要傷筋動骨了,因此就幹脆不讓劉妮蓉露麵,有官碟私信,想必破費一番,可以順利出境。劉妮蓉帶著幾名隨從四處轉悠,與師父肖鏘說好了半個時辰後在城門口相見,劉妮蓉有心想趁著這趟出行招募一兩位江湖俠士入幫,她若真想要接手魚龍幫,沒有一點自己的嫡係,難免要抬不起頭,而且事事束手束腳,終歸是不美。

    她和六七位魚龍幫年輕幫眾隨人流一同來到台基附近,幾名想要近身揩油的地頭蛇潑皮,都被劉妮蓉身邊護花使者輕輕撞開,都是巧勁,讓人知難而退,畢竟這不是陵州,萬一惹到紮手硬點子,誰會賣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魚龍幫麵子。當今江湖有多大?稍微混跡些年數的半吊子江湖人都可以隨口報上一大堆,所謂的門派幫教寺莊島寨會宮,不說別地,一個陵州,報得上名號的就有四十幾個,說難聽一點,你能取個好名字都難如登天,魚龍幫也就是出道算早,才搶到魚龍這麼個不俗氣的名諱,出了陵州,整座江湖估計同名的魚龍幫沒有十個也有八九個。

    響起一大片哄然叫聲,劉妮蓉轉頭看去,一名白衣如雪的佩劍俠客踩著人海肩頭翩然而至,神態出塵,這一手露得相當出彩的劍客朝劉妮蓉這個方向點肩而來,劉妮蓉如何受得了這種被人踩肩跨頭而過的羞辱,腰間名劍默默出鞘寸徐,眼神淩厲,那名麵如桃花的俊秀劍士眯了眯眼,似乎察覺到劉妮蓉的氣機鋒芒,稍作拐彎,踩著附近觀戰百姓的肩膀掠到台基上,飄然落定後,堪稱玉樹臨風。

    沒點真本事可不敢像他這樣出場,江湖臥虎藏龍,萬一踩著踩著就踩到大坑去,被高手隨手一扯就給扯到地麵上摔個狗吃屎,這還過招個屁。接下來都是按照武林規矩走,比武雙方先要朗聲自報名號,要麼互相潑髒水,要麼互相吹捧,接下來還不能馬上盡興酣鬥,而是得說上一句刀劍無眼生死自負,若是生死相搏,還得有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做見證,讓雙方簽押下生死狀,別以為這時候就萬事大吉了,若非是真正淡泊名利錢財的高手,還得眼光四顧,等到場下一些大小賭莊收足了賭注,才可以開場,畢竟許多打鬥,真正高手相爭,往往盞茶功夫之內便定下勝負,瞧著也不精彩,這就要賭莊方麵花些銅錢雇人大聲叫好,若是稀拉平常的比試,就更需要鼓勁吆喝,這對比試雙方都有好處,最倒黴的則是被不買賬的觀眾一起喝倒彩,這簡直是江湖武夫的奇恥大辱,如今北涼一位威風八麵的幫派大佬,至今還被許多死敵對頭拿他當年出道時比試的寒磣場景當大笑話惡心人。

    劉妮蓉身邊許多老百姓興致勃勃端來了長條板凳,拖家帶口坐等好戲,更有插了幾十串冰糖葫蘆的小販穿梭來往,嘴饞孩子們都吵吵嚷嚷著讓爹娘們掏幾枚銅錢。台基下人聲鼎沸,好不熱鬧。劉妮蓉環視一周,沒有掉以輕心。魚龍幫這兩年在陵州不受其其它幫派善意待見,而且靠取人性命贏得雙旋燕名號的師父肖鏘,樹敵無數,這趟沒了魚龍幫劉老幫主庇護,未必沒有人來報仇尋釁,陵州生意再大也有個限度,這一畝三分地站著幾十號宗門派別,誰都想著把別人的飯碗摟到自己手,魚龍幫當下正值“中興”的緊要關頭,別說差不多勢力的幫派,生怕魚龍幫壯大,就是一些個大幫派都想著陰一下魚龍幫,劉妮蓉自知沒有以往誰都可以不買賬的底氣,唯有小心再小心。

    身邊幾撮陌路人就讓劉妮蓉心中十分忌憚,一夥是方才城門外一同遞交官碟的商家,如魚龍幫販賣胭脂水粉這類昂貴物品,已算是很大的手腕,但誰都知道真正手法通天的,最厲害的是那些見不得光的鹽鐵私販,這種事情一經發現,就是家破人亡,任你背後杵著多大的官老爺,一旦被北涼軍得知,便是正四品從三品的封疆大吏,都要被斬首傳邊示眾,接下來就是販馬,從北莽買馬,至於是賣給北涼軍政還是賣給私人,各憑能耐,總之這樁買賣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凶險,不但要在北涼這邊有熟稔結實的關係,在北莽都需要相當可靠的實權人物幫忙鋪路,此時劉妮蓉身邊就有一幫販馬的,看似商賈裝扮,個個身體矯健,神華內斂。另外一幫更是公然朝著她指指點點,絲毫沒有隱瞞的跡象。

    劉妮蓉輕聲道:“小心點,別光顧著看台上比武。”

    身邊魚龍幫青年都默默點頭。

    不知怎的,當劉妮蓉望見遠處與山體相連的一垛土坯牆上,蹲著那個年輕男子,一手拿一串冰糖葫蘆,低頭啃咬,卻不是與他們一樣觀看台基上的比武爭鬥,而是眺望倒馬關城頭,她愣了一下,有些哭笑,這家夥倒是有閑情逸致,當真是半點草莽武夫的味道都沒有。將軍府那邊怎就弄了這麼一號人物來“押鏢”?劉妮蓉沒心情打量深思這位年輕佩刀男子的身份,繼續將視線投往台基上,不得不承認斬馬刀那位,膂力不可謂不驚人,一柄四十來斤的大刀揮舞得隻見刀光,白衣如雪的劍士更是劍法高超,斬馬刀下,閑庭信步,手中一劍,輕挑慢提緩緩點,十分寫意,顯然留有餘力,劍術起碼能與她師父肖鏘持平,這讓劉妮蓉生出了招攬心思。

    土坯牆頭上,當然就是咱們的世子殿下徐鳳年了。

    竹簽串成糖葫蘆,酸甜可口,糖漿濃稠淡黃,雖是小販吝嗇的劣質糖稀,卻也別有風味,糖果子脆而不膩,一口一個山楂子,咯脆,竹簽上沒幾下就隻剩下最後一顆山楂,正要下嘴,看到身邊蹲著個小屁孩,目不轉睛盯著自己,正是那位在台基上與黑臉刀客較勁的調皮稚童,孩子估計家境並不如何,隻不過穿得幹淨,不像一般窮苦孩子那樣邋遢,見到世子殿下轉頭,小孩兒趕忙裝模作樣去看台基上的打鬥,徐鳳年笑了笑,咬牙竹簽上僅剩糖果,丟了竹簽,然後伸出手,遞出另外那串還沒下嘴的冰糖葫蘆,小孩子側了側頭,眼角餘光使勁打量著誘人的糖葫蘆,吞了吞口水,似乎家教很好,沒有跟陌生人討要的習慣,露出兩顆虎牙,紅著臉靦腆搖了搖頭。

    稚童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足勇氣下定決心,轉過頭,睜大眼睛看著世子殿下。

    徐鳳年轉頭一臉不解。

    孩子伸手指了指徐鳳年懸在腰間的春雷刀。

    顯然,在孩子看來,自己再饞嘴,一串冰糖葫蘆也比不得摸一摸這柄真刀。

    哪個孩子心中沒有一座江湖?

    徐鳳年笑了笑,大方地摘下佩刀,交給這個孩子。

    孩子滿眼遮不住雀躍驚喜,雙手抱住其實並不沉重的春雷刀。

    好似這樣簡簡單單,就擁住了江湖。

    ————

    ————

    (如果說第一卷的江湖是金剛指玄天象排著隊露麵,那麼第二卷更多會描寫江湖的底層百態,不得不自我表揚一下,雪中寫得好壞不說,寫得不著急肯定是真的。)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21:03
雪中悍刀行 第三章 貂覆額

    小孩兒對春雷刀愛不釋手,見身邊這位長得好看的哥哥也不小氣,就幹脆一屁股坐在土坯牆邊緣,一雙腳丫懸在泥牆外,坐髒了衣服,不過是回頭被娘親念叨一兩天,可這刀是真刀呀,指不定這輩子就隻能摸上這麼一回了。

    世子殿下見著孩子捧著刀,有些忘我,不得不伸手輕輕拎住稚童的後領,稍稍往後扯了扯,生怕這小家夥不小心墜下牆頭。

    世子殿下然後咬了口冰糖葫蘆,眯眼望著城外絡繹不絕的官道,水至清則無魚,鹽鐵與販馬生意,以北涼軍的嚴密掌控與滲透能力,想要抓幾頭肥羊以儆效尤,並不難,隻不過北涼本就是個鳥不拉屎的窮苦地方,太需要大量北涼以外的真金白銀進入流通,李瀚林那個口碑差到一種境界的老爹,豐州刺督李功德,能夠當上新北涼道的經略使,還真不隻是因為這老無賴屬於徐驍的嫡係走狗,要說李功德讓錢生錢的手段是北涼第二,沒誰敢自稱第一,徐驍曾打趣說給李功德一枚銅錢,隔天就能生出一兩銀子,再者,為了能撈到這個北涼道名義上僅次於節度使的正二品官帽子,李功德這隻雁過拔毛的老貔貅破天荒吐出了好些真金白銀,傳聞有豐州豪紳與喝酒,大笑著說以後可就不隻是他們豐州一地受李鐵公雞的壓榨了。

    徐鳳年嚼著山楂,神遊萬。這趟秘密出行,沒有任何興師動眾,走得悄無聲息,除了一柄窄短春雷刀,身上就隻有幾張銀票和小一袋子碎銀,加在一起才三百來兩家當,這要擱在涼州頭等青樓,也就才入一頓花酒的門檻,還未必能盡興。徐鳳年叼著一根已經沒有冰糖葫蘆的竹簽,見摸刀稚童顯然喜歡極了這柄春雷,把小臉蛋貼在刀鞘上,朝眼前這位好脾氣的大哥哥一臉憨笑。

    徐鳳年見台基上白衣劍客與斬馬刀漢子打鬥才入佳境,一時半會人群散不了,也不急著將春雷討要回來,這個憧憬江湖的孩子,讓他想起某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咬著竹簽蹲在牆頭,柔聲笑道:“摸可以,別把刀抽出來,鋒利著呢,到時候你娘親追著我打,如何是好。”

    孩子歪著腦袋偷偷朝徐鳳年眨了眨眼睛,故意提了提嗓門,燦爛笑道:“才不會哩,我娘從不打人的,性子可好啦!”

    徐鳳年摸了摸這顆小腦袋,笑而不語。

    一大一小身後站著那位布裙荊釵的柔媚小娘,她其實早就沿著泥徑氣喘籲籲追上土坯牆,她才在鬧市一個釵子攤前盯著發呆片刻,囊中羞澀,隻是過過眼癮,都沒好意思拿起來細細端倪,生怕被攤主白眼,不曾想一回神就發現沒了兒子身影,她性子清淡,也不急在臉上,果然瞧見了在牆頭與一位陌生佩刀公子相伴的孩子,起先憂心會不會鬧出風波,她這等寒苦人家可經不起任何折騰,撩起裙角就小跑到牆頭,隻不過恰巧看到那公子拉扯她兒子後領口的小動作,她不知不覺便一下子心境安寧下來,孩子打小就喜好愛慕那些行走江湖的俠客,倒馬關舊城遺址上的比武,就沒有一次落下過,有些時候,聽到巷弄玩伴的呼喚,也顧不得是在吃飯,便衝了出去,回來後倒也不忘記一粒米飯不剩吃完,一邊吃一邊手舞足蹈與她說大俠們是如何出招的,讓她瞅著隻有滿心歡喜。

    許多無法與人言說的苦,也就不那麼苦了。

    聽到孩子的“溜須拍馬”,身段妖嬈氣質卻秀氣如閨秀的小娘捂嘴笑了笑,一雙眸子眯成月牙兒,斂了斂神態,隻藏了些風韻悄悄掛在眉梢,她朝這位心地不壞的公子哥襝袖行禮,約莫是這些年艱辛孀居,對各色男人養成了一種敏銳直覺,是否別有用心,而一些欲擒故縱的陰暗伎倆,她大多可以一眼看穿,眼前這個咬著竹簽的年輕男子,可比咱們倒馬關那名隻知附庸風雅的校尉公子,還要像大家族出來的子弟呢,難得是看自己的眼神很清澈,這讓她想起那口村頭老井的井水,幹幹淨淨,卻看不透深淺,但總歸是讓人討厭不起來的。

    小娘輕聲道:“右鬆,還不把刀還給這位公子。”

