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129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16:36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九十章 等紅衣

    徽山姊妹瀑布層層疊疊,至最後一條瀑布傾瀉而下時,跌水萬鈞,轟響聲傳出半之外,卻有一名青年男子坐在下麵,袒露上身,用後背扛起激流,全身肌膚被衝擊得由紅入紫。水霧迷朦中,這人頭頂映射出一道彩虹,大水潭附近青苔密布,秀木扶疏,風景旖旎。一位中年道士神出鬼沒,沒有驚擾徽山任何暗哨樁子,便來到瀑布附近,遙望那個年輕人,見他身形搖搖欲墜,繼續死抗就要傷及肺腑,寂寂無名的山野道人一揮袖袍,將年輕人從瀑布中扯出,正是在以毒攻毒療傷的刀客袁庭山被耽誤了練功,本來眼神陰鷙,一柄以繩索捆綁在手腕上的樸刀就如青龍出水跳出水麵,一刀在手,隨時可以出招斃敵,袁庭山的謹慎,可見一斑。隻不過當袁庭山看清來者麵貌後,便是以他在徽山出了名的薄情寡義,也立即跪在潭邊大石上,朗聲道:“鹿人氏袁庭山見過仙長,雲錦山仙長賞賜數顆仙果大恩,袁某銘記於心。”

    在龍虎山十年一釣的中年道人擺擺手道:“貧道隻是來徽山大雪坪為軒轅敬城送行,見你行功走岔,療養內傷過猶不及,才冒昧出手,莫要怪貧道多此一舉。”

    袁庭山微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道:“袁某不敢!”

    道人見這年輕後生言語恭敬至極,右手卻一直死死按住刀柄,不以為意,隻是一笑置之,略帶感慨道:“鹿是八方輻輳之地,若說昆侖是龍頭,東海城是龍尾,那鹿便是龍角,此地人士,不是大奸大惡之徒,便是大聖大賢之輩,少有庸人。”

    袁庭山半跪在巨石上,直視道人,緩緩說道:“袁庭山見識短淺,不知這些門門道道,隻是在鹿呆不下去,就出來討口飯吃。袁某聽聞龍虎山天師必通曉讖緯相術,仙長莫非是天師府的老前輩?”

    中年道人搖搖頭,並未故弄玄虛,而是坦誠相見道:“貧道雖姓趙,卻並非出自那天師府。隻是借龍虎山這塊福地結茅修道,不問世事,就當是為子孫謀幾分陽福積幾分陰德。故而道心不純,已經有些年數碌碌無為。”

    袁庭山雖粗鄙,鬥大字不認識幾個,卻也心眼伶俐,很好掩飾掉聽到道人不是天師府貴人的失望,神態謙恭大聲道:“仙長分明已是陸地神仙一般的天人,哪是我輩俗子可以妄加揣測。”

    相貌平平的道人從袖中掏出一本泛黃書籍,遙遙丟給袁庭山,言談嗓音輕微,不像袁庭山那樣鼓足中氣說話,可他聲音卻在瀑布轟鳴中清晰可聞,絲毫不差,“軒轅敬城自求天劫,但其實最後一道粗壯如峰的天雷後,仍是餘下了一魂一魄,故而貧道才有方才送行一說。細算來,貧道與你在雲錦山相逢,你的殺氣驚走潭中那尾即將化龍的蛟鯢,是一緣,相逢數人,唯有你肯吃下竹籃名誅心的野果,又是一緣,貧道修的道,是最無趣的隱孤二字,與那佛門流於辟妄的野狐禪幾乎無異,有緣就需解緣,今日便從軒轅敬城那為你要來一部書,是軒轅大磐百年砥礪的習武心得,並不拘泥於刀法,你可循序漸進。”

    袁庭山接過那部起始書頁泛黃、越往後越嶄新的秘笈劄記,最後十幾頁,甚至連墨香都聞得到,他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袁庭山也不是一個初出茅廬隻知積攢虛名的魯直遊俠兒,在人精紮堆的徽山上耳濡目染,人情世故爛熟於胸,更何況徽山魚龍混雜,最不缺的就是江湖秘聞與小道消息,江湖武夫,除去曆朝曆代手段通玄的陸地神仙不算,從來都是一輩比一輩愈發生猛厲害,也沒有說誰活了歲數多一些就肯定更牛氣,那與龍虎爭道門領袖的武當山,年輕掌教入了天象,那活了一百五十年的煉丹宗師宋知命可曾入了金剛境?故而武道秘笈上乘與否,與棋譜是一個道理,越是幾百年前的老古董,越發不值錢,軒轅大磐是當世貨真價實有數的天象高手,他的畢生心血,豈可用金山銀山衡量?別說一個軒轅青鋒,就是十個拿來換,袁庭山都不正眼瞧一下!

    但生性涼薄的袁庭山悚然一驚,麵露凝重,先小心翼翼將這書揣入懷中,站起身彎腰以示鄭重,抬頭問道:“仙長要袁庭山做什麼,刀山火海也去得!袁庭山雖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但這在你情我願前提下說出嘴的諾言,倒還真值些銀子。”

    中年道人開門見山道:“如虎添翼,才會生亂。你已見過那北涼世子,貧道不要你去殺他,隻需你鏟除此子的羽翼即可。你讀過軒轅大磐修行心得後,剛好可當作武道磨礪。”

    袁庭山哈哈大笑,“這筆買賣,仙長可是吃了大虧,以袁庭山的臭脾氣,別管他是什麼世子殿下,便是北涼王或是皇帝,隻要惹惱了老子,也要一刀剁下馬來!”

    中年道人出現一抹稀罕的恍惚,轉頭望向那座天劫過後坑坑窪窪的大雪坪,喃喃道:“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一字最是能殺人。”

    情字可誤人。

    情字可殺人。

    故而呂祖曾傳留佩劍懸於大庚角簷,傳授慧劍斬青絲道法與後人。

    即便這僅是看似中年的道人早已超脫,此時仍是喟歎道:“軒轅敬城,既然明知強求不來,那般付出,又是何苦來哉?一身才華,貧道生平僅見,若是用在徽山以外,天地何人何事能讓你束手束腳?怎就為了一名女子,便賭上一切,隻為了能遠遠瞧上幾眼?相爭不如不爭啊。還有你這癡情卻不懂情的女子,綱常倫理道德羞恥,不顧便也不顧了,怎的連誰對你好都罔顧了?你口口聲聲不掛念軒轅敬城,可若真不掛念,為何要如何讓軒轅敬城不痛快,便如何悖逆行事?人與人相遇,結緣無非善孽兩種,孽緣就不是緣了?”聽不真切的袁庭山試探性問道:“敢問仙長那軒轅敬城果真入了陸地神仙境界?”

    道人點頭道:“是大長生無誤。”

    袁庭山一臉神往自言自語道:“大丈夫當如此!”

    青年隨即吐了一口唾沫到潭水,憤憤道:“這陸地神仙不當也罷,媳婦都給人當作雙修鼎爐,當了縮頭烏龜二十年,天底下就沒比著更憋氣的事了!”

    中年道人平淡道:“設身處地,你若是軒轅敬城該如何去做?”

    袁庭山一臉唾棄,毫不猶豫道:“要老子是軒轅敬城,先甭管殺不殺得了老祖宗軒轅大磐,先把那破鞋婆娘給宰了,剁碎喂狗!軒轅敬城真不是個爺們,還他娘的把那破鞋當女菩薩供起來養活,老子想想就火冒三丈。”

    道人笑著搖了搖頭,“以後你就會明白,有些女子,明知很不好,可就是放不下的。”

    “嘿,我可不希望碰上這類破鞋娘們。”

    袁庭山愣了一下,忐忑問道:“仙長也曾遇到過?”

    中年道人沒有直接答複,而是微笑道:“我輩修道,前人們寫了無數典籍,都是障眼法,說一千道一萬,其實不過是在求一個真字,而真往往與情相連,真情真情,需知天道與人而言,忘情並非無情啊。”

    殺心戾氣一直深重的袁庭山麵對這位神秘道人,無形中弱了氣勢,問道:“仙長是在教訓袁庭山?”

    這道人打了個玄機,微笑道:“貧道與你不可再結下緣分了,命理氣數,本就一團亂麻,你就不要再給貧道出難題了。”

    袁庭山好奇問道:“氣機這玩意,我還感覺得到,知道仙長所在道門有聽息內視守竅幾個說法,也都可以在己身上驗證。可氣數一說,袁庭山真不相信。”

    中年道人笑道:“你可是隻相信手中刀?”

    袁庭山全無半點愧色,重重點頭道:“當然!袁庭山以前不信爹娘,以後不信媳婦,更別說其他人,就信手這把刀了。”

    一片枯黃秋葉在空中飄零,中年道人淩空屈指一彈,黃葉飄蕩而去,枯葉如刀鋒,將袁庭山身邊一隻灰蝶切割成兩半,灰蝶散落於水麵,被一尾魚吞下腹中。

    中年道人輕聲道:“你可相信,這便是氣數?可相信貧道因此舉動而折了數日清修的福運?天地演化,自成方圓世界。人生命數,自有規矩準繩。這是道門故作艱深晦澀的托辭,不如俗世說法來得生動,人心有杆秤,家家難念經。人活一世,或行善或為惡,這就如同在與老天爺做買賣,都在正正負負之間徘徊,順勢而動的,便可以視作積攢點滴的功德錢,都是相對精明商賈,這才是儒釋道三教的真正根柢,這也是為何諸子百家中到如今唯有三教鼎立,如墨家之流,就貧道來說,宗義立意很不錯,可惜卻是沒能逃過虧本的下場啊。說這些,你興許不愛聽,那貧道再說些具體的,天師府有一座龍池,豢養蛟鯢等十數種天南地北找尋而來的靈物,以靈氣培植池中蓮花,此蓮又名長生氣運蓮,最底下一朵,已開一千六百年矣。如今龍虎山氣運正值旺盛,蓮花可多達一十八朵,五百年前武當上勢大,龍池氣運蓮不過寥寥六朵而已,最近百年,齊玄幀飛升,一位天師為皇帝逆天改命,到後來龍虎山開始掌教天下道門,都有蓮花新開。你當真以為趙丹坪當年下山去京城隻是與掌教趙丹霞的兄弟意氣之爭?需知那一年氣運蓮無緣無故凋零三朵,這可是當初徐驍兵鋒直指龍虎山都不曾出現過的境況,隨著武當上新掌教與天地接連了氣運,龍池再度凋謝蓮花三朵,袁庭山,貧道如此說來,你可知那些天師府黃紫貴人是何等殫精竭慮了吧?至於被你十分瞧不起的軒轅敬城,對於氣數格局學說,此人比較貧道並無遜色,甚至猶有過之,至於貧道為何如此推崇軒轅敬城,便不說與你聽了。不達天象,不碰天機,並非先人故意聳人聽聞。”

    袁庭山聽得目瞪口呆。

    中年道人自嘲一笑,幹脆盤膝坐下,“生死兩朝杖,修道三甲子,當初誤入歧途,偏偏修了個隱孤,這一說開了去便止不住話匣子嘍。也罷,今天隻管說盡興了。說了龍池氣運蓮花,再說那吳家劍塚有一座葬劍山,插滿十數萬柄古劍名劍破劍斷劍,尋常百姓人家的孩子周歲時抓周,吳家子孫降世後,才會走路,就會由長輩領著孩子去劍山,尋到一柄性命劍才可下山,你是否相信有人在幾歲孩童時便上山,卻在那座劍山呆到老死都無法下山?”

    袁庭山坐近了中年道人,納悶問道:“不餓死?”

    道人淡然道:“十歲之前劍塚會有守山人送些飯食,十歲以後,聽天由命。”

    袁庭山不是一味小心謹慎不知好歹,距離近了,便鬆開刀柄,擱在一旁。聽到這從未聽說的秘聞,袁庭山撇了撇嘴,對那吳家劍塚露出不屑,譏諷道:“吳家劍塚風光也就是當年九劍出北莽那會兒風光,這百年新老劍神,都跟他們沒半顆銅錢的關係。”

    中年道人淡然道:“你知道鄧太阿?”

    袁庭山豪氣笑道:“那是自然,如今劍道高手就數這家夥最有仙氣,袁某遲早要將這家夥當作一塊磨刀石!”

    道人望向水霧升騰的潭水,說道:“世人隻知鄧太阿橫空出世,一出手便是與武帝城王仙芝打得天昏地暗,不分勝負,後來尋了吳家劍塚一次晦氣。卻不知鄧太阿練劍,正是在劍塚劍山,這人本是吳家私生子,被劍塚發現後,六歲時抓回家族,按照宗規丟到了劍山上,不曾想這一丟,就丟出了個想入劍仙境就隨時可入劍仙境的大才,王仙芝不願做天下第一,鄧太阿也不輸幾分了。”

    袁庭山明顯猶豫了一下,把一句話咽回了肚子,這可很難得。

    中年道人體察人心洞若觀火,微笑道:“你想問貧道與王仙芝鄧太阿相比,修為高低?”

    袁庭山被說破心思後也不客氣矯情,咧嘴笑道:“袁庭山鬥膽一問。”

    道人似乎自謙道:“若說打架比拚氣力,貧道當然是打不過王仙芝的,這姓王的後生,可是被龍虎山一個倔老頭說成是呂祖再世都可與之一搏的武夫。以力證道,自古便是歧路,唯有被那後生一人給歪打正著了。”

    袁庭山在雲錦山深潭邊上就清楚這道人說話口氣大得可以容納天下,聽到中年道人將武帝城城主說作後生,也不大驚小怪,袁庭山啥都不信,就信誰的拳頭硬誰就是大爺,既然明擺著這位仙長是一位修為深不見底的高人,便是他說自己是道祖,是三清祖師爺,袁庭山也會捏著鼻子大聲叫好。再者袁庭山更多感慨震驚於那王老怪的神通恐怖,嘖嘖道:“這老頭兒,無敵了。”

    中年道人輕聲笑道:“君王一言定人生死。”

    “要知三教至聖,更是可以借天地鬼神,一語成讖。百年來三教九流中脫穎而出的陸地神仙,屈指可數,倒是你這一輩,有望到達一雙手的數量,緣於唇舌殺百萬的那人閑來無聊,將亡了國的八國剩餘氣運都騰挪到另外一個棋盤上,袁庭山,你能否占據一席之地,貧道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看到。”

    袁庭山驚喜道:“我?!”

    道人平靜道:“袁庭山,不妨與你實說,讓你斬殺北涼世子未豐羽翼,折損了你許多氣運。”

    袁庭山幾乎就要怒而拔刀,但總算忍住了衝動。

    中年道人繼續說道:“但你我這一坐,貧道終於還是還了些氣運給你。”

    中年袁庭山眼神如刀,問道:“仙長你到底是何人,為何對袁庭山獨獨青眼?袁某從不信天上能掉餡餅,就算萬一真掉了,也砸不到袁庭山頭上!”

    道人望向那道彩虹,自言自語道:“當年貧道連同江山和美人一同辜負,執意入山修道,又是為何呢,貧道想了很多年,也沒想通啊,所以很多事情,歸根結底,是沒有道理可說的。軒轅敬城為何獨獨喜歡那女子?她又為何明明看見軒轅敬城殘餘魂魄後仍是選擇跳下山崖?還有那酆都綠袍為何對李淳罡一見鍾情,一生再難忘?天地造化,靈氣莫過於人,天機是何物,約莫是那人心吧。記得當年旁觀齊玄幀與李淳罡相鬥,李淳罡黯然下山,後來貧道專門為此事與齊玄幀相談說道,最後問他為何終其一生都不曾離開龍虎山。”

    袁庭山迫不及待問道:“是為何?!”

    中年道人長呼出一口氣,緩慢道:“齊玄幀說他十二歲開竅,自知是呂洞玄,便在等待一襲紅衣,隻是明知那一世等不到後,他才轉世,隻是再等。”

    袁庭山被震撼得無以複加,瞠目道:“齊仙人並未飛升,而是呂祖轉世?!真有轉世投胎一說?!還能自知前世?”

    中年道人歎息道:“貧道也不知齊玄幀轉世做了何人,這一世又等到沒有。粗略算來,陰差陽錯,自五百多年前呂祖算起,以甲子人生來計,該有十世了吧?”

    袁庭山恍惚如入了魔障般莫名其妙猙獰起來:“嘿,什麼呂祖轉世什麼齊仙人投胎,被袁某撞上那紅衣,殺了再說,要這位做五百年仙人再等一世,老子這趟世上走一遭,就算沒白走了!”

