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091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2:39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七十章 可恨可敬


    山林中,殺機四伏。舒羞楊青風和寧峨眉魏叔陽兩撥人聚集在一起,都有些有力無處使的挫敗感,幾次都要完成圍捕態勢,結果都被那小子找準機會逃走,跟泥鰍一般滑溜難逮,一次大戟寧峨眉的一枚短戟甚至刺入了那人的手臂,那小子硬生生扛下九鬥米老道的一袖後,借勢幾個翻滾,戾氣十足地留下一句“孫子今日一戟之恩,爺爺來日一定雙倍奉還”,肩膀撞開身後一名鳳字營輕騎,再度竄入樹林陰影,輕騎被那一記凶猛貼靠給撞出重傷。楊青風的三隻紅爪鼠已經全部死亡,後麵兩隻都是被那廝給活活捏死,舒羞臉色難看得厲害,最好一次機會在那滿嘴葷話的小子被勁弩潑射,逼入死地,但以舒羞雙手可摧動符將紅甲的雄渾內力,竟然隻是把那姓袁的拍砸在一棵樹上,環臂粗壯的大樹都已折斷,人還沒死,這絕非舒羞心存貓抓耗子慢慢玩的念頭,一手拍去,本該把這家夥拍得裂肚掛腸才對。

    舒羞想不透這頭的古怪。

    若說是簡單的武力疊加,這邊肯定比那小子超出太多,可袁庭山刀法剛烈,性子卻是相當謹小慎微,而且仿佛有一種對危機的敏銳嗅覺,兩次魚網隻差一線便成功合攏時都被他腳底抹油。

    寧峨眉在溪澗旁捧起水,拍打著臉龐,平靜道:“此人是天生的斥候。”

    舒羞微微慍怒道:“寧將軍,這人拿不下,我們就別出山了!”

    麵容癱瘓的楊青風毫無表情道:“有世子殿下的海東青幫忙盯梢,就抓得住。”

    舒羞怒意更盛,譏諷道:“真有出息!”

    魏叔陽當和事佬打圓場道:“不急不急,鳳字營熟悉夜行,我們再追一夜。明早如果還是找不到人,就立即出山趕往知章城。屆時殿下若是生氣,由貧道一人扛下便是。”

    舒羞如釋重負,寧峨眉皺眉,不動聲色,側頭問道:“還剩幾根箭?”

    因為忙於追捕,許多射出去的弩箭根本來不及收回,除了重傷的那個,其餘九名鳳字營輕騎各自回稟數目。

    寧峨眉說道:“重新分配一下,每人四根。朱誌,葉真符,你們兩人護送受傷的邵東祿,故意與我們拉開一段距離,做誘餌。”

    兩名白馬義從毫不猶豫沉聲道:“得令!”

    魏叔陽心有不忍,輕聲道:“寧將軍,如此是否有些?”

    嗓音軟糯與知章城那位吳州少婦不相上下的寧峨眉笑了笑,沒有任何多餘解釋,但舒羞都看得出這名將軍眼中的堅定。

    舒羞忍不住問道:“寧將軍,你確定那小子會掉進圈套?”

    寧峨眉平淡道:“袁庭山是睚眥必報的性子,而且善於投機,便是有風險,他也願意賭上一賭。此次圍剿,看得出來,這人一直很相信自己的賭運。”

    舒羞哦了一聲,不再說什麼,隻要完成任務,陣亡幾個鳳字營輕騎,對她而言不痛不癢。但心底對這名好脾氣的北涼將軍,評價高了幾分。

    半個時辰後。

    袁庭山蹲在枝椏上,盯著三名脫離陣型的輕騎,手臂血洞早已包紮起來,那根短戟被他叼在嘴。

    殺還是不殺?

    袁庭山在猶豫。

    他能快刀殺人,也能鈍刀割肉。

    心智堅韌如他也有些心中罵娘,一趟原本輕鬆至極的差事弄到這般淒涼田地,泥菩薩都有三分火氣。袁庭山自認論天賦根骨,絲毫不遜色於那些號稱一流高手的世家子弟,牯牛大崗上的軒轅公子哥們,其中有兩個下山行走江湖賺取豪俠名頭的,一名差點被他挑斷了手筋腳筋,另外一個有幾分真本事,鬥了個不分勝負,但袁庭山隻是輸在招數上,真要拚命,他自信可以在百招內把那風度翩翩的世家子弄成殘廢。袁庭山嘴角泛起冷笑,投胎很重要啊,投個好娘胎,一本本上乘秘笈信手拈來,家族內有高人指點,四平八穩,世家出來的同齡人,稍有成就便一個個裝得氣度超然,萬一打不過,大不了找爹娘哭喊去,想吃虧都難。那宋恪禮無疑是這些人的佼佼者,好事都給占了,袁庭山低頭看了眼如他一樣不起眼的樸刀,自己靠什麼,就他媽隻能靠這柄刀殺出個前程!

    可恨。

    可恨就當殺。

    殺了!

    老子就不信這條命會撂在這,人死卵朝天個屁,隻要老子一天沒活夠,我的命連閻王爺都別想拿去。

    袁庭山咬著短戟,正要提刀躍下樹枝。

    身體瞬間僵硬,繃如滿月弓弦。

    頭頂有人一笑。

    千鈞一發,袁庭山馬上便要拚死一搏。

    那人輕輕說道:“別後悔哦。”

    袁庭山果真紋絲不動,不惜氣機逆行,本就受了內傷的他嘴角滲出血絲,但腦海清明至極,從未有如此透徹。

    “沒人買你的命,懶得殺你。我不過是看見你跑來跑去挺好玩,不想你這麼早死了。”

    袁庭山咬牙問道:“你是誰?”

    沒有回應。

    袁庭山冒險仰頭,結果看到一名小姑娘蹲在微微搖晃的枝椏上,扛著一棵金燦燦的向日葵?

    樹上樹下,大眼瞪小眼。

    “除了一個教我殺人的老頭,我一般隻跟死人或者快要死的人說話。超過二十個字的話,不死也要死。你自己數數看多少字了?”

    少女說話十分生硬,末尾兩邊嘴角勾起,算是笑了一下?

    袁庭山體內氣機暴漲,便不隻是嘴角流血,而是猙獰恐怖的七竅流血。但這一瞬,他的刀,綻出寸餘長短的青紫刀芒。

    那一日與軒轅青鋒深入龍虎山,見到了一個垂釣的中年道士,隻有他沒心沒肺吃光了朱紅野果,起先袁庭山不以為意,但下山登船後,不知怎的傳來一個聲音,是那道人嗓音,隻說了龍吐水三字,但轉頭四望,哪看得到那道人身影。然後他體內就開始氣海翻滾,煎熬到徽山時,上山是一路吐血登山,到六疊瀑後幾乎是爬到六疊姊妹瀑布中的龍吐水下,以後背扛起傾瀉直下的水流,以他體魄,照理說能支撐半炷香便是極限,再堅持就要傷及內腑經脈,可他一坐就是十二個時辰,玄妙不可言。

    境界一日千。

    這是袁庭山敢對那白馬錦衣公子哥出刀的最大依仗。

    如今隻欠一本刀法秘笈而已!

    袁庭山一刀撩起,參天大樹一半枝椏都給斬斷。

    小姑娘不知何時蹲在了附近大樹上,依然背著那棵礙眼的向日葵,平淡道:“,漲境界了。”

    袁庭山這次是真的開始逃命了。

    ————

    雁泣關原名早已被人忘記,隻因前朝邊塞詩人一句南雁至此泣北聲,就成了雁泣關。此關由北涼重兵把守,以一夫當關之勢,硬生生扼住了北方蠻子南下的通道。黑雲壓城,風雨滿樓,大漠飛沙滾石,但遠處模糊可見北涼士卒繼續在風沙中操練,北涼此地寒苦與北涼鐵騎一樣甲天下,再往北去,雖是大漠居多,其中卻也有成片的肥美水草,雁泣關一帶盡是滿目荒涼貧瘠。一襲白衣站在城頭,左手站著毛發旺盛像頭西域雄獅的典雄畜,右邊則是窮酸老學究般的韋甫誠。

    手握六千鐵浮屠重騎的典雄畜張開血盤大口,站在城頭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咆哮道:“將軍,如今設立北涼道,大將軍做那節度使自然是天經地義,誰敢搶這個老典非一板斧將他劈開,可這經略使憑啥讓那豐州牧李功德來坐?這老家夥撈錢的本事自稱第二,沒誰跟說第一,可由著他來治理北涼?我呸,老子口水吐他一臉,老典把醜話說這兒,李功德有膽量做這經略使,咱就帶著六千鐵騎把他給宰了!”

    韋甫誠身子骨弱,風沙一吹,咳嗽連連,抬起袖口遮擋,含糊不清道:“別說混帳話。經略使又不是稀罕東西,誰來坐這個位置都無關大局。倒是那個監察使,不知道朝廷那邊會派遣那個不怕死的家夥上任。”

    典雄畜大大咧咧道:“韋夫子你他娘的就是窮講究,這經略使咋就不是個東西了,北涼道第二大的官,不該是咱們將軍去當嗎?”

    韋甫誠揮了揮袖子,無奈笑道:“你光長力氣不長腦子的家夥,經略使要是由將軍去做,這才會出大事。假使朝廷有意如此,而大將軍不拒絕的話……”

    韋夫子話說到一半,就不繼續說下去,眯起眼望向天空滾滾黑雲,隻是輕輕一聲歎息。

    典雄畜愕然道:“到底啥個意思,韋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典這腦袋小時候給馬踢過,不管用,一動腦子就腦殼疼。”

    這倒是千真萬確,正三品武將典雄畜年幼便力大無比,一次在街上拽馬倒行,結果被發瘋的大馬轉身踩踏,不說身上,腦袋就被狠狠踩了一蹄,不死簡直就是個奇跡。不過北涼誰都心知肚明,典將軍的腦子跟是否馬踏過有個卵的關係。

    韋甫誠被這廝的潑皮無賴折騰得無語,字斟句酌打了腹稿後,才緩緩道:“你希望將軍去涼州城做經略使,常年隻跟文牘打交道,北涼軍務一概不管了?”

    典雄畜愕然,“這……”

    白衣陳芝豹始終置若罔聞,隻是轉頭望向一名北涼最新冒尖的小將。

    姓車名野,出身北莽,卻是最低賤的奴籍,弓馬嫻熟,擅長技擊,本是貴族豢養的一名死士,在北莽那邊犯了滔天大罪,一路南奔,一人一馬一弓便殺了二十多名北莽狼鷹士,這狼牙兵已是北莽僅次於大虎賁的第二等勇士,與北涼鐵士大致相當,需知鐵士篩選是如何的殘酷,分發一把黃廬短弩或者鐵胎硬弓,二十支箭,一柄北涼刀,攜帶三日糧食,五人一伍,就被丟入北莽國境,每人能割下北莽軍士首級六顆,才可返程,此後還有步戰騎戰考核,北涼鐵士不過九百人。車野投奔北涼軍後,加入斥候,立即成為斬首最多的流弩手,去年跟隨陳芝豹親率六百騎突襲北莽白日城,一箭將巡視邊防的北莽某位皇室射了個通透,這小子與陳芝豹返回時,尾巴上吊著足足三萬北莽鐵騎!

    滿打滿算,車野今年也不過十九歲。

    車野身披銀甲,手捧頭盔,風沙撲麵,巋然不動。

    陳芝豹輕輕招手,示意車野上前兩步,並排站在城頭,微笑道:“你說這天氣會下雨嗎?”

    典雄畜拍了拍額頭,將軍也真是,有時間問這雞毛蒜皮的事情,還不如跟老典說說那經略使到底是咋回事呢。

    韋甫誠拇指擦了擦眉頭,笑而不語。

    年輕的車野搖頭道:“回稟將軍,不會。”

    陳芝豹嗯了一聲,繼而再度沉默。

    典雄畜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就要下城頭去城外操練那幫龜兒子。

    驟然,厚重黑雲中展開一絲縫隙,一縷日光投射到城頭,映照在白衣陳芝豹和斥候車野身上,因為後者身穿銀甲,頓時金光閃閃,猶如一尊神兵天將。

    此時,城外五六外的那條飲馬河兩端,嚎叫震天。

    飲馬河上常年懸掛有一百多條鐵索,這一刻悉數被分別站在兩岸的士卒拉得筆直,五十人對陣五十人,在拔河!

    不管士卒校尉,不管寒冬烈日,都得全部上身裸露。細皮嫩肉的,六七月的時候在這拔上一兩次,就得皮膚炸裂,如今馬上入秋,算是運氣好的。但再過幾個月,才叫最慘,按照北涼軍規,拔河輸者何謂輸?那就是連人帶鐵鏈都給對方拖進河,夏天可以當作洗個澡,大冬天的,掉進河能舒服?北涼軍小山頭不少,大柱國對此也從不計較,但禁止私自械鬥,這是鐵律,起了摩擦,行,要麼去校場狠狠打一架,要麼各帶五十人來這拔河。

    當一名駝背老人在白熊袁左宗陪同下來到飲馬河畔時,所有光膀子的大老爺們瞬間熱血沸騰起來。

    娘咧,大將軍到了!

    拔河爭勝本就談不上和氣,從京城返回北涼的大將軍一來,誰他媽的願意丟這個臉!

    並未身穿甲胄的徐驍負手來到一隊五十人北涼兵士附近,笑眯眯,也不出聲,隻是看著鐵鏈橫河。

    一百條鐵鏈,逐漸有人落被入河。

    整整一柱香後,隻剩下徐驍身邊這條鐵鏈始終橫貫飲馬河!

    徐驍眯眼看著,看到兩岸一百人已經有大半都是滿手鮮血。

    嘶吼已經透著沙啞。

    左岸有人喊道:“趙鐵柱,你他媽小時候沒吃奶是吧,給老子站起來!”