    稚童點頭嗯了一聲,站起身,雖眼中不舍,但還是利索站起身,恭恭敬敬把春雷刀交還給了彎腰接刀的大哥哥。

    小娘自然而然拍去孩子屁股上的黃塵泥土,窮人家的孩子,玩鬧得再瘋,也不能作踐了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衣衫。她是一名北涼驛卒孀女,沒了男人,莊稼地便都由她獨力做活,官府每年都會發下一筆撫恤銀錢,不多,到手就八兩銀子,但總算讓她有個盼頭,私下聽私塾先生說按北涼軍律得有三十多兩才對,多半是被官爺層層克扣了去,隻不過她一個寡居婦道女子,也不計較這些,再者計較不來,倒馬關附近村莊倒是有些男人想要娶她入門,其中還有位是帶了軍功的,可她覺得既然右鬆既然跟夫君姓了趙,就不能再讓他喊別姓的男子一聲爹了,右鬆性子皮是皮了些,可孩子這樣才靈氣,她略微識些字,比起尋常粗鄙村婦眼界要更寬,每天聽著他搖頭晃腦背私塾學來的詩書,她在一旁撚著燈芯,隻覺得一日勞作的辛苦,生活的不易,她對緊巴巴卻充實的日子,也就不去怨言什麼了。

    遺址台基上刀光劍影,兩位俠士你來我往,打得天昏地暗,下邊觀眾大多是過小安穩子日的平民百姓,甭管你們是何方神聖,什麼天山追風劍斬馬劈虎刀的,隻要砰砰啪啪打得起勁,就不會吝嗇掌聲喝彩,整整一兩百號觀戰者都大呼痛快,許多漢子都站在板凳上拍手叫好,反正也不需要他們掏半顆銅錢嘛。那些個下了賭注的,倒是相對要緊張,沒怎麼出聲,隻有看到押注人物打出好看的招術,才暗暗攥拳,看到落了下風就要揪心。

    徐鳳年沒什麼觀戰興致,但也沒流露出絲毫不屑,率先走下土坯牆頭,那小娘順勢牽起稚童的手,她生怕與這名公子呆在一起,會惹來市井巷弄最是能生根發芽的閑言碎語,哪敢在牆頭逗留,隻想著早早下了泥路,與孩子早些離開集市,她們母子所在村子就在邊上,不到一路。孩子感激這位哥哥的大方,笑著扯了扯世子殿下袖口,徐鳳年回頭,見孩子伸出手,似乎想要牽手,徐鳳年笑了笑,卻沒有伸手,隻是輕輕看了一眼微微張嘴滿臉漲紅的小娘,不想讓她難堪,故而隻是捏了一下稚童的臉頰,大踏步離去。

    小娘悄悄呼出一口氣,臉頰發燙得厲害,瞪了一眼孩子,後者到底是白如薄紙的孩子,隻覺得娘親比以往好看,是在害羞,卻不知道她臉紅個什麼。

    酣戰總算落幕,再不結束,那些個被十幾顆銅板雇來暖場的家夥就得把手掌拍紅腫了,個個嗓子沙啞,倒不是說他們如何敬業,隻不過這場比試委實打得精彩紛呈,黑炭漢子手中斬馬刀,嘿,那氣力可真算是可拔山河了,光是在上頭揮刀幾百下就讓人覺得敬佩,更了不起的是那名白衣劍客,一劍在手,衣袖飄飄,如遊龍驚鴻,讓人眼花繚亂。

    斬馬刀壯漢敗得心悅誠服,拱手認輸,由衷說了幾句稱讚劍客的好話,這份豁達氣度,有讓看客們豎起大拇指,而讓場下好幾位小家碧玉心生癡戀的高明劍士,劍歸鞘後,留下一句“行卻江南路幾千,歸來不把一文錢”,飄然而去,端的瀟灑不羈,有風骨。

    是一幅皆大歡喜的畫麵,不等耍斬馬刀的下台,就有一位家境殷實的老翁上去籠絡示好。劉妮蓉正思量著如何出麵,才能與那頗有能耐的斬馬刀漢子不落俗套地親近,一名魚龍幫管事的中年人麵有憂色跑來,與她竊竊私語,劉妮蓉皺了皺眉頭,不知為何倒馬關校尉竟然出麵攔下他們,說是官碟出了點問題,肖鏘都抬出了將門子弟的身份,一樣不管用。看來今晚注定要在關內留宿,這讓劉妮蓉有些不安,照理說倒馬關隻是一座小隘,這官銜最大的副尉不過六品,魚龍幫傾力辦事的那位,則是從四品,頭頂官帽子大了好幾級,雖說是武散官,不掌虎符兵權,但北涼軍自成體係,抱成一團,順藤摸瓜,總能牽扯出各種沾親帶故的關係,小小關隘六品折衝副尉,在銀子沒少送出的前提下,沒理由不賣顏麵。劉妮蓉顧不上那名斬馬刀武夫,快步走向城頭,遇到沉著臉的肖鏘,顯然受氣不小,見到劉妮蓉,走到官道一側,低聲苦笑道:“有古怪,今晚夜宿,要不安生。咱們找家鬧市的店住下,貴就貴些,這筆銀子萬萬不能省了。每班十人,輪流值宿,熬過了今夜就好。”

    劉妮蓉本就不是小家子氣的女子,點頭道:“是該如此。”

    說話間,劉妮蓉瞥見那群馬販子徑直朝他們走來,擁簇著一位神態傲慢至極的豐腴女子,這女子歲數大不,以一塊精美貂皮作纏額的頭箍,這種裝飾涼州邊境極為風靡,秋冬季節即可禦寒,也美觀,俗稱貂覆額或者臥兔兒,最早由北涼王府流傳出來,好像是大郡主徐脂虎最先如此巧妙裝束,性子活潑的北涼權貴女子,都忙不迭跟風。

    貂覆額曼妙女子身邊都是一眼便知的老道練家子,氣態沉穩,呼吸遠較常人要來得綿長,尤其是女子身側一名老者,眼神陰鷙如老蒼鷹,雙手十指如鉤,不知修習何種功法,呈現出不合常理的淡金色,大抵是龍爪手這類霸道凶狠的外家套路。

    七八號赳赳武夫如眾星拱月著倨傲女子,除了她,瞧著最多餘的是一名胭脂氣濃重的敷粉男子,長得俊俏,就是過於女子陰柔,沒半點陽剛氣,他小鳥依人貼著女子,丟向劉妮蓉這夥人的眼神十分陰狠玩味。

    徐鳳年緩步行來,見到場麵有劍拔弩張的趨勢,就停下腳步,打算遠遠觀望,很不幸他這個細節,不僅被眼觀八麵的劉妮蓉撞見,惹來她的不悅,連那豐腴到了有點肥胖的女子都發現了,眼睛一亮,嘴角勾起,竟是連劉妮蓉都不管,直截了當朝徐鳳年勾了勾手指,一臉要寵幸徐鳳年的神色。

    女子能如此當街色迷迷看人,也算臉皮和本事都了得。

    徐鳳年往後退了一步,這在劉妮蓉眼中,幾乎已是該殺頭的死刑,心想這佩刀青年實在是讓人惱怒,怎的一點江湖兒郎的骨氣都沒有!繼而一想,劉妮蓉嘴角冷笑,掛滿了嘲諷鄙夷,這姓徐的本就不是江湖人士,不過是將軍大門一條跟主子搖尾乞憐的,寄希望於他能有何種擔當,未免太高看他了。

    那敷粉俊哥兒見身邊女子動了春心,嫉妒到眼紅,撒嬌一般嘀咕了一聲:“小姐,那小白臉佩刀哩,這些蠻子多粗俗。”

    女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這男子臉上,後者捧著臉,眼神幽怨,泫然欲泣,看到魚龍幫劉妮蓉一夥人都是毛骨悚然,隻覺得反胃作嘔得一塌糊塗,如此一來,對那姓徐的惡感倒是減輕了許多。

    養麵首如養貓狗的富貴女子麵朝徐鳳年,又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一張春意熱臉,她可是一眼就鍾情了這位身材修長的年輕人,吃膩了身邊脂粉堆冒尖的小白臉,總需要換換味道才能養胃舒心不是,她正要說話調戲那,街道上響起一陣馬蹄聲,有四騎不顧鬧市喧鬧縱馬奔來,滿街雞飛狗跳,所幸沒有踩傷撞倒行人,歸功於這四騎跋扈歸跋扈,騎術也精湛,一名錦衣公子躍下馬,身後三騎披甲扈從卻巋然不動。

    劉妮蓉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已經猜出這名公子的身份,倒馬關折衝副都的長公子,周自如,**不離十,北行沿線需要打點的地方和人物,劉妮蓉已經在路上與師父肖鏘說得爛熟於心,記住周自如的名字,是因為這人連肖鏘都著重提起,據說周自如不僅文采斐然,有諸多佳篇流傳北涼,更是可開三石弓,百步穿楊,箭術超群。需知三十斤為鈞,四鈞是為石,能拉滿三石弓已是臂力駭人,若還能保證箭矢準頭,沒有水分的話,足以直接進入北涼軍擔任遊弩手,江湖軍旅兩相輕,可天底下還真沒有敢小覷北涼的無知莽夫,劉妮蓉望著這個周自如,沒料到他下馬後不是先於那女子言談,而是對她笑臉相向,這讓措手不及的劉妮蓉下意識微微撇過頭,回過神後才感到羞愧,眼神恢複冷寂。

    在北涼勉強能算是將種子孫的周自如與那豐腴女子相談甚歡,約莫是這位貂覆額有了周自如這般貨真價實的真俊彥,對徐鳳年失去了興趣與性趣,隻是拋了個媚眼,與周自如走入關隘城門,跟如臨大敵的魚龍幫一行人擦肩而過時,她不忘示威地朝姿容清水芙蓉的劉妮蓉冷哼一聲,倒是周自如有意無意頓了頓腳步。肖鏘鬆了口氣,出門在外,隻要不是武力睥睨世間的孤雲野鶴,哪能事事稱心如意,少不得麵對各種勢力憋氣幾回,生怕劉妮蓉上了心,尋了個輕鬆話頭說道:“這周公子文武雙全,倒是配得上咱們妮蓉。”

    劉妮蓉苦澀道:“師父,你知道我最反感這類官宦子弟了,看著和和氣氣,為人處世玲瓏八麵,其實吃人不吐骨頭。”

    肖鏘笑了笑,不再打趣這個心氣奇高的徒弟。一起去找尋合適的客棧入住,一般而言,不入新開之店,不入換主之店,都是行走江湖的老規矩,道理也淺顯,隻不過就在倒馬關駐兵眼皮子底下,倒不用太計較這些。最終找到一家鬧市中的老字號,三十多人一晚就得花去將近二十兩銀子,饒是從小衣食無憂的劉妮蓉,都有些吃疼,明知本地熟客的話隻要不到十兩,但穩妥起見,即便被當作肥羊狠宰一頓,魚龍幫也隻能捏鼻子忍下。

    這期間徐鳳年安靜跟在後頭,街上那一幕,讓魚龍幫對這位原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佩刀青年,十分輕視,心想你小子佩刀是拿來看的?都差點被一個娘們搶走當小白臉了,就算打不過那些惡仆,你小子好歹意思意思,擺出一張憤然的臉孔嘛,你副這不言不語還倒退一步的孬種行徑,不是連累咱們魚龍幫都陪著你丟人現眼?!

    呸!

    一名魚龍幫年輕人吐了一口唾沫在徐鳳年腳邊。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21:17
雪中悍刀行 第四章 面首三百

    江湖人直來直往,姓徐的馬上得到現世報,除了撈到一口唾沫,他還被與一個資曆最淺的幫眾住在客棧最廉價的狹小偏房,徐鳳年對此依然默不作聲,並沒有異議,與他同房的家夥叫王大石,可惜體魄性格都名字截然相反,個子矮小不說,還生得瘦如竹竿,非但不如茅坑石頭那般又臭又硬,十分懦弱溫順,隻不過他父親早年死於幫派鬥毆,算是為魚龍幫盡了死忠,劉老幫主惦念這份情義,力排眾議將根骨不佳的王大石納入幫中。

    這小夥子雖說沒半點武學天賦,但肯吃苦,做事也異常勤快,能出十分力,絕不偷懶一分,在幫沒少做刷馬桶或者給師兄們洗衣物的髒活,任勞任怨,這些年受到的欺負得有幾大籮筐,隻不過這小子天生樂觀,嘻嘻,從不叫苦記仇,一次在幫內劉妮蓉無意間看到他被欺負得過分了,就額外留心,對王大石稍微照顧了一些,這才讓王大石的境況略有好轉,這趟出門,小山頭林立的魚龍幫就王大石樂意對徐鳳年擠出一個笑臉,大概是同病相憐,這次與徐鳳年住在一屋,王大石不用顧忌師兄以及師叔伯們的臉色,關上門後就主動喊了一聲徐公子,還掏出剛才在鬧市買來的倒馬關特產西棋子糕,他其實買了兩份,明麵上那份足有一斤多,暗地藏了三兩不到,前者自然而然被師兄們收刮了去,若非如此,喜好糕點的王大石就算花了錢,連這三兩美食都吃不到,這便是王大石苦中作樂出的小精明了。

    在沉默寡言的徐公子麵前,王大石明顯有一種強烈的自卑,強烈到不知如何掩飾,掏出了所有油紙包裹的細棋子乳糕,紅著臉問道:“徐公子,嚐一嚐?”