    道人眯眼不語。

    天機重重。

    可惜袁庭山絲毫察覺不到。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19:17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九十一章 風緊不扯呼了

    古道西風,一匹骨瘦如柴的黃馬被拴在樹上,打著虛弱的響鼻,杵在枝椏上的幾隻黑鴉呱噪得讓人心煩。

    一個不起眼老頭兒慢悠悠從樹背後轉過來,係緊褲腰帶,一臉無奈,拉屎也沒個清淨,抬頭朝烏鴉去去去噓了幾聲,可那幾隻烏鴉不愧是生長在那座城附近的禽類,比春神湖上的老麻雀還見過大風大浪,半點不怕樹下那虛張聲勢的老頭。

    老家夥也不慪這個氣。一手拾起馬韁,牽馬緩行,伸手掂量了一下破布錢囊,銅錢不多了,再心有戚戚瞥了眼一路陪伴的愛馬,黃馬綽號小黃,跟老頭兒親生兒子一般,從不騎乘,若是隻有蘆葦隻可做一張床墊,肯定是先給小黃睡了去。

    唉,人窮誌短馬瘦毛長,其實原本隨身攜帶的銀兩足以豐衣足食由北邊到這東邊,幾千路,老頭兒風餐露宿,沒啥開銷,無非是肚子酒蟲子鬧騰厲害了,才去城中鬧市或者路邊酒攤子買壺酒解解饞。可一路行來,撞上幾撥可憐人,這銀子也就跟潑水一般花了出去,以前公子說那啥亂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如今這說是海晏清平的盛世,卻也不是誰都能有幸能做那養太平狗的太平人,拉屎都不解下身後長布條行囊的老頭是西蜀人,這輩子也走了不少地方,自認不是那扶危救困的江湖豪客,委實是行走在外,比富裕闊綽有個度數,再富甲天下能比得過天子與自己公子?若說比較身世淒苦,就沒底了,沒有最苦隻有更苦。

    這趟出行,上次掏大筆銀子是渡江,卻不是支付那幾十文錢的廉價船費,船上兩船娘是對母女,艄公是一家之主,尖嘴猴腮,撐船才一會兒功夫就喊累,讓媳婦接過手,自己蹲在船頭玩骰子,賭癮大得很,一看便是不會過日子的憊懶貨。過江未及岸時,那男子眼尖,見老頭兒露了錢囊的黃白,就腆著臉問他想不想開個葷,起先他以為是船上可以做幾尾江打撈起來的鯉魚,恰好酒壺還有小半壺酒,便答應下來,等見到娘倆聽到後開始麵無表情地脫去縫縫補補的單薄衣衫,把這老頭兒給嚇得不輕,才知她們是做那船妓的營生,趕緊攔下了,靠岸後,除了碎錢,丟下占大頭的銀子,上了岸就撒開腳丫子跑路。別看老頭兒以往與公子遊曆時,偶遇大膽村婦歎息袒胸露乳給小娃兒喂奶,他會看直了眼睛,腳下生根,得公子拉上一拉才肯走,真要做真刀真槍的正經事,老頭兒還真做不出來,何況那娘倆才多大歲數,都能給他當女兒孫女了,尤其是女娃娃才十三四歲的真實年齡,加上家窮吃不上東西的緣故,瞅著也就是富家女孩的十一二歲左右,做這事兒還不得遭天譴?

    再退一萬步說,宰相門房三品官,便是張首輔門房,也比不得俺老黃所在的北涼王府吧?雖說俺老黃也就是王府頭喂馬的,可要按照這個說法,不說三品,七品該有吧,真想女人想瘋了,會是難事兒?以俺老黃給公子編織過拿手草鞋十幾雙的交情,怎麼的都不缺吧,遊曆時公子無意中提起這麼一茬,說回了北涼,就給幫忙找個暖被的媳婦。老黃想到這,憨憨一笑,下意識咽了咽口水,水靈的黃花大閨女當然不敢糟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啥的,也自認配不上,可當時俺老黃心底還是希望有個白嫩娘們滾被單的念想哇,也就是嘴上與公子你客套客套,公子咋就當真了。

    老黃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自言自語說道,讓你老黃裝高人,當年不當鐵匠該練劍,可不就是為了接近那些個女俠,咋練著練著就練傻了,把如此有誌氣的美好初衷給拉泡尿般就給拉沒了?公子就是學問大啊,卻不酸縐縐,說話尤其讓人舒坦,每逢偷著了雞鴨或者啃黃瓜烤地瓜,心情好時,言談那叫一個錦繡,老黃清楚記得一個說法,約莫是說是世上有種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成天想著建功立業,可惜才力不逮,最他娘的可悲。老黃就覺得這話把天大的道理都說透了,連他這般大字不識的粗人都聽明白了,嘿,可就是在誇他老黃有幾斤氣力就做幾斤斤兩的事情嗎?

    老黃想著想著就偷樂,一咧嘴,就給人發現老頭兒缺了兩門牙,十分漏風。老頭兒與瘦馬走得慢,但天底下的地方,隻要走,再長的路程,總會有個盡頭,這不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座雄偉城池了?

    武帝城,原本不叫武帝城,而是臨觀城,是春秋時東越一位皇族藩城,取自幾千年前張聖人遊曆東海時詩篇中的一句: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後來起始無名小輩的王仙芝在江湖上一戰再戰,被東越皇族器重,納作女婿,想借王仙芝的無敵武力,興兵叛亂篡國,失敗後希望以一人死抵去全城罪,被圍城後,身為皇室貴胄,在城頭當著六萬甲士自盡,東越皇帝仍是不願放過,當然不是說要誅九族,畢竟若是如此,殺著殺著不就殺到皇帝老兒自己一家頭上了?

    但屠城是必不可免了,恰好那時王仙芝與當代劍神李淳罡大戰歸來,也不與皇帝廢話半句,直接從從城外殺到城下,將城主屍體送回城內,再從城內殺到城外,如此來來回回殺了三趟,最後一次,殺到了離東越皇帝王帳才三十步之遙,殺得世代作為東越禁衛軍的東越劍池精英死絕,王仙芝以一人之力逼迫皇帝訂立城下誓約,這才成了那個春秋時在東越獨立鼇頭的武帝城,越老越通玄的王仙芝雄踞東海,傲視江湖,真正無敵於天下。

    最後離陽王朝一統江山,打下一份前無古人千秋偉業的老皇帝曾親自趕赴武帝城與王仙芝有一席密談,一個是天下共主的帝王,一個是號稱可殺陸地神仙的匹夫,世人隻知這兩位相談甚歡,既沒有天子一怒,也沒有那匹夫一怒,這之後哪怕武帝城私殺傳首江湖的趙勾人士,朝廷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今王仙芝已經極少與人交手,世人已經不奢望有人可以打敗這位自負至早生五百年可與呂祖論生死的武夫,新劍神鄧太阿,青衣曹長卿,這些個傳奇人物,在武帝城,也隻是爭到一個不敗而已,眾人便已奉為天人神明,一般高手都不配見到王仙芝,更別提要王老怪雙手對敵。那麼以人力證天道的王仙芝本人,真要殺人,便是陸地神仙,隻要不曾飛升,恐怕在王仙芝麵前都懸。

    老頭兒走到巍峨城門,一同入城的江湖人個個高人風度得沒有邊際,不是那髦身朱發鐵臂虯筋,感覺打個噴嚏都能把人吹飛,便是卓爾不群,身佩神兵利器,好似放個屁都可讓整座江湖說是香的。

    老頭兒與劣馬一匹,各自饑腸轆轆,實在是寒磣。關鍵是這老頭兒入城前,故意放慢了步子,讓一位大袖華服的妙齡女俠走在前頭,一邊盯著她左右搖擺風韻搖曳的兩瓣挺翹屁股蛋兒,一邊掏出一把象牙梳子,梳著自己那一頭雜亂如茅草窩的灰白頭發,衣衫考究昂貴的貌美女俠既然膽敢獨自來武帝城,肯定不是那隻會琴棋書畫女紅的尋常大家閨秀,察覺到身後眼光,她轉頭一瞪眼,可見到是個牽著匹比騾子還不像話的劣馬的糟老頭,也就不再計較,冷哼一聲便徑直入城。

    老頭兒自顧自說道:“要是俺家公子和溫華那小子瞧見了這小娘子,公子該又要騙溫華的錢了吧?”

    入了城,老頭沿著中樞主城道一直前行,直到可以看到那座城中城的牆頭,才在路邊酒攤坐下,將錢囊銅錢一股腦兒倒在桌上,咧嘴笑道:“小二,來壺上好黃酒,替俺煮上一煮。”

    店小二自恃是武帝城的當地人,從來不看不起那外來武夫,更別提是這樣個老家夥,沒好氣白眼道:“這點銅錢,換一口黃酒都勉強。”

    老黃憨憨笑道:“不打緊,一口便一口,賞個碗口小些的碗,也就當作是一碗酒了。”

    說完,不理會店小二眼神,抬頭望向城頭,輕聲道:“公子,風緊,可這回老黃不扯呼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19:27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兩座江湖

    軒轅青鋒,青鋒,真不是一個喜慶的名字啊。

    徐鳳年與軒轅世家新家主同乘一船駛出龍王江,看架勢這娘們是要送到大江才罷休,明麵上起碼做到盡了地主之誼,牯牛大崗的家主位置還沒用她那屁股捂熱,這便早早入戲啦?徐鳳年倒也不反感她的送行,畢竟這趟離開有些倉促,許多事情沒來得及說,或者講得過於空泛,當下就坐在船頭一邊吃山楂一邊與軒轅青鋒往細了說去,軒轅青鋒幾乎是有求必應,很有當牽線傀儡的覺悟。大概是當年元宵燈市跟溫華一起被這潑辣娘們給拾掇得慘了,這會兒見她唯唯喏喏沒有違拗的溫順神態,徐鳳年還真有點不適應。當年溫華雖說挎了柄不倫不類的木劍,練的卻是賤術,尤其是跟世子殿下狼狽為奸後,劍法依舊稀糊塗,賤術已然大成,像過街老鼠被軒轅青鋒惡奴攆了半天後,被她踩在地上還嘴硬,說啥也就是老子好男不跟女鬥,否則你這體型,老子一隻手就能削你十個!那時候還是人生如意的軒轅青鋒冷笑著讓人放開溫華,然後用馬鞭把這位木劍遊俠從頭到腳給削了七八遍,兩人被老黃拖走後,徐鳳年差點能認出溫華,足見軒轅青鋒下手有多狠,那以後,溫華天天就想著哪天劍道大成揚眉吐氣了,一定要去徽山把她打得屁股開出花來,拿木劍啪啪啪往死打,每次說到這,溫華都會含情脈脈凝視著細皮嫩肉好似女子的徐乞丐,世子殿下給瞧得渾身雞皮疙瘩。

    “那姓溫的。”

    軒轅青鋒明顯停頓了一下,約莫本意是附帶浪蕩子之類的評語,隻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偶遇的色胚乞丐冷不丁變成了天下最權勢藩王的嫡長子,按照常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與北涼世子一同做下三濫勾當的年輕男子,想必非富即貴,十有八九在打著弱冠遊學的幌子在北涼以外晃蕩。於是軒轅青鋒詢問了一個情理之中的問題,“是一位掛劍遊曆諸州的世家子?”

    徐鳳年隻是捧腹大笑,沒有言語解釋。笑夠了後,慢悠悠吃著山楂,吐出幾粒細核,看似漫不經心問道:“你們徽山有個叫袁庭山的刀客,據說跟你很熟?”

    一直站著,故而保持俯視姿勢的軒轅青鋒語調平靜道:“我下山時,已經讓客卿洪驃帶死士二十餘人前往姊妹瀑布圍剿袁庭山。”

    徐鳳年壓抑下心中震驚,一臉嬉笑表情嘖嘖道:“這是納投名狀,向本世子示好嗎?”

    軒轅青鋒冷漠道:“隻要殿下一日不曾負徽山,軒轅青鋒便一日不負殿下。”

    “不愧是父女,說話都一個語氣腔調。”徐鳳年由衷感慨道,抓了把山楂,略微抬手,想要遞給眼前暫時與自己坐一條船上的女子,見她一臉木訥無動於衷,徐鳳年也不覺得丟了臉麵,丟了顆山楂到嘴,站起身後眺望江水,視野開闊,天空中灰雁成行,二姐徐渭熊曾說過雁陣當頭肯定會是一隻南渡北歸皆是經驗豐富的老雁。怔怔出神間,舒羞從船尾珊珊而來,稟告說是有一筏從徽山渡口緊追不舍,徐鳳年走到大船側麵,瞅見竹筏上有一名眼熟男子,正是那牯牛大崗儀門後頭在青鳥拿那槍下險象環生的采花賊,搖美人扇,以為就能搖出一個天涼好個秋了,這類自詡風流的江湖人士,徐鳳年一百個不待見,後來三十餘人爭相奔赴大雪坪,擺出更換門庭的大陣仗,可惜這些好漢大俠們的馬屁都拍到了馬蹄上,十來棵立場不定的牆頭草當場給世子殿下懸屍儀門。徐鳳年見這家夥糾纏不休,也不打算計較,隻不過奇怪的是竹筏上除了這名徽山末流客卿,還捎帶了個不諳世事的稚童,長得粉雕玉琢唇紅齒白,很是討喜可愛,徐鳳年當下就給驚訝到了,敢情如今世道開始流行拖家帶口地投奔?

    在江湖上靠采花采出名聲的男子拚了命劃動竹篙,竭力追趕大船,好不容易趕上與大船並肩行駛,大聲道:“世子殿下,劍州琅琊郡龍宇軒求見!”

    徐鳳年沒好氣道:“你不是見到了嗎?你這是帶你兒子上歙江釣魚去?”

    龍宇軒估計是被戳中死穴,略顯氣急敗壞,趕忙解釋道:“殿下,小的這趟走得急,也不知這古怪孩童是如何上的竹筏,小的跟這孩子根本不認識啊!”

    不料那眉清目秀的稚子脆生生喊了一聲爹,立即讓龍宇軒破功。可憐也算在偌大江湖有些薄名的客卿差點氣得吐血,轉頭望著腳下那一臉天真爛漫的孩子,怒目相向,“爹你大爺啊,你是我爹行不行?!”

    孩子哇一下嚎啕大哭起來,兩隻小手不忘死死攥住龍宇軒袍腳,嗚咽淒慘道:“爹,娘死得早,你不能不要我啊!”

    龍宇軒差點給氣瘋了。卻也沒挪腳,否則以他徽山客卿實力,輕而易舉就可以把這小娃娃踹進江水喂了王八。龍宇軒自詡過盡花叢片葉不沾身,與桃花扇繪有的美人們都是一場場露水姻緣,哪來的兒子!真以為這年月當個有品德有境界的采花賊很容易?需要玉樹臨風與滿腹才學不說,除了勾搭那些個被千古奇書《頭場雪》魔障了、一心想要與窮書生私奔的小家碧玉,龍宇軒還算輕鬆,無非是搖搖扇子吟詩作對,可那些個大家閨秀,看你腰帶玉佩香囊那些個瑣碎零散小件,就能看出你有幾斤幾兩的輕重,想騎馬俠客行?乖乖,一匹好馬知道得多少銀子嗎?無底洞啊,世族門閥的女子,眼高於頂,個個眼神毒辣刁鑽得一塌糊塗,要擺豪奢門麵的豪客,就得事事一擲千金,龍宇軒這些年花錢如流水,就沒能攢下半顆銅錢,上次坑蒙拐騙那位郡守女兒,是一匹塞北良駒紫騮,號稱一兩紫騮馬肉一兩金,這一匹馬得有多重?得多少銀子?囊中羞澀的龍宇軒當然買不起,是好不容易從別州一名聲名狼藉的世族子弟借來的!因此龍宇軒每次愛撫那一把把美人桃花扇,最後難免都要為自己掬一把辛酸淚啊。上徽山做了末等客卿,油水不足,當初隻是借這柄大傘避雨而已,如今撐傘的幾位都死翹翹,大雪坪還真是名副其實,大雪白茫茫死得一幹二淨。據說連不可一世的老祖宗軒轅大磐都說沒就沒了,換成了軒轅青鋒那小娘們來撐傘,她那雙小手能撐多大的傘?龍宇軒見那世子殿下手段著實了得,就鐵了心要跟著去北涼逍遙,傳言北涼有個胭脂郡,那的婆娘個個白嫩得能掐出水來。殊不知莫名其妙蹦出一個喊他爹的兔崽子,龍宇軒能不上火?