    右岸便喊:“隻要手沒斷,都一個一個給老子撐著!誰第一個偷懶,回頭到了軍營老子非讓你撅起屁股!”

    “王八!你真當自己是縮頭王八了?加把勁,你小子不是號稱能開三石弓嗎,這次贏了對麵那幫龜兒子……”

    “黃瓊,你才他媽的是龜兒子!”

    誰都沒有料到,鐵鏈竟然被兩撥人給硬生生拔斷!

    那一百人全部躺在地上,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皆是滿手鮮血。

    徐驍笑道:“好。”

    不知誰第一個喊出聲,所有還能動彈的士卒都扯破嗓子吼道:“大將軍萬歲!”

    萬歲!

    那個駝背老人沒有阻止。

    他不說,誰又敢去京城那邊碎嘴?

    徐驍轉身望向城頭,自言自語道:“站那麼高做什麼。”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2:44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哥


    牯牛大崗上暗流湧動,二十騎暴斃於賀州知章城附近的消息已經傳遍徽山,領頭的袁庭山杳無音信,一時間流言蜚語,千奇百怪,有說是廣陵王趙毅不惜調動鐵甲重騎搶女人來了,有說是那命犯孤星的袁庭山引來禍水,給趙勾盯上,連累了家族重金培養的騎隊,還有說是慕容家那對小雄雌並非凡間人物,有仙人庇佑,各種言之鑿鑿,各種鬼鬼祟祟,因為老家主已經潛心閉關很多年,主事徽山的軒轅國器又在東越劍池那邊與人論劍,牯牛大崗上的軒轅府邸群龍無首,加上家族內部本就派係林立,長房與其餘幾房勢力貌合神離,根本沒人能彈壓下這股愈演愈烈的喧囂。.\\網

    軒轅青鋒出自嫡長房,是軒轅世家的大宗,可惜父親軒轅敬城不管老祖宗如何刻意栽培,都顯得不堪大用,扶不起如何辦,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優勢,換嘛,軒轅青鋒兩個叔叔,軒轅敬意和軒轅敬宣一個沉穩持重,一個銳意進取,後者武道天賦尤為驚才絕豔,離宗師境界隻差一層紙,感覺手指蘸蘸口水,一捅就破,故而軒轅敬宣這一脈,母憑子貴,子憑父榮,在徽山橫行跋扈。但整座徽山,軒轅青鋒最不願意看到的男子,卻是她的親生父親,那個永遠隻知道嚅嚅喏喏點頭稱是的男子。

    在一般士族,嫡長孫這等行徑,興許還能勉強撐起一個溫良守禮的形象,可這是牯牛大崗啊,軒轅是與吳家劍塚以及西蜀劉氏三足鼎立的武學世家,讀書千斤萬卷又如何,比得上別人一雙摧山撼城的拳頭嗎?山上眾人皆知軒轅敬城不僅對獨生女有求必應,對媳婦更是懼內得無以複加,從未有半點納妾念頭,雖說軒轅家族霸道到任何人想要上山就得改姓軒轅的境界,不乏有武道英才入贅軒轅,但堂堂嫡長房沒個帶把的子嗣繼承香火,即便日後軒轅青鋒成功讓某位俊彥入贅家族,大宗一脈總是抬不起頭,這些年離心離德,一盤散沙,紛紛改換門庭,去依附蒸蒸日上的其餘兩房,軒轅敬城徹底淪為孤家寡人,甚至所有人都知道給這位嫡長孫生下一女的妻子至今仍愛慕他人,婚姻初始,她便大逆不道地與軒轅敬城約定隻生一胎,是兒是女聽天由命,軒轅青鋒呱呱墜地後,軒轅敬城果真守約。軒轅青鋒年幼時尚且不理睬娘親那眉宇間總化解不了的鬱結神色,覺得從不發脾氣的父親並未做錯什麼,隨著年齡漸長,她終於知道父親的不爭,在崇武數百年的軒轅中是如何致命。越長大,越沾染人情世故,軒轅青鋒就越想離得這個碌碌無為的男人遠一些,再遠一些。

    軒轅青鋒送宋恪禮下徽山,對於這位宋家雛鳳,她自然心懷愧疚,以宋家在王朝內穩居一流清貴的顯赫家世,況且宋家三代單傳,宋恪禮的分量不言而喻,與軒轅來往已經算是折了身份,軒轅世家在江湖呼風喚雨,這對於朝廷中樞重臣而言,不值一提,軒轅青鋒遇到護柩南下的宋恪禮後,使了諸多小心思,才得以相遇相知相親,以宋恪禮的眼力,相信早已看穿,但他仍是不介意軒轅青鋒借他,或者說是借宋家在軒轅家族內部示威,不但來到徽山,還在牯牛大崗看上去與軒轅敬城相談甚歡,給了天大麵子,軒轅青鋒即便天生對士子書生沒有好感,對宋恪禮還是生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是緣於感恩還是敬佩。

    那個自負到不遮掩狼子野心的袁庭山?

    軒轅青鋒捫心自問,若是他真的死了,會不會感到遺憾?軒轅青鋒走在下山的青石板路上,眺望了一眼六疊姊妹瀑布。宋恪禮微笑道:“我與家父學了些麵相,袁庭山不容易死。命格極差,卻偏偏極硬。”

    軒轅青鋒有些惶恐,正要解釋什麼。宋恪禮柔聲道:“軒轅小姐多慮了。”

    軒轅青鋒不再說話,生怕畫蛇添足,有些事總是越抹越黑。兩人默默走在路上,行至山腳,可見泊船,宋恪禮突然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道:“守拙先生學富五車,對三教義理剖析深入淺出,我這幾日與守拙先生秉燭夜談,受益匪淺,先生說凡從靜坐經書中過來識見道理,便如望梅畫餅,靠之饑食渴飲不得。此語讓我豁然開朗,以往我銘記家訓凡事謙恭,不得盛氣淩人,可終歸不懂為何要謙恭,幼稚言行落在賢人眼中,隻能貽笑大方。軒轅小姐,請恕宋恪禮直言,守拙先生絕非庸人。”

    軒轅青鋒眉梢含笑,頗不以為然,隻是打趣道:“是我爹請你做說客?送了你幾本孤本典籍?”

    宋恪禮愣了愣,喃喃道:“知女莫若父,一切都在守拙先生預料之中啊。”

    宋恪禮在軒轅青鋒納悶中轉身朝牯牛大崗作揖,由衷歡喜道:“小子佩服。”

    望著宋恪禮登船背影,軒轅青鋒一頭霧水。

    宋恪禮站在船頭,緩緩駛向歙江,不忘朝岸上軒轅青鋒擺手。上山後宋雛鳳表露出來的世家子氣度,無可挑剔,不說與守拙先生軒轅敬城談佛論道樂此不疲,便是與軒轅敬宣交流習武心得,同樣不卑不亢。其實真相是無需軒轅青鋒費心安排,他都會去徽山登門拜訪軒轅敬城,此人且不去猜他是否韜晦,僅是在政事上的算無遺策,就足以讓祖父刮目相看,宋恪禮已經逝世的恩師生前對其大加推崇,宋恪禮南下劍州,一方麵是執弟子禮護送棺柩,但更重要是想試探軒轅敬城的斤兩,有真才實學,宋家不介意大力提拔一名庶族書生,幫其在家族鞏固地位,假如隻會紙上談兵,宋恪禮也可以轉向軒轅敬宣,畢竟這股紮根劍州數百年的勢力,可以幫忙做許多讀書人不當做的事情。

    下山前,軒轅敬城恬淡笑道:“書生與屠夫做成了鄰居,講理,就讓書生動嘴,鬥毆,再由屠夫動手。互相攙扶一把,有利無害。”

    雖說這顆定心丸不小,但仍不足以讓宋恪禮下定決心與軒轅聯姻,世族與寒門通婚,是士子集團的大忌,僅次於子嗣斷絕沒了家族綿延。大船駛入歙江,視野開闊,宋恪禮有唱一曲大江豪氣的衝動,骨子,宋家雛鳳十分不恪禮,襄樊鬼哭,蜀道猿啼,江波浩淼,都想要入詩抒發胸臆,可惜講經說理,宋恪禮家學淵源,不遜清談名士,唯獨這提筆寫就雄詩三百篇的宏願,力所不逮。但護柩千途中,每隔一段時間宋恪禮就會傳出錦繡詩篇流入士林,不為人知的內幕則是其中許多篇,乃是他父親甚至祖父捉刀代筆,士子想要名聲鼎盛,何其難?奢望一詩出世驚鬼神?幾乎不可能,沒有文壇前輩暖場附和,沒有鼓噪學子追捧造勢,寫得再好,也無非是尚可二字,時下那些個美玉名篇,其實在剛麵世時可都名聲不顯,是幾百年傳承,大浪淘沙,逐漸被詩壇巨擘認可,點評複點評,讚譽疊讚譽,才得以水落石出,對此宋恪禮再熟悉不過。

    世間有幾個王東廂?何況一本也有洋洋灑灑半百萬字。

    宋恪禮百感交集時,瞥見一艘大樓迎麵而來,船頭站有一名玉樹臨風的佩刀公子哥,身畔隻有一名青衣女婢,和一名羊皮裘獨臂老頭,宋恪禮並未留心,隻當作是遊覽龍虎的尋常香客。

    宋恪禮這趟逗留徽山,其實有等待那名北涼世子的私心,可惜還有父親吩咐下的事情去做,無法再等下去。

    兩頭終於不用悶在車廂的虎夔在徐鳳年腳下鬧騰撒嬌,徐鳳年伸出手指,指點著徽山青石大頂,問道:“牯牛大崗?”

    老劍神嗯了一聲。

    徐鳳年眯眼望去,手指摩挲春雷刀柄。出乎意料,前段時間追捕軒轅袁庭山的行動竟然無功而返,根據魏叔陽詳細描述,這名刀客武力倒稱不上驚世駭俗,比起年輕一輩翹楚的齊仙俠吳六鼎仍有不小差距,可心智運道都是上佳,對此世子殿下沒有動怒,就許靖安王趙衡在蘆葦蕩賠了夫人又折兵,還不許自己殺不掉一個袁庭山了?再就是袁猛持北涼軍牒拜會賀州刺史,軒轅家族以武亂禁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可老家夥竟然置之不理,看架勢,連已經讓襄樊城雞飛狗跳的褚祿山都不放在眼中,徐鳳年喃喃自語:“好硬的骨頭。”

    老劍神用手指去摳牙縫的菜葉,咧嘴道:“書生就跟這江頭的魚一樣多,冒出幾個硬氣不怕死的也正常。”

    徐鳳年對此不作評價。

    船折入到徽山腳下,徐鳳年急著去龍虎山,就沒打算找軒轅的麻煩,隻是和老劍神一起閑聊。

    軒轅青鋒駐足山腳良久,終於準備轉身上山,猛然睜大那雙秀氣眼眸,小跑幾步,看清了站在那艘船船頭的家夥,勃然大怒,這個王八蛋,別說換了身華貴衣衫,就是挫骨揚灰,她都認得!正是這個自稱姓徐的混蛋,跟一個帶木劍的遊俠兒在吳州燈市上對她百般羞辱。軒轅青鋒定睛仔細望去,滿腹譏笑,別以為拐騙了幾兩銀子換身行頭就可以裝世家子!不需要軒轅青鋒出聲,本就在指指點點徽山風景的徐鳳年也看到這個娘們,踏破鐵鞋無覓處,大笑著讓大船靠近徽山行駛,趴在欄杆上,望向不足十丈距離外的軒轅青鋒,學溫華故意讀錯一字,大聲喊道:“姑涼!”

    軒轅青鋒顧不得淑女禮儀,怒道:“姓徐的!”

    真是好溫情溫馨溫暖的重逢。

    徐鳳年嘖嘖道:“燈市一別,姑涼怎的胖了。”

    軒轅青鋒咬牙切齒冷笑道:“你有本事來徽山做客,軒轅青鋒定會盡地主之誼!”

    徐鳳年托著腮幫,笑眯眯道:“如此思慕本公子?”

    山腳停有一艘軒轅樓船,軒轅青鋒跑上船,試圖讓人追上。

    一艘不急著跑,一艘往死追,很快兩船才五丈距離。

    徐鳳年緩緩走向船尾,驟然加速狂奔,躍起踩在船欄上,身形如箭激射向軒轅青鋒,在她目瞪口呆中,站在她所在樓船的船欄上,居高臨下望著這名軒轅家的傲慢女子。

    徐鳳年瞥了眼蠢蠢欲動的幾名軒轅扈從。

    才要說話,江麵上異象橫生。

    一名邋遢老道撐筏而來,竹筏上枯瘦少年緊抿起嘴唇,輕輕吐納,竹筏一端轟然刺入江水,另一端高高揚起,他借勢彈到大船上,野馬奔槽般撒開腳丫,再腳尖一彈,竟使得整艘大船一沉,這力道?少年瞬間就高高躍起,再砸到軒轅青鋒所站船頭,樓船又是劇烈一顫,除了老劍神李淳罡,兩艘船所有乘客都微微張大嘴巴,這輕功如何不去說,但這讓船身足足下沉數尺的力氣?

