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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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十章 春雷不動幽州動

    徐鳳年走到有一手好刺繡的小娘身邊,提起竹籃,交到她手上,攔在她身前,看著那些打著北涼鐵騎旗號的倒馬關武卒,笑了笑,緩緩說道:“各位軍爺,我是嫂子許清的遠房親戚,來往邊關和陵州,也算掙了些銀子,身上有一百多兩,若是軍爺不嫌棄,都可以拿去喝酒 !  只求高抬貴手一個,別讓我嫂子去將軍府,畢竟嫂子是驛卒遺孀,這事兒再清清白白,將軍夫人再體恤百姓,可若是傳出去,對嫂子對北涼邊關名聲都不好。”

    一百兩白銀?張順都忘了禁錮懷的小兔崽子,全是碎銀的話,都能在桌上堆成一小座銀山了,全部折換成的銅錢的話,那還不得把眼睛都給刺瞎嘍?!沒見過世麵的苦人家,對富貴,都不知道何謂富可敵國或者富埒王侯,遠不如腰纏萬貫來得琅琅上口和直觀形象,千文為一貫,一百兩銀子,那就是足足一百貫,其實銀貴銅賤,起碼能換到手一百零幾貫,張順心想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奢望不就是出門行走,能掛個十幾二十貫在身上晃蕩嗎?吃飯喝酒就摘下銅錢丟到桌上,那叫一個豪爽,回了家,再摟著兩個體嬌腰細臀肥的娘們暖炕頭,這人生也就沒多餘念想了。

    張順目瞪口呆望向那橫空出世的年輕男子,長得人模狗樣,的確像是不缺錢的公子哥,都他娘讓他眼紅地佩上刀了,賤民別說腰間懸刀鬧市行走,許多衣衫著色都有條條框框拘束著。

    可是奇了怪了,許清這小娘們何時有了個出手動輒一百兩銀子的富裕親戚?該不會是那種偷偷摸摸在莊稼地翻滾的姘頭吧?張順腦袋瓜轉動,琢磨著煮熟的鴨子可不能從鍋飛走,這一百兩銀子從那小白臉兜掏出來,板上釘釘跟他沒有屁的關係,許清一旦不去倒馬關,沒有被那果毅都尉在身下,那他唾手可得的飛黃騰達就成了一泡屎,還惹了一身腥,附近幾個村子大多沾親帶故,雖說沒誰能把他怎麼樣,可免不了背地被戳脊梁骨,關鍵是就沒可能嚐一嚐許織娘的味道。

    決不允許自己功虧一簣的張順陰笑道:“親戚?我怎麼聽說你小子是垂涎許清身子的外鄉人,別仗著有點小錢就敢跟咱們倒馬關的軍爺們較勁,小心偷雞不成蝕把米!”

    那名魁梧伍長對於張順編排的髒水不感興趣,也不信,隻不過這名年輕刀客打開天窗說亮話後,其中一個消息讓人頗為頭疼,這小娘死鬼丈夫生前竟有驛卒的身份?千萬可別是幽州那邊的陣亡士卒,這幽州三天兩頭跟北莽蠻子廝殺,上頭對這兩州殉國士卒的身後撫恤把關極嚴,也不是說伍長沒辦法搶人,一個發狠也就搶了,隻不過萬一惹來上吊投井的鬧劇,少不得花銀子去跟方方麵麵擦屁股,村子這邊得壓下,縣府官衙那邊也得通氣。

    這還是其次,如果讓韓校尉覺得辦事不力,以後如何爭得過其餘那些酒桌上稱兄道弟,一個轉身便不遺餘力挖坑陷害的袍澤同僚,如何順順當當升官發財攬銀子?

    見在倒馬關可以橫著走的軍爺都猶豫不決起來,張順狗急跳牆了,指著那對溪畔狗男女罵道:“許清,你男人不過是咱們錦州鬧出天大笑話的驛卒,被驛馬甩下馬背給踩踏致死,說出去都丟倒馬關爺們的臉!你還有臉麵去領那份撫恤銀子,我呸!老子要是縣府當差的,別說七八兩,七八文錢都不給你!現在公公婆婆進土躺著了,就以為沒人攔著你找野漢子了?我猜是不是你親手害死兩老家夥啊?你這種娘們,比窯子那些好歹賣身掙力氣汗水錢的婊子還不如,就該遊街示眾,騎木驢浸豬籠!”

    稚童魔障了一般去撕咬張順,哭喊道:“我爹是英雄!不許你罵我娘!”

    張順煩躁,一把將這兔崽子推摔在地上,罵道:“都不知道你是誰的種!還英雄,你爹是戴了綠帽的狗熊!連匹馬都管不住,能管得住你那娘?”

    小娘咬破了嘴唇,滿嘴鮮血,淚眼朦朧,卻狠下心對右鬆大聲說道:“不許哭!”

    滿腹委屈的孩子愣了愣,竟然果真安靜下來。

    伍長如釋重負,既然是本州境內的驛卒,而且似乎連戰場陣亡都稱不上,就是周自如這些有心人想要捅破天都沒那本錢。當兵當到他這個位置,誰沒幾個心眼,錦州倒馬關因為地理位置內陷向北涼緣故,北蠻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殺入這個大口袋,沒有戰事已經十幾年,既然不需要提著腦袋去跟莽子搏命,那錦繡前程如何而來,總不能等著天下掉餡餅,可不就是做這些不太光彩的事情去討韓濤這些大人物的歡心嗎,這名伍長記得前些年上司遇到韓校尉東窗事發,被出身士族的母老虎給聽說了金屋藏嬌,上司二話不說就上去頂缸,將那名小嬌-娘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回了家,自己連碰都不敢碰一下,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娘們洗幹淨香噴噴地等著韓校尉寵幸,還得他親自去把門望風,伍長除了佩服還是佩服,這不韓校尉玩膩了那名女子,就給上司去鄰居縣城謀求了一份美差,上司偶爾衣錦還鄉,還能跟韓校尉把酒言歡。

    這就是為官的學問啊,伍長如何能不服氣?

    徐鳳年眼神冰冷,說道:“我是陵州士子,負笈遊學至錦州倒馬關,你們若想搶人,我不還手,大可以從我屍體上跨過,隻不過事後我所在家族詰難起來,兩個小小從六品折衝副尉垂拱校尉坐鎮的倒馬關,我自信還擺平不了!”

    伍長與在百姓眼中精悍無匹的騎兵們,都不約而同皺了皺眉頭,伍長輕輕疑惑語氣地哦了一聲,惡狠狠盯著這個三番五次讓一樁美事變得不美的王八蛋,負笈遊學?你他娘的明明佩著刀!但伍長眼力不差,依稀看得出這名佩刀男子那份氣度,跟倒馬關頭號公子哥周自如,太像了,一般人就算打腫臉充胖子故意一擲千金,也裝不出這份鎮靜從容,這讓他有種投鼠忌器的束手束腳。騎兵伍長揉了揉手臂,視線終於不再在許織娘身上逗留,望著這個自稱士族子弟的年輕人,臉色陰沉。

    戰馬打著響鼻,間歇響起不耐煩地鐵蹄踩地,聲音不大,在這寧靜的村頭溪畔,夾雜著幾聲犬吠雞鳴,卻是異常的驚心動魄。

    張順整顆心都懸著,不上不下,難受。才說人家那長相俊逸到讓他抓狂的佩刀青年會不會偷雞不成蝕把米,風水輪流轉,年輕人抖樓出士子身份後,就該他提心吊膽了,倒馬關軍爺如果和氣生財,拿了銀子便退去,他一個隻會偷雞摸狗隻敢為惡鄉的潑皮,怎麼去跟一個士子爭風吃醋,到時候就是身上掉幾層皮的事情了。張順再也不敢去挑釁那公子哥,小心翼翼抬頭看了眼伍長,大氣都不敢喘。

    徐鳳年轉頭,看到小娘伸出兩根手指拉著他的袖口,她使勁搖了搖頭,眼神堅毅。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將她重新拉回身後,然後鬆開手,隻是誰都不曾察覺的不知不覺中,他的左手緩緩地按在左腰側的春雷刀上。

    唯有小娘,約莫是女子的直覺敏銳,仿佛覺得有了種玄妙的氣息變幻。

    就像是,在村子石板鋪就的空地上曬麥子,每逢要下雨,她便要與村民們一同急急忙忙去收起麥子,老天爺那會兒,便給人一種窒息的沉悶感,若是再打幾個雷,就更嚇人了。

    當張順看到馬背上的伍長眼睛閃過一抹陰毒,他就知道今天這事情是他賭對了,可憐那狗屁的陵州士子則是徹徹底底賭輸了,輸得血本無歸,說不定連小命都得搭進去!

    身後騎兵與帶頭的伍長朝夕相處,放個屁聞一聞就知道伍長今天晚飯吃了啥,看到伍長開始緩慢抽刀,身後今日出行一樣隻佩一柄北涼刀的騎兵則浮現猙獰臉色。

    十餘柄北涼刀驚人的動作一致,緩緩出鞘。

    張順等幾個青皮嚇得連褲襠那條腿三條腿一起發軟。

    要殺人了?

    他們不過是既沒被放過血也沒給人放過血的市井無賴村野流氓,真要近距離親眼看到殺人的場景,估計都得嚇暈過去。

    這一刻,徐鳳年眼神涼透。

    溪畔傳來一聲古怪的清澈聲響,可是竟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物品摩擦發出來的聲音。

    但小娘那一刻,感受到了一股刺骨寒意,她瞪大那雙好看的眸子,發現士族公子後背的衣衫,好似浪花一般起了一陣細微漣漪,層層疊疊,推進,繼而鋪散,再消失。

    春雷已出鞘一寸。

    但迅速被壓回刀鞘!

    徐鳳年死死按住刀柄,深呼吸一口。

    不到己身必死,不得出鞘。佛門有閉口禪,五百年一遇的劍道大才李淳罡在入天象以後,曾關閉劍鞘整整六年,一劍不出,才練出了那劍意渾厚的一劍開天門!

    徐鳳年看到那名伍長抽刀後,去拉韁繩,準備衝鋒。

    徐鳳年伸出手臂,攔下不要命前衝的小娘。他看著這隊騎兵,語調刻板生硬說道:“你回去倒馬關,跟果毅都尉皇甫枰說一聲,有個佩春雷刀的人在這。我給他一柱香時間來這。”

    才開始奔跑的十餘匹戰馬在伍長勒緊韁繩後,瞬間停下。

    伍長不是傻子,一個自稱陵州遊學士子並且還敢直呼果毅都尉名諱的年輕人,真是隻在那垂死掙紮的裝腔作勢?

    前程固然重要,可性命還是更重一些吧。

    這世道不怕一萬,還真就怕那萬一。

    萬一這年輕人果真與皇甫枰將軍相識,不說相熟,隻是有那麼個點頭之交,就足夠讓他們這些隻能在倒馬關耀武揚威的吃上一大壺!萬一這佩刀公子哥真是陵州有些地位人望的士族出身,到時候韓校尉推卸責任,誰來背黑鍋?陵州離幽州是有些距離,可一個士族不計後果傾力而為,扳不倒從六品的韓校尉,他這個親手沾血的伍長,如何是好?不過,最關鍵的是眼前強出頭的年輕人,真的配得上這些個“萬一”嗎?

    伍長咬牙切齒地在心中權衡利弊。

    徐鳳年眯起丹鳳眸子道:“兩柱香。已經過了一些時候了,到時候皇甫枰暴怒,可就沒誰能替你消災。”

    伍長吐出一口濁氣,停馬收刀,招手吩咐一名騎兵回倒馬關韓校尉那邊稟告這的狀況。

    他當然要帶人盯著這,兩柱香後,如果確定這小子是故弄玄虛,他就要親手剁死這個折了自己顏麵的家夥。

    是剁,不是砍。

    倒馬關。

    沒有換上一身舒適綢緞衣衫的果毅都尉早早起來站在城頭,事實上他自出涼州以後,除了睡覺,就沒有一次在外人麵前卸甲。

    世人都知道他皇甫枰用家族幾十條命來換取現在的榮華富貴。

    隻知道當年傲立江湖的偌大一個青山山莊,最後活下來的,隻有他和那個啞巴兒子兩人,他兄長連子女四人一起以謀逆大罪被割去腦袋。

    卻不知道皇甫枰腹有韜略,曾經有著為君王了卻天下事的野心和誌向。

    隻知道他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在北涼王麵前匍匐在地,才求來了一個正四品將軍和三本秘笈,卻不知道三本秘笈是他背叛家族應得的,但那個果毅都尉,則是一名公子哥言笑晏晏插了一句,就像是隨手一丟了根骨頭,算是施舍給他這條老狗的。

    豪門走狗一搖尾,勝過寒門士子讀遍萬卷書。

    皇甫枰不覺得這有何不妥,他隻想著在幽州去為北涼王府那對高深莫測的父子誓死效忠,然後打出屬於自己的一座百世基業!

    所以他這趟出行,幾乎走遍了整座幽州,每個郡,每個縣,每條可以做戰略製高點的山脈,每座城池每座關隘,隻差沒有走過每個村莊。

    皇甫枰下意識摸了摸霜白鬢角,已是不惑之年,是可以不惑了!再不從夢中驚醒,而是跟兄弟們那樣渾渾噩噩,青山山莊不僅無法重新屹立,還要子孫斷絕!

    倒馬關兩位官銜最大的,折衝副尉周顯,即周自如的老爹,還有垂拱校尉韓濤都如履薄冰站在果毅都尉身後,昨夜從客棧回去後,皇甫將軍並未入住韓濤安排的豪宅,而是住在了驛站,據密報周顯這老烏龜連夜拜訪,這才使得韓校尉心生警覺,以為是將軍覺得他沒有盡到地主之誼,官場也好,軍旅也罷,最怕後知後覺,韓濤顧不得床榻上女子的凝脂圓潤,獨坐燈前琢磨來琢磨去,無意間回頭看到原本打算雙飛燕的兩個騷娘們在那拋媚眼,一拍大腿,火燒屁股地去讓心腹們去找兩水靈娘們,總得把皇甫將軍給伺候舒坦了才行,韓校尉一晚上就忙碌這個,先前兩個,一個被還回去,一個被私吞了,不知道那幫手下能否趕在皇甫將軍離開倒馬關之前,把這事給弄熨帖嘍。

    妖蛾子?在倒馬關,隻要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周家父子不出手,就沒有妖蛾子!

    看到一名眼熟的騎兵在城門口下馬,連滾帶爬上了城頭,韓濤笑逐顏開,他一笑,身旁針鋒相對好些年的周顯也跟著淡笑,隻不過皮笑肉不笑,讓韓濤很想抽兩大嘴巴。

    沒有官階的普通騎兵被遠遠攔下,韓濤不敢在果毅都尉麵前造次擺譜,踱步過去,看到騎兵那張臉跟憋了屎尿一般難看,才意識事情有不好的苗頭,讓他來到城樓轉角,不等垂拱校尉發話,那騎卒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腦說出來,本來就不是太複雜的門道,韓濤浸淫官場多年,一下子就梳理通透,臉色變了幾變,抬腳就要踹死這個通風報信來壞消息的小崽子,可才抬腿,就猛然放下,趕緊轉身走向皇甫將軍,這二十幾步距離,走得度日如年。

    心事重重的果毅都尉皇甫枰雖說心思不在這倒馬關的勾心鬥角上,但眼角餘光看到韓濤欲言又止的憋屈臉色,微笑問道:“韓濤,有話直說便是。”

    聽到直呼姓名,而非客氣卻生疏的官職,韓校尉鬆了口氣,彎腰小跑近了幾步,小聲道:“我關隘騎兵巡遊轄境內一個村莊,遇見一位自稱負笈遊學的陵州士子,說是認識將軍。”

    “嗯?”

    皇甫枰臉色平靜,隻是盯著韓濤。

    感到莫大壓力的韓校尉趕忙說道:“那士子好像佩了一柄春雷刀。”

    皇甫枰不溫不火哦了一聲,沒有誰看到他瞬間攥緊拳頭,手背青筋暴起。

    這位北涼軍中時下最受矚目的果毅都尉平淡道:“給本將備馬,你讓那名騎卒帶路,你們就別跟著了。”

    韓校尉汗如雨下,嘴皮發青顫抖,冒死輕聲道:“那名士子還說隻給將軍兩柱香時間。”

    果毅都尉轉頭笑了笑。

    也算在戰場上斬首十餘首級的韓校尉大概是安穩太平日子過慣了,被皇甫將軍這一眼,嚇得踉蹌後退,靠在城牆上,哭喪著臉說道:“將軍無需擔心,從倒馬關到那村子,不需要一柱香。”

    兩騎策馬狂奔。

    那名騎卒已經嚇散魂魄,隻恨屁股下的戰馬不是八隻蹄子。

    溪畔。

    徐鳳年轉身對小娘柔聲道:“你帶右鬆回家,我回頭找你們,放心,已經沒事了,我與倒馬關一位將軍有些交情,頂多花些銀子,保管你不用去將軍府。你若信不過我,就收拾一下,先帶右鬆離開倒馬關,不過在外鄉記得留心這邊的消息,到時候你自然就會明白的。”

    將信將疑的小娘才準備挪動步子,就看到兩騎趕來,一名威嚴可怕的大將軍停馬在高坡上,其餘騎兵軍爺們不知為何,隻聽到一句“速回韓校尉那邊領命”,就掉轉馬頭,病懨懨地撤退。

    徐鳳年和小娘一起往回走,她抱著孩子回望了一眼,見到徐鳳年笑著擺擺手,這才牽著兒子的手小跑向村子。

    溪畔隻剩下兩人。

    果毅都尉皇甫枰翻滾下馬,如初入北涼王府那般五體投地,一言不發,五指刺入地麵,恨不得整個人深陷入大地才顯得足夠卑微。

    徐鳳年慢慢走近這名已是幽州第一線實權將領的果毅都尉身前,平靜道:“本來呢,你若是一見到本世子就屁滾尿流當著那些家夥的麵,給我磕頭下跪什麼的,本世子二話不說就把你腦袋割下來。反正誰穿了這身果毅都尉甲胄,都無所謂。”

    皇甫枰一言不發,健壯偉岸的身軀隻是死死貼地。

    “當小官的要孝敬當大官的,連夜搶娘們暖被窩,這不算什麼,離陽王朝北莽王朝哪個地方不敢這種破爛事情。”

    “當小官的再讓手下去辦事,興師動眾勞民傷財的,這也不算什麼,當官不就圖個手有權嘛,可以體諒。”

    “見到姿色好的女子,雖說是個驛卒遺孀,但搶了去,事後給些銀兩補償,女子是死是活,官老爺們自然無關痛癢,隻怪她的身世不好,她的男人本事不行,這還是不算什麼,天底下比這還烏煙瘴氣的事情,本世子見多了。”

    說到這,世子殿下徐鳳年笑了笑。

    果毅都尉頭腦空白。

    他隻是模糊記起,那一晚北涼王府覲見他這個江湖喪家犬,世子殿下坐在正椅上,天底下武夫極致的北涼王竟然笑眯眯陪坐側席。

    徐鳳年望向溪水,冷笑道:“可在北涼,明明有一條鐵律,入北涼軍第一天就要喊個八遍十遍的,但還敢抽出北涼刀,要砍老百姓的腦袋,這就要好好算一算,到底算什麼了!”

    徐鳳年猛然怒道:“北涼刀,起先是老百姓砸鍋賣鐵才鍛造出來的,刀鋒自然鋒利,可最鋒利在什麼地方,徐驍曾經親口跟我這個不成氣候的兒子說了很多遍,很多遍,多到我***都要生繭子了!”