    徐鳳年與軒轅青鋒有了一個眼神交匯,她搖頭輕聲道:“每一名客卿徽山都存有秘檔,軒轅青鋒一字不差記在腦中,不曾記載此人有子女。”

    徐鳳年對竹筏上的龍宇軒說道:“想要證明不是你兒子,簡單,踹下江去,你便可以上船。”

    龍宇軒愕然。

    徐鳳年安靜等待下文,若是這人真做出這狠辣勾當,別說老劍神李淳罡可以救下溺水稚童,船上他自己和青鳥都可以做到。至於這采花賊,上不上船已經沒有意義?哪怕上了船無也非是一死而已。北涼許以重金名利豢養能人異士何止幾十?一座牯牛大崗在江湖上高不可攀,對於北涼這個龐然大物而言,實在不值一提,徽山客卿?丟到北涼王府,能在聽潮湖砸出多少水花來?天底下如褚祿山這般及十年如一日狼心狗肺的趣人,真的不多,可褚胖子除了心狠,手段豈是一個采花賊能夠媲美,襄樊城那邊傳來消息,一個姓陸的重瞳兒殺得興起,給靖安王府折騰得雞飛狗跳。

    隻是龍宇軒隻是笑道:“與世子殿下就此別過。”

    放緩撐筏速度,與大船拉開一段距離後,徐鳳年驀地瞪大眼睛,瞅見那哥們豎起一根中指,然後掉轉筏頭就掰命往徽山那邊逃竄。

    軒轅青鋒微微側過頭,嘴角翹起。她原本對這龍宇軒相當不順眼,今日所作所為,反倒確實不失真性情,讓她有些刮目相看。原本采花賊龍宇軒聲名極差,武功也不出眾,她心中自有思量,此人對徽山而言連雞肋都稱不上,她又是女子,天生對龍宇軒所做的行當深惡痛絕,接手牯牛大崗後,本打算施舍幾本不入流秘笈,打賞些金銀讓他卷鋪蓋滾出徽山,現在則改變了主意。她雖說迫於情勢不得不給身邊世子為虎作倀,但細枝末節上,有人能給世子殿下添堵,她十分痛快舒心!

    徐鳳年笑道:“有膽識,該賞。”

    軒轅青鋒似乎生怕這位心思深沉的世子殿下起了殺心,輕聲道:“大船掉頭不易,以那竹筏速度馬上就可靠岸,此人竄入道教祖庭龍虎山密林,再想搜尋就難了。”

    徐鳳年卻沒有言語,隻是想起了另外一個江湖,這個江湖,恐怕是連軒轅青鋒無法想象的,沒有兩袖青蛇劍開天門的劍神,沒有曹青衣王明寅,沒有天象徽山老祖,更沒有儒聖那陸地神仙,甚至連龍宇軒這般當下看來十分螻蟻的下三濫客卿。有的是老仆跛馬,草寇小賊,木劍遊俠,外加一個草包乞丐,每日能求個溫飽,不虧待肚子就算萬事大吉,放個屁要是能帶些肉味兒,別他娘盡是那地瓜大蒜味道,那更是萬幸。他清晰記得那挎木劍裝點寒酸門麵的遊俠兒,做得一個拿手絕活,是拿山藥糯麵胡麻油做成的飯食,山藥搗爛後燜得軟綿,糯麵反複揉-搓,用草篩濾過,找個竹籠子蒸好,胡麻油熗鍋,添加蔥蒜,連炒帶捂,他這輩子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哪一次不是跟姓溫的爭搶得灰頭土臉?好不容易狼吞虎咽積攢下來的氣力都給打架打沒了,完事後兩個同齡人便大字型躺在地上,吹牛打屁,不亦樂乎,一起酸溜溜說昨日鬧市見到的俠士也就是個花架子,一起流口水前天見到酒樓二樓那位小家碧玉的胸脯,是如何的來勢洶洶。姓溫的連鐵劍青銅劍都買不起,與自己和老黃相遇不打不相識後,牽馬飲水都喜歡往人堆紮去,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既買得起馬又養得起馬的公子哥,這家夥,死要麵子啊。

    這也是江湖。

    江湖有兩座,徐鳳年更喜歡有一個個溫華在那活蹦亂跳的那一座。

    所以徐鳳年轉頭對軒轅青鋒微笑道:“麻煩你找到這人,說本世子收他做北涼王府的客卿。”

    軒轅青鋒皺眉道:“當真?”

    徐鳳年點頭道:“本世子床下說話,一口唾沫一個坑。”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19:39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女俠

    軒轅青鋒換船後沒有返回牯牛大崗,而是沿龍王江入青龍溪前往龍虎山找尋那名客卿,采花賊倒也不介意做條喪家犬,沒了府邸院門需要守護,才活得無拘無束,因此軒轅青鋒找到他時,這家夥竟然苦中作樂地逮了隻野雞,跟那稚童麵對麵架起火堆烤肉,龍宇軒親眼看到北涼世子所乘大船並未掉頭,便有些鬆懈,再者沒有想到軒轅青鋒會興師動眾入山追捕,被圍住時,既沒有英雄氣概,也沒有搖尾乞憐,隻是說請徽山放過好似石頭蹦出來的孩子,軒轅青鋒沒有繞彎子,把徐鳳年的意思大致說了一遍,龍宇軒滿心警惕,生怕死要他自投羅網,軒轅青鋒見此人這般不爽利,略有不悅,也不撂話便徑直離開。龍宇軒其實看到軒轅青鋒擺出的陣勢就信了七八分,但真正讓他下決心去追歙江那條大船的,還是身旁孩子的一句童言無忌:爹,船上姐姐們都抓來做娘親吧。給龍軒宇十個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與世子殿下搶娘們啊,哪怕多瞧幾眼飽飽眼福都不敢,不過既然有了台階下,麵子上過得去,再不順水推舟,更待何時?

    追上軒轅青鋒,她很大度地在龍王江渡口下船,將船借出,龍宇軒與她辭別時,頭回對她心悅誠服,許諾以後若是在北涼真能飛黃騰達,定然不忘軒轅小姐引薦恩情。

    在歙江追上那位世子,換船後龍宇軒還是如履薄冰,但那位世子殿下也未客套寒暄,讓扈從給他們這對父子安排好住處,這反而讓龍宇軒吃了顆天大定心丸,接下來他雙腳不出船艙半步,安分守己,生怕世子殿下誤以為他又起了采花念頭,到時候可就死冤枉了,好不容易由徽山不入流的客卿一躍成為北涼王府座上客,算是鯉魚跳過了龍門,如果才成天龍便被屠龍,沒這麼淒涼的樂極生悲。

    倒是那小兔崽子初生牛犢不怕虎,老氣橫秋得一塌糊塗,一覺著無聊便負手走出船艙,不是憑欄望江便是獨立船頭,擺出各種閱盡人事的滄桑姿勢。

    這也就罷了,一次見著數位殿下的佳人美眷,走近了那對雌雄莫辯的姐弟,仰起小腦袋,輕輕歎息,一臉失望,再走到一位臉蛋最漂亮的少婦身前,依舊是抬頭盯著一個部位,微微點頭,最後來到抱白貓的姐姐身邊,觀峰巒起伏,眼睛一亮,沉聲道:“大!善!大善!”

    幾位女子都哭笑不得,連性子冷淡的靖安王妃裴南葦都被逗樂,慕容梧竹掩嘴嬌笑,絲毫不介意這小屁孩譏諷她胸脯斤兩不足,魚幼薇愣了一下,小家夥說了句姐姐我幫你抱白貓你來抱我吧,說著就跳著想去接過武媚娘,卻被冷眼旁觀的世子殿下一個健步,提起這小王八蛋的後領口,懸在空中,笑罵道揩油揩到本世子的娘們身上,你要不是龍宇軒親生兒子,誰信!稚童上不著天下不落地,在空中張牙舞爪。魚幼薇瞪了世子殿下一眼,嫵媚天然。

    以後江麵上兩天,原本以徐鳳年為核心築成的那個等級森嚴的圈子,在這孩子的搗亂下,無形中融洽了幾分,就像一個裱糊匠,把漏風窗戶給縫補齊全了,總算有了些暖意。孩子沒名沒姓,龍宇軒打死都不承認這娃娃是他的崽,魚幼薇難得童心童趣,見他不知何時養了兩隻蟋蟀,經常撅屁股趴在船板上看兩蟲子激烈角鬥,便給他取了個小蟲子的綽號,船上除了閉關的羊皮裘老頭兒一直不曾露麵,以及世子殿下對這小色胚沒啥好感外,幾乎沒有不喜歡他的,便是兩隻寵物畜生,憨態可掬的白貓武媚娘,活潑好動的虎夔菩薩,都不跟這孩子不認生,尤其是武媚娘,經常偷溜出船艙,找到小孩,便一躍而上,撲在他整張小臉蛋上,常有的一幕奇葩景象便是小孩子鬥蟋蟀,一隻白貓和一頭虎夔都安靜蹲在一旁觀戰,徐鳳年每次撞到這個,就要輕輕一腳踹在那孩子屁股蛋上,讓他摔個狗吃屎才解氣,誰讓這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小色胚每晚都要把船上女子房門敲一個遍,借口千奇百怪。

    “慕容姐姐,天冷了,需要小蟲子給你暖暖被窩嗎?爹說了,年輕小夥子屁股上可以烙餅,等小蟲子睡暖和了,姐姐再躺進去,好不好?”

    “裴姨,長夜漫漫,小蟲子無心睡眠,中秋將近,咱們一同賞個月唄?”

    “魚姐姐,你那兒重,累不累?小蟲子善於揉捏按摩,替你解乏,可好?”

    “青鳥姐姐,知道你愛穿青衣,今日小蟲子特地換了一身青裳,咱們像不像訂下娃娃親的表兄妹?”

    耍流氓似乎不行,那小王八蛋伶俐得很,立馬轉換了路數敲門,“慕容姐姐,你我都是背井離鄉的天涯淪落人,難道不應該相互安慰嗎?”

    “裴姨,聽說你擅長手談,小蟲子偷來了棋墩棋盒,白天跟爹學了那啥兩招大雪崩外拐定式,私下便自創了內拐式,要不挑燈決戰到天明?”

    “魚姐姐,小蟲兒幫你找回懶貓武媚娘啦,開個門唄。”

    “青鳥姐姐,小蟲兒想跟你學槍法!”

    這幾天龍宇軒過得那是一個心驚膽顫,對這麼個開襠褲才沒脫去多久的小家夥,打肯定打不下手,可不管是假裝怒罵還是循循善誘,這個便宜兒子都是翻白眼,打那更是打不下手,龍宇軒雖說是個采花賊,卻也不是窮凶極惡之輩,要不然在竹筏上也不會沒去咬那個帶劇毒的誘人魚餌,而是決然返身。總的說來,名義上是父子,但這個小家夥當個兒子都當出爹的氣勢了,龍宇軒後來見船上氣氛並不凝重,小家夥雖說胡亂折騰,但聽說在美人堆挺吃香,幹脆徹底撒手不管,愛咋的咋的去。

    船在歙江,但已可看到一座江畔小城,這是劍州邊境,再一路向北,一旬路程就可到達那東海武帝城。老劍神李淳罡終於走出船艙,來到船頭,徐鳳年跟老頭兒境界差了太多,瞧不出端倪玄機。龍宇軒終於被世子殿下召見,算是正式被承認在這條船上有一席之地,一番閑談,徐鳳年才知道這名正業是采花賊的原徽山客卿竟是墨家出身,雖說諸子百家中墨門與其餘學說宗門一同凋零式微,但春秋之前尚未獨尊儒術,當時釋門佛教還未由西東來,敬神明鬼的墨家可是能與道家一較高下的,可惜後來沒有佛道兩教那般圓滑,直接與崛起大勢不可擋的儒家正麵衝突,幾大立教宗義格格不入,最終一敗塗地,但墨門代代相傳的領袖,矩子,一直被譽作人間鬼神,仍是高高在上的神秘人物,而龍宇軒便拜在上任矩子門下,是三十六名親傳弟子之一,至於為何被逐出宗門,龍宇軒語焉不詳,徐鳳年也懶得刨根問底,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經一塊遮羞布?

    江湖人與士子一般無二,大多死心眼,打人是恩怨,打臉卻是死仇。

    臨岸,天不怕地不怕的徐鳳年望見一名佩劍女子,下意識就縮了縮脖子。嗖一下就躲進船艙,竟然是不敢下船了。

    船上那些個北涼以外才與世子殿下相遇的人物,都以為遇上了滅頂之災,要不然以北涼世子的跋扈和家底,會如此膽小怕事?

    龍宇軒小心翼翼望著那名登船行來的女子,震驚畏懼之餘還有些好奇,這年輕娘們相貌平平,瞧著不是凶神惡煞啊,天底下有能讓新主子都忌憚的女俠?

    龍宇軒出於行業本能,就想著是不是世子殿下做了那拔卵不認人的勾當,被相好的給找上門來了?

    可是,殿下身邊美人個個風華絕代,眼光再差也不至於尋了眼前這位偷吃吧?

    就在龍宇軒百思不得其解時,那位女俠上船後冷笑道:“徐鳳年!怎的,敢去武帝城,就不敢見我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19:49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二姐

    江湖是什麼,是一張珠簾,女子便是那些珍珠,串出了恩怨情仇,串成了江湖。

    而登船這位被龍宇軒誤以為女俠的女子,無疑是江湖上那顆最璀璨的珠子,幾乎不用後綴“之一”二字。

    她相貌雖隻是中人姿色,卻秀氣孤稟,幼時便與堪輿家一同走遍北涼,繪製地理形勢圖,後來進入上陰學宮,同時師從道德林王祭酒與兵家大師,以詩文稱雄,尤其是首創十九道棋盤,天下霸響,棋風平和見韜略,說來奇怪,她與人下棋,極少出現那等讓觀局者倍感晴天霹靂的妙手,既無詭譎,也無煞氣,幾乎手手皆是堅實平穩,看似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往往才入中盤時便有了毫無破綻的完勝氣魄,以字觀人,她自然是稱不上美人,可若說以棋觀人,她無疑是黃三甲不出便天下無雙的存在。棋盤上以理服人,棋盤以外她也不乏做出許多以力服人的舉動,她那柄佩劍可不是一件花哨擺飾。她在上陰學宮削取頭顱,這是寫意湖上任稷下學士,那位春秋魔頭黃龍士都不曾做過的壯舉。當今文壇士林對這名年輕女子毀譽參半,唯獨沒有誰說她是庸人。

    可這些都不算什麼,對草包世子來說,連徐驍都敢拿掃帚追著打,之所以這趟出行忌憚著她,還是因為心有鬼,擱在以前,講道理講不過二姐徐渭熊,那就撒潑耍賴,惹惱了她,大多也能得過且過,隻是這次十有八九要掉一層皮才行,徐渭熊對他好好萬人敵的兵法不碰,廟堂縱橫捭闔學問不學,偏偏去提刀做那莽夫本就十分反感,加上徐鳳年涉險前往那武帝城,當然更是生氣,君子不立危牆,不是君子更應該如此,原本是先去江南道看望大姐徐脂虎還是去上陰學宮找二姐,五五之間,按照行程,若是想節省時間,順序應當是上陰學宮龍虎山武帝城最後歸途中經過湖亭郡,可正是顧忌二姐心思,才繞了許多彎子,如徐脂虎所說,還得掂量二姐肯定計較先去江南道後去學宮的那點小心眼,真心命苦。

    船就那麼大,能讓已是砧板上待宰活魚的世子殿下躲到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橫豎是一剁,徐鳳年不等徐渭熊入船艙搜人,自己便擠出笑臉小跑出來,二話不說,先抱住二姐不給她拿劍鞘揍人的機會,諂媚喊了一聲姐,心中牢記一事,得喊姐而不能是二姐,嬉皮笑臉說道:“怎麼來劍州了,這跟那死氣沉沉的上陰學宮可隔得有點遠。”

    慕容雄雌麵麵相覷,便是那每逢大事頗有城府心機的慕容桐皇都給這一幕弄懵了。

    被摟住的徐渭熊也不掙紮,平淡說道:“怕你進了武帝城,不小心就連皮帶骨頭給人一鍋煮熟了。就隻好先在這守株待兔,這是私。公,則是學宮三年一度的學識考核,其中堪輿一項定在劍州以北的地肺山,考究望氣相地點穴尋龍的本事,王祭酒喝酒誤事,便由我代行考官一職。”