    徐鳳年搖了搖頭。王大石也不覺得意外,坐在桌前自顧自吃起來,才下嘴,就有幾位師兄不敲門便推門而入,王大石愕然地轉頭,下意識下咽掉那嘴糕點,隻知道完蛋了,被師兄們知曉他私藏了糕點,以後肯定又要被他們按下頭去爬褲襠。

    三位五大三粗的師兄進了屋子,在目瞪口呆的王大石身上搜了搜,沒有想要的結果,其中一名師兄灰心喪氣,遷怒王大石,一巴掌拍在腦門上,罵道:“你小子竟然沒有偷偷摸摸黑下幾塊糕點,你他娘的是笨還是蠢啊?!害老子輸給那李豆那顆小辣椒半兩銀子,說好了,這半兩銀子得你出,過幾日發了錢,你趕緊的還給師兄,聽到了沒?!”

    一頭霧水的王大石木然點了點頭,那師兄臨走還不忘再一巴掌拍下,罵罵咧咧摔門而去,“晦氣!”

    王大石等師兄們走遠了,做賊般拴上門,再耳朵貼在門上,沒聽見腳步聲,這才懸下心中驚嚇,抹了抹嘴,一臉暗自慶幸的傻笑。絲毫沒有那些糕點是他出錢買來就該是他的覺悟,這種扶不起牆的爛泥,似乎被欺負才是再正常不過,若是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才是怪事。王大石看了眼空蕩蕩的桌麵,傻眼了,這時徐鳳年抬起手,將千鈞一發之際摸走的失蹤糕點重新放回桌上,王大石跑回桌邊坐下,感激涕零得不知如何說話。

    無形中做了一樁善事的徐鳳年還是麵無表情,並不與王大石套近乎,隻是把椅子拉到靠窗位置,閉目休憩,好似老僧入定。

    一等廂房頭,劉妮蓉與師父肖鏘、客卿公孫楊還有一名洪姓管事分坐桌子四麵。

    桌上橫一鞘雙劍的肖鏘輕聲笑道:“妮蓉你仔細說說看那白衣劍客的劍法套路,那幫小兔崽子說得含糊不清,半點眉目都說不出。”

    劉妮蓉與肖鏘習劍多年,而且自幼耳濡目染爺爺劉老幫主與各路高手對敵,其中不乏劍術高人,眼光頗有獨到,娓娓道來,幾處精妙招式,劉妮蓉不忘以手指作劍,懸空緩緩筆畫。

    肖鏘可不是那沽名釣譽的劍士,一鞘雙劍,最厲害地方在於出鞘以後子母雙劍可借勢在身邊四周一丈內如雙燕回旋,攻守兼備,這當然不是那上乘劍道的馭劍神通,而是取巧的劍招。肖鏘自嘲完全不入劍道宗師的法眼,但在魚龍幫看來已是極為玄妙的本領,便是見多識廣的劉妮蓉也誠心敬佩,辛苦習劍十幾年,也隻能做到讓單劍回旋於三尺範圍,而且中看不中用,對敵廝殺,根本無益。

    肖鏘是魚龍幫少數能在陵州武林排在二流冒尖位置上的高手,離劉老幫主的第一線相差其實不遠,是幫內名副其實的劍術第一人,劉妮蓉拜師於他,肖鏘不算誤人子弟。

    肖鏘聽到劉妮蓉說完比武過程,微笑道:“如果為師沒有猜錯,那白衣劍客是當下邊境風頭很盛的程頤澈,本以為是糊弄老百姓的三腳貓功夫,不曾想還真有些道行,可惜這位走得急了,否則還真可以論劍會友,若是能入了我魚龍幫做客卿,那更是好事。”

    劉妮蓉輕歎道:“可惜。”

    肖鏘看了一眼臉色木訥的公孫楊,笑道:“這程頤澈身手高則高矣,比起咱們老悶葫蘆,還是差了火候。妮蓉,當年你公孫叔叔……”

    公孫楊吃力地抬了抬眼皮子,神情古井不波,打斷了老友肖鏘的揭老底,擺擺手道:“沒有的事就不要提了。”

    肖鏘無奈道:“我這還沒說!”

    公孫楊彎腰站起身,輕聲道:“小姐,我先回房。”

    劉妮蓉起身要送行,被公孫楊搖頭攔下,他獨自走出屋子。魚龍幫都知道這位大客卿右足趾上患有濕毒,舉步步維艱還在其次,據說睡覺的時候連鞋根都拔不起來,所以走路微瘸,也不如何露麵,魚龍幫那些上了輩分的人物中,就這位連一個徒弟都沒有收,隻聽說老家夥能使出五箭連珠的絕技,但誰都沒機會親眼見證,那張牛角大弓常年蒙塵懸掛在牆壁上,也不知是不是充門麵的。等公孫楊離去,肖鏘才透露了一些秘辛往事,劉妮蓉這才得知公孫楊曾有過騎馬入城時,雙手抓住城門將一匹烈馬夾起懸空的壯舉。真是如此的話,公孫叔叔巔峰時已經完全不輸她爺爺了,隻是不知這些年境界修為退步了沒有,劉妮蓉深知武道一途,逆水行舟,一日懈怠,就要荒廢一月功夫,就像明珠蒙塵久了,重新擦拭也不複當年圓潤珠光,所謂人老珠黃,便是這個道理,明珠也有性命,而武功境界同樣有隻可意會不可言說的靈性,經不起任何揮霍。

    肖鏘猶豫了一下,沉聲道:“妮蓉,今日為師在街上看到有個熟悉的背影。”

    劉妮蓉心頭一跳,小聲問道:“是師父的仇家?”

    肖鏘點了點頭:“一個不棘手,就怕好幾個人聚在一起。”

    劉妮蓉語氣鎮定微笑道:“怕什麼,客棧離關隘就這麼點距離,他們還敢公然鬧事不成,再說有師父與公孫叔叔壓軸,這群鼠輩,來一隻殺一隻,來兩隻殺一雙,來三隻全殺光。”

    肖鏘也被劉妮蓉的語氣感染,湧起一股曾被暮氣遮蓋的英雄氣概,笑道:“我輩習劍,當有這份豪氣。妮蓉,你以後境界必定比為師高出一籌不止!”

    劉妮蓉微微一笑。

    隻不過當夜幕降臨,魚龍幫就笑不出來了。

    本意是住在鬧市,好讓那躲在陰暗處見不得光的屑小們心生顧忌,誰知竟然被人甕中捉鱉了。

    劉妮蓉站在窗口,臉色蒼白,客棧外頭火把照耀得黑夜如同白晝,對魚龍幫有企圖的勢力竟然有三股之多,一股是二幫主肖鏘的仇家,有五六人,並未騎馬。顯然是要趁著肖鏘金盆洗手前最後一趟行走江湖,把這個仇給報了。江湖自有江湖的不成文規矩,大體上有三條,第一條金科玉律是幾代仇猶可由子孫來報,但一般不禍及妻女,造就滅門慘案,別說官府通緝,武林中人也會不恥,俠義之士,能力所及,更可能會出手教訓。再就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別說那隨意更換門庭的“三姓家奴”,就是才換一個師父,不論何種理由,都將是終生汙點,故而拜師一事,幾乎是江湖中人頭等大事,不輸士林中的士子及冠。第三條則是一旦擺完退隱儀式,擺過了金盆,倒去了碗中水,那麼尋常恩怨,就要一概作廢。

    第二股勢力並不出人意料,是白天貂覆額的女子,人人皆騎駿馬。

    最後一股簡直讓魚龍幫心生絕望,感到五雷轟頂,竟是關隘折衝副尉的大公子周自如,身後跟隨騎兵八九騎,步卒甲士有二十餘。

    周自如的英俊臉龐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輝,與二樓劉妮蓉對視,緩緩道:“捉拿匪寇,閑雜人等自行避退。”

    貂覆額女子言行無忌,絲毫不忌諱客棧魚龍幫是否會聽見,嬌滴滴道:“周公子,說好了,那姓劉的女子歸你,她手下那名佩單刀的小哥兒,可千萬不能傷著分毫。”

    周自如皺了皺眉頭,沒有答複。

    隱約有不快的女子扯了扯嘴角,壓下已經到嘴邊的不敬言語,嫵媚慵懶高坐於馬上,一隻手貼在腰間,食指富有節奏地敲打著玉帶扣上的紋頭。

    在這邊境,有誰逃得出本小姐的手心?

    為何男子可以坐擁後宮三千佳麗,不許我們女子有面首三百?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21:25
雪中悍刀行 第五章 算計來算計去

    周自如自認飽讀兵書,並且能夠嫻熟運用於世事,這些年無往不利,不僅成了折衝副尉老爹的首席幕僚,出謀劃策,還親自設局,讓好些榜上有名的江洋大盜都栽倒在關隘,光是賞銀累積就有兩千多兩白銀,周自如不顧老爹肉疼,將這些銀兩大部分都分發給替他們父子賣命的倒馬關士卒,他雖說是關隘這一畝三分地上最大的公子哥,但因為兔子不吃窩邊草,在百姓口碑一向不錯。這次針對魚龍幫撒下大網,隻是臨時起意,三天前陵州那邊的幾位草莽找到周自如一名哥們,吃了一頓花酒,宴席上說要對魚龍幫一位叫肖鏘的痛下殺手,周自如原本不打算摻和這種江湖仇殺,不過那幾位武林中人辦事也爽利,扣押了一名亡命流竄到倒馬關附近的劫匪,二話不說交給周公子,周自如見他們隻要求將魚龍幫留在倒馬關一宿,不需要親手沾上髒活,也就應承下來,孰料魚龍幫到達以後,竟拿出了一名北涼前任兵器監軍的手諭私信,這讓周自如措手不及,當下便懊惱上了這幫不知輕重的江湖莽夫,隻不過周自如深知好不容積攢下倒馬關周公子一諾千金的名頭,實在不願意敗壞了去,隻得硬著頭皮唱黑臉,攔下魚龍幫一夥,不過暗中已經做好準備,一旦兩夥人火拚起來,就讓心腹帶兵插手,絕不讓態勢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黃昏時與倒馬關熟客的貂覆額女子相遇,一番密談,改變了周自如略顯保守的初衷,轉而決心要讓魚龍幫吃一個大虧,既要將原先的江湖人情收下,那些屬於魚龍幫的貨物盈利,周自如也要收入囊中,當然不是與那當下已是虛銜武散官的將軍撕破臉皮,而是親自帶人將這筆買賣去北莽敲定了,有貂覆額這個北莽女子牽線搭橋,到時候從四品武散官該掙的,周自如會一顆銅錢不少雙手奉送,甚至隻會更多,如此一來,周公子也算與那位前任兵器監軍搭上了線,至於魚龍幫幾十號人的身家性命,周自如也隻能心中歉意幾句了。

    再者,他的如意算盤,可不止是算到了一箭雙雕!

    高坐於馬上神情淡漠的周自如抬頭看去,悄悄做了個手勢,客棧中某間屋子,馬上有嗓子粗糙的漢子竭力喊道:“爺爺今天被你們堵在這,算爺爺陰溝翻大船,認栽,但爺爺我有魚龍幫三十幾號可以換命的好兄弟都在這,誰敢上來尋死,爺爺算他英雄好漢!”

    魚龍幫幫眾大多都站在窗邊看戲,本來理所當然以為能將自己摘在外頭,還想著有一場兵抓匪的好戲可以欣賞,不曾想就聽到這幾句,幫眾們差點一口鮮血噴在窗戶上,這位王八蛋寇匪是哪條道上的,幾個性子急躁的年輕幫眾,提刀就要循著聲音去宰了這隻不知道哪個池子爬出的龜兒子。還未出門,二幫主肖鏘與管事就來將眾人攏到隔壁相連的三間房子,不許任何人出手。魚龍幫這些年可沒資格做那種養尊處優躺著收銀子的幫派,幫成員也見多了你來我往的算計,這時候再蠢笨也隻知道中了陷阱,一個個大氣不敢喘,若隻是幫派之間的尋釁廝殺,他們誰都不懼,隻是客棧外頭那騎兵與甲士,實在讓人膽寒顫栗,便是僥幸活下來,事後擅殺官軍的大帽子一扣下,魚龍幫還能在北涼江湖上立足?

    劉妮蓉臉色蒼白地來到一間屋子外,平緩了一下急促呼吸,伸手敲門。她行事不可謂不當機立斷,身陷死局,連公孫楊都沒有帶上,單身赴會,帶著莫大誠意,想要見識一下客棧內是誰要將魚龍幫拖入萬劫不複的泥沼。劉妮蓉寄希望於這些人隻是想要銀子,但她內心深處知道今夜十有八九是不能用銀子擺平了。劉妮蓉悚然一驚,身體向後傾去,一柄刀鋒破門而出,劉妮蓉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刀鋒僅自己在臉麵上一寸距離的一絲刀線!

    房中人一擊沒有得逞,果斷收刀,一腳踢在房門上,劉妮蓉嬌軀倒地前,單手一拍地麵,身體旋轉,躲過門板,站在走廊中,臉色鐵青,看到一名吊兒郎當將刀背扛在肩上的年輕人,走出屋子,抽了抽鼻子,與劉妮蓉對視後哈哈笑道:“早知道是個皮嬌肉嫩的娘們,小爺我就出刀含蓄些了。”

    劉妮蓉壓抑下心中怒氣,盡量平靜問道:“為何要陷害我魚龍幫?”