    貌不驚人的枯黃少年落地後,轉身就抱住世子殿下雙腿,死死抱住,撕心裂肺哭喊道:“哥!”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2:47
中悍刀行 第一百七十二章 殿下姓徐


    兩艘算準了青龍溪吃水深度的敵對樓船在被枯黃少年一踏後,心有靈犀地都減緩了速度,軒轅家的私船是想悄悄拉開速度,將那對相貌迥異的兄弟留在船上,前頭那艘自不會讓其得逞。一時間劍拔弩張刀出鞘,可軒轅青鋒隻看到雙臂枯黃山竹般的少年不管不顧,把姓徐的抱到床板後,死死環住,再不肯鬆手。

    軒轅世家稱雄東南武林,有資格逗留在樓船上的都是精銳,兩名劍士在得到軒轅青鋒眼神示意後,兩柄利劍如遊龍蕩來,一出手就直刺那名聲勢驚人的少年後背,力求一劍將兄弟兩人洞穿,冰糖葫蘆般釘透在船欄上,給那幫惹惱了軒轅小姐的外地佬一個下馬威,兩條人命,對軒轅來說算什麼。這些年,劍州刺史府為何能與廣陵王鉗製下依然運轉無礙?還不是因為有這條雄踞徽山五百年的蛟龍傾力支持?否則秀才遇上兵痞,早就被強勢藩王趙毅給打壓得喪家犬都不如,既然與劍州官府互利互惠,寄於廣陵軍籬下的劍州刺史也非庸人,給予軒轅極大權限的便利,對於牯牛大崗手段血腥不遺餘力地鏟除異己,暗中支持,否則徽山如何能在朝廷眼皮底下培養起來一支兩百人的私家騎兵?

    軒轅青鋒皺了皺眉頭,她清楚看到姓徐的隻是摸著少年腦袋,對這兩劍似乎恍然未覺,這不符合這家夥膽小如鼠的風範。

    黃蠻兒雖說心竅不開,但對危機嗅覺恐怕還在那袁庭山之上,兩劍襲來,不見他如何動作巧妙,隻是轉身,再赤手空拳,雙手握住劍尖,劍士驟然發力,要絞碎這無知少年的手掌,黃蠻兒臉孔猙獰如金剛怖畏怒目,猛然一擰,擰蘆葦杆子般輕鬆將劍身扭轉起來,再一扯,踏步前衝,將才一個猶豫便來不及脫手離劍的兩名劍士給拖拽到眼前,兩拳轟出,砸在胸口上,劍士胸膛炸開一團濃烈血霧,當場暴斃,屍體如同斷線風箏直直墜入江中!

    其餘幾名原本看戲的軒轅死士見勢不妙,為了護衛船頭呆呆站著的軒轅青鋒,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結果那名少年仍由一柄利劍刺在眉心,嘿嘿一笑,抬起雙臂,衣衫瞬間鼓蕩,眾人隻見那柄劍在兩人之間彎出一個半月大弧,竟是絲毫刺不入眉心,麵黃肌瘦的少年右腳墊步,左腿提膝,重心落於右腿,右腳跟前旋,左膝蓋側向內,腳背繃直向外,驟然騰空小腿鞭出,力達腳背,動作一氣成,戰果便是當少年出腿後落地,那名死士的身體還保留前衝姿勢,腦袋卻飛到幾丈高的空中,少年伸手撥開無頭屍體,盯著嘴唇發白的軒轅青鋒,幾名相互知根知底的死士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瞧出了震驚與恐懼,這個怪物難怪可以一踏船搖,龍象之力不去說,出擊速度也極快,該死的是,少年竟有還有傳說中金剛不壞的體魄?

    死寂中,打破僵局的是兩頭陸續躍過江麵的靈異凶獸,通體赤紅,全身披甲掛鱗,拖曳著一條尾巴,從前頭船上跳到軒轅樓船上,前爪剛好抓住船欄,幾個掙紮,好不容易蹲坐在欄杆上,張牙舞爪。

    少年身體前傾,發出一聲怒吼。

    軒轅青鋒嚇得踉蹌後退。

    樓船外一名邋遢老道撐筏而行,剛巧一顆頭顱砸向他,很不客氣地拿竹竿拍到江中,嘖嘖道:“龍象蹴踏,矮驢劣馬如何承擔消受?”

    老道士如同一隻千年王八使勁伸長脖子喊道:“殿下,馬上就到老道的逍遙觀了。”

    趙希摶猶豫了一下,笑道:“與軒轅大磐說一聲別再做縮頭烏龜了,不出關就等著老巢都被拆掉。”

    徐鳳年不再理睬軒轅青鋒,拉著黃蠻兒沒有返回大船,而是跳落在竹筏上,兩頭虎夔緊跟其後,金剛的眼力顯然不如姐姐菩薩,直截了當地鑽進水,濺起水花無數,竹筏上菩薩見弟弟在江水中歡快,也跟著跳下去。徐鳳年笑眯眯道:“老道,本世子沒說去徽山砸場子啊,你瞎起哄什麼。是打算將西邊禍水東引?”

    天師府中最寂寂無名的老天師故意訝異地啊了一聲,生怕這性情乖張的北涼世子就要翻臉不認人。說實話,老道趙希摶身為道都仙府的二天師,在天下道統資曆輩份可謂超然三十三天,龍虎山與北涼也隔了千萬,老道人什麼風浪沒見過,以前在北涼地盤上不介意與這後輩勾肩搭背,也未必就是真怕了大柱國徐驍,隻不過他本就是逍遙散淡的性子,年輕時也是性豪嗜酒的輕狂非凡,真正是少有逸才,誌氣宏放,否則也不至於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一下山就能整整二十年不回龍虎,碰上玩世不恭禮法不拘的世子殿下,算是頗為對味,要換作趙丹霞趙丹坪兩個侄子,一位羽衣卿相,一位青詞宰相,與世子徐鳳年呆在一起,如何都不會如此態度。

    徐鳳年看了眼傻笑的黃蠻兒,抬頭看向老道士,驚喜道:“不怕水了?”

    老道點頭道:“早就不怕了,逍遙觀就在青龍溪邊上,老道與他說沿溪到徽山龍王江入歙江,一直北去,岔入八百春神湖,就離北涼越來越近了。與他說你這哥哥入秋就來龍虎山,龍象沒事就去溪邊上等你,等著等著,也就不怕水了。”

    徐龍象一掌擊在水中,一尾大魚給震出江麵,五爪如鉤。逮住了魚,他邀功般望向哥哥,咧嘴憨笑。

    徐鳳年摸了摸黃蠻兒腦袋,搖頭笑道:“入鄉隨俗,吃些齋菜就行。把魚放了。”

    黃蠻兒把敲暈了的魚重新放入水中,結果被追著竹筏的一頭虎夔撕咬下肚。

    徐鳳年突然問道:“你們龍虎山有沒有一個叫趙黃巢的老道士,很老的那種前輩。”

    老道趙希摶想了想,搖頭道:“在山上閉關修大黃庭的百歲真人也有不少,可沒有叫趙黃巢的。”

    一船一筏悠遊而上,軒轅樓船則狼狽掉頭,返回徽山碼頭。

    軒轅青鋒站在船艙窗口,嘴唇鐵青,身軀顫抖,分不清是驚懼還是惱恨。她不是瞎子,雖然自身武學天賦平平,但她記性卻極好,在徽山上也是出類拔萃,再繁複的招數都可過目不忘,徽山上說好聽點,便是三教九流擇才納賢,說難聽點是魚龍混雜藏汙納垢,軒轅家藏書極豐,別家宗派視作珍寶的秘笈密典,在徽山牯牛大崗的問鼎閣不計其數,論藏書數量,隻比那北涼的武庫聽潮亭遜色,袁庭山說要娶她為妻,便是將她視作登頂武道的終南捷徑,即便無法進入問鼎閣,隻要有滿腹錦繡的軒轅青鋒親口相授,所有難題都會迎刃而解。軒轅青鋒如何看不出那枯黃少年的可怕,兩腳踏船,興許偌大一座徽山,能折騰出這浩大聲勢的,不超過十個,如果加上那個後麵眉心抵劍尖的金剛不壞,得再去掉一隻手的數目!

    這也就罷了。

    殿下!

    這個陌生詞匯讓軒轅青鋒心驚膽顫。春秋定鼎後,王朝內世子一詞雖說有泛濫趨勢,隻要是豪閥門第的嫡子,或者一些庶子都有資格擔當這個稱呼。但殿下兩字卻是愈發稀罕珍貴了,唯有宗室皇子公主可被後綴殿下,王朝東南部,按照律法便隻有廣陵大藩趙毅的龍脈子孫可算殿下,趙毅膝下三子六女,世子趙驃,尚未世襲就藩。說來奇怪,大概應了天道報應不爽,好色如命的趙毅擄搶美人無數,逾越規矩的一正六冊七位王妃,姿色皆是沉魚落雁,可生出來的子女都肖似趙毅,個個肥頭大耳,臃腫如豬,半點不曾繼承各位王妃的容貌,如此一來,那名被龍虎老道稱呼殿下的家夥,是誰?殿下身份,幾乎已是毋庸置疑,不是藩王子弟,出行誰敢攜帶精銳甲士佩刀持弩?便是權勢滔天的廣陵王趙毅,都不會把這等把柄主動交給朝廷,子女出王府遊玩,簡直比尋常家族還要輕車簡從。

    殿下姓徐?

    軒轅青鋒麵無血色。

    軒轅畢竟是最頂尖的世家,消息靈通,她也聽說異姓王徐驍的嫡長子,當年為了逃避嫁入天子家門,遊曆三年才返回北涼。這次不知為何又再度出行,前不久才在江南道那邊惹下禍事,京城國子監幾千士子叫囂著要求皇帝陛下下旨江南,否則國將不國法將不法,可惜那摘去大柱國頭銜的人屠仍舊聖眷無雙,將那名世子殿下庇佑得毫發無損。北涼王在京城一天,就沒有一名四品以上官員膽敢彈劾,隻有國子監白身士子們泣淚血書,徒惹笑話。軒轅青鋒至今仍不忘徽山老一輩說起北涼鐵騎屯紮龍虎山下的氣焰,當時根本不是自己家族仗義,而實在是鐵蹄踏平龍虎後,唇亡齒寒,軒轅也沒什麼好下場,不得不硬著頭皮與龍虎山道士站在一個陣營。

    若真是那北涼世子,她該怎麼辦?

    要她咽下這口惡氣還好說,萬一那乞丐變殿下的姓徐的來徽山興師問罪,自己家族會如何處置?父親懦弱,肯定嚇得不敢爭執,嫡長房這些年因為父親勢力式微,羽翼少到可憐,其餘幾房就不會落井下石?原本族內要將她嫁給趙毅六子的聲音,因為宋恪禮的到來而略有沉寂,一旦被叔叔軒轅敬意嗅到機會,怎會手下留情?誰不知這位叔叔曾公開調戲她母親說“餃子好吃,好吃不過嫂子”?而父親隻知閉門讀書,對此哪有半句怒言?這樣的笑話還少嗎?

    才停船靠岸,軒轅青鋒失魂落魄地走出船艙。

    一葉孤舟激射而來。

    雙鬢霜白的老儒生掠過大江,飄落在船頭。

    孤舟充滿靈氣地緩緩靠在江畔。

    見到家族內唯一心疼自己的老人,軒轅青鋒淚水一下湧出眼眶。

    腰懸一柄古劍的老人慈祥道:“誰敢欺負我的孫女?是哪家小子,爺爺幫你教訓。”

    軒轅青鋒低頭不語。

    老人微笑道:“總不會是那到了劍州的北涼世子吧?這可就麻煩了。”

    軒轅青鋒抬頭,一臉驚愕。

    在東越劍池論劍歸來的老人便是軒轅國器,傳言可馭劍十丈取頭顱,劍法在東南鶴立雞群,便是劍道威嚴隻遜吳家劍塚的東越劍池,也得視作頭號心腹大患。

    老人傲然道:“北涼世子又如何,便能欺負我孫女了?我倒是要看看那獨臂李淳罡還能否劍開天門!”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2:50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七十三章 歌謠


    已經可以見到青龍溪畔那座逍遙觀,大船與竹筏一同緩緩停靠,下筏前,黃蠻兒彎下腰,轉頭望向徐鳳年,示意要背這個哥哥,徐鳳年笑著搖頭。老道士趙希摶心有戚戚然,鍾鼎世家,傾軋冷血,有幾個兄弟如此相親相愛的,細想來固然有徐家男丁稀薄的原因,二子徐龍象又是天生癡傻,兩位郡主當然是潑水嫁人的命,如此說來,北涼王府反而在香火子嗣環節上不會給外人留下插手空隙,反正板上釘釘是長公子徐鳳年世襲罔替,世子殿下再如何遊手好閑不堪重任,也沒有懸念。反觀南國第一家的天師府趙氏,雖說有祖訓“非趙不天師”,可五十年前有齊玄幀力壓天師府,如今靜字輩中仙道有白蓮先生,武道有齊仙俠,皆是外姓,不論機緣還是道法,趙氏宗親根本都無法並肩,這些年期間勾心鬥角,未必比俗世家族少了去,若非天師府憂慮主弱枝強,趙丹坪何至於去做那滑稽可笑的青辭宰相。在趙希摶憂慮歎息中,一行人沿著青石板小徑走往逍遙觀,以往老天師獨居道觀,沒有這條石板路,徐龍象上山後,一老一小閑來無事,才鋪就而成。趙老道猶豫了一下,走近了羊皮裘老頭,低聲笑道:“老李,別來無恙啊?”

    老劍神冷哼一聲。李淳罡這一生兩次蒞臨龍虎,不巧都被年紀相仿的趙希摶遇見,結果被死皮賴臉糾纏不休,第一次還是趙希摶帶路去的斬魔台,對於這個當年同時深受老天師和齊玄幀器重的家夥,李淳罡談不上惡感,天師府一個個古板得跟泥塑雕像差不多,既沒仙氣也無人氣,李淳罡早已罵過不人不鬼,記得頭回下山,這個仙府趙家好不容易冒出個不拘謹的年輕道士,就死活要跟著他去闖蕩江湖,跟了得有好幾個月。

    趙老道腆著臉道:“老李,我武功比你差了十萬八千,可我這個徒弟咋樣?”