    徐鳳年撇頭望去江岸,才看到站著一大撥襦衫士子模樣的讀書人,年輕者尚未及冠,年長者也已花甲古稀,大多各自背負一隻笨重書箱,極少有人錦衣華服,卻應了那句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古話,便是徐鳳年這種最恨讀書人附庸風雅的無良草包也討厭不起來。他半點不奇怪二姐以學子身份承擔稷上先生職責,二姐學問淵博龐雜,融會貫通,辭采蔚然,不管是正統經義道德文章還是那些被誤解的旁門左道與奇巧淫技,都涉獵頗深,尤其是這堪輿,曾著有《望龍經批注校補》與《琢玉斧巒頭歌括》,精妙入微,通篇無一字故作晦澀艱深,因她喜好掛古劍負青笈遊曆山川,故而被心悅誠服的風水師們譽為徐青囊或者青烏先生。徐鳳年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怔怔凝視著風塵仆仆的二姐,半響不說話,隻是幫她額角一縷青絲捋順到耳後。

    二姐雅潔大氣,徐家子女中以她最有大將風度,但徐渭熊的鑽牛角更著稱於世,曾有文壇高賢寫了傳世名篇,其中有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這一佳句,廣為流傳,被南北士林倍為推崇,到了上陰學宮評點天下詩文的徐渭熊這,卻落得個不顧細謹何以行千不辭小讓何以稱大禮的評語,那位既是詩壇巨擘又是棋詔高手北方名士氣不過,寫信至上陰學宮,言辭鋒利,徐渭熊不加理睬,老頭便一氣接連寫了八封書信,說是書信,其實性質與檄文無異,最後還千南行,要與徐渭熊在十九道上一較高低,徐渭熊也不多說,應戰前提出一個賭注,若是她執黑十局連勝不敗,老頭兒便要封筆,後者自信棋力名列前茅,欣然應諾,結果毫無懸念,連輸十場,老學究灰溜溜回到了北方,密信懇求這位十九先生莫要與世人說那賭注一事,然後繼續在北邊首屈一指的大書院授課講學。徐渭熊倒也厚道,沒有大肆渲染,隻是回信時寫了三句:人而無信,不死何為?言行相悖,一隻老賊!教甚書文,誤人子弟。

    老頭氣得吐血,重病不起,這學宮賭棋一事才水落石出,文壇自然是腹誹這女子得理不饒人,至於天下棋士,猛然驚覺遍數徐渭熊與人對局,執黑必然不敗!雖說座子製本就限製執白先手的優勢,但若說如徐渭熊這般對局盤數早早破百,並且皆是與當時棋壇大家手談相爭,還能執黑不敗,簡直就是個奇跡。

    這些事是大事,徐鳳年更知道一些瑣碎小事,二姐有潔癖,並且閨房中任何一物都擺設講究,幾乎到了死板僵硬的地步,一瓶一筆一硯一椅一榻一爐一書,等等,十幾年如一日不曾變更位置絲毫。年幼時,頑劣的徐鳳年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偷溜進二姐房間,悄悄挪動一些不易瞧見的小物什,無一例外每次總能讓徐渭熊找到蛛絲馬跡,然後就找到徐鳳年往死揪耳朵,自恃皮糙肉厚的徐鳳年樂此不疲玩耍了很多年。

    印象中,徐渭熊的衣衫樸素歸樸素,但幹淨得很,從來也不會像今天這般塵土醒目,可見她這一趟走得有多急。

    這般姐弟相逢的脈脈溫情場景,結果被一個色膽包天的小屁孩給攪渾了,“姑娘,抱抱!”

    徐渭熊低頭看去,是一個眉目靈氣的稚童,她隻是這一瞥,還沒有開口說話,那小蟲子就縮了縮脖子,約莫察言觀色是這孩子從娘胎帶來的本事,立即跑了,躲在捧白貓的魚姐姐身後,探出一小顆腦袋偷窺,武媚娘與他親昵,跳出魚幼薇雙峰間那個天下英雄的溫柔塚,結果被心情不好的孩子一巴掌扇到地上,武媚娘也不生氣,拿頭顱摩挲著這孩子的褲管,讓把它養得白白胖胖卻連抱都不肯抱的世子殿下火冒三丈。徐渭熊是第一次見到老劍神李淳罡,羊皮裘老頭兒在那打哈欠,精神萎靡不振,絲毫沒有因為她是北涼郡主或者是徐青囊便刮目相看,徐渭熊卻是執晚輩禮,畢恭畢敬作揖說道:“徐渭熊見過李先生。先生大雪坪劍來二字,振聾發聵。”

    先生,大家,世子,這三個詞匯在春秋大定以後便泛濫成災,如同洪水泛濫一發不可收拾,路邊隨便一隻阿貓阿狗,都可以在互相吹捧中弄一頂大帽子往自己腦門上扣,可要從徐渭熊嘴說出,份量就結實到不能再結實了,在天下讀書人視作聖地的上陰學宮,能被她稱呼先生的,連兩位授業恩師與大祭酒都沒這份耳福,隻有一名寂寂無名的目盲琴師。顯然徐渭熊有這般鄭重其事,是發自肺腑敬佩老劍神,並非是李淳罡的劍仙成就,而是跌出陸地神仙後再入此境的大毅力,若隻是一名劍仙,與徐渭熊來說,不過是手中劍更鋒利一些手段更能殺人一些的劍術莽夫,與世何益?

    老頭兒打量了一番徐渭熊,搖頭道:“資質比不得薑丫頭。”

    徐渭熊平靜道:“晚輩習劍,隻為強身健體。”

    李淳罡不客氣教訓道:“可惜了一柄好劍。在你手上,不得酣暢鳴。”

    徐渭熊微笑道:“晚輩隻會些劍術,比不得李先生的劍道。若是先生武帝城一行缺趁手兵器,徐渭熊可以送此劍於先生。”

    徐鳳年怒道:“不行!”

    徐渭熊皺了皺眉頭。

    徐鳳年馬上笑眯眯道:“我這邊不缺劍。”

    李淳罡都不樂意搭理這世子殿下,對行事果決的徐渭熊說道:“劍是好劍,可知你養劍功夫用得極深,隻曉得劍術一說,過謙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奪人所好。老夫既不是道德君子,也非那見不得別人好的小人,不贈也不搶,再者如今有劍無劍,對老夫而言,已徹底無礙。徐渭熊,你也不需試探老夫,老夫既然答應徐驍保證這小子不缺胳膊少腿地回北涼,不管是東海,還是京城,隻要徐小子敢去,老夫就能保證讓他活著離開。”

    徐渭熊從不如女子般彎腰施福,而是再如男子作揖,輕聲道:“謝過李先生一諾。”

    李淳罡一臉無奈,嘖嘖道:“本來聽說薑丫頭被你欺負得可憐,還想與你見麵後替那閨女找回些場子,現在你這兩次作揖,老夫實在沒那個臉皮出手了。”

    徐渭熊平靜微笑,真正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緩緩道:“實不相瞞,自古婆媳姑嫂多不合,不見得那些婆婆嫂子便都是惡人,無非是想讓入門女子多惦念自家夫君的好,徐渭熊一直將薑泥當弟媳婦看待,隻是她性子活潑,我們姐弟的娘親又去世得早,便隻好由我來當惡人。不過徐渭熊得知曹長卿接走了薑泥,早知如此,那些年便不做這惡人了。”

    於平靜地,起波瀾驚雷。

    李淳罡愣了愣,伸出大拇指,罕見稱讚道:“徐驍生了你,比生徐小子這無賴貨,來得有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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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20:03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九十五章 喪家犬也有鄉愁

    徐渭熊對於李淳罡的誇讚,並無異樣,看著徐鳳年問道:“船上有無飯食?為了在路上堵住你,我趕得有些急,耽誤了午飯,算起來你欠了那幫人一頓{lom /文字首發138看書網”

    徐鳳年點頭道:“這個沒問題,船儲有許多剛捕撈上來的河鮮。”

    才說完,青鳥便去吩咐廚子夥夫勞作起來。徐渭熊轉身下船把二十來號稷下學士帶上甲板,這些老少不一的士子似乎有些拘謹,隻有少數幾個兵家學子才主動上前與世子殿下打招呼。家爭鳴的盛況早已不存,時下帝國鼎盛,諸多學說卻是難掩萬馬齊喑的頹勢,唯有上陰學宮苦苦支撐,大庇天下寒士,為後世留讀書種子,可惜學宮是私學,就財力而言,遠比不得有帝王公卿傾囊相贈的國子監來得闊綽,春秋時學宮尚有豪閥世族資助,如今一個個朱門高牆都變作斷壁殘垣,是愈發拮據落魄了,故而除去精研曆朝曆代戰事的兵家子弟,大多稷上先生和稷下學士都對北涼徐家天生惡感。

    午飯時,徐鳳年和二姐徐渭熊有意避開眾人,開了個小灶,徐鳳年狼吞虎咽,徐渭熊細嚼慢咽,兩種性格涇渭分明,徐鳳年知道她吃飯時候不愛說話,就自顧自打開書箱,看到幾袋子土壤,探手捏了捏,嗅了嗅,皺了皺眉頭,小心翼翼放入嘴中嚐了嚐,震驚問道:“這龍砂是那座道教洞天福地地肺山挖來的?是龍砂不假,可味道與姚簡老哥說的不太一樣啊。怎麼感覺路數有點不正?”

    世子殿下少年時代經常與二姐和龍士姚簡一起去北涼山脈尋龍點穴,耳濡目染,對於風水也知道些皮毛,三年尋龍十年點穴,徐鳳年沒那幾十年如一日才能辛苦打熬出來的本事,但基本的辨認龍脈走勢,還算馬馬虎虎,看一條龍怎樣出身剝換行走以及開帳過峽,再到束氣入首結穴,這些都能勉強認個七七八八,挖龍砂其實與農夫挖冬筍是一個道理,考驗的無非是經驗與竅門,徐渭熊是此道大家,徐鳳年也就隻能誤打誤撞才有收獲,不過到手了的龍砂質地品相如何,還是有些眼力勁兒的,箱內龍砂有大小六七袋,大多已經結印冊焚燒,徐鳳年拿起品嚐的那一袋,還拿黃符丹字的三個印結封存,“三清統禦”“八重冰梅”“出雲鞍馬”,確認無疑,是出自二姐徐渭熊之手,因為這結印冊極有講究,丹符規章,必須與出土人生辰八字相符,再者任何一龍砂出土都絕非小事,不管是道門龍士還是青囊師地理家,都不可擅取龍砂,尤其是江山一統後朝廷明令任何龍砂出土都要崇玄署與欽天監兩大批文允許,但近二十年內沒有任何一次獲準的先例,徐渭熊此舉無疑與朝廷法律悖逆,隻不過徐鳳年懶得在意這種細枝末節,隻是好奇地肺山自古便是凝聚氣運的洞天之冠,如何出得了惡龍?須知洞天福地的排名,連道庭龍虎山都要比地肺山差了無數個名次,隻不過數百年來地肺山一直是個沒有大真人結茅修道的不治之地,屈指算來,自前朝封山起,已有五百年。

    徐渭熊放下筷子,輕聲歎息道:“此行考核稷下學士的望氣功夫,不過是個幌子。地肺山新近出了惡龍,王祭酒推算出與地肺山一脈相承的龍虎山有關,隻是被天師趙丹坪壓下,欽天監才沒有向朝廷發難。”

    徐鳳年聞言臉色陰晴不定,咬牙道:“肯定是那趙黃巢偷天換日的歹毒手段!姐,要真是如我所猜,這事情欽天監根本不敢管!”

    徐渭熊一臉疑惑。

    徐鳳年笑了笑,起身道:“來來來,姐,幫你洗個頭,一邊洗一邊說。”

    徐渭熊沒有拒絕,徐鳳年就讓門外青鳥端來一盆熱水和一塊玉胰子,貧寒人家洗頭都是用廉價粗糙的皂角,富貴人家則要講究許多,胰子中加以研磨的珍珠粉,便稱作玉胰子,徐鳳年握著二姐柔順青絲,眼神溫暖,柔聲道:“在匡廬山有一晚,我似夢非夢,見著了娘親,娘親挾白蟒而來,庇佑我這不爭氣的兒子。那看著僅是個中年道士的趙黃巢,嘴上說是在龍虎山修行,十有**是京城那位的老祖宗,乘坐黑龍出竅神遊,排場擺得無法無天,說是要替天行道。恰巧前些天在徽山大雪坪一個叫軒轅敬城的讀書人入了儒聖境界,我便拐彎抹角跟老劍神問了些天人的規矩,知道道門的長生大真人,自行凝運,不可輕易出世幹擾俗世運轉,趙黃巢那一手,多少有點不合道教的道理,這道人肯定是將天人出竅的後遺症轉嫁去了無主之山的地肺山,否則就等於跟龍虎山天師府結下梁子,而且動靜太大,也不符合他當縮頭烏龜的行事作風。我就不明白了,咱們北涼明擺著不會吃飽了撐著去造反,這趙黃巢擔心什麼?”

    徐渭熊平靜道:“當然是擔心他們趙家沒辦法江山永固。”

    徐鳳年嗤笑道:“哪個朝代能傳承不絕千萬世?口口聲聲天子萬歲皇後千歲,又有誰真活到萬歲千歲的。淡吃蘿卜鹹操心!”

    徐鳳年陰沉道:“以這道士的境界,不飛升不是站著茅坑不拉屎嗎?也就是在龍虎山,要是在北涼,非要拉去一萬鐵騎把這隻老王八碾成齏粉。”

    徐渭熊歪著腦袋,嘴角勾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笑道:“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氣。且不說那天人境界的道人能否被殺掉,就說你現在指揮得動一萬鐵騎?別說一萬,就說一千,你行嗎?”

    洗完頭,徐鳳年拿起絲巾輕輕擦拭徐渭熊的頭發,兩人坐下,世子殿下好人做到底,幫她梳理青絲,對於二姐的挖苦嘲笑,一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無賴德行,嘿嘿笑道:“跟陳芝豹典雄畜這些英雄好漢借兵,當然是自找沒趣,可這不還有褚胖子嘛,實在不行,跟袁左宗姚老哥借去。”

    徐渭熊似笑非笑問道:“你確定袁左宗和姚簡會借你?不怕徐驍軍法處置?要知道咱們北涼不論親疏,隻要違了軍規,都得按律行事,當殺則殺,當刑則刑。”

    徐鳳年還是沒個正形的模樣,“姚老哥是認死理的脾氣,還真不好說,但袁左宗的話,真有急事,這一千兩千的兵力,費些嘴皮唾沫,指不定還真能被我借到手。”

    徐渭熊問道:“你確定?”

    徐鳳年點頭道:“確定。”

    徐渭熊接過紫檀梳子,輕聲笑道:“你才和袁左宗喝了幾次酒,就以為交情好到這地步了?要知道袁左宗的眼睛最揉不得沙子,以他跟褚祿山同為徐驍義子卻勢如水火就看得出來,你這膏粱子弟的紈架子,自信能入袁白熊的法眼?”

    徐鳳年撇撇嘴道:“信不信隨你。”

    徐渭熊嘖嘖說著反話:“你竟然沒在龍虎山大打出手,真是讓人失望。”

    徐鳳年搖頭道:“動靜不算小了,對了,那個靠讀書讀出一個陸地神仙的軒轅敬城有些修身心得,對我目前而言用處不大,看了等於沒看,回頭你拿去。還有一本《道德禁雷咒》被我給偷偷撿來了,你也拿去琢磨琢磨,他娘的軒轅敬城在大雪坪上引來天雷無數,那陣仗,一點不比當個將軍領著幾千鐵騎來得遜色了,這一路我查了許多道教煉氣經典,感覺都沒有這本《道德禁雷咒》來得腳踏實地,《酆都敕鬼咒》與龍虎山二十四階的《洞淵神咒經》好像都偏向玄乎,神神叨叨的,不太實用,我研究了半個月都沒能看出怎麼去咒山山崩咒水水開,這禁雷咒,倒真是像按照書上記載修行到了極致,可以如軒轅敬城那般借天象發天威,隻可惜我練刀,不在這條路上,姐,你反正無所不通,這禁雷咒還是你拿去吧?對了,我在龍虎山跟老天師趙希摶研究符將紅甲雲紋符的時候順便查過,煉氣成咒好像最早就出自上陰學宮所在的那塊上古蠻夷之地,指不定學宮就會有你需要的孤本典籍,再者按照禁雷咒綱領,我幫你從龍虎山順手牽羊了幾本雷部密,大概就是些接引雷部天將兼其神武的口訣,本來以老天師的說法,龍虎山曆任飛升真人,都會留下精髓口訣在龍池顯現,可惜這些寶貝我沒本事幫你偷來,還有,那頭雌虎夔,昵稱菩薩,叫金剛的那隻我已經送給黃蠻兒了,菩薩送你,要不然你成天在那座走哪兒都是滿嘴仁義道德學宮,想想都怪無聊的……”

    世子殿下絮絮叨叨個沒盡頭。

    徐渭熊打斷徐鳳年的碎碎念,笑道:“好東西都給我了,你自個兒怎麼辦?”

