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190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23:30
雪中悍刀行 第三十章 清明灑黃紙

    北莽邊境這邊與漢人衣冠的離陽王朝習俗相近,尤其是在八國遺民大量遷移湧入後,其實已是相差無幾,重陽登高插茱萸,中秋賞桂吃月餅,年夜守歲放鞭炮,還有今日的清明掃墓,家中男子不管老幼攜帶酒食果品紙錢上墳,燒紙錢,為舊墳覆新土,讓做晚輩的稚童少年們在城中折上嫩黃新枝插在墳頭,燒過黃紙,然後叩頭行禮,祭拜先祖,求一些陰福,便可返回。清明什麼時辰上墳沒有定數,早晚皆可,隻不過留下城今天頭頂大雨潑得厲害,墳頭大多在城郊,離得不近,許多百姓心疼衣衫,都希冀著能晚一些等雨小去了再去掃墓。

    所以陶城牧三十一騎的出城就顯得十分刺眼,留下城內青石板街道由中間往兩側低斜,平時不易察覺,到了大雨時節,看到雨水滑入水槽,才能看出明堂,三十名披甲鐵騎馬蹄陣陣,重重敲在街道兩旁的人心上,聯係這名衝攝將軍在邊境沙場上殺敵破百、以及日日在城牧府中殺人喝酒盡興的血腥事跡,升鬥小民們就愈發覺得這名軍旅出身的城牧可以放心依靠。

    魏豐是商賈,商人掙錢再多,終歸不如士族地位尊崇,魏豐雖然是留下城屈指可數的富人,但所擁府邸仍是離城牧府第所在街道隔了兩條街,好在魏府在主城道上,鬧中取靜,恰好可以看到三十一鐵騎馳騁出城,為首便是不合官製身披甲胄的陶潛稚,坐騎是一匹罕見汗血寶馬,通體淡金色,汗血寶馬本就已經格外珍貴,這一匹姑塞州持節令割愛賞賜下來的駿馬又是其中翹楚,雄健異常,讓城中富人垂涎三尺,讓百姓望而生畏。

    城牧陶潛稚一馬當先,目不斜視,自然沒有留心到魏府大門高牆青瓦下,蹲著一個佩刀年輕人,一名身嬌體柔眼兒媚的丫鬟替他撐傘,那公子哥牆角根屈膝蹲著,臉朝南麵好不容易燒掉幾捧黃紙,約莫是心意已經盡到,還剩下一捧黃色紙錢放回了懷中。秀色可憐的丫鬟小聲提醒說道:“徐公子,給先人用的紙錢不好放進活人懷的,奴婢幫你收著吧?”

    徐鳳年站起身,見她左肩濕透,拿手指將紅木傘骨往丫鬟那邊推了推,雙手交疊放在腹部,望著雨中疾馳而去的鐵騎,笑而不語,隻是搖頭。眼角瞧見小傘又悄悄往自己頭頂這邊傾斜,好氣又好笑地接過小傘,不偏不倚撐在兩人頭頂,丫鬟春弄抬起小腦袋,眨巴眨巴那雙天生春意盎然的眸子。徐鳳年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道:“先送你進府,等下我要出去走走,你就別跟著了,這趟離開留下城也就不知牛年馬月才能回來。如果逛到城隍廟,雨不像現在這麼大,我就幫你和秋水帶一屜周記小籠包。”

    身段初長開的小丫鬟善解人意說道:“就這些路,奴婢跑幾步就到啦,公子你徑直去逛街便是。”

    徐鳳年眯起那雙好看至極的丹鳳眸子,故作委屈,調笑道:“本想與某位小娘子多說幾句話的,奈何人家不解風情。”

    那一刻,小姑娘好似如遭雷擊,整顆心肝都顫了,癡癡然說不出話來,隻是翹起那再年長幾歲便會驀地削尖下去的小下巴,望著眼前笑容醉人的公子。一些情竇初開,總是莫名其妙,也許多半會被雨打風吹去,但此時此景,讓小姑娘措手不及。

    徐鳳年笑著將她送入魏府,進門後小姑娘沒有立即走入深深庭院,而是站在原地看著他的修長背影,看得仔細,便看到他撐傘走入簷外雨簾時,身形頓了一頓,似乎透過傘沿看了眼如一大方滲墨硯台的天空。

    徐鳳年撐傘緩慢走在街道上,鞋襪袍腳早已在燒紙時浸濕。北涼世子殿下踩著北莽城內的石板,去殺包括城牧在內的三十一鐵騎,真相說出去好像有點冷,跟這讓人忍不住縮脖子罵娘的鬼天氣差不多。

    魚龍幫付出巨大代價送到城內的貨物其實交給魏豐以後,就沒有他們什麼事情,但還是留到今天,說好下午才出城。這幾天無非是魏豐盡了些地主之誼,讓幾名管事帶著這些沒見過大世麵的土鱉幫眾,好好體會了一回溫柔鄉的滋味,光是這筆開銷就多達三千多兩銀子,在魚龍幫看來實在是出手闊綽得驚世駭俗,連他們自己在吃喝嫖賭之餘都感到有點難為情,隻有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的劉妮容保持沉默,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客卿公孫楊的死訊。

    少年王大石是唯一始終留在魏府的笨蛋,除了練拳便是背口訣,前天徐公子教了他一招劍勢,可惜他如何都學不會,形似都稱不上,神似就更別提了,好在徐公子貌似是個不怕徒弟笨反而怕聰明的奇怪師父,王大石也沒啥負擔,反正徐公子好心好意教了,就老老實實學唄,隻知道那一招名叫三斤,光聽名字,王大石就挺鍾情,覺著透著一股子親近,不像魚龍幫那些師父們的唬人噱頭,動輒就是萬劍歸宗屠龍殺虎刀無敵旋風腿什麼的,嚇唬誰呢,反正連王大石都不信這些招式能有多大能耐。

    徐鳳年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意料之外的來人,平靜道:“去給公孫楊上墳?”

    麵容淒苦神情憔悴的劉妮容點點頭,然後一字一字沉聲說道:“再就是不讓你去上墳。”

    徐鳳年搖頭道:“我就在城轉轉,不去公孫楊的墳頭說什麼,也確實無話可說。劉小姐多慮了。”

    劉妮容大踏步前行,將徐鳳年遠遠甩在後頭。這對造化弄人的新仇人前後出城,劉妮容往西南方走去,徐鳳年則是行向東南。大雨滂沱,天色昏暗如夜,官道上泥濘難行。徐鳳年靴子裹滿了黃泥漿,不急不緩走了三炷香的功夫,沒有碰上一位掃墓的,徐鳳年吐出一口霧氣,啪一聲收傘,任由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開始狂奔,卻不是沿著官道直掠,而是繞了一個極大的圓圈,每一次腳尖踩地,地麵都轟出一個泥窟窿,濺起水花無數,若有常人旁觀,隻能看到青影一閃而逝,留下一大串間隔六丈綻放如朵朵蓮花的水坑,就像用石子朝湖中打了一個大水漂。

    城牧陶潛稚來到孤零零的一座墳頭,上面躺著一位談不上有何官爵的姑塞邊軍袍澤,陣亡時不過才是一名伍長,這老家夥十六歲進入邊軍步戰營,從軍三十來年,花了兩年功夫靠著僥幸殺死一名北涼鐵騎升為伍長,然後再用整整二十多年都在伍長這個位置上虛度光陰,在戰場上來來回回,始終沒殺過幾個人,但說來奇怪,槍林箭雨跟閻王爺打交道這些年,愣是沒死,老伍長這輩子麾下隻帶過十幾個兔崽子,而活下來的如今隻剩下四個,陶潛稚是其中一個,由步卒轉騎卒,平步青雲做到了衝攝將軍,一名當上了正五品的步戰統領,一名成了姑塞邊軍屈指可數的優秀遊哨,最後一人比陶潛稚的官位還要顯赫,隱約要一躍成為北莽王庭的棟梁。老伍長貪生怕死,教給這些新兵蛋子的不是如何英勇殺敵,而是怎麼貪生怕死怎麼去打仗,比如如何不露痕跡的裝死,比如偷取屍體上的細軟,如何搶斬首級撈軍功,但就是這麼一個馬上可以領取一筆俸祿回家養老的老兵痞,在一次毫無征兆的接觸戰中,死了,替手下擋了一記凶狠的北涼刀,整個後背都劃開,他這個北莽邊軍的普通步卒,所穿軟甲在鋒銳無匹的北涼刀下根本不頂用,陶潛稚跟幾個同齡人袍澤那時候還年輕,抱著奄奄一息的老伍長,不明白為什麼嗜酒如命的老家夥要說死在陣上好,都不用棺材。老伍長死前嘮嘮叨叨,也談不上骨氣,隻是疼得眼淚鼻涕一大把,最後說了一句,真他娘的疼。