    李淳罡想到薑泥,想到自己收徒的坎坷,一下子被戳中死穴,被氣得不行,指了指徐鳳年,瞪眼胡說道:“喏,我新收的徒弟,就算徐龍象以後能天下無敵,你覺得他打得過老夫徒兒?”

    趙老道起先隻是氣不過當年山上黃冠道姑聽聞李淳罡上山,個個跟發瘋般湧到斬魔台下,尖叫得跟見著了仙人下凡一般,趙希摶自認年輕時候自個兒也算玉樹臨風得一塌糊塗,雖說李淳罡這廝武功比自己高那麼點,英俊了那麼點,名氣大了那麼點,這幫本該清心寡欲潛心黃庭的婆娘也不至於如此癲狂吧,不過當時李淳罡挾劍開天門淹牯牛的無匹氣勢而來,趙希摶不服氣不行,時至今日,倒不是說老道人就自認打架贏過老李,隻不過比拚徒弟,趙希摶自負數遍天下,都沒誰敢跳出來跟他爭!可千算萬算,都沒算到老李搬出了世子殿下,老道立馬泄氣,沒法比啊,徐龍象即便真的一發狠連王仙芝都敢拉下馬,可能跟世子殿下耍橫?

    看到趙希摶吃癟,李淳罡心情大好,拍拍肩膀,安慰道:“徐龍象指不定就是真武大帝轉世,這種好事,手指頭加上腳趾頭數數看,得有最少七八百年沒出現了吧,你小子運氣不錯,撿了個大便宜。”

    老劍神話鋒一轉,笑眯眯道:“娶了水靈小媳婦你就老老實實在被窩偷樂,要是還敢在老夫麵前得瑟,嗯?”

    聽到一個聲調上升的嗯字,曾與劍神李淳罡在同一個時代各自江湖逍遙遊的趙希摶,當下便見風使舵諂媚道:“李老哥,這話說見外了不是,咱哥倆可都好幾十年的交情。”

    李淳罡不客氣道:“甭跟老夫套近乎,與你沒半顆銅錢的交情。”

    趙希摶唉聲歎氣,一臉惆悵。不好意思再熱臉貼老李的冷屁股,轉頭去打量世子殿下帶來的人馬陣仗,除了老李和一百輕騎,以及寥寥幾名武力算是拔尖的貼身扈從,就再沒有餘力可供驅使。看跡象,沒有要在龍虎山興風作浪的意思?這是好事,否則貧道夾在兩頭中間,外不是個東西。趙希摶正嘀咕著心事,瞥見三名帷帽女子,再看到世子殿下身後的青衣女婢以及捧貓美人,俱是仙家女子的氣派,老道士琢磨著世子殿下這福氣,東南這邊,也就隻有獨享陸地清福的軒轅老頭跟采擷天下美人入府的廣陵王趙毅可以媲美。徐鳳年走到道觀門口,停下腳步,趙希摶臉色難堪,自認理虧,好不容易去把徐龍象從北涼坑蒙拐騙到龍虎山,結果是在這破敗道觀頭修行,實在是有點臉上掛不住,正想著如何跟世子殿下好好解釋一番,不曾想從不把老天師當個高人看待的徐鳳年緩慢轉身,麵對趙希摶,一揖到底。

    趙希摶手忙腳亂,既有驚喜交加,也有惶恐拘謹,趕緊攙扶道:“老道當不得殿下如此禮賢,重了重了。”

    老劍神冷眼旁觀,心中還是有一兩分訝異,徐鳳年心性如何,飽經風霜的李淳罡早已摸透七七八八,這一下正大光明的鞠躬,誠心誠意,算是給足了趙希摶和龍虎山麵子。否則以徐鳳年軟硬不吃的茅坑臭石頭脾氣,管你是什麼靖安王趙衡,是什麼江南道士子集團,惹到了頭上,無非是拚死打殺一場。魚幼薇將武媚娘夾在胸間,白貓在舒服愜意地假眠,半睡半醒,偶爾拿毛茸茸腦袋摩挲一下挺翹豐腴。靖安王妃不知趙希摶身份,隻從場麵言語猜出那名癡傻少年是徐鳳年的親弟弟,將會是未來的北涼郡王,她無法想象帝王侯門的兄弟二人能夠如此和睦。至於為何堂堂小王爺與一個邋遢老道士呆在龍虎山腳的破道觀修行,裴南葦就不費心思去妄加揣度。

    更讓趙希摶震驚的是接下來一幕,世子殿下作揖後,緊接著以寧峨眉為首的白馬義從便都右手握住北涼刀柄,左手橫臂於胸,齊齊往後撤退一步,以示敬意。

    世人皆知北涼鐵騎甲天下,因善戰而驕橫,當年春秋戰事中,與顧劍棠或者幾大藩王軍旅同行一路時,都是一馬當先,莫敢搶道。整個春秋酣戰,唯有一支書生領兵的軍旅立下赫赫戰功後,北涼軍才讓道一次。在北涼軍內部,這個傳統一直繼承保留下來,戰功小者,皆要讓道於戰功大者,哪怕是官銜不低的校尉,碰上軍功卓著的精銳甲士,都會自主讓行。例如以一顆顆蠻子頭顱積攢聲望的斥候,哪怕隻是低階甲士,在北涼軍鎮中,哪怕碰上郡守一級的邊疆大吏,可不下馬,可不彎腰,可官道先行。

    趙希摶心中歎息,世子殿下轉性了,對自己來說是好事,可對龍虎山而言,尤其是天師府,未必是好事啊。老道士心情複雜地帶著一行人走入道觀,與徐龍象坐在通幽古井邊上的徐鳳年笑道:“麻煩老天師幫著安排一下鳳字營。”

    趙希摶點頭道:“這個不需殿下多說,龍虎山自然會安置妥當。”

    徐鳳年打趣道:“以前聽說這座道教祖庭豫樟成林仙都氣派,儀門如天門,老天師你這兒可是門庭冷清到一個境界了。”

    趙希摶汗顏笑道:“人緣差,沒法子的事,讓世子殿下笑話了。”

    徐鳳年擺手道:“反正黃蠻兒也不在意這個,我看他在這就挺開心,不比在北涼王府差了。是吧,黃蠻兒?”

    徐龍象咧嘴憨笑。

    這邊言談對話口口聲聲殿下北涼還有那老天師,當局者雲淡風輕,習以為常,結果把局外的一對蒙在鼓的慕容姐弟給嚇得不輕。雖說慕容桐皇早就預料到徐鳳年身份很特殊,但不管如何再往大了去想,都覺得能與褚祿山位列一線都已震撼至極,對春秋遺民來說,具體到州城,對北涼軍最刻骨銘心的無疑是被破城後屠戮殆盡的鬼城襄樊,還有便是西壘壁坐在的劍州,龍虎與軒轅東西相望,又豈會忘卻當年北涼鐵甲帶來的羞辱?慕容梧竹神采奕奕,那是風浪中誤以為抓到一根纖細稻草後才發現是一根參天大樹的驚喜雀躍,就像偶然對一名窮酸書生傾心,私奔後才驀地知道這書生竟是豪閥世子。慕容桐皇抑製不住地身軀顫抖,臉色潮紅,眼神複雜地盯著那位世子殿下。

    要說除了遠在天邊的那座梧桐宮的主子,天下誰才是讓江東軒轅最忌憚的角色,北涼。

    馬踏江湖的人屠徐驍。

    青鳥與魚幼薇去道觀收拾屋子,裴南葦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很多時候與婢女無異,早已認命。寧峨眉等人被老天師趙希摶帶去附近大道觀住下,老劍神去青龍溪邊獨自散步。結果庭院隻剩下身份天壤之別的兄弟和姐弟,徐鳳年摸了摸黃蠻兒的腦袋,瞥了一眼直視而來的慕容桐皇,慕容梧竹本在偷窺世子殿下,但很快就低頭望著腳尖,世子殿下平淡道:“終於知道我的身份了?”

    慕容桐皇咬著嘴唇。

    徐鳳年微笑道:“有沒有嚇尿?”

    慕容桐皇愕然。

    徐鳳年自顧自笑道:“要是溫華在,肯定說老子都嚇出屎了。”

    聽到這輕佻穢語,慕容梧竹生不起厭惡,隻是羞澀難忍,從耳朵到脖子都紅透,更不敢看向身份顯赫的世子殿下。慕容桐皇還能堅持,始終與徐鳳年對視。

    徐鳳年想了想,壞笑道:“我與軒轅家族是有點小恩怨,但你們別覺得可以在井上悠閑看著發大水,到時候去牯牛大崗惡心軒轅那一大家子,麻煩你們姐弟配合一下,表現得與我親近些,你們姐弟委屈一下。”

    慕容梧竹悄悄抬起頭,迅速低頭。

    慕容桐皇開門見山問道:“你真是北涼世子?北涼王的嫡長子?”

    徐鳳年點頭道:“要不然我敢拿一百輕騎屠掉二十軒轅騎兵?”

    慕容桐皇笑起來,果然比女子還要嫵媚,姍姍而行,走向世子殿下。

    徐鳳年趕忙抬起手,皺眉道:“別來這一套,我受不了,我被一個爺們目送秋波算怎麼一回事。得,到時候去了徽山,還是你姐一人委屈點就行,事先說好,就當我揩油,這點沒得商量。不過要是你厚著臉皮依偎在我身邊,總覺得是被你揩油,咱倆都得雞皮疙瘩。”

    慕容梧竹捂住嘴巴發出一陣軟糯輕靈的細碎笑聲。

    慕容桐皇愣了一下,轉過身。

    慕容有雄雌,一笑一哭。

    也許對外人來說不過是一場哭哭笑笑,可對慕容姐弟來說,卻是懂事以後熬了整整十年的辛酸悲慟。

    徐鳳年平靜道:“也別急著感恩戴德,之所以幫你們,隻是覺得你們可憐罷了。當然,姐姐要覺得無以回報,以身相許也是可以的。”

    慕容梧竹鼓起勇氣抬頭,癡癡望來。

    徐鳳年笑了笑,但很快就笑不出來,兩頰清淚的慕容桐皇轉頭,問道:“我不行嗎?”

    徐鳳年殺人的心都有了,做了個劈斬的手勢,怒道:“慕容桐皇,你他娘的再敢惡心我,就把你那兒喀嚓了!到時候去京城梧桐宮,保管你名正言順。”

    徐鳳年猛地心驚,想起那讖語一般的歌謠。

    傾國?

    當年八國,百萬甲士做不到的壯舉,莫非這個家夥真的能做到?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2:56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七十四章 急急如律令


    徐鳳年才問慕容雄雌有無嚇尿,很快就因果報,被自己的念頭嚇到。

    禍水傾國,其實是無稽之談,那些個在春秋硝煙帝王身側衣袂翩翩的美人,不管是致使外戚坐大的皇後還是媚惑君主的嬪妃,無非是替罪羔羊罷了,亡了國的文人書生,忠於舊君,不敢或者不知去刨根問底,看不到爛在根子上的結症,隻好用詩篇文章去對那些個尤物女子撒氣,托詞於魑魅魍魎女精雌怪出世,在明眼人看來實在是荒誕無理,慕容桐皇一個連軒轅家族都鬥不過的美少年,如何去崩塌一個鼎盛王朝。

    回神的徐鳳年自嘲一笑,後宮有趙稚母儀天下,這位皇後的鐵腕不輸給名將治軍,如何都亂不起來的。京城有那位以嫻熟帝王心術駕馭各派各黨,內有公認賢德皇後打理內宅,外有滿朝文臣武將虎視八方,好大一個鐵桶江山啊。

    臉皮薄心機淺的慕容梧竹呼吸緊促,小心打量這個才認識一旬時分的公子,北涼世子殿下?多大的官?她不懂這些,隻是應酬劍州士子時偶爾聽到一些有關北涼的惡評,說北涼王是王朝殺人最多的暴虐劊子手,曾經喜歡動輒屠城,至於那個嫡長子,紈得很,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把刀的,隻會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欺負良家女子,遲早會把家業敗光,不值一提。慕容梧竹再心思單純,也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道理,她先入為主,對救下自己與弟弟的徐鳳年,印象一點都不差,在他已經掌控性命的前提下,能把持得住誘惑,不欺負他們,這已經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暗中眼光猥褻的世族士子要好百倍千倍,她便是如此簡單,以往認命給軒轅老祖宗擄去玩弄,當下認命哪天給這位世子殿下暖被窩,慕容梧竹望著那張俊逸臉龐,退一萬步說,年輕的他長得很好看,不是嗎?姐弟中從小便是他拿大主意的慕容桐皇瞅見姐姐的眼神,泛起一股無力。

    徐鳳年對士子風流的斷袖癖好深惡痛絕到了極點,對慕容桐皇這位蓮花郎當然敬而遠之,但挺中意這家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辣,敢對自己狠才是真的狠,一個爺們能忍著惡心對另一個爺們拋媚眼,也就是時運不濟生在了小家族施展不開,給個大一點的戲台子,可不就是長袖善舞。既然慕容桐皇言行直來直往,徐鳳年也不能讓他失望,輕輕一腳將撕咬衣袍的虎夔金剛給踹遠了,笑著說道:“你要想扯北涼的虎皮大旗去玩狐假虎威,也不需要藏著掖著,既然我吃飽了撐著接下爛攤子,也就不在這點臉皮,不過醜話說前頭,咱們起碼現在是一個陣營的,就別背後捅刀子,想著事後給徽山那邊遞投名狀,好事總不能全讓你們姐弟占了。”

    慕容桐皇點頭陰沉道:“我們踏出家門後,就沒想著去軒轅家族苟且偷生。但既然世子殿下說了,我也希望殿下不會拿我們姐弟去籠絡徽山,若是如此……”

    徐鳳年大手一揮,搖頭道:“那你也太小看我徐鳳年了。”

    慕容梧竹輕聲呢喃道:“徐鳳年?”