    徐鳳年愣了一下,笑著指了指腰間雙刀,理所當然道:“我要那些身外物有啥用,有春雷繡冬就足夠了。”

    徐鳳年見二姐默不作聲,知道她不喜自己練刀做那匹夫之勇的武夫,就轉移話題,問道:“今天親眼看到上陰學宮大名鼎鼎的稷下學士,才知道貌似也有很多窮光蛋啊?”

    徐渭熊微笑道:“士子負笈遊學,遊俠掛劍遊曆,是時下兩大風氣,前者起始於張老夫子周遊列國。隻是苦了那些明明已經家道敗落的貧寒士族,為了臉麵,還是很講究在繼承人及冠後負笈出行,為此不惜東拚西湊,你想啊,文弱士子出行,好說歹說最不濟也有幾百路程,總得有個伺候衣食住行的書童,加上一個熟悉世道人情的老仆,這三人開銷,還不得讓小門戶的家族絞盡腦汁?所以一些其實早已與寒族無異的士族門第,所謂的負笈遊學,不敢奢望行萬路,無非是在一州內多走幾個郡,盡量拜訪幾個名士高人,與他們喝喝茶論論道,也就是完事。許多讀書人所在的家族,為了能夠進入上陰學宮,不惜敗光了家產,我這次地肺山一行,隊伍就有個在學宮外呆了十八年才得以通過考核的稷下學士,已是五十多歲的年紀,平日教授他學問的稷上先生們,大半都比他年輕,為了攢錢多買幾本聖賢書,一年到頭就隻吃饅頭鹹菜,所以上陰學宮也不是你原先設想的那般一無是處,能夠進入上陰學宮,不問道德,隻說才學,都是不差的。”

    徐渭熊伸出雙手捏住徐鳳年臉頰,扯了扯,笑道:“好像兩次遊曆,都讓你受益匪淺。我想著是不是勸你再去一趟北莽。”

    徐鳳年呆滯道:“姐,你真是這麼想的?”

    徐渭熊加重力道,道:“既然攔不住你練刀,再者好像你練刀也不光是練出個四肢發達,我再攔著就說不過去了。不過事先說好,既然你要練刀,最差也得練出一個陸地神仙吧?都好幾百年沒誰做到這一步了。”

    徐鳳年苦著臉,含糊不清道:“姐,你練劍咋不練出個劍仙?”

    徐渭熊鬆開手,眯眼笑道:“姐是女子嘛,打打殺殺,不淑女。”

    徐鳳年無奈道:“姐,你真講道理。”

    徐渭熊起身道:“走了,既然下定決心不攔著你練刀,也就不攔著你去武帝城了,你自己小心些便是。”

    徐鳳年與二姐一起走出船艙,恰好有一個窮酸老書生在附近憑欄望江,喃喃自語:“我這隻喪家犬也有鄉愁啊。”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20:17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九十六章 壺酒雙碗,端酒借劍一千九

    世子殿下湊巧聽聞老學子的自言自語,不加理睬。

    春秋八國子民無數,哪個喪國人不是喪家犬?

    與那自嘲一條老犬的稷下學士擦身而過時,眼角餘光瞥見老頭子明顯有些神情急促,見世子殿下沒有歇腳的意圖,趕忙側過身,作出眺望江水的深沉姿勢,憂國憂民得很,繼續說道:“我朝貞元以前,廟堂之爭是柱國之爭,是替先皇打下江山的文武勳臣,各自代替身後的抱團勢力進行勾心鬥角,爭的是一個利字,其中八國遺孤僥幸得以占據一席,自永徽年間起始,首輔張巨鹿開始掌握權柄,經過十幾年的大魚吞小魚,小魚吃蝦米,八國英才或主動或被迫,逐漸摒棄樊籬,融入朝堂,文武界限模糊,轉為兩大士子集團的南北交鋒,南方相對勢弱,卻有燕敕廣陵兩王撐腰,尤其在永徽元年至永徽四年短短四年間,以庶族出身的吏部尚書趙右齡為首,南方寒族王雄貴、元虢、韓林等陸續獲得拔擢,得以掌握各部實權,與江南士子集團相輔相成,聲勢大漲,不遺餘力爭一個字,名!可文武與地域的名利之爭隻是表麵,終究逃不出皇帝陛下的製衡術,縱觀這二十餘年,朝中人物各領風騷,唯有孤立北涼的徐大將軍才能免俗,其可貴之處在於遠離廟堂紛爭,不爭,便是最大的爭,委實厲害。曆朝曆代的明君,必然忌諱重臣握權,朝臣掌國,我劉文豹與那些縱橫家不同,看待王朝興衰,並不著手於各個帝王英明昏聵,而是另辟蹊徑,由權相入手,賢相興國,奸相誤國,劉文豹竊以為不出五年,本朝第一人張巨鹿便要……”

    洋洋灑灑長篇大論的劉文豹才說到酣暢要緊處,本想賣一個關子,釣起聽眾胃口才一語驚人,不曾想稍稍轉頭,就跟當頭潑了一大盆涼水般目瞪口呆,那世子殿下竟然早沒身影了,這番臨時起意卻精心帷幄的毛遂自薦算是白搭了。

    喪家犬劉文豹哀歎一聲,難免心灰意冷,他出身舊南唐的一個沒落士族,如徐渭熊所說,屬於哪類負笈遊學都出不了一郡的寒士,年輕時候還總惦念著娘親說自己出生前夢中被一豹咬住手掌,故而取名文豹,年幼便立誌要封侯入相,隻是當時南唐覆滅前隻重門蔭,劉文豹年輕時尤為自負,便前往上陰學宮求學,務求一鳴驚人天下知,殊不知要想進入學宮何其難,盤纏耗盡,歸途漫漫,時值戰火紛飛,一個窮書生如何返鄉?又有何顏麵返鄉?他便立誓不衣錦絕不還鄉,不料一晃眼便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兒,榮華富貴仍是遙不可及,學宮一些才學驚豔的同門學子,僅論年齡幾乎可以做劉文豹的孫子,劉老頭早年的雄心壯誌便如眼前這一江水,隨著時光,緩流東海不複回,隻是今日偶遇北涼世子,本希冀著富貴險中求,奈何世子殿下根本就沒興趣去聽這位老學子嘮叨,倒也在情理之中,以那殿下王侯家世,若說有人將腹中才華以斤兩販賣於他,這些年恐怕不止幾百上千斤了吧?我劉文豹一個無名小卒,算得了什麼東西?

    江風並不算凜冽,劉文豹伸手揉了揉枯樹一般的褶皺皮膚,喃喃失神道:“是該回家看一看了,便是一路乞討,也要死在家鄉,落葉歸根。”

    徐渭熊見徐鳳年腳步不停地離開,到了船頭才輕聲笑問道:“你就不好奇這位老學士肚子是否真有些千金難買的韜略?”

    徐鳳年嬉笑道:“這姓劉的老頭兒不是說思鄉嗎,我若瞧上了眼,捎帶去北涼,他牛年馬月才能返鄉?”

    徐渭熊歎氣道:“劉文豹的家鄉早已改頭換麵,所在家族也凋零得七七八八,爹娘妻兒也都死於戰火和疾病,哪怕回去也沒誰記得他這麼個離家三十年的老人。”

    徐鳳年皺眉問道:“這老頭有真才實學?”

    徐渭熊淡然道:“學宮內的稷上先生們都認為劉文豹雜學而不精,並不看好。”

    徐鳳年直截了當問道:“別人怎麼看我懶的管,姐你就說你怎麼看待這老頭兒的吧,要你覺得可用,大不了我讓他去北涼混飯吃,最不濟總能撈個油水足的小吏當當,好過在上陰學宮受氣,老大不小的人了,以他剛才的殷勤,分明是讀書讀出了心眼活泛,相信麵子什麼的沒那麼看重。”

    徐渭熊笑道:“我其實也不看好劉文豹。”

    徐鳳年白眼道:“這算怎麼回事,那讓他老老實實在上陰學宮呆著一邊涼快去,本世子既沒那氣吞江山製霸天下的勃勃野心,也沒禮賢下士千金買骨的矯情作派,一個上了年紀的老書生,在上陰學宮混了這麼多年都沒混出頭,到了北涼也是浪費口糧,萬一惹了麻煩,指不定就要被兵痞們一刀剁了腦袋,何苦來哉。”

    徐渭熊搖頭道:“但是方才劉文豹那番言語,有些意思。”

    徐鳳年嗤笑道:“連我這種不學無術的都聽得出是高談闊論了,動輒張巨鹿趙右齡,要不就是首輔尚書帝王相國,高到不能再高了,比這江水還沒個邊際,光說這些有屁用。”

    剛才一路身形稍後的徐渭熊眨眼道:“有意思的在於劉文豹尚未來得及點睛的東西,可惜你走得快了,否則他接下來十有八九會說皇帝陛下在近幾年,要扶植出一個各方麵能與張巨鹿的心腹,事實上如劉文豹所猜,確實已是八九不離十,你可知門下省新近設有兩名起居郎,負責記錄監督皇帝的言行舉止?這個設在天子身側的位置比較大小黃門還要清貴超然,兩位馬上就要大紅大紫的天子近臣,身份就如劉文豹所說南北之爭,一位來自魏閥,是北方首屈一指的世族,另一名祖上是東越寒族,一直名不見經傳,隻知求學於北聖張家,但據可靠消息,這位而立之年的起居郎深得皇帝器重信賴,若說官場軌跡,極有可能與張巨鹿當年如出一轍,再打熬幾年,興許就是此人翻雲覆雨的時機。要知道這樁秘事便是許多朝中重臣都燈下黑,沒能瞧出端倪,而劉文豹一個遠離廟堂的書生,卻能以史書斷後事,殊為不易。你若不信,可以把劉文豹喊來一問。”

    徐鳳年擺手道:“別,二姐你料事如神,小時候打賭就沒一次贏你的。”

    徐渭熊眯眼笑了笑。

    徐鳳年立馬沒骨氣糾正道:“姐!”

    不曾想徐渭熊輕聲道:“以後喊二姐就二姐吧,不與她爭這個了。”

    徐鳳年不敢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見好就收,小聲問道:“既然老頭兒還是有點能耐,那該怎麼處置,丟北涼去?”

    徐渭熊略作思量,道:“不急於一時,等你從北莽回來再作決定。若是三言兩語就讓你親自出麵拉攏,劉文豹這幾十年磨去的心氣,就又得爬上頭了。你那急躁性子,不會有好脾氣去打磨誰的。”

    徐鳳年一臉委屈道:“姐,這話可就太不講理了。”

    徐渭熊轉移話題,直視徐鳳年說道:“跟你要個人。”

    徐鳳年微愣,隨即說道:“你說。”

    徐渭熊笑容玩味道:“魚玄機。”

    徐鳳年眉頭皺起,“魚幼薇的父親雖說是從上陰學宮走出去的春秋名士,可你要他女兒有什麼用?”

    徐渭熊一如既往的蠻橫作風,“不給?”

    徐鳳年腆著臉笑道:“借你行不行,記得還我?”

    徐渭熊毫不猶豫道:“本就是借,否則我向你要一個女子有何用?她若僅是花魁魚幼薇,過於暴殄天物。”

    徐鳳年納悶道:“都國破家亡了,就算是魚玄機能在上陰學宮折騰出什麼花頭?”

    徐渭熊開門見山道:“要想釣出千年王八萬年龜,你給出的魚餌總得化點心思。”

    徐鳳年滿腹狐疑好奇,忍不住追問道:“姐,你給說道說道。”

    徐渭熊搖頭笑而不語。

    徐鳳年馬上拿出殺手,扯著徐渭熊袖子撒潑耍賴,約莫是她拗不過這世子殿下的孩子氣,徐渭熊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一直想跟一個老前輩下局棋,是時候落子了。”

    徐鳳年哦了一聲,不再刨根問底,知道不管如何不舍,她終歸是要分別,無奈道:“姐,要不我還是去了東海武帝城後再去學宮探望你吧?”

    徐渭熊平淡道:“不許。”

    徐鳳年正要說話,她已經把話說死,“這件事沒的商量。”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柔聲道:“那這艘船你拿去用,走水路總比陸路要舒服輕巧,省得顛簸勞苦,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徐渭熊也不客氣,點了點頭。

    徐鳳年去找魚幼薇,從頭到尾,從言語說起到分道揚鑣,抱一隻白貓的腴美女子都沒有與世子殿下說話,徐鳳年上岸乘上神駿白馬,回頭看去,與她與不知胖了多少斤的那隻武媚娘遙遙相望,徐鳳年悄悄歎息,她眼中看不出是絲毫欣喜還是哀傷,這一別,就是最少幾年無法再見,若非二姐徐渭熊開口,徐鳳年絕不會讓她留在上陰學宮,似乎她的爹娘便葬在那兒,當初世子殿下三年遊曆回到北涼,假若遲幾天,她好像說過就要去學宮為雙親守墓,不再踏上江湖。徐鳳年坐在馬上,輕輕勒了勒馬韁,調轉馬頭,沿著道路驅馬緩行。記得當年還是紈中的紈時,與不是什麼魚玄機的魚花魁說文解字,她說愁字應該作離人心上秋去解,徐鳳年抬頭望了望天色,嘀咕了一聲:“真是個適合滿肚子狗屁鄉愁離愁的好時節啊。”

    岸邊那個色心不死的小蟲子朝大船喊道:“魚姐姐魚姐姐,等我長大了就去迎娶你,一言為定啊!”

    撿了便宜老爹當當的龍宇軒嘴角抽搐,提著小屁孩的後領往回扯,躍上一匹馬,父子同乘,要不是那孩子實在調皮搗蛋,本是一幅挺其樂融融的畫麵。

    除了這對父子,世子殿下與舒羞楊青風兩名扈從都是騎馬,靖安王妃裴和南葦慕容姐弟分開乘坐兩輛馬車,老劍神與青鳥做那馬夫。

    這支人數不多的隊伍一路行往東北。

    起先世子殿下除了抓緊時間向羊皮裘李老頭討教武學,還會得閑抽個空去車廂,與籠中雀的裴王妃手談幾局,後來臨近沿海那座名動天下的孤城,便獨自騎馬,開始沉默寡言,慕容姐弟原本生平頭回見到浩瀚無邊汪洋大海的興奮勁頭,都被附帶著消磨殆盡,慕容桐皇還好,慕容梧竹性子柔弱,不擅長掩飾情緒,她與世子殿下相逢以來,對這位俊逸瀟灑的公子哥好感異常,尤其是大雪坪一役後,正是世子殿下親手替她們姐弟搬去心頭大石,明眼人都確定隻要世子玩笑一句以身相許,她估摸著也就羞赧地半推半就了。一路行來,總是偷偷摸摸掀開簾子,看那背影多於看海。世上傷病千百種,情傷病入膏肓,心病無藥可就。慕容桐皇對此出奇沒有任何斥責,頗有順其自然的意思。

    到了。

    抬頭可見武帝城巍峨外城牆。

    駿馬通靈,不需徐鳳年勒繩,就自己停下馬蹄。

    這位北涼的世子殿下沒有看那城牆,而是轉頭看著東海海麵怔怔出神。

    等了許久,青鳥輕聲問道:“公子,咱們不進城嗎?”