    皇甫枰嘴唇已是貼著地麵,濃重的泥草氣息撲麵而來,道:“皇甫枰死罪。”

    徐鳳年死死壓抑下心中的情緒,春雷刀刀鞘顫抖不止。

    許久,世子殿下自嘲一笑,輕聲道:“我已經是世襲罔替的北涼世子殿下,老子敢跟搶靖安王趙衡的女人,敢去武帝城城頭坐一坐,敢割廣陵王世子殿下的肉,尚且不敢忘記這句話,這些人的膽子是怎麼來的?徐驍給的?陳芝豹給的?還是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給的?”

    徐鳳年斜眼看了一下果毅都尉,等心境平穩下來後,笑道:“起來吧,今天這事情不能都怪你,你這些日子騎馬披甲巡視幽州,毀譽參半,本世子不管你是隻做樣子還是真心想要做事,隻要別再讓本世子碰到這種事情就行,反正果毅都尉已經給你了,幽州你愛怎麼翻騰就怎麼翻騰,本世子一直是紈脾氣,隻看結果,給了你時間,到時候還不能讓本世子滿意,果毅都尉府邸,那個其實是你兄長嫡子的小家夥,可就真是你們皇甫世家的一株獨苗了。”

    原本已經半站著直腰的皇甫枰立馬重新跪下去。

    世子殿下眯眼笑道:“你們皇甫一家子,都是狠人,不過你最狠,連自己兒子都能任由被殺,怕那個你一心想要栽培成重器的侄子泄露天機,便燒傷了他的喉嚨。”

    皇甫枰淚流滿麵。

    “你回倒馬關,今天這事情不是砍幾顆腦袋就算完事的,到底該怎麼做,你這位果毅都尉,做。本世子,看。當然,你要是連幾頂官帽子都不敢摘,幾條人命都不敢收,就算本世子走眼。”

    皇甫枰沉聲道:“皇甫枰知道了,請世子殿下放心!”

    世子殿下向村子走去,似乎自言自語說道:“果毅都尉府邸那孩子如今叫皇甫清平,還有個本名皇甫清平的小孩,前段日子做了梧桐苑的書童,不像他那個虎毒食子的老爹,性子淳樸,而且手腳挺勤快,本世子很喜歡。”

    皇甫枰重重磕頭,如此一個曆經榮辱心狠手辣的梟雄,在這一刻發自肺腑地泣不成聲道:“皇甫枰今日起,願為世子殿下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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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十一章 家務事

    村頭有幾棵爬滿枯藤的風水樹,幾條皮毛肮髒的黃狗見著了這位陌生旅人,犬吠不止,村子本就不大,四五十戶人家,一下子就讓人知道村子來了客人,隻不過剛才十餘名倒馬關精壯騎士來去匆匆,讓許多膽小村民都沒敢出門,後來看到見到許織娘與右鬆娘倆回來得倉惶,一些手腳勤快早早起床下炊的婆娘都趕忙去喊起賴床的漢子,炕上男人雖說沒大出息,可比起她們好歹見識要更多,睡醒朦朧的男子踮起腳跟在黃土泥牆後頭瞧了半天,到頭來也說不出個一二三。

    當年許織娘被外村青皮欺負,村長輩看不下去,還敢壯起膽氣帶著村青壯們去解圍,可對上一隊成製的北涼武卒,哪還敢充好漢。這時聽聞家豢養的土狗叫得起勁,生怕惹來禍事,性子急躁一些的漢子,來不及放下碗就跑出門踹了好幾腳,土狗們嗚咽地躲到角落趴著,十分無辜。門縫看到一個佩刀的年輕公子哥,緩緩走到蜿蜒的青石板小路上,相貌俊俏得不行,幾名小有姿色的村婦若非知道一些輕重,早就出去調戲兩句,如此好看的男人,還真是破天荒第一回瞧見,村人沒太多顧忌講究,小媳婦若是生了崽,夏日乘涼,喂奶的話都敢大大咧咧敞開了胸口,圖個涼快唄,被看幾眼又不會少塊肉了去,見到公子哥的村娘們,覺著若是被他那雙漂亮的丹鳳眸子看了去,指不定還是自個兒占了便宜哩。

    徐鳳年一家一戶經過,門口都掛著出自舉人老夫子手筆的春聯,一幅一幅欣賞過去,在村尾一戶門口停下,敲了敲,不等主人應諾,便推門而入,情理之外卻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那位小娘,徐鳳年避嫌地停下腳步,柔聲笑道:“怎麼沒走?”

    心神不定的小娘微微撇過頭,不與這位陵州士子對視,輕聲道:“無親無故的,能走到哪去。”

    徐鳳年靠著帶有晨露濕氣的冰涼院門,微笑道:“我來是撞撞運氣,想著你不要走得太急,好與嫂子說一聲,今天這事兒真的已經解決,我與後麵趕來的那名將軍是陵州同鄉,雖稱不上世交,可不看僧麵看佛麵,他與我父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總不好意思做得太過火,我花了些銀子讓他去發給那幫軍爺們喝壇老酒吃頓狗肉,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樣一來大家的麵子都過得去。怎麼說呢,應了那句老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嫂子如果還是信不過,這兩天官府那邊會把克扣的撫恤銀子都吐出來,補給你,就知道我沒騙你了。”

    小娘瞬間紅了眼睛,愈發低了頭,幾根纖細好看卻不如富家女子那般凝脂柔滑的手指,死死撚著衣角。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說道:“跟右鬆說一聲,好好跟老夫子讀書,裏頭有黃金屋,等他到了考取功名的年紀,咱們北涼跟如今這世道也會不太一樣,別的不說,讀書人出頭的機會總會大一些。”

    徐鳳年說完便轉身,聽到稚童跑出門喊了一聲大哥哥,世子殿下仍是沒有停步。小娘許清輕聲歎息道:“公子,連門都不樂意走進嗎,嫌髒?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個道理,我懂。”

    徐鳳年愕然,轉身苦笑道:“嫂子,你知道我沒這個意思。”

    小娘瞪了一眼,道:“誰是你嫂子!”

    她轉身後小聲卻堅決道:“聽右鬆說你早上送出去兩個包子,我給你做些飯食,吃完了再走。小戶人家沒什麼好東西,總不能連道理也都沒有。”

    徐鳳年微微一笑,走入屋子,擺放有一張八仙桌就占去一半位置,可見這房子有多小,屋左手邊是睡覺的側屋,小娘去的右邊應該就是廚房,房子雖小,但也坐北朝南,並不顯得陰沉,右鬆給徐鳳年搬來唯一一條椅子,自己坐在小板凳上,抬頭看著這個心目中的大英雄,大眼瞪小眼。小娘下廚嫻熟,很快給徐鳳年煮了可以一盆盛五六碗的白米粥,一雙碗筷,還有下粥的一碟醋白菜,徐鳳年也不客套寒暄,坐在桌前,夾了一筷子可口甘脆的醋白菜,既有筋骨又有柔嫩,很能下粥,細嚼慢咽,竟是這些天最爽口的一頓飯了。

    小娘和右鬆並肩坐在一根朱漆早已斑駁脫落大半的長凳上,孩子依偎著娘親,滿臉天真無邪的笑意,小娘似乎被孩子的情緒感染,嘴角含笑,約莫是覺得這位公子哥有趣,連這白粥醋白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徐鳳年喝粥不快,慢悠悠吃掉三碗,放下碗筷心滿意足道:“好吃。”

    小娘溫婉笑道:“天天吃頓頓吃,也就不好吃了。”

    徐鳳年點頭又搖頭道:“總好過餐餐山珍海味,起碼能養胃,再說了人間至味是寡淡,一般人吃不出這個境界,我也是遊學以後才知道的。”

    小娘斂了斂秀氣眉目,拍了拍右鬆的腦子,小孩兒懂事,馬上去收拾碗筷搬回灶房。她這才小心翼翼問道:“公子送出去多少銀子,就當許清欠你的,以後一有閑錢就一點一點還,行不行?”

    徐鳳年笑而不語。

    小娘臉皮委實單薄,一下子被他看得紅了臉。

    徐鳳年平靜道:“北涼像你這樣的小戶人家,門道營生多一些的,一年拚死拚活也不過積攢十幾二十兩銀子,就算你會刺繡,能繡一些漂亮香囊賣給家境殷實的小姐姑娘們,可倒馬關就這般大小,你一年能賣出去幾個?若是花了大價錢從綢緞莊買來細碎緞子,卻沒能把香囊賣出去,壓在手上,就算隻有一個,你也得不虧不少錢吧。就算生意好,你白天得忙莊稼活,這細致的刺繡活就隻能擱在晚上,點了油燈慢慢勾挑撚,困乏了,一個不小心睡去,醒來時才發現油燈給浪費了,你不心疼?還不得狠狠拿繡花針刺自己兩下?退一萬步說,你加上那筆撫恤費,一年能還我三十來兩銀子,你得還幾年?照理說,比倒馬關折衝副尉還要大的官,一兩百兩銀子塞牙縫都嫌磕磣人,能入這種官老爺的法眼?所以啊,這個話頭,你根本就不該提起,反正我也不缺這點錢,就當我行善積德了一回,不挺好。”

    小娘抬起頭,咬著嘴唇眼神清澈說道:“要還!”

    徐鳳年笑道:“要還?好啊,五百兩銀子打底,再說了這官場上也不是你送銀子別人就願意收的,與那位將軍那要來的人情,你又怎麼折算?值不值一千兩?算你一千五百兩,你慢慢還個五十年?”

    小娘平靜道:“以後讓右鬆接著還。”

    徐鳳年哭笑不得,這許織娘的執拗性子,莫不是打娘胎就帶來的?

    小娘突然輕聲道:“我其實知道公子也不富裕,萬萬不能讓公子做這個冤大頭,心過意不去。”

    徐鳳年訝異道:“此話怎講?”

    小娘臉頰紅潤,弱弱說道:“公子方才接過碗筷的時候,許清看到公子手心和十指都是老繭。”

    徐鳳年愣了愣,笑容古怪。

    小娘誤以為傷了這位陵州士子的自尊心,她可是也曾聽說大城的士子書生們,重臉麵重過錢財,仁義道德比黃金白銀要更值錢,對此她不太理解,卻也覺得是極好的事,若是因此讓這位負笈遊學的士子覺得拉不下臉?小娘一時間隻覺得自己的嘴太笨,悄悄拿兩根手指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眶一瞬就又濕潤,以前她日子再苦,委屈再大,也不會如此軟弱的。

    徐鳳年欲言又止,沒有解釋這頭的誤會,轉身朝躲在灶房門後的右鬆招了招手,將春雷刀摘下交到稚童手,正了正臉色說道:“不管你怎麼想,我說完一些話就要走了。這筆銀子,你真想著還,也行,等哪天一口氣攢夠了,再來陵州找我,否則你就當作我丟不起那個每次收你幾十兩碎銀的臉。我哪怕再雙手老繭,家境一般,既然是士子,這點臉皮還是要硬撐起來的,士族門第出來的人,跟你一樣,在錢的事情上比較認死理。”

    小娘歎息一聲,不敢再一味鑽牛角尖,生怕這位好說話的公子一氣之下拂袖而去,本就是她與右鬆的大恩人。

    右鬆抱著這柄名聲不顯於北涼的春雷刀,連北涼王府也沒有幾個人曉得它與繡冬刀的名號,恐怕也就梧桐苑那些個丫鬟才曉得,但梧桐苑看似和睦,世子殿下與她們從不講規矩,可她們如何敢不與北涼王府講規矩?任何有關世子殿下的消息,再小再瑣碎,一旦傳入外人耳朵,就是死罪一樁,北涼王徐驍對世子殿下和藹得不像話,對下人們,尤其是不懂規矩的仆役,可從沒好心情去聽冤屈,打死喂狗,都算心慈手軟了。果毅都尉皇甫枰之所以知道這柄春雷刀,還是那晚在王府上與徐家父子“閑聊”,才抓住一些當聖旨去聽的蛛絲馬跡。右鬆一臉崇拜問道:“大哥哥,你肯定打得過那些倒馬關甲士,對不對?”

    徐鳳年笑了笑,輕聲道:“打是打得過,就算殺幾個人也不難,隻不過有些事情,清官難斷家務事,打殺了無益於大局,還不如耐下性子講講道理,如果真的講不通,再打架也不遲。右鬆你要知道,光讀書讀功名是不錯,但很多時候還得靠自己拳頭去跟人說話,像那張順,教書的老夫子學問大不大?道理懂得多不多?可張順和老夫子頂角起來,你覺得最後是誰趴下?當然,老夫子有舉人身份,見到縣太爺也都不用下跪,張順一個鬥大字不認識的青皮無賴,一般情況也不敢在老夫子麵前蹦跳。”

    小娘細細咀嚼其中味道,不言不語。

    右鬆使勁點頭道:“右鬆讀書是想給娘親爭光,但也想跟大哥哥這樣行走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徐鳳年伸手點了點稚童的額頭,柔聲教訓道:“你這小肚子能吃幾碗粥?多大胃口吃幾碗米飯才是對的,先把老夫子傳授你們的四書五經讀好了,再說其它。”

    右鬆突然悶聲道:“大哥哥,我爹是英雄。”

    徐鳳年語調古井不波,眼神卻溫柔道:“你爹是不是英雄好漢,我沒見過,不知道。但是右鬆和你娘,都很好。”

    很好。

    除此之外,可以舌燦蓮花的世子殿下竟是也不知如何評說。

    徐鳳年望向門外,院牆根晾著一排等人高的白菜牆,自言自語道:“我有一個家,很大,比你們這個家應該大了許多。有我爹,有管事,有丫鬟,有護衛,有門房,有女婢,有馬夫,有很多很多人,這個家大到許多人我一麵都沒見過,每個或多或少都有私心,在自己的位置上為他們身後的一個個小家去做事,我要是想打理好這個家,不是說誰犯錯了被我撞上,憑著身份去敲打一下就完事了,好比哪怕是一個家角落馬廄附近的一些恩怨,我也不是輕鬆拿下誰換上誰都能讓家務事變得更好,也許換上一張新鮮麵孔後會更糟糕,總有很多在我家外頭虎視眈眈的人,想著把釘子塞進來,明麵上幫你做事,其實是想著掏空我的家底。我像右鬆你這般大小的時候,也不懂事,躲在自己小小院子,就覺得天塌不下來,可長大以後,才知道我爹這樣積攢下挺大家業的人,總有一天也會力不從心,他有太多事情需要顧忌,家太多人都是跟他一起進屋子的,而且家外那些靠著我們家的鄰居們,上上下下外外都是人情啊,這些人曾經都出過死力給我爹做事,才有今天的大家大業,我爹再心狠,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殺雞儆猴一次有用,次數多了,許多人也就學聰明了,撈錢挖牆腳的手段更加隱蔽含蓄,我爹也就更頭疼了。一開始我爹讓我離開家門,出去走走,我還覺得受了天大委屈,後來才逐漸知道,多看一看別人如何過日子,是很有用的。這次我說是負笈遊學,之所以從涼州走到倒馬關這,都沒有單槍匹馬,隻不過是想再看一看咱們北涼老百姓們是怎麼過活的,過得好不好,就像一個初出茅廬的修補匠,家窗戶破了,得縫補一下,否則以後風雨來襲,就要吃痛,牆被人挖了洞,得填一下。但僅僅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這樣縫縫補補,還是不頂事,得知的病根在哪,才好對症下藥,一個家跟一個人一樣,病入膏肓再求爺爺告奶奶,會來不及。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急著自己露麵,先找幾個用起來幹淨利索的下人,推到前麵去,讓他們既當釣魚的漁夫,又替我當一下裱糊匠,遠比我自己去捋起袖管敲打誰,來得長遠裨益。以前我見過一個姓軒轅的人,他清理家務事,就太過徹底了,幾乎掀了一個底朝天,我家一個姓陳的親戚,可能想著這麼做,也有這個本事,但我不想重蹈覆轍。”

    捧刀稚童反正沒聽懂,隻聽聽出了大哥哥的家,似乎很大。

    心底單純的小娘聽得怔怔出神,一臉恍惚。

    徐鳳年站起身,小娘拍了拍右鬆的肩膀,小孩子趕忙將春雷刀遞還給他。

    徐鳳年笑著說了一句小娘如何咂摸咀嚼都想不通的話,“今天幫你們,其實根子上的原因是今天這件事,怪我爹。以後若是還有這種事發生在北涼,你和右鬆可以怪我。”

    小娘與孩子送到院門口,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當時在溪邊上,我伸手攔住你,是無心之舉,你別怪罪。”

    小娘許清一張俏臉紅得能滴出水來。

    當時她隻顧著往前衝,世子殿下伸出手臂時,她便將那豐腴的胸脯給撞了上去。

    見她都快哭了,自知多此一舉的世子殿下略微汗顏地笑了笑,瀟灑走出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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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十二章 少江南老涼莽


    徐鳳年走出村子,回望一眼,想起師父李義山曾有《劍膽篇》提及市井百態,大概意思是說羈旅寒舍瞧見了幾點星火,細細思量,才知是那織娘挑燈刺繡。想到這,世子殿下笑了笑,少年時代動輒幾百兩銀子買詩篇,買來的盡是一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如今回頭再看,還是李義山這些類似小娘許清家白粥醋白菜的詩文,來得暖胃貼心。

    見四下無人,世子殿下猛然氣機湧起,身形如飛鴻踏雪泥,掠向倒馬關。皇甫枰這人當然懷有真才學,關鍵是夠狠,反正家族破敗,可以六親不認,才有做一顆明麵上破局棋子的資格,但真正讓世子殿下動容的,還是皇甫枰那一手調包計,約莫是料定自己兒子性子質樸醇厚,撐不起以後皇甫家族的大梁,或者對兄長心懷愧疚,決然選擇讓自己的獨子去代替侄子皇甫清豐赴死,這樣狠辣到讓人齒冷生寒的江湖大梟,就算到了官場大染缸,一樣可以如魚得水。

    一個正四品將軍頭銜的果毅都尉,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了,例如手握虎符統率半個幽州兵權的懷化將軍,恐怕就要引起幽州軍方不遺餘力的劇烈反彈,小了,給個五品的郎將,則會被排斥得孤家寡人,說話說得滿嘴起泡都沒人樂意聽,因而北涼王府世子殿下權衡之下丟出一個果毅都尉,之後皇甫枰是千良駒還是是劣馬驢騾,拉出去遛遛就知道了,徐驍聽到以後的臉色明顯十分欣慰。對於幽州而言,一個蘿卜一個坑,每個位置都要爭得頭破血流,但對北涼王府那對一直冷眼旁觀的父子來說,誰爬上去誰跌下去,不簡單是清官坐位置貪官滾蛋這麼非黑即白。

    清官若是庸吏,貪官若是能吏,用哪一個對北涼基業更有利?都需要仔細算計,就像這次倒馬關風波,徐鳳年站在世子殿下的位置上,更欣賞周自如父子的手段,而非拯救了魚龍幫的韓濤,可如此一來,就該留下前者?若是這個折衝副尉與姓陳的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對倒馬關有利,對北涼徐家卻是爛瘡隱患,又該如何處置?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人人都有靠山背景人情來往,整個北涼糾纏成一團亂麻,豈是徐鳳年一刀兩三刀可以劈幹淨的?