    三十名從姑塞帶來的嫡係親兵整齊翻身下馬,站在遠處,其中兩人各自取下背囊,一人拿出好幾瓶將軍專門重金買來的好酒,除了酒就再沒其它,另外一人拿出油紙裹住的一大摞紙錢,與火褶子一同遞給將軍後,撐開傘,遮風擋雨。

    陶潛稚蹲在墳頭,一拳砸裂一隻酒瓶,六七瓶從離陽王朝江南道那邊傳入北莽的昂貴燒酒肆意流淌,與雨水一起滲入墳前泥地,陶潛稚一甩軍中專用的火褶子,點燃了黃紙,自言自語道:“老頭,你沒啥大本事,不過我們哥幾個的活命功夫都是你手把手教會的,那會兒要不是你說自己攢軍功沒用,將那兩顆首級轉送給了董卓,這家夥打死也沒有今天的風光,不是最後你替我擋了一刀,我也沒法子幫你弄好酒來。董胖子這小子是茅坑石頭,臭烘烘的強脾氣,與我們喝酒時說漏了嘴,說他不做到持節令,沒臉來見你這個跟他一樣死要麵子的老頭兒。我沒他想那麼多,既然到了留下城,清明節都不給捎帶幾瓶你生前垂涎已久的好酒,說不過去。你這老家夥小心眼,以前偷你酒喝,就跟搶了你媳婦一樣,哦,忘記了,你打了一輩子光棍。要是能活到今天,老頭,你隻要說看上了誰,我和董胖子這幾個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幫你搶來就是了。”

    陶潛稚握著在手上熊熊燃燒的黃紙,完全不理睬那種炙熱痛感,輕聲道:“來給你上墳前殺了個北涼甲士,我親手用北涼刀砍斷了他的四肢,知道你膽小,怕你睡不安穩,就不帶到墳頭吵你了。老頭,跟你說其實這北涼鐵騎也就我們那年輕時候覺得天下無敵,主要都是被你嚇唬的,每次還沒上戰場,光聽到馬蹄,就瞅見你發抖,兩條腿打擺子,連帶著我跟董胖子幾個也跟著害怕得要死,如今殺多了北涼人,其實也就那麼回事,來留下城的時候帶了四囚籠的北涼士卒,也有許多跪地求饒像條狗的,有為了活命跟袍澤拔刀相向還不如狗的。”

    一捧黃紙燒盡,陶潛稚拍了拍手,拍散灰燼,緩緩起身道:“不耽誤你喝酒。”

    三十一騎默然上馬,那名遊哨出身的心腹校尉策馬奔來,靠近陶潛稚後,沉聲道:“將軍,方圓三以內,並無異樣。”

    陶潛稚點了點頭,笑道:“還以為那幾個去姑塞騙功勳的皇室醬缸的蛀蟲會借著我被貶的機會,跑來叫囂著要痛打落水狗,看來是我高估他們的膽識了。”

    校尉陰森冷笑道:“將熊熊一窩,這些穿銀甲佩銀刀的繡花枕頭,能帶出什麼勇夫悍卒,來一百騎都是塞咱們的牙縫。”

    陶潛稚抬頭看了眼灰蒙蒙天幕,雨勢仍是沒有清減弱去的跡象,收回視線平靜道:“回城。”

    雷聲雨聲馬蹄聲。

    一騎銜尾一騎,奔出了墳頭這邊長達兩三路的泥路小徑,馬上就要折入官道。

    陶潛稚瞳孔一縮,眼中閃過一抹陰鷙酷厲,揚起手,身後三十騎瞬間停下。官道平時可供四騎齊驅,大雨澆灌衝刷以後坑坑窪窪,三騎並肩已是極限,騎兵想要發揮最大的衝鋒效果,配合馬戰製式莽刀的揮動空間,兩騎最佳。

    水珠四濺的官道上,一名佩刀青年撐傘而立。

    精於遊哨技擊的校尉騎士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查探方圓三內一草一木,加上大雨消弭了足跡,隻敢保證確認有無十人數目左右的隊伍,對於這條攔路的漏網之魚,已是北莽六品校尉的騎士喝斥道:“來者何人?!”

    佩刀男子沒有說話,隻是緩緩收起傘,將傘尖插入身側泥地。

    陶潛稚不愧是殺伐果決的武將出身,見到年輕人的這個動作,嘴角扯了扯,平淡道:“兩伍隊展開衝鋒,殺無赦。”

    兩騎率先並肩衝出,騎士胯下馬匹健壯,是邊境戰馬中熟諳戰事的良駒,奔跑過程中展現出一種極具動態的視覺美感,被雨水衝刷而過鬃毛隨著肌肉規律顫動,一時間馬蹄竟是蓋過了雨聲。

    兩柄出鞘的莽刀清亮如雪,刀身比北涼刀要寬而厚,長度相似,鋒芒稍遜,彎度更大。

    經驗老道的悍卒出刀必然要結合坐騎的奔跑速度,路況帶來馬背的顛簸起伏,兩名騎兵手臂粗壯,本是姑塞邊軍的勇壯騎矛手,一刀劈出,氣勢淩人。兩人若非精銳,也沒資格被陶潛稚作為親衛鐵甲帶到留下城。

    兩匹高頭戰馬兩柄莽刀一同襲來,被夾在中間的年輕男子雙腳不動,身體如陀螺一轉,劃出一個弧度,後傾向一刀落空的一匹戰馬,右腳往後一踏,後背貼向向前疾行的戰馬側麵,然後發出一聲砰然巨響,連人帶馬將近兩千斤重就給側撞飛出,四隻馬蹄一齊懸空,在六七丈外重重墜落,馬背上的騎士當場暈厥。背靠一馬後,借著一股油然而生的反彈勁頭,年輕刀客身體前撲,閃電踏出幾步,雙拳砸在第二匹戰馬肌肉結實的後臀上,鮮血瞬間濺射,戰馬哀嚎,在空中轉了半圈才落在官道以外的泥濘中,那名騎兵也確實悍勇,彈離馬背,在泥地滑行出一大段距離,抹了一把臉,臉色猙獰。

    其餘分作兩列前衝的八騎,換成領頭的兩位騎兵麵對這名刀客的冷血手段,絲毫不懼,按照戰場一場場廝殺打熬出來的經驗,再度與身邊袍澤配合劈刀。

    年輕人不退反進,身形如一尾遊魚,踩著滑步在雨幕中穿梭而來,低頭躲過刀劈,不理睬右手邊一充而過的騎兵,左手黏住另外一騎的手臂,雙腳順勢被戰馬前衝的勢頭帶著離地,滴溜兒就翻身上馬,坐到了騎兵身後,雙手按住騎兵的腦袋,交錯一扭,將其斃命。曲臂遊蛇,黏靠在這名屍體胸口,往後一擰,一百四五十斤的屍體就朝後激射拋去,恰好砸在身後追尾騎兵的馬頭,與主人征戰多年的駿馬頭顱盡碎,前蹄彎曲,向下撞入泥地,騎兵幾個翻滾,這一列第四名騎士馬術嫻熟,不但躲過了斃命倒地戰馬,還彎腰伸手拉起前一名袍澤,後者毫無凝滯地躍身上馬,兩人共乘一騎繼續悍不畏死地追擊。

    足可見北莽武卒之驍勇善戰。

    刀客乘馬卻沒有要與留下城騎卒馬戰的意圖,坐騎猛地痛苦嘶鳴,四條馬腿好似被萬鈞重擔給壓折,馬背上的刀客鷂子騰空,在空中轉身斜刺向一騎兩人,兩名騎卒隻看到一道陰影在頭頂掃過。

    兩顆腦袋被一腿掃斷,拔開身體一般,滾落在遠處黃泥漿中。

    始終不曾拔刀的俊逸刀客站在仍在疾馳的馬背上,腳尖一點,身體如一根離弦箭矢掠向另外一名騎兵,幾個起落,皆是一腿踹在胸口狠狠繃死了身披甲胄的騎卒,一個個人馬分離,五髒六腑碎裂得一塌糊塗。

    十騎中除了第二名騎卒沒有陣亡,其餘都已死絕。

    感到驚悚的校尉低聲問道:“將軍,是否派人前往城中報信。”

    陶潛稚點了點頭,俯身拍了拍馬頭,平靜道:“你們二十騎都分散回城,不需要擔心我。”

    校尉紅了眼睛,嗓子沙啞喊了一聲將軍。

    陶潛稚笑道:“哪有這麼容易死,我也舍不得死在這。”

    陶潛稚說完以後,肅容冷聲道:“聽令,回城!”