    徐鳳年笑道:“名字好聽不,鳳凰非梧桐不棲,跟你們挺有緣分,對不對?北涼王府我的院子就叫梧桐苑,要有機會,你們可以去玩玩。放心好了,對你們真沒啥想法,總說這個,我也覺得浪費口水,以後就別提防著這個了,捧白貓的那位姐姐瞧見沒,我好這一口。若說是臉蛋水靈肌膚柔滑,跟你們一起戴帷帽的那個裴姐姐,或者說裴姨,肯定也比你們更出彩一些,你們跟防賊一樣防著我,很傷感情。”

    慕容梧竹撲哧一笑。結果被慕容桐皇瞪了一眼,但她這次破天荒沒有退縮。徐鳳年看著慕容桐皇無奈道:“你總不能護著你姐一輩子,她總得嫁人吧,總得獨力持家吧,到時候你難道還跟在你姐後頭,就不怕你未來姐夫嫌棄你礙眼?”

    慕容桐皇冷哼道:“那也得等她找到那樣的男人再說,找到了,便是讓我去死也無妨!”

    徐鳳年啞然,無言以對,隻是轉頭對黃蠻兒笑了笑。接下來幾天世子殿下出人意料既沒有去天師府,更沒有去徽山牯牛大崗,就安分守己呆在逍遙觀,要麼與老劍神討教二十幾招保命壓箱的刀法有何紕漏瑕疵,要麼就是拐彎抹角與老天師詢問龍虎山符籙的精髓,尤其是後者,在山腳難得遇上肯讓他過一把師父癮頭的後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期間特地去山頂藏書閣搬了許多道教雲符密典下來,一老一小能挑燈夜談到天明,約莫是生怕世子殿下說自己肚沒貨,趙希摶甚至專門撿起了幾門尋常道士畏之如虎的符籙咒術,一邊大補惡補,一邊與世子殿下解說玄妙,需知趙希摶年輕時驚才絕豔,可惜跟軒轅大磐是一個毛病,各個領域,都是點到即止,不求甚解,被世子殿下拿話一激,一咬牙連公認道統典籍極為晦澀的大部頭《太上正一洞玄律令集》都堆到桌上。

    這一日,徐鳳年終於不再隻在山腳逛蕩,拉著黃蠻兒,喊上慕容梧竹慕容桐皇一起去附近一座道觀後山,隻有青鳥跟著,挽著一隻竹籃。

    慕容梧竹大概是那天馬虎算是一場推心置腹後,對身披一張好大虎皮的世子殿下遠比弟弟來得泰然自若,柔聲問道:“殿下,這是做什麼呀?”

    黃蠻兒憨憨道:“摘山楂。”

    徐鳳年點頭笑道:“當初老天師去北涼那邊要收我弟弟做閉關弟子,好說歹說了半天,都沒說到點子上,也就這山楂比較讓黃蠻兒順眼。”

    慕容梧竹隻覺得匪夷所思。徐鳳年挑了個山坡坐下,黃蠻兒來去如風,一捧山楂接著一捧,很快就填滿小竹籃,青鳥幹脆就把竹籃放地上,慕容梧竹說到底還是跳脫活潑的年齡,與青鳥去采摘山楂。徐鳳年和慕容桐皇隔著一段距離坐著,兩頭虎夔漫山遍野打滾撒潑。清風拂麵,徐鳳年閉目凝神,撫摸著交疊而放的春雷繡冬,浮想聯翩,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原本閉關造車,即便有九鬥米魏叔陽幫忙解惑,對符將紅甲雲紋禁止的研究仍是舉步維艱,可這兩天經過老天師趙希摶的點撥,許多攔路虎都被腹有天機的邋遢老道給輕輕打死,讓人豁然開朗。唯一可惜的是身邊缺了個知曉密意的佛門高僧,否則徐鳳年自信可以把符將紅甲變成徹底的囊中物。

    慕容桐皇輕聲問道:“聽說殿下在江南道殺了許多錚錚士子。”

    徐鳳年平淡道:“比起徐驍還是少多了。”

    慕容桐皇皺眉道:“為何要跟讀書人作對?不知道眾口鑠金以至於讓你們父子遺臭萬年嗎?”

    徐鳳年修長手指抹過春雷,緩緩道:“成王敗寇。你想想看,春秋八國史書,不都是由離陽王朝的史官在寫嗎?那些個為了讓列祖列宗上忠臣傳的,哪怕留下個十幾個字給後人,便可以不惜羽毛,削尖了腦袋去入仕新朝廷做官。那些個為了讓父輩們不入佞臣傳的,則更是奔赴京城,絞盡腦汁討好翰林黃門郎們,哭著喊著恨不得把妻妾雙手奉送。不是有個人讓正妻解衣以乳暖人手的荒唐典故嗎?”

    慕容桐皇正色道:“殿下不可以偏概全!”

    徐鳳年睜開眼睛淡然道:“這個道理我懂,徐驍也不是沒有打心眼佩服的讀書人,不過似乎沒幾個有好下場,遞交治國二十一疏的賀州荀平,被百姓烹食。趙廣陵嘔血身亡於西蜀皇城外的軍帳,曾做文武評將相評的李義山被同是讀書人的一些個文壇巨擘,以文字取人性命,被株連,最後逃到了徐驍身邊才活命。當然,你也可以繼續說這是以偏概全,但我身在北涼王府,見識過太多名士風采,的確寫得一手花團錦簇的詩章,不管是唇舌殺人還是歌功頌德俱是一流手筆,名利名利,知道為何名字在利字之前嗎?北方張聖人曾說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再次立功,這便是答案,也是為何文人輕視武夫的根據,有幾個讀書人是奔著立德而去?讀書來讀書去,最多的還是立言啊。立言攢人格賺名望,光宗耀祖,名留青史,哪顧得百姓饑飽寒暖。”

    徐鳳年輕聲道:“我在江南道報國寺聽江南名士說王霸義利,結果隻是一個原本沒資格入席的寒門士子在為百姓求利,你說那些名士,是哪門子的名士?隻知吟誦風花雪月,清談玄說,全天下都在叫好,便是真的好了?讀書萬卷,無書不讀無經不解,不知朱門外有凍骨,便是士子的士了?”

    徐鳳年笑道:“說來可能不信,襄樊儒將王陽明自刎後,本是佞臣傳榜首,是徐驍與老首輔吵了一架,擼起袖管親手劃去的。而西楚史書對於這位曾給西楚獨坐釣魚台整整十年的讀書人,沒有留下半個字。這一次,則是朝中遺老領袖,西楚老太師孫希濟親筆抹去。”

    慕容桐皇還在堅持,但已經不如一開始那般理直氣壯,低頭道:“讀書人還是好人居多。”

    徐鳳年自嘲道:“我也沒說我非要跟讀書人過不去啊。再者很多人和事,本就沒對錯可言,鑽了牛角尖,一定要非此即彼,就沒道理可言了。”

    慕容桐皇嗯了一聲。

    徐鳳年托著腮幫望向牯牛大崗,自言自語道:“還是溫華那小子想得開,不知道這會兒在哪了。”

    慕容桐皇怔怔出神。

    徐鳳年轉頭伸出兩根手指,學那降妖除魔的符咒派道士,指向慕容桐皇,大笑著打趣道:“急急如律令,你這禍國殃民的孽障,還不速速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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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步步長生蓮


    慕容桐皇猶豫了一下,使勁錘了一下世子殿下胸口,這個瞬間,他不再故作誘人嫵媚,不再眉宇陰沉,散發出一股陌生的凜然英氣。

    徐鳳年躺在坡地上,笑道:“胭脂評上排第二的陳漁,稱作不輸南宮,知道吧?”

    慕容桐皇點了點頭,不過至於為何提起陳漁和南宮,一頭霧水。

    徐鳳年笑道:“那個南宮與你一樣,是個男人,長了一張白狐兒臉,比你還好看。如今就在北涼王府聽潮亭觀看秘笈,等他出樓,說不定就是天下第一了。我這兩把刀春雷和繡冬,原本都是他的,後來一把送一把借。”

    慕容桐皇哈哈笑道:“你再解釋,小心被當成此地無銀三百兩。”

    徐鳳年如釋重負,心有千千結,能幫這對姐弟解開一結是一結,處理掉軒轅家族那一茬破事,至於慕容桐皇人生走勢,隻需要埋下稱不上伏筆的伏筆,再以後就不再搭理了。這下棋,確實得跟黃三甲那老妖怪學,先別管是不是畫虎類犬,學了再說。徐鳳年沒來由想起那位夢中乘龍而來的龍虎山天人,趙黃巢,此趙並非天師府趙氏的趙啊,徐鳳年其實至今還沒弄清楚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若說是真相,整晚都在攀崖而上的姑娘為何沒有反應?連老劍神李淳罡都不曾察覺!可要當作是一場春秋大夢,白蟒對黑龍,中年道士趙黃巢所說一切都是有理有據,尤其是那條從懸崖升騰而起的張須天龍,幾乎與《春雷惡蛟驚龍圖》上如出一轍,這幅天王天女圖出自大煉氣士之手,輔以惡讖,徐鳳年皺緊眉頭,暫時不敢對誰說起這件古怪事情,恐怕隻有回到北涼才能跟徐驍和李義山提上一提。

    世子殿下不知道徽山沒多久前,有人與他恰好對望龍虎而來。軒轅青鋒和爺爺軒轅國器站在問鼎閣的望江台,兩人憑欄而立,問鼎閣依崖而建,望江台則突兀橫出,山風獵獵,高處不勝寒,軒轅青鋒攏了攏裘衣領子,鬢發皆霜的老人笑道:“冷了?你這憊懶丫頭,與你爹一樣,都不肯在武道上出力,習武也不一定是要打打殺殺,強身健體才是根本。”

    軒轅青鋒臉頰被從江麵蕩到牯牛崗壁上激起的罡風吹得通紅,縮了縮脖子,撒嬌道:“現在學也不遲啊。”

    腰懸古劍名抱樸的軒轅國器笑而不語。

    老人是徽山軒轅他這一輩的獨苗,老祖宗軒轅大磐一敗再敗後,閉關修行,都是由軒轅國器一手撐起大梁,年輕時寂寂無名,與當時堪稱李無敵的劍神李淳罡錯過了交鋒時機,近二十年才名聲鵲起,下山第一戰便挑了最硬的吳家劍塚做磨劍石,逼得吳家素王劍出鞘,軒轅國器雖敗猶榮,被武林盛讚大器晚成,這些年結交皆老蒼,前不久剛剛去了趟東越劍池,一劍挑翻六名劍傀劍儡,名聲緊隨鄧太阿其後,不知江湖傳言將由軒轅國器頂替王明寅遞補成為第十一是真是偽。

    軒轅國器輕聲道:“聽說李淳罡就在那北涼世子身邊。”

    老人手指輕彈劍鞘,鞘內古劍顫鳴,竟然蓋過了山風呼嘯,偏偏軒轅青鋒毫無異樣。老人嗤笑道:“李淳罡曾經何等劍仙氣概,何時成了北涼的走狗,真是讓人大失所望!本想劍池歸來便去尋這劍道前輩切磋一番,現在雖說省事了,可不知李淳罡還配不配這柄抱樸劍出鞘!”

    軒轅青鋒笑眯眯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老頭不是第八嗎?”

    軒轅國器淡然笑道:“丫頭別耍激將法,你可知劍道境界一朝倒退,想要再勇猛精進,尤其是李淳罡這個境界的高手,難度比起渡劫飛升都不差?隻要不是劍仙一層,你爺爺大可以一戰。這第八若是真金白銀的第八還好說,如果隻是惦念著李淳罡當年無雙英姿,才施舍一個名號,就幹脆由我來戳破這遮羞布也好,沒了木馬牛和一條胳膊的昔日劍神敗在抱樸劍下,總好過被那些年輕後生當作踏腳石。”

    軒轅青鋒正要說話,老人擺擺手道:“丫頭先去吧,別被吹出個風寒。你那讀書讀癡了的爹到時候要跟我嘮叨個把月。”

    軒轅青鋒臉色黯然地離開問鼎閣。讀書讀到癡呆,在武癡紮堆的軒轅世家如何能立足?軒轅青鋒行走在閣內,兩旁豎起書架,一隻纖手在按字首發音排列的秘笈上緩緩抹過,她的眼神呆滯。這些手指摸過的的古香書籍,盡是江湖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笈,她大多都看過,都牢牢記在腦中,因為她知道一旦嫁人,哪怕是招婿入贅,她就不再被允許進入問鼎閣,所以這些年她一直辛苦背誦秘笈內容,一頁複一頁,一本複一本,希冀著以後能夠找到一個可以憑仗的男人,去興盛那一支被書生父親耗掉銳氣的嫡長房,恢複大宗該有的氣象。

    走出問鼎閣後,軒轅青鋒一臉堅毅。

    一名照顧軒轅青鋒長大的老嫗急匆匆跑來,小聲說道:“小姐,袁庭山回來了,有重傷不治的兆頭。”

    軒轅青鋒平靜問道:“能救?”

    老嫗搖頭道:“尋常手法,必死無疑。”

    軒轅青鋒呆立當場,魂不守舍。

    老嫗憐惜道:“小姐,這袁庭山死了便死了,再找一名年輕人悉心栽培就是。”

    軒轅青鋒嘴唇青白,喃喃道:“沒這個機會了。”

    她猛然轉身,走過閣樓無數書架,來到望江台,撲通一聲跪在軒轅國器身後。

    養氣功夫爐火純青的老人隻是沉默,沒有出聲詢問。

    軒轅青鋒雙手雙膝抵在冰涼刺骨的青玉地麵上,沉聲道:“求爺爺救袁庭山一命!”

