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083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19:34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四十章 禍端

    偌大一張桌子斷作兩截倒塌,這幫士子見著幾位驚為天人的外地美豔小娘後,還特地打腫臉充胖子地跟酒樓多加了幾道平時不太舍得點的昂貴菜肴,被一刀劈開後,嘩啦啦全都掉地上了,都是白花花銀子啊。隻不過銀子事小,麵對那柄清亮刀鋒事大,一名脖子漲紅的士子興許是想起了刀斧加身不失骨氣的聖人教誨,正準備嚷嚷,就被刀身扇在臉上,這名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立即側飛出去,把隔壁桌都給砸爛了,斯文掃地。徐鳳年轉身對魏叔陽魚幼薇一行人說道:“會讓舒羞和袁猛帶你們先去盧府,我要去趟江心郡,與我大姐說一聲,肯定能連夜趕來。”

    聽到動靜的袁猛帶十名白馬義從抽刀上樓,徐鳳年拿繡冬刀點了幾桌,說道:“袁猛,招待這幾桌家夥都喝尿喝到飽,分作兩批,讓他們脫了褲子互相喂,誰有骨氣不願做,你就拿刀敲爛了。骨頭真硬的,亂刀砍死,事後把屍體用馬拖拽,丟到他們家門口去。留五十騎給你,陽春城內如果有甲胄士卒攔路,你自己看著辦。這種小事,能做妥當?”

    這鳳字營校尉獰笑道:“這都做不好的話,袁猛自己把腦袋割下來當尿壺。”

    徐鳳年獨自下樓,重新上馬,對寧峨眉沉聲說道:“留下五十騎,其餘鳳字營與我前往江心郡。”

    世子殿下帶著大戟寧峨眉奔騰離開。鳳字營浩蕩而來,浩蕩而去。視王朝律法與陽春城數百甲士如無物。

    二樓,死一般寂靜。那被拍飛的湖亭郡士子的身體偶爾會抽搐幾下,扯動瓷盤,才發出一些毛骨悚然的聲響。校尉袁猛搬了張椅子大馬金刀坐下,讓一名輕騎去傳令樓下四十騎隨時待命應對陽春城兵甲,繼而伸出兩根手指一晃,樓上十名輕騎同時提刀柄朝十個湖亭郡人士的腦袋砸下,袁猛這才從牙縫中迸出三個字:脫不脫。誰能承受這奇恥大辱,雖說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但仍是無人響應,袁猛皺了皺眉,站起身,似乎嫌棄那被世子殿下打趴下的家夥礙眼,拿北涼刀朝那人胸口就是一戳,抽刀極快,頓時帶出一股泉湧鮮血,幾個士子當下便兩眼一翻,暈厥過去,還有幾個癱軟在椅子上,襠下露出一股腥臭。

    老劍神無奈起身,端著酒杯去樓下繼續喝酒,幾名女子自然快步跟上,神情各異,魚幼薇淡漠冷清,裴南葦緊蹙眉頭,舒羞幸災樂禍,而薑泥破天荒沒有如何憐憫,這歸結於她雖怕徐渭熊怕得一塌糊塗,對徐脂虎卻並不反感,她年幼便被裹挾到北涼王府,徐脂虎未出嫁前,一次在家中遇見惡仆欺負孤苦伶仃的小婢女,曾摟在懷中說了幾句暖心的言語,薑泥一直記在心上,出北涼後聽到一些有關徐脂虎難聽至極的風言風語,也頗為憤慨,再則她深知那草包世子不管如何在北涼荒唐,對兩個姐姐的心意毋庸置疑,尤其是王妃早逝,長女徐脂虎難免就要承擔起許多,很多年前,她未出嫁江南,他未出門遊曆,總能看到姐弟兩個一起嬉笑打鬧的情景,她心底何嚐不希望有這麼一個姐姐?

    袁猛問出被他一刀捅爛心髒的家夥住處,就下令將其屍體隨意用繩索捆綁,派遣樓下十名輕騎拖拽著丟到家門口去。二樓地板上留下一條血路,袁猛虎目環視一圈,沒看到再有錚錚鐵骨的家夥跳出來,這才笑眯眯望向三桌十五六人,手上沾血的北涼刀往桌上一抹,緩慢擦去新鮮到不能再新鮮的血跡,問道:“還不動手?要老子親自幫忙的話,一不小心就要把你們的棒槌給割下來了,到時候千萬別瞎嚎,可聽明白了?脫!他媽的真晦氣,真以為老子樂意見到你們褲襠的蚯蚓?老子胯下這根大槍能把你們婆娘給甩暈乎了!”

    二樓傳來稀稀疏疏的脫褲聲,與先前鼓足勁大嗓門指點江山的豪邁場景大相徑庭。

    袁猛用手抓了一塊肉丟進嘴,粗聲粗氣惱火道:“害老子沒得跟寧將軍一起去江心郡快活,真想把你們都給捅死了!”

    士子們脫褲子的速度立即加快許多。

    袁猛抹了抹嘴,哈哈一笑,麵目猙獰道:“等會兒哪個兔崽子撒不出尿,剛好一刀捅死。”

    幾個喝酒不多沒有尿意的士子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袁猛丟了個淩厲眼神,幾名輕騎皆是一刀將其捅出個通透。袁猛白眼道:“說了別嚎,明天你們一家老小有得是機會去嚎。你們這些,趕緊的,尿完喝飽就沒你們卵事了,別耽誤老子跟城的兵卒找樂子,最好一口氣來個兩三百號,才算馬馬虎虎熱手。”

    二樓臨窗角落坐有主仆兩人,主子年輕風流,握一把扇麵繪有枇杷山鳥圖案的精致扇子,以這把懷袖雅物輕輕搖動,氣態鎮靜,十分出塵。仆從是一名青衫劍客,站於身後,閉目養神。主仆即便見到這些武夫動輒拔刀殺人,也並未有所動作,俊雅公子置若罔聞,似乎打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隻是輕搖折扇,直到袁猛投來視線,他才嘴角勾起,露出一抹鄙棄,雙指輕輕疊起扇麵,準備起身離開這汙穢場合。當他起身,一直注意主仆動靜的袁猛也跟著起身,公子哥猜出意圖,略微皺眉,啪一聲,雙指嫻熟一記撒扇,扇麵大開,露出上麵疏密得當的名家鈐印,他作了這小動作後,那名貼身仆役猛地睜眼,精光四射。

    中年青衫劍士正要出手,臉色劇變,顧不得禮節,拉住主子的手臂就匆忙往後掠去,從二樓撞碎木牆落在街道上。

    年輕公子陰沉問道:“王濛,這是為何?”

    劍士如臨大敵道:“樓下有人以筷當劍擲出,劍意直達一品境界。”

    被劍士帶著幾次蜻蜓點水飄入小巷中,公子再度瀟灑收扇,拍了拍身上本就沒有的灰塵,笑道:“小小陽春城,還有這樣的高手?難怪那佩雙刀的家夥敢如此放肆。王濛,樓下高人是金剛幾品?”

    劍士臉色難看道:“興許要高出金剛境,已經有一些指玄的意味。”

    公子哥這才臉色凝重起來,冷哼一聲,走在巷弄中,猶豫了一下,丟掉那柄扇骨由象牙雕成至少值千兩銀子的珍貴折扇,道:“弄髒了本公子的扇子,這筆帳,得好好算。有一品高手依仗又如何,就不信你走得出這泱州!”

    盧府。

    這代盧氏家主盧道林的族弟盧玄朗坐在書房中,麵色陰沉,一名女婢站著揉肩,另外一名則跪著敲腿,輕重恰到好處,兩名姿容出彩的女婢竟是一對九分相似的並蒂蓮,姐妹兩人單獨而言便已明豔動人,呆在一起更是分外誘人。盧玄朗是泱州極富盛名的清談名士,盧氏他們這一輩家族嫡係成員共計六人,相比泱州同等族品的幾大世族,倒也不算太枝繁葉茂,不過盧氏可謂英才輩出,先皇巡遊江南時曾親口稱讚觸目可見盧氏琳琅珠玉,君王一言,便奠定盧氏在泱州的領袖地位。

    家主盧道林如今已是京城國子監的右祭酒,盧玄朗坐鎮家族根基所在的泱州,當年他在白馬寺舌戰群儒,折服群賢,再與來江南省微服私訪的老首輔展開六經是否皆史的經史之爭,論辯酣戰至夜半三更還不罷休,與盧玄朗對壘的辯手當時還未彰顯名聲,如今再看,簡直就是可怕,除了如今貴為國子監左祭酒的桓術,其中更有當朝首輔張巨鹿!盧玄朗當年崢嶸可見一斑,如今年歲大了,雖說再做不來散發裸裎閉室酣飲的曠達舉止,仍是江南道上交口稱讚的半聖碩儒,可最讓盧玄朗私下視作此生第一恨的是迎娶了那名寡婦,害死了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兒子不說,還給盧氏蒙上無數的恥辱,近段時間中給當年不顧反對力爭要將那放浪寡婦納入家族的兄長書信中,頗有憤懣怨言,但兄長卻執迷不悟,就是不肯將那女子趕出盧氏。

    泱州四大家族,如今排名依次是江心庾、伯柃袁、湖亭盧和姑幕許,本來以盧氏的家底,實力穩居第二,可正是因為這個從不被他當作兒媳婦的放-蕩女子,才讓伯柃袁氏的名聲趕超。

    這下可好,那北涼世子要來泱州了。

    盧玄朗惱恨之餘,夾雜著晦暗難明不方便與人訴說的苦水,原先那江心郡後生劉黎廷的妻子,怎會有本事驚動宮中那位寫《女戒》的娘娘,這頭有他不為人知的安排,本意是忍痛也要刮骨療傷,將那害群之馬逐出家族,再不能由著她興風作浪,將盧氏的數十代辛苦積攢下的口碑糟蹋殆盡,但是他哪能料到宮的娘娘尚未施力,就得到驚人消息,娘娘竟然被皇帝陛下驅逐到了長春-宮,徹底打入了冷宮!

    手捧一本聖人典籍的盧玄朗將書砸在桌上,嚇得姐妹花女婢纖手一抖,情不自禁加重了力道,更惹來年輕時好養性服石之事的盧玄朗一陣疼痛,這名大儒以前服餌過當,至今不說夏日,便是冬天都要袒身吃冰來散氣,所幸比起其餘三大家族一些服食五石散後癰瘡陷背脊肉潰爛的清談名家要好上許多,隻是對江南道士子來說,這些到底不算什麼。盧玄朗因服散而吃痛,可以咬牙去忍,但卑賤婢女服侍不當,馬上就各自挨了他一記耳光,她們的滑-嫩臉頰頓時浮現出一個手掌印,盧玄朗這才心情略微好轉,示意一名女婢去拿回書籍,攥在手中,冷聲道:“香爐,真是再應景不過的說法!”

    房門口傳來冷哼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兩位婢女臉色雪白,映襯得那手印愈發鮮紅。

    盧玄朗煩躁地揮揮手,她們趕緊低頭離去,甚至不敢喊出敬稱,隻是閉嘴逃離。因為那人素來不喜她們說話,說會汙了她耳朵。

    門口站著一位韶華早已不再的老婦,神情陰冷,長著一張毫無福祿麵相可言的臉,看著便陰森。

    老婦陰陽怪氣說道:“來這的時候碰到那賤貨了,還跟我有模有樣請安來著,這樣賢惠的兒媳,盧玄朗,也就你挑得出來!真是好大的福氣!”

    盧玄朗冷淡說道:“長兄為父,我有何辦法。”

    老婦桀桀冷笑,嗓音如同厲鬼,“好一個輕描淡寫的沒辦法,我兒便是被你這等識大體給害死的!”

    盧玄朗怒道:“泉兒一樣是我兒子!”

    老婦譏笑出聲道:“盧玄朗,你可是有好幾個兒子,我卻隻有泉兒一子!”

    盧玄朗頹然道:“我要看書。”

    老婦死死盯著這本該是相濡以沫相敬如賓的男子,臉孔扭曲,轉身丟下一句,“盧玄朗,別忘了我父親是誰。當年你沒攔下那骨頭沒幾兩重的寡婦進門,也就罷了,這次要是你還敢讓那姓徐的小雜種入了家門,我跟你沒完!”

    盧玄朗等她走後,將一本聖人經典撕成兩半,氣喘籲籲靠著椅子。

    管家急步而來,神情慌張敲了敲門,顧不得平常禮儀,隻見他嘴唇青白,彎腰附耳說了一個轟動全城的駭人消息。

    聽完後盧玄朗陰晴不定,十指緊緊抓住椅子,這位曾被先父讚許每逢大事有靜氣的江南名士露出一抹驚恐,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19:37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四十一章 馬踏中門

    盧府沒來由地在大白天關上府門,昵稱二喬的丫鬟趕忙回院將這個敏感消息說給小姐,這位江南道上風頭勁的狐狸精寡婦正躺在榻上看一本佳人小說,隻是比起《頭場雪》實在不堪入目。

    聽到二喬的稟報後心不在焉,她以為弟弟也要兩三天以後到陽春城,對於盧府的小動作並不在意,她可不傻,江心郡劉黎廷所在的家族算泱州二流末等士族,如何能入了皇宮大內的法眼,湖亭盧氏與其餘三大世族聯姻複雜,一榮俱榮稱不上,但一損俱損是真的,沒有盧玄朗默認,如何能搬出宮娘娘的大駕,甚至說不定幕後策劃的,就是盧玄朗這個名義上的公公,隻不過她懶得計較罷了,甭管盧親泉到底是怎麼個死法,克死夫君的黑鍋,總得由她背著,不管公婆兩人如何刻薄冷眼,平日作為兒媳婦該有的禮儀,她還是做足了十分,至於常去名山大寺聽玄談名士們辯論,被腹誹詬病,她不上心,她就喜歡看著那些自詡風流的名士俊彥看到自己入席後跟打了雞血般興奮燥熱,因此在報國寺被姓劉的妻扇耳光時,她隻是笑,天曉得是誰可憐誰。

    遠嫁江南,這些年算是把這些門閥士都看透了,大多眼高於頂,靠著祖蔭不思進取,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江南道郡府出去的清流官員,以在京城做言官為例,與北地諫官截然不同,喜歡三天兩頭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跟皇帝陛下過不去,不怕廷杖,不怕戴枷示眾,時不時就要鬧出撞柱的死諫,感覺就像是生怕天不生氣不惱火,恪守正統忠於禮法近乎偏執,無怪乎被許多讀書人說成江南道出身的官員像臣。

    但江南道也確實出了一小撮相當厲害的角色,通曉權變,手段練達,能夠經世濟民,可這幾位手握權柄的文臣武將,無一不是走出江南道鯉魚跳龍門後,就再不願回來,對於清談玄說也不熱衷,但沒人否認正是這幾位重臣,真正撐起了江南道的繁花似錦。如果要她來說,執掌一半國監的盧氏家主盧道林算一個,吏部尚書庾廉和龍驤將軍許拱也都能各自算一個,至於盧玄朗等一大批享譽大江南北的所謂名士大儒,差了許多格局眼界,這些老家夥也就隻會盯著族品的上升下降了,升了,欣喜若狂,降了,如喪考妣,在他們眼中,春秋國戰中為王朝立下汗馬功勞的武夫,隻是粗蠻將種而已,將門一說,貶遠多過褒,在江南道這邊,尤其不討喜。

    若她隻是普通將門女,早就道德君們被戳斷了脊梁骨,好在她是誰,是人屠徐驍的長女!

    心疼敬愛眼前這位主的丫鬟一臉期待地輕輕問道:“小姐,世殿下什麼時候到咱們陽春城啊?”

    寡婦徐脂虎拿手指刮了一下小丫頭的秀美臉蛋,調侃道:“你自己掐指算算,這兩天問了幾次了?十次有沒有?”

    小丫頭紅著臉道:“奴婢是盼望著殿下能給小姐出氣呢,劉黎廷與那悍婦實在太可恨了。”

    徐脂虎丟掉書,伸了個懶腰,笑道:“遲也就後天吧,上次我這弟弟寄信來已經要到雄寶郡了。”

    被寡婦用十兩銀從路邊買來的丫鬟二喬笑出聲,秋水眸彎成一對月牙兒,乖巧伶俐道:“相比二郡主,殿下還是喜歡小姐一些呀。”

    徐脂虎摟過這丫頭纖柔的身,下巴抵著她的額頭,開懷笑道:“就你會說話。”

    盧府外,剛從盧玄朗那邊領會意思的二管家聽到刺耳馬蹄聲後,給了個眼神,一個在湖亭郡地位能媲美六品官吏的了門房趕忙打開側門,隻許一人進出,二管家本不姓盧,盧家念在其忠心耿耿,便賜了個盧姓,別小覷了這改姓,在衣冠士族看寒門弟如看狗的年代,已是莫大的榮光,二管家如今叫作盧東陽,十數代都是侍奉盧氏的大管家隨著家主去了京城,盧東陽在湖亭郡家族就是大權在握,熏染了盧氏樸正家風,喜於大雪天腳踏木屐鶴氅大袖,自稱此生好寒衣寒飲寒食寒臥,湖亭郡便給了一個四寒先生的雅致名銜,他單獨走出側門,看到四十五精銳輕騎護駕的一行人,心中微凜,但站姿穩如泰山,指了指懸於一旁的“免”字牌,語調冷漠道:“今日盧府不待客。可交給我名刺,得空了再訪。”

    校尉袁猛臉色陰沉,但一時間不好發作,世殿下不在場,而且這頭畢竟還住著殿下親近的長郡主,不好貿然莽撞行事。至於盧氏在江南道上如何地位超然,勢力如何盤根交錯,他會管這些烏煙瘴氣的事情?