    二十騎經過短暫的猶豫後,軍令如山,紛紛含恨拍馬離去。

    年輕刀客並未阻攔,從馬背上跳到官道上,顯然今日清明,他隻盯住了陶潛稚一人。

    陶潛稚高坐於淡金毛色的汗血寶馬,一手握住韁繩,一手握莽刀,神態自若,洪聲問道:“可是慕容章台這條幼犬派你前來行刺陶某?”

    站在道路上的刺客一言不發,隻是向留下城城牧走去。

    陶潛稚譏諷道:“難不成是鴻雁郡主的新麵首?這小娘們怎麼眼光一下子拔高了這麼多,有點意思。”

    身披一具精良玄甲的陶潛稚翻身下馬,拍了拍坐騎的馬脖,通靈的汗血寶馬戀戀不舍地小跑遠去,在十幾丈距離外嘶鳴徘徊,急躁不安地踩著馬蹄。

    身材魁梧的陶潛稚似乎知道這名刺客不會泄露什麼,不再廢話,抽出莽刀那一刻,殺意彌漫四周。雙方對衝而奔,官道上頓時殺機四伏,竟是遠勝過青年刺客與十騎交鋒時的氣勢。

    陶潛稚刀法純樸,簡單明快,都是戎馬生涯中曆練出來的殺人招式,絕無拖泥帶水,必然要留下其中一具屍體的兩人轟然相撞,莽刀劈在那柄短刀鞘上,莽刀分明沒有一刀斃敵的奢望,蓄力十之七八,故而刀鋒下滑,迅捷無匹,刺向

    年輕刀客的腹部,後者並未拔刀隻握刀鞘格擋,不去看即將觸及肚子的刀尖,右手手腕一旋,在鞘短刀竟然離手,在身前旋轉出一個看不到絲毫縫隙的渾圓,鋪天蓋地的雨點拍打到這個圓形後,便被激射反彈。陶潛稚眯眼,刀尖不作退縮,驟然發力,試圖要戳破這個撐死厚度不過刀鞘的圓。

    莽刀刀尖與古樸刀鞘摩擦,發出刺破耳膜的金石交錯聲。

    陶潛稚層層疊疊,氣機如泉湧,那間數次疊加臂力,刀尖綻放出一股璀璨白芒。

    青年刺客身體後撤,不見他如何觸碰刀鞘,便被牽引後移,右手斜抹出一個微妙幅度,離手刀鞘毒蛇一般繞刀尖急旋,然後攀沿向上,就要剁去陶潛稚的持刀手腕。

    陶潛稚略微縮手,冷哼一聲,“哪來的野路子刀法,雕蟲小技!”

    這位在姑塞素來以馬戰著稱的騎將雙袖鼓蕩,莽刀成功磕開那仍是旋轉不停的詭異刀鞘,眼見眼前此人手無兵器,莽刀光芒再漲,就要破裂這沉默刺客的胸膛,不過當陶潛稚看到刺客右臂往做了個扯引再回拉動作,心生警惕,使出千斤墜,雙足深陷泥濘,低頭堪堪躲過割頭的一鞘。躲過一劫的陶潛稚拔出腳尖,濺起一大塊泥濘撲向這名怪異手法層出不窮的年輕刀客,雙手齊齊握住刀柄,健壯身體前傾,挾帶剛猛勢頭,連人帶刀撞去。刀鞘沒有抹掉陶潛稚的脖頸,卻不是墜入地麵,而是在空中燕子回旋,到了刺客左手邊,屈指一彈,才觸及一眨眼功夫便再度離手,撩起刺向陶潛稚。

    有些憋屈的陶潛稚莽刀一陣攪扭,身體隨之滾動,在官道一側站定,死死盯著這個輕輕彈指便精準駕馭刀鞘殺人的刺客,獰笑道:“竟然是江湖莽夫雜耍的離手刀!老子看你能一氣成到幾時!”

    刀鞘如靈燕繞梁,隻見刀客每次彈指便盤旋不止。

    雙方都沒有給對手停歇的機會,莽刀白芒如流螢,陶潛稚滾刀而走。

    刀鞘燕回旋,不斷與莽刀衝撞。相比而言,殺機勃勃的陶潛稚已經怒不可遏,刀勢滾動,十分駭人。而那名正是北涼世子殿下的刺客則要悠閑許多,在官道上以倒馬關外從肖鏘那邊偷師而來的離手劍以及魚龍幫夫子三拱手,融會貫通,閑庭信步,顯得進退有據,已經有了幾分崢嶸豪氣的宗師風度。

    曾有羊皮裘老頭一傘仙人跪。

    春雷刀鞘已經數次在陶潛稚甲胄上無功而返,徐鳳年眼神突然淩厲,胸中劍意一時間如江海倒泄,他讓人匪夷所思地以離手刀鞘使出了一記初具雛形的劍氣滾龍壁。

    閉鞘春雷終於回到徐鳳年右手,

    陶潛稚單膝跪地,北莽刀插入地麵,濃鬱鮮血用手腕沿著刀身滑落。

    一身玄甲破碎不堪,渾身血肉模糊,有幾處甚至深可見骨。

    陶潛稚抬頭咬牙笑道:“小子,還不給老子拔刀嗎?”

    徐鳳年想了想,嘴角扯起一個殘忍笑意,然後不知疲倦將劍氣滾龍壁翻來覆去耍了十遍。

    三遍以後,陶潛稚玄甲全破。

    六遍以後,隻剩下握刀右臂還算齊整。

    十遍劍氣滾龍壁以後,陶潛稚已經被攪爛,雙膝跪地,雙手按在刀柄上,死而不倒。

    徐鳳年慢慢走上前,毫不留情拿春雷刀鞘將他拍飛,汗血馬狂奔而來,徐鳳年獰笑著側過身,輕輕躍起,雙臂環住馬脖,屈下雙膝,身體後仰,順勢將這匹戰馬整個身體都翻過來,轟然塌陷在官道上,汗血馬整個馬背都被砸斷,當場倒斃。

    從頭到尾,徐鳳年都不曾跟這位本該前途似錦的北莽城牧廢話半句。

    徐鳳年站起身,任由雨水衝去後背淤泥,重新懸好春雷刀,抽出那柄雨傘,麵朝北涼方向,從懷中抽出那捧在魏府牆根刻意餘下的一捧黃紙,輕輕灑向空中。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8 15:25
雪中悍刀行 第三十一章 留下

    撐傘走在裹足沉重的泥濘中,徐鳳年伸手慢慢撕下一張生根麵皮,揣入懷中,南疆巫女舒羞精心打造的六張麵具中,通氣生根入神三種層次,那張通氣可以隨意塗抹和摘取,若是生根就要耗費相當精力,一張入神,舒羞說隻能使用一次就會作廢,至於改變根骨的投胎一皮,戴上以後哪怕毀容都恢複不了原來麵貌三分。一張生根約莫可以反複使用三到四次,徐鳳年不要任何死士跟隨,留了一隻傀儡在北涼王府做障眼法,進入北莽以後免不了要做個勤儉持家的守財奴。

    殺二品六人,殺金剛境三人,殺指玄一人。

    這是徐鳳年給自己北莽之行定下的其中一項目標,而選定龍腰州留下城作為北莽踏腳點,大半原因便是衝著城牧陶潛稚而來,這名明貶暗升的前衝攝將軍,被北莽王庭安插在硝煙不濃的留下城,豈是簡單讓陶潛稚遠離與年輕一代數位皇室宗親是非恩怨,北莽女帝雄踞王庭寶座,對一統春秋的離陽王朝虎視眈眈,真真切切是擺出了坐北朝南氣吞萬如虎的姿態,誰敢說陶潛稚不是她矛頭直指北涼幽州的一枚關鍵暗棋?雖說此人隻是一名接近二品的武夫,但陶潛稚不管是邊境民心凝聚,還是以後對北涼的威脅,都遠超過尋常,與徐驍密談,便提及這名新城牧,說殺一個陶潛稚,抵得上軍陣斬殺北莽三千騎!