    徐鳳年輕聲道:“進城。”

    一馬當先。

    武帝城本就是獨立於王朝外的一座孤城,因此這的城門守衛很大程度上隻是擺設,進城無需任何路引,除非是一些犯了武帝城禁令不得入內的武夫,才會被阻擋下來,其餘甭管是販夫走卒還是王公卿相,一律一視同仁,乘馬行走入城也好,便是蹦跳或者爬著進城也罷,都無所謂,當然武帝城自王仙芝擔任城主以來,從未有過擺出開門迎客的陣仗,哪怕當年一統春秋的天子入城,那天下第二也不曾走出內城相迎。舒羞和楊青風皆是第一次踏足武帝城,饒是兩人見慣江湖風雨,由城外走入城門洞中的陰影中,心中仍是覺得沉重非凡,天下城池無數,百年以來,二十年一次武評,唯有這座城門,幾乎走進走出過所有的十大高手,當今立於武道鼇頭的風流人物,倒騎毛驢拎桃花枝的鄧太阿走過,青衣官子曹長卿走過,他們都與此時舒羞楊青風身邊的江湖人士一樣,要穿過這道城門,沿著中軸上的主道,去麵對那座內城城頭。

    那有個姓王的怪物,自稱天下第二,屹立不倒。

    前兩年,好像有個名號叫劍九黃的西蜀劍客,背著劍匣也走過,而且是第二次,可惜不出意外,隻是總計兩次徒勞地留下六柄名劍,最後連命都沒能帶出城,就那樣坐著,死在了那城頭。

    徐鳳年下馬,牽馬而行。

    走了一段路程,瞧見路邊一個酒攤子,猶豫了一下,坐下後,跟酒攤夥計說道:“有酒嗎?”

    “有有有,咱賣酒的,咋會沒酒,天南地北的好酒咱這兒都應有盡有!”

    眼神毒辣的店老板見這位公子哥鮮衣駿馬,氣態不俗,心想來了隻大肥羊,讓一直覺得光拿銅錢不肯出力的店小二滾一邊去,親自上陣先自賣自誇了一通,小跑了幾步來到年輕公子身前,見菜下碟諂媚笑道:“這位公子,竹葉青,梁州老窖,劍南春,金陵大曲,都有,想喝啥?”

    公子哥微笑道:“黃酒呢?”

    店老板猶豫了一下,這黃酒有倒是有,可賣不出高價錢,不管如何往死宰肥羊都宰不出太大油水,正想著勸說眼前年輕人換那些更耗費銀子的名酒,可公子哥隻是撇頭望向內城頭,不容反駁說道:“就黃酒好了。”

    酒攤老板眼珠子滴溜一轉,笑道:“聽口音,這位公子哥是北涼那邊來的吧?黃酒好啊,實不相瞞,咱這黃酒在城是百年的老字號了,雖說一壺酒二十兩銀子,貴是貴了點,可一分銀子一分貨,絕對值啊!對了,公子可知前些年那場城頭江湖皆知的比試?乖乖,咱是實誠人,也不說什麼百年一遇,可十年一遇絕沒半點水分,姓黃的老劍客與城主比拚前,就在咱這攤子上喝了好些黃酒,直誇咱酒地道,沒白掏那二十兩銀子!這名劍客,可了不得,天下十大名劍,他一人就占了六把,公子你自己說,那姓黃的劍客一身本事能弱了去?是不是這個理?唉,可惜這位劍俠黃酒在咱這攤子還是喝少了,古話說喝酒壯膽,嘿,要是再來一壺,指不定就不小心使出劍仙的本事啦……”

    年輕公子隻是聽著酒攤子老板唾沫四濺的嘮叨,並不言語。

    沒有下車的青衣婢女緊抿起嘴唇,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張嘴打擾公子。

    羊皮裘老頭兒則是在閉著眼打瞌睡。

    年輕公子終於說話:“給我拿一壺酒,兩個碗。”

    店老板愣了愣,還是照辦,心琢磨雖說這名公子哥家仆帶了不少,可都沒誰坐下啊,要兩個碗作甚?

    端來黃酒和酒碗,一壺本錢不到一兩銀子卻獅子大開口二十兩的酒老板心情極好,破天荒想要親自給這位出手闊綽的公子哥倒酒,竊喜的同時,心中難免嘀咕這外邊來的遊俠就是容易糊弄。

    被痛宰了一次的公子似乎根本不介意那酒錢,平靜道:“我自己倒酒好了。”

    酒攤子老板也懶得熱臉貼冷屁股,樂道:“咱清楚記得那老劍俠當年就是坐在公子右手邊位置,就是同一張桌子!”

    公子嗯了一聲。

    倒了兩碗黃酒,其中一碗放在右側桌麵,都倒滿了,端起身前那一碗喝了口,抬頭微笑道:“那背劍匣的老頭是缺了兩門牙吧?”

    酒攤子老板想了想,點頭,有些忐忑。難不成這位北涼公子哥與那姓黃的劍道高手還是相識不成,若萬一是真的,這還沒在手上捂熱的二十兩銀子可就他娘的燙手了。

    公子笑了,緩緩說道:“還有,那缺門牙的老頭兒肯定沒二十兩銀子付給老板你,撐死了也就是倒出所有銅錢,買個一碗半碗的黃酒,節省著喝,對不對?”

    被說破真相的酒攤子老板徹底慌了,臉色僵硬,雖說武帝城頭的百姓再平民百姓,天生有一股子不可言喻的優越感,看待外頭來的江湖人士都習慣性斜眼去瞧,可這種優越感也有個限度,這天底下在哪討生計混飯吃不都得掂量自己斤兩去待人接物?越是市井小戶人家,就越精明計較,沒點見風使舵的眼力勁兒,哪能讓別人心甘情願從口袋掏出銀子銅錢出來?酒攤子老板雖說是隻平日最喜歡指點江山的老麻雀,見多了所謂的高人高手,可那也隻是嘴皮功夫,反正說了罵了吹了捧了誰都管不著,如果不小心撞上了鐵板,耽誤了掙錢,終歸是不美。

    好在那年輕公子並沒跟他計較謊言,自顧自喝著酒。這讓酒攤子老板如釋重負,再也不敢誇誇其談,去櫃子後邊站著,小心翼翼猜測這名年輕人是何方神聖。

    他盯著公子哥腰間所懸長短雙刀,嘖嘖,難得一見的好刀。

    莫非真是很有來頭的北涼世家子?

    可沒聽說北涼那邊有出名的江湖門派和武學家族啊,自打上一輩的槍仙王繡死了以後,北涼就完全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高手了。那貧苦地兒,也就北涼三十萬鐵騎最嚇人,讀書人,遊俠什麼的,據說都很一般,沒誰出彩的。

    兩輛馬車的簾子都已經掀起,慕容桐皇和慕容梧竹都望著那沉默的世子殿下,隻覺得有些看不懂。

    靖安王妃裴南葦見識過許多這名世子殿下的不同臉孔,唯獨沒有見過此時此地的徐鳳年,不言不語,不笑不悲,竟是讓人覺得莫名的揪心,就像是一個犯錯的孩子。

    孩子?

    裴南葦嘴角冷笑,孩子能活著從襄樊城外蘆葦蕩走出?能讓牯牛大崗翻天覆地?能讓龍虎山趙丹坪從京城趕回天師府?

    可是,他為何擺了兩個碗,喝那一壺廉價的黃酒?

    一壺酒,酒壺本就不大,所幸碗也小,但滿打滿算也就倒五碗,喝去三碗以後,除去右手邊桌上那碗酒,年輕公子也隻剩下最後一碗了。

    碗碰碗,還是一飲而盡。

    在酒攤子老板眼中有些神神道道的年輕人眯起眼,似乎喝得很盡興,微醉微醺,呢喃道:“老黃,那時候跟你嘮嗑,我問你什麼叫高手氣派,你說什麼來著?”

    “對了,是能讓九天之雲下垂四海之水皆立的高手,你說能有這等本事的家夥,才算真的高手,你還說武帝城那位啊,王老怪物,算算歲數,約莫著該有這本領了,可你明明知道王老怪快是仙人了,那你還來這討打幹啥?你他娘的不總說咱們行走江湖,打不過就跑,風緊就扯呼嗎?”

    不知何時,羊皮裘李老頭下了馬車,走近酒攤子,徑直坐下,罵道:“徐小子,廢什麼話,沒膽子就夾著尾巴滾蛋,在這連累老夫也丟人現眼?”

    酒攤子被那髒老頭的大大咧咧給嚇了一跳,十分奇怪這缺胳膊老馬夫怎的連半點尊卑都不懂。

    更奇怪的是那年輕公子也不生氣,隻是輕輕說道:“要不然?”

    羊皮裘老頭瞥了眼那座插滿天下武夫兵器的城頭,冷笑道:“好心提醒你一句,不管你行何事,老夫都答應過徐驍保你不死。”

    那公子,拿手指點了點城頭,模糊可見有一隻紫黑匣子,笑道:“我也不想做什麼大事,以我的那點斤兩,大事我也做不來,就想端著這碗酒去那看一看。”

    酒攤子老板下意識翻了個大白眼,這外來人就是外來人,半點規矩不懂,還不知天高地厚,城頭豈是尋常人可以上去的,差不多整整甲子時光,多少想要硬闖上城頭,都給打落下來?他在這兒做了十來年生意,也見過一些不知死活想要直接飄向城頭的所謂高手,無一例外都沒好下場,都是騰空躍起不到五六丈,就惹來內城高人出手,一個個跟沒了風的風箏般摔死在牆根下,死得不能再死。劍神鄧太阿與曹青衣身手如何?江湖地位如何?傳聞前些年挑戰城主,不一樣得照著規矩去武樓一層層打上去?

    在酒攤子老板眼中不堪入目的獨臂糟老頭灑然笑道:“這有何難?”

    隻見得那年輕公子聽到以後,緩緩起身,端起那碗酒,轉頭對青鳥說道:“你們在這等著。”

    裴南葦瞪大那雙秋水眸子,匪夷所思,這家夥瘋了不成?連她這種江湖以外的女子都知道內城杵著一位天下第二啊。

    這一日,紛紛攘攘的武帝城主城道上,所有武帝城訪客與城內百姓都見到畢生難忘的一幕,一名俊逸公子,端碗而行,朗聲道:“王仙芝,敢問何為九天之雲下垂,何為四海之水皆立?!”

    這一句話以雄渾內力激蕩出聲,響徹半座城池。

    緊接著,據後來好事者估算該有起碼一千九百柄的劍,同時出鞘衝天,齊齊空懸於天幕。

    而這番雄奇瑰麗的異象,緣於一名孤寂江湖太多太多年的獨臂老頭一句話:“王仙芝!李淳罡來訪東海,借這滿城劍,與你一戰!”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20:47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九十七章 新人牽驢入城,舊人乘劍入海

    江湖委實太大了,哪怕有仙人往江湖砸下一座泰山,濺起巨大水花,但十年百年以後,也就沒了漣漪。

    所以身在江湖的江湖人士,大多都比較健忘,人生最多不過百年,七十便是古來稀。李淳罡成名太早,年紀輕輕便獨占鼇頭,三十歲便幾近天下無敵,舉目望去,誰與爭鋒?這位曾經老劍神成名早,落幕得也早,敗給同輩王仙芝以後,木馬牛被折,就少有傳聞流入江湖,久而久之,隨著知己與紅顏相繼化作黃土,當代江湖,便是一些上了歲數的老古董,提起李淳罡,印象也模糊不清,何況是那些青壯年齡的江湖人?

    對這些人而言,且不去說老而彌堅的王仙芝,僅論天下劍道,道門頭龍虎山齊仙俠與武當王小屏交相輝映,隻不過比起一身仙氣的鄧太阿,仍是遜色較多,江湖更迭,不變的是劍士永遠是江湖上最多的,如同過江之鯽鯉,密密麻麻,而鄧太阿無疑是如今江湖心目中唯一的劍神,偏偏這位劍神不喜佩劍,也算一樁咄咄怪事。

    用劍的輸給了用刀用槍的,大可以放言我輸了咋的,你們用刀用槍的,拎出最拔尖的高手,誰能打得過不用劍的鄧劍神?江湖傳言這位鄧劍神生得虎背熊腰,

    可以幻化出三頭六臂,行囊藏有一隻不大的黃梨木劍匣,裝有袖珍小劍十餘柄,以吳家劍塚秘術養育得通靈如活物,饑則食肉,渴則飲血,十分玄妙,出匣以後無需氣機駕馭,便可自行割取項上頭顱,可惜這等出神入化的劍仙手筆,世間唯有武帝城城主一人見識,沒法子,江湖再大,對鄧劍神而言,當真是有資格目無餘子。

    武帝城中將近兩千劍出鞘,在空中懸掛出一道驚世駭俗的劍幕。

    城門外一頭疲態畢露的老毛驢踩踏著蹄子,緩慢入城,一名書童裝扮的少年倒騎驢,腰間掛著劍鞘,劍已不見,一臉懊惱悔恨,低頭對一名牽驢子的中年男子說道:“老爺,我這劍可是好不容易才攢下銅錢碎銀買來的,那李淳罡說好了是借城中劍,憑啥連我這把也不放過啊?我們這不還沒到武帝城嘛!老爺你也是,眼睜睜看著劍飛出鞘,都不幫我攔下來,這事兒傳出去多丟人,到時候老爺你的麵子擱哪去?”

    中年男子相貌平平,隻不過習慣性嘴角翹起,看上去就像始終在笑,順帶著那張不出眾的臉龐也柔和溫醇起來,他手拎著一枝不知何處摘來的桃花,手指輕輕旋轉,抬頭看著少年那張苦瓜臉,微笑打趣道:“麵子不就擱在自己臉上嗎?”

    那當書童仆役的少年架子倒是不小,自個兒騎驢,讓老爺牽驢步行也就罷了,還讓那老爺背著行囊書箱,聽到自家老爺調侃,先是瞪眼,隨即泄氣,憂心忡忡問道:“這李淳罡說好了是借劍,可不會借了不還吧?”

    男子笑道:“李老前輩要是不打起來,隻是做個樣子,我估計你也夠嗆,你想啊,差不多兩千把劍沒了駕馭,稀嘩啦都從天上掉下來,胡亂丟了一地,到時候你認得出來那一把是你的?就算你認得出來,那麼多豪俠劍客都去瘋搶,加上一些渾水摸魚順手牽羊的,就你這小身板,搶得回來?想要物歸原主,你就燒高香吧!再說這還算好的,萬一真跟王老頭打起來,這一千九百柄劍,可就要十去八九了,那你把劍資質一般,根本經不起王老頭隨手一揮。不過我看啊,這次李老前輩借劍,借得好,省得你小子買了劍就沒心思給我打雜,你摸良心說說看,這些日子,燒菜做飯可有以往一半心思?”

    確切來說是劍童的少年氣呼呼道:“就老爺你話最多,開個頭就要沒完沒了,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不愧是脾氣好到沒脾氣的境界了,笑道:“好好好,我閉嘴。”

    說是劍童卻從沒給老爺背過劍的少年歎息道:“老爺,跟你說個事唄?”

    牽驢入了城,站在主道望向內城城頭的男子笑眯眯道:“李老前輩和王老頭要神仙打架,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劍童退而求次,嘿嘿道:“要不老爺你趁亂給我撿回來十七八柄劍?反正老爺你是撿劍,又不是偷不是搶,有啥關係!”

    男子會心一笑道:“瞧瞧,剛還說我這麵子往哪擱,我如果兩肩膀扛著十幾柄劍在大街上跑,就有麵子啦?”

    劍童心死如灰,哭喪著臉道:“跟在老爺身邊,整整六百多個做牛做馬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積攢下十七兩碎銀子,都花在買劍上了,早知道打死都不來這狗屁武帝城了,狗屁倒灶!”

    男子見少年隱約有泫然淚下的跡象,頭疼道:“行了行了,回頭沒人的時候我幫你撿把好劍便是。”

    少年臉孔驟變,燦爛嘻笑道:“老爺,你累不累,我幫你背書箱好了。”

    男子氣笑道:“德性。給你背書箱,累的還不是驢子,還不如我自己累些。”

    劍童咧了咧嘴,抬頭望向城中上空的陰沉沉劍幕,神情恍惚,輕聲問道:“老爺,你說這場架要真打起來,誰贏麵大一些?”

    男子笑了笑,漫不經心道:“除非往死打,否則這場架贏麵還是王老頭大很多。”

    劍童撇了撇嘴角,白眼道:“這李淳罡也太沒用了,隻會折騰出這種嚇唬人的場麵,豈不是繡花枕頭?”

    男子露出罕見的凝重神情,沉聲道:“三祿,不許對李老前輩不敬!”