    軒轅國器說了一句讓外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若想有辱人本事,必先有自辱功夫。”

    軒轅青鋒身軀開始顫抖,越來越劇烈,最終趴在地麵上,心如刀絞,抽泣道:“爺爺,老祖宗為何要選中我雙修!為什麼?!隻要爺爺救得了袁庭山,隻要袁庭山擋得住老祖宗十刀,青鋒就不用去牯牛降了啊!”

    軒轅國器搖了搖頭。

    一名與軒轅國器有七分形似的中年儒士咳嗽著走入望江台,發髻係一方逍遙巾,他一手握有《道德禁雷咒》,一手捂住嘴巴,鬆手後手掌放在身後,一灘猩紅血跡。

    軒轅國器微怒道:“敬城,既然你身體不好,就別亂走!”

    軒轅敬城苦澀道:“生死有命,認命就好。”

    背對父女兩人的軒轅國器一揮袖,顯然已是怒意頗大。

    軒轅敬城將道教書籍換到那手心滿是鮮血的手中,緊緊攥住,彎腰,騰出的手想要去攙扶女兒。

    軒轅青鋒本已手腳無力,此時不知為何湧起一股力道,狠狠摔掉這位親生父親的手,帶著憤恨哭腔罵道:“你不配!”

    軒轅世家的嫡長孫軒轅敬城麵容苦澀,柔聲道:“走,你娘替你溫了一壺當歸酒,去暖暖胃。”

    軒轅青鋒搖晃著站起身,踉蹌走出望江台,留給軒轅敬城一個決絕的淒涼背影。

    軒轅國器怒其不爭哀其不幸,提高嗓音斥責道:“你瞧瞧,當年為了迎娶一隻人盡可妻的破鞋,你丟光了家族的臉麵不說,這些年又了做什麼?!”

    軒轅敬城平靜道:“讀書。”

    “讀春秋大義。”

    “讀道教無為。”

    “讀佛門慈悲。”

    軒轅敬城一字一字說來,不溫不火,語氣極緩。確實,不是溫吞脾氣,如何消受得下這二十來年的白眼打壓,其餘兩房已經是在騎在他頭上拉屎撒尿,可這個讀書人始終不發一言,隻是看書。

    “敬城要讓老祖宗知道,他所謂的三教貫通,狗屁不通。”

    軒轅敬城走到欄杆旁,與軒轅國器並肩而站。

    軒轅國器氣惱得眉毛抖起,恨不得一巴掌就把這個不成材卻魔障的兒子給拍死。

    軒轅敬城笑了,握緊《道德禁雷咒》,鮮血愈發滲入頁麵,說道:“既然成不了長生真人……”

    “住嘴!大逆不道的東西!”

    軒轅國器一巴掌摔在兒子臉上,甩袖兒走。

    顯然要是讓這名中年書生繼續說下去,隻會更加語不驚人死不休。

    被扇了一記耳光的軒轅敬城無動於衷,眺望龍虎。

    照理說以軒轅國器的手勁,即便有所內斂,軒轅敬城臉上痕跡也絕無可能轉瞬即逝。

    等到問鼎閣空無一人時,他丟出那本《道德禁雷咒》,身形一躍過欄。

    飛出了牯牛大崗,直撲龍王江水麵。

    墜落半空時,腳尖踩在書籍上,斜向前橫空而掠,如鷹如隼。

    世間真人近在咫尺不得識。

    軒轅敬城逍遙飄過龍王江,腳尖在岸上落地第一下,炸出一個大坑,第二步稍小,第三步再次之,接連七步,步步踏坑,宛如蓮花綻放。

    一步一蓮花,步步生蓮。

    七步以後,地麵上已是塵土絲毫不揚。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3:05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七十六章 山上人上山


    “世子殿下名利一說,頗有見地。讀書人若沽名釣譽,看似輕利,其實與商賈無異。”

    “清流名士,玄談誤國,此士非士。家中捧經書,笑看門外凍死骨,這般讀書確實不是讀書,隻是在讀無禮無仁無義的無字天書罷了。”

    “徽山軒轅敬城替亦師亦友的知章荀平,為世子殿下上墳祭酒一拜。”

    “軒轅敬城代襄樊儒生王陽明為北涼王幫其剔除奸佞傳,再作一拜。”

    “軒轅敬城最後為天下寒士為北涼王一拜!”

    徐鳳年瞪大眼睛,看著迎麵走來的青衫文士,根本不知道這家夥剛才在偷聽,更完全察覺不到他的氣機流轉。相距三十步時,自稱軒轅敬城的男子連續三次躬身彎腰,直腰後便不再前行。蹲在世子殿下身邊揀選山楂慕容梧竹聽到軒轅二字後,山楂掉了一地。慕容桐皇稍顯鎮定,但手指關節發青,泄漏了內心的恐慌,對他們姐弟來說,牯牛大崗上的軒轅族人,不是那獨享陸地清福的江湖散仙,而是將劍州玩弄於鼓掌的魔頭。可慕容桐皇仍然將試圖攥住徐鳳年袖子的姐姐狠狠拉開,幾乎算是攙扶著她站起身,走到遠處,看似是不願被殃及池魚,但徐鳳年與慕容桐皇兩人嘴角在分開後幾乎同時勾起,顯然心有靈犀。

    軒轅世家既然有人做出頭鳥,不守反攻,明知徐鳳年身份,竟然敢主動下徽山來龍虎,即便是那個聲名狼藉的軒轅敬城,徐鳳年都不敢有任何鬆懈,此人恭敬三拜,事出無常必有妖,握住雙刀起身後,瞥見黃蠻兒與青鳥都靠近,呈現犄角之勢,笑問道:“先生這三拜驚天地泣鬼神,小子愧不敢當。隻是不知先生敢不敢在牯牛大崗上做出這般行徑?”

    軒轅敬城平淡道:“若說有何不敢,世子殿下似乎不信。若說不敢,世子殿下是否就要當場拔刀。”

    徐鳳年盯著這個軒轅家族淪為笑柄的嫡長孫,黃鼠狼給雞拜年!不想再讓他故弄玄虛,一臉不耐煩說道:“說吧,找我到底何事。假如不是看在你與荀先生有交情的份上,我與你廢話什麼。”

    軒轅敬城直指要害,平心靜氣道:“殿下可知為何小女軒轅青鋒當初在吳州要與你過不去?”

    徐鳳年握緊左手春雷。

    力求左手刀一擊斃命。不去徽山尋你們蛇鼠一窩的軒轅的晦氣,還敢下山來挑釁本世子?軒轅家族何時出了一名憂國憂民的讀書人?

    徐鳳年輕輕氣,體內氣機如大江湧動,嘴上微笑道:“先生請說。”

    軒轅敬城語調平緩道:“你長得與一人很像,形似才四五,神似卻有八九……”

    徐鳳年春雷炸出,一瞬便到軒轅敬城身前,脫胎於槍仙王繡的成名絕技霸王卸甲,春雷劈下,將從軒轅敬城脖頸入,從腰間出,一刀得逞,就要斜向攔腰斬斷。

    軒轅敬城皺了皺眉頭,左腳不動,右腳腳尖一旋,在地上畫出一個半圓,左手捧書負於背後,右手伸出慘白雙指捏住春雷,順著徐鳳年淩冽刀勢向下卸去勁道,這名中年書生咦了一聲,略有訝異。

    書生握刀的那支袖口無風卻飄蕩。

    徐鳳年轉動刀鋒,軒轅敬城鬆手向後退去,腳尖交錯輕點,身形說不出的輕靈飄逸,繼續說道:“而這人,是青鋒她娘親心中一直放不下的男子。若非這男子病逝,她絕不會嫁入徽山。青鋒的書法丹青都是與她娘親學的。有一幅畫像,懸掛了二十年,青鋒在燈市上看到你後,難免無理失態,望殿下海涵。”

    徐鳳年大踏步前行,春雷直直刺鯨。

    軒轅敬城左手提書敲擊春雷,將其蕩開。

    徐鳳年右手繡冬剛要出鞘,一忍再忍的軒轅敬城冷哼一聲,身形驟然上前,一手按在徐鳳年肩膀上,輕輕一推,徐鳳年被迫身體一轉,但繡冬刀還是趁勢拔出,斜撩而起。

    是拔山的架勢!

    軒轅敬城冷笑道:“不知進退,好蠻橫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莫名其妙地收刀,春雷繡冬雙雙歸鞘。因為黃蠻兒

    笑道:“上次知章城外上墳,看到有幾隻酒杯,都是先生你的?”

    軒轅敬城落寞點頭,問道:“為何臨時收刀?”

    徐鳳年指了指蹲在遠處的黃蠻兒,笑道:“我弟弟知道別人有沒有惡意。”

    軒轅敬城百感交集道:“生而金剛境。”

    徐鳳年納悶道:“冒昧問一句,先生明明是武道高人,為何在牯牛大崗落到那般境地?”

    軒轅敬城平靜道出一個石破天驚的真相:“青鋒她娘親與軒轅大磐雙修,以此來報複我。如今這位老祖宗要再讓青鋒入牯牛降。”

    軒轅敬城的嗓音平穩,並未刻意遮醜而小聲。

    慕容桐皇和慕容梧竹麵麵相覷。

    饒是臉皮厚如徐鳳年也目瞪口呆,被震撼得無以複加,天底下還有這般喜歡吃窩邊草的老不羞?那可是嫡長孫的媳婦啊,最後連曾孫女都不放過?寧肯錯殺不肯錯放嗎?相比這個聳人聽聞的內幕,試圖擄走慕容雙璧實在是不值一提。

    軒轅敬城苦澀道:“這位老祖宗,倒不是耽於美色,實在是欲證長生真人境界,走了條旁門左道。”

    徐鳳年罵道:“放你娘的屁,道門房中術也好,密宗歡喜雙修也罷,軒轅敬城你還是男人?”

    軒轅敬城淡然道:“我二十年學盡徽山問鼎閣秘笈功法。”

    “我走了一條沒有回頭路的岔路。”

    “不懼一死。”

    “但求母女平安。”

    軒轅敬城緩緩說來,咳嗽了幾聲,捂住嘴,血跡猩紅,觸目驚心。

    徐鳳年跟不上這位病泱泱書生那羚羊掛角的思維,問道:“你能與軒轅大磐死戰一場?聽說這老怪物實力彪悍得很。”

    軒轅敬城手中道教典籍早已染紅,放於背後,淡笑看著徐鳳年說道:“可以。”

    “他要證大長生,我便讓他見識一番。隻是我得來的長生真人境界,並不是真長生,因此勝負在五五之間。”

    “隻是我死後,母女如何辦?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所以一直在等世子殿下。”

    “今日來見殿下,殿下的第一刀極好,且不說刀法有成,出刀更是狠辣。軒轅敬城懇請殿下出手相助。”

    “天底下隻有殿下救得了她們母女。”

    徐鳳年一驚再驚。

    軒轅敬城自顧自說道:“軒轅大磐一死,徽山也就我父親軒轅國器,與我弟弟軒轅敬宣,稱得上麻煩,這兩人再死,殿下隻要保得住青鋒性命,大可以將她當作牽線傀儡,掌控牯牛大崗。”

    徐鳳年問道:“這事不是你們軒轅世家在給我下套子?”

    軒轅敬城搖頭道:“不是。”

    徐鳳年無可奈何,搖頭說道:“要真如你所說,讓我出手不難,但你必須幫忙除掉軒轅國器和軒轅敬宣中的某一個,否則隻有一個無依無靠的軒轅青鋒,就想蛇吞象,太吃力了。”

    軒轅敬城毫不猶豫道:“好。我上山先殺軒轅敬宣。”

    徐鳳年無言以對。

    這男人,是徹底瘋了?

    軒轅敬城遙望那座藏青色的牯牛大崗,喃喃道:“我來了。”

    這位山上人,上山殺人去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3:07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七十七章 坐山觀虎鬥


    這座與天師府對峙的牯牛大崗還真不是一般的魚龍混雜啊。

    獨享陸地清福?

    徐鳳年坐回山坡,用春雷在地上寫了幾個名字,隨口詢問身邊的慕容桐皇,“你覺得軒轅敬城的話能信幾分?”

    慕容桐皇毫不遮掩冷笑道:“即便軒轅敬城是真的是二十年苦心孤詣忍辱負重,難保這個瘋子不會對殿下出手。殺掉軒轅大磐和軒轅敬宣,此人九死一生都不想,必死無疑。可劍道宗師軒轅國器坐鎮徽山,數百年根基,豈是殿下一百騎兵可以輕易鎮壓?引虎驅虎,不如兩虎相鬥,我就不信軒轅敬城身為軒轅大宗嫡子,二十年沒有幾手不為人知的布局,一旦殿下出了意外,死在牯牛大崗,北涼隻會遷怒於徽山,那對母女趁亂入了江湖,才是真正的天高任鳥飛,軒轅敬城若真有誠意,三拜殿下和自曝醜聞算得了什麼,讓軒轅青鋒來做人質還差強人意。”

    徐鳳年點頭道:“軒轅敬城要與家族反目大概是真事。”

    徐鳳年感慨道:“二十年證得旁門長生,以一己之力掀翻數百年的基業,怎麼聽著讓人脊梁骨發冷。”

    慕容桐皇就有一對臥蠶眉,隻是平時媚氣多於英氣,此時翹起,笑意更顯幸災樂禍,道:“軒轅世家早就該分崩離析,死絕了才好!”