    此時喜好每日虐殺北涼甲士的陶潛稚根基未穩,徐鳳年如何能不動手?挑了今日,陶潛稚算是死在了一個好時節。徐鳳年雖然摘下麵具,腰間樸拙春雷佩刀也不算顯眼,但那二十幾騎鐵甲親衛逃回留下城,即便群龍無首,以陶潛稚治軍的成果,注定會布下天羅地網,徐鳳年前兩日在城中閑逛,早已研究透徹留下城的布局,不走城門,挑了一段人煙罕至的城牆,如攻城蟻附般攀沿而上,大雨依舊滂沱,攀至城頭,一躍而過,在城內牆根飄然落定,行走於冷清的小巷窄弄,留下城除了陶潛稚還是有高人的,小股騎隊分頭遊曳,戒嚴得十分巧妙,外鬆內緊,並未給城中百姓造成半點恐慌,徐鳳年對這種程度的巡查搜捕,是當之無愧的行家手,自然輕鬆避過,甚至還依約去周記鋪子買了一屜熱騰騰的的小籠包。

    從離開魏府到返回,不過一個半時辰,離午飯尚有半個時辰,丫鬟春弄一直在他屋候著,徐鳳年推門時,百無聊賴的小姑娘趴在窗欄上發呆,並未察覺,直到聞到了香味,才猛然轉頭,見到滿身濕透的徐公子,手上托著一屜吃食,沒來由就紅了眼睛,好一雙無聲勝有聲的眼兒媚。

    徐鳳年不得不打斷她的情愫醞釀,調侃道:“別自作多情,順手買來的。拿去,跟秋水分了吃,至於換衣服,就我自己來好了,省得掃了你胃口。咦?哭啦?別,外人見著了還以為我禽獸不如,想拿一屜小籠包子就拐跑你私奔回北涼。”

    小丫鬟抽了抽精致鼻子,見徐公子神色堅決,猶豫了一下,就敗給了肚饞蟲,小心捧過小籠包,到了門檻那邊,回眸一笑千嬌百媚生。徐鳳年揮了揮手,等她小跑遠了,才栓上房門,摘下春雷擱在桌上,取出包裹嚴實的刀譜和一疊麵皮,沒有脫下冬暖夏涼的蠶絲甲,換了一身潔淨舒適的文士青衫,重新放好貼身物件,當真稱得上是孑然一身。春弄應該是潦草吃過了小籠包,便被更識大體的秋水一路拎著耳朵押送回來,一起幫徐公子侍弄頭發,春弄一直丟眼色給秋水姐,後者悄悄歎息一聲,問道:“徐公子,今日便要離開留下城返回陵州嗎?”

    徐鳳年點頭開門見山說道:“魏叔本意是想讓你們兩個跟我回陵州,但是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大丈夫沒有建功立業,何以成家?”

    轉頭見兩個丫鬟麵麵相覷,煞是可愛,徐鳳年哈哈笑道:“還真信啊?我就是家底薄,養不起你們的。想多跑幾趟北莽,掙了銀子以後再把你們風風光光迎去陵州。”

    替徐鳳年梳理頭發的春弄怯生生道:“春弄跟秋水姐姐會女紅會琴棋,不用徐公子養活也沒關係啊。”

    秋水心思細膩成熟許多,對春弄悄悄搖了搖頭,後者眼眶濕潤,決堤一般,像一汪被春風吹皺了的池水,情意綿綿戚戚,卻也乖巧地咬住嘴唇,不哭出聲。

    徐鳳年當然不會真的將這對丫鬟帶回北涼,即便是以兵器監軍府邸上的幫閑子弟身份,也不適合,更別提宛如一座雷池的真實身份,輕易涉足,動輒粉身碎骨。兩株柔弱的十金蓮,在這種安靜環境生長才好,移植到了水流洶湧的江河,隻會早早夭折。

    在留下城最後一頓午餐,最亮眼的一道佳肴竟是椒薑炒螺螄。

    清明螺,肥似鵝,白玉盤中一堆青。

    可惜魚龍幫幫眾都是一群粗鄙漢子,葷菜隻認豬牛羊,不清楚這些最佳時令的螺螄從江南泥塘小溪摸出,活著運至北莽留下城是何等艱辛,好在宴席每桌都有一隻鎮場子的烤全羊,讓魚龍幫吃得滿嘴油膩,今日劉妮蓉發話不許喝酒,有些讓人美中不足,不過劉小姐在肖邦主和公孫客卿離開以後愈發行事從容,逐漸有了獨挑大梁的趨勢,魚龍幫一夥人心服口服。

    春弄兩頰淚痕不見,但興致低落,倒是秋水依然婉約周到,彎腰站在徐鳳年身邊,拿竹簽剔出螺螄肉,一粒一粒放在盤中。老狐狸魏豐出手豪氣,早已贏得魚龍幫的親近感,也就是心知肚明魏老爺子財大氣粗,是北莽站穩腳跟的豪橫巨賈,自然眼高於頂,否則不少人都想著認個幹爹,大樹底下好乘涼,他們原本對姓徐的摸不清底細,橫豎左右瞧不順眼,如今明擺著與魏老爺子沾親帶故,許多人徹底沒了與姓徐的叫板的膽氣和興趣,開始琢磨返回北涼途中要多熱絡,彌補一下北行的疏遠。

    魏豐笑眯眯道:“侄兒,炒螺螄就老酒,閻王來了不肯走。這道炒清明,名菜算不上,但在北莽還真難以享受這份滋味,你多嚐嚐。”

    應該是真把他當作親生侄子看待,也不繼續客套,魏豐轉頭對劉妮蓉笑道:“劉小姐,魏老頭兒還是那句話,真要現銀,馬上就可以給魚龍幫送到馬車上。魏府也有些會耍幾套把式的壯丁,可以幫忙護送,不敢誇海口,但二十騎的人手還是擠得出來。”

    劉妮蓉搖頭笑道:“帶幾萬兩銀子行走邊境,實在太過冒失,這些天魚龍幫全靠老爺子悉心招待,破費太多,也委實沒臉麵再讓魏老爺子勞心。劉妮蓉信得過老爺子,也信得過在北涼北莽兩境通行的兩字票莊。”

    魏豐捋須,笑而不語。

    劉妮蓉舉杯,“劉妮蓉不敢多飲,可對老爺子,敬重萬分,就替魚龍幫敬老爺子三杯,老爺子你隨意即可。”

    她連飲三杯,滴酒不漏。魏豐小酌了一口便放杯,卻沒有誰以為是老家夥在端架子擺譜,這段時日除了靠著魏府在留下城風流快活,也聽說了許多有關魏老爺子的奇人軼事,比茶樓說書先生的演義還要精彩。

    風雨停歇,街上多了許多出門掃墓的百姓。

    來時一輛馬車有貨物,還坐著腳邊有牛角弓的西蜀公孫連珠箭,走時卻隻有一個摘下春雷刀擱在角落的徐鳳年,上車前給魏豐執晚輩禮作揖,這次後者沒有佯怒生氣,坦然受之。

    望著魚龍幫漸行漸遠,魏豐收回視線,瞥了一眼春弄秋水兩名沒能送出手的丫鬟,皺起灰敗的眉頭,嘴唇微動,含糊不清,不知老爺子說了什麼。

    途徑城門,不懸春雷的徐鳳年主動下車,魚龍幫路引齊備,比往時暗增了許多人手的城門守衛翻開進城記錄,一人一人仔細對比過去,驗證無誤,才放行。

    離城百步,牽馬而行的徐鳳年下意識望向城頭,看到了與錦衣扈從並肩而立的貂覆額女子,她做了一個刀抹脖子的狠辣手勢!

    徐鳳年笑了笑,都趕著在清明這一天爭相赴死嗎?

    留下城?留下?

    徐鳳年這一刻竟有了拔刀的衝動。

    一位腰扣鮮卑頭的郡主,她的頭顱,似乎不比陶潛稚的腦袋輕了去啊。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8 15:27
雪中悍刀行 第三十二章 給不給


    老天爺終於不再陰沉著一張黑臉,緩緩放晴,風雨如晦了多日的天空透過雲層,灑下第一縷陽光。豐腴女子頭佩貂覆額,腰扣玉帶鮮卑頭,一手拎著緞麵花傘,一甩一甩,望著城下與魚龍幫一同出城遠行的修長男子,做了那個血腥動作後,似乎被自己逗樂,捧腹大笑。身旁錦衣老者有些吃不準主子的心思,小聲問道:“郡主,怎的與這個北涼平民較勁了?需要老奴出手?”