    少年見老爺生氣,終於不敢大放闕詞,乖乖哦了一聲。但隨即一臉不甘心打抱不平道:“那王老頭也就是狗坐狗糞堆自個兒稱王稱霸,要是老爺你出全力,一準兒把他打得爹娘都不認識。”

    男子啞然失笑,搖頭道:“這輩子都不指望了。”

    與老爺相處一直不講究身份的劍童似乎是怒其不爭,賭氣地使勁哼哼哼。

    男子不以為意,略微失神道:“你們這些孩子,自然不懂何謂天不生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五百年來,天才劍士無數,最終卻隻有這位老前輩劍道修為直追呂祖啊。至於我,殺人興許僥幸強過李老前輩,但也是略勝一籌,可論劍道修為,卻是差了許多。”

    劍童隻撿好聽的入耳,眉開眼笑道:“練劍不就是為了打架殺人嘛。”

    男子笑道:“你倒是想得通透。”

    騎在驢上的少年劍童擺足了高人氣勢。

    男子停下旋轉桃花枝的小動作,驚奇地咦了一聲,笑道:“來了!你小子眼福不錯,這場架還真打起來了,沒有雷聲大雨點小。”

    內城閣樓傳來一陣聲如洪鍾的嗓音,“請李淳罡出城,與王某入海一戰!”

    武帝城無數人不約而同抬頭,一道魁梧白影如一顆彗星,由閣樓頂轟向東海海麵。

    一千九百劍,劍尖瞬間直指東海,有一人躍上當頭一劍,禦劍前往東海。

    當世最強一戰!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21:18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九十八章 鄧太阿彈指有六

     當兩道身影出城入海,武帝城經過短暫的死寂,然後瞬間爆發出海浪般的喧鬧,不管是城內百姓還是外地豪俠,都一股腦湧出城外,若是能在城上空俯瞰下去,四門附近仿佛匯聚出四道洪流,接著其中三道轉折,浩浩蕩蕩殺向東面。  性子急躁並且武藝不俗的江湖人士顧不得龜速行走,直接在城中飛簷走壁,躍出城頭,這幅數百人一同兔起鶻落的壯觀場景,確實罕見。

    才半盞茶功夫,足足塞下十來萬人的武帝城便巷空闊冷落,出奇得冷清安靜,畢竟那自稱李淳罡的獨臂老頭兒,別的不說,一手禦劍一千八的仙人本領,做不得假。

    再者王仙芝坐鎮武帝城已逾半百年,不管是劍神鄧太阿還是曹官子,都不曾讓他出城一戰,用屁股想都知道,這位名聲雖早已過氣的羊皮裘老頭兒,卻是個相當霸道的角色,如此可遇不可求的巔峰一戰,選擇來訪武帝城或者定居的江湖人,誰不眼饞得厲害?錯過了,得悔青腸子一輩子。

    原本人聲鼎沸的熙攘主道,瞬間走得一幹二淨,連那酒攤老板與兩店小二都撒腳跑了出去,隻剩下世子殿下一行人迫於職責所在,隻能留在原地,舒羞心癢歸心癢,但入武帝城,如履薄冰,何況當下盛況是那世子殿下與老劍神兩人聯手造就,已是位於漩渦中心,便更不敢隨大流出城看戲,萬一世子殿下出了紕漏,北涼王不好拿藝高膽粗的李淳罡開刀,拿她舒羞殺雞儆猴,舒羞就是想一命抵一命都是奢望,下場注定生不如死。

    面癱木訥的楊青風斜瞥了一眼舒羞,繼而繼續望向內城頭,不動聲色。   有一座高聳入雲的閣樓,宛如東越皇帝因為身邊一位斷袖詞伶那句“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而耗盡大半國庫立起的通天閣。那天下第二正是從此衝天而出,“墜入”東海,約戰李淳罡於那碧海濤生的冥濛汪洋。楊青風臉色如常,其實心神激蕩不輸舒羞,隻要是一名武夫,誰不為李淳罡那借滿城劍的仙人手筆與豪邁氣概所傾倒?再者那兩位老前輩的恩怨,幾乎是貫穿整座江湖的一條大主線,自打李淳罡出了北涼,鬼門關上一袖劈江兩百丈,襄樊城外敗退吳家劍冠,大雪坪成就劍仙境界,莫不是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今日一戰鋪墊?

    小蟲子趁便宜老爹目瞪口呆的時候,掙紮著跳下高頭大馬,大概是腳力孱弱的緣故,摔了一個狗吃屎,起身後拍拍塵土,就去酒攤自顧自揀選了幾瓶好酒,坐下後自顧自自飲自樂,很是老氣橫秋,總算良心發現,朝撈了個客卿當的采花賊老爹招招手,笑道:“老爹,喝酒喝酒,不要錢。”

    龍宇軒哪有心情喝酒,生怕世子殿下和老劍神李淳罡都交代在武帝城,他這北涼客卿被堵在城內,還不是五馬分屍或者踩成肉泥的下場啊。龍宇軒沒下馬,倒是一名逆流入城的牽驢男子聞到酒香,挑了張遠離頑劣小孩的桌子,也去翻箱倒櫃拿了幾壺酒,不過沒忘記從懷掏出幾粒碎銀子擺在桌上,坐驢上的少年劍童唉聲歎氣,跳下驢背。警惕地盯著那一幫陌路人,是很古怪的搭檔,臉色如雪的死鬼男子,馬夫是一位清秀的青衣姐姐,還有那位騎在馬上的嬸嬸,胸口雙峰可真高啊,都要破衣而出了,看得少不經事的劍童一陣心跳,尤其是舒羞與他遞送了一個嫵媚秋波後,少年更是臉色漲紅脖子粗,呼吸絮亂,這個名不副實的劍童別扭轉過頭,不敢與那位嬸嬸對視,身邊喝酒的老爺經常提醒,行走江湖有忌諱,老道尼姑,天真稚童,與美豔女子,這三種人,沾碰不得,道行不夠暗溝翻船,被老爺取名三祿的少年低頭後,偷偷心想那位嬸嬸好看是好看,可惜年紀大了些,也不似作風正經的大家閨秀,他可不怎麼喜歡,飽飽眼福也就差不多。

    正當少年惋惜時,驚鴻一瞥,瞧見了馬車上透過簾子的一張容顏,瞬間呆呆怔住,美人透珠簾。

    三祿如遭雷擊,慢悠悠喝酒的中年男子見到劍童失魂落魄,灑然一笑,順著少年呆滯視線望去,是一張雌雄莫辯的絕美臉龐,小子眼光不錯,要說三祿是垂涎美色才如此,倒是冤枉了這小子,那簾子後頭的小女子好看是好看,可比起前不久在洛神園見到的陳姓女子,還是差了些,也沒見到三祿如此魂不守舍,躲在簾子後頭的女子似乎是惱怒三祿的直溜溜眼神,輕輕皺眉,鬆開簾子,不再相見。三祿緩緩回過神,滿心滿腹的自慚形穢,看得男子一陣好笑,莫不是真喜歡上了?男子對這些男女情愛一竅不通,也就談不上如何去替三祿解開心結,順其自然就是了。

    采花賊龍宇軒見到主仆二人後,就一直懸著心思,有人騎驢不奇怪,可驢子加桃花枝再加武帝城,就不容小覷了,雖說新劍神鄧太阿橫空出世後,因為他喜好拎一枝桃花悠遊武林,引發許多盲目崇拜劍神風采的江湖男女有事沒事就去照葫蘆畫瓢,導致一些個老派江湖人士十分反感,想象一下,每逢桃花盛開時,走大街上,十個佩劍遊俠女俠就有三四個提著桃枝逛蕩,成何體統?不嫌膩味?這跟當年官子曹長卿引發青衫浪袖是一個道理,那會兒可謂是滿城盡穿青衣衫,風靡大江南北,論人氣高下,十大高手中,位列前三甲的王仙芝鄧太阿曹長卿,能把後邊七位甩開十條大街。龍宇軒自然沒機會目睹劍神鄧太阿的真容,也知道江湖上不是隨便哪個騎驢拎桃花的便是劍神,可眼前這位神情溫和的男子,瞅著不像普通人,神華內斂,氣態不俗,龍軒宇如臨大敵,見小蟲子不知天高地厚在那邊灌酒,猶豫了一下,下馬小心翼翼坐在這孩子身邊,將這兔崽子與那主仆二人隔開。

    武帝城空落落的主道上,世子殿下始終端酒前行。

    牆根下並排站著六位名動天下的武帝城武奴,武奴共計有十二,皆是輸給王仙芝後必須生生世世做奴的昔年江湖頂尖高手,劍士四名,刀客三名,槍法宗師一名,拳術宗師兩名,琴師一人,棋士一位。

    武帝城出動一半武奴立於城牆下,想必不會是那殷勤待客的手段,而是要讓那白馬出涼州的世子殿下知難而退。武帝城從來沒有國法,隻有王仙芝立下的城規,在這,皇帝老兒王侯公卿說話都不管用。無論是誰都得按照規矩來,除非你拳頭夠硬,硬到連陸地神仙王仙芝都要正視的程度。

    劍童三祿數次偷敲那馬車簾子,都沒再能見到那張驚為天人的容顏,隻好喝酒壯膽,沒話找話輕聲問道:“老爺,那個公子哥是誰,口氣和膽子也忒大了,敢挑釁王老頭,現在李淳罡出城去了,他該怎麼走上城頭?六位接近一品境界的武奴,還不得隨便把他打成豬頭?”

    低頭喝酒的男子眯起眼,望著那名年輕人的背影,依稀有幾分當年的熟悉氣息,神情恍惚道:“他啊,馬虎是個遠親,按輩分來算,得喊我一聲舅舅吧。”

    劍童當場震驚,“老爺,三祿自打認識你,你就沒怎麼說起過家世,要不今天給說說看?”

    關閉

    男子想了想,端著碗懸在空中,終於笑道:“我當年在某地練劍時,他娘親,也就是遠房表姐,曾對我有一飯之恩,有救命之恩,也有授業之恩。這趟帶你來武帝城,是還那份恩情的。”

    少年直來直往說道:“老爺,可不是我說你,照你這說法,這恩情大了去了,你咋個還法?加上你們倆還沾親帶故的,你要是出手小氣了,我都看不下去!以後看我還給不給你燒水做飯!”

    男子調侃道:“你那點心思我會不知道?還不是覺著那公子哥跟你一見鍾情的姑娘有關係,想借我的出手去做好事?你啊,這叫慷他人之慨,否則以你吝嗇小氣的性子,十棍子下去都打不出半個銅錢。”

    劍童惱羞成怒,不再理會這個言辭刻薄的老爺,眼角餘光卻是投向馬車,生怕那位姑娘聽了去,對他產生不佳印象。

    男子輕聲感慨道:“吳素離開吳家劍塚前,與我在劍山一別,我曾許諾一事。後來她為了徐瘸子孤身入皇城,我當時沒來得及跟上,以至於她落下病根,我愧疚至今。”

    說話間,男子彎腰從書箱中取出一名黃梨木匣,手指一抹,輕緩推開,露出十二柄長短不一卻都玲瓏袖珍的小劍,小劍顏色迥異。

    在有所動作前,模樣十分人畜無害的男子轉頭對兩輛馬車微笑說道:“在下鄧太阿,習劍時欠下王妃吳素一事,今日先行償還一半。希望各位不要阻攔。”

    龍宇軒一口酒噴出嘴,使勁咳嗽。

    嚇得臉色發白。

    “與王妃入世救人劍不同,鄧太阿練劍從來隻為殺人,也不與俗人庸人示匣中十二劍,這次破例出六劍。”

    沒心沒肺的小蟲子破天荒露出凝重神情。

    青衣更是握緊那槍,絲毫沒有因為這名自稱鄧太阿男子的友善姿態而掉以輕心。

    舒羞楊青風麵麵相覷。

    慕容桐皇再度掀起簾子,瞪大眼眸,緊皺眉頭。

    離劍神鄧太阿最近的少年劍童心生豪氣,神采奕奕。

    一時間,附近所有人都摒住呼吸。

    世間有幾人有幸親眼見到自詡殺人冠絕天下的桃花劍神出劍殺人?

    黃梨劍匣整齊排列十二劍,最長不過中指,最短才及拇指。

    隻見當下江湖風頭遠勝老劍神李淳罡的劍道第一人,微微一笑,伸出一根食指,朝左手第一柄赤紅小劍的劍柄,輕輕一彈,平靜道:“玄甲。”

    小劍跳入空中,輕微凝滯後,朝城頭激射而去。

    鄧太阿再伸出中指,雙指並敲,“青梅,竹馬。”

    兩劍靈氣活潑地蹦入空中,再度飛去。

    最後一次是三指。

    “水,朝露,桃花。”

    小劍匣恰好空去一半。

    連靖安王妃都被這傳奇色彩濃重如墨的男子給挑起好奇與畏懼,隨著他的手勢,與舒羞楊青風龍宇軒幾人一起望向城牆下。

    唯有小蟲子和青鳥始終盯著那個並不起眼的黃色劍匣。

    張目遠望的眾人根本不知道,這名男子才彈指出劍跳出匣,幾乎一瞬間,六柄小劍便已返回劍匣兩尺上空,緩緩落下。

    等到鄧太阿蓋上黃梨木匣子,眾人才後知後覺,看到六名武奴好似被一物洞穿頭顱,迸出六道血柱,六具屍體撞向城牆,最終緩慢地癱軟倒地。

    這時,彈指飛劍殺人的鄧太阿起身,卻沒有動那隻裝載十二柄價值連城飛劍的黃色盒子,對那輕輕搖頭的小蟲子微笑說道:“鄧太阿恭賀趙老神仙返璞歸真,逍遙陸地。麻煩老天師將這隻盒子交給世子殿下,就說鄧太阿的飛劍殺人術盡在此盒中。”

    小蟲子愁眉苦臉歎氣道:“你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了?你這是逼著王仙芝跟李淳罡死磕?要是李淳罡輸了,徐鳳年如何走得出武帝城?你送不送十二飛劍又有何意義?”

    鄧太阿拿起桃花枝,牽過驢子,笑道:“老神仙,這與鄧太阿沒關係了。”

    小蟲子白眼無奈道:“現在的江湖,貧道是真看不懂了。”

    采花賊龍宇軒的眼珠子差點掉到地上。

    沒了阻礙,世子殿下順利走上城頭,走近了那隻紫檀劍匣,盤膝坐下,將那碗酒擱在眼前,望向東海。

    興許是那武帝城老怪物知曉了城內波瀾,動了真怒,海面頓時攪亂掀翻。

    老匹夫真要教那東海之水皆立?