    聖人張夫子有名言治大國如烹小鮮,對當政者來說,其實是光說得漂亮輕巧,屬於站著吆喝不腰疼啊。

    徐鳳年臨近倒馬關,緩了緩身形,到了客棧才知道魚龍幫已經往關隘去,趕忙小跑而去,見到等候多時一臉煩躁的幫眾,徐鳳年歉意地笑了笑,從王大石手中接過駿馬韁繩,一行人今天波瀾不驚順利過了關隘,讓魚龍幫不是滋味的是不光昨晚才帶兵殺人的周自如,還有折衝副尉周顯,一起來親自送行,反倒是本該是魚龍幫最大護身符的韓校尉不見蹤影。肖鏘繼續與劉妮蓉並肩而行,觀察了一下這名得意弟子的臉色,瞥了眼身後的徐鳳年,輕聲道:“昨夜姓徐的私殺倒馬關武卒,為師看似是讓他出去頂缸,其實是想讓倒馬關試探一下這個陵州將門附庸的深淺,做這樣虧不起的大買賣,若是連對方家底都不知道,總歸不太穩當,妮蓉你需知為師的良苦用心啊。”

    劉妮蓉麵無表情說道:“二幫主言重了,這份心思,劉妮蓉自然曉得。”

    聽到二幫主這個生冷疏離的稱呼,肖鏘眼中浮現一抹不悅,但見她沒有揪著自己臨陣脫逃的小辮子不鬆手,也就強行忍耐下來,若是這點定力都沒有,如何坐得穩二幫主這二十年來年。他肖鏘算是與魚龍幫綁在一根線上的螞蚱,以後想要拖家帶口過上手頭寬裕的好日子,少不得要跟劉妮蓉打交道,這會兒受些氣,也值得。不管她承認與否師徒關係,都沒大礙,肖鏘看人很準,知道劉妮蓉與老幫主一樣是刀子嘴豆腐心,大事臨頭,硬不起心腸,昨夜那場風波,劉妮蓉不管不顧攔地在前頭,就看得出端倪。再說了這趟事關魚龍幫未來十年興衰的生意,沒有他肖鏘照應,能做得起來?就憑公孫楊這塊幾棍子都打不出個屁的榆木疙瘩?

    王大石自覺有幸與徐公子患難與共一場,今天就再不顧忌師兄們的臉色,大大方方跟在徐鳳年馬下小跑跟著,有些難為情地低聲說道:“徐公子,好不容易記了四五百字,可背著背著,就又忘了一些。”

    看到少年眼中的愧疚懊惱,徐鳳年笑著安慰道:“不打緊,順其自然就好,背書這種事情,你太在意了也不好,反而容易忘記,慢慢來,反正到北莽留下城還有一段時日。不過醜話說前頭,這段口訣再不值錢,也是一套相對齊全完整的武學口訣,記得別被人聽了去,到時候你跳進河也洗不清。你要是有說夢話的習慣,我奉勸你睡覺前把嘴巴封上。”

    王大石暗自慶幸道:“幸好我睡相死,打雷都吵不醒。隻是打呼聲很響,好在不會說夢話。”

    離開倒馬關半個時辰後,身後傳來馬蹄轟鳴,這讓風聲鶴唳的魚龍幫麵麵相覷,匆忙列陣,當看到倒馬關天字號公子哥周自如的身影,連肖鏘這種老江湖都一陣頭皮發麻。

    不過認清周小閻王隻帶了兩名親衛騎卒後,略微寬心,不像是秋後算賬的架勢。周自如停馬後,抬了抬手臂,一股子讓魚龍幫年輕幫眾無比豔羨的世家子風範盡顯無遺,一名健壯騎卒將身後挎在馬背上的兩隻箱子解下,放到劉妮蓉與肖鏘身前,周自如直視劉妮蓉,從容微笑道:“這是周某對昨夜誤會的一點補償,還望劉小姐接納。以後魚龍幫若是再路經倒馬關,周某保證無需任何路引官碟,大開城門,暢通無阻。”

    劉妮蓉兩眼發紅,雙手攥緊韁繩,但最終還是生硬擠出一張笑臉,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迸出來,緩緩道:“劉妮蓉代魚龍幫謝過周公子不計前嫌。”

    周自如抽了抽鼻子,嘴角翹起笑了笑,然後慢悠悠拍馬轉身而走。

    劉妮蓉看著那些眼中隻有懼意而少有恨意的幫眾,眼神黯然,沉聲道:“拿上箱子,繼續趕路。”

    都說江湖恩怨江湖了,可世事難料,一旦沾碰上了官府,有幾個江湖門派能不低頭,不低下腦袋,也就隻能掉腦袋了,尤其是北涼王當年馬踏江湖後,創立了江湖傳首的血腥規矩,更是如此。如今江湖除了龍虎山吳家劍塚東越劍池這些個地位超然的宗門,其餘大大小小的派別,人人戶籍記錄在冊,活得實在都不算滋潤,幾十年前那種“你是當官的老子懶得鳥你,廢話就剁了你,再遠走高飛”的草莽豪氣,早已煙消雲散,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英雄氣概也盡數被鐵騎馬蹄踏平去了。

    連十大豪閥都被北涼鐵騎折騰得七零八落,一座成天窩鬥的江湖算什麼。

    王大石輕聲問道:“徐公子,北蠻子長得啥樣啊?會不會眼如銅鈴手如蒲扇,個個身高**尺,健壯如牛?”

    徐鳳年搖頭笑道:“也就那麼回事,不會多一條胳膊一條腿的。等你再過半旬,你就可以看到滿大街的北蠻子了,會知道那的小娘們也一樣身嬌體柔,可惜你小子身上沒有閑銀,否則還可以去留下城的青樓找個姑娘嚐嚐鮮,也算為咱們離陽王朝在另外一個戰場上騎馬殺敵了。”

    王大石漲紅了一張還不經風霜的嫩臉,嚅嚅喏喏。

    不湊巧劉妮蓉趕過來要與徐鳳年說些公事,聽到這句話,憤而拍馬轉身離去。

    再走下去,便沒有官道可言了,隻是兩朝商賈來往踩踏出來的道路,不過還算平整寬闊,容得下雙馬並馳。

    魚龍幫在中午時分找了個黃土高坡停下歇息,稍大的大隊伍出門行走,停高不停低是常識,否則在馬匪縱橫肆虐的北涼北莽邊境上,被十幾騎悍匪居高臨下一個衝蕩就會死傷無數,至於小股人馬,沒有大本事,遇上了你就是站在山頂都沒意義,一樣被劫財劫命。徐鳳年還是離群索居的脾氣,魚龍幫在倒馬關吃了血虧以後,對這個北莽之行的罪魁禍首就更憎惡嫌棄,稍微接觸到內幕的劉妮蓉和肖鏘當然對他更是沒有好感,徐鳳年也樂得沒人打擾,啃著一塊皺巴巴的幹餅,蹲在坡邊上眺望遠方,滿目荒涼,呢喃了一句:“少不去江南,老不走涼莽。”

    王大石來到徐鳳年身邊蹲下,好奇問道:“徐公子,我沒讀過書,這話啥意思?”

    徐鳳年笑著解釋道:“這是一本情愛小說《頭場雪》講的,是說江南風景好,溫柔鄉是英雄塚,少年郎心性不堅定,早早見識到旖旎風情,很難有雄心壯誌去建功立業。涼莽邊境破敗蕭索,上了年紀的老人,很容易感懷世事,滿胸溝壑皆是悲愴,英雄遲暮,就會傷心傷肺。”

    王大石哦了一聲,撓頭道:“徐公子這麼一說,勉強有些懂了。”

    徐鳳年打趣道:“劉小姐肯定鍾情那本《頭場雪》,你有機會就去酒樓聽一聽說書先生們的,對女子心性也就能略知一二了。”

    王大石差點被一口正下咽的肉餅給噎到,咳嗽了下,一臉窘態道:“我可喝不來酒。”

    徐鳳年笑了笑,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沒有再戲弄這個這輩子都未必有機會去江南的少年。

    王大石在這位徐公子麵前總是自慚形穢,也不多呆,沉默了一會兒就識趣離開,徐鳳年收好幹餅和水囊,轉頭見魚龍幫還在休憩閑聊,不見他如何動作,袖中飛出一柄袖珍短劍。

    用短劍刺破手指,滴出血珠浸潤在劍身上。

    若是尋常短劍,血珠就要滑落,可這柄通體碧綠的兩寸長小劍,竟好似通玄活物,將血液吸入劍身。

    鄧太阿有飛劍十二,這一柄是青梅。

    徐鳳年滴了三滴,才收回短劍青梅。

    養劍。

    想要有朝一日馭劍殺人,那就要起碼千日不得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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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十二章 青梅澀


    吳家劍塚不管誰讚譽還是詆毀,始終高高在上,對江湖不理不睬,這是一個很詭譎的地方,百年來隻有寥寥不到十名外人可以進出,以先後兩任劍神李淳罡鄧太阿最出名,其餘前往劍塚砥礪劍道的劍士,都按照吳家規矩留在劍塚內“拜劍”一生一世,吳家這般睥睨武林,自然有它的底氣,不止是九劍破萬騎帶來的巨大威望,吳家子孫不可能在這份功德薄上躺上兩百年,就算是自負如李淳罡,也一樣不否認吳家在劍勢一途,經過幾百年來無數名驚才絕豔的劍士不斷累積,確實已登峰造極,步步登天,徐鳳年記得回北涼路上,羊皮裘老頭說過吳家沉寂多年,遲早會出一個集大成者的劍道風流子,至於吳六鼎能否扛起家族重鼎,李老頭並不看好,相反覺得那名背有素王古劍的女子劍侍希望更大。除此之外,吳家的養劍術也極富盛名,一氣上昆侖,離手馭劍,不管是殺人的效率,還是頂尖劍士該有的氣態,都很出彩。

    當時貪心的世子殿下腹誹鄧太阿沒有要好人做到底的覺悟,竟然隻是贈劍而沒有留下飼養飛劍的口訣,回到北涼請教無雙國士李義山,後者從聽潮亭四樓揀選了一本蒙塵多年還是拚湊起來的秘笈,徐鳳年才知道吳家飼養秘劍上手入門不難,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字,飲血成胎。難的是一日不可鬆懈的韌勁,鑄劍如煉丹,極為講究出爐的時辰,不過丹藥出爐也就可以享用,每一柄儀軌繁瑣的秘劍鑄成以後,富有靈氣,宛若活物,主人以血喂養,因劍身紋理微妙差異,何時喂,喂在何處,每柄劍都會有不同,十二個地支十二個時辰,鄧太阿十二柄飛劍依次鍛就而成,世子殿下若是帶了一柄飛劍,不過是每天一次喂劍,並不麻煩,可若是三四柄飛劍在手,就有些苦頭要吃了。

    鄧太阿臨走前曾略帶“幸災樂禍”的語氣,讓青鳥轉告世子殿下,飛劍一日不養,以往百日功夫盡廢,三日不養,飛劍徹底失去靈氣,與廢銅爛鐵無異,再無希望飛劍取頭顱。

    至於世子殿下到底帶了幾把飛劍?天曉得。

    劉妮蓉大概是真的有要事相商,這才不得不捏著鼻子來到世子殿下身邊,俯視著這個佩刀男子的背影,語調生冷說道:“以後若是碰上魚龍幫無法解決的難題,會導致你的貨物遭受嚴重損失,你會不會出手?”

    徐鳳年任由粗糙砂礫從指縫間滑落,沒有轉頭,想了想以後緩緩道:“會的。”

    劉妮蓉冷笑道:“這麼說來,昨夜在客棧,你是有本事保證魚龍幫被當作流寇剿滅後,獨力保住那一車將軍府貨物?”

    徐鳳年搖頭道:“我沒這麼說啊。”

    劉妮蓉仿佛小女子記仇地賭氣道:“等貨銀兩清以後,我們魚龍幫絕不想再跟將軍府扯上關係。”

    徐鳳年轉頭,仰視著這位長有一雙誘人長腿的內秀女子,微笑道:“不管你心頭是否有疙瘩,我都想跟你說那晚你其實做得很好,魚龍幫將來有你這樣的幫主,頂得上有三四個肖鏘這樣的副幫主,不過我最欣賞你的不是身先士卒,與倒馬關武卒拚死爭鬥,而是認清了肖鏘的麵孔以後,還能繼續虛與委蛇,嗯,就像認清我以後,還樂意走近了與我這心性涼薄的無賴說幾句話,雖然話不怎麼好聽,但估計你出陵州以前,肯定不會這麼做,早就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對不對?這恐怕就是劉老幫主要接手這檔生意的苦衷了。不過我呢,也算在江湖上比你早走了幾年,看過許多高不可攀的神仙打架,也有很長時間每天為了幾文錢抓心撓肝,自作多情想與你說上一句,你如果真想讓魚龍幫壯大,做人得跟這銅錢一般,內方外圓。”

    徐鳳年果真做了個很自作多情的動作,從錢囊掏出一顆銅錢,丟給劉妮蓉,可惜丟人的事後者紋絲不動,任由銅錢墜地。徐鳳年嘀咕了一聲敗家娘們,伸了伸腰,從泥地上撿起銅錢,擦幹淨以後重新放回錢囊。劉妮蓉似乎沒有預料到這姓徐的會重新收回銅錢,見他一副市儈吝嗇的市井模樣,偏偏還不掩飾,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譏諷還是討厭,隻不過心底,對這個一直對魚龍幫冷眼旁觀的高門走狗,不如先前那般厭惡了,她好歹知道這家夥還是會說上幾句人話,會有一些人情味。

    王大石在遠處望著站著的劉妮蓉,蹲著的徐公子,眼中沒有對愛慕女子好似漸行漸遠的嫉妒與憤恨,少年隻是抹了抹臉,偷偷咧嘴憨笑。

    劉妮蓉猶豫了一下,問道:“你使刀?”

    劉妮蓉不等徐鳳年回複,很快自顧自說道:“當我沒問。”

    看來她也知道自己問了一個挺讓人嘲笑的幼稚問題。

    徐鳳年笑了笑,拍了拍手站起身,他不擔心皇甫枰那邊出現紕漏,春雷這個詞匯,絕對出不了倒馬關。再者,世子殿下既然敢單身奔赴危機四伏的北莽,而且不出意外要主動往那些龍潭虎穴闖,自然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伎倆傍身。說到行走江湖,世子殿下實在沒臉皮說自己是個雛了,與劉妮蓉對視,眯眼道:“就不許我佩刀裝裝樣子?你想啊,別人都如你這般以為我是一名刀客,過招拚命時,見我不肯拔刀,江湖閱曆淺一些的,難免會心生輕視,結果就被我亂拳打死老師傅了,這就叫障眼法,也是江湖險惡的一種。”

    劉妮蓉一臉匪夷所思。

    接下來行往北莽留下城還算順當,隻不過期間當魚龍幫看到遙遙幾位馬匪,還是嚇得一身冷汗,估計是這些邊境上專門逮住商賈敲骨吸髓的蝗蟲,掂量了一下,覺得吃不下燙手山芋的魚龍幫,並沒有下文,這讓劉妮蓉如釋重負。

    對魚龍幫來說,已經承擔不起丁點兒折損,客棧的死傷,已經讓劉妮蓉焦頭爛額,既然是正二八經投貼拜師的幫自家人,可就不是撫恤賠償銀子那般簡單的事,死了誰,對於海晏清平的盛世人家來說,都是頂天的大災,少不得那些家人去魚龍幫撕心裂肺,再者,出師不利,對魚龍幫的聲望樹立也極為不妥,屍體運回陵州以後,劉妮蓉不用想都知道那些與魚龍幫實力伯仲之間的幫派宗門,肯定都偷著樂。

    所以若是在北涼以外的北莽王朝遇到波折,就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這趟到將軍府那托關係求來的差事,就算白求了,不過好在周自如帶來兩個箱子,裝了整整三千兩銀子,劉妮蓉雖然瞧著惡心,但也知道這筆銀子對架在火堆上的魚龍幫來說,是一筆不可或缺的江湖救急。而那些按兵不動隻是遠觀的馬匪,肖鏘想的很幹脆,也不乏道理,說別看馬匪悍勇,單槍匹馬不輸給任何一個王朝的精銳鐵騎,但幾個邊境上最大股的馬匪也就不到五六十號騎士,一般的遊寇撐死了二十來匹馬,每次傾巢出動劫掠,若不能咬死了能獲得巨利,就有可能得不償失,一幫因利而聚的邊境流寇也就說散就散,怎麼敢跟還算兵強馬壯的魚龍幫往死較勁,再者魚龍幫也就一車貨物,比起許多動輒十幾車子貨物的走鏢,規模小了太多,葷腥不夠,雞肋一塊,大寨子的馬匪瞧不起,小股遊寇吞不下,反而安全。

    但是悶葫蘆公孫楊卻提出了不同看法,說要小心這些亡命之徒勾搭起來,合夥搶劫,起先劉妮蓉不以為然,可在半旬後看到第二小股和第三股馬匪遙遙盯梢,終於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夜宿停頓,魚龍幫燃起十幾叢篝火,除了保暖,還可以恐嚇荒漠的畜生。

    好一個星垂平野闊。

    王大石幫徐鳳年起了一堆火,坐在一起,笨鳥先飛,貴在一個勤字,少年現在總算靠著死記硬背把六百字拳法口訣給囫圇咽下,前些天徐鳳年還抽空去僻靜地方,給王大石演示了幾遍拳法架勢,如今武當山掌教已不再,這套拳很快便衍生出老架新架兩種,前者有一百零八式,滋味醇正,可相對繁瑣晦澀,便是那些最先跟著年輕掌教在太虛宮廣場上練拳的老道士,也未必能夠盡得精髓,於是一個叫李玉釜的武當山新人道士,當真是天資卓絕,竟然摸索著簡練出六十四式,是謂新架,讓幾位輩份最高的師祖們讚不絕口,可惜徐鳳年演練的是最早的老架子,王大石口訣背得尚且吃力,何況是拉開架子,好在徐鳳年也不嫌棄這個半吊子的笨徒弟,教得無比耐心,見王大石總是愧疚懊惱,便笑著跟這少年說了一句,功夫是滴水穿石的活,十年練不出來,就老老實實練一輩子。少年這才寬心。

    徐鳳年在與王大石搭手,你來我往。

    騎牛的膽小鬼曾經一手攬雀,雀爪不著力,故而在手心撲騰不得飛。

    徐鳳年教完了一段,喝了口水,往火堆添了幾根枯枝。

    瞥見少年癡癡望向遠處的劉妮蓉。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袖中飛劍,青梅。

    情,心上青梅。

    年老仍記年少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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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十三章 一樣米養江湖百樣人


    徐鳳年嘴嚼著一根隨意用手指抹去泥土的甘草,約莫是離火堆近了,臉上有些暖洋洋笑意。不覺間又想起,匣中十二柄飛劍。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這些名字可都挺文縐縐的,比起梧桐苑那些紅薯黃瓜之類的丫鬟名可要秀氣無數。

    第二次出門遊曆,見到的高人也算不少了,世子殿下就如廣陵江畔被藩王趙毅說成頑童鬧市持金,吸引了大批江湖頂尖人物,這些風流人物,在世子殿下看來不論身手,隻說人情味,還是比不得老黃,也就那扣腳挖鼻的羊皮裘老頭算是接近,要是評價高手風範,武帝城王仙芝如一道驚虹飛入東海,讓整座近海水麵抬高二十丈,所謂的力拔山河,不過如此了,大官子曹長卿也挺符合儒士形象,唯獨這位贈劍的桃花劍神,讓世子殿下有些遺憾,傳言中騎驢拎桃花枝的鄧太阿,兼具仙佛氣,可見麵以後,相貌平平不說,還喜歡笑,不過是個讓人感覺人畜無害的中年大叔,與想象中的桃花劍神相差甚遠。最新小說“”

    世子殿下正遐想聯翩,公孫楊悶不吭聲坐下,拎了兩牛皮囊子的燒酒,少年王大石見徐公子沒動靜,生怕惹惱了這位幫地位僅次於老幫主和肖鏘的大客卿,趕忙咳嗽兩聲。最新小說“”

    公孫楊瞧了瞧這位根骨平庸的魚龍幫子弟,那張苦相臉龐太陽打西邊出來地笑了笑,也不急著與徐鳳年說話,主動問起王大石一些家常瑣碎,王大石這才知道父親曾經算是公孫客卿的半個記名弟子,事實上當年魚龍幫接收王大石,正是公孫楊強力舉薦,不管什麼段位上的宗門派別,吸納幫眾,都是大事,沒有雞毛蒜皮一說。

    如今官府對江湖管轄得嚴厲,所有幫眾戶籍都要記載在冊,於是有了一條不成文但雙方心知肚明的“株連”,曾經有江洋大盜被捕,被官府順藤摸瓜,大盜本事不高,但二十年習武間流竄過的幫派竟然多達十個,結果這事情鬧到青州刺史那,可憐七八個不巧在青州境內的門派都受到慘痛牽連,這讓整座江湖都引以為鑒,再者幫眾既然為了幫派出力打拚,許多賦稅也就要擱置到幫派頭上,那些人數多達七八百甚至數千的龐然大物,自然有厚實家底和各種生財門路,不會太勞神,可魚龍幫這種夾縫討口飯吃的小門小派,這筆開銷就跟勒在脖子上的繩子,說不定哪天就給勒得喘不過氣,一個死翹翹完事了。

    隻不過王大石能入魚龍幫,過上起碼衣食無憂的安穩日子,公孫楊卻從未提及是他的功勞,早年孩子才入幫派,每月斷然沒資格拿一吊半錢,其實那折合白銀有**分的一吊銅錢都是出自公孫客卿自己的錢錢囊,直到王大石長大以後,可以拿到這份一吊半,公孫楊的補貼才悄悄作罷。肖鏘說公孫楊是悶葫蘆,不冤枉。

    徐鳳年見公孫楊帶了兩隻酒囊,笑著討要了一隻,接過後聞了聞,嘿,果然是咱北涼老少皆宜窮富都喜的綠蟻,心情大好,仰頭灌了一口,眯眼笑問道:“公孫先生,二幫主又去揀僻靜地方練劍了?”