    前兩天親赴城牧府給陶潛稚送那八字讖語一般口信的鴻雁郡主微微搖頭,收斂了笑意,玩味道:“老龍王,我鬧著玩呢,不知道為什麼見到這個家夥就忍不住想欺負一下,嚇唬一下。不過說來奇怪,明知道不可能,但還是覺著這家夥跟陶潛稚的死有關聯,我們女子的直覺,實在是連自己都捉摸不透。”

    錦衣老者笑道:“哪當得起被郡主稱呼龍王。”

    在北莽皇朝中已是富貴至極的女子笑了笑,不置可否,輕輕旋轉著紫檀柄緞傘,她自小便喜歡下雨天氣,在雨中旋轉傘麵,激射雨花。年過五旬的北莽女帝對枝繁葉茂的王庭宗親素來冷淡,唯獨對這名小郡主出格寵溺,當鴻雁郡主還是年幼孩童時經常隨父親進宮麵聖,皇帝陛下親手捧著放在膝上,看著她玩耍,曾是皇宮頭少有含飴弄孫的溫馨畫麵,可惜長成少女以後,遠離皇城,與皇帝陛下的溫情關係也就難免漸漸疏遠,尤其是鴻雁郡主的父親犯下失言重罪後,她已經有些年沒有見到那位殺過皇後皇帝皇子皇孫的鐵血女帝。

    她歎息一聲,搖頭驅散了一些灰暗情緒,眼神淩厲起來,說道:“陶潛稚實在是不可救藥,死不足惜,這麼一個對王庭中樞重地想要一席之地的大老爺們,與我一個郡主賭氣什麼,非要清明出城,這下好了吧,給人宰了,按照親衛描述,自稱此生不負丹青的畫師赫連解元也繪製了一幅畫像,數百輕騎隻配莽刀,城內城外無頭蒼蠅一樣搜尋,還不是大海撈針,姓陶死的得如此不明不白,慕容章台這幾個與陶潛稚有新仇舊怨的敗類,豈不是要被董胖子這些軍中實權青壯派給活活玩死,少不得被小題大做,再怎麼說我與慕容章台都算是表姐弟。”

    常年雙手插袖的錦衣老人笑道:“郡主若是因此兔死狐悲,也太給慕容章台這幾人麵子了。”

    女子臉麵變幻如六月天,嬉笑道:“也對,雖說這幾個兔崽子小時候總掛著兩條鼻涕跟在本郡主身後當跟屁蟲,可惜越長大越不可愛,才懶得管他們死活。”

    錦衣老者自然不是靠溜須拍馬才能成為玉蟾州名列前茅的大清客,眯眼道:“陶潛稚馬戰步戰都是好手,刀法砥礪個十來年,未嚐沒有機會登堂入室,南邊那個顧劍棠就是靠殺人殺出來的大宗師。留下城暗樁頗多,這意味著北涼風吹草動逃不過咱們的眼睛,因此那名多半是單槍匹馬闖過邊境的刺客,能夠輕易斬殺十名精銳鐵騎後,再短時間內擊斃小二品的陶潛稚,讓援兵撲空,可想而知,不是弱手。關鍵在於刺客殺死陶潛稚,到底是否拔刀,若是沒有,就有些誇張了,估計接下來不光是留下城雞飛狗跳,龍腰州許多大城重鎮的封疆大吏都要提心吊膽。”

    貂覆額女子沒心沒肺笑道:“龍腰州遠比不得久經戰火的姑塞州,這邊的老爺們養尊處優慣了,個個養出一身肥膘,低頭一看,咦,竟然看不見胯下小鳥哩。這樣的北莽官員,多死幾個才好。”

    錦衣老者會哈哈大笑,這位小主子的唇舌實在是一如既往的惡毒,雖說常年跟隨左右,已經將北莽八州逛了個遍,還是會時不時被驚喜到。

    鴻雁郡主輕聲呢喃道:“離陽有趙勾,咱們北莽不也有一張蛛網嘛,我倒要看一看這名刺客何時會撞入網中。兩隻繭,六位提竿,三百捉蜓郎,八十撲蝶娘,可都是瘋狗一般的貨色。”

    聽到這一連串落入老百姓耳中不起波瀾的生僻詞匯,錦衣老者警惕張望,見四顧無人,才沒有出聲。

    貂覆額女子嫵媚笑道:“老龍王,你怕什麼,你以前不就是這張蛛網上的大人物嘛,如今六位不可一世的提竿,小半都得喊你師叔呢。”

    老者歎息一聲,道:“沒了那層人皮身份,便是一個新晉的捉蜓郎,都不會將老奴放在眼中。”

    她笑道:“都說老龍王一腳在金剛一腳在指玄,位列咱們北莽十大魔頭第九,說出去多讓人膽寒,不比什麼提竿差了。”

    錦衣老者略微失神,搖頭道:“比起拓跋菩薩,洪敬岩,洛陽這幾人,老奴不管是境界,還是殺人的本事,都差了太多。”

    女子摸了摸頭上的貂覆額,一臉看似天真的柔媚容顏,嬌滴滴道:“比上小有不足,比下大大有餘,我都羨慕死了。”

    老龍王會心一笑。

    城外,魚龍幫少年王大石走在牽馬慢行的徐公子身邊,少年先前跟著回望了一眼,瞧見城頭上的貂覆額女子後,嚇了一跳,不是所有初出茅廬的江湖兒郎都有不怕虎的氣魄與底氣,王大石就很畏懼這個倒馬關與官兵勾勾搭搭的妖嬈娘們,打心眼覺得她既危險,也太不正經,比起少年心中偷偷思慕的姑娘,差了十萬八千。

    徐鳳年翻身上馬,來到領頭的劉妮蓉身邊,直截了當說道:“我與魚龍幫同行到雁回關,就要分道揚鑣,有些將軍府交代的私事要去處理。馬車上有我從魏府討要來一小箱專貢軍營的火褶子,還有幾幅魏老爺子贈送的字畫,以及就當做是將軍府對魚龍幫的額外補償,收不收,劉小姐自行決定。在這廢話一句,江湖幫派與官府籠絡關係,送真金白銀不妥,容易犯忌諱,不如送幾樣對胃口的雅物珍玩,而且進寺燒香,光去叩拜菩薩未必有用,守門的和尚也要打點到位,魚龍幫在這方麵做得實在是,糟糕。越是失了先機想要亡羊補牢,越不能著急,其實劉老幫主在陵州口碑不俗,隻要肯低頭,想要打開僵局,並不困難,說到底,別看自己低頭去賠笑臉的老爺們光鮮,他們也一樣有低頭哈腰的丟人光景,換個角度一想,除非是閻王爺讓黑白無常來索命,世上其實也就沒有過不去的坎了。”

    劉妮蓉冷冷瞥了一眼徐鳳年,抿起嘴唇,鋒芒畢露,這位內秀女子好似一塊璞玉,被生活雕琢以後,愈發璀璨。

    徐鳳年對她的刻意冷淡不以為意,繼續說道:“說這些,不過是想著做到麵子上的好聚好散。”

    劉妮蓉轉頭平靜望著徐鳳年,說道:“東西我不會扔,也不會嫌髒,那是魚龍幫應得的。”

    徐鳳年笑了笑,轉頭指了指那個低頭在泥濘官道上奔跑的少年,小聲說道:“劉妮蓉,你知不知道他喜歡你?”

    劉妮蓉順著手勢望見在魚龍幫默默無聞的少年,愣了一下。

    徐鳳年直視前方,緩緩說道:“別誤會,我隻是告訴你一個事實,否則你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單相思的傻瓜。”

    劉妮蓉皺了皺眉頭,“我其實知道。”

    徐鳳年不再逗留惹人厭煩,拉了拉馬韁,放緩速度,雖說經過兩次天壤之別各有千秋的遊曆,已經不再如曾經的年輕世子那般玩世不恭,但脾氣再好,性子磨礪得再圓滑如意,也沒厚臉皮到嗜好討罵找白眼的地步,至於為何在魏府自攬一盆髒水,不去辯解肖鏘的死因,一來當時劉妮蓉怒火中燒,處在氣頭上,解釋反成掩飾,何苦來哉。再者她要恨便幹脆讓她恨個通透好了,世子殿下這些年一步一步走來,對於這種誤會,實在是近乎麻木。這何嚐不是世子殿下對逼死公孫楊無法與人言說的愧疚?

    回到少年身邊,徐鳳年低聲笑道:“王大石,剛才我與劉小姐說了,你喜歡她。”

    王大石先是驚愕,驚嚇,驚懼,繼而漲紅了臉龐,差點就要哭出來,而徐公子已經是他這輩子最為敬佩和感恩的人物,哪敢去怪罪,隻好低下頭去,雙肩聳動,顯然是委屈到哽咽了。

    徐鳳年笑著安慰道:“騙你的。”

    王大石抬起頭,說不出話,茫然而悵然。

    徐鳳年微笑道:“王大石,我教你一個追求女孩子的好法子,想不想聽?是真人真事。”

    王大石趕忙抹了抹眼睛,低聲道:“徐公子你說便是。”

    徐鳳年望著烏雲散去的明亮天空,柔聲道:“你走到她麵前,跟她說,你想要江湖,我便給你一座。你想要天下,我就給你一個。而我呢,就想要個兒子,你給不給?”

    王大石目瞪口呆,嚅嚅喏喏道:“我可不敢這麼說。”

    徐鳳年嘴角翹起,笑意溫柔。

    王大石後知後覺,好奇問道:“徐公子,誰呢,這麼有膽量,用咱們陵州的方言說,就是老霸氣了!”