    約莫是看穿了這幫北涼蠻的處境尷尬,二管家盧東陽憑仗著琳琅盧氏的深厚底蘊,一下就從初聽到這夥人行事血腥的震懾中清醒過來,再無懼意,心中泛起冷笑,五十輕騎就敢在湖亭郡大膽造次,真是不知死活,酒樓那幾個不幸血濺當場的所謂士,算什麼士,在湖亭郡無非是不入流的貨色,撐死了是役門或者吏門孫,離入士品差了十萬八千,殺幾個下等貨色,就真當自己能在湖亭郡橫行霸道了?還不得低頭來求著盧府去打點!這幫將種莽人,怎配進入盧府!

    馬車上靖安王妃裴南葦一直掀起簾玩味旁觀,坐山觀虎鬥,看得津津有味。

    數百年屹立不倒的春秋十大豪閥被徐驍顧劍棠這些將種和幾大藩王推倒以後,離陽王朝隱約形成了三大士族集團,江南道便是其中之一,王朝滅掉八國,除去下旨讓一部分八國世族遷入京城,與當地門閥姻親抱團,形成了另外一個,還有一些士族則在二十年中陸續主動向北遷徙,以洪嘉年間為頻繁,人數不下三十萬,故而被稱作洪嘉北移,大多都選擇了富饒並且遠離京城的江南道,這無疑壯大了泱州四族的實力,湖亭盧氏在當代家主盧道林的影響下,吸納英數量僅次於庾氏,盧氏自然有它的倨傲底氣。若是那個敢在陣上當著趙衡的麵一槍刺死青州武將的家夥在,這場暗流湧動就沒什麼看頭了,無疑是帶著這些個悍不畏死的白馬義從直接碾壓而過,可既然他去了江心郡,就有意思了。萬一湖亭郡官府有不懼北涼軍的實權武將,板上釘釘會熱鬧有趣。

    裴王妃想到這,終於露出久違的笑臉。

    同坐一輛馬車的薑泥看得恍惚,這姐姐真是好看。

    老劍神李淳罡懶洋洋靠著車門打盹,打定了主意不摻和這種家事。

    不知何時,魚幼薇走下了馬車,抱著白貓武媚娘,站在階下,望向那狐假虎威到了鳳字營頭上的二管家,平淡說道:“開中門。”

    盧東陽發出嗤笑聲,指了指那塊牌。

    魚幼薇轉頭對坐於戰馬上的袁猛,平靜說道:“袁校尉,湖亭盧氏以禮此待我們,我們當然要還禮。”

    袁猛疑惑不解,一來他對殿下與這花魁出身的漂亮女是何種關係不太清楚,既然能有資格陪著殿下一同出北涼,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去,傻會將她當作一般名妓看待。二來她的還禮一說大有講究,所以他望向這位一直以來給人性柔弱感覺的花魁,等待下文。如果她隻是說讓鳳字營轉身離去,他定要輕看了她。殊不料魚幼薇冷笑道:“將這個不長眼的奴一刀捅死,先前殿下說殺了人後屍體要丟在家門口,眼前似乎還不需要浪費力氣呢。然後拆了中門,我們隻是來見長郡主的,到時候若是長郡主說沒了大門不合適,再由著盧府裝上便是。若是長郡主不點頭,誰敢動手,再殺便是。”

    袁猛哈哈大笑,在馬上一抱拳致敬,眼中多了幾絲恭敬,然後轉頭沉聲道:“抽刀還禮!”

    魚幼薇抱著憨態可掬的白貓轉身走回馬車。留下那麵紅耳赤的二管家氣恨得說不出話來,等他看到北涼輕騎鏘然抽刀,好不容易褪去的驚懼再度籠罩全身,尤其是發現那名凶悍校尉策馬躍上台階,嚇得立即轉身,試圖跑進側門求救,可人終究跑不過馬,何況還是一匹北涼戰馬,袁猛在二管家盧東陽一腳踏入門檻時一刀劈下,倒在血泊中,艱難向前爬行,這景象看得府內一些奴仆都驚呼尖叫起來,袁猛下馬,給這位四寒先生重重補上一刀,緊接著抓住一條腿,從側門丟到府外,世殿下臨行前可是叮囑過的,屍體丟在家門口嘛。

    袁猛不理睬那幫呈現鳥獸散的盧府仆役,站在門口陰沉下令道:“把中門拆了!”

    裴王妃愕然,再望去那個言行舉止一直輕柔似水的魚幼薇,有些懵了。

    江心郡劉府。

    劉府算是泱州根正苗紅的家族,可士族中一樣分三六九等,比較那龐然大物的四大世族,高低判若雲泥。

    別號誠齋先生的劉黎廷此時正在好言撫慰妻,他以精治美食著稱江南道,這段時日是顧不得君遠庖廚的古訓,幾乎日日都要給妻親自下廚,費盡心思變著花樣去討好。劉黎廷身材修長,在江南道這邊已是鶴立雞群,相貌清雅,加上出身於不俗的士族,這種男自然很不缺風花雪月。他前些年第一次在白馬寺參與清談時見到那寡婦,就心動了,寡婦又如何?她可是那人屠的長女,還長得那樣狐媚可口,輕輕一掐,仿佛就能掐出水來,可是她雖然口碑極差,看似誰都爬上她的床闈**一度,花叢老手的劉黎廷卻深知這天生尤物性冷得很,這偏偏激起了誠齋先生的無限勝負心,大獻殷勤,恨不得鞍前馬後將她當作皇後伺候著,前些日,她總算鬆口,在報國寺賞牡丹時,半真半假說若是敢休妻,她就考慮一下。

    劉黎廷這時想來,一身冷汗,怎就被鬼迷心竅了,竟看不出她的涼薄性,這寡婦分明是在等著看戲!所以捅了天大簍後,妻不知為何與宮一位得寵的娘娘扯上了關係,他再顧不得士風度臉皮,當下便寫了一篇絕交詩丟在盧府門外,所幸那寡婦早已是聲名狼藉,誰會站在她那一邊?否則盧府也不會一聲不吭,仍由自己潑髒水,哈,劉黎廷一想到這,真是暗自慶幸竊喜,因禍得福啊,若非這就個該拿去浸豬籠的寡婦,他如何能知道妻家族在京城皇宮都有香火情,這可是直達天庭聞天聽!

    劉黎廷給妻揉著肩膀,小心翼翼陪著笑問道:“娘,怎麼近宮頭沒動靜了,那位娘娘怎還不下旨來江南道?”

    劉妻擺出愛理不理的姿態,其實她隻能如此故弄玄虛。不說是她,起先連娘家那邊都不太清楚如何能讓寫《女戒》的娘娘動怒,父親挑燈夜讀翻遍了族譜,依稀尋著一點淡薄至極的親戚關係,至於為何雷聲大雨點小,突然就沒了聲響,她這等家族出身,如何能知曉其中真相?至於身邊的夫君,她何嚐不知那點上不得台麵的腥味,可嫁夫從夫,她隻能將所有的氣都撒在那放浪寡婦頭上,而且在她看來,那一巴掌,扇得一點不理虧,這種成天想著勾搭別家男人的無德寡婦,遊街示眾好!男三妻四妾無妨,你一個寡婦莫不是還想要麵首三千?!

    她怕夫君繼續在宮娘娘這件事情糾纏,隻得冷淡道:“夜深了,睡吧。”

    劉黎廷瞥了眼自己娘的容貌,悄悄在肚哀歎,與那天生尤物的徐寡婦可真是不能比啊。

    月色中,劉府外,五十驍勇輕騎無視夜禁,強勢入城,直奔而來。

    為首一位白袍白馬的公哥並未停馬,驅馬而上,一拉韁繩,馬蹄砸在劉府中門上,一轟而踏!

    馬踏中門後,策馬長驅而入劉府。(未完待續)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19:41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先生賣我幾斤仁義道理

    稍具規模的府邸中門都不會常開,尤其是盧氏這等根深蒂固的當世豪閥,不是隨便來訪一位客人就會打開中門,別說湖亭郡郡守,便是泱州刺史這類封疆大吏都未必有這個資格和榮幸。可以說中門是一個家族的臉麵,盧府藏龍臥虎,算上清客幕僚,養士數百人,雖說才派遣了管家盧東陽打發街上那幫人,但許多人都在暗中打量這的一舉一動,可當北涼輕騎卸門時,盧府並未出動死士,隻是走出一名頭頂純陽巾身穿腳踩布履的中年儒士,穿著素潔窮酸,身後跟著一名氣質靈秀的小童,雙手捧著一柄古劍,黑檀劍鞘,裹以南海鮫皮,與一般名劍的劍氣森然不同,此劍棲鞘時並無絲毫寒意。

    寒士裝束的中年人看了眼斃命於大院中的管家,輕輕歎息,中門已被嘩然卸下,校尉袁猛與院中這名儒士兩兩相望。

    盧府中年人略微作揖行禮後淡然道:“今日是盧府失了待客之道,盧東陽身為管事,當受責罰,隻是不至死罪。還禮還需再還禮。”

    袁猛識貨,如臨大敵,握緊手中北涼刀。一身戰陣搏殺熏陶出來的殺伐氣焰,與江湖人士的氣息自是不同。

    那位身旁童不捧卻捧劍的儒士作揖後,麵朝遠處馬車上昏昏欲睡的羊皮裘老頭兒,這次竟是一揖到底,彎腰時說道:“晚輩湖亭郡盧白頡,十一歲獲贈古劍霸秀,至今習劍三十六載,向李老前輩賜教。”

    老劍神聽到霸秀兩字後緩緩睜開眼睛,瞄了一眼,點頭道:“的確是當年羊豫章的佩劍,這老小子受困於自身資質,劍道造詣平平,眼光倒不是不差,當年老夫與人對敵,每次見到有這家夥觀戰都要頭疼。隻是羊豫章曾言此生不收弟子,你如何得到這把棠溪劍爐的最後一柄鑄劍?”

    在李淳罡麵前自報姓名執晚輩禮的盧白頡微笑道:“大概是晚輩幼時乳名棠溪,與恩師萍水相逢,便被贈予霸秀劍與半部劍譜。三十六年來,不敢一日懈怠。恩師對老前輩十分推崇,說兩袖青蛇足可獨步劍林五十年。晚輩神往已久,今日鬥膽拔劍,一小半是迫於無奈這盧氏子弟的身份,更多是想砥礪自己這三十六年閉門造車的下乘劍道,若是敗了,懇求老前輩不要遷怒於盧府。”

    羊皮裘老頭不耐煩道:“說話語氣跟羊豫章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且出手試試看,若是隻得羊豫章的劍術匠氣,不得其劍道匠心,便不值得老夫出手。誰他娘願意跟你們這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門閥世族過意不去,吃飽了撐著,茅坑竹竿拍蒼蠅,怎麼都要濺上一身屎。老夫當年不信邪,就吃了徐瘸子的大虧……”

    說到這,老頭兒立即閉嘴,自揭其短不是李淳罡的一貫作風。

    盧白頡灑然一笑,伸出雙指,在劍鞘上輕輕一抹,名劍霸秀出鞘一半。

    正在此時,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細碎腳步聲,女子喊了一聲小叔,湖亭盧氏琳琅七玉中最年輕也是性子最閑散的盧白頡一臉哀歎表情,手指回抹,即將現世的霸秀古劍當下便歸鞘,眾人隻瞥見一抹璀璨的湛藍鋒芒。盧白頡是盧氏上代家主盧宣化的幼子,比起這代家主嫡長子盧道林要足足小了二十歲,盧白頡是庶子出身,天資聰慧,隻是淡泊名利,並不熱衷於儒家三不朽,癡心劍道,至今仍未娶妻,自然便沒有任何子嗣,他在盧府罕有露麵,若說盧府內有分量的家族成員,誰與那寡婦真心親近,盧白頡是唯一一個,沒有子女的他很大程度上將徐脂虎當作半個女兒,許多禍事的苗頭,若非他暗中扼殺,盧氏早就雞犬不寧,不說別人,那父親乃是姑幕許氏家主的女子,就做了太多次不幹淨的手腳。隻是顧忌她的嫂子身份,加上憐憫其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喪子之痛,否則盧白頡怎會容得盧府出現這等醜事。

    發生了中門被卸這樣足以驚動泱州的大事,徐脂虎不管在盧府如何受製,還是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這才確定是弟弟到了陽春城,除了他,誰做得出這種驚世駭俗的行徑?怪罪,徐脂虎哪舍得!隻不過盧府終歸是自己名義上的家,鬧得太僵不好,尤其是公公盧玄朗為了麵子兩字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哪個名士不愛惜羽毛?她朝盧白頡再撒嬌一般笑嘻嘻喊了一聲小叔,換來一個無奈表情,徐脂虎不與這府上少有好說話的長輩客套,跑出大門,所有彪悍輕騎都下馬單膝跪地,恭敬說道北涼鳳字營參見長郡主,徐脂虎沒理睬,左看右看,沒看到弟弟那張總是被她夢到的溫柔笑臉,頓時無比失望,女婢青鳥已經可以勉強下路行走,隻是臉色氣態仍舊難看,剛要下跪,就被露出驚恐神情但很快掩飾掉的徐脂虎上前扶住,咬著嘴唇,放低聲音問道:“鳳年在哪?”

    青鳥輕聲道:“殿下去了江心郡,說連夜趕回陽春城。”

    徐脂虎一跺腳,紅了眼睛呢喃道:“這個傻瓜!”

    她深呼吸了一下,頗具威嚴道:“都隨我入府。”

    與盧道林盧玄朗同輩的盧白頡不攔著,誰敢攔?盧白頡這種豪閥子弟的顯赫身份擺在那,但他的另外一個身份,更是震懾人心。武評專門列出一份劍評,泱州湖亭郡盧白頡,赫然在列。評點盧棠溪劍意正大浩然,劍名雖含霸字,卻是當之無愧的王道劍!

    盧府庭院深深,是典型的江南園林風格,占地規模輸給其餘三大家族府邸,但此座接待過六位皇帝的拙心園卻是名聲最盛,園內湖石假山出自首席疊石大家之手,一山一峰,生氣盎然,一石一縫,交代妥貼,被先皇讚譽別開生麵獨步江南,要知道江南園林甲天下,可見拙心園的獨具匠心,匾額楹聯雕刻花木石碑,更是不計其數。徐脂虎親自帶路,一路上與魚幼薇言簡意賅說些園林構造的精髓。盧白頡與捧劍童殿後,恰好李淳罡和薑泥以及靖安王妃走在最後,今日並未出劍的盧白頡向老劍神詢問了一些劍道疑惑,老頭兒當年與半個晚輩羊豫章有些善緣,也就沒如何端架子,而盧白頡雖說性格是典型的世族風氣,但終究人如劍意,並不古板拘泥,相談甚歡,盧白頡隻是眼角餘光輕淡瞥了一眼裴王妃,就再沒有再看。

    徐脂虎住在西北角落的寫意園,院子不小,丫鬟卻少到可憐,略顯冷清,袁猛在內的鳳字營都安排在隔得不遠的兩棟院子,到了院門口,盧白頡再次作揖才離去。

    進了院子,徐脂虎讓貼身丫鬟二喬去端些冰鎮梅湯來,坐下後,才問道:“路上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青鳥將蘆葦蕩發生的一切如實稟報。

    青鳥平靜娓娓道來,其中驚險,豈是簡單一波三折可以形容!

    徐脂虎的臉色隨著跌宕而起伏,最後聽到世子殿下安然無恙,才捂住胸口重重鬆了口氣。

    徐脂虎眼神古怪地轉頭望向到現在還沒能坐下的裴南葦,這個無法無天的弟弟,真是出息了,連王妃都敢搶!