    公孫楊嗓子沙啞,不知是青年闖蕩北莽被風沙吹的,還是喝酒喝傷的,擺手道:“隻是靠賣力氣混飯吃的粗鄙武夫,當不起先生稱呼。我雖不習劍,也知道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勤能補拙,肖幫主劍術這些年臨老還能漸入佳境,想必與他這份毅力有關。”

    徐鳳年提了提牛皮酒囊,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公孫前輩有話直說。”

    公孫楊猶豫了一下,苦笑道:“幸好公子沒有說無事獻殷勤,算是給足麵子了。”

    徐鳳年有些訝異,沒料到這位客卿還有些幽默,對於敢拿自己開涮自嘲的人,世子殿下一直比較容易有好感,倒是對那些個半桶水就端足架子的,一直不待見。徐鳳年再灌了口酒,默聲靜待下文。王大石見狀尋思著是不是該滾蛋了,屁股才離地半尺,就被公孫楊攔住,“大石,聽聽也無妨。”

    公孫楊盤膝而坐,把酒囊放在腿上,開門見山說道:“實不相瞞,這一路行來,公孫楊一直暗中窺探徐公子的身手高低,走路步伐間距,上下馬的動作,騎馬時的呼吸,都曾仔細留心,若是被我瞧出門道,倒也不奇怪,可是公子氣機內斂,公孫楊到頭來什麼都察覺不到,起先以為公子隻是普通的習武人士,在將軍府上學了一些鍛煉體魄的軍伍技擊,可倒馬關客棧那一晚,小姐與公孫楊說公子一擊就要了那北涼悍卒的命,這委實讓公孫楊嚇了一跳,小姐的劍術雖說未經生死廝殺的打熬,卻也在劍道上登堂入室,使出離手劍融入劉家獨門炮捶的壓箱絕技夫子三拱手後,仍是自稱勝不過那名叫趙潁川的刺客,不管公子是否占了偷襲刺殺的大便宜,能夠一擊斃命,實在不容易,趙潁川屍體在被抬走前,我曾私下翻過趙潁川的後背,見到他脊柱被捏斷後的形狀,便是公孫楊自認青壯年紀的巔峰時期,傾力而為,也不過如此。並非公孫楊自賣自誇,如今雖說對上一位三品武夫,不用牛角弓的話,都要灰頭土臉,但我走的是最吃歲數的外家拳路數,人怕少年拳怕壯,以前也曾勉強摸到王朝評定的二品實力的門檻。”

    王大石一臉駭然,二品!這對底層江湖人來說,便已是登了天一般的高手,便是靠一雙手打下魚龍幫基業的劉老幫主,內外兼修,年老力不衰,如今也不過是堪堪臨近三品本事,但在陵州已經能夠震懾群雄,陵州拔尖幾個門派的定海神針,也無非是三品實力,而且無一例外都是此生無望二品,但眼前這位腳染濕毒連走路都微瘸的四十幾歲客卿,居然自稱曾是二品高手?王大石不敢懷疑,隻是心中翻江倒海,再看公孫楊,可就不隻是敬畏他的客氣身份了。對武林中人來說,四品是第一道門檻,二品是第二道,要想逾越,更加艱難,一名武夫,一生有多大的運氣才能兩次鯉魚跳龍門?過了四品接近三品,才算是一名高手,這是江湖常識,可憐王大石根本沒奢望這輩子能達到四品。

    有些人吃著碗的就想著鍋的,還他媽想著種在地的,可還有少數一些人,吃著碗就很開心了。誰都知道知足常樂的好,可很少有人真願意享受這個好。

    少年後知後覺,喉嚨咕噥一聲,僵硬緩慢地轉頭,怔怔望著徐鳳年。客卿公孫楊說的直白,少年再性格憨厚也知道言語的淺顯意思,敢情身邊這位好風度好相貌好脾氣好說話的徐公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還是很厲害的那種?高手不都是如肖鏘副幫主那般不近人情高不可攀嗎?少年本就不聰明,還沒喝一口酒,隻問著香氣,便覺得暈乎乎的。

    徐鳳年望著公孫楊,輕聲說道:“公孫前輩你直說就是,如果是分內事,而且能幫得上忙,我肯定幫。”

    公孫楊明顯鬆了口氣,揉了揉胡須淩亂的粗糙臉頰,這位客卿是天生絡腮胡,懶得打理,穿著如家徒四壁的老農,也就顯得不修邊幅了。公孫楊歎氣一聲,說道:“不知為何這趟到北莽留下城,半旬以來太過安靜了,這讓我很擔心接下來幾天會有意外,萬一到時候有狀況,公孫楊不敢奢求徐公子如何為魚龍幫出力,隻求到了魚龍幫拚死都解決不了的境地,或者說是公孫楊死了以後,請公子帶小姐和王大石回到北涼。當然,公孫楊隻要有一口氣在,公子就不需要出手相助。”

    徐鳳年點頭道:“好。”

    公孫楊心中壓了半旬的巨石終於落地,笑容真誠,與徐鳳年酒囊相碰,各自灌了一口酒。

    公孫楊似乎心情極佳,也就打開話匣子,好似要把這些年悶在心頭的話都給說幹淨嘍,才痛快,望向滿天繁星,感慨道:“天外有天,倒馬關客棧內,不足五十步,公孫楊自詡箭術還算馬虎,可二十幾箭,竟然都被那約莫是一位北莽郡主身邊的高人以手輕鬆撥去,貨真價實的二品身手,公孫楊自愧不如。,也許徐公子沒留心到那名貂覆額女子腰間玉扣子,是北莽勳貴獨有的‘鮮卑頭’,不是皇室宗親,哪怕你是北莽的二品重臣,都無法佩戴。這也是我擔憂的地方,那女子刁蠻至極,最可怕的地方是興致所至便有本事去做,在北涼境內的倒馬關,她興許還有顧忌,可到了北莽,魚龍幫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過江龍,若是被她惦念上,小姐出了事情以後,公孫楊便要對不住老幫主的托付了。”

    早已猜到貂覆額女子身份的世子殿下並沒有說什麼,隻是做出一臉恍然的神態,輕輕點頭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而且這個還不是賊,是有官家身份的劫匪,難怪公孫前輩要憂心忡忡。”

    三人沉默過後,徐鳳年笑問道:“以公孫前輩的連珠箭術,在北涼軍撈個類似倒馬關折衝副尉的官位並不難,怎的不要這份富貴?”

    公孫楊一臉苦澀,搖了搖頭。

    徐鳳年將公孫楊的言語串聯起來,再加上他心甘情願在魚龍幫蟄伏,以及那一手漂亮並且犀利的連珠箭,和一口經過許多年還是不曾淡去的濃重西蜀口音,徐鳳年有些理解他的苦衷了。曾有詩雲“西蜀公孫擅連珠”,世子殿下自言自語道:“北涼鐵騎兵臨城下,舊西蜀皇帝自縊,皇叔戰死城前,誓死不降。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西琅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王岩,禮部尚書陳糧秣,六部官員,將軍副將,太守知縣,大儒文人,遊俠義士,須眉女子,人人赴死。死在皇帝與劍皇之前的西蜀官員,僅是可以在史冊上找到名字的,有足足兩千多人。春秋九國,偏居一隅的西蜀最小,可自盡殉國,卻是八國中最多,好一個亡國不亡骨氣。”

    公孫楊低頭去喝酒,老淚縱橫,喃喃道:“君王尚且敢死於社稷,我等西蜀百姓,為何不敢紛紛赴死?隻是公孫楊那時年少,被族人帶去北莽,想死卻死不得。”

    公孫楊驟然抬頭,眼神中有些淩厲。

    徐鳳年苦笑道:“公孫前輩怕我這個將軍府上的小人物,會拿前輩腦袋換錢買酒喝?”

    公孫楊自知失態,搖了搖頭,有些歉意。

    徐鳳年喝了口酒,道:“這一囊子的綠蟻酒,才好喝。出賣朋友拿人頭顱換來的酒,再貴,能算什麼好酒?”

    公孫楊哈哈大笑,指了指徐鳳年,豪邁道:“徐公子若隻是江湖人,公孫楊便要與你稱兄道弟了。”

    喝完了酒,因事而聚,卻盡歡而散。

    徐鳳年借著篝火捂手取暖,抬頭看了眼天色,站起身,不曾驚擾誰,往僻靜處緩緩走去,下了高坡,好似散步散心。

    隻是出了魚龍幫眼力範圍後,被公孫楊誤以為接近二品實力的世子殿下身形急掠,一步數丈,行雲流水。

    一氣行出十路。

    貼地而聽,這是北涼遊哨的諦聽術。徐鳳年嘴角冷笑,開始弓腰如野貓夜行,逐漸放慢了腳步,距離一座高聳小土坡百步距離,借著星光,見到坡頂坐著一名打哈欠的漢子,徐鳳年猛然提速,瞬間便至,眼皮下垂的望風漢子才打完幾個哈欠,才看見眼前的不速之客,正要說話,就被手刀擊在脖子上,敲暈卻不倒下,仍然保持坐在坡頂的慵懶姿態。

    徐鳳年悠哉遊哉躺在他身邊,拔起一根甘草,叼在嘴上,耳朵聽到了肖鏘的聲音。

    真是同一座江湖,同一樣米卻是養百樣江湖人啊。

    一個不大的魚龍幫,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22:47
雪中悍刀行 第十四章 一線金剛馭飛劍


    聖人道德文章萬千,都在苦口婆心勸說世人向善,可磨破嘴皮子了,加上筆下千言萬語,寫得手臂酸疼,竹簡更是用去無數,竟是也抵不住那些誅心土話俚語來得有用,什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什麼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聽聽,多琅琅上口,而且還不廢話,難怪人人都信奉。----這一處三麵環坡的凹地,坐著相貌裝束各有特色的五六個大老爺們,一叢篝火都不曾點燃,深更半夜荒郊野嶺的,又沒有娘們,所圖謀的可想而知,總不會是覺著兩朝邊境不安寧,這些家夥要做那鋤奸安民的善事。

    這頭大多是快馬為惡的馬匪首領,說起邊境大患的馬匪,比較那些在王朝版圖上幾角旮旯落草為寇的土匪,自然要悍勇許多,而且來去如風,巢穴隱蔽,官府追捕起來難如登天,馬上戰力與狡猾程度,都不是江湖上那些尋常寇匪可以比擬,眼下四位馬匪領頭,並不都是老百姓心目中那種虎背猿腰的粗糙漢子,其中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白皙俊秀,文質彬彬,一身玉麵書生的雅致青衫,拇指食指摩挲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子岡玉佩,笑而不語,比一般士子還要世家子。

    身邊坐著個富態胖子,不過皮膚黝黑,顯得滑稽,屁股邊上一左一右放著一柄宣化板斧和金雀開山斧,也不搭話,臉上笑容隻是讓人覺得憨態可掬。

    其餘兩位尊榮才算對得起馬匪這個行當,不說壯碩身材,僅是粗如女子大腿的手臂,稍稍一彎臂就炸出鼓囊囊的肌肉,其中一名麵有劃破半張臉疤痕的中年馬匪,拿拳頭敲了下橫在腿上的金鞘環首刀,大大咧咧說道:“肖幫主,今天這事兒雖說是宋貂兒給介紹的,可大家兄弟歸兄弟,如何瓜分貨物,得先講清楚,否則事情成了以後,一個分贓不均,兄弟們還沒捂熱銀子就大打出手,不值當。”

    坐在這名匪首對麵的正是魚龍幫二幫主肖鏘,聽到這人露骨言語,而且還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清晰可聞這家夥滿嘴的葷腥味,但肖鏘隻是微微皺了皺眉頭,跟玉麵書生的馬匪眼神秘密交匯以後,笑著點頭道:“魏大當家的說得坦蕩,確實理該如此,一車貨物出自陵州前任兵器監軍府上,他們在留下城有關係,可以抬高價格賣個三萬五千兩銀子,可咱們去銷贓,估計撐死了也就兩萬銀子出頭,加上倒馬關折衝副尉的兒子送來三千兩,咱們就算作兩萬五千兩,在座五人,每人分得五千兩,如何?但事先說好,肖某等不到貨物賣出的那一天,要先取銀子回北涼,但各位大當家的英雄都帶了兄弟出來辦事,肖某就沒那臉皮與各位平起平坐,所以隻拿四千兩現銀,怎樣?”

    四名馬匪通氣了一番,都笑著應承下來,對肖鏘的笑臉也實誠了幾分,畢竟肯少拿銀子的家夥,不多見。再說了,沒有肖鏘做內應,再由肖鏘的朋友宋貂兒牽線搭橋,他們幾個都搭湊不起這個人數多達一百的大台子。

    誰不做夢都想著自己能獨有一百騎闖蕩邊境?

    可惜一百騎的隊伍,先不說馬匹難尋,荒漠野馬是多,運氣好還能偶然撞上成百上千的馬群,可就算給馬匪們套到一些,也養不出可以嫻熟作戰的戰馬,馬匪馬匪,先得有好馬才能做匪,馴馬不成,見著嘶吼就四腿發軟的劣馬,或者容易焦躁失控,誰他娘的敢去跟人拚殺?找死不是?故而對馬匪來說,誰要是懂些養馬馴馬的門道,都恨不得當祖宗供起來。若說去馬市買馬,不管是北涼還是北莽,都得去跟官府報備,對馬匪而言,這豈不是活膩歪了,嫌官府當差的軍爺們還不夠闊綽?而馬匹私販,風險也極大,一樣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否則誰歸攏不起破百人數的馬隊?再者別忘了一百馬匪難免拖家帶口,意味著起碼得有小兩百來張的嘴巴要天天吃肉喝酒,隔三岔五還***得分批去窯子找細皮嫩肉的娘們瀉火才不會心生怨氣,當這個家的,沒點過硬本事真心養不起。

    所以馬匪圈都笑稱能當上頭的,甭管是浩浩蕩蕩幾百號馬匪的鳳頭還是可憐巴巴幾十號人物的雞頭,都可以憑本事去北涼北莽撈個武將。

    形似白麵書生的宋貂兒言語不多,他這次帶了三十四騎過來,是四人中最多的,在邊境上百股大小馬匪隊伍實力隻是中下水準,但宋貂兒的名號卻十分響亮,是北莽一個小士族私家子出身,寒窗苦讀十幾載,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才剛有出人頭地的跡象,就被家族肥頭大耳的哥哥給冒名頂替了去,他一怒之下,宰了那對父子,拐了兩名他本該敬稱姨娘的女子和一些金銀細軟出來做馬匪,不曾想還真被他在這塊靠武力生存的貧瘠土壤上給紮根下來,心思縝密,用計尤為歹毒,幾股惹到他的馬匪,都給他連人馬帶老巢一鍋端,本來以宋貂兒的手腕財力,不說七八十號兄弟,折騰個五十來號的隊伍,輕而易舉,其餘馬匪頭目恨不得寨子婆娘剛生個帶把的崽子就能上馬劫掠,宋貂兒背道而馳,始終將手下人數控製在三十六這個數目上,身邊三位都是窮凶極惡的馬匪,但即便三人合力想要過河拆橋,也注定要傷筋動骨,這恐怕也是魚龍幫肖鏘願意鋌而走險的關鍵所在。

    兩人相識相交在陵州城,宋貂兒雖然做了個匪寇,但身上或多或少還有一股子書生意氣,南下遊覽北涼風光,湊巧認識了劍術不俗的肖鏘,頗有忘年交的意味,綽號宋貂兒的這位文士馬匪,與肖鏘的兒子肖淩也十分親近,肖淩不好拳腳功夫,偏偏喜歡飽讀詩書,在魚龍幫一直不太合群,反倒是跟宋貂兒相談甚歡。肖鏘出陵州時的本意是要宋貂兒能沿途照應,哪知道倒馬關風波改變了一切,宋貂兒何等心思玲瓏,一下子就戳中肖鏘軟肋,旁敲側擊,說是以肖淩的才華,更適合做魚龍幫的領頭,起先肖鏘還在天人交戰,不肯立即答應這樁與義字相悖的血腥買賣,出關以後每天看著劉妮蓉那張不再熟悉的冰冷臉龐,肖鏘就心窩火,當前幾天終於看到假扮尋常馬匪盯梢的宋貂兒,做了個密約的隱蔽暗號,魚龍幫副幫主這才下定決心,劉妮蓉也好,一車貨物也好,哪比得上他兒子肖淩的錦繡前程?

    何況魚龍幫交到心眼活絡門路寬廣的肖淩手上,勢必會強勢崛起,也算對得起打下江山卻守不住江山的迂腐老幫主了。

    江湖,終歸是要交給年輕人去打拚的,老家夥們都別占著茅坑不拉屎,劉妮蓉心腸太軟,還是個女子,能成什麼氣候!以後嫁人,難道整個魚龍幫都要淪為嫁妝?!別說他肖鏘,其餘金盆洗手的老家夥都會寒了心啊。

    肖鏘腦海走馬觀花,百感交集,心腸愈發冷硬起來,笑道:“魚龍幫三十幾人,除去劉妮蓉和客卿公孫楊,武力並不出眾,公孫楊擅長連珠箭術,對付幾位頭領的騎隊殺傷極大,到時候我肯定會趁亂先殺了公孫楊。”

    宋貂兒按住玉佩,柔聲細氣,娓娓道來:“我們不急著殺過去,這兩天兄弟們先分批騷擾,讓魚龍幫疲於應付。回頭我再請肖幫主帶去幾兩迷藥,看能否放在飯食,不過這樁事是錦上添花之舉,成了是最好,不成也無妨。咱們一百騎對付三十幾人,就像一場圍獵,本來如果是大鏢局走鏢的話,貨車數量眾多,還能略懂一些停車結陣的旁門兵法,可惜魚龍幫才一輛馬車,就算有當世兵法大家,都變不出花樣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隻能算他們命不好。”

    其餘三名頭領麵麵相識,都有些寒氣。

    宋貂兒突然笑道:“對了,魚龍幫有現成的十幾匹熟馬,我不要,讓三位大當家的拿去隨意分配,但那個劉妮蓉,歸我,這沒得商量。”

    耍雙斧的黑胖墩伸出大拇指,朝宋貂兒嘿嘿笑道:“宋兄弟不愧是讀過書的,愛江山不愛美人,佩服佩服!”