    徐鳳年輕輕說道:“我爹。”

    雪中悍刀行32_雪中悍刀行全文免費閱讀_第三十二章 給不給更新完畢!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8 15:30
雪中悍刀行 第三十三章 鴨頭綠

    徐鳳年很想告訴初入江湖的懵懂少年,那些人前白衣飄飄仗劍走四方的大俠,也要為一日三餐費神。那些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漂亮女子,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小肚雞腸。那些耀武揚威的一方諸侯,也有打落牙齒和血往肚子吞的憋屈。隻不過最終還是作罷,少年郎的江湖夢,能多做一天白日夢都是好事。徐鳳年彎腰摸了摸坐下棕色馬匹的柔順鬃毛,自己那個一見麵就就對媳婦大放闕詞的老爹,不意外討了一頓痛打,但讓世人感到驚奇的是,這名遼東行伍出身的年輕武卒,一次一次死逃生,一步一步登頂廟堂,除了與尋常將軍並無兩樣的一具鎧甲,更披上了那件王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藍緞蟒袍。不過在世子殿下眼中,北涼王,大柱國,大將軍,這幾個讓人敬畏的彪炳頭銜,約莫是燈下黑的緣故,都極少去深思,記憶最深的隻是徐驍年複一年縫製布鞋,少年時代覺得徐驍是無聊透頂,如今也還是覺得徐驍是無聊。

    無聊無聊,人屠徐驍許多言語,趙長陵死了,那麼多同生卻不共死的老兄弟都死了,始終未再娶王妃,子女嫁的嫁,遊學的遊學,遠行的遠行,他又能找誰聊去?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挺無聊的,起碼這趟北行就是。世子殿下沒來由想起木劍溫華的一句口頭禪,當下很憂鬱啊。

    魚龍幫一路平安無事到了雁回關附近,徐鳳年也就返身北上,之所以沒有出留下城便往龍腰州腹地而去,是怕被魏老狐狸瞧出端倪,拒收春弄秋水已經惹人生疑,徐鳳年不想再在這種小事上節外生枝,與魚龍幫的離別,既談不上半點傷感,也沒如何欣喜,平淡如水,魚龍幫不敢入城,隻能在一處黃土高坡宿夜,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滋味不好受,也就是功成名就以後憶苦思甜的談資罷了,當下沒幾個樂意吃這份苦頭。

    魚龍幫毫無懸念的隻有少年給徐鳳年送行,夕陽西下,徐鳳年上馬前停步笑道:“教你的拳法口訣,不是什麼神功心法,靠的是滴水穿石,你就當做強身健體。至於那叫三斤的劍招,你這輩子都未必有可能使得出手,如果你知道創出這招劍勢的劍客是個缺門牙的老鐵匠,一定會很失落,他呢,姓黃,西蜀人,這輩子窮困潦倒,既沒媳婦也沒有徒弟,我就當替老黃收你做徒弟,你們兩個都是笨蛋,笨師父不嫌徒弟不聰明。江湖油子太多,個個都是想成精的狐狸,我就是一個,實誠人反而成了鳳毛麟角,你是一個。所以你別學我,我若是沒能回北涼,他的劍術好歹還留下一招。”

    徐鳳年上馬以後,一人一騎一春雷,奔赴北莽。

    王大石駐足遠望,直到徐公子身影消失,才握緊拳頭,給自己鼓氣,告誡自己萬萬不能偷懶。一轉身,看到劉妮蓉站在不遠處,才鼓起的勇氣蕩然無存,少年隻剩下局促不安,劉妮蓉一笑置之,一起走回山坡,王大石再遲鈍,也看得出她與徐公子之間劍拔弩張的緊張關係,小心翼翼說道:“徐公子真的是好人。”

    劉妮蓉柔聲道:“對你來說,當然是好人,我不否認。”

    王大石漲紅著臉,少年性子憨厚,一張嘴拙笨,不知從何說起。

    徐鳳年單騎朝北,坐在馬背上,以道門基礎口訣作一納氣六吐氣的養氣功夫,與馬背起伏天衣無縫,吹以祛熱靜心,呼以定八風,氣種青蓮,噓以養龍虎,不斷輔以叩齒去金敲玉,在腦中回響,體內氣機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有如同身體熊經鳥伸,自成三清天,大黃庭登天閣,最明顯的就是形成一層包裹心髒的,不同道門教派典籍的闡述各有偏差,有說是金丹成就真人元嬰,也有說是心植長生蓮,徐鳳年已經能夠清晰感受到體內心髒周圍有六條氣機歡快宛轉,如龍銜珠,給予心髒強健的庇護,隻不過徐鳳年還遠未到達出竅神遊的內視境界,但不斷瘋狂吸納大黃庭的過程中,對借天象接地氣有了一種懵懵懂懂的雛形感受,離金剛境雖然還有一層窗紙沒有捅破,不過徐鳳年自信此金剛境更相似兩禪寺白衣僧人的天王相,與尋常頂尖武夫有所不同,否則早就死在了姑娘的手刀刺殺之下,大黃庭玄妙的一氣貫三清,簡單而言,就是心枯氣竭之前,哪怕肢體被斷,都至於嚴重影響戰力,這比身上那件價值連城的蠶絲軟胄可要實惠太多。

    因此三教聖人境界要遠比以力證道的江湖龍蟒更容易接近陸地神仙,隻不過境界高,不意味著殺人手斷便強,佛門雖也有金剛怒目降服四魔一說,但終歸還是更注重菩薩低眉慈悲六道,這也是北莽武評將國師麒麟真人與兩禪寺主持獨立於武評之外的苦心,至於青衣曹長卿,須知此人也曾是領兵殺伐的絕代儒將,被譽為讓天地發殺機教龍蛇起陸地的奇葩,是離陽北莽兩大王朝千萬讀書人的頭一號異類,徐鳳年隨著境界攀升,對天地感知清晰度的暴漲,回頭再去想江南道上的相逢,越能感受到曹官子當時的深藏不露。

    沒了魚龍幫需要顧及,單刀匹馬的徐鳳年白天頭頂烈日,晚上披星戴月,半旬就到了龍腰州腹地,再有一日行程就可以進入飛狐城,徐鳳年坐騎是一匹腳力平平的劣馬,早已累得夠嗆,徐鳳年風塵仆仆,塵土撲麵,儼然成了一名不修邊幅的邋遢漢子,其實都不用那張生根麵具,都已經沒有人認得出這位佩刀遊俠是玉樹臨風的世子殿下,大漠黃沙驕陽,道路上熱氣升騰,徐鳳年放緩了馬速,真是有些追憶那江南煙雨小橋流水,便是鄉野村莊的女子小娘,也透著股天生的水潤,渴了就去溪彎腰飲水,在這滿眼荒涼的荒原上,撒泡尿放個水都得心疼憐惜,好似丟了幾兩銀子。

    孤苦伶仃的徐鳳年從身後馬背摘起水囊,喝去最後自行滾燙起來的一口水,咧嘴笑了笑,百無人煙也有好處,興之所至,養劍馭劍也好,劍氣滾龍壁也罷,都可以肆無忌憚,這片廣袤土地上蠍子毒蟲無數,一經發現,都可以試著以生澀飛劍去斬殺,十次有八次都要角度偏差導致落空,偶然有一次擊中,也多半因為氣機的不暢,力道孱弱而無功而返,但也有極少情況下誤打誤撞,能讓咱們的世子殿下如瘋子一般仰天大笑,也對,不是十足的瘋子,誰會帶十二柄飛劍到北莽來?

    置身寂寥天地間,無法與人言的無聊世子殿下,無牽無掛,無所依托,故而真正做到了心無旁騖,一邊錘煉趨於圓滿大黃庭,一邊翻閱刀譜揀選晦澀運行圖去氣遊關隘,修為無形中突飛猛進。

    那一層窗紙愈發纖薄。徐鳳年也不著急,饑餓消瘦的坐騎已經偷懶,耷拉著腦袋,馬蹄沉重凝滯,不肯前行,打響著有氣無力的馬鼻,徐鳳年輕輕夾了夾馬腹,俯身摸著滿是細碎黃沙的幹枯鬃毛,輕笑道:“這一路上幾隻水囊大半水可都是到你嘴去了,別跟我撒嬌,再走幾路吧,我都已經瞧見炊煙了,指不定就是一間客棧,好兄弟,到時候肯定虧待不了你。”