    整個下午至黃昏,寫意園風平浪靜,徐脂虎都在跟幾位女子問些有關徐鳳年的事情,尤其喜歡聽一些糗事。對於盧府情理之中的平地起波瀾,徐脂虎沒那個好心情去熱臉貼冷屁股。豐盛晚飯過後,知達理的童前來輕輕叩響院門,他出自盧府中最小的退步園,被泱州百姓視作劍仙的主人盧白頡其實住得不多,一年中大半時間都帶著這童遊山玩水尋訪隱士。開門的是丫鬟二喬,不知為何,兩個同齡人十分不對眼,此刻便有些不是冤家不聚頭的意味了。

    見到二喬,童冷淡生硬說道:“我家主人要見你家小姐。”

    氣氛本就古怪,這句話說出口後就愈發冷場。

    二喬冷哼一聲,丟下一句知道了,轉身便走。

    眼神清澈望著她的背影,童偷偷流露出一絲懊惱。

    坐在湖畔亭子的盧白頡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少年已知愁滋味。”

    徐脂虎走出園子,來到亭子坐下,有些愧疚說道:“這次給小叔添麻煩了。”

    並半點無世家子陋習卻有世族子孫古風骨氣的盧劍仙搖頭道:“給小叔添麻煩算不上,隻是如此一來,你以後在盧府就更難做人了。”

    徐脂虎無所謂道:“這算什麼。無非就是在我麵前笑得更假,在我身後笑得更冷。”

    盧白頡歎息道:“先不說二管事盧東陽,世子殿下指使扈從在鬧市行凶殺人,那些人品行再不濟,也是湖亭郡的讀人,其中一位還是役門子孫,如果中門不卸,小叔還能去兄長那說上幾句,由盧府來出麵擺平這爛攤子,大不了就是給那幾個小庶族一些撫恤銀子,以及幾份官衙俸祿,僅是用銀子買命任誰都有怨言,可正二八經的官職,大抵也能堵住嘴了,這等鬧心違心事,為了你,小叔不介意出麵破例一次。可拆去盧府中門,當著一整條街湖亭家族的麵殺死盧東陽,二兄好麵子,不落井下石,已算忍耐極限了。盧氏數百年沉浮,受過的屈辱其實不少,隻是近百年坎坷漸少,今日受辱至此,恐怕家主都要動怒啊。”

    徐脂虎默不作聲。

    盧白頡皺眉道:“脂虎,此時此地,就你我二人,小叔有些話就直說了。你這做世子殿下的弟弟,行事怎的如此不顧後果?當真一點不顧及京城那邊的看法嗎?須知你父王再權勢如日中天,終究還是樹立了張巨鹿顧劍棠這般可作王朝巨梁的政敵。再者,他這是要將泱州四族往北涼的敵對麵推啊,許淑妃因你被貶入冷宮,若是皇帝陛下自己的想法倒還算好,若是皇後的意思,你覺得徐家在帝王心中還能剩下幾分情誼?何況許淑飛是誰你還不知道嗎,姑幕許氏這些年幾乎可算是傾盡一族人力物力去給她鋪路,遭此滅頂劫難,泱州四族,原本與我盧氏關係緊密的姑幕許氏,以後即便不會分道揚鑣,也注定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共同進退,與當年泉兒的暴斃如出一轍,黑鍋還得由你來背啊。”

    徐脂虎抬頭笑道:“習慣啦。”

    盧白頡苦澀道:“你啊你。”

    徐脂虎靠著紅漆廊柱,眺望遠方,柔聲道:“我那弟弟去江心郡找那劉黎廷的晦氣去了。”

    盧白頡沉聲道:“難道他還要胡鬧不成?真不怕無法收場?萬一被有心人煽風點火,就不隻是沽名釣譽之徒蹦出來了,牽一發而動全身,甚至整個江南道都要炸鍋,你這些年還沒看透所謂的江南道名士重名不重命嗎?!”

    “知道啊,早就看透了。青州重利泱州重名嘛,江南道士子誰不推崇我公公當年那句‘大義所在,雖死重於泰山’。”

    徐脂虎眯起眼笑了笑,道:“可是我這個弟弟,大概是我爹是北涼王的緣故,很多人拚了命都要攥在手的東西,他都不怎麼在乎的,可有些連貧苦人家都不那麼在乎的東西,他卻是最在乎了。小叔你與他說這些很有道理的金玉良言,他多半是聽不進去的。”

    有棠溪劍仙美譽的盧白頡喟歎道:“攔住他不入盧府,你以後的日子會過得輕鬆些,可真去攔,且不說攔不攔得住,你肯定第一個跟小叔翻臉。”

    徐脂虎不顧禮儀地捧腹笑道:“小叔這劍仙做得真可憐。”

    盧白頡望著這閨女的笑顏,眼神有些哀傷。

    當年那心儀女子也是這般笑臉天然的,自己若是再堅決一些,少些自己嘴上的道德和大局,是否就不會有遺憾了。

    世間哪來那麼多如果?

    盧白頡閉上眼睛。

    不遠處,是童與丫鬟在針尖對麥芒地鬧別扭,這兩個孩子會不會也是在多年以後才懂得“當時隻道是尋常”的不尋常?

    盧白頡離去後,徐脂虎便一直坐在涼亭中,枯等到深夜。

    當那世子殿下出現在盧府外,白馬拖著一具早已血肉模糊的冰冷屍體。

    顯然是從江心郡一路拖到了湖亭郡。

    守在門口的盧白頡即使早有預料,見到這番場景,仍是感到無以複加的震驚。

    徐鳳年下馬後,抬頭望向盧白頡,因為大姐徐脂虎的緣故,他對這位棠溪劍仙並無惡感,隻是看到盧白頡單手貼在劍柄上,以一把霸秀古劍拄地,徐鳳年麵無表情說道:“棠溪先生是想賣我幾斤仁義道理嗎?”

    盧白頡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心中除了震驚還有疑惑。

    這北涼世子如何來的身負重傷?

    徐脂虎一路跑,將丫鬟二喬遠遠丟在了後頭,衝出盧府大門,離了很近,停下腳步,笑眯眯道:“呀,我們姐弟又闖禍啦。”

    她並未察覺到徐鳳年背後,是一整片的鮮血淋漓。

    騎馬拖屍過城門時,如一尾壁虎貼在孔洞頂壁上守株待兔的刺客一擊得手,幾乎刺碎了他的脊柱。

    但徐鳳年隻是紅著眼睛怔怔望著她,柔聲說道:“姐,我們回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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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亭中談心

    寫意園,徐脂虎的私閨中滲出一股血腥氣,連三座多加了上品龍涎香餅香球的紫煙檀爐都遮掩不住,徐脂虎臉色蒼白望著正在給徐鳳年把脈的李淳罡,世子殿下上半身裸露,趴在床上,脊柱部位血肉模糊,老劍神露出一臉惋惜,嚇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徐脂虎淚珠啪啦啪啦往下掉,雙手捂住嘴都不敢哭出聲。

    才在鬼門關逛蕩一圈的徐鳳年看上去並不像瀕死之人,沒好氣道死不了,李淳罡點點頭說道:“是死不了,可惜。手刀再進一寸,就是大羅金仙都救不了,現在嘛,皮外傷。可是那個殺死王明寅的少女殺手?”

    徐鳳年陰沉著臉嗯了一聲,帶著大戟寧峨眉魏叔陽以及五十輕騎趕赴江心郡,一開始就跟兩位扈從說好了要引蛇出洞,但沒料到這養大貓的姑娘耐心實在太好,從陽春城到江心郡一個來回的路途中,世子殿下處心積慮賣出那麼多破綻都不抓,等入了城門,徐鳳年剛剛鬆口氣,那出人意料跟壁虎一般貼在陰暗壁頂上的殺手輕輕墜下,一擊得手,所幸她似乎沒有預想到世子殿下已是大黃庭四樓,若是蘆葦蕩的徐鳳年,就要被她一刺當場敲碎脊柱,但接連幾刺殺未果,惱羞成怒的姑娘在城門孔洞中馬上展開追擊,徐鳳年腳尖踩在側壁上,她緊隨其後,正要遞出第二刺,寧峨眉短戟已經擲出,魏叔陽也身形如鷂子掠起,白馬義從紛紛抬出開山弩,她見勢不妙,並不戀戰,從內門牆孔溜出,纖手五指鑿入城牆就跟切豆腐一樣,幾個跳躍,瞬間沒了身影。

    途徑雄寶郡時,溪畔馬匹飲水,閉息久候的她也曾出手一次,從溪底衝出,不過當時李淳罡離得不遠,瞬間便有劍氣奔襲而至,沒有給她近身的機會,眾人隻看到這少女匿入水中,遊魚一般消逝,密密麻麻的驟雨弓弩與短戟都無法傷其絲毫。

    真是附骨之疽!

    徐鳳年安慰道:“姐,真沒事。”

    放下心中巨石的徐脂虎擦了擦眼淚,破涕為笑,啪一下狠狠一巴掌摔在他屁股上,“沒事沒事,這還叫沒事!你這德行,晚上姐怎麼跟你睡一張床上說悄悄話!”

    李淳罡臉色古怪,本想調戲兩句,但想想還是作罷。以徐鳳年的小心眼,不敢跟自己慪氣,指不定就要把氣撒在薑泥頭上,真他娘的是一物降一物,老夫也有今天,沒天理了。戀戀不舍起身離開香噴噴的閨房,房中青鳥與丫鬟二喬也都識趣閃人,隻剩下這對打小便關係親密的姐弟倆。雖說是外傷,但皮開肉綻的,也不好受,徐鳳年正想偷個閑休憩一番,就察覺到不對勁,既是無奈又是憤懣道:“姐,你脫我褲子做啥,那沒傷到!”

    徐脂虎一點沒當姐姐的悟性和架子,嬌滴滴柔聲道:“鳳年啊,姐不放心,還是看一看為好。這沒外人,你臉紅個什麼。”

    徐鳳年伸手誓死護住腰帶,扭頭怒道:“姐!都多大的人了,別這麼沒羞沒臊好不好!”

    徐脂虎故作一臉幽怨,好一幅泫然淚下的淒涼神情,要是道行淺的,如江南道那幫學子名士,見到這個還不丟了魂,可徐鳳年跟這大姐朝夕相處那些年,還會不知道她的伎倆?一點都不敢放鬆手勁,生怕一下子就給她得逞了,姐弟兩人僵持不下,徐鳳年求饒道:“姐,算我求你了行不,沒你這麼趁火打劫折騰傷患的。”

    徐脂虎悻悻然縮手,不過沒忘記再拍了世子殿下的屁股一下,輕笑道:“呦,挺翹,練刀就是好,這體魄架子硬是要得。等你傷好了,肥水不留外人田,可得好好讓姐把玩把玩。”

    徐鳳年頭疼道:“你再這樣,我明天就去二姐那了。”

    徐脂虎俯身,嫵媚如狐仙的美豔臉龐湊在世子殿下附近,吐氣如蘭,哼哼道:“沒良心的家夥,你說家誰最疼你寵你,小時候是誰尿床,又是誰偷偷幫你洗被子?這會兒就翻臉不認人了?”

    徐鳳年轉頭近距離望著這張很難被外人看出端莊賢淑的臉龐,輕聲道:“姐,為什麼不跟我回家?”

    徐脂虎幹脆蹲在床頭,托著腮幫凝視著這個才入陽春城便大開殺戒的弟弟,溫柔道:“這就是姐姐的家啊。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要不怎麼會有覆水難收的說法,姐就算回北涼,也隻是算省親,不算回家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徐脂虎伸手撫摸著這個為了她不惜在江南道上四麵樹敵的家夥,看了那麼多年,總是看不膩看不煩呢,輕輕道:“家小叔,就是那位棠溪劍仙盧白頡說你倒行逆施,不成氣候,這是因為他不知道鳳年有多喜歡姐,姐當然是知道你的心疼的啊,在城內殺搬弄唇舌的無聊士子,去江心郡把那劉黎廷活活拖死到湖亭郡,你除了想給姐出口惡氣,其實也是想逼著姐在江南道沒辦法再呆下去,好跟你回北涼,對不對?你這個傻瓜,姐在哪不是你的姐,真回到了北涼,就能開心了?以後等你二姐從上陰學宮回去,還不得天天跟她為了你爭風吃醋呀,姐說大道理總沒能說過她,才不樂意受這個氣。這次你舍近求遠先來看姐,她這個連你喊聲二姐都要不開心的家夥,還不得氣壞了。”

    徐鳳年賭氣地哼了一聲。

    徐脂虎伸手捏了捏這張棱角愈發分明的臉龐,笑道:“長得是越來越有味道了,其實還是個孩子。”

    徐鳳年剛想說話,徐脂虎擺擺手道:“睡睡,別趕姐走,姐好好看看你。”

    徐鳳年沉沉睡去。

    第二天世子殿下清晨醒來的時候,發現大姐就趴在床頭睡著了。苦笑著起身,後背傷口已經結痂,傷勢痊愈的速度不可謂不驚人。雖說離金剛境還有很大距離,但比起尋常武夫身體,已有巨大優勢。徐鳳年起床的聲音沒吵醒徐脂虎,倒是把睡在隔壁的侍寢丫鬟二喬給驚動了,盡心盡職的女婢,大多都睡意不深,她隨意披著外衣便小跑進來,酷暑天氣,她本就穿得清涼,初長成的身段婀娜多姿,長得婉約,有著江南女子獨有的水潤靈氣,體態偏向輕清,否則京城達官顯貴也不會家家戶戶養瘦馬了,這江南道調教出來的瘦馬與西楚腴姬並稱雙絕。徐鳳年伸出手指噓了一聲,示意這位豆蔻年華的少女動作小些,她看了眼世子殿下的***上身,小臉漲紅,迅速低頭,生怕逾了規矩,越是高閥豪族,規矩條框便越是森嚴,主子們也都性格迥異,下人自然不敢侍寵而傲,過雷池一步,何況丫鬟二喬聽多了小姐嘴的北涼世子驕橫行徑,加上昨天那場風波,就更不敢有任何馬虎了。小丫頭本以為這世子殿下到了湖亭郡,最多就是見過了小姐以後去江心郡揍一頓那個妻管嚴的誠齋先生,她的小腦袋想破都想不到殿下會把劉黎廷給用駿馬從江心郡拖屍拖到盧府啊。

    徐鳳年拿起床頭一隻羊脂玉瓶,壓低嗓音輕笑道:“二喬,幫忙塗抹藥膏,後背我夠不著。”

    小姑娘顫抖著接過玉瓶,倒了倒香氣撲鼻的藥膏在指尖上,抬腳坐在床邊,紅臉紅耳紅脖子地輕柔塗抹在世子殿下的後背上,指尖觸及肌膚時,嬌軀一顫,少女臉上的晶瑩肌膚幾乎能滴出水來,隻是當她看到殿下後背除了新傷,還有一些分明有些時日的舊傷痕時,隻覺得觸目驚心,不敢想象為何如此家世赫的殿下都會傷痕累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小丫鬟二喬在庭院深深如王侯的盧府,尤其是幸運地在徐脂虎庇護下,如何能體會廟堂江湖的陰險跌宕,對她而言,小姐一餐少吃了些米飯或者中暑了著涼了便是頂天的大事了,像被悍婦扇了一耳光,她便要拚死也要給小姐報仇還恩去,大體來說,二喬是幸運的,能夠碰上徐脂虎這麼個護短的寡婦主子,都不需擔心被主子的男人輕薄這類事情,世族高門頭,有幾個如她這般可口誘人的侍寢丫鬟能保持完璧之身,早就被偷吃或者光明正大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閨房私趣,便是道德楷模的聖賢大儒也不能說什麼。

    徐鳳年在她幫忙下穿上一身嶄新衣衫,悄悄下了床,笑道:“二喬,我出去透透氣,你候著我姐便是,讓她自然醒好了。”

    二喬膽怯羞澀地嗯了一聲,這時才偷偷發現世子殿下身材修長,比起江南道男子都要高出許多呢。

    徐鳳年走出屋子,青鳥站在院中,主仆兩人離開寫意園,沿湖散步,徐鳳年看到棠溪劍仙盧白頡早已坐在亭中,不知是否在等自己,徐鳳年不假思索走去。盧氏琳琅七傑,盧白頡年歲最小,因為一直沒有娶妻生子,就並未分家而出,住在了退步園,因為家主盧道林在京城擔任國子監右祭酒的清貴位置,這棟盧府中大小事務一般都交由盧玄朗處理,棠溪劍仙一般不理俗事,但越是如此,在大事上越一言九鼎,連嫡出掌握盧氏大權的盧道林盧玄朗兩人都要重視這位庶出弟弟的意見。

    盧氏七傑,除去這三位,有一人潛心修道,一人遁入釋門,其餘兩人都在泱州為官,皆是正四品,地方上的正四品,已是名副其實的一方大員,遠比京師清水衙門的正四品甚至是從三品還要吃香,雖說京官一直在骨子輕視外地官員,但真正想要入閣掌部的當紅官員,大多要在從四品時主動外放到地方,多則六年,少則三年,積攢了足夠資曆人望再返京城,才算是真正成為王朝的棟梁之臣,本來以盧白頡才華,可以成為盧氏僅次於家主盧道林的主心骨,沒奈何棠溪劍仙無心仕途,反倒是與家族六位兄長的關係都十分融洽,與誰都說得上真心話,其餘六人相互之間大體上關係和善,卻難免有些深層次的不睦,像親手創辦白鬆院的盧玄朗就不太看得起兩位做官的弟弟,學院士子聚眾清談時,曾帶頭抨擊時政,將兩人批判得體無完膚,因此這位白鬆先生與兩個務實治政的弟弟可以稱作道不同不相為謀,尤其是在浩浩蕩蕩的洪嘉北渡中,盧玄朗對於盧氏吸納諸多名聲不顯的中下士族子弟,相當不滿,私下貶斥為南方沆瀣蛇鼠竊居盧氏高梁,隻是家主仍是兄長盧道林,盧玄朗也隻能發發牢騷。

    入了亭子,徐鳳年行晚輩禮,畢恭畢敬道:“鳳年拜見棠溪先生,昨晚誤以為先生要攔阻入府,情急之下言語不敬,望先生莫要怪罪。”

    盧白頡冷淡道:“世子殿下言重了。不過本人沒有幾斤道德仁義可供販賣,不知殿下入亭所為何?”