    其餘兩名五大三粗的漢子都笑容玩味,對於這種美事,傻子才不答應,在邊境上,有好馬比有爹娘都重要一百倍!

    見到肖鏘望來,宋貂兒笑了笑,兩人心有靈犀,肖鏘鬆了口氣,知道以宋貂兒的手段和心計,劉妮蓉哪怕不死,得了寵幸,這輩子都別想回到陵州給他們父子添亂。宋貂兒自詡駕馭人心王霸兼用,事實上也是如此,當年其中一名跟著宋貂兒來到邊境的姨娘爭風吃醋,讓心腹打死了一名後來被宋貂兒搶到手的小娘,他便端著一隻夜光杯,親手扳開她的櫻桃小嘴,當著身邊所有女子的麵,給姨娘喂下了一杯混有砒霜的葡萄酒,至於姨娘身邊兩名原本在邊境亂世還算活得愜意的年輕丫鬟,都送給了手下肆意玩弄,才一天時間就給那幫不懂憐香惜玉的粗野漢子弄壞了,生不如死,一個徹底瘋了,一個咬舌自盡。

    其餘三隻也都不是什麼好鳥,話說回來,心地好的,如何能在這兵荒馬亂的兩朝縫隙生根發芽,做不得斬草除根的手法,沒有壯士斷腕的魄力,早就成了別人的墊腳石,像那黑塔一般的胖墩,綽號李黑塔,耍起雙斧來也就三板斧的能耐,耍完了三招,對方若不敗,所幸天生神力的李黑塔便翻來覆去耍那三板斧,倒是少有人能扛得住這種以力壓人的蹂躪,別看李黑塔六親不認,坑害起兄弟比誰都勤快,可當年也曾對一個人真心好過,那就是他的媳婦,可憐那女子被死對頭擄了去,以此要挾李黑塔,李黑塔沒答應,女子就給禍害死了,連屍體都沒放過,派手下就跟豬肉掛在馬背上一般,到了李黑塔老窩外丟棄在地上,後來李黑塔報了仇,傳說將對頭全家上下十幾人以烤全羊的手法架在火堆上活活燒死,仇家是最後一個死,眼睜睜看著妻兒慘死,他被活活氣死的。

    故而在這混江湖,是真正的刀口舔血,其中艱辛心酸,絕非外人能夠想象,每個人都是從頭到腳壞到骨子的壞人,但每個人又都是某些人心目中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

    魚龍幫三十多人,攤上肖鏘這麼個忘恩負義又狼子野心的副幫主,也算倒了八輩子的血黴,可在肖淩以及整個肖家眼中,肖鏘無疑是個稱職的好父親。如果更換門庭的魚龍幫有機會稱雄陵州江湖,恐怕剩下的幫眾們即使知曉了這段內幕,若非有密切牽連的人物,大多也會故作不知,隻會繼續對肖鏘肖淩父子感恩戴德,敬畏有加。

    一位使長柄長鋒樸刀的魁梧馬匪頭目瞧著氣氛融洽,順帶著對氣味不怎麼相投的肖鏘也順眼起來,打趣道:笑道:“肖幫主,你有所不知,咱們這邊可是很難找到能值幾匹熟馬的女子,再怎麼水靈,除非是北莽的官家女子,否則撐死了價值半匹熟馬,宋貂兒這回寧肯不要馬也要霸占那姓劉的閨女,咋的,肖幫主,這小娘們生得沉魚落雁不成?”

    另外一名赤手空拳的馬賊頭目怪笑道:“呦,老銅錢你還知道沉魚落雁這個說法,學問大了去啊。”

    使樸刀的漢子姓錢,因為嗜財如命,所以有了個銅錢的綽號,咧嘴吐了一口濃痰,笑罵道:“老子還知道你婆娘**有大,嘿,昨晚剛往上邊抹了好些口水。”

    被挖苦的馬賊也不惱,撇嘴笑道:“老銅錢,你那閨女醜歸醜,不過屁股賊大,保準能生男娃,老子就好屁股翹這一口,老漢推車啪啪啪,帶勁兒!老銅錢,啥時候讓咱認你做老丈人啊?”

    老銅錢拿腳踩了下樸刀,這個曾經用碎銀把一個大活人撐死的悍匪痛罵道:“去你娘的,敢禍害我閨女,我拿銀子喂飽你!”

    肖鏘打心眼憎惡這些馬賊的言行無忌,隻不過礙於宋貂兒的顏麵,才不好發作,但臉上也沒了客氣笑容,平淡道:“宋兄弟的眼光當然很好。”

    讀過許多籮筐詩書甚至差點成為北莽官員的宋貂兒有一顆玲瓏心,遠比這些糙漢來得八麵玲瓏,打圓場道:“好了,閑話屁話休提,容宋貂兒多嘴一句,這趟大買賣做成以後,也算是交情了一場,咱們幾家的恩怨,大夥兒肚子都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賬本,宋貂兒希望看在這次每人到手幾千兩白花花銀子的麵子上,都各自退讓一步,劃去幾筆牽扯不清的糊塗賬。還有,以後再有燙嘴的生意,別他媽隻想著吃獨食,多聯絡聯絡,有錢大家一起賺,在家數銀子,總比你陰我我黑你來得痛快,是不是?”

    李黑塔率先點頭,老銅錢和臉上有刀疤的,也跟著點頭。

    肖鏘沒來由一陣傷感,劉妮蓉畢竟是他看著長大,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還有過要撮合她與肖淩在一起的念頭,隻可惜不是每一對兩小無猜的孩子長大以後,會珍惜當年青梅竹馬的不易,肖鏘不怪劉妮蓉看不上肖淩,事實上肖淩一樣瞧不起這個出身優越的兒時玩伴,說她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小姐身子丫鬟命。肖鏘微微搖頭,將這股傷感情緒揮去,隻是感歎自己畢竟老了,一個劉妮蓉的生死禍福,比起自家的興盛,實在不值一提,想到這,肖鏘眼神如一頭夜梟子。幾位原本對這名老劍客心存輕視的馬匪都心中一凜,這幾位看似大大咧咧,但誰不在暗中打量肖鏘與宋貂兒,就怕被宋貂兒給黑吃黑了,要讓馬賊同心同德,就跟要北涼鐵騎不沾血一樣難以置信。

    肖鏘似乎記起什麼,陰沉笑道:“這次還有個將軍府出來的年輕人,姓徐,佩刀,長得俊逸非凡,很有世家子風度,各位大當家的想要沒有後患,此子必須死得徹底!”

    宋貂兒拿手指點了點凶神惡煞的刀疤臉,笑眯眯道:“沒事,隻要長得好看,汪老哥向來男女不忌,我可知道汪老哥這次帶來的人馬,就有個清秀後生,拳腳本領稀爛,據說伺候男人倒是乖巧,每晚都要被汪老哥使喚得嗷嗷叫。”

    刀疤臉來了興致與性趣,並不否認他的葷素通吃,隻是看著肖鏘笑問道:“哦?這小子長得真能湊合?肖幫主可別拿老汪我開涮啦,否則吊起了火卻沒地方瀉火,總不能跟老銅錢那樣拿塊豬肉條子扣個洞吧?”

    一夥人哄然大笑,連肖鏘都笑得不行。

    一個溫醇嗓音響起,“汪老哥,你瞧我長得咋樣?”

    幾乎瞬間同時,肖鏘提劍起身,李黑塔手握雙斧瞠目怒視,老銅錢腳尖一挑樸刀,橫刀而立。

    姓汪的刀疤臉無意間被指名道姓,原本驚懼異常,隻不過認清來人的麵孔後,眼神變得炙熱。

    唯獨宋貂兒沒有動靜,一手拿捏著精雕細琢的玉佩,另外一手在唇邊吹了一聲口哨,這才抬頭看著肖鏘背影,說道:“肖老哥,該不會是你跟魚龍幫給我們下套子吧?沒道理啊,這對你有什麼好處?而且魚龍幫才三十幾人,就算今晚隻有我們四人,你們也不敢保證能讓我們都交待在這,隻要逃出去任何一個……”

    說到這,李黑塔放下一柄宣化板斧,手貼著胸口,陰森滲人笑著打斷宋貂兒言語,說道:“逃出去一個,還想著報仇不成,肯定要趁火打劫,攏起其他三個死鬼的人馬了,宋貂兒,你***別在這揣著明白裝糊塗,這就是你跟這姓肖的老烏龜還有魚龍幫陷害我們!不過宋貂兒啊宋貂兒,你真以為就你帶了人馬來這?”

    宋貂兒隻是擺擺手,溫和笑道:“雖說這次說好了隻是五人談事,約好讓各自人馬離開五路,但肯定會私下讓手下慢慢靠攏過來,這是人之常情,宋某也不是三歲稚童,對此理解得很。李黑塔,先別忙著拿出火筒子發信號,小心壞了大事。先讓肖老哥給我們說道說道。”

    一時間,一個外人說了一句話,竟是有了讓五人展開窩鬥的滑稽形勢。

    肖鏘死死盯著不遠處那個按理說如何都不會出現在這的佩刀青年,轉頭苦笑道:“宋老弟,肖某怎會陷害你,這小子便是那姓徐的,不知道他怎麼跟到了這,如果帶了魚龍幫過來,恐怕先前謀劃都要作廢了,真是如此,肖某連那四千兩銀子都不要了!就當作賠償給四位大當家的。”

    來者自然是世子殿下。

    徐鳳年鼓掌笑道:“肖幫主行事果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讓姓徐的大開眼界,光是見識了這等梟雄手腕,一車子貨物白送給各位,也值了。隻不過怕你們幾位沒命花。”

    刀疤臉猖狂大笑,“你這小子說話口氣比宋貂兒還大,老子喜歡得很!”

    肖鏘皺眉道:“你沒有告知劉妮蓉和公孫楊?”

    徐鳳年眯眼道:“他們知不知道重要嗎?要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

    三位馬賊頭子麵麵相覷,這小子是失心瘋了?胡言亂語個啥?

    宋貂兒仿佛被逗樂,終於舍得站起身,掛好玉佩懸在腰間,係緊了紅繩,打好一個活結,這才抬頭望向徐鳳年,“這位徐公子,既然敢單身赴會,想來肖幫主還是低估了你的實力。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們可能不信,不過我信,但信歸信,怕還是不怕的,現在宋某最好奇的是你有沒有低估我們幾位的能耐,要是錯了,你的下場,可能會比較糟糕。”

    宋貂兒說完,手指向刀疤臉,一切不言而喻。

    徐鳳年也不與這幫早已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與人賭命的家夥廢話,伸出兩指,隻留一條縫隙,笑著問道:“要是我離一品金剛境界,隻差一線,你們逃不逃?”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繼續問道:“你們逃得掉嗎?”

    這應該是一個驚喜不斷的夜晚。

    肖鏘和四名出生入死的馬賊都被這話給弄得想笑,連宋貂兒都覺得這哥們十成十是腦子有毛病。

    天底下的任何一位一品高手,除了情理之中的屈指可數,而且大多或隱居山林,神出鬼沒,或高坐門派幕後,深居簡出,極少數則被朝廷各種頂尖勢力捧為座上賓,也是當菩薩敬奉,而天下何其大江湖何其廣?要找到一位一品高手,無異於大海撈針,饒是宋貂兒這幾位都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也就隻有肖鏘年輕時有幸遠遠見過一名金剛境高手的風采,宋貂兒略好,曾在北莽京城見過一名久負盛名的二品頂點高人,地的確確是離金剛境才差一層窗戶紙,可那位老前輩,當時已經花甲之年,歸功於老當益壯才有這份玄妙神通。眼前這名佩刀年輕人,多大,才及冠幾年?

    徐鳳年說話間,已經被五人包圍。

    有了相當境界以後的武夫,即便前一刻還是陌路人,一旦配合起來也頗為天衣無縫。

    刀疤臉率先出馬,臉龐猙獰,雙拳直趟徐鳳年胸口。

    樸刀匪首一刀橫掃千軍裂空而至。

    肖鏘為了表明清白,也抽出長劍,隨時拿出看家本領的離手劍回旋燕,隻要被他瞅準間隙,就要把這個姓徐的削去四肢。

    刀疤臉出拳迅猛,卻留有餘勁,分明是想要先讓那樸刀逼迫這家夥躲避,才跟上雙拳給予重創,隻不過見這小子愣是對那截腰掃來的大刀無動於衷,他便在不客氣,雙拳氣機炸開,使出了九成氣力。

    剩下一成當然是他留了個心眼,生怕老銅錢一個“不小心”沒掌控好樸刀力道,把這小子和自己一起給攔腰斬斷了。

    雙拳力道變化也帶了拳勢變動,隻不過刀疤臉悍匪見那小子始終紋絲不動,心中便有些無奈,自個兒白搭了一手好拳,瞎子點燈白費蠟了,這小子肯定死到臨頭還是沒瞧出其中的高妙!

    刀疤臉雙拳即將觸及這小子胸口,心中一喜,可馬上就察覺到氣機不對,照理來說,老銅錢樸刀散發出來的冷感即使沒有更濃,也不該淡去,這是收了刀去的意思?刀疤臉轉瞬間便下定主意不管老銅錢如何算計,這小子的命都要雙拳砸爛大半條去。

    修為最高的肖鏘宋貂兒兩人瞳孔急劇收縮了一下,這是一種嗅到危機的敏銳直覺。

    徐鳳年看似輕描淡寫一個側身,雙手黏住刀疤臉雙臂,往右側順勢一拉,刀疤臉整個人就雙腳離地,好似踉蹌一般往前飛了出去,徐鳳年跟著身形側移,腳步以小寸步頻繁變更,令人眼花繚亂,然後刀疤臉就毫無還手之力地整個人離地越來越高,當心頭駭然的刀疤臉拳勢收回五六,堪堪能夠在驟然間作出應對,徐鳳年左腿屈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上一敲,隻聽砰一聲,刀疤臉的整個胸膛都碎裂了,徐鳳年一鬆手,刀疤臉就被那一記霸道至極的膝撞給往上漂浮,徐鳳年仍不罷休,右手繞著這家夥的腦袋囫圇一轉,讓好歹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刀疤臉在空中旋轉了三四圈,徐鳳年身形微微後撤,高抬腿,將才出了一次雙手拳的可憐家夥轟然砸入地麵,興許是速度太快,衝勁太大,根本沒有給他凝神聚氣的機會,又或者是膝撞讓刀疤臉的精氣神都連同胸腔一同散了架子,反正眾人隻見到以步戰悍勇著稱的刀疤臉身體觸地後,四肢反常地向上揚起,當手腳軟綿綿墜地後,整個人已經完全沒了聲息。

    剛才臨陣脫逃的老銅錢手心已經全是汗水,咬牙解釋道:“不是老子膽小收刀,而是這小子太邪門了,一刀掃去,刀口子離了他身體還有好幾寸遠,就再砍不進去了!”

    “邪門?”

    徐鳳年笑了笑,一腳踩在刀疤臉後腦勺上,加重力道,大概是腦殼比泥地還是要結實的緣故,整顆頭顱一點一點陷入地麵。

    看得肖鏘都一陣心驚肉跳,所幸握劍之手,並無一絲顫抖,成名多年的武夫,都知道何謂未戰先敗。

    宋貂兒眉頭緊蹙,沉聲道:“一起上!”

    旋了旋雙斧的李黑塔獰笑道:“好!”

    才說完好字,就見這位離世子殿下最遠的漢子身形倒掠,別看他體態臃腫,看這逃竄的手法,輕如鵝毛,輕功不俗。

    宋貂兒卻不驚奇憤怒,眼中反而閃過一抹陰險狠辣。

    李黑塔退得快,徐鳳年追得更快,當世子殿下從老銅錢身側不到五步距離一閃而過,這殺慣了人的馬賊愣是不敢動彈,任由他擦肩而過。

    李黑塔這時才知道小聰明要害死自己,見逃避不得,狠下心猛然停頓,雙腳落地後,仍是滑行了一段,在地麵上劃出兩條痕跡,借機蓄力,等到那殺人不眨眼的年輕魔頭趕到身前,雙斧交叉揮出,勢大力沉,勁道遠勝過刀疤臉雙拳,他靠著簡單到枯燥的三板斧走天下,自然會有可取之處,那佩刀卻偏生不用刀的年輕男子委實是托大,雙斧在空中瞬間轉折了七八道軌跡,氣勢洶湧地劈下,竟是不退不躲,以雙臂向上霸王扛鼎一般的恐怖姿勢迎接斧刃!

    被輕視到了極點的李黑塔怒喝道:“去死!”

    既沒有手臂連肉帶骨被砍斷的熟悉聲音,也沒有那傳說中金剛不破的金石碰撞聲。

    李黑塔有苦自知。

    宣化板斧和金雀開山斧就像滲入一大團棉花,這團棉花瞧不見,卻真實存在,他總算明白為何老銅錢要說古怪邪門了,這小子的氣機當真已經充沛富裕到流溢到身外的驚人境界了?所謂氣機,可比世人眼最值錢的真金白銀還要來得珍惜,多少習武之人一輩子在那哼哼哈嘿,都沒琢磨出氣機到底是何物,一些運氣好家底厚的家夥有師父領進門的,手頭有一兩本秘笈,也就是隱約察覺到體內有一股熱氣流走骨骸竅穴,可是如何聚攏,化為己用,就又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險峻關隘,而僥幸懂得攏起,又如何去聚散自如,更是要了人的命,讀書讀深意,練武養氣機,自古以來就是天下文武兩途的攔路虎。眼前這位自己要拚上老命去廝殺的,竟然讓人發指的能夠讓氣機有規律地外泄,可不就是傳說中的金剛境嗎?

    李黑塔如何能不自慚形穢,嫉妒發狂,就像一個窮人每天勤儉持家,冷不丁冒出個富人可以在金山銀山上吃喝拉撒,人比人,氣死人啊!

    李黑塔顧不得什麼三板斧路數,鐵了心要將手上一雙巨斧死死往下按,一張黑臉都漲出病態暗紅色,估計連小時候吃奶積攢下來的力氣都用到這個緊要關頭了。

    短短三寸距離,李黑塔雙斧硬是往下劈了好似極為漫長的一段時間,已經稱不上是劈,而是向下往死推移。

    李黑塔後腳跟已然翹起,發出一聲喪心病狂的震天嘶吼,雙斧終於碰到這個年輕王八蛋的衣袖!