    那年輕刀客雖然玩世不恭好似市井調戲娘子的尋常無賴,但看人眼神與握刀氣勢,卻讓劉妮蓉一陣心驚,果然是北涼軍中的精銳甲士,記得爺爺劉老幫主說起過軍旅將士與江湖武夫的不同,興許都手上染血,可相比後者的狠辣,前者會多出一種真正滲透到了骨子的悍不畏死,這種堅毅,是麵對千軍萬馬鍛煉出來的心氣,是死人堆咬牙爬回陽間的煞氣。劉妮蓉心中確認刀客身份後,全身冰涼,心情跌入穀底。

    那人咧嘴一笑,開門見山道:“我家二哥相中了你,你若是識趣,就乖乖跟二哥回去,二哥要我交代你一句,你若是肯做他的女人,魚龍幫也就失去這三十幾號人馬,有我二哥幫襯,你們魚龍幫以後來往北涼北莽,暢通無阻,也算因禍得福,就當是二哥的聘禮好了。醜話說前頭,二哥已經有了要明媒正娶的女子,劉小姐你嘛,做個沒名沒分的侍妾好了,別覺著委屈,其實是你們魚龍幫攀高枝了。再者能讓我趙潁川喊一聲二嫂,得是多大的福氣。”

    劉妮蓉冷笑道:“你二哥周自如真是算無遺策,小女子佩服至極。”

    自稱趙潁川的青年刀客舔了舔嘴角,瞥了一眼屋中癱軟在椅子上的漢子,這可憐家夥落在二哥手心真算倒了八輩子黴,中了以往采花賊行走江湖必定首選的軟筋散,死狗德行,原本還有些江湖好漢的硬氣,不願栽贓嫁禍到魚龍幫頭上,自己隻好拿刀子在他大腿上慢慢劃出一條血槽,離褲襠命根子隻有半寸距離,這漢子總算沒了矜持,按照二哥吩咐的言語扯開嗓子喊了一遍。

    趙潁川盯著這個被二哥瞧上眼的劉妮蓉,心想二哥眼光就是好,笑道:“談妥了,麻煩二嫂與趙潁川去後門離開,以後魚龍幫是姓劉還是姓周,反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二哥自然有本事讓魚龍幫一躍成為陵州數一數二的大幫派。談崩了,那就怪不得趙某把你打暈了扛在肩上,丟到二哥私宅的床上去。萬一你發狠要圍毆趙某,也無妨,趙潁川自信還逃得走,至於屋頭那位,反正是死是活都已無關大局,可是二嫂,真要這般不打不相識才開心嗎?”

    劉妮蓉隻覺得悲涼,官家子弟,都是這樣城府陰險嗎?周自如才是一名從六品折衝副尉的兒子,便已是如此算計可怕,當初爺爺與那兵器監軍子孫的合作,豈非更是與虎謀皮?難道一開始就是魚龍幫死敵與那將軍府設下的圈套?劉妮蓉深呼吸一口,平靜道:“你要是能活著離開客棧,轉告周自如一句,讓他去吃屎。”

    扛刀的趙潁川伸出大拇指稱讚道:“二嫂好風采,隻希望今晚後半夜到了二哥床上,也這般讓人喜歡。”

    原先根據周自如謀劃,趙潁川讓那名流竄犯潑完髒水後與劉妮蓉說上話,就該離開,劉妮蓉肯服軟是最好,不肯服軟就由周自如親自帶兵闖入客棧抓人,這家客棧最大的後台本就是他周大公子,這點風波都不需要花費半分人情銀兩。趙潁川才說完,約莫是事情進展泰國順利,並沒有急著撤退,而是在走廊中拖刀狂奔,朝劉妮蓉衝撞而來,相距十步時,往牆壁一躍,腳尖一點,折向另一麵牆壁,再彈向劉妮蓉的速度已超乎原先太多,無形中還有了居高臨下的地理優勢,一刀迅猛劈下,哪有未來叔叔嫂嫂的情誼,劉妮蓉抬臂格擋,好一抹清亮劍鋒,不愧是劉老幫主寵溺的孫女,這柄秋水長劍是足以讓普通武夫垂涎三尺的利器,刀劍相撞後,趙潁川獰笑道:“給老子脫手!”

    整條手臂酥麻的劉妮蓉後退兩步,身形落地的趙潁川得勢不饒人,不給劉妮蓉喘息機會,刀勢大開大闔,逼得劉妮蓉隻能硬抗,無暇使出什麼精湛劍術,可見趙潁川也絕非一味自負莽撞的人物,軍中健兒,劍術刀法,歸根到底,都是幹淨利索到極點的殺人手段,從不花哨華麗,江湖人士則不同,或多或少追求招式的精妙瑰麗,難免有繁瑣嫌疑,境界低的,是匠氣,境界高的,可就是仙氣了,趙潁川自知與劉妮蓉這等正二八經幫派的精英對敵,就不能給他們玩弄招式的機會!劉妮蓉一退再退,死死咽下一口湧到喉嚨的鮮血,在趙潁川終於換氣間隙,被刀猛敲的長劍順勢脫手,趙潁川心中一喜,因為這位終究是二哥心動的女子,不好真正痛殺,就準備拿捏好一個分寸,將這名劍術其實不俗的劉小姐給擒拿下,殊不知才鬆懈,那柄脫手長劍竟然詭譎地繞劉妮蓉身體一圈,以個刁鑽角度抹向了趙潁川脖子!

    趙潁川扭過頭,被削下一縷頭發,堪堪拿刀擊回,嘻笑道:“好一手離手劍,若非二哥提醒二嫂師父肖鏘擅長雙燕回旋,趙某還真要吃了大虧。”

    劉妮蓉不動聲色,舒展雙臂,伸手並不是握住長劍,而是一根手指在劍身上彈指,另一隻手掌拍打劍柄,長劍在空中急速旋轉,如同一個稚童鞭打而起的陀螺,朝趙潁川飛去。

    饒是年紀輕輕便在戰場上無數次鬼門關轉悠的趙潁川,也言語一凝,破天荒流露出沉重臉色,不敢貿然抽刀,生怕刀勢被那女子借勢了去,二哥說過魚龍幫老幫主的炮捶拳震陵州,最精妙的壓箱招式便是夫子三拱手,連續三次“拱手”,勁道倍增,與尋常招式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武道常理,截然相反,這劉妮蓉分明是將夫子三拱手融入到了雙燕旋的劍術去,有些棘手!趙潁川打定主意避其風猛,抽刀後退,身後是一扇房門,後背驟然發力,撞碎木門,略顯狼狽地退入屋中,見到門外劉妮蓉沒有趁勝追擊,握住長劍後,嘴角終於遮掩不住頹勢地滲出血絲。

    趙潁川握刀抖了抖,恢複玩世不恭的瀟灑姿態,嘿嘿笑道:“二嫂耍得一手好劍哩。”

    劉妮蓉抹去嘴角血跡,笑了笑道:“我哩你老母。”

    瞬間冷場。

    趙潁川嘴角抽搐,顯然沒料到這麼一個女子也會粗話。屋頭其實還有兩位,隻不過不管是自己人劉妮蓉,還是倒馬關刀客趙潁川,都不認為這兩個家夥能做什麼,她隻是擔心他們被殃及池魚。這名隻是藏拙才暫時落入下風的刀客,劉妮蓉沒有信心一旦生死相搏,自己能夠僥幸活下來。她眼神輕移,示意屋中兩人不要輕舉妄動,但下一刻,她就失望了,失望情緒有雙重,一重是那名同樣佩刀的年輕男子站在窗口,屹立不動,一臉漠然。但最讓劉妮蓉焦急的是王大石竟然不顧形勢,大喊一聲就衝向趙潁川,魚龍幫開宗立派的絕技無疑是她爺爺的炮捶,是兩禪寺其中一種拳法的分枝,並不追求套路的繁複,致力於瞬間的爆發,這套若有雄渾內力的底子作支撐,拳法自然是高明的,可惜到了那入幫派不久而且始終沒能登堂入室王大石手,就成了花架子,趙潁川甚至好整以暇等拳頭到了臉前,才出腳踹在王大石膝蓋上,微微撇頭就讓拳頭落空,下一刻北涼刀已經擱在王大石脖子上,趙潁川一手握刀,一手拎住王大石脖子,一臉為難地自言自語道:“是割斷脖子呢,還是掐碎脖子呢?”

    劉妮蓉出聲道:“不要!”

    趙潁川聽到屋外越來越清晰的馬蹄聲,知道二哥一方已經勝券在握,也就有了忙中尋樂子的悠閑心思,笑眯眯道:“二嫂,你與我說一聲,小叔叔好生猛哩,就放了這廢物。”

    王大石雖說身手糊糊塗,倒是有些憨傻的骨氣,被人製住,還是漲紅了臉喊道:“小姐,不要!”

    劉妮蓉麵無表情道:“我說。”

    趙潁川五指發力,往上一提,王大石頓時身體懸空。趙潁川得寸進尺道:“二嫂,可千萬別忘了那個哩字。”

    劉妮蓉正要認了這份羞辱,剛剛張嘴,就徹底合不攏,她瞪大眸子,仿佛見到了神魔鬼怪。

    隻見趙潁川死魚一般,兩顆眼珠子充盈布滿病態的血絲,已是垂死的跡象。

    趙潁川身後,站著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佩刀男子,給出致命一擊的他,沒有抽刀出鞘,隻不過是將手掌刺入了趙潁川的後背,捏斷了整條脊柱。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21:38
雪中悍刀行 第六章 最壞的最好的江湖


    王大石本想著這輩子能在劉小姐眼前死得爺們,也算沒白投胎一次,隻不過對不住老爹,在這斷了王家的香火。對他這種小人物來說,劉妮蓉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姑娘,漂亮,溫柔,心地好,武學還高,別說入了她的青眼,在魚龍幫那會兒,王大石便是遠遠看上一眼,就能渾身發燙勞作一整天都不覺得累,若是僥幸見到小姐嫣然一笑,保準晚上就要失眠了,這些年與幾位師兄們睡在一條大炕上,哪天晚上不是聽他們講小姐的各種,記得前些年一位師兄,不知死活編排出自己撞見過一眼小姐曬在院子的肚兜的英勇事跡,當晚就給其餘師兄聯手打成豬頭,不過據說事後好多師兄都偷偷詢問那肚兜兒是何種顏色啊啥子樣式啊,明知是假的,都願意胡思亂想一通。王大石沒資格湊這個熱鬧,也就隻會遠遠看著小姐劉妮蓉,知道總有一天心中的仙子,也會去相夫教子,前段時候聽師兄說老幫主給小姐尋了一位豪門的世家子,王大石就有些黯然,倒是有些羨慕老爹當年能為魚龍幫而亡了。

    徐鳳年鬆開沒了脊柱支撐的屍體,彎腰蹲下,在趙潁川衣衫上擦了擦手,瞥見那柄北涼刀,方才手掌作刀刺入這廝後背,中指本可以輕鬆炸碎整條脊柱,隻不過小心起見,瞬間變手刀成爪,如果屍體落在有心人眼中,展露出來的境界便不至於太過嚇人。這趟出行之所以藏身於魚龍幫,沒有陰謀詭計可言,隻不過順路要去北莽留下城,就讓褚祿山略作安排,調包頂替了那名武散官府邸的管家,將其羈押在陵州官府大牢,等魚龍幫從北莽返回才會被放出,估計遭受無妄之災去吃牢飯的管事到現在還蒙在鼓,徐鳳年也沒料到到了倒馬關,魚龍幫會陷入絕境死地,這件事既然不是因他而起,他原本不打算插手,一個北涼三流幫派的榮辱起伏,生性確實挺涼薄的世子殿下實在沒興趣去理睬,英雄救美,討劉妮蓉的歡心?徐鳳年還真沒這份閑情逸致。剛才房中,王大石在發呆,世子殿下則緩慢翻閱一部無名刀譜,用一字千金來形容也不為過,武帝城王仙芝的武學感悟,你說啥個價格?一本刀譜六十四頁,一頁看完,唯有確認咀嚼透了,才小心翼翼撕去一頁毀去,從北涼王府到倒馬關,才撕去三頁而已,第四頁正看到,趙潁川就倒撞了進來,你進來也就進來,還在那磨磨嘰嘰,將刀譜放回懷中的世子殿下本來還算可以忍受,直到這家夥拿王大石的命去脅迫劉妮蓉,看著桌上魚龍幫王大石故意不去碰的大半包細棋子軟糕,加上世子殿下最煩辦正經大事卻跟娘們嘮嗑一樣嘮叨碎嘴,終於起了殺機,於是那哥們就隻能去黃泉路上找別人閑談了。劉妮蓉震驚之餘,沒有太過糾纏於趙潁川的死相,而是來到窗口,看到客棧外也多出一條屍體,胸口插著一支羽箭,顯然是公孫楊出手威懾,找了一名肖鏘的死敵率先開刀,但這些淩厲手段,在倒馬關甲士麵前,與姓徐的悍然出手,都是杯水車薪啊。

    徐鳳年坐下以後,拿起一塊糕點放入嘴中細嚼慢咽,緩緩說道:“那一車貨物怎麼辦?”