    徐鳳年笑道:“大姐這些年一直說棠溪先生的好,今日是來跟棠溪先生討打的,剛好湊巧負了點傷,想了想先生下手會輕些。”

    盧白頡明顯愣了一下,泛起一點笑意說道:“殿下這潑皮無賴的脾氣,倒是跟你姐如出一轍。”

    徐鳳年說道:“我們姐弟都是跟徐驍學的。”

    盧白頡是第一次從人嘴直截了當聽到徐驍二字,江南道上,高士名流再言談無忌,最多也就是以北涼那大蠻子代稱,敢說徐瘸子的極少,撐死也都是在私密場合,更別提對徐驍直呼名諱了。盧白頡笑了笑,道:“殿下還要呆多久?打算再殺幾個江南道士子?”

    亭中劍意橫生。

    青鳥皺眉,就要踏入亭中,徐鳳年擺擺手,攔下這槍仙王繡的女兒,麵朝棠溪劍仙平靜說道:“他們不惹我就好。我又不是魔頭,吃飽了撐著就要殺人。飽暖思淫欲還差不多。”

    盧白頡冷笑道:“殿下就不怕給仍在京城的北涼王惹麻煩嗎?”

    徐鳳年搖頭笑道:“棠溪先生有所不知,我若是心平氣和來了江南道,再雲淡風輕離開江南道,由著那幫讀人編排我大姐,徐驍才真的要動怒。殺劉黎廷也好,殺士子也罷,江南奏章如雪片飛往京城,徐驍頭痛歸頭痛,其實很開心,以後回了北涼,指不定私下還要罵我為何才殺了這麼幾個。”

    盧白頡無奈歎道:“殿下你這一家子。”

    隻是棠溪劍仙淺淡笑容中分明多了一份真誠。

    徐鳳年望向湖水,道:“我姐還是不肯回北涼,她說這就是她的家。這個家有什麼好的,棠溪先生教我。”

    出乎意料,盧白頡沒來由哈哈笑道:“不好,的確是一點都不好。可惜這個家我說了不算,否則早就讓你姐滾回北涼了,趕緊滾,眼不見心不煩,省得我出門遊山玩水都不痛快。”

    徐鳳年立即對這泱州劍仙好感倍增,咧嘴笑了笑,有那麼點頑劣晚輩與開明長輩相處的味道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19:45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四十四章 銅錢

    徐脂虎醒來時尋覓弟弟的身影,結果出了寫意園,就看到亭子中兩家夥麵紅耳赤大眼瞪小眼,女婢青鳥見到長郡主後,行禮時嘴角帶笑,這讓徐脂虎鬆了口氣,以為亭子兩人就要大打出手了,棠溪劍仙似乎沒能爭執勝出,冷著臉揮袖離去,徐脂虎看到一臉無辜的弟弟,好奇問道:“這是鬧哪一出?小叔該不是要去拿霸秀劍伺候你了吧?”

    徐鳳年嬉皮笑臉沒個正形說道:“沒呢,在跟先生聊洪嘉北奔的事情,有些分歧,說著說著就變成吵架了,想必還不至於要刀劍相向,頂多晚些時候再論戰。也就是棠溪劍仙,換作別的江南道名士,我早就拿刀砍殺一通了。”

    徐脂虎伸出手指點了點弟弟的額心,“你呀你呀,也不知道在長輩麵前裝得溫良恭儉些。”

    徐鳳年等大姐坐在身邊,眯眼問道:“那盧玄朗還在做縮頭烏龜?”

    徐脂虎丟了個媚眼,語重心長道:“規矩,規矩呢,別沒大沒小,記住了,下次見著麵別擺張臭臉。盧府好歹是正二八經的大族,不是人人都像小叔這般好說話的。”

    徐鳳年不置可否,隻是白眼。徐脂虎拇指肚在他額心摩挲著,嘖嘖稱奇道:“昨晚摸了一晚上,都沒能把這好看的紫印抹去,八成是真的了。姐以後可以化這妝,好看,說不定可以風靡江南道。”

    湧起一股無力感的徐鳳年無言以對,輕輕拍掉她揩油的手指。

    徐脂虎問道:“餓了沒,要是身體撐得住,姐帶你去報國寺吃齋飯去,滋味極好。”

    徐鳳年點了點頭,這一趟出盧府,除了閑情逸致的姐弟二人,魚幼薇並未出行,青鳥被他按在府上好生休息,於是就隻喊上了魏叔陽寧峨眉以及老劍神小泥人四人,鳳字營輕騎都被留下來,不過靖安王妃仍是被丫鬟二喬去喊了起來,裴王妃好不容易在出襄樊後有了像樣的床榻睡覺,恨不得一覺睡個幾天幾夜,起床時頗不情願,上馬車時還睡眼惺忪,顯然是沒睡飽。一行人分乘兩輛馬車,馬夫分別由大戟寧峨眉和老劍神擔任,本意要避開的裴王妃被徐脂虎點名留下,車廂內除了姐弟就隻有這位從高高枝頭跌下的她,而徐脂虎打量她的眼神十分不客氣,嘖嘖道:“不愧是胭脂榜上的美人,連我這女子看了都要動心。”

    徐脂虎伸手就要去捏靖安王妃的凝脂肌膚,被神情冷漠的裴南葦不卑不亢地躲開,她對這位連青州都罵聲喧囂的無德寡婦,惡感說不上,好感肯定欠奉。隻不過人在屋簷下,不敢表露出來。徐脂虎見她躲開,有些無趣,轉頭一臉壞笑問徐鳳年:“嚐過了?”

    徐鳳年沒好氣道:“沒,你想要,晚上讓裴王妃睡你那,隻要別來禍害我就成。”

    徐脂虎放聲大笑,幾乎笑出眼淚,沉甸甸的胸脯亂顫,一點不顧忌地趴在徐鳳年肩頭上,氣喘籲籲地媚笑道:“算了算了,姐還是樂意跟你睡一起,與這等國色天香的美人兒磨鏡子,雖說也不差,可哪比得上跟你同床共枕。”

    靖安王妃眼神震驚,看待這對姐弟有著毫不掩飾的憎惡,顯然是信以為真他們之間有那有悖倫理的背德關係。眼神一冷的徐鳳年拿繡冬刀鞘重重拍了下她的臉頰,徐脂虎唯恐天下不亂,徹底依偎在世子殿下懷中,津津有味望著這位靖安王妃,這姿態,哪像是姐姐,分明是如同內宅爭風吃醋的妻妾,得寵後耀武揚威給手下敗將看呢,徐鳳年心中歎氣,但既然是姐姐胡鬧,就由著她去了,她開心就好,至於一臉厭惡的裴王妃心中所想,關他何事?徐脂虎得寸進尺,雙手摟著徐鳳年脖子,不肯安分守己地拿腳蹭了蹭臉色寒霜的裴王妃,笑道:“王妃姐姐,要不妹妹教你一些受益終生的狐媚手段?這女人,床下端著架子是好事,到了床上還如此,可就要惹男人厭了。姐姐都這般歲數了,若再放不開,可不就是浪費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本錢了嗎?”

    姐姐妹妹四字,徐脂虎咬字極重。聽在裴王妃耳中,自然十分刺耳,尤其是那三十四十的說法,相信再豁達的女子,都要揪心啊。

    布衣木釵的裴王妃板著臉,撇過頭,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徐脂虎惋惜道:“漂亮是漂亮,就是不懂半點風情,難怪我弟弟這種端著碗看著鍋的家夥都對姐姐你不下筷子。”

    徐鳳年終於出聲道:“好了,姐,你就別嚇唬這位貞潔烈婦的靖安王妃了,再說下去,她就要吞釵自盡了。”

    徐脂虎故作驚訝道:“瞧不出王妃姐姐這般剛烈啊。”

    徐鳳年笑道:“王妃,要不你吞釵給我姐瞅瞅?”

    裴王妃眼神淒離,咬著牙背對著他們,臉頰上流下兩行清淚。

    徐脂虎在世子殿下耳畔悄悄道:“原來也是可憐人。”

    徐鳳年不置可否。

    來報國寺來得早,寺門還未開啟,十幾撥香客都在寺外歇息閑談,大多都是湖亭郡的熟人,當看到寡婦徐脂虎下了馬車,立即閉嘴不語,相比前段時間的看戲心態,昨天波瀾過後,湖亭郡別的縣城還好,陽春城所有消息靈通的士族門閥卻早已被那世子殿下的手段給震駭得喏喏無言,當街殺士子後,橫衝直撞驅散城內數倍人數的甲士,據說連盧府的中門都給拆卸了,當晚又將誠齋先生拖屍入城再拋屍門口,這等行徑?豈是慘絕人寰可以形容?城家族的老輩們連夜起身,與世交們挑燈夜談,都痛心疾首說這是泱州百年不遇的恥辱,傳言州內對待豪閥手腕最是鐵血的郎將董工黃已經得到命令,今天就要從州府帶六百精銳趕來陽春城,誰不知道這初上任便杖殺姑幕許三公子的董郎將與庾氏關係很深?更是顧劍棠大將軍昔日的心腹愛將?

    寺門緊閉,徐鳳年下車後,看見寺前貼著山根有個小巧玲瓏的方池子,泉邊綠樹相擁,又有一株盤虯奇怪的古鬆。徐脂虎親昵挽著他的手臂走去,池一側各有石雕龍頭,龍口一滴一滴淌著泉水,水倒是清,池底香客丟下的散落銅錢清晰可見。徐脂虎撿起一根枯枝,蹲下去攪動泉水,停下時水麵上就會出現一條細如銀絲的分水線,抬頭笑道:“看見沒,據說這是山水和泉水兩種水質輕重不同混淆一起而產生的景象,有意思吧?”

    徐鳳年蹲下去,想要伸手到水撿起幾顆銅板,被徐脂虎拿樹枝一拍,笑罵道:“你窮瘋了啊?”

    徐鳳年仍是撿起了一枚銅錢,兩指捏住,嘿嘿笑道:“能省則省嘛。”

    站起身,寺外空氣清新,鳥聲鳥鳴一聲遞一聲,抬頭望去,寺中綠意一層高一層。收回視線,身邊那棵古鬆果然生得不俗氣,粗壯主幹左折右旋,苦苦彎作數疊,扭曲如一條臥龍,真不知是天意還是人為。老劍神和薑泥便在樹下站著,羊皮裘老頭兒歎道:“天意如此太有情,可出於人力的話,則太過於無情了。”

    徐脂虎拿樹枝指了指古鬆,跟徐鳳年解釋說道:“當地人都喊他臥龍鬆,說折一枝都會流出血來,不過我倒是沒見過誰真去做這事。”

    徐鳳年笑道:“我去試試看?”

    徐脂虎瞪眼道:“你敢!”

    徐鳳年撇撇嘴。

    一旁二喬看到這場景,溫婉一笑。世子殿下果然是跟小姐很相親相愛呢。興許是被瞥見了偷笑,徐鳳年朝小姑娘做了個鬼臉,嚇得婢女趕忙躲到徐脂虎身後,小姑娘心如撞鹿,好像不是怕,隻是被什麼輕柔撓了一下,就再安靜不下來。徐脂虎轉頭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小丫頭,會心笑了笑,就說嘛,天底下哪有不喜歡自家弟弟的女子。但明麵上徐脂虎還是嫵媚白了一眼無心之舉的徐鳳年,拿樹枝揮了揮,仿佛是警告他別在佛門淨地沾花惹草。

    寺門緩緩大開,兩個小和尚合手行禮。隻是今天廂房提供香客齋飯的地方,徐脂虎一行人落座後,就再沒人敢進去,徐鳳年這一桌徐脂虎坐著,加上九鬥米老道魏叔陽,還空了條凳子,丫鬟二喬和武將寧峨眉都站著,靖安王妃有自知之明,加上來的路上實在是被欺負得慘了,更是不會坐下。徐脂虎是喜歡熱鬧的人,就讓坐在隔壁桌的薑泥喊來,小泥人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走近後被徐脂虎拉在身邊長凳上坐下,笑眯眯道:“薑泥,真是越長越俏了,你這妮子小時候就長得好看,那會府也就你能跟鳳年比了,我起先還擔心女大十八變,怕你長大了就不好看,現在看來是瞎操心了,來,跟姐姐說鳳年欺負你了沒。”

    小泥人在世子殿下和老劍神麵前挺潑辣的一妞,此時竟紅著臉不說話。

    徐鳳年拆台笑道:“臉紅了,難得難得。”

    薑泥沒怒目相向,但桌下抬腳就踩下去。

    世子殿下一抬雙腳,嘿嘿笑道:“我躲我躲躲,就你還想跟本世子過招?”

    有徐脂虎在場,薑泥就沒如何嘴皮動作。

    徐脂虎柔聲笑道:“看樣子是經常肯定被欺負了。沒事,回頭我就幫你收拾他。”

    小泥人低著頭不說話。

    徐鳳年嘀咕道:“是我姐還是她姐啊。”

    徐脂虎抬手作勢要打,世子殿下側了側身。她愛憐地摸著薑泥這小妮子纖細肩頭,“薑泥,聽說你出北涼後就給這無賴讀書?這是好事兒。這段時間嘛,來給姐姐讀王東廂的《頭場雪》,價錢加倍,都從那家夥口袋掏,他不敢不給。”

    薑泥抬頭重重嗯了一聲,是這個月破天荒的笑臉了。

    徐鳳年大煞風景調笑道:“酒窩,兩個小酒窩,哈哈,被本世子看到了!得,雙倍價錢就雙倍,值了。”

    薑泥立即板著臉,但眼中還是笑意,自然都是因為徐脂虎,跟那混帳沒半文錢的關係。

    徐脂虎笑道:“咱們的小薑泥笑起來最好看了,天底下任何女子都比不得。所以要多笑笑,不容易老。”

    隔壁桌翹著二郎腿的羊皮裘老頭兒笑道:“徐小子,你這姐倒是沒白生這身段,心腸比你好多了。”

    徐脂虎摟著小泥人,扭頭嫵媚一笑,“就衝李劍神這句話,回頭好酒十壇。”

    老劍神豎起大拇指,讚道:“豪氣!這酒老夫喝定了,這些天在江南道上誰敢與你過意不去,老夫第一個跟他不對付。”

    徐鳳年苦惱道:“怎麼覺著就我不是個東西。”

    在徐脂虎懷中的薑泥笑道:“你才知道啊。”

    徐鳳年驚喜道:“瞅瞅,又有酒窩了!”

    薑泥轉過頭,正要板起臉,被徐脂虎拿手指輕柔戳了戳能醉全天下男子的小酒窩,低頭打趣道:“你這可愛妮子,姐姐舍得讓那家夥離開江南道,都要舍不得讓你走了。”

    徐鳳年伸出手,啪一下把手拍在薑泥身前桌子上,縮手後,是那枚從泉水中撈起的銅錢,厚顏無恥道:“送你了,豪氣不豪氣?”

    薑泥猶豫了一下,大概是看在徐脂虎的麵子上,伸手拿起銅錢,握在手心。

    齋飯送上來後,徐脂虎一邊吃著餛飩,一邊說道:“今天報國寺有一場王霸之辯,要不要聽?”