    衣袖被割破,巨斧冷鋒觸及肌膚,李黑塔走火入魔一般,呲牙瞪眼,全身氣機如沸水翻騰,全部湧向手臂。

    徐鳳年略微皺眉,雙臂一震,彈開雙斧。

    一腳踹在這門戶大開的李黑塔胸口,雙手虎口已經裂開出血的壯漢向後倒去。

    徐鳳年輕輕鬆鬆握住李黑塔手腕,一扭便折斷,接過宣化板斧與金雀開山斧,離手一轉,變成他手提雙斧,麵朝李黑塔。

    頭腦空白的李黑塔倒地以後,以肘部撐地,轉身後就跑。

    徐鳳年二話不說揮出一柄斧頭,插在這黝黑大漢的背心,李黑塔帶著一股斧頭挾來的巨大侵徹力向前撲去,再一斧,直接捅在他腦袋上。

    屍體撲在地麵上。

    死得不能再死了。

    徐鳳年低頭看了眼手臂,自嘲道:“到底還不是真正的金剛境。”

    老銅錢臉色蒼白,見這名連殺兩人如閑庭信步的魔頭朝自己走來,他原本正要從懷中抽出傳信的火藥筒子,被抓了個正形後他燙手一般趕忙縮回,幹脆連樸刀都丟了,跪地磕頭求饒道:“大俠饒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在邊境上養家糊口不容易啊,小的被豬油蒙了心才會算計到魚龍幫頭上,徐公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今天這事都是宋貂兒那死白臉和肖鏘那孫子謀劃的,冤有頭債有主,公子要殺要剮,先找他們兩個啊!小的我給你磕頭了……”

    老銅錢語無倫次,磕頭不止。

    “行啊,那我就先找那兩人的麻煩。”

    徐鳳年嘴上說著這話,查探著這名馬賊的氣機流轉異常,低著頭可以掩飾眼中陰鷙,可是雙拳肌肉紋理卻隱蔽不了殺機,世子殿下嘴角冷笑,不給這名馬匪頭目出手暴起傷人的機會,一腳踢出,將一顆腦袋從肩膀上給踹了出去,帶著鮮血轆滾動了老遠,最終在肖鏘腳下停止。

    肖鏘瞪大眼睛,眼眶布滿血絲,不去看腳下的頭顱,隻是瞪著這個年紀輕輕的將軍府子弟。

    五人死了三個,宋貂兒還算鎮靜,但也沒了先前萬事胸有成竹的瀟灑氣度,苦澀道:“徐公子,既然已是步入金剛境界的神仙人物,何必與我等螻蟻計較,隻要徐公子願意放過宋貂兒一馬,我願意親自殺死肖鏘,還有地上三人的家當,宋貂兒帶人去清點完畢以後,統統交給公子。以後,宋貂兒子子孫孫,都會為徐公子立一座生祠牌位,香火不斷!”

    肖鏘手中長劍顫鳴,怒罵道:“宋貂兒,你豬狗不如!”

    宋貂兒根本不理睬肖鏘的謾罵,隻是小心翼翼彎著腰,麵朝那名來曆不明的青年魔頭,見這位佩刀卻根本連倒都不曾出鞘半寸的公子哥麵無表情,繼續說道:“宋貂兒殺了肖鏘以後,公子還不滿意,宋貂兒可以自斷一臂,以示請罪誠意。”

    徐鳳年笑了笑,說了一個好字。

    然後就看到了一場兄弟相殘的好戲。

    一柱香以後,離手劍爐火純青的肖鏘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一直給人印象側重計謀而出手次數極少的宋貂兒竟是個接近二品的高手,腰係軟劍。看來能讀書讀出名堂的文弱書生,真要用心習武,也還是能讓純粹的武夫刮目相看的,不過宋貂兒也不好過,遍體鱗傷,文士青衫破碎得厲害,盤膝而坐,狼狽不堪。

    徐鳳年走近了呼氣遠多過吸氣的肖副幫主,蹲下後輕笑道:“跟相識多年的兄弟拚命,還死在兄弟手上,感覺如何?我知道你有個很出息的兒子,也知道你這次對魚龍幫背信棄義,是為了幫襯肖淩,你放心,我給這小子一個機會,會以你的口氣和筆跡給他寄秘信一封,他若是沒有心動,不想去做那魚龍幫的頭把交椅,你這次也就當作跟王大石的爹那樣,為魚龍幫效死了,肖淩下半輩子再苦也苦不到哪去,如果他蠢蠢欲動……”

    答案顯而易見。

    肖鏘如何不知道兒子的心性,說不出話來,隻是口中鮮血泉湧,顯然已經氣極,可惜沒了怒發衝冠的氣概。

    徐鳳年伸手指了指頭頂,然後平淡道:“我知道你想說我不講道理,可是我為什麼要與你這種人講道理?”

    肖鏘死不瞑目。

    至於這名本該可以享用來之不易榮華富貴的老劍客除了憤怒,是否還有一步錯步步錯的悔恨,無人知曉。

    見到徐鳳年起身轉頭,宋貂兒抹去嘴角血跡,一臉豁達坦然,笑道:“懇請公子讓我多嘮叨幾句,宋某知道自己必死,不過與其被你輕易殺死,還不如好好展露一下畢生所學,就當在徐公子麵前班門弄斧一番也算盡興。宋某之所以連傳信給三十六騎的心思都沒有,是怕這些跟著我做掉腦袋買賣的兄弟們白白送死,嘿,其中一個二當家的,喜歡我那位又是姨娘又是媳婦的女子有些年月了,不過礙於兄弟情分,也隻是發乎情止於禮,宋某人自信哪怕我今天死在這,他也會替我收屍,與那女子不會有任何牽扯曖昧,在咱們邊境上,這種厚道人,可不比金剛境界的徐公子更多,兄弟中年紀最小的,十六歲,才教了他四十來個字,有些可惜……”

    宋貂兒嘮嘮叨叨了一柱香時間,雖說意猶未盡,但見到徐鳳年氣機一變,還是乖乖閉上眼睛,果真是等死。

    等了好像一輩子,宋貂兒睜開眼,下意識遠望,看到那名佩刀公子站在原地。

    下一刻,鬼門關轉悠了一趟的宋貂兒整個人都僵硬,遍體生寒,心中恐懼程度,哪怕是見到那家夥殺死三名同行,以平淡語氣讓肖鏘死得不痛快到了極點,以及自己閉眼等死,都要來得濃重!

    一柄碧綠通透的短劍懸在自己眉心位置前方!

    兩寸劍微微顫動。

    正因為離得太近了,使得宋貂兒竟然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

    飛劍!

    宋貂兒喜極而泣,走火入魔一般哈哈大笑。

    飛劍,真是飛劍!

    他是一名劍道一途上孜孜不倦修行的劍客啊。

    有生之年,能見到仙人飛劍術,雖死而無大憾!雖死無憾?當馬賊的,誰***是個聖人?

    那名分明是佩刀的年輕公子一抬手臂,兩寸飛劍一閃而逝。

    徐鳳年緩了緩吐納速度,平靜道:“宋貂兒,你若有銀子有熟馬有靠山,能不能駕馭一個擁有三百騎數目的小山頭?”

    宋貂兒愕然,一時間沒有回過神。

    徐鳳年壓下喉嚨一股溫熱,皺眉道:“你回頭療傷完畢,就去幽州找一個叫皇甫枰的果毅都尉,就說是姓徐的要你去找他,你跟他要人要錢要馬,他自然會全部答應。如果我回來以後得知你辦事含糊,別說給我建一座生祠,就是一百座,你連同三十六個兄弟,一樣都得死。”

    徐鳳年轉過身,沒有抹去緩緩從鼻子流出的鮮血,心罵娘不止,充一次絕世高手真不容易,為了擺出馭劍飛行的排場,體內氣機已經跌宕起伏得如同廣陵大潮,再支撐下去,就要露餡。

    不過好在宋貂兒眼中,這位姓徐的公子,哪怕走得很慢,也是極為仙人出塵,瀟灑飄逸。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6 22:49
雪中悍刀行 第十六章 東西南北

    佛道兩教麵紅耳赤爭執千年,就像形成了一座大泥潭,曆代兩教高人都不能免俗,或者激辯於廟堂,或者著書詆毀,一個個都要在這泥濘去摸爬滾打上幾番,少有能那種後世公認能夠出淤泥而不染的,近百年以來佛門出了一名西遊取經的白衣僧人,才減輕了本朝三教排位以儒為先以道次之再以佛墊底的尷尬,可惜頓悟一說現世後,對白衣僧人和兩禪寺都是一個巨大衝擊。這位高大僧人曾經笑言佛道兩教之爭,就像村兩戶老農搶水灌田,水源相同,但水量畢竟就那般多,誰多偷多搶多騙一些水放入自家農田,誰家的莊稼就收成更好,爭水嘛,自然要磕碰,先動口,說服不了對麵,再動拳腳,實在不行,誰與亭長關係籠絡得好,就去讓手拿兵器的官家來殺人。

    這自然是白衣僧人在自嘲之餘,也暗諷了道教龍虎山親近朝廷,得寵於君王,自皇宮朝野往下至江湖市井,在曆史上發起多達六次的滅佛運動,白衣僧人以往兩次在道教祖庭金頂上獨戰十數位得道大真人,都是類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手段勝出,說來奇怪,以往佛道十年一度的爭辯,即使有一方大勝,事後也要遭受非議無數,唯獨這從不話說盡的白衣僧人,贏得踉踉蹌蹌,連倨傲至極的龍虎山老神仙們也都隻是苦笑,並無太多芥蒂,這些年倒是經常有一些龍虎山以外的真人引述攝取佛教義理,著作種種典籍抨擊對抗佛教,扛著書箱就去兩禪寺找白衣僧人理論,結果無一例外下山以後都不言不語,外人如何詢問,都閉口不談。

    兩禪寺後山茅屋外,一大一小兩個光頭和尚在曬太陽。這離禁地碑林太近,少有訪客,也就沒啥寺那些濃重到掩鼻都遮不住的香火味兒,茅屋後有菜圃雞舍,前有兩棵桃花,歲數都不大,一棵絳桃是中年僧人女兒誕生時栽下的,後來他不知道哪拐騙了個小笨蛋吳南北,又補種了一棵垂枝碧桃,後山背陰,桃樹長得慢,枝幹扶疏,這會兒枝椏碧綠,小花骨朵兒遠稱不上豐腴。

    每年兩個孩子生日,笨南北的師娘就會拎著菜刀,拉著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兩孩子去桃樹下,依著身高刻下痕跡,早先李東西身為女孩子,發育得早,個子竄得快,每次生日都歡快得像隻黃雀,唧唧喳喳說個不停,還不斷去摸笨南北的小光頭,取笑他是個矮冬瓜,可惜風水輪流轉,當她步入少女,當他成為少年,李東西就不不樂意了,如今吳南北已經比她個子高,這讓李子姑娘有些惆悵,以後萬一笨南北長得爹那麼高,豈不是得踮起腳跟才摸得著他腦袋了?

    小和尚今日無需給釋經講法,而且明天要頂替師父前往龍虎山蓮花金頂,小和尚終歸是在兩禪寺都能以理服人的小年齡大講僧,瞧不出有何怯場,隻是鬱悶問道:“師父,明天我就要去龍虎山與他們吵架了,怎麼還有道士上山來跟你叨叨叨。”

    白衣僧人躺在一張藤椅上,撫摸著光頭,瞥見媳婦走出茅屋要洗衣服,語氣堅定說道:“山上山下都知道你師娘手藝好,來蹭飯的。”

    小和尚真是笨啊,實誠說道:“啊?那師父你昨天為啥背著師娘說那盤咬春的青韭鹽放多了,找我要水喝,我覺得鹹淡適中啊。不過這些道士也太得寸進尺了,雖說來者是客,可師父師娘都做了一桌子飯菜,他們飯也吃了,還要跟師父你吵架,吵不過了就撒潑耍橫,好吧,師父你嫌耳邊呱噪,領著他們去屋後頭請他們拿拳頭說完道理後,罵了師父還打了師父,到頭來師娘還要賠著笑臉說咱們的不是,唉,這世道。”

    白衣僧人肩頭被女子惡狠狠擰了一把,金剛不敗個啥子哦,這位光頭大叔直皺眉頭,滿臉可憐。等挽著盆子的媳婦冷哼著走遠了,他輕輕一拍笨徒弟的腦袋,瞪了煙,倒也沒有出聲訓斥小和尚沒有眼力勁兒。

    笨南北撓撓頭,確實如東西常年所說,挺滑不溜秋,像個木魚。小和尚唉聲歎氣道:“師父,我到底行不行啊?到時候吵架輸了,萬一老方丈連銅錢都不發給咱們,到時候師娘肯定怨我。”

    最是憊懶的中年僧人不負責道:“老方丈說你行,你說行不行?”

    小和尚有些猶豫:“這個,還是不太行吧?老方丈見誰不是說行行行,半年前天竺來的那個外地大和尚說要建寺說法,老方丈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把眼饞了好些年那塊地的慧嫻方丈他們給氣得哦,還有,一個月前法琳師叔說要還俗,不當和尚了,要去山下當喝酒吃肉的屠戶,這麼大的一個事,老方丈也隻是笑說行的行的,還有,前兩天才八歲大的永法師弟跑去老方丈禪室,說不給糖吃就撒尿在那,老方丈不一樣答應了。”

    白衣僧人雲淡風輕哦了一聲,反問道:“東西說你行,那你行不行?”

    笨南北頓時眼睛一亮,咧嘴憨憨笑道:“我看行。”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那你叨叨什麼,你去看看東西幫你整理行囊如何了,我的閨女都沒這麼對我過,見你就心煩,去去去。”

    小和尚嘀咕道:“師父你又不下山遠行。”

    見到師父瞪眼,笨南北趕忙從小板凳上抬起屁股,撒開腳丫子跑向那座簡陋茅屋,小跑時,那一襲被師娘清洗得十分素潔的講僧袈裟,兩隻寬大袖口緩緩飄搖,不惹塵埃。

    白衣僧人閉上眼睛,懶洋洋道:“師父一趟走了幾萬,把一輩子的路都走完。”

    茅屋有房三間,笨南北的房間就在李東西隔壁,小屋除了一床一桌一凳一青燈,再加上桌上幾部佛經,竟然也就沒什麼多餘物件了,這與師父師娘屋子鍋碗瓢盆亂七八糟,以及李東西閨房零零散散的心愛玩意,形成鮮明對比。李東西坐在笨南北棉被疊放整齊的狹窄木板床上,在翻來覆去折騰一個簡易麻織行囊,其實也就幾件換洗衣物,可她塞了一些從娘親那討要來的銅錢和碎銀子,一半是給笨南北買佛經的,還有一些則是托他去山下買些物美價廉的胭脂水粉啊才子佳人小說啊小巧雕花妝盒啊,她正愁這些銀錢夠不夠花呢,皺著小眉頭,那神態,與她爹如出一轍。吳南北瞧見了不出聲,隻是偷著樂。

    “喏,笨南北,這串紫檀念珠,是徐鳳年送我的,你拿去。他說行走江湖,得講究派頭,要不很多家夥都會狗眼看人低。說好了,是借你啊,不是送你的。”

    “師父看見了會不高興的,你平時連摸都不給他摸一下。師父為此已經給世子殿下在賬本上記了好幾百刀了。”

    “死南北,那你到底你要不要?!”

    “要!”

    “出門在外,要省著點花錢,知道不?包裹這些銀子,嗯,你要是買書錢不夠了,那就少買些胭脂水粉好了,反正你嘴笨,也不知道討價還價,肯定要被宰客,反正山腳那邊的胭脂也湊合。”

    “哦。”

    “笨南北,別跟我哦哦哦,這些銀錢一人一半,說好了的。不許把銀錢全都給我買胭脂水粉,記住了沒?!”

    “哦。”

    “哦你個大頭鬼!還有,我讓爹幫你摘炒了一些茶葉,到了龍虎山,見到人就多送禮多給笑臉,咱們家走出去的和尚,都得跟我爹一樣,氣度大。不過萬一你被人打了,就別嘴硬,趕緊跑回家,我跟爹

    說一聲,讓他幫你出氣!”

    “得,我知曉輕重的。”

    “還有一件事,你別忘了啊,如果遇見了徐鳳年,千萬記得跟他說來咱們家玩。”

    “一定的。”

    “到時候徐鳳年上山,你是幫我爹還是幫徐鳳年?”

    “幫你唄。”

    “你再說一遍!”

    “幫徐鳳年。”

    “這還差不多。”

    白衣僧人躺在藤椅上,聽著屋的小打小鬧,沒來由記起了許多年前一個冬季,在京城小巷吃過的一種麵茶,是很能養人的作物糜子細細磨成的,麵茶滾燙,輕輕搖晃,便在一隻小瓷碗蕩漾,吃法也有一些窮講究,嘴得貼著碗邊上細溜著喝,轉悠著小碗,如此一來,入嘴熱而不燙舌,碗頭的麵茶也不會早早變涼,五髒六腑無一處不暖和。大街小巷屋簷下掛滿了冰淩錐子,可喝這樣一碗麵茶,身子暖和了,心也就跟著暖和。當然,最讓他感到在嚴寒感到暖意的是身邊坐著一個女子,興許不那麼好看,心眼不太大,有些刁蠻,可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中,偌大一座京城,萬人空巷,數十萬人,他沒有看到皇帝陛下,沒有看到王侯公卿,獨獨看到了她。他既然已經比很多世人都要敬佛禮佛,便心中無愧,對得起那剃去的三千煩惱絲了。他隻覺得當不起那些崇敬的眼神,將他視作神明,於是與她一起喝麵茶的時候,還有她掏錢結帳的時候,他有些臉紅。

    柴米油鹽,粗茶淡飯,很好啊。

    媳婦說那座京城有太多不要臉皮的女子,不許他再去,不去便不去。

    白衣僧人笑了笑,睜開眼望著當空日頭,自言自語道:“都老啦。”

    曬衣服的女子耳尖,怒道:“又有哪家的小狐狸精不害臊來勾搭你了?”

    身材異常高大的僧人趕忙起身,跑去幫忙晾曬衣服,笑眯眯道:“媳婦,我來我來。”

    折騰完了行囊的李東西站在門口,看著相親相愛的爹娘,想著娘親睡覺打呼嚕震天響,還沒個睡相,三天兩頭被踹下床的爹都能一點不介意,小姑娘頓時有些憂傷,徐鳳年會喜歡自己這樣的姑娘嗎?

    小姑娘紅了眼睛,嘴角掛著滿滿的少女情愁,“笨南北,我知道你下山,碰不到徐鳳年的。”

    小和尚慌了神,“那我下了龍虎山,先不回家,去北涼找世子殿下,好不好?”

    李東西破涕為笑,白眼道:“算啦,我是女俠,不在乎這個!”

    小和尚傻乎乎跟著笑起來。

    白衣僧人搖頭歎氣,怎的收了這麼個不爭氣的笨徒弟。

    女子會心笑道:“南北不像你才好。”

    當晚,小和尚笨南北一如既往地睡得安穩。反倒是跟她沒啥關係的李東西翻來覆去,睡不著,很晚才勉強睡去。

    清晨時分,一名輩分奇高的百歲老僧親自來到後山茅屋,迎接一禪講僧去大雄寶殿那邊,以須發如雪的老方丈為首,寺一些閉關的老家夥們也都專程破關而出,廣場上起碼聚集有三四百個身披袈裟的大光頭,更別提許多躲在遠處湊熱鬧的小沙彌小光頭,十年難得一遇的盛況空前啊。如果李東西看到這幅場景,還不得翻白眼翻累啊,小時候她還喜歡聽和尚誦經時數一數有多少顆光頭,可年年數月月數日日數,總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幸好李子姑娘睡得晚,賴著還沒起床,白衣僧人和小和尚吳南北都沒敢叫醒她,這位以做女俠為理想的姑娘起床氣可大得很,便是小和尚的師娘都不敢輕易去觸黴頭,更別提一家四口就數他們最沒有江湖地位的師徒了,再者,吳南北也怕到時候自己舍不得,讓東西瞧見了要笑話或者生氣。

    人海自動分開。

    眼神清澈的小和尚和慵懶的白衣僧人,並肩而行。

    以老好人著稱的老方丈笑走下台階,見著了小和尚,打心眼喜歡。

    老方丈正要說話間,看到原本並攏的人海再度分開,抬頭看去,就瞅見一個在兩禪寺就是最大的小姑娘跑了過來,竟然邊跑邊哭了?