    劉妮蓉好不容易對他的印象有些改觀,這句話一說出口,馬上打回原形。劉妮蓉火急火燎,心思百轉也想不出一個將魚龍幫帶出泥潭的萬全之策,根本顧不上這市儈男子,眼見公孫楊亮了一手連珠箭根根釘入馬馬前的地麵,總算暫時阻下了倒馬關甲士的前行,逃是萬萬逃不走的,周自如親率十餘名精悍騎兵,以這人的縝密算計,後院肯定也安排了連環陷阱,魚龍幫三十幾人的戰力,隻需要十幾弓箭手選好位置,就能拖死拖垮魚龍幫,到時候僅剩幾尾漏網之魚,對上周自如騎兵和其餘兩股勢力,她和肖鏘公孫楊還不是一樣難逃任人宰割的淒涼下場?劉妮蓉麵對這種幾雙手共同造就的死結,她縱有纖纖妙手,又如何能解?肖鏘走入房中,見到王大石腳下的死屍,皺了皺眉頭,當看到屍體手中的北涼刀,喟然長歎,誤以為是劉妮蓉的手筆,心想既然妮蓉這丫頭決意如此,那今晚死便死了,不過王大石見到高高在上的二幫主蒞臨,一方麵感激於徐公子的救命之恩,一方麵出於畏懼本能趕忙解釋說道:“是徐公子出手相助,才殺了此人。”

    肖鏘當然不信,眼神飄向窗口轉身的劉妮蓉,後者點了點頭,肖鏘略一思量,就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可知這人是北涼甲士,如何敢殺?!我魚龍幫絕不會與你為伍!你滾出去自己向官府請罪!”

    客棧內外都聽到了肖鏘大義凜然的言語。周自如聽到這個消息後臉色陰沉得恐怖,趙潁川是結拜兄弟,在北涼軍中前程似錦,這些年周家花在異姓兄弟身上的銀子少說也有四五千兩,更別提周自如當折副都尉的老爹暗中許多為趙潁川鋪路子的人情買賣,就是指望著以後周自如趙潁川兄弟二人能夠在北涼邊軍中相互映襯,一起平步青雲。誰想到折在了自家地盤上,這讓周自如怒不可遏,抬頭對魚龍幫的神箭手憤然道:“老匹夫再敢阻我,定要你禍及全族!”

    肖鏘本意是想要將客棧外的怒火轉嫁到姓徐的身上,病急亂投醫,他不知刀客趙潁川的內幕,火上澆油,讓周自如鐵了心要讓魚龍幫一起給他兄弟陪葬。在成名已久的陵州劍士看來,隻要倒馬關士卒不摻和到這灘爛泥,以魚龍幫的實力,足以應對另外兩撥江湖人士,他顯然小覷了周自如的野心和胃口。劉妮蓉似乎沒有預料到師父如此言語,一時間滿目驚訝,再看以前總覺得有風範的師父,竟是陌生起來,她轉頭望向姓徐的,那人吃完了糕點,輕輕拍拍手,沒有起身的意思。劉妮蓉欲言又止,有些愧疚。肖鏘恨不得立即把這個裝模作樣的草包男子丟到窗外,好讓那些馬蹄踏成肉泥,固執認為隻要倒馬關甲士沒了火氣,他與魚龍幫就還有死逃生的可能。

    徐鳳年見這位魚龍幫頭號劍客有點氣急敗壞,平靜說道:“別急著禍水東引,今天這個局,最重要的設局人不是你以為的那幫仇家,而是倒馬關的周自如,這家夥既想拿你們魚龍幫三十幾顆腦袋,換取剿匪的軍功,也想霸占了你徒弟劉妮蓉的人,控製住你魚龍幫,好在北涼腹地陵州占據一席之地,以後做些見不得光的營生就順便許多。周自如做事目前看來挺滴水不漏,肯定要對魚龍幫斬草除根,劉妮蓉有姿色,有未來魚龍幫幫主的身份,可以在亂局中自保謀求富貴,試問肖鏘副幫主一大把年紀了,還能賣屁股給周自如不成?還是想著給周公子做一名劍舞求恩寵的丫鬟?”

    王大石看了看語調平靜的徐公子,再瞧了瞧氣炸到握劍手臂都在顫抖的肖幫主,王大石臉色古怪。

    肖鏘對這姓徐的已然恨之入骨,但聽到駭人內幕後,望向劉妮蓉,見到她點頭後,先是心死如灰,繼而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轉身見屋外無人,轉頭輕聲道:“妮蓉,為師為魚龍幫做事已有二十年,兢兢業業,可曾有半點對不住魚龍幫三個字的事?而且你我師徒一場,為師傾囊相授你劍術,可曾有半點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私心?師父知道你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可這件事涉及魚龍幫百年大計,你便是受到了委屈,還是要打落牙齒和血吞啊,隻要與那周自如牽上了線,以後魚龍幫不用擔心財源,何愁無法崛起?退一步來說,隻要離開倒馬關,你我師徒再與周自如翻臉也不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師父可以答應你,到時候為師哪怕豁出性命,也一定替你從周自如身上找回場子!你若不信,肖鏘可以對天發誓!”

    王大石聽得目瞪口呆,這副幫主以往是何等英雄氣概,種種豪氣幹雲的英勇事跡,能讓他這些魚龍幫的小卒子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今天怎麼到了生死關頭,就這副嘴臉了?以往觀賞鬧市雜技,西蜀舊人有那變臉的絕活,似乎都比不上肖副幫主一半功力!

    徐鳳年不鹹不淡說道:“肖幫主說得在理,既顧全了魚龍幫大局,又保證讓師徒二人脫離險境,用心良苦,我想事後劉老幫主肯定感恩得無以複加,幹脆把孫女都嫁給肖大俠算了,老夫少妻,天作之合,徐某在這先恭喜二位了。”

    這言語何其歹毒,聯係前頭要讓肖鏘賣屁股給周自如以及搔首弄姿耍劍舞,世子殿下的嘴皮功夫,顯然已經到了相當高的境界。連王大石這種平時最是溫順忍耐的無名小卒,再看所謂大俠肖鏘道貌岸然的醜陋嘴臉,都恨不得扇幾個大嘴巴子過去。

    徐鳳年沒忘記轉頭,輕描淡寫瞥了一下劉妮蓉,問道:“這段姻緣,劉小姐意下如何?到時候可莫要忘記給徐某人寄喜帖。”

    肖鏘怒極道:“豎子放肆!”

    劉妮蓉則是對著徐鳳年和師父肖鏘一起喊道:“閉嘴!”

    肖鏘原本已經有出劍殺人的濃鬱企圖,隻是聽到劉妮蓉哭腔出聲後,才驚醒若是當著她的麵殺人,恐怕就真要連累自己把命交待在客棧了。

    劉妮蓉沉聲道:“肖鏘,你我師徒情誼到此為止,劉妮蓉今日絕不會向那周自如委屈求全,你現在要走,興許還有一線機會。”

    肖鏘臉色陰晴不定,冷哼一聲,毫不猶豫轉身便走。

    這時候劉妮蓉終於抽泣起來。

    從孩子到少女,再到女子,二十幾年以來那些有關江湖的憧憬與遐想,在這一瞬間都如同摔了銅鏡,支離破碎。

    徐鳳年站起身,不去看梨花帶雨的劉妮蓉,走到窗口,輕聲道:“再熬一會兒,大概就有轉機了,倒馬關不是周自如一個人的倒馬關,二把手的垂拱校尉韓濤一直與周自如老子不對付,如果我沒有記錯,近期有一名頂頭上司巡視倒馬關,韓濤如果還算有些腦子,就不會錯過這個打壓周自如父子氣焰的大好時機,隻不過到時候是否前門拒虎後門進狼,你們魚龍幫就自求多福好了。到時候若是有人再覬覦你美色,我估計你也沒幾斤硬氣可以支撐了吧?你那俠義心腸的師父有一點說得沒錯,長遠來看,隻要你肯委屈自己,對魚龍幫而言,不過是今晚少了三十來號打手,以後有北涼邊軍一方勢力撐腰,手握有大把銀子,還怕招攬不到肯替你賣命的狗腿子?你無非是給軍爺做小,做小就做小唄,指不定還能成為陵州江湖的女皇帝呢。”

    劉妮蓉站在徐鳳年身後,淚眼模糊看著這個佩刀男子的背影,搖頭道:“這不是我想要的江湖。”

    徐鳳年譏笑道:“那你就求著垂拱校尉韓濤能與周自如兩虎相鬥,實不相瞞,那名北莽口音的女子來曆很大,不是任何權貴女子都能腰間掛一條鮮卑龍頭玉扣帶的,韓濤如果與那名新上任的果毅都尉關係平平,未必能占得便宜,到時候你就在周自如手上死得更慘。連活都活不下來,還跟我提什麼你的破爛江湖。”

    劉妮蓉苦笑道:“以前一路上你總是幾天都難得說一句話,本以為你是怕了魚龍幫,到今天才知道你的言辭如此尖酸刻薄。”

    徐鳳年雙手撐在窗欄上,眯眼道:“說話難聽的真小人,總好過那些做事難看的偽君子。”

    劉妮蓉黯然傷神,茫然問道:“如果你說的垂拱校尉沒有出現,你會幫我們嗎?”

    徐鳳年冷笑著反問道:“你說呢?”

    劉妮蓉毅然轉身。

    看來是抱著必死決心去了。

    王大石看了眼徐鳳年,也跟著離去。

    能跟小姐並肩作戰,然後死在一起,哪怕屍體離得很遠,這也是王大石最好的江湖。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21:51
雪中悍刀行 第七章 與江湖講道理


    徐鳳年從桌上拿起那半包細棋子軟糕,走出屋子來到那間關押流寇的屋子,坐下後,看到這個先被當作棋子再被當作棄子的可憐蟲,約莫是中了軟筋酥骨的藥物,挺精壯的大老爺們,到現在還是麵目潮紅渾身乏力,幸好現在注定沒人來這邊,否則撞見世子殿下跟這麼個一副任人魚肉模樣的漢子呆在一屋,孤男寡女也就罷了,偏偏是兩漢子,恐怕對於接下來場景的想象,應該十分不堪入目。

    徐鳳年搬了條椅子坐在窗邊,窗口不高,徐鳳年本就身材挺拔,伸著脖子就可以看到客棧院中的動向,嚐了嚐軟糯可口的糕點,方才從趙潁川手救下王大石,恐怕被救的人與劉妮蓉都猜想不到為何,當然也不是說世子殿下簡簡單單為了一包糕點就出手,都說吃飽了撐著才做無聊的事,當時世子殿下可是連吃都沒有吃,隻不過王大石是魚龍幫一行人中唯一一個發自肺腑親近世子殿下的,沒有功利色彩,何況趙潁川的行徑也太過不地道,至於劉妮蓉下場如何,徐鳳年就不會去身先士卒,這件事本就是魚龍幫的氣數,是劉妮蓉身為未來魚龍幫幫主的命,說句難聽的,以世子殿下的身世,為了一個劉妮蓉急著去出頭,那裴南葦豈不是丟個媚眼,徐鳳年就得拉上幾萬鐵騎,去跟靖安王殺得中原硝煙四起了?

    鬥米恩升米仇,古人古話最是說透世情人心。

    徐鳳年慢慢吃著糕點,沒在意那名寇匪的狐疑眼神,在想過了河的小卒子王大石,此時是身無餘物,了無牽掛,願意與劉妮蓉一起慷慨赴死,若是今日幸存下來,一朝富貴權勢以後,當他有機會占有心中仙子劉妮蓉的身體,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他又會如何抉擇?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回頭再看,此時的王大石便不是好人了嗎?徐鳳年看到魚龍幫幾個性子急噪的幫眾試圖阻擋官府馬蹄,一人被弓箭射透胸口,死得不能再死。一人被馬背上劈下的北涼刀劃裂了整張臉,在地上打滾嚎叫,然後被耍了一個禦馬技巧的騎士,用馬蹄踩踏致死。魚龍幫這才知道敵人根本就沒有講道理的打算,激起了江湖兒郎的血性,要與陸續闖入客棧大院的三股勢力來個魚死網破,有箭術大家公孫楊在樓上策應,劉妮蓉兩次都死逃生,這還歸功於馬戰頗為狠辣的周自如沒有將矛頭指向她。

    徐鳳年咽著糕點,發現沒有看到王大石的身影,這才轉頭含糊不清問道:“犯了什麼事?”

    這人大腿上血肉模糊,幾乎可見骨頭,顯然在趙潁川手上沒討到好,已經對佩刀的年輕人有了心理陰影,聽到世子殿下問話,趕緊答複道:“劫殺了一隊北莽來境內做毛皮生意的商旅,然後就被咱們北涼通緝了。”

    徐鳳年嗯了一聲,說道:“看來那隊商旅與咱們北涼邊軍關係不淺,是不是以搶-劫北涼邊境商賈的名義,讓你上榜?”

    漢子哭喪著臉點頭,忍著徹骨疼痛咬牙道:“這位公子是明白人!聽說這邊新來了一位果毅都尉,這不下邊那些領兵的當官的,都想著跟新主子表功嗎,咱就給撞上了,也算點子背,身手不行,怨不得江湖太深。”

    徐鳳年輕笑道:“你倒是有覺悟。”

    漢子生怕眼前這位帶刀小爺一言不合就拿刀子往自己身上抹,趕忙找了個話題,也好轉移身體上的疼痛,這他娘的迷藥,你***倒是份量再足一些好讓老子幹脆昏過去啊,漢子因為疼痛而臉色猙獰,眼神略微拘謹小心地問道:“公子可聽說這位新上任的果毅都尉?”