    雖說的確已經可以看到人煙,但望山跑死馬,徐鳳年知道這匹相依為命的劣馬已經強弩之末,就翻身下馬,鬆開馬韁,讓它跟在身後,沒了一百四五十斤重的負擔,這匹皮包骨頭的懶家夥終於緩過氣,立即踩起輕快步子,不忘用馬脖子蹭了蹭這主子,徐鳳年瞧著這家夥的撒歡,哭笑不得,腳力差歸差,倒也不笨。一人一馬慢悠悠走向炊煙升起處,徐鳳年張目望去,吃了一驚,這座客棧竟是規模不小,四合院的骨架,主樓有三層,客滿的話能塞下百來號羈旅人士,除了五六輛馬車,客棧外頭築有一座簡陋馬廄,停滿了三十幾匹馬,大多毛色發亮,高大健壯,好幾匹駿馬的嘶鳴都能聽出倨傲,足以讓世子殿下自慚形穢,客棧外頭有名黝黑店小二蹲在枯樹墩上打瞌睡,腳邊有一眼散發清冽水氣的泉井,在能讓旅人嗓子發燒的大漠,有這樣一口井,比起晚上有俏娘子滾被窩還來得讓人眼饞豔羨。

    徐鳳年見店小二睡得正香甜,嘴角流著口水,笑得意味十足,男人都懂,也不知是在惦念著哪位曾經途徑客棧的貌美女子,在鳥不拉屎的漫天黃沙中,大抵逃不過皮膚白奶子墜屁股翹這個路數,徐鳳年也不吵醒,輕輕走過去,搖起滾燙的木製機關,拉起一隻水桶,拿勺喝了一口,正要給難兄難弟的瘦馬洗涮馬鼻,皮膚黑炭肌肉結實的店小二猛地驚覺,看到這家夥偷水,跳下樹墩子,二話不說就一腿踹來,徐鳳年不驚不怒,臉色平靜,腹部一縮,吸黏住這能讓尋常漢子躺上半年的凶狠一腳,見這年輕店小二麵容驕橫,抽不回去,正要旋身再打賞一腳,徐鳳年連忙微笑道:“並非有心白喝這水的,小哥照行情來算錢便是,我要住店,能不能幫忙安排一下?”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動彈不得的店小二輸架不輸人,猶自氣勢洶洶,怒視罵道:“老子要不是醒過來,這水可不就是白喝了去?住個卵蛋的店,瞧你跟這畜生的窮酸樣,兜有銀子才叫怪事!再不滾,老子可就要使出絕學了,到時候生死不負!”

    徐鳳年一臉無奈,正要後撤幾步息事寧人,沒料到客棧門口出現一位雙手叉在水桶腰上的中年女子,兩頰塗抹了濃重的胭脂,凝結成塊,顯然不懂什麼妝容技巧,十分醒目,她獅子吼一般喝道:“秦武卒,就你那三腳貓功夫還絕學,斷了客棧財路,老娘讓你絕子絕孫!”

    有一個頗為不俗姓名的黝黑小夥噤若寒蟬,擠出一張笑臉,瞥向徐鳳年的眼神還是稱不上友善,抽回腳,冷哼道:“算你小子運氣好。”

    “秦武卒,給這位公子的寶駒仔細刷洗,喂上等馬草,敢耍小心眼,老娘削死你!”

    臉上妝容與她“小蠻腰”一般霸氣的女子麵對徐鳳年,笑臉就就要熱情真誠許多,伸手招呼道:“公子快快請進,咱們鴨頭綠客棧能吃能喝能住,價錢公道,童受無欺,在龍腰州這一片是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公子隻要住過一次,就知道咱們的厚道。”

    徐鳳年拍了拍總算苦盡甘來的瘦馬,獨自走入相當寬敞的院落,隻不過才進門,就察覺到四麵八方投射而來的眼光,都跟徐鳳年殺了他們祖宗十八代似的,相比起來,店小二就顯得極為含情脈脈了,水桶蛇腰的女子笑著輕聲解釋道:“公子別上心,這些野漢子都十天半月沒嚐過女人的滋味了,見誰都這種吃人的眼神,咱們鴨頭綠客棧總共就十六位姑娘待客,價高者得春宵,這幫窮鬼,就怕有錢囊比他們更鼓的英雄好漢。”

    徐鳳年啞然失笑,敢情是進了窯子。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8 15:31
雪中悍刀行 第三十四章 亂世小歌謠

   有那位蠻腰纖細的女壯士護駕,徐鳳年付過訂金以後,總算有驚無險到了二樓,一看便給人異常穩重感覺的客棧女老板親自端了盆井水,放在架子上後含笑離去,徐鳳年洗了把臉,麵皮既然敢自稱生根,尋常梳洗並不妨礙,一盆井水已經渾濁不堪,倍感神清氣爽的徐鳳年推開窗戶,轉頭了眼到桌上的酒碗茶具,竟然是價格不菲的江南工藝,黃紫綠素三彩,色態極妍,難怪客棧敢開口要五十兩的訂金。這間鴨頭綠客棧生意爆棚,應該不是拿人肉做包子的黑店,看女老板登樓期間與江湖豪客們不見外的吹科打諢,顯然有許多回頭客,這讓徐鳳年如釋重負,不反感打打殺殺,但如果素未蒙麵,僅是為了銀子你死我活,也著實無趣,好不容易遊蕩江湖,誰想在江湖淹死。

    院子擺了六張飯桌,坐了二十幾人,大多袒胸露乳,胸毛橫生,喝酒吃肉時比女子胸脯還要壯觀的胸肌一抖一顫,虧得個個好漢還能保持驚人食欲,粗製劣造的刀劍斧就隨意擱置在桌麵上,少有好貨,北莽銅鐵奇缺,北涼管製森嚴,帶把鋤頭過境都要一絲不苟登記在冊,離陽王朝的遊俠豪徒出門曆練,兵器大多趁手而上品,馬匹倒是可能要比北莽這邊差上許多,畢竟北莽的馬場牧地要優質太多,養成熟馬成軍製作戰不易,八州官府也一樣盯得緊,但家底殷實的豪橫之士花大價錢弄上一兩匹裝點門麵,並非難事。徐鳳年對院子罵罵咧咧滿嘴葷話的莽夫並不上心,倒是客棧一樓大堂幾桌子相對沉默寡言的食客,都不簡單,其中角落相鄰兩桌人物皆是雄健之輩,身上大多有一股徐鳳年不陌生的軍卒悍勇氣焰,眾星拱月擁著一位白發老者,眉心有一顆紮眼的紅痣,氣態沉穩。

    一名瀟灑不羈的白衣劍客,獨占一桌,悠閑酌酒,白鞘纏銀絲,劍穗金黃,十分提神醒目。江湖前輩們苦口婆心嘮叨要不露黃白,這位劍俠反其道而行之,肯定有所憑仗。

    另外一桌坐著一對綢緞貴氣的少婦幼女,在魚龍混雜的鴨頭綠客棧就尤其顯得出淤泥而不染,稚童唇紅齒白,與她娘親有七八分神似眉目,徐鳳年上樓時,眼角餘光瞥見孩子天真無邪站在長凳上,與娘親要吃這吃那,瓜子臉少婦心思重重,麵容慘淡,強顏歡笑應付著孩子的撒嬌。

    徐鳳年沒打算出去找吃食,呼出一口濁氣,伸手捂住雙耳,手指置於腦後,食指疊擊中指,滑下輕彈後腦勺二十四,遍敲風府鳳池啞門幾大竅,是大黃庭中的雙鳴天鼓沉天水,體內則劍氣翻湧滾龍壁,堪稱水深火熱,十分“痛快”酣暢。

    一炷香後,聽到隔壁傳來開閉房門的動靜,按照步伐輕重推測,是那對母女無疑。徐鳳年不再吐納,脫去外衫,盤膝坐在床上翻閱刀譜,第六頁是霸氣無匹的劍氣開蜀式,當下第七頁則是細水流長的遊魚式,根據隻言片語的粗略注釋,大概是王仙芝年輕時候過溪抓魚而悟,結合了一位在武帝城折劍而返的劍道高人精髓劍勢,如魚得水嬉戲,又如青山山勢綿延不絕,一鼓作氣不衰不竭,可惜這一式綿藏針,陰柔歹毒,徐鳳年一時間抓不到脈絡,歎息一聲,後仰躺去,閉目凝神,大黃庭是道門無上心法,徐鳳年這兩年被逼著清心寡欲,美其名曰“封金匱”,讓人癲狂,說出去要被李翰林笑話死。

    徐鳳年屈指輕彈春雷刀鞘,耳中傳來隔壁叮咚叮咚的輕靈敲擊聲,還有孩童獨有的稚嫩嗓音,唱著一首北莽小歌謠,幽幽入耳,別有風韻: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誰家女兒低頭笑……

    徐鳳年聽著舒服,嘴角含笑,豎起耳朵聆聽歌謠。但好景不長,一陣劇烈馬蹄聲傳來,連客棧都晃動起來,叮咚聲靜止,歌謠也就停下,徐鳳年坐起身,走到窗口,看到塵土飛揚中,近百披甲騎兵蜂擁而至,為首一名白袍公子哥騎著一匹經由野馬之王馴服而來的烏騅駿馬,直接撞碎了客棧院門,除了五六騎跟隨衝入院子,其餘一律佩莽刀背箭囊的輕騎都停在客棧以外,塵囂四起,騎兵戰馬渾然一體,這種默契的靜止肅穆,遠比叫罵挑釁,更能給人造成巨大的窒息感。徐鳳年瞥了眼坐在烏騅上的將種王孫,手提一杆鐵矛,玉扣帶鮮卑頭,隻不過相比貂覆額女子要差了一爵。