    笨南北的師娘站在廣場邊緣停下腳步,一臉無奈。

    姑娘跑到爹和青梅竹馬長大的笨蛋小和尚跟前,一路哭來,已經哭腫了眼睛,約莫是跑得急跌倒過,身上沾了許多塵土,她死死抓住小和尚的袈裟一角,傷心欲絕道:“笨南北,我做噩夢了!”

    饒是在場大光頭們都是名動天下的得道高僧,此時此景,都是善意地哄然大笑。

    白衣僧人與老方丈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微微歎息。

    李東西死死攥住小和尚的袈裟,生怕一鬆手,就再也抓不住這片袈裟,再也見不到這個天經地義以為會永遠在一起的笨南北,她傷心欲絕,哽咽道:“我夢見你死了,成了佛陀,你說要往西而去,再也不理我了!”

    “我喊你吳南北,我說不喊你笨南北了,我還說讓你喊我李子和東西了,可你就是不理我,還是走了!”

    “南北,我夢到你站在北涼城下,我站在城頭上,隻能看著你,你前麵是密密麻麻的可怕騎兵,不知道有幾十萬,可你說‘天地之大,容小僧隻在這北涼城前方寸地,為李子豎起一道慈碑’,然後那些壞人就一齊射箭了,他們也不衝鋒,隻是一撥一撥箭雨潑在你頭上!你先是流血,整件袈裟都紅透了,後來你在原地坐下,低頭念經,血都變成金色的了!然後你就變成了佛陀,爹說過這就是菩薩低眉金剛怒目,你成了佛陀,你再也不肯見我了!”

    “笨南北,我不要胭脂水粉了,你別死,好不好?”

    姑娘說得斷斷續續,梨花帶雨。

    與老僧們說經講法,有天女散花頑石點頭風采的小和尚,估計是心疼東西的傷心,也跟著哭了起來。

    整座廣場僧人盡悚然!

    被震撼得無以複加。

    老方丈眼皮斂了斂,輕輕望向白衣僧人,後者笑了笑,道:“無妨,我這徒弟不去龍虎山便是,我去,師父,行不行?”

    老方丈微微一笑,本應該情理之中這次卻是天大意料之外地點頭道:“行。”

    小和尚笨南北正了正袈裟衣襟,雙手合十,麵朝背後高處便是大雄寶殿匾額的老方丈,低頭輕聲道:“小僧如果真的可以成佛,今日起卻也不想成佛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14:34
雪中悍刀行 第十七章 公公

    北莽與北涼貿易,其中以馬買茶比例極高,大多是粗茶,用作調劑飲食,但久而久之,也就逐漸有幾條古茶馬道建成,輸送一些龍井碧螺大紅袍這類好茶,雨前明前這段時候時尤為繁忙,茶道上商賈販客絡繹不絕,留下城作為一座北莽南部較大邊城,近水樓台,加上城內有幾眼水質上佳的好泉,其中雀舌泉更是名列天下七十二名泉之一,使得城茶館林立茶亭錯落。城東北角銀錠橋附近有一處臨水小茶肆,不掛牌匾,門口掛了隻竹編鳥籠,停著一隻綠衣紅嘴的鸚鵡,都說鸚鵡學舌,可這隻憨貨見著客人就殷勤喊公公公公,這不是討罵討打嘛,實在讓人惱火,加上茶肆簡陋,賣的又不是上等好茶,隻是舊西蜀那邊傳過來的蓋碗茶,吃法俗氣,茶葉也一般,也就顯得門庭冷落,老板是個有些書卷氣的老男人,兩鬢霜白得徹底,麵容卻是中年男子,以他生冷疏遠的性子,哪拉攏得起熟客。

    店唯一夥計是個年輕男子,相貌還算周正,成天挎了柄木劍,偶爾逮著了不明就進這間小茶肆的麵生客人,鼓足力氣熱絡伺候,可用力過頭,反而讓那些客人厭煩,付過了茶錢也不打算再來,小小茶肆生意愈發冷清,好在租金不貴,本錢也不多,茶肆勉強支撐得下去,暮色中,老人臨床坐下,給一架蟒皮二胡調弦,先前有上門客人識貨,見這架烏木二胡音質好,想出八十兩銀子買下,不管青年夥計如何慫恿唆使,說有了八十兩銀子就可以開一家更大的茶樓,可惜老人就是不賣,讓年輕人氣得差點把那隻鸚鵡宰了吃肉,這會兒他給自己搗鼓了一碗加蛋的蔥花麵,在隔壁桌子上埋頭吞咽,含糊說道:“老黃頭,再這麼下去,我們茶肆可就要做賠本買賣了,我知道你不缺錢,但以前我兄弟說過,出來混江湖,自己大手大腳是一回事,但既然是與人做買賣,決不能虧了去。老黃頭,你別假裝聽不到,跟你說正經事,你再這麼裝聾子,我可真跟你急了。”

    氣態冷清的老頭子斜瞥了眼挎劍青年,譏諷道:“溫小子,你不就是想著掙錢了,好將茶肆換成茶樓,到時候有由頭跟我開口雇兩位秀氣小娘來幫工嗎?想女人想瘋了?我這兒還有幾吊錢,大牌青樓去不了,找些姿色尚可的野妓還是綽綽有餘,可惜私妓不比官妓,給不了你破處的紅包。”

    姓溫的年輕人拿大碗狠狠一拍桌子,怒道:“老黃頭,扯什麼犢子呢,我是這種人嘛?!”

    老頭子笑容玩味道:“小子出息了啊,敢在我麵前拍桌子了。信不信回頭把你丟到北莽皇宮頭,讓那老婆娘換換口味?”

    一身雞皮疙瘩的寒磣劍客諂媚笑道:“老黃頭,你我相依為命,以和為貴以和為貴,餓不餓?小的這就去給你老做碗拿手蔥花麵?”

    老家夥不吃這一套,揮手道:“去把那學舌憨貨拎進屋子。”

    年輕人加緊吃完麵條,一根都不剩,還舔了添碗底,仍是滿臉意猶未盡,走去門口摘下鳥籠,一路上想教這隻鸚鵡一些新花樣,他說“大爺”,它便回複“公公”,他說“姑涼”,它還是說“公公”,氣得他破口大罵“你大爺的”,它還是“公公”,被詛咒了三聲公公的年輕人伸手進籠子教訓這隻不開竅的扁毛畜生,綠衣鸚鵡一陣撲騰,掉了幾根羽毛,老頭子無奈道:“這憨貨已經算是鸚鵡的花甲之年,本來就沒幾根毛可以掉,你小子跟一頭畜生慪氣什麼。”

    把鳥籠丟在桌上,年輕人換了個幾個坐姿都覺得不舒服,幹脆再拎了一條長凳,按照老黃頭的古怪說法,頭腳擱在凳上,身子懸空,雙手交叉疊在後腦勺下,望著天花板發呆,以往這是個烤鵝鋪子,天花板有一層髒乎乎的油膩,年輕人歎氣道:“老黃頭,我當下很憂鬱啊。要不你再說說江湖故事,我就愛你講這個。”

    老家夥對誰都是愛理不理的臭脾氣,沒好氣道:“無話可說。”

    年輕人是自來熟的無賴性子,山不就我我就山,眼神驀地溫暖起來,自顧自說道:“知道老黃頭你是個老江湖,肯定有很多有趣的事情藏在肚子,你喜歡爛在肚子,不願說就不願說,反正俺溫華也是有故事的男人。以前跟兄弟一起闖蕩江湖,兩個爺們,年輕夥子屁股上可以烙餅啊,所以大晚上總是不太容易睡著的,睡不著咋辦,聊來聊去總是要聊到女人身上去,我那兄弟相貌好,我嫉妒得很,平日子經過村子討水喝,要是我去敲門,那些個可惱婆娘們個個跟被我瞧一眼就丟了貞潔的烈婦般,別說給水喝,才開門就關門,嘿,換了徐小子一去,就如狼似虎了,拉拉扯扯,別說給水,連身子都想一起給了,唉,這事兒也不怨徐小子,人長得好看,都是爹媽使勁,當兒子有啥辦法,怨不來也羨慕不來。我每次見到俊俏的小娘,就都要跟他說,當時以為徐小子約莫是沒吃過這個不行那個不好,把我憋氣的,就跟他說遲早有一天練劍練出大名堂了,就找個條子好的女俠做媳婦,氣死他。老黃頭,結果你猜怎麼著,他說這世間的女子,再水靈,也得吃喝拉撒,你覺著江湖那些個高高在上的仙子姐姐,也得放屁不是?”

    年輕說得忘乎所以,一拍大腿,一屁股跌在地上,拍了拍灰塵,重新在兩條長凳上躺好,繼續說道:“他說見著女人可不能緊張,否則活該一輩子光棍,上次往北涼這邊趕,見著了她,手心滿是汗,後來靈機一動,想到徐小子的說法,還真就不緊張了,可一想到她放屁的情景,就笑得有些傻了,估計沒能給那位神仙姐姐留下好印象,唉,這約莫就是徐小子所說的熊掌和魚翅不能呆在一個碗頭了。後來在湖邊遇見了徐小子,一起拉屎的功夫,他給我支了一招,更狠,說是如果還緊張,別怕,就想像一下仙子女俠們如廁拉屎的模樣,他娘的,當時老子差點一屁股坐在自己屎堆!”

    一直老頭子抬起頭,點頭道:“有點意思。”

    木劍青年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不管徐小子是誰,當時一起遊曆江湖大夥兒是真的窮得叮當響,他也就帶了個缺門牙的老仆,跟老黃頭你一個姓,不過那個老黃瘦得跟竹竿似的,風一吹就搖晃,還有一匹劣馬,他也就這兩樣家當了,但我這人死要麵子,愛慕虛榮,就喜歡在別人麵前充大爺裝公子,見著了外人,逢人就說這馬是我的,這老仆也是我家的,徐小子也從不揭穿,還配合著給我幫襯幫襯,騙那些踏春秋遊的小娘們,他都心甘情願扮作我的伴讀,好幾次若非我自己不爭氣露了餡,都差點要得手了,哪輪得不到你現在取笑我還是雛!所以呢,我就想那些富貴子弟們結交酒肉朋友,看似出手闊綽,可畢竟比較他們的家底,那也是九牛一毛,徐小子不一樣,他身上有多少家當,就樂意跟我分一半,見我餓急了,指不定也就都給我了,所以我溫華這輩子就認這一個患難時的兄弟,我溫華以後僥幸踩了狗屎,做成了大俠,再有對胃口的朋友,那也是富貴以後認識的朋友,稱不上兄弟。就算嘴上跟他們稱兄道弟,但比起徐小子,還是要差了十條街。”

    不知為何到了北莽留下城的木劍溫華,回了回神,好奇問道:“老黃頭,我就奇了怪了,尋常高人,你出場時不飛簷走壁,不氣動山河,不大殺四方,都他娘的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高人。你當女子懷孕,挺著個大肚子就人人知道你懷崽子啦?可是老黃頭你咋回事,看你傳授我的劍術,挺像回事的,不說你身上銅錢少得可憐,怎的連半點排場都不講究?犯了事?會不會哪天突然就有一隊官軍衝出去,把咱們給剿滅了吧?”

    老頭子沒有作聲。

    溫華有些惋惜道:“看來老黃頭你也有些不可言說的傷心事,我懂了,不揭你的傷疤。”

    老頭子輕聲笑罵道:“你的見識都沒那學舌憨貨來得多,能懂什麼。”

    溫華起身怒道:“老黃頭,你能侮辱我的相貌,但你不能侮辱我的學識!”

    老頭子一揮袖道:“滾你的蛋!”

    溫華馬上變臉,嘻笑道:“老黃頭,給說說江湖故事,你講的比那些說書先生更有意思。你隨便說說,我給敲背揉肩。”

    老頭子板著臉道:“想聽也行,做碗麵先。”

    溫華嘴角抽搐著去灶房做了個碗蔥花麵,故意少加了些蔥花,畢恭畢敬端到老頭子桌前,後者拿筷子一攪和,蔥花愈發找不出幾粒,溫華隻得憨傻笑著,老頭子也不斤斤計較,緩緩說道:“江湖上有個名氣很大,而且每次出劍殺人都要沐浴燒香的卓絕劍客。”

    等了半天,見這老頭兒光顧著吃麵條了,以老黃頭的精明吝嗇,還不得吃完麵條就不說故事了啊,溫華趕緊催問道:“然後呢?”

    老頭倒是沒有賣關子,低頭吃麵,說道:“然後他有一次被宰了。”

    溫華翻了個白眼,隻好在肚子罵娘。

    老頭子繼續平淡無奇說道:“江湖上有個師門高崇年輕貌美的女俠,每次行走江湖都引來無數年輕俊彥吹捧。然後?然後江湖得知她與師妹有一腿,原來是不愛男人愛女子。”

    這一次老頭子有些良心,自問自答了一番。

    溫華壞笑道:“也就是沒碰到我這種風度翩翩年輕有為的英俊劍客,才會誤入歧途。”

    老頭子挑了挑一筷子麵條,一個吸溜入嘴,咽下後緩緩說道:“江湖上有個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七十歲大壽那年,雙喜臨門,孫子娶了媳婦,老前輩自己也娶了一房美妾,小妾的歲數比孫媳婦的年齡還要小,然後?沒然後了。”

    溫華訕訕道:“還有這種老不知羞的武林前輩?這可如何是好,咱們年輕人初入江湖,如何跟這幫老王八搶女人?”

    老頭子吃完最後一口麵條,他是個飲食起居極有規的矩老家夥,筷子擱在碗邊上,就算拿尺子去量,筷子也一定是離碗一寸,不差絲毫。他重新拿過二胡,說道:“所以朝代也好,江湖也罷,我都不喜歡看到一些老家夥死皮賴臉跟年輕人較勁,一個人蹲在茅房不拉屎也就罷了,連屁都不放一個,像話嗎?你說這些人既然都呆在茅坑了,怎麼不索性去吃屎,我呢,就是一個老農,在這天底下這種上一棵好苗子,跑到那挖出一塊菜圃,收成要好,靠什麼?除了靠老天爺,還得靠施肥,所以就用得上那些茅坑的人和屎了。”

    難怪老頭子喜歡徐小子那套道理,異曲同工之妙啊,隻不過溫華有些臉色古怪,心想你一個才吃完麵條的人,自己也是個老家夥,又是茅坑又是屎屁的,這也挺不像話。

    老黃頭笑了笑,望向窗外,語氣平淡道:“幫親不幫理,這話說起來輕鬆解氣,可真當不平事窩囊事落在自己頭上,才知道天地間最大的,還是一個理字,而非情與義二字。可恪理守禮一事,容易讓人變成孤家寡人,不如情義來得輕鬆。”

    溫華聽得一陣頭大,白眼道:“老黃頭,別跟我講這些。”

    老頭子笑道:“有些人求我說我都不說,你小子還挑肥揀瘦,問題是盡揀瘦的,不如以前那些莊稼苗子,你小子眼光不行,這輩子也就練劍馬虎。”

    溫華就不愛聽這個,換了個話題問道:“老黃頭,你有沒有見到比我更有練劍悟性的天才?”

    老頭子冷笑道:“你說呢?”

    笑了又笑的溫華端起空碗筷,就準備拿回去,老頭子突然問道:“還記得我說過讓你練劍大成以後要辦一件事殺一個人嗎?”

    溫華愣了一下,說道:“當然,到時候你就算讓我拿劍去殺皇帝老兒,也覺沒二話。”

    老頭揮手趕人道:“殺一個皇帝未必比得上我要你殺的人,更有意思。”

    溫華沒那麼多彎彎腸子,也不庸人自擾,別看他空閑時候與老黃頭嬉皮笑臉,真正練劍時,瘋魔得一塌糊塗,那股子狠勁,不知道是打娘胎帶來的,還是上輩子留下的,連黃老頭這個眼高於頂的家夥都暗自欣賞。

    木劍溫華走出幾步,冷不丁轉身,一臉尷尬問道:“老黃頭,這隻鸚鵡天天嚷著公公,你該不會是以前春秋八國的太監吧?見過皇帝陛下皇後娘娘嗎?”

    老黃頭深呼吸一口,麵帶微笑。

    溫華轉身就跑。

    老人臨窗靠著椅背,桌前放著鳥籠,籠中鸚鵡上了年紀,雖是綠衣紅嘴的珍品黛眉種,以往隻有皇宮大內才供養逗弄得起,但這一隻不知何時就會死去,故而也不值錢了。自嘲隻是這天下一個這一鋤頭那一錘頭老農的老人眯起眼,昏昏欲睡,喃喃道:“千山以外有千山,這就是江山。六宮粉黛獨見你,這就是美人。江山美人古難全,情理更難全……比起一些女子,世間多少男兒是閹人。”

    鸚鵡又在那碎碎念叨:“公公,公公……”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14:56
雪中悍刀行 第十八章 將軍甲涼王袍枇杷樹

    原本在年輕的慕容姐弟心目中,北涼王隻是一個空洞的稱呼,在遙不可及的邊境北涼,身後是茫茫多的鐵騎,三十萬?他們無法想象這是怎樣的一個數字。如此一個被私下稱作二皇帝的大藩王,應該是跺一跺腳就能讓王朝晃三晃的恐怖梟雄,隻不過原本與他們毫無關係,直到當慕容梧竹和慕容桐皇到了王府,入住梧桐苑,借著世子殿下的東風,數次與人屠在一張桌子上進餐,雖然從未膽敢正視,但似乎覺得這位徐大將軍也不是如何喜怒無常的老人,相反在世子殿下麵前好說話得很,連他們都看得出來北涼王府,說話最管用的不是這位藩王,而是他的嫡長子徐鳳年。不說慕容梧竹想不明白,連慕容桐皇都一頭霧水,隻好戰戰兢兢在梧桐院住下,既然是寄人籬下,就該有事事小心謹慎的覺悟,姐弟二人很少出院散心,所幸院子什麼都不缺,琴棋138看書網古藏,都是價值連城。

    不過院子那些個稱呼古怪的丫鬟們,都沒給什麼好臉色,大丫鬟紅薯還好,比較和藹和氣,黃瓜綠蟻這幾個二等丫鬟都橫眉豎眼,讓慕容梧竹膽戰心驚,所謂宰相門房三品官,王侯管事賽郡守,她如何能不怕,不過慕容桐皇要相對硬氣一些,與丫鬟借琴借書什麼的,都理直氣壯。

    讓慕容梧竹如釋重負的是一名青州女子的到來,也住在梧桐苑,據說這個名叫陸丞燕的青州女子出身世族高門,家老祖宗是王朝上柱國,父親陸東疆也已是一郡郡守,她帶來了一名重瞳兒的年輕仆役進府,後來與世子殿下見麵後,那個長有詭異重瞳兒的年輕人就去了邊境,這些小道消息在梧桐苑流傳得很快,但也僅限於在這個院子流傳,若說慕容姐弟多少有些爭不起躲得起的味道,那麼這個一流豪閥出來女子就與那些丫鬟們爭鋒相對了,性子剛烈的丫鬟黃瓜就總陰陽怪氣說些鳩占鳳巢的怪話,世子殿下在時,女子們還算維持表麵上的一團和氣,等世子殿下一出門,天就變了,一屋子女人,個個擅使殺人不見血的冷刀子,似乎比幾百柄飛劍來來往往還要厲害,慕容梧竹很佩服那個陸丞燕,幾次怯生生遠遠旁觀,聽著她說話柔聲細氣,卻能讓人憋死,聽說她以後可能會是世子殿下的首位側妃,慕容梧竹心想也就隻有這般聰慧伶俐且無所畏懼的女子才配得上北涼側妃。