    徐鳳年接過黃蠻兒遞過來的山楂,盤膝而坐,就將山楂兜在袍子上,拈了一顆丟進嘴,對慕容桐皇擺擺手道:“先別忙著說氣話,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你算半個局外人,我們不急著上山,你隨便說說,看能否拎出一些蛛絲馬跡。不管怎麼莫名其妙雲遮霧繞,歸根結底就兩條路,上山,不上山。”

    慕容桐皇點頭道:“上山,殿下得承擔不小的風險,這恐怕也是軒轅敬城能夠忍到現在的初衷,不等到有強大外力可以憑借的機會,他未必肯與家族撕破臉皮,否則以徽山的家底,除非是齊玄幀這樣的陸地神仙才可以來去如履平地,軒轅敬城顯然還不至於強悍如此,鷸蚌相爭,那對母女坐收漁翁之利,徽山對殿下而言畢竟隻是雞肋。其實殿下不上山才好,或者說緩一緩上山,由著軒轅敬城拚了全部實力,明的暗的都浮出水麵了,相信到時候徽山也已元氣大傷,隻不過這時想再要渾水摸魚,獲利遠不如冒險上山為軒轅敬城壓陣。”

    徐鳳年總是吃不完山楂,因為差不多才吃完一顆,黃蠻兒早已小心翼翼拿袖子擦完一捧了。徐鳳年拿春雷抹去地上胡亂寫出的字跡,丟給姐弟兩人一些山楂,笑道:“上山,咱們還得早點上山!”

    慕容桐皇皺眉道:“為何?”

    徐鳳年起身望向牯牛大崗,輕聲道:“看打架。”

    慕容桐皇小心翼翼試探性問道:“殿下嗜好武學?”

    徐鳳年自嘲道:“貪生怕死而已。當然,也有打小就想著行俠仗義英雄救美的念頭作祟。”

    慕容桐皇別過頭,一臉忍俊不禁。行俠仗義這四個字誰來說都可以,偏偏讓整座江湖都在馬蹄聲下瑟瑟發抖的人屠嫡長子來說出口,份外荒唐。徐鳳年笑道:“想笑就笑好了。”

    慕容桐皇雖說卸下一些心防,但還沒膽子在世子殿下麵前放肆,當然沒敢出聲取笑。徐鳳年拍拍黃蠻兒腦袋,“走,去徽山,誰攔路,你就撕了他!”

    黃蠻兒原本渾濁不堪的眼神瞬間綻放光采。

    徐鳳年轉頭對青鳥說道:“去逍遙觀和老劍神以及鳳字營說一聲,還有你最好帶上那槍。我們在青龍溪那邊會合。這次咱們玩一次大的,順道提醒一聲老天師趙希摶,龍虎山最好別摻和進來,軒轅敬城邀請我們上山的事情,可以跟老天師解釋解釋,讓他知道這是徽山的家事,不是本世子要搗亂給軒轅世家來下馬威什麼的。”

    青鳥挽著竹籃,點頭道:“曉得了。”

    逍遙觀泥牆牆頭上,趙老道伸長脖子望向那個踏江而去的中年儒生,嘖嘖稱奇。羊皮裘李淳罡冷笑道:“老夫真心瞧不明白這世道了,當初不說天象,指玄境界便可穩居天下前十,如今倒好,指玄境就跟路邊大白菜一樣不值錢,敢情當下行走江湖,不是金剛境就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了?”

    才堪堪摸著指玄境門檻的趙希摶赧顏道:“李老哥這話說笑了,這三十年江湖的確與前三十年不太一樣,天才與怪胎都出了不少,可也不至於金剛多如狗指玄滿地走,隻不過世子殿下出門遊曆,與平常人闖蕩江湖自然不同,若徐鳳年不是北涼王的兒子,是一個能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又豈能遇上吳六鼎攔江?豈會碰上第十一的王明寅?更不會才到龍虎山就被忍辱負重的軒轅敬城找上門了。不是這個江湖變幻太快,委實是李老哥你跟著的這小子太惹眼啊。沒些斤兩本事的江湖人士,哪敢來北涼世子麵前自取其辱?不說李老哥,這一百精銳鳳字營可就夠一大壺喝的了,小魚小蝦,早就給一巴掌拍死。”

    李淳罡冷哼一聲,道:“這飄下牯牛大崗的軒轅敬城是怎麼回事,你所謂的長生真人境界又是怎麼搞的?”

    老天師捋了捋頜下胡須,眯眼道:“這後生啊,苦命,很有才華的,但身為軒轅長房長孫,偏偏不走武道。下山考取功名時,愛上了個不懂知恩圖報的江湖女子,那女子出身不好,性子卻執拗,大概是不甘心被帶上徽山,軒轅大磐瞅準機會,軟硬兼施就給雙修上了,至於這頭有沒有軒轅大磐逼得孫子奮發習武的心思,天曉得。這二三十年,軒轅大磐潛心修行歡喜禪和房中術,十分百無禁忌,龍虎山這邊都有幾名黃冠遭了毒手,不過那幾名道姑也奇怪,事後一聲不吭,反而主動在牯牛降那邊安心做鼎爐,也算軒轅大磐馭人的本事了得,嘿,這老王八年輕的時候就討女人的喜歡,手腕那是越老越厲害。我聽說這兩年看上了軒轅敬城的女兒軒轅青鋒,估計這次終於過了軒轅敬城的底線,不再忍氣吞聲,但軒轅敬城如何成為長生真人,我就不清楚了,隻知道這小子二十年來常到天師府借書看,有借有還,與我那心比天高的侄子趙丹坪關係一直不錯,難不成看書也能看著看著就能成了真人?真稀奇,回頭我得問問趙丹坪。”

    老劍神譏笑道:“觀他氣海翻湧,便是倒行逆施的求死路數,不值一提。”

    老天師惋惜道:“這小子若是不這般急於求成,那塊石碑上的陸地清福就名副其實了。”

    老劍神呸了一口,道:“再不求死,拿命來換取境界,難道還眼睜睜看著女兒入了軒轅大磐那老畜生的嘴?”

    趙希摶雙手插袖,不停唉聲歎氣,愁眉苦臉道:“李老哥,你說世子殿下會不會接過這燙手山芋?”

    李淳罡毫不猶豫道:“廢話,起碼是一場指玄對指玄的拚死對決,說不定就是天象之間的巔峰大戰,那小子會不去?”

    趙希摶還是歎氣道:“這麼一來,江東軒轅就真的要起碼三十年內一蹶不振了。”

    李淳罡冷笑道:“軒轅與劍池本就與吳家劍塚差了好幾層境界的家底,當年吳家劍魁盡出,九劍破萬騎,那才是真風采,軒轅和劍池算什麼東西!能與吳家劍塚並肩?都是江湖上那些趨炎附勢的王八蛋瞎吹捧出來的。”

    看到青鳥提著一竹籃山楂走向逍遙觀,老劍神問道:“等下你去不去徽山?”

    老天師苦著臉打哈哈道:“老道身體不太舒服。”

    李淳罡飄下牆頭,不屑道:“你這個老娘們還有天葵月事?”

    趙希摶瞪眼,卻不敢反駁。

    李淳罡落井下石道:“不怕你徒弟吃虧?”

    老道頓時來了精神氣,喜逐顏開道:“我這徒兒吃不了虧,不是老道說大話,要傷到黃蠻兒,天師府加上牯牛大崗,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但若說要殺我這徒兒,嘿,龍虎山興許有一兩位,徽山那邊啊,沒!”(未完待續)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3:12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七十八章 指玄對指玄


    牯牛大崗上建築極有講究,等級森嚴,規矩繁瑣,例如長房大宗所在的後庭,便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迎麵宴廳一間,朱紅細漆,雕花紫檀,脊獸騰飛堂壁懸大匾壺天永冬四字,前有天井後有花園,東西廂房上有樓,天井置有一隻半人高的琉璃大缸,盛水數千斤,植有**株蓮花,亭亭玉立,可見根須,十幾尾肥碩紅鯉悠遊其間時值初秋,紅牆綠瓦間,黃葉鋪滿簷下的青石地磚,無人打掃,透著股冷冷清清一名華美宮裝的婦人站在琉璃魚缸前,端著一盞小瓷碗,拋撒餌料到缸內,引來紅鯉歡快遊曳,她體態雍容,神情慵懶一名高大健壯的華服男子徑直走入庭院,婦人身邊的一名丫鬟趕忙低下眉目,不敢正視中年男子雙手搭在紅瑪瑙腰帶邊緣上,看人習慣性給人一種睥睨眾生的傲慢感覺,哪怕到了這座庭院,應該喊眼前那婦人一聲嫂子,他仍然絲毫不肯收斂氣焰,抬起一手揮了揮,將那名眼睛隻盯著腳尖的丫鬟驅走,也不知這名低眉順眼的丫鬟如何看到男人揮手動作,她如獲大赦地跑向大門,經過男子身邊時,被一巴掌狠狠拍在翹臀上,驚嚇得麵無人色容顏冷豔的婦人對此無動於衷,依舊喂食鯉魚中年男子走到琉璃缸前,伸出兩根手指撫摸著光滑缸壁,微笑道:“嫂子,咱們孤男寡女的,不做些什麼嗎?”

    婦人凝視著一尾尾無憂無慮的鮮紅鯉魚,冷淡道:“軒轅敬宣,你就不怕吞了我這餃子,把你舌頭連著心肝髒脾腎都一起給燙沒了?”

    被婦人直呼名字的男子不以為意道:“嫂子深居簡出,自然有所不知老祖宗這回出關後,有意將家主位置托付給我,也怪不得嫂子不知此事,嫂子與老祖宗也有些時日不曾雙修了?”

    男子掌心貼在琉璃魚缸上,驟然發力,十幾尾鯉魚與蓮花根莖一同被拉扯到缸壁這邊,死死粘住,不得動彈,他彎腰看著垂死掙紮的那些鯉魚,微笑道:“軒轅敬宣對嫂子垂涎已久,這在徽山早就是路人皆知,等我名正言順接管這座牯牛大崗,老祖宗豈會在意一隻上了年紀的破舊鼎爐我那個書呆子的大哥把你當仙子供奉起來,以為你不食人間煙火,分明是半點不懂女人心思,那些聖賢書都白讀了,女子三十如狼四十似虎,一旦嚐過了久旱逢甘霖的滋味,哪耐得住寂寞,你說是不是,嫂子?”

    婦人被如此言辭羞辱,依然不動聲色,隻是望著幾乎窒息瀕死的鯉魚,淡然嘲笑道:“軒轅敬宣,你猴急什麼,等哪天做成了軒轅家主再來渲泄胸悶也不遲對了,可曾記得六年前你去南疆辦事?嫂子湊巧在牯牛降大床上見到了你那位忠貞不渝的妻子,可是狐媚得十分厲害她初入徽山,天天罵我失德蕩婦,這幾年,你不奇怪她為何閉嘴了?不妨與你明說好了,是嫂子憐她寂寞,與其花費力氣罵人,還不如留著力氣去床上伺候人,嫂子這才大發慈悲懇請老祖宗雨露均沾於她”

    軒轅敬宣臉色陰沉,停頓片刻,手心離開琉璃缸壁,根莖傾斜蓮花的齊齊折斷,十幾條鯉魚鮮血從魚鱗絲絲滲出,浮屍水麵,軒轅敬宣連著說了三個好字,獰笑道:“軒轅敬城這個大哥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沒想到還是嫂子有心機,知道耍些小手腕來報複,如此最好,今天我就扛著嫂子回去,倒要看看長房大宗有還有誰能跟嫂子這般有骨氣或者軒轅敬城幹脆就在這與大嫂肆意歡愉一番?聽聞嫂子對著一幅畫像相思成疾,稍後我不介意將那畫像掛在床頭助興,嫂子,如何,敬宣是不是比大哥要風花雪月熟諳情趣多了?”

    婦人平靜望向鮮血彌漫的魚缸,微笑道:“與軒轅敬城比較,你也太看得起他了”

    軒轅敬宣問道:“等下嫂子在床上可要使出渾身解數才好,女子十八般武藝”

    “軒轅敬宣,你畜生不如”

    門口傳來一聲怒喝

    軒轅敬宣聽到熟悉嗓音後,懶得轉身,放縱笑道:“青鋒,聽說你器重的那個姓袁的雜種,已經半死不活,所以你娘今日下場,就是你幾年後的遭遇,叔叔有這個耐心等到那一天甚至叔叔會其想,到了花甲之年,是不是青鋒都有妙齡的女兒了?以往不懂那石碑上獨享陸地清福六字是個什麼意思,如今才懂這等福氣,真正是神仙才能享受”

    軒轅青鋒站在門口,指甲刺入手心

    看到女兒,婦人眼中終於閃過一抹慌亂,冷聲道:“青鋒,離開這”

    軒轅敬宣嘖嘖笑道:“真是母女情深,感人肺腑”

    一陣不合時宜的咳嗽聲輕輕響起

    軒轅敬宣愕然,緩緩轉身,看到出現在門口的一個身影,下意識中略有驚嚇,但隨即被自己的一絲恐慌給逗笑,就站在琉璃大缸邊上肆無忌憚地捧腹大笑起來,之所以訝異,那是因為軒轅敬宣知道誰都可以踏足這座大宗內庭,唯獨門口那名男子不行而那人恰好便是軒轅敬宣身後婦人的丈夫,這是何等荒誕不經的事實?當初風華正茂的妻子寧肯與老祖宗雙修,致使嫡長房淪為笑柄,寧願二十年對著一幅泛黃的畫像發呆,也不願正眼看一眼丈夫,說出去都沒人相信

    幾乎笑出眼淚的軒轅敬宣伸手擦了擦眼角,眼神陰森他想起兒時兄弟三人,站在問鼎閣望江台,一起踮起腳跟趴在欄杆上的溫馨場景,清晰記得大哥說要做名垂千古的治國文臣,二哥說要重振家族威名,要勝過那吳家劍塚,而軒轅敬宣則揚言要做王仙芝那樣的武夫,什麼龍虎山真人都一拳砸成肉餅,兄弟三人,那時還是親如手足,隻是長大後三人的前程便南轅北轍,二哥軒轅經意為人處世有大將風範,玲瓏八麵,吸納了許多股不可小覷的江湖力量,而軒轅敬宣自己是在武道一途上高歌猛進,至今已是即將一腳踏入宗師境界,未來成就,比起父親軒轅國器,隻高不低,但那位大哥呢,老祖宗給予那麼大的期望,贈予那麼多資源,仍是一個扶不起來的廢物,與人說話隻會唯唯諾諾,與人爭執隻會一退再退,在崇力尚武的軒轅世家,要武癡軒轅敬宣如何去尊敬一個從不碰刀劍棍棒、隻會捧幾兩重書籍的長兄?