    徐鳳年無所謂道:“隨你。”

    徐脂虎加重語氣道:“聽可以,不許打打殺殺。”

    徐鳳年埋頭啃著一個素包子,說道:“放心好了,棠溪先生肯定會盯著我的。”

    吃過早飯,徐脂虎帶著他去看報國寺的牡丹,薑泥與李淳罡走在最後,小泥人趁人不注意,攤開手心,偷看了眼滿是汗水的銅錢,然後趕緊握緊,跟做賊一般。

    看似左右張望的老劍神心中哀歎,娘咧,你這傻閨女,這輩子都要被吃得死死的了。

    敢情小小一枚銅錢,就比老夫畢生的劍道造詣更值錢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0:00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四十五章 活水

    報國寺大多數牡丹花期已過,姚黃魏紫兩種貢品牡丹爭芳鬥豔的盛景不再,隻留下一些品質相對平庸的仍有綻放,如葉藏花導致風情清減的墨魁牡丹,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報國寺牡丹比起北涼王府還是稱得上輝煌,光是在寺中轉悠賞景,就耗去一個半時辰,離午飯還有段時間,一行人在一間雅致禪房品茶,明明是寺廟,煮茶的是一位曼妙道姑,兩朝天子皆崇道,上行下效,莊老學說又是江南道士子集團清談話題的重要枝幹,許多世族豪門的婦人都有潛心黃老的風雅習氣,隻不過道姑出現在禪房,還是有些古怪,她約莫三十來歲,生得紅頰長眉青,長得便很有修道人的清氣,經過大姐徐渭熊與她的言談,才知道這本名許慧撲的女子出自姑幕許氏嫡係,若非如此,也沒辦法在往來皆名流的報國寺山後獨有幾畝茶山。

    許慧撲算是徐脂虎的半個閨房密友,大概是兩女同為寡婦的緣故,這些年走得比較近,這名女冠興許是愛屋及烏,對徐鳳年也相當客氣,她煮茶時雖說話極少,大多都是與徐渭熊寒暄,但偶有視線與世子殿下相觸,都會眉目含笑。茶罐是隻玲瓏錫瓶,貴在嚴實,而且錫性與茶性相親相近,存放前大瓶儲水小瓶吹氣以測滲漏。她一看就是茶道行家,門外漢哪懂得計較這些,隻想著如何金玉昂貴了。茶壺是古樸去冬壺樣式。

    她見徐鳳年盯著茶壺,就解釋說道:“這是我父親年輕時去兩禪寺聽高僧講經時妙手偶得,取自一位常年耕作的和尚洗手後沉在缸底的洗手泥,照著兩禪寺一棵銀杏樹的樹癭形狀做了一把壺,刻上樹紋,後來不知為何便流傳開來。壺名取自‘指紋隱起可迎春’。不過泱州一般的去冬壺,砂泥都從陽羨溪頭挖來。”

    徐脂虎正在努力將一朵牡丹插在徐鳳年發髻中,徐鳳年誓死不從,姐弟兩人有來有往,始終沒能得逞的徐脂虎喘著氣笑道:“那老和尚就是兩禪寺的大主持,聽說活到一百五六十歲了吧,遍天下也就咱們北涼武當山上的丹鼎大家宋知命可以比一比。許伯父每隔十年就要跑一趟兩禪寺,除了聽禪聽經,還有就是跟老和尚求那洗手泥。所以陽羨溪頭一斤泥能值一斤黃金,終歸不如許伯父親製的茶壺來得佛氣。”

    徐鳳年剛接過一隻綠玉鬥茶杯,正想喝茶,結果聽到這茶壺是老和尚缸底洗手泥製成的,臉色頓時有點不自然,佛氣什麼的,他喝不出來,也實在是不想喝出來。但上了賊船下船難,隻得硬著頭皮喝了一口,他喝茶喝不出門道,也就不敢瞎賣弄,茶葉與烹茶用的泉水自然都是極好,但隻要一想到洗手泥三字,就有些泄氣,興致不高。

    一不留神就被徐脂虎將牡丹花插在頭上,也懶得去拔下,沒來由想起自稱住在寺的李子姑娘,還有那個小和尚笨南北,一時間怔怔出神,繼而想到有關兩禪寺老主持的傳聞,據說這個被世人當作聖僧圓寂以後注定要稱祖的老和尚十分有意思,識字極少,年幼時隻是做些砍柴燒炭的事情養老母度日,買柴的人家信佛,常讀《金剛經》,少年久而久之,便有所悟,母親逝世後,他才上山便得兩禪如來衣缽,剃度受戒出家主持講法,一氣成,要知道他是講法,而非講經,雖說這與他貧苦出身識字不多有一定關係,但無疑這位和尚悟性直追大佛,聽金剛一經而悟萬法,兩禪寺的僧人誦讀經典何止萬千?但當年與這位和尚討教典籍佛理,和尚都開門見山說我沒讀過你的經,因此和尚隻是讓他們背經,往往是背到一小半一半,和尚就說一個停字,接下來便與對方說法,無人不服,曾有南國第一大寺法華寺百歲老主持詢問當時才四十歲的和尚,為何讀萬遍妙法蓮花經而不解經義,結果僅是老主持背了幾段,年輕和尚便開始娓娓道來其中經義,老主持醍醐灌頂,感恩而去,世人聽來,簡直就是神乎其神,無法想象一個連經書都不會讀的和尚如何能渡人,連龍虎山齊仙人都要見之行禮,兩位佛道的最傑出人物,在一甲子前的一次蓮花辯論上同時出現,但結果卻讓所有旁人一頭霧水,兩人隻是麵麵相坐,一言不發,坐了整整一晚上。

    那是仙人齊玄幀飛升前最後一次現世。

    當這個和尚不再年輕,越來越年邁時,也不曾聽說他去識字讀經,隻是當尋求大本一走十五年的徒弟白衣僧人回來時,讓這徒弟說了連續三天三夜的經義,頻頻點頭,最後竟冒天下之大不韙地準許白衣僧人喝酒娶妻,再後來,就有了離經叛道的頓悟。

    徐鳳年猛地一驚,茶水灑了一地,喃喃自語道:“白衣僧人李當心,自小住在寺的李子姑娘……”

    道姑許慧撲本來就瞧出徐鳳年品茶興致不高,這一撒,更顯無禮,與俗物何異?她便有些神情不悅,隻是沒有說什麼,但再也沒有想法給這世子殿下倒第二杯茶,看來世人所說北涼世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並未誇張啊。原本有望寵冠後宮的姐姐許淑妃突然被打入冷宮,許氏上上下下便已是雷霆大怒,但她一個寡婦女冠,不至於跟家族成員一樣遷怒於徐脂虎,昨晚得到世子殿下在兩郡興風作浪的內幕,也隻是一笑置之,甚至連家族讓她借著徐脂虎接近世子殿下一探虛實的說法,都沒有點頭,今日親眼一見,實在是失望,無非是仗著北涼王的家世仗勢欺人而已,這與泱州四大世族不成材的子孫在根子上並無不同。許慧撲瞥了一眼以往能談上心的徐脂虎,心中一歎。茶沒冷,氣氛卻是冷了許多,已經不是加幾塊炭火便能改變的事情,徐脂虎仿佛近墨者黑,也不如以前那般一點即透,隻說是要再和弟弟逛一下報國寺,便離開了禪房。

    許慧撲靜坐片刻後,等這一行人遠去,才緩緩起身,走出院子後門,徑直上茶山,走了一柱香功夫,終於見到一棟竹樓,竹簷下放了一條竹椅,坐著個眉發如雪的老人,膝上蹲著一隻毛發也是如雪的獅子貓,老人手撫貓頭,端坐望遠山。

    老人伸了神手,許慧撲正襟危坐在竹椅旁的一條小凳上,不等她開口,耄耋之年的老人便和藹微笑道:“來得這麼早,想必是大失所望了。”

    許慧撲柔聲道:“老祖宗世事洞明。”

    老人笑道:“也好,既然這世子殿下扶不起來,世襲罔替就世襲罔替好了,我們這幫老家夥也都落得一個輕鬆。”

    許慧撲深知興許自己的看法,興許就要扯動泱州四個豪閥的未來布局,緊張萬分道:“要不老祖宗再讓人試探一番,我怕看錯了。”

    老人輕輕瞥了一眼,身份本已不俗的道姑竟嚇得嬌軀微微顫抖起來,老人摸了摸獅子貓腦袋,笑道:“怕什麼,這麼大的擔子,還會由你一個小女子來承擔不成,那未免也太瞧不起庾廉許拱盧道林這些人了,泱州還不至於寒磣到這個地步。”

    許慧撲臉色蒼白,不敢出聲。

    吏部尚書庾廉,江心庾氏家主。盧道林,湖亭盧氏家主。龍驤將軍許拱,雖非姑幕許氏家主,卻也是手執兵權的王朝大將軍。隻是這些各自驚才絕豔的泱州大佬們,見著了眼前這位老祖宗,就算不至於跟許慧撲這般戰戰兢兢,也得畢恭畢敬站著說話,許慧撲之所以能坐下,除了她是女子之外,還因為她是這位泱州老供奉的孫媳婦。龐大的江南士子集團,其底蘊與勢力,豈是才百年根基的青黨能夠媲美?洪嘉北奔,便出自眼前老祖宗一手策劃,還有那評點天下家族排名的《族品》,王朝共有九人參與,老祖宗排名甚至要在當朝首輔張巨鹿之前!因為老祖宗年輕時曾與老首輔以及西楚太師孫希濟師出同門,張巨鹿再權勢彪炳,也要以晚輩自居。

    老人眺望遠方,“今日王霸之辯,大概又要拾人牙慧了。”

    許慧撲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說話。五十年來中最巔峰的王霸之辯,老祖宗便身在局中,自然有這資格說這話。

    老人感慨道:“老首輔運氣好,有張巨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否則以他的本事,也就是當個帝國的裱糊匠,這漏風這縫,那漏雨那補,春秋國戰以後注定是要不合時宜了,死了好,否則晚節不保。西楚那孫老頭就慘了,原本論名聲,我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如他,現在倒好,士子中,全天下他這罵名就隻輸給徐人屠了。還不如死了。”

    許慧撲隻是虛心聽。

    老人聽到獅子貓喵了一聲,低頭看了看,笑道:“那世子扶不起也不好,短期內是好事,長遠來看,我們這幫被棠溪劍仙罵老不死的家夥,這些年死皮賴臉不死,豈不是白活了?”

    許慧撲噗通一聲跪下。

    老人喃喃道:“你當年與盧白頡那點事,算得了什麼,起來吧,地上涼,沾了寒氣不好。做人要接地氣,可也不是這個接法。”

    許慧撲顫巍巍起身,重新坐下。

    老人眯眼道:“去,讓那寒門後生與世子殿下見上一見,有他給北涼出謀策劃,不輸當年趙廣陵之於徐人屠,這死水就做活了。”

    許慧撲輕輕起身,老人平淡說道:“你去向那世子自薦枕席,才算徹底跟盧白頡斷了關係。”

    這位清心寡欲多年隻讀老莊的女冠並未拒絕,離去時,咬著嘴唇,滲出血絲。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0:20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死當諡文正

    女冠許慧撲行走在茶山小徑中,終於走出了老祖宗的視野,站在茶叢中,望著報國寺一座重簷歇山頂的黃琉璃瓦亭,怔怔出神。(全,盡在五一哦我.要除了咬破嘴唇的血絲,臉上看不出太多悲慟。她並不恨老祖宗的安排,隻恨當年那青衫劍士的不爭。她一心修道,駐顏有術,看上去是三十歲的豐韻少婦,其實年近四十,初見他時,她十三歲,人生能有幾個十三?她伸手抹去血跡,臉色陰沉著走下山。

    許慧撲卻不知樹蔭深處,一襲仗劍青衫已經一望許多年,見她走入報國寺後,他緩緩步向竹樓,老人與貓還在,如雪球一般的獅貓尖叫一聲,打盹的泱州老供奉略顯吃力地抬起眼皮,看著眼前這塊當年盧氏精心雕琢的璞玉後輩,這劍士曾經是何等意氣風發,若不是過不了情關,不管是入仕還是劍道,任何一條路,都會走得很遠,老人安撫著膝上那隻受驚的獅貓,皺了皺白眉,平淡問道:“都聽見了?”

    棠溪劍仙盧白頡點了點頭。眼神清冷地望著這個老人,一根手指始終搭在劍鞘上,看來古劍霸秀隨時都有可能出鞘。以盧白頡登劍評的造詣,出劍自然極,原本不需要刻意如此顯示,這當然是盧白頡在表態,老人若不收回與許慧撲的言語,他不介意以棠溪劍仙而非盧氏弟的身份再來一次大逆不道的舉動。你是江心庾氏的老家主又如何,我盧白頡一劍在手,問心無愧,又何需理會?

    在江南士集團中資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供奉庾劍康眼皮顫了一顫,一隻手不再是撫摸雪白獅貓,而是五指呈鉤爪狀握住寵物的腦袋,隻是並未用力,本能感覺到有些不舒服的獅貓似乎不理解,轉了轉頭,王朝中少數幾個有望死後爭取到諡號“文忠”的庾劍康突然自嘲笑了笑,至於高於文忠的諡號文正,王朝已空懸一百二十年,連他都不做奢望。老人隻是再度望向遠處青山,江南多山水,總是看不厭,清淡言語中竟然罕見出現妥協意味,輕聲道:“棠溪,你知道當年我本意是由你來做盧氏家主,盧道林也願意。”

    盧白頡很不客氣打斷道:“我不願意。”

    老供奉庾劍皺眉道:“你不願意娶庾氏珍珠,不願意做盧氏家主,不願意薦舉入仕,不願意恩蔭做將,身為盧氏弟,棠溪,你可知你有太多不合規矩的不願意了。若是你不是這般散淡偷閑,盧氏何至於連伯柃袁氏都會後來居上,壓你們一頭?”

    盧白頡沉默不語,手指不再抹在劍鞘上,老供奉歎息著伸伸手,示意這名曾被他十分器重的後輩坐在凳上,盧白頡坐下後,今天特意從江心郡趕來報國寺的庾劍康笑了笑,“可惜不是我庾氏孫,我家那些後輩,沉穩有餘,銳氣不足,隻能守成,很難中興。他們哪敢罵我們這些老家夥是老不死,便是有怨氣,卻連肚都不敢罵。小小年紀就都是一股臭不可聞的暮氣。棠溪,你可知我為何要為難許慧撲這麼一個女。”

    棠溪劍仙搖了搖頭。

    老供奉雙手捧起獅貓,感慨道:“她哪配得上你。”

    盧白頡苦笑道:“可我就是放不下她。”

    老人冷哼道:“你父親晚年得,對你格外溺愛,臨死前甚至分別留信一封給我與許殷勝,不顧立長不立幼的宗規,不惜交出一些家底,冒著引狼入室的風險,求我們來幫襯著你做盧氏家主,你真當盧道林不知這個秘密?我能不說,許殷勝卻早就透露給他了。這些年姑幕借盧氏的勢暗中壯大,狼已經入了室,你卻讓你父親大失所望,盧道林是好人不假,可如何能與姑幕許氏這幫陰險小人占得便宜,遠的不說,你盧氏摻和進了許淑妃的事情,趙皇後冷眼旁觀,可都記在了心,真以為趙皇後會與那許家女情同姐妹?這次那北涼世一番興風作浪,江南道士群情激憤,京城國監三萬學受了挑唆,你兄長在國監還能安穩?不出意外,外都做不得人的盧道林便要引咎辭去右祭酒,與你兄長鬥了好些年的桓術自然樂得順水推舟,盧氏在京城受挫,說到底還不是我泱州的損失?若非如此,我一個一隻腳都在棺材的老不死來這作甚?聽那無聊的王霸之別?還是想被你仗劍相脅?”

    棠溪劍仙平淡道:“與我說這些,伯父就不怕對牛彈琴嗎?”

    不知是怒其不幸還是哀其不爭,老供奉隱約怒氣橫生,提高嗓音說道:“棠溪,我可以不讓許慧撲去做那事情,可你這次卻是必須要出來替盧氏分憂。否則以我的脾氣,姑幕許氏這些年的手腳,讓一個無足輕重的許慧撲去丟人現眼,隻是給他們提個醒罷了。棠溪,我後問你一次,你願不願意去京城做兵部侍郎,你且不管如何能做這四品京官,我隻問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盧白頡苦澀道:“隻求伯父莫要讓人為難她。”

    老供奉微微一笑,恢複雲淡風輕的閑散常態,和顏悅色說道:“棠溪啊棠溪,當局者迷,你若是肯出仕,誰敢與她過意不去?”

    盧白頡搖頭道:“連北涼王的女兒都有人敢如此欺負,她隻是姑幕許氏的棄,如何能讓我放心。”

    老人平淡道:“好吧,我可以與你約定,你去京城,她終歸是庾氏名義上的孫媳婦,沒誰能欺負。”

    棠溪劍仙盧白頡起身作揖後平靜離去。

    老人眯起眼,靠在椅上,心思讓人琢磨不透。

    竹樓中走出一對主仆,赫然是酒樓中見識過北涼輕騎跋扈行徑的拿扇公與青衫劍士。風流倜儻的公哥換了一把象牙骨扇,扇麵上繪三位風情迥異的美人,蹲在老供奉庾劍康身邊,伸手摸了摸獅貓,抬頭笑道:“老祖宗,何必要費心思讓棠溪劍仙出仕,盧氏底本就不比我們庾氏差多少啊?一個盧道林不足懼,可加上這位,就不好說了。伯柃袁氏跟姑幕許氏哪能入老祖宗的法眼,但盧家一旦有棠溪劍仙坐鎮,隻要稍稍賺取一些軍功,真做了實打實的兵部侍郎,再等個七八年,有盧氏家底支撐,執掌一部不是難事,比起一位許淑妃,份量隻重不輕啊。”

    老供奉笑道:“許淑妃算什麼,實話與你說了,不管是誰家的女,進了宮,都不是趙皇後的對手。當今走外戚路數,是蠢笨的法,姑幕許氏不信邪,目光短淺,遲早要惹來禍事。但王朝軍政一途,卻是大有可圖,我們江南道讀書人不缺,唯獨缺盧白頡這般可馬上建功的人物,不論長遠還是公私,我都會讓他進入兵部,至於盧白頡能否在徐瘸、顧劍棠和幾大藩王三足鼎立的夾縫中冒頭,得走一步看一步,盧白頡的性,多是做到大將軍,做不成兵部尚書的,但可以讓盧氏在他身上分心分神,可以讓盧許兩家生出間隙,可以讓這些年得誌猖狂與盧氏摩擦不斷的伯柃袁氏如鯁在喉,還可以讓盧氏念我們庾氏的人情,你算算看,一舉幾得了?”