    徐鳳年瞥了一眼院中場景,還是沒有看到王大石,皺了皺眉頭說道:“皇甫枰,以前是中原青山山莊的二莊主,被北涼鐵騎踏平以後,一大窩喪家之犬就成天琢磨著怎麼跟北涼王府拚命,後來陸續死得差不多了,幾乎要絕了門戶,不得不學聰明,不再去跟徐驍和大人物們過意不去,逮著任何一個王府頭的人就會紅著眼睛砍下去,三年前就有個窮人家出身的丫鬟回家送銀兩給爹娘,路上給他們綁了去,等王府人馬趕到,小姑娘整個下半身已經見不得人。要是我當時在場……”

    說到這,徐鳳年頓了一頓,自嘲一笑,“似乎也不能怎麼樣了。那位果毅都尉,出賣了最後一撥青山山莊的餘孽,給王府通風報信,使得躲了好些年都沒死的老莊主與一位親兄弟,以及二十來位沾親帶故的,都通通被北涼騎兵給砍瓜切菜了,我還聽說這個心狠手辣的家夥入府見著了北涼王,不但被賞賜了幾本聽潮亭的武學秘笈,還撈到手一個正五品的果毅都尉,時來運轉,應了那句江湖老話,賣什麼都不如賣兄弟來得一本萬利。”

    漢子越聽越心驚,忐忑不安問道:“公子消息可真靈通,莫不是與先前那位小將軍,一樣是官府中人?”

    徐鳳年笑道:“我現在跟魚龍幫走得比較近。”

    漢子腿部鮮血流得更厲害了,雙手死死抓住椅臂,滿頭冷汗,臉上還是擠出比哭還難看的勉強笑容,恭維道:“公子氣宇軒昂,一看就是福氣厚重的人,這趟大難不死,必有大成就。”

    徐鳳年終於看到王大石在樓下院中露麵了,魚龍幫已經死了六七個血氣方剛的漢子,其中就有那個黃昏時入住客棧在世子殿下腳下吐了一口唾沫的,是地上躺著的最後一具屍體,被一根矛斜刺入胸膛,再被配合嫻熟的另外一名騎士拿刀削去腦袋,若說前麵幾位是憑著一腔熱血去拚命,那這個家夥就算是相當不把自己的命當命了,畢竟明擺著上前就是死,有了好幾具屍體擺在地上作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再跑上去逞匹夫之勇,死得實在不值當,這不他被一矛一刀解決掉的時候,身邊除了劉妮蓉其實已經再沒有人,好在在客棧門內兩腿顫抖了半天的王大石不斷拿拳頭砸腿,後來甚至給了自己兩耳光,

    這才終於讓兩條抖成篩子的腿肯聽使喚,大喊著給自己壯膽,半路上撿起一位師兄的佩劍,就衝入陣中,閉著眼睛一頓亂砍,估計是那些殺入客棧的人物覺得好笑,一時間沒有急著做掉這個構成不了半點威脅的小子。

    劉妮蓉環視一周,除了敵人再無其他人,身後魚龍幫幫眾與她對視後,都低頭畏縮著往後退去。

    樓上公孫楊射了三十一箭,起先六箭射死了四人,都不是倒馬關甲士,後來察覺到沒有回旋餘地,就開始擒賊先擒王,但接下來所有羽箭都被貂覆額女子豢養的老人以五爪輕鬆抓住。

    公孫楊知道即便這名老者不是金剛境的絕頂高手,也差不遠了。

    撫摸了一下牛角大弓,然後折斷弓弦,這才緩慢下樓,微瘸的他默不作聲來到劉妮蓉身後。

    始終沒有下馬的周自如掉轉馬頭,閑散倨傲地連人帶馬轉悠了一圈,居高臨下望著一身血跡的劉妮蓉,嘴角扯起一個陰沉弧度,帶著莫大的滿足和得意。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來了。”

    椅子上的漢子沒聽清楚言語,自顧自小聲道:“這位公子,小的前些年搶到手一本泛黃的刀譜,不識字,便去青樓包養了一個識字的清伶整整兩月,一個字一個拆開才將那部刀譜記下,公子若是想學,可以帶我離開客棧,我慢慢口述給公子。”

    徐鳳年背對房門,仿佛心不在焉,沒有聽到漢子提出的誘人條件。

    一陣不合時宜的馬蹄轟鳴由遠及近,在周自如耳中異常刺耳,一直胸有成竹的周大公子臉色微變,扭頭望去,黑夜中,一串串火把綿延如山。

    不下百騎,突襲而至。

    為首一名披甲中年將軍,是一張極為陌生的臉孔,但看那身甲胄,起碼是北涼軍中正五品官職的實權將軍,這絕對不是倒馬關折衝副尉或者垂拱校尉可以衝撞撼動的存在。

    更讓周自如感到不安的是這名將軍身邊有一騎,正是倒馬關地位僅次於他爹的垂拱校尉韓濤!

    縱馬長驅直入客棧的韓濤斜眼周自如,冷笑道:“嘖嘖,周自如,好大的本事,到底在這倒馬關,你爹是折衝副尉,還是你是折衝副尉啊?!”

    最後一個啊字,很明顯的升調。

    官場上官大一級壓死人時,很多人喜歡如此說話。

    周自如低頭拱手,眼睛閃過一抹狠毒,平淡道:“回稟韓校尉,有匪寇與陵州魚龍幫勾結,小子聽到消息,得到折衝副尉的允許,便帶兵前來客棧,生怕這夥歹人逃脫。期間若有不妥之處,懇請韓校尉明示,小子甘受責罰。”

    一騎緩緩踏入客棧,韓濤主動讓開道路,讓這名將軍有足夠的開闊視野。

    沒法子,身邊這位果毅都尉,可是那能夠親自麵見大將軍並且還得到賞賜的蓋世猛人,別跟老子提那些果毅都尉忘恩負義的齷齪往事,屁大的事,放個屁就全過去了!如今皇甫果毅無疑是北涼這一段邊境上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韓濤若非在“朝中”有人,根本就搭不上這條線,今天也算周自如父子運氣差,撞到刀口子上了,擱在以前,韓濤也就捏著鼻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讓這對父子勢大權重,可今天是果毅都尉巡視邊城的日子,韓濤要是能讓這個機會從指縫溜走,幹脆把自己爪子剁了算數,還摸個卵的小妾美婢們的白花花胸脯。

    萬般精心算計,官大一級,位高一階,就全成了笑話。

    周自如敢做敢當,更敢服軟認輸。

    那名果毅都尉看了一眼彎腰低頭的周自如,和煦笑道:“周自如是吧,本將雖上任不久,但早已聽說你的英名,今日親眼見到,名不虛傳,不錯不錯。”

    韓濤愣了一下。

    周自如敏銳捕捉到韓濤眼中的一絲迷惑,心中大定。知道老爹在這位北涼邊軍的大紅人那邊,有很大留白可以用黃金白銀美人古董去慢慢填補。

    這讓原本想要抖樓出客棧有人擅殺北涼甲士趙潁川的周自如,心甘情願啞巴吃黃連,斜瞥了一眼劉妮蓉,以後將她弄到了床上,有的是手法讓她生不如死。

    果毅都尉在來的路上,已經從韓濤隱晦的三言兩語中,略知一二,猜出這名垂拱校尉與魚龍幫後邊的靠山有些交情,丟給韓濤一個眼神,微微一笑後率先離去。

    周自如緊隨其後。

    貂覆額女子一臉不悅,但身旁五爪金黃色的老者在她耳畔低聲勸說,這才憤恨離場。

    那些向肖鏘尋仇來的江湖人,頓時鳥獸散。

    雷聲大,雨點也不小,但好歹沒有讓所有人都淋得落湯雞,但這也愈發襯托出那些死在劉妮蓉麵前的魚龍幫幫眾的無辜可憐。

    肖鏘約莫是沒能從後院門逃走,臉色平靜來到前院,不輕不重咳嗽一聲,讓幫眾還魂,指揮他們收拾殘局,麵對劉妮蓉的冷淡眼神,這位二幫主臉不紅心不跳。

    你一個尚未掌權的小女子,還是老子的徒弟,還能翻了天不成?

    劉妮蓉沉默著走回客棧。王大石仍是一臉茫然,跌坐在地上,手腳發軟。

    二樓。

    一直在忍痛拚死積蓄氣機的漢子終於退去迷藥藥勁,以左腿作支撐,起身驟然發力,一個前撲,朝這名年輕公子後背砸去一拳,尋常體魄的武夫,被他得逞,定要七竅流血!

    他哪有什麼刀譜,隻不過拖延時間罷了,既然這個初入江湖的雛兒不知世道叵測與人心深淺,將偌大一個後背讓給自己,爺爺我可就不客氣了!

    徐鳳年衣衫悄不可見地微微一蕩。

    那名以拳法剛猛著稱的武夫肝膽欲裂,發現自己一拳在離這人後背三寸處以後,絲毫不得進入!簡直就像撞上了一道無形的銅牆鐵壁!

    天底下肯定有這等境界神通的高手,可他如何能相信就在這座小小客棧內,被自己給遇上?

    心知不妙,對敵經驗豐富的漢子就要收拳後撤,更恐怖的情緒籠罩全身,漢子發現自己已經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後掠去,可身體卻是紋絲不動。

    眼睜睜看著那名背對自己的公子哥,伸出一手握住腰間懸刀的刀柄,刀鞘朝他胸口“輕輕”一撞。

    如山寺敲擊晨鍾!

    他體內氣海驀然炸開。

    七竅流血而亡。

    徐鳳年殺人以後毫無感觸,隻是想起其中一個江湖。

    記得年幼在武庫聽一名飽經滄桑的守閣奴講述江湖風雲,上了歲數的老人言語風趣,說武林上有一名使刀的英雄某次闖蕩江湖,遇到一人,咦,你綽號叫抄刀鬼?我也是耶。

    那人笑著說說好巧好巧。

    再然後呢?還不是找機會朝對方後背出黑刀子,好教天底下才一個抄刀鬼?

    年少世子殿下起先覺得好笑,看不懂老人嘴上的自嘲與眼中的落寞,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老人當年真正綽號便是抄刀鬼,另外一人,曾是他年輕時候相遇的好兄弟,為了兄弟情,老人甚至拒絕了愛慕女子的,默默離開江湖,走遍大江南北,行俠仗義,以後再重逢,才知嫁給兄弟的女子已經抑鬱病逝,而那名兄弟則在痛飲以後,一刀差點絞碎他的胸膛,那時才知女子那些年吃了多少苦,兄弟心中又是積了多少嫉妒與恨意。後來,一名江湖兒郎尋到了武庫報那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被擒之後,老人竟然跪在世子殿下腳下,乞求網開一麵,真相這才浮出水麵。徐鳳年何等出手闊綽,見老人家情真意切,不僅放了那自取其辱的哥們,還隨手丟了兩本武庫秘笈,再以後?大概是三年以後,老人一次出門散心,就給那小子用秘笈上的劍術削去了腦袋,這中間興許是老人與那人的默契,一個一心求死,一個矢誌報仇,但這樁刺殺讓感覺到被戲弄的世子殿下暴跳如雷,一氣之下帶人抓住那名刺客,臨頭想起聽潮亭老人的豁達,最終還是咬牙放過。

    這種混帳事,如果隻是聽人當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段子說起,隻會覺得荒誕不經,一旦真發生在自己身上,會是如何感受?徐鳳年見識太多所謂江湖人士的豪邁與醃臢,君子與小人,見過許多北涼王府外豪氣萬丈的,在北涼王府內跪地求饒的,見過許多與自己素未蒙麵就恨不得千刀萬剮的,而很多時候,遇刺的世子殿下才十歲不到,但太多進了王府有機會走到北涼世子跟前的武夫,毫不猶豫便揮下刀劍,最後當然一個個毫無懸念屍體都被丟去喂狗,別人知道江湖的冷酷殘忍,大概就像劉妮蓉這般,會很晚,晚到可能是這一生的最後關頭,但徐鳳年慶幸於他是人屠徐驍的兒子,知道得早,活得也不算短,就這樣看似光鮮令人羨慕地活到了今天。

    江湖,很多老實人用將心比心的嘴上道理與人講道理,別人就用拳頭跟你講道理。你用拳頭講道理,別人又用滿嘴仁義道德呱噪你了。

    這道理如何講?