    咳嗽過後,中年儒生仍未走入庭院,捂住嘴巴含糊說道:“敬宣,你應該再等等的,可惜你從小就沒什麼耐性,這樣不好”

    軒轅敬宣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笑話,才止住笑,就又忍不住大笑出聲,雙手搭在瑪瑙腰帶上,直視這位身體孱弱多病的長兄軒轅敬城,說道:“大哥,你說我該等什麼?等你靠一肚子仁義道德去當家主?等我侄女去牯牛降當采陰補陽的可憐鼎爐?還是等耐心耗光了的父親再次給你們嫡長房撐腰?大哥啊大哥,你要知道我以往雖說言語上占一占嫂子的便宜,可你到底是我大哥,長兄為父,敬宣還不至於真的如何對嫂子不敬,誰讓咱們兄弟三人都是敬字輩?”

    軒轅敬城鬆開手,點頭道:“你接著說”

    軒轅敬宣嘿嘿道:“我忍了很多年,實在是不想再忍了大哥,你知道我受了老祖宗點撥,輔以丹藥填充氣海,這時是什麼境界嗎?”

    中年書生平淡道:“跳過金剛,初入指玄”

    軒轅青鋒臉色劇變

    臉色常年慘白的書生緩緩道:“可你知道這種拔苗助長的境界,是無根之木,對武道長遠並無裨益”

    軒轅敬宣揉了揉肚子,譏笑道:“這話從你嘴說出,真是誠心誠意,讓我醍醐灌頂啊我肚子都笑疼了”

    軒轅敬城轉頭看了一眼牯牛降大雪坪方向,輕聲呢喃道:“冬季大雪,徽山才會幹淨些咱們這個家,實在是太髒了”

    軒轅青鋒伸出手,示意娘親走出庭院,遠離那個晉升指玄境的叔叔

    但婦人紋絲不動

    她從不會主動走近那個男人

    中年書生深深凝視著她,微微一笑,說不出道不明的豁達釋然

    從不踏足這座院子的他竟然破天荒走過門檻

    她和軒轅青鋒俱是恍惚呆滯

    軒轅敬宣還是不以為然的倨傲表情,冷笑道:“大哥,怎的,要拿書本敲打我?”

    軒轅敬城搖頭道:“徽山不破不得立,軒轅大磐早就將徽山帶上一條岔路,今日就由我來撥回正途”

    “若說武學天賦,你便是加上軒轅敬意都比不上我”

    “你是指玄,我便以指玄殺你”

    中年書生說話不急不緩,寬博青衫雙袖飄逸而動,母女二人隻看到這個與世無爭了一輩子的男人徑直走向軒轅敬宣

    看似慢行,卻眨眼便至軒轅敬宣眼前

    明明已是指玄境的軒轅敬宣瞪大眼睛

    中年書生單手握住他脖子,一行再行,穿過琉璃大缸,在後庭大門後,書生停步,軒轅敬宣被丟入屋內

    身體在空中炸裂

    七竅微微流血的中年書生轉身,似乎想要伸手去觸碰妻子,但終究沒有這個勇氣,走到院門口與女兒擦肩而過時,柔聲道:“青鋒,以後就由你照顧你娘了”

    婦人猛然喊道:“軒轅敬城,你要去哪”

    中年書生繼續前行,溫言笑道:“去牯牛降大雪坪”

    “把這個家掃地掃幹淨了,你們便真正自由了”

    “聖人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可惜軒轅敬城這輩子也就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軒轅敬城不後悔當年娶你”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4 23:17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象對天象


    屋內的軒轅敬宣死得不能再死了,便是那傳說中的陸地神仙,氣海炸裂全身經脈,都活不下來。

    屋外婦人怔怔望著碎了一地的琉璃大缸,十幾尾紅鯉掩映在蓮花翠綠枝葉中,方才兩人一瞬穿過,刀切一般穿過大缸,幾千斤水傾瀉而出,濕了她的絲綢繡鞋。天涼好個秋,秋風秋意秋寒,由腳底冷遍了她的全身。

    軒轅青鋒癱軟靠在門上,一直被長輩譽為每逢大事必有靜氣的她也喪失了思考能力,頭腦一片空白,叔叔軒轅敬宣不管如何品行不端,終歸是貨真價實的頂尖武夫,幾十年按部就班,紮實鍛就了一副金剛體魄,在徽山公認隻在老祖宗和“三尺青鋒懷抱仙氣”的軒轅國器兩人之下,更自稱已然邁入玄而又玄的指玄境界,便是才入指玄,根基仍是不穩固又如何,指玄啊,江湖別稱武林,到了指玄,才算真正成為屹立武林的一棵參天大樹,道門真人便有望飛升,釋門活佛即可化身舍利,三教以外的武道散人們則是更加生猛霸氣,以力證道,不假外力,純粹以肉身抗衡天威大劫,想一想就讓人熱血沸騰。

    怎麼眨眼工夫就死了?

    軒轅青鋒受限於天賦根骨平庸,不宜習武,但自幼遍覽秘笈,加上從小就見慣了高人過招,尤其是過目不忘,眼光練就得十分老辣。她看得出臨敵時軒轅敬宣那失神後,其實很快就想要痛下殺手,但對手根本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估計沒有比這更死不瞑目的死法了,身為指玄高手,卻被人麵對麵輕鬆閑逸地走到眼前,一招擊斃。軒轅青鋒在那一瞬窺知幾分隱秘,軒轅敬宣身具好似佛門天王的金剛不壞,雖說距離內外與天地圓融的天象境界還差了兩層,但起碼已是體內自成巍巍氣象,之所以被一擊破碎,似乎是被掐住脖子後,以強橫無匹的狠毒手法用氣機導引氣機,宛如北方玄武的龜蛇相纏,最終導致經脈寸寸爆炸。

    軒轅青鋒欲言又止,嘴唇顫抖,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當她看到娘親要轉身走入屋子,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娘,真不去牯牛降大雪坪嗎?”

    婦人轉頭問道:“去看軒轅敬城如何尋死嗎?”

    軒轅青鋒自言自語道:“爹既然能殺了軒轅敬宣,未必不能……”

    她跨過門檻,看也不看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笑道:“這又如何?軒轅敬城不是咱們娘倆知道的那個軒轅敬城,我就得悔青了腸子,哭得梨花帶雨去求他回心轉意?然後與他相敬如賓,在徽山一起白頭偕老?”

    軒轅青鋒淚流滿麵,道:“娘,你當真一點都不心疼?”

    她笑了笑,道:“我啊,早就不知心疼的感覺了。你要想去,就去大雪坪吧,娘想一個人好好靜一會兒。”

    一位看著軒轅青鋒長大的老嬤嬤匆忙趕來,畢恭畢敬說道:“夫人,小姐,老爺不知為何獨自去了大雪坪。山下有人自稱老爺邀請來牯牛大崗做客,好像正是那位跋扈的北涼世子,帶了一百佩刀持弩的扈從,已經開始登山,很快就要到達儀門。府上攔路的,都被一個不起眼少年給生撕了,手段淩厲得很。傳聞當年那位折辱咱們軒轅世家的劍神李淳罡也在其中,二爺已經帶了人馬過去阻擋。”

    登上牯牛大崗,鋪有玉石甬道三百步,跨路橫築有牌坊一座,便是徽山軒轅的儀門,上書“登峰造極”四字,副匾額寫有口氣極大的“武道契昆侖”,鄰居龍虎山也有類似建築,文官武將都需見碑下馬,用作彰顯道教祖庭的尊崇,到了徽山這邊,便是提醒所有登門拜訪的江湖人士主動摘刀解劍,數百年人不是沒有自視甚高的武人莽夫不願遵循規矩,但如李淳罡那樣得逞的,屈指可數,絕大多數都被丟下牯牛大崗。

    麵黃肌瘦的徐龍象殺得興起,根本就是所向披靡。

    要知道這徽山號稱匯聚了近千號的武林精英。軒轅世家稱雄東南,大致分為幾種人,第一種當然是生而便姓軒轅的家族嫡係,這一脈以徽山三房為主幹,劍生仙氣的家主軒轅國器下麵,又有軒轅敬意和軒轅敬宣撐起架子,與外戚與入贅軒轅的各路英才作為岔開枝椏,共同構成王朝東南最為枝繁葉茂的一棵武林大樹,這些人擁有近水樓台的先天優勢,根據血脈親疏遠近,以及武學天賦高低,可以分別去問鼎閣取閱秘笈。接下來便是軒轅以秘笈和重金雙管齊下豢養的鷹犬走狗,這頭又分兩種,身份清貴者位列客卿,在徽山享受不低的待遇,出身粗鄙者若是身手不夠結實,大抵得夾著尾巴給軒轅世家賣命,做些刀口舔血的陰暗勾當換取飯碗,袁庭山若非與軒轅青鋒那層關係,便隸屬於這個陣營,得靠真本事換取想要的東西。再就是軒轅精心培育的私人武力,當打主力有兩撥,一撥是兩百騎,五十砸下銀子無數的重騎,以及相對便宜些的一百五十輕騎,另外一撥是忠心耿耿的死士,身份複雜,可以是逃竄到徽山避難的武人或者遊俠,更多是自幼便被軒轅當棋子慢慢栽培的刺客殺手,這一類極少有人能活到而立之年,足見軒轅世家在東南江湖上的活躍。

    世子殿下與黃蠻兒一同站在儀門下。

    身側站著羊皮裘老頭,青鳥手持那槍。

    身後是大戟寧峨眉和一百白馬義從。

    二門附近人頭簇擁,層層疊疊,刀槍棍棒十八般兵器都齊全了。軒轅敬意臉色陰沉地站在台階上,近百號臂力出眾的弓箭手占據地利,蓄勢待發。

    三十餘客卿傾巢出動,皆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

    徐鳳年嘖嘖感慨道:“好洶湧的江湖。”

    頭頂已是烏雲密布,竟然有大雨的兆頭。

    幾十年後再次上山已是獨臂無劍的李老頭站著打瞌睡,一言不發。

    徐鳳年轉頭問道:“這離那賊窩牯牛降還有多遠?”

    老劍神睜開一絲眼縫,懶洋洋說道:“不算太遠。牯牛降外有一大塊平地,便是大雪坪了。不出意外軒轅敬城會在那跟軒轅大磐死戰一場,的確是個死人的好地方。”

    徐鳳年頭疼道:“這麼多紮堆的一流二流高手,外加幾百號死士,怎麼過去?”

    李淳罡沒好氣道:“老夫倒是可以一人輕鬆穿過,至於你嘛,想硬碰硬死磕的話,就等著全部交代在這好了。你當一個大家族幾百年基業,是吃素吃出來的?”

    徐鳳年小聲問道:“擒賊先擒王?”

    老劍神想了想,說道:“你是說拿下軒轅敬意?”

    徐鳳年笑著點頭,躍躍欲試。

    老劍神揉了揉下巴,眯眼道:“若是老夫親自出馬,也簡單,不過沒有老夫出力你看戲的道理,你小子先讓黃蠻兒喊陣,來個下馬威,撕幾個人再說其它。再由你身邊這個耍什麼不好偏偏耍那槍的丫頭掠陣,老夫什麼時候出手,看心情。放心,不會讓你等太久。老夫也很好奇那軒轅敬城不惜拿性命換境界,能換到怎樣的高度,天象與天象捉對廝殺,也不算太稀奇的事,但兩兩身陷不死不休的境地,才有意思。萬一不小心蹦出半個陸地神仙,就有眼福了,你小子別的本事不咋的,偷師倒是馬馬虎虎。”

    看著黃蠻兒大踏步前行,老劍神略微感傷道:“白費了老夫當年一番心血,好不容易出個軒轅敬城,還窩反。這棵大樹在軒轅大磐手上挖得肚中空,到底還是要倒了。”

    大雪坪。

    中年書生迎風慢行,衣袖翩翩,卓爾不群。

    隱忍二十年,這一刻終於崢嶸畢露。

    一路走來,不停咳嗽,滲出血絲。誰都沒能看透他的軒轅敬城想了許多事情,有好有壞,有榮有辱,有起有伏。

    軒轅敬城停下腳步,望向大雪坪盡頭的高大身形,喃喃道:“終於走到這了。”

    那道身影異常魁梧。

    這是一個駐顏有術的老人,二十年前便滿頭白發的老人竟雙鬢複青黑,他不苟言笑地站在牯牛降府邸門口,一夫當關,氣勢雄偉。

    這位徽山上唯一有資格說獨享陸地清福的老祖宗眼神淩厲,聲若洪鍾:“敬城,讀書可曾讀到與天地共鳴?”

    渾厚嗓音在大雪坪激蕩。

    牯牛降屋簷下掛有一串風鈴,因為山巔勁風吹拂,終年叮咚叮咚響不停。

    此時反而寂靜無聲。

    如同被勒住脖子的將死之人。

    軒轅敬城平聲靜氣道:“是否天象,試過便知。”

    在軒轅家族一言九鼎了足足一甲子的老人,近二十年得以返璞歸真,豪邁大笑道:“我倒要看看你這不肖子孫,能否熬得過百招!”

    不需再刻意苦苦壓抑境界的軒轅敬城抬手起一勢。

    右腳踩出一步,左腳微微屈膝。

    一手探出,一手回攬。

    妙不可言。

    那間,天上烏雲旋轉如龍卷,驟然下降。

    軒轅敬城輕聲道:“我撼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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