    公哥雙指捏著扇柄,笑道:“四得。”

    略作思量,年輕俊逸的公哥啪一下撒扇開來,小心翼翼道:“老祖宗,徐盧兩家畢竟是姻親,棠溪劍仙日後執掌兵權,似乎還可以讓朝廷忌憚北涼。”

    老人欣慰道:“這隻算是半得半失,不好妄言,徐瘸和盧白頡的性格天生不合,陛下未必看不出來,即便陛下看不出來,趙皇後卻是看得清楚,天底下門閥聯姻,牢固的唯有我們這般讀書讀出來的世族,區區將種,不可以常理推斷,何況是徐瘸。徐盧兩家其實骨是誰都瞧不起誰的。不過你能看到這一點,算是不錯了。”

    年輕公笑了笑,打開了扇,卻是替老祖宗與那隻獅貓扇起一陣清涼。

    老人輕聲道:“我雖罵那家夥是徐瘸,可到底是毀滅了八國近半青壯的人屠魔頭,是連春秋大義都給踐踏得一幹二淨了,不是你這些孩能去隨意挑釁的。因此酒樓上的小打小鬧,你別想著如何去出氣,一個不好,就是引火上身。徐瘸的護短,你們這些孩,都沒有切身體會,我不管你現在如何不理解,隻要記著這些話就行了。官場小吏的拖字訣,能讓尚書將軍們都頭疼,擱在你們身上,就要學會等字訣,年輕是好事,能等。張巨鹿也好,顧劍棠也罷,能有今天成就,都是等出來的。”

    公哥點了點頭,對於老祖宗的叮囑,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雖然無法馬上對那北涼世下絆,有些遺憾,但既然連老祖宗都說要等,他不過是庾氏一名庶,當然不敢違逆,也能體會耐心的重要。

    此時,徐鳳年隻帶著靖安王妃在報國寺內走走停停,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寺外牆根的臥龍鬆下,有樹蔭有清泉,徐鳳年坐在泉邊石頭上,在酷暑中格外愜意。今日報國寺有一場盛況空前的王霸之辯,一般香客已經進不去寺內燒香拜佛,寺內幾個僧侶在門口把關,除了熟麵孔,一般人要遞出名刺,身份足夠,方可入內。

    徐鳳年看到一名窮酸書生在寺外徘徊許久,日頭正毒,很就出了一身汗,估計是牆根泉水這邊的徐鳳年錦衣華服,有一名豐韻卓絕的“侍女”伺候,他不敢上前乘涼,在江南道,世族孫連與寒門弟同席而坐都視作奇恥大辱,那書生當然不敢自討苦吃,隻是實在熬不過大太陽熏燙,猶豫了半天,終於來到泉邊離徐鳳年遠的地方蹲下,捧了一把水撲在臉上,舒服至極,長呼出一口氣。蹲了會兒,見徐鳳年並未出聲,這小心翼翼坐下,在衣袖上擦了擦沾水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本書,默聲誦讀。

    徐鳳年餘光瞥了眼,竟然不是江南常見的書籍,而是北涼那邊當朝大儒姚白峰的《四經章句集注》,看這書生唇語,加有趣,簡直就是離經叛道到了極點。

    “姚先生解經,據一時所見,未必是聖人本旨,多有商量處。”

    “立言太高,然發揮己意太過,溢出原本經文,有欲求高於聖人之嫌,以致淩虛蹈空而無實,非解經正統。”

    “但比較學宮朱門理學的一絲不苟,仍有諸多可愛處,拘謹少,通達甚。”

    徐鳳年觀察著書生唇語,覺得十分有意思。尤其是當那寒酸書生合上書籍說了一句“我輩書生死當諡文正”,忍不住笑出聲,把那書生嚇了一跳,手一抖,《四經章句集注》就跌入水中,書生忙不迭跳入水中,看到濕漉漉淆成一團的典籍,心疼得臉色苦悶,爬上岸後魂不守舍,這濕透了的書籍哪怕一頁頁撕下來曬,估計都要損耗大半,一時間在那唉聲歎氣。

    徐鳳年打趣道:“一本書值得了幾個錢?”

    那書生頭也不抬,說道:“這書的確不值幾個錢,但由我來讀便能讀出好些錢。”

    徐鳳年嘖嘖道:“飽讀詩書售帝王,說是這麼個說法,可你連報國寺都進不去,誰理你?”

    窮酸書生笑了笑,低頭自顧自說道:“誰說我要賣給帝王家?聖人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獨獨沒有了卻君王事一說。”

    徐鳳年彎腰從泉水中拿起一個冰鎮有些時候的西瓜,伸手一敲,剛好一敲為二,笑道:“吃不吃?”

    書生抬頭一臉疑惑。

    徐鳳年笑道:“不敢?”

    書生默不作聲,隻是皺眉。

    徐鳳年幹脆將一半西瓜輕輕丟了過去,書生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接住,看到徐鳳年埋頭大啃,這低頭吃了一口,涼透心肺。

    徐鳳年打趣道:“死當諡文正,好大的野心。”

    書生頓了一下,這下當真是心肺涼透了。未完待續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0:32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四十七章 這世道不痛

    儒家解經就跟釋門說法一樣,解經不是讀經,說法不是說經,皆是非大士所不能為,世子殿下眼前這位窮酸書生卻敢對解經著稱的理學鴻儒姚白說三道四,本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至於所謂諡號文正的野心,就更驚世駭俗,連泱州老供奉庾劍康都隻是奢望身後能有個文忠便是大幸,春秋群雄逐鹿,離陽問鼎後,對臣屬諡號有了明確規範,文官以文正為魁,隻是此諡早已空懸百年,文貞緊隨其後,朝野上下都將其視作首輔張巨鹿的囊中物,接下來依次是忠端康義等,既然文正文貞都不敢奢望,那文忠便成了王朝內各路諸侯與頂尖文官最熱烈的五石散,如今的天下,考究世族豪閥高下,諡號多少和輕重無疑是一項極為重要的標準,一般士子哪敢說死當諡文正,連狂士都不敢。

    一經揭穿,往小了說去,就是品行不端,往大了說,指不定就要有牢獄之災,那個讀書人一本《四經章句集注》落水都心疼得不行,顯然是寒門出身,心事被外人說破,這位書生神情慌亂稍縱即逝,很快就雲淡風輕,繼續低頭吃那半個冰鎮西瓜,徐鳳年說穿心事後,卻沒有得勢不饒人,而是被諡號一說勾起了心事,文臣重諡,理所當然,武將功勳也不例外,與武字搭配的相對較少,但也有十八字之多,故而有大丈夫當諡十八的說法,毅字奪魁,前九別是毅烈寧靖平襄敬敏肅,傳言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欽定諡號武敬,毅烈寧三諡,仍是巨大懸念。

    武官不比文臣,諡號歸屬往往偏低,一般而言能有前九就是莫大-榮耀,這與世族當政鄙視將種有關,當然,若武將能以文字諡,更是榮上加榮,這隻獨寵於那些出身豪門的武官,例如棠溪劍仙盧白頡能夠入仕,死後諡號未必不能以文字帶頭,徐驍對此一直不太上心,總說三代以後還能有個過得去的美諡就足夠。因為朝臣諸公不管當時如何得寵,如何功冠朝野,死後美諡追改惡諡不是特例。

    徐鳳年的怔怔出神,被報國寺內一陣哄然叫好給驚醒,想必是王霸之辯已經開始,某位清流名士的言談得到了好評,寺內有曲水流觴,清談名家們沿水繞廊席地而坐,酒杯漂流到誰麵前,有美婢負責端起,交由辨士,一飲而盡後,便可抒發胸臆,若是引來共鳴,獲得叫好,便可再飲,若是言談泛泛,則要自罰三杯,一旦有人起身反駁,輸者便要退場,江南道推崇清談,沒有哪位清談大家不是在這種戰場上的常勝將軍,私下有人記錄退場人數,湖亭盧氏的盧玄朗,退場六十二人,未曾被誰退場,穩居江南道清談名士前三甲,但與未嚐一敗的盧玄朗地位並列的其餘兩個,都列席參與了今日報國寺王霸之辯,可謂是一樁罕見盛事,其中一人是共計退場一百餘人的袁疆燕,被譽為江左第一,喜好執麈尾,瀟灑出塵,另外一人則是報國寺的高僧殷道林,士林尊稱不動和尚,不言則已,一鳴必驚人,他當年與劉燕和盧玄朗的成名兩戰,《易象妙於見形》與《才性四本》之爭都在報國寺,可以說報國寺能成為江南道清談聖地,除了風景優美,借勢於魏紫姚黃在內的數千株牡丹,更大歸功於這個口碑極好風雅一流的老和尚。

    徐鳳年啃完了西瓜,問道:“你想不想參加這場辯論?聽說隻要隨便贏了幾個,比考取功名還有用。”

    隻咬了幾嘴西瓜的書生笑著搖了搖頭,自嘲說道:“曾經有幸參加過一次,才說了幾句就被趕出來,也不知道是贏了還是輸了,應該是輸了。與我辯論的那位袁氏士子,估計會被記錄退場一人吧。”

    徐鳳年餘光瞥見女冠許慧撲出了報國寺,徑直走來,視而不見,隻是看著眼前書生,微笑道:“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嗎?我猜辯論時你就孤伶伶一人坐著吧?”

    走近了的道姑出聲道:“殿下這次猜錯了。”

    徐鳳年一臉恍然道:“是許姐姐帶著進去的?”

    道姑許慧撲笑著點了點頭,解釋道:“張公子滿腹經綸,尤其精於王霸之辯,獨具匠心,曾托我給許拱闡述軍政利害,簡稱《呈六事疏》,被大將軍評點為不拘一格,殊為不易。”

    徐鳳年略微驚訝地哦了一聲,午飯時與大姐徐脂虎閑談聊起了許慧撲的家世,姑幕許氏以龍驤將軍許拱為家族砥柱,這位清談軍政兩不誤的大將軍出身豪閥高門,主持江南道三州軍務,頗有小藩王的架勢,做了許多大刀闊斧的改革,整飭吏治,毀譽參半,徐驍對此人評價不低,既然能被公認眼高於頂的徐驍說成不錯,自然是相當厲害的角色了,至於那份在泱州泥牛入海的六事疏,說出來可能連許慧撲都不信,徐驍書房就有一份,親自圈畫了許多,對於如何鞏固邊防以及解決財用大匱,更是有過拍案叫絕的舉動,這是徐鳳年親眼所見,其份量毋庸置疑。

    來湖亭郡的途中,他曾專門讓祿球兒弄來一份,隻是沒料到出自眼前窮書生的手筆,隻是不知這位張公子與許慧撲怎麼就有了關聯,豪門女子與寒士的瓜葛,隻是才子佳人小說的美好橋段,尤其在門第之見深重的江南道,更是不現實,這恐怕也是王東廂《頭場雪》在江南道市井中格外搶手的根源。宴席上,徐脂虎直截了當說了許慧撲與盧白頡以及盧庾許三家的恩怨情仇,這名女冠與窮書生有膩味顯然不可能,那就更讓徐鳳年好奇了,難不成這書生真是經邦治國的大才?出身市井寒門,卻有高屋建瓴的格局眼光,可就是真的難得至極了,徐驍當年左膀右臂“陽才”趙廣陵和“陰才”李義山都不算是寒士,是正兒八經的士族出身。

    徐鳳年剛想客套寒暄,發現棠溪劍仙竟也出現,許慧撲立即沉了臉,視而不見,盧白頡輕輕苦笑,窮書生見到這位盧氏琳琅七玉之一,也沒有卑躬屈膝,似乎並不陌生,主動作揖,隻是執侄輩禮自居,這等傲氣,落在士子眼中還不得氣得怒發衝冠,棠溪劍仙是何等神仙人物,你這無名小卒又是哪門子角色?竟敢不退不避,就不怕汙了盧七先生的眼睛?而盧白頡似乎對書生也十分青眼相加,並不空洞地由衷勉勵了幾句,這才轉頭看向許慧撲,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與你說幾句。”

    許慧撲冷笑道:“盧七先生避嫌了這麼多年,為何今天破例了?”

    徐鳳年和窮書生都自動轉頭,很有默契地打定主意不去看不去聽。這對當年惹起江南道軒然大波的男女僵持不下,最終還是女冠許慧撲敗下陣來,與盧白頡沿著清淨無人的報國寺牆根走去,許慧撲臨行前不忘對世子殿下告辭,再對書生說道不妨去寺內辯論,她已與報國寺說了,不會有人阻攔。於是泉畔又隻剩下三人,姓張的書生輕輕皺眉,徐鳳年笑道:“我姓徐名典匣,經典的典,劍匣的匣,名字如何?”

    窮書生笑道:“典在匣中不得鳴,嗯,好名字。”

    麵罩輕紗的靖安王妃裴南葦忍不住白了一眼。

    徐鳳年問道:“既然得了允許,不進去聽辯論?我呢,草包一個,既然許姐姐說你才學不俗,想沾沾光,跟你坐一起好了。”

    書生反問道:“與我同席而坐,公子就不怕被士子名流笑話?”

    徐鳳年笑容古怪,沒有回答,而是轉頭詢問裴王妃:“你說說看,我怕不怕?”

    一路上沒少吃苦頭的靖安王妃不敢把問話當作耳邊風,語調生硬清冷道:“不怕。”

    徐鳳年心滿意足,笑望向窮書生,後者歎了口氣,點點頭,將吃完的西瓜放下,拿起地上曝曬的《四經章句集注》,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三人走出古鬆陰涼樹蔭,走向報國寺,徐鳳年居中,靖安王妃在左,窮書生在右,先後又有區別。三人才走,徐鳳年便看到一個徘徊在牆根下的一個小女孩小跑到泉水邊,先前因為他在,這個麵黃肌瘦小乞兒模樣的孩子不敢上前乘涼,就躲在牆角,三人離開後,終於壯起膽子,她到了樹下泉邊,先將兩半西瓜抬起,擱在泉畔石頭上,但無意間與轉頭的徐鳳年對視後,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臉色唰一下雪白,趕忙將西瓜放回原地,見這位富貴氣派的公子哥並未惱怒,這才怯生生蹲在樹下,書生生怕這位與棠溪劍仙和許慧撲都熟悉的世族“士子”心有不快,輕輕說道:“這孩子是可憐人,乞討為生,與一個癱瘓的爺爺相依為命,若不是她,老人早就熬不過上個冬天了,我教了她一些字,乞討時能討些巧,唉,肯定是她爺爺又犯病了,否則她不會來報國寺撿銅錢,她每次撿得都不敢多,隻是幾枚銅板,能買半籠饅頭罷了,卻是她與爺爺好幾天的飯食了,至於那西瓜……”

    徐鳳年麵無表情道:“西瓜皮切片以後可當菜炒。”

    窮書生愕然後點頭道:“是的。”

    靖安王妃肯定是第一次聽說西瓜皮可以做菜,下意識多看了一眼那小女孩。

    報國寺王霸之辯,招來許多江南道士子,有資格參與盛況的早已入寺入座,還有身世與名聲都不夠格的許多尋常士子,則湊個熱鬧,隻能在寺外逛蕩晃悠,臥龍鬆下是一塊風水寶地,原先被徐鳳年霸占,世子殿下這等不需說話就自有跋扈氣焰的紈,一看就是不易親近的主,加上他是寺中走出,寺外士子們就隻得遠遠站著,更多是對那名看不清容顏卻身段妖嬈的“侍女”指指點點,秀色可餐啊。

    這世道,大戶富貴人家出行,一般是看人看馬,至於清流名士,則是看他們身邊的佳人美眷,以高門出身的女冠道姑為第一等,像許慧撲之流,更是可遇不可求,接下來才色俱佳的名妓並列為第一等,自家府上的年輕美婢又次之,數量越多越顯身份,江南道上的玄談大家,如伯柃袁氏的袁疆燕,曾有出行帶近百位童子童女的浩蕩壯舉。好不容易等到徐鳳年騰出位置,幾對衣裳華貴的公子千金立即上去乘涼,那卷起褲管去泉池彎腰撿錢的小乞丐無疑成了礙眼的東西,一位三角眼公子哥嗤笑著伸腳將西瓜踹入泉中,濺起水花無數,嚇得渾身濕透的小乞兒瑟瑟發抖,再不敢撿銅板,想要躲閃,在水中走急了,一不小心就撲倒在泉中,惹來一陣哄然大笑,一個濃妝豔抹的士族女子幸災樂禍笑過以後,尖聲刻薄罵道:“小賤種,誰讓你來這撿許願錢的,不怕被寺和尚打死嗎?!”