    徐鳳年隻是低頭瞧了眼沒有出鞘便殺人的春雷刀。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21:53
雪中悍刀行 第八章 高手

    那個叫右鬆的摸刀稚童,他的江湖隻是孩子的江湖,天真以為隻要是江湖就會很好,肯定比一串冰糖葫蘆要好吃。而少年的江湖,大多如魚龍幫被人欺負慣了的王大石,心中有一個高不可攀的女子,暗自思暮,身陷險境時,不去多想,隻覺得能與她死在一起也就足夠。但成年人的江湖,如羊皮裘老頭那般興致所至,在山巔放言“劍來”二字,便能教兩撥千餘劍飛來,畢竟鳳毛麟角。混得慘的,是劍州邊境上的青鏢韓響馬,才入江湖便死得憋屈,絕大多數混得稍好,或者就如東越劍客呂錢塘這般,功成名就,卻江湖兒郎江湖死。

    韓濤留下幾名倒馬關武卒與魚龍幫一起清理殘局,畢竟連死帶傷有十來號人,並不是一樁小事,如何收尾收得漂亮,很考驗韓濤帶兵為官的本事,如今不管朝野如何暗流湧動,明麵還是天下安定的盛世光景,靠著戰場軍功獲得鯉魚躍龍門式的晉升,可遇不可求,更多還是那些小算盤的蠅營狗苟。

    魚龍幫這趟吃了大虧,隻不過死逃生,慶幸遠多於悲慟,二幫主肖鏘掏了三十兩銀子給那些兵爺,倒不是說魚龍幫掏不出更多,隻不過這些明擺著是垂拱校尉嫡係心腹的武卒,終究隻是沒辦法一錘定音的小吏,萬一胃口被撐大了,以後到了韓濤那邊可就不好出手打點了,這頭的權衡計較,魚龍幫中估計也就老江湖的肖鏘拿捏得妥帖準確,劉妮蓉並未拆穿肖鏘在樓上的嘴臉,可見一場幾乎滅頂之災的風波後,她瞬間成熟了許多。

    徐鳳年把那名暴斃的江湖流寇擺回椅子上,做完這勾當,見到劉妮蓉麵如寒霜站在門口,徐鳳年平靜說道:“趙潁川給這人除了下迷藥,還有毒藥,死了。”

    劉妮蓉瞥了一眼椅子上屍體七竅淌出的血跡,是常態的猩紅,她譏諷道:“姓徐的,你覺得我會相信?當我是三歲小孩?”

    徐鳳年知道她在記恨自己的見死不救,笑道:“趙潁川是我殺的,你要如實稟告官府?我若是被抓了砍頭,魚龍幫怎麼回陵州跟堂堂從四品的武散官交待?”

    劉妮蓉死死盯著這個怎可以如此厚顏無恥的男子,似乎再多看一眼就要汙了自己眼睛,轉身冷笑道:“你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殺了趙潁川,都算是幫了魚龍幫,我還不至於忘恩負義到這個地步,哪怕需要上千兩銀子擺平這件事,我劉妮蓉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徐鳳年站在椅子邊上,“多謝劉小姐。”

    劉妮蓉跨過門檻時略作停頓,緩緩道:“在我看來,比你肖鏘還不如。”

    徐鳳年隻是笑了笑,沒有反駁。回到房門被趙潁川撞碎的屋子,見到坐在床沿瑟瑟發抖的王大石,顯然還沒有從客棧院落的廝殺中緩過神,對一個才踏入江湖的少年來說,今晚血肉橫飛的場景實在有些超出承受能力,尤其是那種在官家甲士麵前被一邊倒屠戮,估計會深刻烙印在少年的心底,一輩子都抹不去。

    王大石抬頭看了看徐鳳年,勉強擠出一個笑臉,喊了一聲徐公子。徐鳳年點了點頭,繼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從懷中掏出不起眼的刀譜繼續鑽研,覆甲疊雷在內那博采眾長的二十餘招刀法,都可在譜上得到印證,刀譜並不拘泥於招式的開創與闡述,字行間,透著股天下第二王仙芝獨有的獅子搏兔君臨天下,低頭閱讀時,輕輕說道:“那包糕點都給我吃了,回頭還你。”

    受寵若驚的王大石連忙擺手道:“不用還不用還,徐公子見外了。”

    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這少年的拘謹,想到院中提劍對敵的亂砍一通,會心一笑,問道:“你們魚龍幫劉老幫主內外兼修,炮捶長拳爐火純青,講究以理當頭以氣為主,剛柔並濟,怎麼到了你這腳步如此虛浮,是沒人傳授你入門要領嗎?”

    王大石生怕給徐公子誤會輕視了魚龍幫的風氣,慌張道:“教了教了,隻不過我悟性太差,不得要領,師兄他們就很有能耐。”

    徐鳳年也不揭穿,宗門幫派大多山頭林立,真正上得了台麵的武藝本事都要師父口述親傳,否則就要差之毫厘謬以千,要不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個說法就沒根腳了,王大石這種誰都可以拿捏的軟柿子,誰樂意去花心思栽培,窮學文富學武的老黃曆傳了好幾百年了,真想要在武學上出人頭地,靠機緣更靠財力,投貼拜師需要好大一筆禮金,而且數額與師父身手掛鉤,拜師以後也並非一勞永逸,還得養師父,逢年過節送禮以外,得有眼力勁兒主動給師父添置各類行頭,再者,比武切磋,有個傷筋動骨,吃藥養護,又是一筆沒個盡頭的可怕開銷,名門大派為何讓人削尖了腦袋進入,除去有名師以外,很大原因是大幫派提供許多廉價甚至免費的醫藥調理,再者不缺武伴相互砥礪進步,隻要自身苗子好,等於沒有後顧之憂,可惜如王大石這般沒了爹娘的孤兒,所有積蓄便是幫派每月發放的那點銅錢,還被師兄們變著花樣掏空,如何能讓也要養家糊口的師父師叔伯們去正眼看一下?

    徐鳳年笑道:“不能白吃了你的糕點,我這有一套武當最簡陋的拳法口訣,值不了幾個錢,也不存在外傳嫌疑,你要是想學,八百來字的口訣,你今晚能記下多少是多少。”

    王大石如遭雷擊,撲通一聲跪下,雙肩顫抖哽咽道:“求公子教我!”

    徐鳳年沒有出言安慰,任由王大石跪在地上。開始緩緩口述那套拳法秘訣,略作修改,深入淺出,已經將許多生僻晦澀的道教術語都去掉,隻擷取可以拿到手就用的口訣,這種做法若是被道門高人看到,一定都要忍不住破口大罵敗家子或者撿了芝麻丟西瓜,要知道這套拳術心法可是出自武當掌教洪洗象之口,騎牛的是誰?在世人猜測到底陸這位地神仙到底是兵解還是飛升以後,得知武當山有這麼一套口訣,開始瘋了一般湧入武當山。

    原先武當山按照掌教遺願,沒有將這套拳法束之高閣或者故意刪減精華,誰想學便來武當學好了,隻不過江湖險惡,人心難料,給清淨無爭的武當山惹出了諸多禍事,例如一些心狠手辣的武夫在大蓮花峰上看了道士們練拳,還不知足,就抓了懂口訣的道士一番拷問,事後拋屍荒野,生怕有所遺漏或者懷疑武當山的氣量,殺了一個懂口訣的道士還不放心,連殺數人才下山,這使得痛心疾首的武當山最後不得不自行封山,除了香客燒香,七十二峰一律謝絕江湖訪客,如此一來,使得這套拳法口訣成了時下武林最燙手誘人的香餑餑。故而王大石這一跪,跪了一晚,還真不算委屈。

    不過徐鳳年說得口幹舌燥,心法口訣來來回回說了七八遍,王大石才記下了十之五六,看來魚龍幫對這少年評價的資質魯鈍,沒有言過其實,到後來王大石的頭越垂越低,生怕徐公子嫌棄他愚蠢,可那公子始終沒有流露出半點不耐煩,語氣中正平和,娓娓道來,這愈發讓少年感到愧疚,到後來,在一句口訣上答複出了紕漏,少年竟然泣不成聲,抬頭紅著眼睛說不學了。

    徐鳳年哪是那種沒有火氣的泥菩薩,他自己本就是過目不忘的天賦,練刀再慢,可是連老劍神李淳罡都不得不說有他當年練劍一半的悟性,要知道李淳罡在及冠之年便已入一品,這之後,除去陸地神仙境界,其餘三境,都是在短短五六年中勢如破竹,可見徐鳳年的根骨能差到哪去?而世子殿下身邊人物,能夠走到他身邊,顯然都已是層層篩選,少有笨蛋蠢人,要說對這資質平平的王大石沒有半點鬱悶,肯定是自欺欺人,但真正讓世子殿下生出怒氣的還是少年那句不學了。

    徐鳳年一個吐納,緩了緩臉色,不再重複口訣,而是輕聲笑道:“這就不學了?那你就等著這輩子都看著劉妮蓉的背影發呆好了。”

    少年臉皮單薄,被戳穿心事,一下子紅得像武當山那些猴子的屁股,不管如何,氣氛一下子倒是輕鬆起來。

    徐鳳年讓雙腿已經失去知覺的王大石站起來做回床沿,期間還攙扶了一把,見他小心翼翼隻將半邊屁股擱在床上,柔聲笑道:“我以前認識一個人,窮人家出身,沒讀過書,認不得字,小時候不過就是做些砍柴喂豬的農活,後來接了老爹的家當,做了鐵匠,要說有什麼過人之處,也就力氣比一般人大一些,打鐵打了二十年多年,連攢銀子娶媳婦都顧不上,王大石你覺得這麼個家夥,能有多大的出息?”

    王大石一頭霧水,不知道徐公子想說什麼,在他看來,徐公子不光相貌好,氣質更好,肯定是那種江湖人最羨慕的世家身份,這種人,約莫是說任何話都有禪理玄機的,質樸少年也就不敢接下話頭。

    徐鳳年笑道:“就是這麼一個人,成了很厲害的劍客。”

    世子殿下記起一些往事糗事,自顧自忍俊不禁笑道:“很高的高手。”

    王大石看到有一雙丹鳳眸子的徐公子,第一次露出真誠笑臉,竟然看得癡傻了,滿心隻覺得這般公子才配得上小姐劉妮蓉。

    徐鳳年看了眼窗外魚肚白天色,估計再過不了多久就能聽到公雞鳴晨了,起身說道:“這套口訣說是武當拳法,其實更側重於養氣養神,並未給出具體的體內氣機如何流轉,得靠你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自行琢磨。”

    王大石聽到這個就又忍不住要下跪感恩。

    徐鳳年起身打趣道:“莫欺少年窮,少年膝下有黃金。你就別跪了,跪得太多,別說膝下黃金,連銅錢都要給跪跑了。”

    王大石站起身,一臉赧顏地撓了撓頭。

    徐鳳年獨自走出房間,想去客棧外找些填肚子的早點,前院已經收拾幹淨,隻是一些隱蔽角落還殘存昨晚惡戰的血跡,出了院門,徐鳳年伸了個懶腰,花了八文錢錢買下四個大肉包子,邊走邊啃,滿嘴流油,這等份量的一個肉包,要在江南道那邊六文錢都買不下。不知不覺到了舊城遺址的台基那邊,嘴角翹起,竟然看到那叫右鬆的稚童與幾個同齡玩伴在台上一起打拳,當然是孩子心性的瞎打一氣,嘴上咿咿呀呀哼哼嘿嘿嚷著,腳邊上放了各自爹娘縫製的書囊。徐鳳年走上台基,蹲在邊緣對付第三個肉包子,摸過春雷刀的右鬆見到徐鳳年,趕忙停下折騰,小跑過來,小臉蛋天真爛漫笑著,故意提了提嗓門說道:“大哥哥,昨天回到村,我跟他們說摸過你的刀,他們都不信呢,說我吹牛!”

    徐鳳年身手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好心替他“洗刷冤屈”,說道:“右鬆沒有吹牛。”

    四五個孩子都圍在徐鳳年身邊,對右鬆打心眼的羨慕,徐鳳年眼尖,見到小娃兒右鬆一直拿眼光去瞥遠處站著的一個小女孩,清瘦嬌小,衣衫縫補得比右鬆還要厲害,雙手絞扭在背後,她想過來湊熱鬧卻又沒膽量,隻敢低頭望著已經露出腳趾頭的破麻鞋。正要對肉包下嘴的徐鳳年笑了笑,停下動作,揉了揉肚子無奈道:“一連吃了五六個,吃撐了。這兩個丟了可惜,右鬆,幫大哥哥吃一個?”

    右鬆猶豫了一下,附近一個饞嘴小胖墩可就不客氣了,嚷著要吃,徐鳳年便遞給小胖子一個,右鬆這才接過另一個,見大哥哥使了個眼色,這孩子會心一笑,雙手捧著包子就跑去找青梅竹馬的女孩,不知說了什麼,好說歹說總算說服了那女孩,最後一人一半吃了起來。徐鳳年悄悄朝那邊伸了個拇指,右鬆咧嘴笑了笑。小胖墩幾個嚐過了兩文錢的鮮美-肉包,知道再不去私塾,就要被先生打手板了,呼啦一下拎起書囊跑散了,徐鳳年走過到右鬆和小女孩身邊,才看到後者雙手十指生滿凍瘡,爆裂得鮮血淋漓,這樣一雙小手,若是還要去溪水洗衣,去山上地勞作,該是如何的刺痛?