    徐鳳年眺望江面,海浪愈演愈烈,下垂劍幕如黑雲壓城,突然咧嘴笑道:“風緊扯呼了!老黃,等從北莽那邊活著回來,再來看你。”

    這一日,除去百年江湖兩代劍神在武帝城出手,還有一件事情轟動天下。

    武當山年輕掌教,騎鶴下山。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5 21:20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仙人騎鶴下江南

    齊仙俠那般不苟言笑的一個龍虎道人,結果到了武當山,呆久了,也被洪洗象給禍害得不輕,不是被拉壯丁去給宮觀修修補補,便是砍柴燒炭搭建竹樓,期間難免與武當上幾代道人都有磕磕碰碰,起先武當小字輩的道童都沒個好臉色,後來見這位龍虎山來的,雖說常年板著臉跟欠了他幾萬貫錢似的,可心地不壞,加上年輕師叔祖兼掌教與這人以禮相待,再者道童們聽說這家夥劍法跟六師叔祖不相伯仲,膽大一些的,就鼓起勇氣跟他問些飛劍法門,那姓齊的倒也豪氣,沒啥門戶之見,有問必答,到後來,一大群仰慕劍仙風采與江湖風雲的道童都跟在屁股後頭唧唧喳喳,呱噪個不停,齊仙俠所居住的冷僻竹屋無形中也熱鬧了許多,與金科玉律不計其數的道庭龍虎山不同,武當山沒太多講究,齊仙俠本以為會很不適應,不料不說那些頑劣單純的道童,便是幾位騎牛的幾位師兄,陳繇宋知命俞興瑞等人,都有不鹹不淡的往來。

    齊仙俠不知不覺便少了幾分與騎牛的爭強鬥勝的初衷,沉靜下心思,在武當山練劍習道。

    間隙偶爾會去主峰峰頂太虛宮欣賞日出日落,眺望而去,東西南北四麵七十二峰巒,如蓮瓣拱衛主峰,一同呈現出俯首稱臣的朝拜姿態,每次吐納完畢,收回視線,齊仙俠都會情不自禁望向那柄貨真價實是呂祖遺物的仙劍,懸掛在大庚角簷下,對於五百年不世出的呂祖,齊仙俠自幼便崇敬得很,否則也不至於一心修行劍道,追求那飛劍取千以外首級的劍術極致,道門劍分道劍法劍兩種,自古以來便是尊道劍輕法劍,簡單而言道劍斬七情六欲,法劍斬妖除魔斬不平事,前者於修道飛升百利而無一害,後者卻不可避免地沾染因果,曾有龍虎山天師便因此而遭遇罕見天劫,幾乎當場兵解,若非龍虎山當機立斷以折損數棵龍池氣運蓮做代價,後果不堪設想,齊仙俠走法劍一途,龍虎山並非沒有異議和惋惜。

    今日是玉京尊神真武大帝的誕辰日,上山燒香的香客絡繹不絕,說來奇怪,自騎牛的接任掌教以來,雖說沒有上任掌教王重樓那種一指斷江的神仙事跡,而且這姓洪的連一次下山都不曾有過,但武當山的香火卻是愈來愈旺,齊仙俠經常聽同門白煜講解氣運,略懂一二,在主峰觀雲望霞,需知這武當屹立於大陸西北,而天下氣運向來是由西往東而去,一如滾滾江水奔流到海,但這段時日,連齊仙俠這個望氣的門外漢,尚且隱約可見雲海滔滔翻湧,層層疊疊匯聚在七十二峰外,隻是不知何時何日會厚積薄發。所幸齊仙俠向來不願杞人憂天,玄武是否當興,龍虎能否長榮,誰是真正的道教祖庭,誰被朝廷敕封君王恩賞,對他而言,都不重要,齊仙俠驀地心神一跳,瞪大眼睛,抬頭朝那柄已不出鞘整整五百年的仙劍望去。

    這把自呂祖羽化登仙後沉寂半千年的古劍,竟然顫鳴如龍。

    七十二峰雲海沸騰,最終宛如七十二條白龍遊向主峰。

    數百隻黃鶴翱翔盤旋。

    因真武大帝誕辰而蜂擁入山的浩蕩香客幾乎同時抬頭,去看望這幅異象,不知是誰喊了一句真武大帝顯靈,數萬名心懷畏懼的香客齊齊跪拜於地,世間尋常百姓,你與他們說聖人經典,玄妙道德,艱深佛法,往往益處不大用處不多,他們往往是見了淺近明顯的東西才喜歡才害怕,一如升鬥小民見到那些痞子無賴手的刀槍棍棒,或者是官老爺的錦繡補服和八抬大轎。故而佛教便有十八地獄,嚇得人戰戰兢兢,道門則有種種真人仙人的救世濟民,這些東西,士子高人往往不屑言談,對市井巷弄的老百姓來說卻是最能震懾人心。北鬥主死,真武大帝坐鎮武當,敕令北方,鼎盛時,南方都會有無數香客前來武當燒香祈福,如今武當聲望式微,但多數北地百姓心中仍是相當虔誠信賴,尤其是這頭頂漫天雲海翻滾,黃鶴齊鳴,誰不敬若神明顯聖?

    正在經樓找尋一部典籍的陳繇踉蹌跑到窗口,顫顫巍巍推開窗戶,老淚縱橫,嘴唇顫抖道:“王師兄,小師弟成了!”

    山中煉丹的宋知命顧不得一鼎爐被凡人視作仙物的丹藥,撲通一聲跪下去,磕頭道:“武當三十六弟子宋知命,恭迎祖師爺!”

    在東海尋覓到一名骨骼清奇閉關弟子的俞興瑞,正坐蒲台上傳授那名弟子內功心法,撫掌大笑,笑出了眼淚,激動萬分道:“李玉釜,你掌教師叔終於要下山了!”

    七十二峰朝大頂,二十四澗水長流。其中最長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猶如神助,低端被掀起拉直,通向毗鄰那座唯有一名年輕道人修習天道的小蓮花峰,瀑布如一條白練橫貫長空,數萬香客見到此景,仿佛置身仙境,更加寂靜無聲,偌大一座武當山,幾乎落針可聞。水起作橋為誰橫?齊仙俠親眼見到古劍連鞘飛出太虛宮,尾隨其後,沿著懸掛兩峰峰頂水橋奔掠向小蓮花峰,看到騎牛的怔怔靠著龜駝碑,喃喃自語:“今日解簽,宜下江南。”

    那柄仙人古劍圍繞著年輕掌教飛旋,如同故友重逢,歡快雀躍。

    心神激蕩的齊仙俠喝聲問道:“洪洗象,你到底是誰?!為何呂祖佩劍與你靈犀相通!”

    騎牛的年輕師叔祖置若罔聞,神情怔怔,掐指再算,許久才吐出一口氣,朝齊仙俠微微一笑,緩緩起身後伸手撫摸那柄停滯懸空的古劍,手指一抹,三尺青峰清亮如水,劍鞘分離,輕聲道:“你去江南,你去龍虎。我隨後就到。”

    劍鞘往龍虎山而去,劍身朝江南而飛。

    古劍先行“下山”。

    一身樸素道袍的洪洗象拍了拍塵土,騎上一隻體型巨大的黃鶴,望向江南。

    江南好,最好是紅衣。

    齊仙俠抬頭遙望黃鶴遠去,驚駭道:“呂祖?!”

    齊仙俠原本被震撼得無以複加,便瞧見那黃鶴去而複還,不再騎牛改成騎鶴的家夥匆忙跳下,一臉尷尬笑道:“先去與幾位師兄打聲招呼才好離山。對了,齊兄,最近時日那些道童的科業,就麻煩你代勞了。”

    性子刻板的齊仙俠都忍不住想爆粗口,啥玩意的仙人啊!

    幼年上山便從未走出過那道玄武當興牌坊的新任掌教,被世子殿下罵做膽小鬼的年輕道士,總算是有那膽子下山了。天生奇景,道人騎黃鶴遠去。

    黃鶴於雲間穿梭,掠過西北雄城魚龍關,氣勢雄渾,關城鎖陰邊陲,防線綿延,重疊構造防守之勢,壁壘森嚴,是帝國漠北咽喉之一,有軍伍士卒登城遠眺,不知是誰第一眼敲見那隻黃鶴,似乎還有一人坐於鶴背?有人?還真有一人!這個消息立即瘋傳開來,邊關將士都湧上城頭製高點,果真看到一名道士模樣的仙人乘鶴東行,這座西北雄關頓時炸開,當黃鶴在頭頂呼嘯而過,眾人癡癡抬頭,不敢言語,生怕驚擾了天人的天上逍遙。

    中原繁華地,有黃鶴樓矗立於大江畔,翼角嶙峋,氣勢豪邁。曾有詩仙留有傳世名篇“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相傳五百年前,關西逸人呂洞玄修道兩百年,終證仙位,立誓世間有一不平事便不願上升天庭,以詩劍酒悠遊人間,曾駕鶴過此樓,引來紫氣東升,樓內牆壁上寫有各朝各代名詩佳句三百餘,以那首黃鶴登魁。今日有一場盛大詩會在樓上召開,中原士子們正酒興與詩興勃發,猛地聽說有一隻神異黃鶴自西向東而飛,都來到外廊觀看,近了,才猛然驚覺有仙人坐於其上,不輸當年呂祖風采!一位位文人騷客麵麵相覷,不敢置信,世間當真有陸地神仙?

    五百年前乘鶴去,五百年後駕鶴歸。

    煙波浩渺,黃鶴當空掠過黃鶴樓,一名老士子呆呆說道:“我輩目睹此景,不枉此生。”

    江南。

    舊人舊景舊曾諳。

    秋風起,秋葉落,人生聚複散,秋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景難為情。

    報國寺豔麗牡丹接連凋零,到了清秋時節,倒還有一些百年老桂可賞,樹齡念久,枝繁常綠,芳香撲鼻。湖亭郡盧氏最近風頭蓋過了其餘三姓,好似一對女子身前那棵老桂,獨茂群林。盧氏家主引咎辭去國子監右祭酒後,因禍得福,入主禮部,官居正二品,而逍遙散人棠溪劍仙盧白頡離開退步園後,去了京城,馬上擔任兵部侍郎一職,離閣臣隻有一步之遙,兄弟二人遙相呼應,江南盧家一夜之間名動朝野,不得不重新審視打量這個北涼王的親家。家族聲勢水漲船高,但那位聲名狼藉的江南道最美豔寡婦,卻徹底門庭冷落了,士子劉黎廷被人用馬匹拖拽致死,湖亭郡還有誰敢與她接近?聽聞那寡婦偶染風寒,原本並不孱弱的身子便消瘦了去,據說清減得厲害,江南道男人們心思複雜,女子們則同仇敵愾,許多吃過虧的都忙不迭去寺廟道觀燒香,紛紛與菩薩們祈願,恨不得這頭狐狸精早點病死才好,平時關係熟絡的貴族女子相聚,私下都要狠狠腹誹幾句才舒心,如今盧家權勢重心移去138看書網其是棠溪劍仙入仕離開江南道後,湖亭郡盧家就難免在瑣碎小事上占不到什麼便宜,原先被壓下的風言風語,愈演愈烈,對那敗德寡婦的抨擊謾罵死灰複燃,塵囂四起。

    桂子落了一地的老桂樹前,丫鬟二喬憤懣道:“小姐,那些個潑婦怎的都不記打,又開始編排小姐的不是了!真想扇她們幾個大嘴巴!”

    相較以往的確是清瘦許多的女子,伸手點了點貼身體己婢女的鼻尖,嫵媚笑道:“還說別人,你自己不也是個小潑婦。”

    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嘻嘻笑道:“聽世子說小姐以前最愛穿紅裙紅衣紅裳了,為何二喬就從來沒有見過呢?”

    女子神情恍惚,柔聲道:“你還小,說了也不懂。”

    二喬嘀咕道:“不小啦。”

    女子彎腰撿起一把金黃色桂子,滿手的桂花香,抬頭望著桂樹枝葉,默不作聲。

    丫鬟關心道:“小姐,天冷了,要不咱們回去吧?”

    臉色微白不再紅潤的女子搖頭道:“再待會兒。”

    小丫鬟怯生生說道:“小姐,我說了你可不許生氣。”

    女子微笑道:“說來聽聽。”

    丫鬟低頭道:“世子殿下一次跟二喬閑談,說武當山上有個膽小鬼,這些年還是偷偷喜歡著小姐。”

    女子望著天空,鬆開五指,桂子顆顆掉落,歎氣道:“那是我弟弟騙你的。”

    二喬小心翼翼問道:“其實小姐心也在等,對不對?”

    女子轉頭彈了一下侍女的光滑額頭,道:“你這不知羞的小女子。”

    二喬漲紅了小臉,鼓起腮幫生悶氣。

    “你就是徐脂虎?”

    一道陰沉嗓音傳入耳中。

    二喬怒而抬頭,循著聲音抬頭望去,看到一名年輕男子蹲在報國寺牆頭上,背了一柄長刀。

    徐脂虎伸手將不知世事險惡的丫鬟攬到身後,平靜問道:“找我何事?”

    刀客咧嘴獰笑道:“在下袁庭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與你那世子殿下的弟弟有些恩怨,再說了,拿人好處替人辦事,若非如此,袁某也不至於跑到這江南道與你一個寡婦過意不去。”

    徐脂虎沉下臉,並不慌張。

    從徽山一路奔赴江南道的袁庭山哈哈笑道:“外頭盧府侍衛都給我劈死,報國寺幾個禿驢不識趣,也一並砍殺去西天見了佛祖,說實話,如今江南道上也就棠溪劍仙能與袁某一戰,可惜去了京城,徐脂虎,別說你是在報國寺,就是在盧府,袁某也能從大門口一路殺到你跟前!”

    徐脂虎冷笑道:“要殺便殺,跟個娘們似的嘮叨什麼?”

    袁庭山絲毫不怒,很好奇盯著這位尤物寡婦,嘖嘖道:“以往袁某殺人,的確不與那些將死之人廢話半句,隻是你不同,來頭有趣,隨便給一刀香消玉殞了去,著實有些可惜。”

    徐脂虎問道:“此話怎講?”

    袁庭山歪了歪腦袋,伸出一隻滴血的手臂,笑道:“你不怕死?你若是依仗著北涼娘家那名來暗中保護你的死士,那袁某不妨告訴你,那位兄弟也死了,約莫是有些年數沒幹大買賣,有些生疏,否則袁某恐怕得遲些才能入報國寺。徐脂虎,現在你怕死了嗎?”

    徐脂虎慘然一笑,問道:“身後這小女孩,你如何處置?”

    袁庭山直截了當道:“自然是一刀的事情,袁某沒那憐香惜玉的癖好。”

    徐脂虎轉頭看去,丫鬟二喬天真笑道:“小姐,二喬怕疼,但不怕死。”

    徐脂虎閉眼道:“你動手吧。”

    袁庭山站起身,立於牆頭,臉色猙獰,緩慢拔刀。

    “你敢?!”

    有言語伴隨古劍清鳴聲呼嘯而至。

    有一劍,由千外武當山而來。

    落於徐脂虎身前。

    黃鶴駕臨江南湖亭郡,一名年輕道士如流星墜落,瞬間來到報國寺院中。

    饒是心智堅韌不拔如袁庭山,才躍下城牆,也頓時目瞪口呆,一柄飛劍詭異懸在空中,再有一個歲數不大的道士出現眼前,這道人卻是行事更加匪夷所思,遙望東南,怒道:“趙黃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劍斬斷你趙氏氣運!”

    古劍瞬間消失不見。

    龍虎山山門前,先有一劍鞘從九天雲霄直墜大地。

    再有古劍飛來,恰巧回歸劍鞘。

    古劍入鞘時,整座龍虎山轟然震動。

    繼而不見仙人蹤影,卻有仙人傳聲而來:“趙黃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劍斬斷你趙氏氣運!”

    龍池氣運蓮,那間枯萎九朵!

    天師府祠堂,眾多供奉百年千年的祖師爺牌位跌落於地。

    龍虎山一名中年道人怒極,望向斬魔台:“洪洗象,不管你是呂洞玄投胎還是齊玄幀轉世,如此逆天行徑,就不怕天劫臨頭?!”

    仙人再度言語如九霄天雷降落在斬魔台,遙遙傳來:“修道七百年寒暑,區區天劫能奈我何?!”

    報國寺中,那年輕道士尚未出手,袁庭山便已是七竅流血,咬牙以後背撞破牆壁,一退再退,肝膽欲裂。

    安然無恙的小丫鬟二喬,扯了扯身前女子的袖子,茫然道:“小姐,是天上來的神仙嗎?”

    徐脂虎紅著眼睛,別過頭,不去看那位生平第一次動怒的年輕師叔祖,好似小女子賭氣道:“什麼神仙,武當山來的臭道士。”

    騎鶴下江南的年輕道士口口聲聲連那天劫都不屑,隻是這會兒竟然露出讓丫鬟二喬疑惑的局促不安,一隻大黃鶴停在院中,吹落桂子無數。

    始終撇過頭的徐脂虎沉聲問道:“你來江南作甚?”

    二喬隻看到那道士紅著臉,欲言又止。

    她心想這位神仙道長是不是臉皮也太薄了?

    徐脂虎緩緩轉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一直被寄予厚望去肩扛天道的年輕道士羞赧嚅喏道:“洪洗象啊。”

    徐脂虎重複問道:“你來做什麼?”

    年輕道士壯著膽子說道:“那年在蓮花峰,你說你想騎鶴。”

    她轉過身,背對著這個膽小鬼。

    這個放言要斬斷趙氏王朝氣運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歡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經喜歡你七百年。”

    “所以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我喜歡你更久了。”

    “下輩子,我還喜歡你。”

    丫鬟二喬眨巴眨巴水靈眸子,小腦袋一團漿糊,隻看到小姐捂著嘴哭哭笑笑的,就更不懂了,唉,看來小姐說自己年紀小不懂事是真的呀。

    年輕道士伸出手,輕聲道:“你想去哪,我陪你。”

    這一日,武當年輕掌教騎鶴至江南,與徐脂虎騎鶴遠離江湖。

    仙人騎鶴下江南,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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