    泉池被這些乘涼的膏粱子弟圍住,小乞兒無處可躲,隻能站在泉水中,紅著眼睛低頭說道:“寺說隻要每次撿幾顆銅錢,就不打緊。”

    那女子嚷道:“還敢頂嘴?”

    她惱怒之下,反正沒有外人在,懶得裝名門淑女,撿起地上石子就狠狠砸了過去,小乞丐本能躲了一下,女子沒砸中,本來不得入寺就有些火氣,如此一來更加惱火,撿起一顆雞蛋大小的石子,陰沉笑道:“還敢躲,再躲就打斷你的腿!”

    她使勁丟擲過去,砸在小乞丐胸口,怦然作響,身邊男女都拍手叫好,誇讚好準頭。小女孩竹竿一般的瘦弱身軀哪吃得消這般折騰,搖晃了一下,臉色痛苦,但仍然不敢躲避,站在水中帶著哭腔說道:“我再也不敢撿了,再也不敢了!”

    年輕女子冷笑著再撿起幾顆石子,還分發給身邊狐朋狗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準備一起玩類似竹箭投壺的遊戲,江南道雅士素來有雅歌投壺的助興習俗,許多名士都擅長屏風盲投與背坐反投,龍驤將軍許拱甚至能在一壺中插滿百餘竹箭,最後呈現出一幅攢簇如箭林箭山的畫麵,這投壺算是君子六藝中“射”的演化,在江南道上十分風靡,隻不過今天竹箭換成了石子,陶壺變作了小乞丐,在公子千金看來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拿到石子的都躍躍欲試,在那瞄準,看樣子,是不在乎那小乞丐的身板是否撐得住幾下丟擲的,對江南道士子來說,砸死一個行乞的小賤種,算得了什麼事。

    本已一隻腳踏入報國寺門檻的窮書生告罪一聲,返身跑去,怒道:“住手!”

    一吼之下,紈千金們愣了愣,但也隻是一愣,隨後相視大笑,不再理睬,兩個性急的公子哥反而加重了力道朝水中小乞丐丟去石子,一個砸中胸口,一個砸中手臂,小乞丐咬著嘴唇不敢出聲,隻是蹲在及膝的冰涼泉水中,蜷縮起來。在哪不是人心比水冷?可痛苦到了極點的小乞丐仍是擠出蒼白笑臉,對挺身而出的窮書生說道:“張哥哥,沒事的,砸幾下,不痛。”

    不痛。

    能不痛嗎?

    麵對盧白頡許慧撲這般泱州最拔尖世子人物仍能不卑不亢的窮書生跳入水中,再顧不得是否會濕了袖中典籍,護在小乞兒身前,麵容悲慟,望著這群靠著家族一生衣食無憂的士族男女,哀莫大於心死,

    連質問都不去質問。

    那始作俑者的驕橫女子一臉不屑,居高臨下說道:“你又是哪來的寒門豬狗?”

    這時候,士族子弟身後傳來一個醇厚嗓音,“本世子從北涼而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0:39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四十八章 曲水談王霸

    於江南道而言,士子成林,那些寒門子弟市井百姓就都是依附士子秀木而生的雜木草藤,砍去幾棵惡木雜草不算大事,這是公認的道理,但大族士子自矜身份,倒也不如何去刻意針對尋常百姓人家,估計是嫌掉價,倒是比寒門高出一線的役門吏門的兩門子弟尤其行徑惡劣,不遺餘力地去顯擺身份,報國寺這些為難小乞兒的公子千金,便屬於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範疇,對上搖尾乞憐,世族士子放個屁都是香的,對下斜眼看人,寒門人物便是寫出了真正的錦繡文章都覺得俗不可耐。-< 書  /-< 書  /【】

    這兩批人別的不說,眼力勁兒無疑是極好,麵對窮書生一眼看穿家底,當然肆無忌憚,可轉身後看到那名自稱世子的年輕人,就有些忐忑了,畢竟那身裁剪質地都考究的華服,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氣態,都作不得假。世子一說,在先古是唯有帝王諸侯嫡子才能擁有的名號,近五百年來豪閥漸起掌控朝政,才略顯泛濫,王孫子弟與大家族的嫡子都可被稱作世子。

    在江南道上,將種後代,除去大將軍許拱的子女,也沒誰敢佩刀出行,況且龍驤將軍本就出自姑幕許氏,不是正統意義上的將門。江南道崇尚的是羽扇綸巾,是牛車執麈,可不興下等遊俠才耍的刀劍,那眼前這位世子是?他們一時間有些吃不準,畢竟這個俊逸得不像話的家夥方才還與棠溪先生和許女冠言笑晏晏,怎麼揣測都不至於是普通出身,但話說回來,若真是家世非凡,又怎會與泉池的那個窮酸廝混在一起?世子,江南道這邊有資格稱上這名號的倒也超出了一雙手,可不曾聽說有哪位世子喜歡佩刀啊。

    北涼而來?是出身蠻荒北涼還是遊曆歸來?

    率先對小乞兒發難的女子隻覺得眼前一亮,來不及深思,暗歎一聲好俊的公子哥,長得實在好看,若不粗魯佩刀,而是搖扇或是執麈就更好了。她偷偷鬆手丟掉手中石子,媚眼望向這瀟灑走來的陌生麵孔“世子”,正要輕彎小腰施一個萬福禮,徐鳳年有些無趣,看來這些個家夥多半是沒聽懂自己的話,沒將自己跟那個拖死劉黎廷的北涼魔頭聯係在一起,否則這個娘們哪還有膽量在這拋媚眼,江南道與唯有他才可自稱世子的北涼不同,世子不那般值錢金貴,大門戶的嫡子長子說是世子,沒誰會追著打,在北涼敢這樣,當年早就被徐鳳年帶著惡奴惡犬登門“拜訪”了。

    徐鳳年笑著緩緩抽刀,正要行凶,投壺很風雅是吧,這些顆人頭本世子不屑收,手臂收下了,江南道不是很會罵人嗎,留著你們的嘴去罵好了。

    徐鳳年這個細微動作似乎被窮書生察覺,輕呼道:“不可。”

    徐鳳年轉頭眼神詢問,窮書生撇了撇頭,示意身後還站著一個在陽春城中無依無靠的小女孩,當下快意恩仇,事後小乞兒如何經受得住報複?徐鳳年皺了皺眉頭,拇指始終按在繡冬刀柄上。那群後知後覺的膏粱子弟總算回神,媚眼女子嚇得後退幾步,若非有被下人阿諛相貌奇峻的三角眼公子攙扶,差點就要掉入泉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這是何等無禮的蠻子才會做的蠢事!

    世子,世子個屁!

    肯定是小地方來的將種衙內。衙內是江南道對將門後代官家子弟的特稱,軍營以獸牙作飾,營門又稱牙門,所以衙內一說,十分熨帖形象,很快就流傳開來,隻不過在江南道上,再大的衙內都極度不喜這個說法,將種本就是士子給予的貶稱,衙內能好到哪去。[看小說就到~]除非是有藩王駐紮的那些個邊防重鎮,武夫勢大文官低頭,衙內才有自負的本錢。

    家族有譜品,官宦富貴子弟自然也有個三六九等的排列,且不去說那權貴多如牛毛的京城,在地方上,豪閥嫡長子,以及正三品的刺史與督案之子,當然是第一等的公子哥,接下來是郡守子孫,加上一般世族的後代,再次之則是士族與一般實權官吏的公子,最後才輪到役門吏門子弟,父親品秩是最重要的考量,家學淵源的鴻儒名士雖無冕但勝似尋常官員,出身這類家族,也不是役門吏門可以輕易媲美。

    如果加上天子腳下的京畿重地,就更複雜了,那些個殿閣學士,六部尚書,幾位大將軍,根深蒂固的百年家族,這頭又分正在其位的權臣與和退下來的功勳,再來一個隱貴至極的外戚子弟,一個個顯赫圈子犬牙交錯,誰拎得清?但撇開京師,有一點所有人心知肚明,在地方上,在六大藩王尤其是那位王朝唯一的異姓王麵前,任你是誰都好,都得老老實實,是蛇就盤著是虎就趴著,淮南王趙英算是藩王中最與世無爭的一位,可淮南王世子誰敢小覷?

    因此從北涼而來的所謂世子,哪怕最近陽春城中滿是北涼世子殿下暴虐舉止的傳聞,即使真正站在眼前,仍是沒人會往這個方向設想,委實是過於赫超然了。

    徐鳳年撇撇嘴,繡冬悄然歸鞘,有些懷念以往在北涼橫行跋扈的時光了,左擎蒼右牽黃,身後是惡奴,固然上不得台麵,但想起來還真是痛快,那會兒沒有練刀,花架子都欠奉,不過每次塵埃落定後再卷起袖管來一套奪命十八腿什麼的,還是很解氣的。那幫紈千金大概是有些忌憚這將種衙內的腰間雙刀,沒有打腫臉充胖子,紛紛散去,在遠處散而再聚,交頭接耳,認定這外鄉佬公子哥是不知禮為何物的可憎衙內。徐鳳年懶得計較,否則被折騰成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趙珣就得叫屈了,沒理由將他跟這些螻蟻一般的役吏子孫擺在一個層麵上嘛。

    徐鳳年跳入池中,繞過窮書生,伸手扶起小乞兒,在她胸口一探,世子殿下幾番磨難,久病成醫,以武當大黃庭替小女孩緩緩化去淤血,小乞兒不敢動彈,怯生生站著,所幸臉色不再慘無人色,徐鳳年見小丫頭忐忑得厲害,都不敢正眼看他,也不知如何安慰,隻是對窮書生說道:“沒事了。”

    窮書生如釋重負,猶豫著到底還是沒有出聲道謝。靖安王妃見到世子殿下捋起袖子,撿起一捧二十幾枚香客許願的銅錢,遞給小乞兒,她沒有接過手,神色慌張地朝書生看去,見張哥哥點頭,這才伸出常年凍瘡過後格外滿目蒼痍的泛黃雙手。徐鳳年說道:“接著聽王霸之辯,帶上她一起。”

    然後世子殿下撿起兩半西瓜,上岸以後不由分說交到靖安王妃手中,“你拿著。”

    裴王妃臉色鐵青,一手一半西瓜,成何體統。但最後還是沒勇氣忤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混帳家夥。這世上到底不是誰都有資格與靖安王趙衡叫陣的,更罕有人能讓一位權勢藩王在精心布局後無功而返。窮書生幫著小乞兒藏好銅錢,再牽著她的手一起走入報國寺,這樣的行為不合規矩,但不如此,天曉得一轉身,那些紈會不會就將火氣撒在身邊孩子頭上,就當給她求一張不大不小的護身符好了。[看小說就到~]隻希望那些個陽春城的權貴子弟們聰明些。窮書生踏過大寺門檻,瞧見前頭“徐典匣”一襲錦綢袍子濕透,笑了笑,有些匪夷所思,徐鳳年好似猜透心思,領路時頭也不轉,打趣說道:“別以為我是什麼好東西,那些人欺負這孩子,我欺負他們,都是一路貨色。”

    窮書生聽到這個極盡揶揄的說法,啞然失笑。

    一肚子無限委屈的裴王妃深以為然。

    報國寺內人聲鼎沸,除去可以參與曲水談王霸的百餘清談名士,旁觀者便有足足三四百人,樓台亭榭都簇滿了人頭。徐鳳年徑直走去,挑了個相對空閑的角落,拿繡冬刀鞘敲了敲兩位名聲相對輕淺儒士,示意他們挪一挪,把席子讓出來,能入席的儒士,都不簡單,王霸之辯正到了酣戰關頭,冷不丁被打攪,兩位江南道上久負盛名的儒士剛要訓斥,就看到這不知何處冒出來的蠻子拿刀鞘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嚇得他們隻得不情不願與附近名士擠在一張席子上,徐鳳年大大咧咧入席後,招手窮書生一起坐下,後者也不客氣,坐下後神情恍惚,好似百感交集。徐鳳年抬頭看去,挺遠的一個地方,一位執麈的中年名士站著慷慨言談,身材修長,三縷胡須尤其飄逸,稱得上是一位美髯公了,幾乎每說一句,都要引來滿堂喝彩,抑揚頓挫,極富感染力,每次巧妙停頓明顯都給了聽眾鼓掌的空隙,顯然是一位清談經驗豐富的名士,徐鳳年對王霸之辯不好奇更不擅長,聽在耳中自然沒什麼感觸,倒是盤膝而坐的窮書生閉目凝神,喃喃自語道:“義利王霸,先朝諸賢未能深明其說,本朝一統江山,先是上陰學宮兩位祭酒辨析天理人欲,後有姚盧朱三家各執一詞,才算水落石出,使我輩讀書人不至掉墜雲霧中。袁鴻鵠以醇儒自居,尊王賤霸,貶斥義利雙行王霸並用,認為這等事功心態,隻會毀去儒家根基,最終棄王道而尊霸道,繼而墮入法家之霸術。”

    徐鳳年外行歸外行,還是能聽一個大概,轉頭問道:“眼下這位是在以天理論王道,認為王霸迥異?”

    窮書生睜開眼點了點頭,感慨道:“袁鴻鵠一直堅持先古盛世才是王道的盛世,如今王朝的盛世,隻是霸道的衰世,認為世人事功心過重,此風不可漲,否則大難降至。”

    徐鳳年笑道:“這種言論,不怕京城那邊雷霆大怒?”

    窮書生搖頭道:“此言不說對錯,確實是發自肺腑,且不說朝廷是否介意,讀書人豈可因此而噤聲?我雖更推崇功到成處便是道德,事到濟處,便是天理。但也佩服袁鴻鵠的學識和遠見,他雖憎惡無節製的一己之私利,但對本於人心的濟民之利,並非一味排斥。可如他所說,即便一退再退,承認王霸不可割裂,但五百年後興許就真的再無一名儒士了,走入唯利是圖一途,隻剩下蠅營狗苟的功利者,因此袁鴻鵠曾在立濤亭中幾近醉死,呼號我輩當哭五百年後。我看不得那些空談人士的散發袒胸,唯獨對袁鴻鵠這一醉一哭,深有戚戚焉。”

    徐鳳年不以為然道:“就你們讀書人憂國憂民,但有幾個做了一輩子道德聖人,可曾真正摸過銅錢?知道一個饅頭得花幾文錢嗎?”

    窮書生微笑道:“大儒袁鴻鵠興許不知,我卻是清楚。”

    這次輪到徐鳳年啞然。

    兩人隻顧著閑談,沒注意到曲水流觴,酒已緩至眼前。人隨酒走的美婢姍姍而來,拾起白玉酒杯。一時間,這個角落成了眾矢之的,眾目睽睽下,隔壁席子上參加了無數次清談盛會都沒能舉杯幾次的老夫子們瞪大眼睛,被世子殿下拿刀趕走的兩位儒士更是滿目嫉妒,恨不得彎腰去搶過酒杯,要知道今日王霸之辯,分外不同尋常,袁疆燕與殷道林兩位首屈一指的名士位列其中,能夠在兩位清談大魁麵前訴說己身理念,可謂千載難逢的機會,除了兩位當世鴻儒,更有與姚白峰地位並肩的理學大家程嘉在場旁聽,這位老者可是與姚大家書信來往交鋒的理學聖賢,哪次書信內容不被天下傳閱?程子自言遲鈍暗愚一生隻在文義上作窠窟,以此反諷姚大家解經的舒闊肆意,試問天下士子誰不為之會心一笑?雖說姚大家回信既然添一字不得刪一字不可後人何必解經,也十分暗藏玄機,可江南道上顯然更親近程子學說,堅持哪怕姚大家學問更高,但程子卻要道德更高一些。

    今日曲水流觴辨王霸,匯聚了儒釋兩門三位當代聖人,陽春城吸引了何止幾百慕名而來的讀書人?隻不過那位程子一直在書上做學問,不愛與人打交道,甚至許多當地士子幾十年都緣慳一麵,恐怕就是走到了跟前都不認得。

    美婢端酒而來,原本百無聊賴的徐鳳年瞪大眼睛,他潑婦罵街在行,世子殿下遊曆三年,學了不少罵人不帶髒字的絕學,可惜與人死板說理,真心門外漢,於是沒有起身,拿刀鞘頂了頂身邊的窮書生。

    徐鳳年看到窮書生竟不怯場,灑脫起身,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交換酒杯給貌美-體嬌的婢女後,朗聲道:“若能經世,義必有利。若可濟民,道必有功,因而霸固本於王!”