    徐鳳年默不作聲,隻是蹲著聽右鬆說些村村外雞毛蒜皮的事情。這才知道前兩年鄉出了一名秀才,約莫是鄉野村民眼窩子淺,覺得是頂天大的光耀門楣,右鬆所在的村子便聯手其餘兩個莊子一起出錢,請了一位決意仕途的舉人老夫子來開館教書海閣先生清廉嚴厲,口碑很好,也就蟬聯了好幾年,一直在這邊教書,對於右鬆這些孩子的爹娘村民來說,望榜及第什麼的,遙不可及,想都不敢想,隻想著孩子們能識字就很好,右鬆很驕傲地跟世子殿下笑著說,老夫子說啦,他寫的字不錯,以後可以讓他代老夫子給村人寫春聯呢。

    這時候,那小女孩兒也跟著笑,柔柔怯怯的,眼眸兒的神采,如同甘冽山泉。

    這時,從倒馬關中馳騁出十餘騎,甲胄鮮明,看得右鬆好生崇敬。

    馬隊後頭跟著幾名在倒馬關附近名聲很臭的青皮無賴,賣力跟著奔跑。騎隊每跑出一段距離,就不得不緩速等待這靠腳力拚命追趕的幾人,騎兵們個個麵露鄙夷。

    小女孩心思細膩,扯了扯右鬆衣角,指了指村子方向,有些畏懼和擔憂。

    右鬆頓時臉色蒼白,小心翼翼將書囊交給小女孩,顧不得事後會被老夫子拿板子敲打手心,與世子殿下告辭後,追了上去。

    徐鳳年低頭發現小女孩抓住自己的袖子,笑著點頭道:“我馬上去。”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22:31
雪中悍刀行 第九章 小娘去不去


    村子有溪水繞行,便如女子秋波有了靈氣,村頭雞鳴才依次響起,便有一名小娘蹲在溪畔浣衣,因為姿勢的緣故,凸顯得她身段婀娜,木槌一次次輕柔敲打擱在青石上的衣物,不敢如何用力,累了便稍作歇息,伸出一根青蔥手指去捋起垂下遮掩眉目的青絲,沾了濕水,便緊貼在額頭與臉頰,偶爾出神發呆,望著水中自己面目的倒影,漣漪起,便模糊了。

    她嘴角微微勾起,窮苦人家買不起銅鏡,這物件對她而言實在華而不實,雖說方圓十都說她長得好看,可她也從不覺得自己哪便真好看了,倒不如稱讚右鬆長得男孩女相有福氣,更來得讓她開心。她輕呼出一口氣,回過神,繼續捶打那些泛白稀疏的衣裳,她不敢人多時候來浣洗衣物,尤其是那些貼身的,總覺得羞人,而且村一些個遊手好閑的憊懶漢子,不管是青壯年紀還是上了年數的,都會沒臉沒皮蹲在溪邊上,指指點點,一些村婦人自然也都不樂意,背後罵她是狐狸精,若是有自家漢子腆著臉在溪邊,少不得陰陽怪氣刺她幾句,她微微歎息,看到一隻紅繡肚兜兒,約莫是自己那委實累贅了些,始終撐著,故而比較穿在外頭的衣衫,針線都顯出讓她臉紅的稀稀疏疏,小娘趕忙拿木槌敲了幾下,想著趕忙洗幹淨了就去晾在屋,自嘲笑了笑,不就是兩塊肉嗎,真不知道男子們為何眼光總盯著看,她倒是恨不得生得越小越好。

    秀氣小娘出嫁前是米脂的閨女,北涼有米脂的婆娘銅陵的漢子這麼個說法,說的是米脂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女子格外靈氣,模樣周正不說,肌膚還柔滑,她還是少女時,便是米脂那邊小有名氣的美人胚子了,後來緩緩長開了,嫁到這邊,命不好,才過門沒多久就克死了男人,村都知道她公婆兩老臨死都憋著股恨,隻不過有了孫子右鬆繼承香火,死前那幾年,雖說沒有個好臉色給她,但總算沒有說出過太惡毒的言語,她一直覺得對不住夫家,從沒有任何怨言,其實再苛刻的村人,也都知道這個苦命女子的確沒有任何對不起老趙家的事,一個本該嫁入有錢人家享福的瘦弱女子,愣是做了許多男子都嫌累的農活,曾經有幾個村外流子竄入她院子,偷了掛在竹竿上晾曬的肚兜回去,從沒有與人生氣過的小娘竟然瘋了一般,追到隔壁村子,一副拚命的架勢,村人幾個輩分大的老人終於看不下去,喊上各自家長得結實的晚輩子孫,小半個村子扛著鋤頭,才算把那事給了解,隻記得這女子,死死攥著抹胸肚兜兒坐在地上默默流淚,也不罵人,隻是不出聲的哭。

    這以後,她曬衣物寧肯晚些曬幹,也隻在家通風的屋子搭起竿子慢慢晾曬,接下來的歲月,右鬆就成了她的天,好在那打小沒了爹的孩子也爭氣,連學問很大的老夫子都樂意將一些書籍讓孩子帶回家,尋常孩子若是敢碰一下老夫子的私藏書籍,一雙小手還不得被老夫子打成出籠饅頭,村老人都說以後她可以母憑子貴,會苦盡甘來的。

    小娘正將一件一件衣物放入竹籃,驀地轉頭,看到站著一位如何都猜想意料不到的男子,站得挺遠,而她此時手中正握著繡花素樸的藍色摺扇型抹胸,唰一下便漲紅了俏臉,下意識便狠狠瞪了一眼,這人怎的如此行事放浪,昨日還覺得他保不齊是那世族高門走出來的遊學公子,莫不是半點不知非禮勿視嗎!虧得自己還誤以為他很有雅士風度!

    接下來惱羞成怒的小娘看到那佩刀男子一臉尷尬,似乎想要解釋什麼,最終還是沒有此地無銀三百兩,隻好側過頭,讓她好將貼身物件藏入竹籃。小娘微微愣了愣,這公子似乎臉紅了?這才讓她稍稍神情緩和,到底是知羞恥的男子,比起那些總喜歡色迷迷說下作閑言閑語的潑皮無賴,要好一些,隻不過他來這村子做什麼?小娘慌忙提起竹籃起身放在身後,可能是眼前佩刀公子的撇頭讓她有了與他正視的膽量,她雖是村野婦人,卻也知道富家人家的種種富貴病,那些出手闊綽的商賈子弟,品性未必就比村無賴更好,這位曾蹲在土坯牆頭吃冰糖葫蘆而且與右鬆玩到一塊的公子,應該不是壞人,可若他以為自己是那種可以任意勾搭調戲的女子,她就敢扇他一個耳光。

    徐鳳年緩緩轉頭,平靜道:“等下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看到右鬆,就帶著他回村子。”

    馬蹄聲毫無征兆地響起,踏破了小村莊的寧靜安詳,炊煙依舊嫋嫋,黃狗吠聲跟著四起。

    倒馬關騎卒驟至,眼神冷漠,在溪畔岸上俯視著身份懸殊的一男一女,沒資格騎馬的幾個青皮流子,對著身披鮮亮伍長甲胄的高大騎士,諂媚邀功道:“軍爺,瞧瞧這位小娘子姿色如何,附近十幾個村,就數她最俏了,咱們都喊她許織娘,是個寡婦,她公公婆婆兩老家夥也躺棺材去了,沒啥依靠,這些年應該沒被野漢子得手過,身子幹淨得很,保準能讓大將軍看上眼!”

    為首在倒馬關也算一名小官的騎士見到這名素衣小娘後,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心想以前怎麼沒聽到柳溪村有這麼個一枝野花,若是早點得知,哪輪得到別人出手!

    隻不過既然錯過,再想偷偷下手擄走就難如登天了,昨晚韓校尉連夜喊了連他在內幾名心腹挑燈密議,垂拱校尉說果毅都尉皇甫將軍大駕光臨倒馬關,沒幾個暖被窩的娘們太不像話,招待不再,怪罪下來,誰都扛不住。韓濤嘴上說是不敢拿青樓的庸脂俗粉去糊弄皇甫將軍,可他們幾個心知肚明其實這邊最大窯子的兩位當紅頭牌,正被韓校尉瞞著家母老虎偷偷包養在一棟小宅子呢,韓校尉舍不得,又不敢拿次等妓女來孝敬果毅都尉,生怕成了死對頭折衝副尉的把柄,便計上心來,要他們找兩個身世幹淨的良家小娘子,說是花重金請到倒馬關,可他們哪不懂得頭的膩味,不過是搶人罷了,事後打賞個十幾二十兩銀子封口,就算不錯了。

    當大官的動動嘴,做小吏的可不就是跑斷腿,夜找的兩個姑娘,一個韓校尉都沒瞧上眼,說是這張臉蛋兒丟到青樓一年都掙不到幾兩碎銀,另外一個倒是姿色還不錯,還是個未曾破瓜的雛兒,韓校尉又說這個哭得死去活來的黃花閨女不會伺候人,二話不說讓人給帶到私宅去,讓他們幾個焦頭爛額辦正事的差點憋出內傷,天亮時分,覺著再拖下去韓校尉就得,其中一名袍澤就說幹脆讓鎮上的混子帶路,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看周邊村子能不能撞大運找到一個能讓果毅都尉吃下嘴的小娘子,嘿,還真他娘的給誤打誤撞了,眼下這個提籃子亭亭玉立在溪畔的小婦人,粗看並不驚豔,可瞧多了幾眼,就咂摸出滋味了,用那些酸秀才窮書生的話說就是肌膚勝雪吹彈可破啊,那小腰,那胸脯,都是一絕啊。伍長騎士吞了吞口水,知道這趟不會白走了!

    騎士丟給卑賤無賴們事先說好的一袋子,彎下腰,眼睛盯在小娘身上,輕聲詢問身邊幾個不入流的貨色:“得有個由頭才好,倒馬關將士向來愛民如子,可不會與百姓為難。”

    一個青皮眼珠子轉頭,小聲笑道:“軍爺放心,這個簡單,這許織娘經常去鎮上買些碎綢小緞,回家刺繡香包,再拿去集市上販賣,軍爺就說倒馬關有將軍夫人小姐,想要她入府刺繡。這個說法如何?”

    伍長眼睛一亮,不得不正眼看了下這個青皮,破天荒拍了拍肩膀,嘖嘖道:“不錯不錯,你小子有點小聰明,叫什麼?這趟差事若是妥了,以後跟著我混,在倒馬關這任你吃香喝辣,隻管報上本官的名號,看誰敢收你的錢!”

    那得了一大筆橫財還得富貴的無賴激動萬分,顫聲道:“軍爺,小的叫張順,軍爺喊我順子就行!”

    看到軍爺朝小溪那邊扭了扭脖子,張順潤了潤嗓子,狠狠瞧了一眼那個自己每晚上都奢望著摟在懷褻玩的小婦人,讓你端架子,老子得不到你的身子,也絕不讓你有清白日子過,你不是為了貞節牌坊,連許多樁家境殷實人家主動找上門的婚事都拒絕了嗎,老子知道你這個小娘們傲氣,偏不讓你身子和名聲清清白白,等到被那個天大的軍爺果毅都尉玩過了你,你還有什麼臉皮和心氣繼續裝貞潔烈婦?嘿,到時候老子再好生折騰你,豈不是與大將軍都成了一起做過那種事兒的連襟兄弟?隻是不知道等輪到老子,得是第幾手了,看情形,身邊幾位個個眼神跟豺狼一般的軍爺,肯定是不會放過她的。一肚子壞水的張順悄悄努了努嘴,伸手抹去口水,大聲嚷道:“許清,倒馬關有位將軍夫人請你去刺繡,賞銀……”

    伍長騎士自作主張輕聲說道:“二十兩。”

    張順立馬順竿子往上爬,以施舍語氣拉長嗓子說道:“二十兩!你一年到頭也掙不了這麼多,還不趕緊跟軍爺一起回倒馬關?!耽誤了將軍夫人,你吃罪得起嗎?!”

    張順賊心暗起,盡量語調平靜道:“那籃子衣物,我替你拿回家就行。”

    馬背上的軍爺伍長皺了皺眉頭,如何不知道這張順的齷齪心思,但他還是沒有出聲。他知道讓底下人心甘情願辦事,當一條不光會搖尾巴還能替主子咬人的走狗,光靠官威壓著是不行的,若是不給點額外甜頭,個個油滑吝嗇,你能如何?

    徐鳳年這時才知道她叫許清。

    隻是這個簡簡單單姓名的清字,在這個世道,是不是過於沉重了點?

    小娘許清咬著嘴唇,她背後小溪才及膝高度,哪怕投水,又淹得死誰?她搖頭道:“我不去!”

    伍長與身邊騎士都面無表情,顯然預料到會是這個回答,沒有急於施壓,一個孤苦伶仃的孀女,如何在與十餘鐵騎以及與整個倒馬關的抗爭中勝出?

    張順怒不可遏道:“許清,你別給臉不要臉,信不信老子把你打暈了扛去倒馬關!”

    許清抬起手臂,手有一根敲衣的實心木槌。

    十餘騎卒見到這個小婦人如此倔強得,哈哈大笑。

    張順憤恨這個不識抬舉的娘們讓自己丟人,捋起袖子就要去溪邊讓她知道拳頭輕重,當然不會真用死力去打她,揩揩油也好的嘛。

    “娘,不要去!”

    一路跑得灰塵撲麵的稚童不知摔了多少跤,終於出現在眾人視野,這個頑皮卻孝順的稚童帶著哭腔,拚命對他娘搖頭,窮苦孩子,多少會早些知道世事的辛酸。

    張順獰笑道:“許清,別忘了你還有個兒子,你若是忤逆了軍爺們,他們宰相肚好撐船,不與你一個寡婦計較,可張順我就要跟你兒子好好交情交情了!”

    張順說完小跑向孩子,六七歲的孩子如何鬥得過正值壯年的潑皮無賴,被箍在張順懷,孩子張嘴咬了一口張順手臂,帶出血來,被氣急敗壞的張順拿手臂掐住他脖子,竟是要有勒死稚童的跡象。

    小娘依然沒有哭出聲,轉過身放下竹籃,擦去眼淚,這才轉頭平淡道:“不就要我的人嗎!”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