    北涼王獨自一人走進了梧桐苑,丫鬟們除了紅薯上前施福行禮,其餘女子都遠遠站著,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這也是老規矩了,紅薯也未一路陪伴,對她們而言,想在梧桐苑活得舒服,最緊要的不是做什麼,而是不去做什麼。徐驍便直接去了世子殿下的房間,也不坐下,走走停停,看似是幫著收攏一些小物件,屋子實在寬敞,光線也好,以至於擺滿了琳琅滿目的奇珍玩物都不顯逼仄,黃昏,臨窗的書案上鋪滿了暮色餘輝,泛著溫暖的淡黃色,徐驍伸出布滿老繭的手,在書案邊緣緩緩滑過,停下後,許久沒有動靜,似乎想起什麼,輕輕笑了笑,縮回手,雙手插袖,麵朝窗口,視線由窗外投向牆外。

    徐驍轉身望著亭亭玉立於門口的陸家丫頭,招手笑道:“丞燕來了啊,進來坐著說話,陪伯伯說說話。”

    陸東燕進了屋子,等徐驍坐下後,才揀了條繡凳略顯拘謹坐著。徐驍笑眯眯道:“伯伯是忙碌命,這段時日招待不周,回去可別跟陸柱國編排伯伯的不是啊。”

    陸東燕搖頭笑道:“不會的。”

    徐驍哈哈大笑,頓了一頓,陷入回憶,感慨道:“記得我第一次進京麵聖,便是陸老尚書禮賢下士,帶著我這個年輕武夫一同去金鑾殿,算是一起走的那段路。那會兒我還覺得納悶呢,一位堂堂正二品的吏部尚書,怎麼就樂意跟一個才剛獲勳的從六品小武官並肩而行,不嫌掉價嘛,現在徐伯伯算是懂了,早聽說上柱國懂一些讖緯青囊,看來就是在等現在這一天啊,我當時要知道,肯定要壯著膽子腹誹一聲老狐狸。”

    才知道有這麼一段香火情的陸東燕抿嘴一笑,眼神純澈,沒有流露出太多敬畏和好奇。

    徐驍語氣淡了些,說道:“徐伯伯在北涼這邊也聽說了一些,你這妮子才一腳到北涼,溫太乙洪靈樞這兩老家夥就在京城那鼓噪了,記得丞燕你小時候可沒少去他們兩家串門走戶吧,兩老頭真是一點不念舊情,老的欺負不過就欺負小的,活了一大把年紀,越活越回去,這些年青州要不是陸柱國撐著大局,別說碧眼兒使壞,早就談不上什麼青黨了。不過話說回來,自家人不說客氣話,老尚書如果再咬牙撐著,雖說青黨還能續命個幾年,可你們陸家就要被溫洪給壓得死死,老尚書若非對一手造就的青黨徹底死心,絕不會讓你來北涼,如此一來,青黨已經斷了僅剩的一口氣。”

    陸丞燕小聲道:“老祖宗說過他這個歲數,該享受的都享受了,是時候為子孫謀福了。”

    徐驍終於有了笑意,點頭道:“我就喜歡老尚書做實誠人說實誠話,說心話,伯伯對青黨一直沒太大惡感,要名要利要權要官,直來直往,什麼事什麼人都往秤上丟,稱出多少斤兩就買賣多少錢,絕不含糊,和這樣的人物打交道,其實還來得不費心思,溫洪兩老不死,在京城跟張巨鹿顧劍棠好的沒學到皮毛,壞的倒是學得十足,本來青黨就沒拿得出手的輔政人才和經緯策略,不抱團的青黨哪經得起別人幾下子鬧騰,散心就要散架,可惜了。”

    陸丞燕自然不敢搭話。

    徐驍自嘲道:“跟你說這些做什麼,伯伯本來是想跟你拉拉家常的,唉,這人一老,就老糊塗。”

    陸丞燕眨了眨眼睛,輕柔說道:“徐伯伯,你給我說說世子殿下小時候的事兒吧?”

    徐驍做了個揮手的隱晦動作,卻不是拒絕陸家丫頭的提議,而是退去隱匿的死士,這才對陸丞燕微笑說道:“這一說可就指不定什麼時候能停歇嘍。”

    陸丞燕笑容燦爛道:“等到徐伯伯說累了為止!”

    徐驍招了招手,顯然心情極好,笑道:“來來來,坐近了說,伯伯就喜歡嘮叨這個,鳳年在的時候他不讓說,伯伯往日也找不到肯真心實意聽這些的,湊巧抓到你這妮子,正好正好。”

    時光流逝,陸丞燕這才知道徐伯伯其實是一個很健談的老人,說起世子殿下兒時的趣事糗事,灰白相間的稀疏眉宇間,滿是溺愛和自豪,這時候的徐伯伯與自己家的慈祥老祖宗並無兩樣,說起眼中出息的子孫,都舍不得用重了語氣。期間大丫鬟紅薯端了食盒進來,裝滿了精致糕點與解渴的瓜果,老人談到興頭上,毫無架子可言,幾次親手給陸丞燕剝了甜柑,世子殿下的住處夜間照明並非蘭膏明燭,屋子房梁上有許多玄妙機關,不知紅薯如何動作,便露出許多鑲嵌其中的夜明珠,屋內亮堂如白晝無異,關鍵是光芒柔和,長久身在其中,也不會讓人感到刺眼疲憊,陸丞燕沒在北涼王府見識到世人想象中鍾鳴鼎食那種尋常的豪奢,卻在無數細節見識到了北涼的底蘊和氣魄。直到紅薯遞過來一個繡工華美的絨墊子,陸丞燕見到這名一等丫鬟眼中的暖意,以及豐腴美人那微翹的嘴角,知道自己這一刻才算勉強融入了梧桐苑。

    天色漸濃,徐驍終於站起身,不要陸丞燕相送,徑直走出了屋子,到院子時,喊了聲紅薯。

    兩人一同走向院門口,徐驍平淡道:“本意是讓你跟鳳年一起去的,好有個體己人照應,不過一來他不答應,二來這院子缺了你不行。”

    紅薯柔柔道:“青鳥。”

    徐驍語氣有一絲無奈,笑道:“這死心眼丫頭,跪了一宿,等我點頭,拿著那槍就出去闖了,我到現在都不敢跟鳳年說這一茬,生怕被罵個狗血噴頭。”

    紅薯笑了笑,梧桐苑的丫鬟,數她與身前這位北涼王最說得上話,除了父子,再沒有人知道她是王妃留下的死士。

    徐驍輕輕歎息道:“脂虎走了以後,你倒是像鳳年的姐姐了。”

    紅薯正要說話,徐驍擺擺手道:“你與陸家丫頭是一路人,以後多關照她,北涼的水土,跟青州完全不同,再聰明的女子,一時半會也適應不過來。總不能把好好一棵青州牡丹移栽在北涼土地,咱們就這麼撒手不管了。不過你記住,過些日子,你傳給消息給她,就說那重瞳兒死了,看看她的反應,若是這一關過了,你再與褚祿山一起著手準備她嫁入徐家的事情。若是沒過關,就當她沒有做側王妃的命。”

    紅薯點了點頭。徐驍走到院門口,笑問道:“你說今日本王與她一席談話,她接下來時日是恃寵而驕,還是寵辱不驚?你是女子,更懂女子心思。”

    紅薯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奴婢不敢妄言。”

    徐驍也不為難這名梧桐苑大丫鬟,獨自走出院子。

    梧桐苑的陸丞燕,明明應該滿心歡喜,實則手腳冰涼,連她自己都不懂為何如此。

    徐驍來到聽潮湖散心,見到湖心亭中坐著靖安王妃裴南葦,還有按照他吩咐與這名王朝正王妃形影不離的舒羞,兩女相隔十餘步距離,舒羞的職責隻是觀察裴王妃的言行舉止,對於真正高超的易容來說,形似是術,神似是法,術法合一才算大功告成,裴南葦的嬉笑嗔怒癡,一皺眉一抿嘴一愣一驚,舒羞都要記在腦海。起先裴南葦很反感這名北涼扈從的盯梢觀摩,隻不過舒羞恨不得裴王妃真情流露越多越好,她才不計較裴南葦是否記恨惱怒,到了北涼王府,你一個靖安王妃算啥子的王妃?後來裴南葦幹脆就徹底無視舒羞,不知為何到了這座朝廷和江湖都忌憚的陰森王府,她反而真正安下心來,住在一間臨湖雅園,世子殿下心思細膩,專門讓人弄來幾畝蘆葦,打開窗戶便可賞景,雖比不得襄樊城外的蘆葦蕩一望無垠,讓故作鎮靜冷淡的裴南葦隻在眉梢透露出幾分喜慶,蘆葦蕩再大,終歸不是她的,北涼王府這幾畝蘆葦,再小,那世子殿下明言都是她的。

    徐驍走入湖心亭,舒羞已經默默下跪,裴南葦趕緊起身施福,輕聲道:“民女參見徐大將軍。”

    “無需多禮。”

    徐驍打趣道:“你跟那娘娘腔的趙衡,本王看來得顛倒個,你做靖安王,他來做靖安王妃。”

    裴南葦一臉苦澀。

    徐驍沒有坐下,說道:“裴南葦,以後你進出府沒有限製。”

    裴南葦下意識又起身行禮,恭敬道:“謝大將軍恩典。”

    徐驍笑了笑,走出亭子,嘀咕道:“你這兒媳婦,忒多規矩了。”

    裴南葦一臉愕然,隨即俏臉漲紅。

    舒羞眼神豔羨得緊。

    徐驍慢悠悠踱步回到自己房間,除了膝下二子二女,這絕對不會有任何外人踏入,就算是陳芝豹這幾位義子,有事稟報,也隻是在院中門外出聲,再一同前往附近的一座軼事閣書房商談軍機要事。

    院中隻有一株枇杷樹。

    夜幕中,徐驍站在樹下,怔怔出神,回到並不寬敞奢華的屋內,簡單樸素,外屋有兩隻衣架,徐驍彎腰從桌底拉出一隻箱子,打開以後並非什麼奇珍異寶,而是滿滿一箱子的布鞋。徐驍拿出一雙縫到一半的厚底布鞋和針線盒,點燃蠟燭後,嫻熟咬了咬針頭,手指纏上絲線,開始縫鞋。

    不遠處,兩架衣架,架著一套將軍甲,一件北涼王蟒袍。

    窗外,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15:34
雪中悍刀行 第十九章 可好

    初上武當練刀時,世子殿下就悔恨早幹嘛去了,想著就應該讓王府豢養的那些死士捉對廝殺,這樣才能見識到真正的殺人手段,而非一些看似刀光劍影的花哨動作。讓馬賊匪首宋貂兒與肖鏘兄弟相殘,除了想讓後者死不瞑目,同時也有見識見識離手劍燕盤旋的妙處,當初在襄樊官道上吳家劍冠的馭劍術讓世子殿下大開眼界,說不眼饞絕對是自欺欺人,方才宋貂兒以臨近二品實力的陰毒軟劍,逼出了肖鏘所有本事,後來世子殿下拿飛劍嚇唬宋貂兒,算是臨時起意,有些手癢,所幸打腫臉充胖子成功,沒有太過丟人,對於宋貂兒這個書生出身的馬賊,徐鳳年的印象並不差,有心計有隱忍,難得的是知進退,但最讓徐鳳年欣賞的還是自知臨死時的那一番話,興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正是如此,徐鳳年才真正對宋貂兒刮目相看,宋貂兒說他二弟是邊境上難得的厚道人,宋貂兒自己何嚐不是?

    徐鳳年走遠以後,吐出一口血,趕忙捂在手心,袖中飛出一柄蚍蜉短劍,仔細飼養一通,這才悄悄收回,飲血成劍胎,由靈氣孕育出靈根,一柄飛劍才算初步告捷,劍胚要好,養劍要妙,馭劍要強,三者兼備,才可飛劍殺人,徐鳳年目前馭劍離手,嚇唬人可以,殺人絕對不行。

    徐鳳年來得匆忙,走得悠閑,想起當年曾跟嚴池集的女兒嚴東吳在雪夜奔襲,殺了那批練刀樁子後,還贈送了她那張猙獰大麵,若說是他故意在冷美人麵前耍威風,還真冤枉了世子殿下,要不是他以這種方式說與徐驍,以徐驍對北涼的嚴密掌控,嚴池集別說去京城當那骨鯁清流,靠著嫁入皇家的女兒嚴東吳成為皇親國戚,就是北涼都走不出去。

    當年一起長大的四個狐朋狗友,除去李瀚林浪子回頭,在北涼軍靠實打實的拚命廝殺撈取軍功,其餘兩位竟然都已去了京城,不得不與家族裹挾一起站在北涼的對立麵,不得不說是一個天大嘲諷。

    徐鳳年走回魚龍幫駐地,發現劉妮蓉遙遙站立,臉如寒霜,當時徐鳳年出去跟蹤肖鏘,就發現這娘們尾隨在後頭,隻不過她跟丟了,不得不原路折回。劉妮蓉等了半天,終於看到這個給出太多謎團的將軍府子弟迎麵走來,譏笑道:“原來徐公子的輕功如此一流。想必家學淵源,更有名師指點。”

    徐鳳年笑道:“一般一般。”

    劉妮蓉沒有搗鼓漿糊的意思,開門見山問道:“沒見到肖幫主?”

    徐鳳年也幹脆說道:“如果我說我偶然撞見肖幫主練劍,一時手癢,互相切磋了下,然後不小心把肖幫主給宰了。或者說肖幫主為了能讓他兒子肖淩坐上魚龍幫幫主寶座,與四股馬匪勾結,想要私吞貨物,再將劉小姐雙手奉送給一名馬賊頭目。你願意相信哪一個?”

    劉妮蓉冷笑道:“我隻想知道你怎麼活著回來!”

    徐鳳年緩緩道:“四股馬匪,其中一位綽號李黑塔,用一對宣化板斧和金雀開山斧,一個綽號老銅錢,用樸刀,還有一個刀疤臉,最後一位馬賊綽號不明,反正肖鏘與其中一位是舊相識,出倒馬關以後搭上線,四股勢力合力拉起了一百來騎的馬匪,到留下城前每日用散騎疲敵戰術騷擾魚龍幫,最後一日應外合,若是肖鏘沒辦法下迷藥,他就負責襲殺公孫楊,事後分贓四千兩現銀。不過如今他們都死了。我勸你別在這件事上刨根問底,對魚龍幫沒好處,到時候與肖淩就說他父親是與馬匪死戰,戰死的。”

    劉妮蓉死死盯住徐鳳年,道:“你覺得這等大事,我會信任一個才知道姓什麼的人嗎?”

    徐鳳年反問道:“肖鏘祖宗十八代你可能都知道,你就信得過他?”

    劉妮蓉一時間無言以對,氣氛僵硬,公孫楊從陰影中微瘸著走出,打了一個圓場,笑道:“小姐,我信徐公子。”

    劉妮蓉冷哼一聲,錯開身,徐鳳年走上山坡,劉妮蓉望著這個可惡的背影,終於胸脯急劇顫動,展露她內心的惶恐不安,轉頭輕聲問道:“公孫叔叔,真是如此嗎?”

    公孫楊苦笑道:“真相怎樣並不重要,結果如何才是關鍵,既然徐公子已經安然返回,我們不妨當作肖鏘已經為魚龍幫戰死在馬匪手上,對肖鏘對小姐還有對魚龍幫都說得過去。小姐懷疑徐公子身份,這在情理之中,隻不過不管他是那位兵器監軍將軍府上的什麼角色,掂量一下當下的魚龍幫,並不值得一座將軍府親自出馬去處心積慮地算計陷害,這便足夠,既然魚龍幫與將軍府還算是合作關係,徐公子行事有些反常,又有什麼關係,人在江湖,誰沒有點自己的秘密。”

    劉妮蓉嗯了一聲。

    公孫楊猶豫了一下,說道:“小姐切莫對徐公子太過關注。”

    劉妮蓉抬頭坦然笑道:“公孫叔叔多慮了,妮蓉豈會這般不識大體的兒女情長,何況我對這個家夥,隻有反感。”

    公孫楊笑了笑,目光清澈的劉妮蓉問道:“肖鏘真的死了?是馬匪窩鬥,然後被姓徐的撿了漏?”

    公孫楊歎氣道:“想不通,猜不透。”

    劉妮蓉笑道:“那就不想了。”

    公孫楊苦中作樂道:“這個法子省事。”

    徐鳳年回到篝火旁,火還旺著,應該是少年王大石見他不在就來添了枯枝,火堆旁還有許多枝椏茅草。夜宿坡頂不是什麼美事,日夜溫差大,魚龍幫不比常年走鏢的,早已是滿肚子苦水,隻不過先前被零星出現的遊哨馬匪給震懾到,輪流值宿,能打個瞌睡就心滿意足,徐鳳年默默入定,人身有三百六十一竅穴,猶如一座座驛站,那麼十二經脈與奇經八脈就是主幹驛路,氣機運轉,大體循序漸進有法可依,習劍練刀,一般人都提得起來,為何同樣一劍一刀,在不同人手中就天壤之別?尋常武夫駕馭兵器,所謂章法,不過是師父那傳授下來的套路把式,偶有機遇,有了幾本心法秘笈,開竅也不過十之三四,氣機孕育有限,說到調用更是捉襟見肘,道教大黃庭修行,修得正是教體內三百六十一洞天福地盡開,與天地求磅氣機,聚氣卻不泄,當初王重樓以無上手法灌輸大黃庭,畢竟是逆天行事,失去四分大黃庭,之後徐鳳年就算開竅謹慎,守拙精妙,也是不得不再失一分,真正化為己用的不過是一半大黃庭,卻已經讓徐鳳年逼近金剛境界,大黃庭之裨益巨大,可見一斑。如今徐鳳年仍有六大竅封閉,不管如何按照獨門口訣去吐納,去營陰陽濡筋骨,都衝不破那一層窗紙。這已經是當初羊皮裘老頭幾百手兩袖青蛇錘煉的前提下,得到的最大碩果。

    王仙芝的刀譜,對招數闡述寥寥無幾,更多是列舉了許多堪稱晦澀甚至是無理的氣機流轉軌跡,絕大部分有悖常理,但在徐鳳年私下印證後,對李老劍神在船頭以繡冬刀拍擊核桃解釋劍意和劍招,豁然開朗,愈是高明劍招,就愈是需要近乎繁瑣的氣機運淌來支撐,熟能生巧,常人隻看到高手出招輕描淡寫,卻有摧城撼山的威能,卻不知道其中修行的艱難困苦,李淳罡曾自稱壯年巔峰一劍,氣機瞬間體內繞行三百,故有劍仙一擊心遊萬仞精騖八極一說,這是何等恐怖的“忘乎所以”?

    徐鳳年睜開眼,吐出一口濁氣,自嘲道:“看來術數不行的話,除非真正百年一遇的天賦異稟,否則都成不了武道巨擘。”

    世子殿下抬頭望著璀璨低垂的星空,一本正經道:“殺二品高手六人,金剛兩人,指玄一人,做得到嗎?”

    徐鳳年低頭看了眼樸拙的春雷刀,嘿嘿道:“這總比把天下十大美人都搶回家當花瓶擺設來得輕鬆。”

    世子殿下向後倒去,躺在地上,朝星空做了個鬼臉,閉上眼睛喃喃說道:“天上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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