    報國寺內頓時一片嘩然。

    大抵是一些類似“此子嘩眾取寵”“豎子空談”的冷言嘲諷,怒意洶洶。遠處同坐一席的江左第一袁疆燕與不動和尚殷道林相視一笑,顯然並未動心,隻覺得多了個事功小兒罷了。但接下來一句“二十五年顛簸,始悟今世士林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者,皆麻木不仁不知痛癢之輩”,讓心生輕視的兩位大家名士目瞪口呆,此子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並未參與辯論的一位傴僂老者原本一直搖頭,唯獨聽到這句話,自顧自哈哈一笑。接下來那狂妄書生所言就更荒誕不經,矛頭直指江左第一號名士的袁鴻鵠,“若是全然不顧利,哭五百年後有何益?當下百姓不飽腹,又該與誰哭去?!”

    美髯公袁疆燕不怒反笑,不似故作大度,而是真的笑了。隻是他這一席,離眾人較遠,看不太清這位江左第一的細微變化。

    報國寺主持殷道林輕輕說道:“怪論是怪論,但也有趣,就看他接下來有無真才實學去論證了。”

    袁疆燕點了點頭。

    結果出人意料,整個人報國寺幾乎無人認識的寒門窮書生一談王霸便談了半個時辰,細致入微,這與尋常清談名士惜字如金的做法截然相反,一般的談玄,既然是玄,當然要玄而又玄,隻求讓人一頭霧水,那才是真本事,聽懂了便是釋門當頭棒喝,聽不懂,誰管你?清談若苛求邏輯縝密,豈不是無趣得很?詞不達意,離題萬,才算趣味,白馬非馬不算境界,白馬是鹿才是境界。一百餘入席名士,加上幾百聽眾,定力極好的,還在勉強聽著這不識大體的家夥在那呱噪,定力極好的,則開始與身邊的熟人聊些能提神的事情,定力差的,早就恨不得破口大罵,打著哈欠,若是冬日,肯定要掀裘捫虱,這可不是無禮,是名士風流賢士風采!

    徐鳳年眯著眼,膝上疊雙刀,托著腮幫抬頭,跟那個被窮書生滔滔不絕架勢嚇得瞠目結舌的清秀婢女“打情罵俏”,笑嘻嘻道:“姐姐,打賞杯酒喝唄。”

    生得十分可憐可愛的婢女抬著一壺酒三酒杯,早已手臂發麻,被這登徒子調侃,鼓起腮幫瞪了一眼。

    徐鳳年並不氣餒,“姐姐累不累,坐下來歇息會兒?要不我幫你抬?”

    她趁人不注意,再瞪了一眼。

    這公子長得挺端正,怎的如此放浪!

    徐鳳年笑容燦爛,不依不饒問道:“姐姐何方人士,家住何地,芳齡幾許?”

    靖安王妃恨不得挖個地洞把這世子殿下給埋了,省得在大庭廣眾下丟人現眼。

    所幸沒誰關注留心這位正跟婢女眉來眼去的公子哥,因為已小十年不曾公開與人辯論的袁疆燕破天荒出聲了,袁鴻鵠才學冠絕江左,略加追本溯源,就可看出書生的王霸並用與上陰學宮姓王的稷上先生是同根連氣,當年這位稷上先生隻要在三場辯論中贏得兩場,便可擔任學宮大祭酒,隻是先贏名實之辯後輸了天人之爭,最後一場本該是王霸之辯,但王姓稷上先生出人意料放棄了,但世人皆知這位大先生是推崇王霸兼用,袁疆燕沉聲問道:“北涼姚學隻是涉禪,你卻明言功利,學禪後來者,往上追尋,無可摸索,自會離去,迷途知返。若是功利,學者習之,立竿見影,一時僥幸立功,見利忘義,後世當如何自處?我輩讀書人與百姓笑在一時,後輩卻哭百年千年,這便你是的王霸?”

    更大的嘩然!

    袁鴻鵠此說,分明已經將近在咫尺的釋門高僧殷道林都裹挾其中,可見這位江左第一名士真正重視那位所有人都以為是信口開河的書生,眾人皆是精神一震,開始正襟危坐起來。

    徐鳳年死皮賴臉跟抬酒美婢搭訕時,又瞥見高處一座黃琉璃瓦亭中的大姐徐脂虎做了個敲板栗的威脅手勢,翻了個白眼,正要再與那婢女說上幾句,餘光瞅見一個踉蹌走向亭子的中年儒士,老劍神擋在亭子台階上,劍意勃發。

    那等如臨大敵的姿態,即便是蘆葦蕩麵對身負素王的吳六鼎都不曾出現過!

    世子殿下猛然起身。

    身形一掠再掠。在人流中遊魚一般穿梭而過。

    徐鳳年臨近亭子,隻看到那青衫儒士距涼亭二十步時,雙袖交相一揮,似要撣去塵埃以示莫大尊崇,然後轟然下跪!

    這儒士淒然淚下。

    一字一字咬牙說出口。

    聲音不大,卻在徐鳳年耳畔炸開。

    “西楚罪臣曹長卿,參見公主殿下!”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3 20:42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亭前青衣


    徐鳳年頭皮發麻。

    要來的終究是要來,可是西楚遺孤餘孽無數,怎就偏偏碰上了眼前這一襲青衫?

    曹長卿,亡國西楚史載寥寥,隻知出身庶族,幼年身體孱弱,以棋藝名動京華,九歲奉召入內廷,西楚皇帝臨時興起考校生死這般宏大命題,不說稚童,恐怕花甲老人都未必能以棋說人生,曹長卿以“盤方規矩若義,棋圓活潑如智,動若騁材棋生,靜如得意棋死”策對,皇帝禦賜“曹家小得意”,將其家族破格拔擢入士品,因其家族位於龍鯉縣,日後曹長卿又別號曹龍鯉。十二歲與國師李密手談三局,先手兩局早早潰敗,唯獨最後一局酣戰至兩百手,愈戰愈勇,讓黃三甲說成是李密一死敵手難覓的西楚帝師稱作可以稱霸棋壇三十年的天縱奇才,少年時代神童曹長卿仍是射不穿劄馬非所便,候命於皇宮翰林院,並無官銜品秩,隻是候命於天子宣召對弈,曹長卿得到帝師李密傾囊相授,才學冠絕翰林,青年時這位難開弓弩不擅騎馬的曹家龍鯉開始掌教內侍省,但難逃內廷侍臣窠臼,帝師李密死後,得意弟子曹長卿便複爾歸於寂寂無名,三十歲前都隱匿於重重宮闈之中不為人知,當時春秋諸國中以西楚士子最盛,惟楚有才!曹長卿二十年浸淫棋道,在大內贏得了人生中第三個名號,曹頭秀,取自木秀於林一說,足見曹長卿才學之大,幼年入京城,直到三十二歲才去南方邊陲獨掌一兵,抗拒蠻夷,常設奇謀,每戰必以少勝多,再獲曹北馬稱號,可惜西壘壁一戰,西楚大勢已去,大廈將傾,曹頭秀獨木難支,世人隻知遁走江海,不知為何眾人皆知弓馬不熟刀劍不諳的曹長卿,搖身一變竟成了一力當百萬的武道大宗師,以棋奪曹官子稱譽,再以武學贏曹青衣的說法,二十年間,兩次武評都穩居前三甲,風頭無雙,前十年被這一襲亡國青衣刺殺的離陽重臣不下二十人,每次獨身翩然而至,再攜人頭而去,後十年曾三次入太安城,其中兩次殺入皇宮,先後麵對兩朝天子,殺甲士數百,最近一次離現任皇帝隻差五十步,若非有人貓韓貂寺護駕,說不定就要被曹青衣在千軍叢中摘去那顆世上最尊貴的頭顱,據傳這位曹青衣曾麵對皇帝笑言,天子一怒固然可以讓春秋九國伏屍百萬,我匹夫一怒,如何?

    隻要世間尚有青衣,便教你得了天下卻不得安穩。

    武夫至此,該是如何的氣魄?

    隨著西楚亡國,曹得意曹龍鯉等名號都已不被熟知,隻剩下曹官子與曹青衣兩個,前者是武林弈林兩林中俱是官子無敵的曹長卿,後者更是世上唯一將離陽皇帝頭顱視作囊中物的狂儒,任意揀選出一個說道說道,都能讓人神往不已。

    而這位傳言隻穿素衣不好絲竹的西楚舊臣,此時就跪在亭前,跪在了那名亡國公主麵前。天地君親師,家族早已與國一起覆滅,恩師李密更是早已逝世,如今除去萬古長存的天地,還有誰值得曹長卿去一跪?

    答案就在眼前。

    徐鳳年想不通為何這位青衣為何能一眼看穿薑泥的身份,是那玄妙晦澀的氣運泄漏了天機?還是小泥人過於形似身為西楚皇帝皇後的父母?但這些都不重要,對於世子殿下來說,最緊要的是思量自己這一行人能否擋下公認餘孽賊子的曹青衣,自己與大戟寧峨眉估計麵對這位成名已久的武評三甲宗師,就與蘆葦蕩對上第十一的王明寅差不多,隻有拖延時間的份,最後還得看老劍神李淳罡能否竭盡全力,問題在於羊皮裘老頭兒與徐驍約定隻是保證世子殿下不死,以老劍神的角度而言,巴不得小泥人能夠逃離北涼王府的樊籠,才好與他習劍,怎會願意與曹官子以死相搏?

    亭中,徐脂虎眯起秋水眼眸,神情有些陰沉。

    泱州這次在弟弟大開殺戒的敏感時期進行王霸之辯,湖亭郡陽春城聚集了不下千人的外地士子,僅是報國寺內便有數百泱州的世族名士,這等精心設置的大手筆無疑是出自那幾位老供奉,就等著弟弟再度挑釁江南道士林,便可一呼百應,一個宮中娘娘撐腰的劉黎廷掀不起風浪不假,可江南士子集團的整體反撲,若是再讓國子監三萬學子遙相呼應,可就是無數缸的口水了,也是可以淹死人的。如果這時被捅破北涼私藏豢養西楚公主一事,想必徐驍再無視法禮,都要頭疼。

    徐脂虎瞥了一眼臉色雪白的薑泥,眉頭舒展開來,伸了個懶腰,好整以暇,靜待變局,這等死局,就交由鳳年去破局好了。

    十數年雕琢一記勝負手,還不夠嗎?

    亭子四周雖說沒什麼外人,曹長卿到來之後,還是引來遠處一些好奇探究的麵麵相覷,徐脂虎輕聲吩咐寧峨眉讓驅散一些個試圖靠近的泱州名士,她坐近了薑泥,萬一那堪稱可怕的中年青衣想要對弟弟不利,她還能以身邊的亡國公主要挾,徐脂虎心底對薑泥還是有些真正的憐愛,當年那些點點滴滴,並非一味作假,這頭當然也有與妹妹徐渭熊作對的意思,徐渭熊對她欺負得厲害,徐脂虎便偏偏分一些寵溺在薑泥身上,兩女的性格實在不像親生姐妹。

    薑泥不是世子殿下,從小在北涼王府寄人籬下,沒人教她如何生活,學不來那種戴著麵具去虛與委蛇的人情世故,被王府仆役丫鬟惡言相向或者偷掐得皮膚青紫後,誰都不怨,也隻會跟著感覺走,去記恨那個常年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總是在她麵前笑眯眯的,瞧著便可憎可惡,她不去恨他恨誰去?

    對於西楚,那個曾經疆域版圖比離陽還要大的帝國王朝,她的記憶早已模糊,殿閣許多時候躺在冰涼床板上,去記起父王母後的溫暖容顏,都已很吃力,想著想著便要哭泣,至於那帝王家的殿閣巍峨富麗堂皇,更是遙不可及,她也不願意去想這些,每日起床,需要她去想的,隻是勞作疲憊的瑣碎小事,哪有雙手凍瘡的公主?薑泥聽聞青衫儒士那句話後,恍如聽聞一聲晴天霹靂,嚇得後退幾步,緊接著看到老劍神攔在石階上,她更是不知所措,躍過腰杆挺直如古鬆的李老頭兒,再躍過跪地不起的中年文士,看到了世子殿下,手心滿是汗水的亡國公主,懵懵懂懂,失神魂落魄,本該是她揚眉吐氣的豪氣時刻,竟是這般萎靡姿態,委實要冷了西楚士子的心,這二十年,西楚士子除去數撥類似洪嘉北奔的集體遷移,留於故國不肯出仕,死於筆下忠烈文字的何止千萬人?她又如何對得起這些西楚棟梁的一次次動輒數百人共同慷慨赴死的壯舉?

    所幸,她當下需要麵對的隻是曹長卿一人。

    而這位驚才絕豔的國士奇人,非但沒有惱火於小公主的失態,一垂再垂的低頭時,感受察覺到本名薑姒的薑泥由衷懼意,沒有失望,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憤與自責。

    士子風雅比江南道任何名流都要出彩的曹長卿始終沒有起身,雙膝跪地,雙手撐地,旁人隻看到他雙鬢已有霜白,但這並未折損八鬥風流曹官子的舉世無雙雅氣風流,聯想到他的坎坷一生,愈加平添了這位西楚股肱臣子的第一等名士風範。曹家有子最得意,三十二歲領兵出京城,最後與帝王一弈,權傾宮廷的大太監親自為棋脫靴,西楚皇叔親自為對弈兩人倒酒,遍數天下士子,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曹長卿緩緩抬頭,淚眼望向那個記憶中當年隻是活潑小女孩的公主。

    他曾牽過她的小手。

    萬重宮闈中,投子於枰,布陣列勢,與君王指點江山,曹得意卻不是求富貴,隻是求一個君王身側的佳人笑罷了!

    年輕最為意氣風發時,攜琴而行,與她在花園一隅偶遇,夕陽銜山,她哼著鄉音姍姍而來。棋詔亭中,她慢慢挽起的衣袖,輕輕落下的一枚枚烏鷺棋子,重重落在了他心頭上。後來,她成了皇後。他與帝王最後爭勝於棋枰,她見陛下將敗,以懷中紅貓亂去繁複棋局,陛下出聲喝斥,她隻是嬌憨一笑如當年,他隻得低頭不去看。否則以曹得意的才學,輕鬆複盤有何難?趁行移手巡收盡,數數看誰得最多?盤上棋子最多有何益?

    那一日,曹長卿灑然起身,獨然離京,不曾想一去便再無相逢。

    曹長卿記得她,自然記得她的女兒,那個與她一樣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抬頭看去。

    真像她啊。

    再低頭時,曹長卿清冷嗓音再度響起,“誰敢擋我。”

    徐鳳年苦笑,這尊大菩薩真他娘不講理啊,武力高如九重樓就是了不起,連京城那位都無可奈何,自己憋屈也不算丟人,心思百轉,第十一高手的王明寅可以不怕,但一品四境界,怪物王仙芝是一騎絕塵的仙人,接下來兩位也是公認相當接近陸地神仙的大神通角色,新劍神鄧太阿與曹官子與榜上剩下七位有著涇渭分明的境界區別,也就是說一旦發力,一個曹官子絕不可簡單視作一個半或者兩個王明寅,這終究不是北涼地盤上,可以輕易調動個幾百鐵甲數千鐵騎來圍剿,再者即便有千百披甲軍士圍困,曹官子這樣全天下獨有的大宗師,一心要走,或者鐵了心要殺幾人再退,根本不至於像畫地為牢的西蜀劍聖那樣戰至力竭而亡,這才是天象境高手的恐怖之處,法天象地,是謂得道,此道非狹義上道門的道,而是幾近聖人了。

    老劍神嗤笑道:“曹長卿,你大可以試試看。”

    曹長卿撐在地麵上的雙掌猛然握拳。

    塵土暴起。

    轟然兩根龍卷風!

    一圈圈剛烈氣機以曹長卿一襲青衣為圓心,卷蕩而去。

    李淳罡羊皮裘上的絨毛猛然翻卷。

    站在曹長卿身後的徐鳳年被撲麵而來的無形的氣機逼退三步,咬牙後雙手按刀,雙腳在地麵上踩出兩坑才硬生生止步。

    曹長卿隻是輕輕起身,不見其它動作,才入武道佳境的徐鳳年扛不住這股壓力,卻是又退了十數步。

    李淳罡瞬間攀至劍意巔峰。

    曹長卿望向薑泥,柔聲道:“公主,要這些是生是死?”

    此話一出。

    徐脂虎勃然大怒,繼而麵無人色。

    若是李淳罡還是當年劍道第一人的劍神,今日興許還能擋下一往無前的曹官子。

    可如今江湖,齊玄幀已是登仙而去,除了王仙芝一人,誰又敢說能勝過眼前神色落魄的中年文士?

    世間誰能登頂武帝城?

    唯有曹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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