    徐鳳年直接掩上窗戶,來一個眼不見為淨,既然沒有童謠可聽,又不想與那摸魚而來的刀譜較勁,徐鳳年袖中飛出一柄飛劍桃花,懸浮空中,靜心屏氣搖青蓮,駕馭這柄袖珍短劍在屋內飛行,時快時慢,好似頑童放風箏,不亦樂乎。

    若是在動輒便有武林梟雄被傳首江湖的離陽王朝,尋常武人早已被騎兵給踏碎膽魄,不曾想在這北莽龍腰州,院子那幾桌漢子明知道有百人精銳輕騎在外頭,見著這位氣焰彪炳的官家世子後,非但沒有避其鋒芒,在一名壯漢握刀起身後,立馬就像是要揭竿而起結夥造反,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提斧的提斧,一個照麵,都還沒客套寒暄兩句,二十多人就轟殺了過去,六七騎臨危不亂,除了兩騎護著那名鮮衣怒馬的富貴主子,其餘戰馬後撤,騎士一同彎弓射箭,第一撥飛羽精準無誤地釘入幾人腦門,箭尾猶自輕微顫動,那些漢子激起了血性,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愈發悍不畏死,兩騎拉起韁繩,戰馬猛然高高抬蹄,沉重踩踏而下,將兩名貼身靠近的漢子踩爛胸膛,但一名騎士隨即被抓住間隙欺身而進的江湖人給一刀捅進腋下,再由脫手的一板斧砍去腦袋,飛斧繼續掠向烏騅馬上的世家子,被一臉鄙夷的後者拿雙指輕鬆撥開,另外一騎的處境要更加慘烈,戰馬被削斷前腿,所幸身披鎧甲,抵擋去幾把刀劍加身才未變成一隻刺蝟,但仍是難逃一死,戰馬墜地時,腦袋亦是被一劍削去,這場血戰,外人眼中自然是出現得莫名其妙,但真正血腥的場景還在後頭。

    院子不動如山高坐烏騅馬背上的世家子鐵矛點點如暴雨,每一次抽拔都會帶出一抹刺透敵人身體的血泉,一些氣急敗壞的飛斧,則被他拿手用巧勁卸去,身後騎兵第二撥勁射收割掉五六條人命後,麵無表情抽出北莽刀,策馬前衝與那些江湖草莽絞殺在一起,緊接著客棧二三樓竄出幾十人,而黃泥砌成的院牆上出現幾十條鉤爪,被戰馬掉頭飛奔一扯,三麵圍牆瞬間轟然倒塌,再談不上什麼四合院,烏騅馬且戰且退,那名絕非繡花枕頭的公子哥似乎過足了殺人的癮頭,一臉閑散愜意地與坐騎退出院子,幾名殺紅了眼的江湖豪客顧不得身上插了羽箭,吼著就奔出院子,才掠出院門,就被箭雨射得死絕,一名漢子機靈地滾地前行,抬手要砍殘那匹烏騅鐵蹄,結果被白袍公子一矛刺在後脖頸,狠狠向下一戳,將其按死在泥地上,這名白白長了一張清雅臉孔的官家子弟獰笑著一擰鐵矛,將屍體翻了個身,鐵矛仍是不放過屍體,將漢子的麵門攪爛,心狠手更辣。

    徐鳳年聽到腳步聲,收起飛劍桃花,起身後聽到敲門聲,是店老板,這名女壯士端著放有一根烤羊腿的盤子進屋子,還有一些以供碎嘴的小吃食,她歉意笑道:“叨擾公子了,委實是別的房間都有想殺人的客人霸占,大多又都是有過銀子來往的老熟人,我這當老板娘的沒臉皮去找個地方看戲,這不就舔著臉找公子你來了,這隻羊腿就當送給公子的,讓我在窗口站上一站,如何?”

    徐鳳年點頭後笑道:“老板娘的好意心領了,你站在這兒,是給我貼了一張置身風波以外的護身符才對,這烤羊腿不能白吃,該多少銀子就給多少銀子,這樣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女壯士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似乎沒料到會被這麵生房客看破自己臨時起意的善舉,放下餐盤後撿起吃食就走到窗口,一遍嗑瓜子一遍雲淡風輕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鴨頭綠客棧已經做生意二十多年,來來往往無數人,總會有一些打殺磕碰,但鴨頭綠從來都不管,來者是客,隻要給足銀子,住下來就是,該吃吃該喝喝該嫖嫖,至於被仇家找上,或者在客棧私鬥,能否活著離開,各憑天命,鴨頭綠常年都有棺材,到時候進去一躺,大可以等著親人來收屍,實在沒個親戚,鴨頭綠就幫著給葬了,不怕做孤魂野鬼,這也是咱們這生意興隆的緣由。像今天這種兵匪廝殺,也不是頭一遭,前些年還有鬧得更凶的,客棧本不是這個四合院的模樣,那次毀壞得那叫一個徹底,我家男人恰好有些半吊子的書生意氣,就給搗鼓成如今樣式嘍,公子別擔心,咱們北莽的恩恩怨怨,都講究一個禍不及旁觀,這叫窮講究也叫橫講究,是道上的老規矩了,隻有那些個魔頭才敢不在乎。”

    徐鳳年撕下一塊油而不膩的羊肉,放入嘴中細嚼慢咽,好奇問道:“都鬧成這樣了,一百騎兵對上五六十人江湖中人,還講究?”

    老板娘嗑瓜子速度奇快,斜靠著窗欄,轉頭笑道:“講究啊,怎麼不講究,不講究不就成了魔頭,在北莽誰都想做魔頭,可不是誰都能做魔頭的。就說我家那個男人,成天瞎嚷著啥時候我敢紅杏出牆了,他就去當魔頭。”

    徐鳳年無言以對,甚至不敢去瞥一眼這位老板娘的小蠻腰,生怕被當做不講究。

    老板娘好像是個藏不住話的,竹筒倒豆子說道:“烏騅馬上坐著是慕容江神,離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有點距離,但在龍腰州也算一等的公子哥了,他那個在姑塞州的表哥,慕容章台要血統更好一些。我們這些升鬥小民,隻知道留下城的城牧陶潛稚無緣無故就死在清明節那天,這不家妻女就匆匆忙忙趕過來了,都說是慕容章台垂涎陶將軍的小娘子,才下的死手,這上頭人物的刀光劍影,咱們是看不透的,也就看個熱鬧,客棧的大老爺們們大多跟陶潛稚八竿子打不著,不過覺著那位每天殺北涼人的衝攝將軍是條血性漢子,聽說慕容章台要搶人,跟孤兒寡母的過意不去,不知怎麼就熱血上頭聚在一起,說要給這小子長長見識,我看,都是沒娘們瀉火惹的禍,給閑得褲襠可以養鳥了。當然,肯定也有一些是陶潛稚老部下花錢雇來的。慕容章台這幫權貴子弟,再不是個東西,好歹也有幾十把北莽刀幾十匹戰馬不是,這不今天就帶了一百騎兵過來,不過鹿死誰手,現在還不好說,相信公子也想到隔壁那娘倆的身份,她們身邊也有一批陶潛稚昔日的忠心部將,尤其是那眉心長紅痣的老家夥,對上耍鐵矛的慕容江神隻強不弱。”

    徐鳳年來到窗口,看到外頭的血流成河,心中唏噓,這就是北莽的江湖?況且聽老板娘的語氣,對那身先士卒的慕容江神頗不以為然,可若是在離陽王朝,這種文可床榻壓嬌娘武可乘馬談笑殺敵的公子哥,已經是殊為不易,在許多人眼中早就視作前途似錦的一方梟雄,在北莽反而成了司空見慣的世家子弟?徐鳳年皺了皺眉頭,再者,在離陽王朝,江湖仇殺也能如此激烈悲壯,可要說沒有不共戴天之仇,純粹為了一個口碑不錯將軍的遺孀就去拋頭顱灑熱血,簡直是匪夷所思。

    樓外慕容江神大笑道:“誰能在本公子矛下支撐十個來回,要當官要黃金要娘們,隨你們開口!”

    罵聲四起。

    “小兔崽子,你娘昨晚在老子胯下說太大了。來,喊一聲爹!”

    才說完,這人就給羽箭射死。

    “慕容瓜娃子,撅起屁股來,老子好些天沒碰過娘們了,看你細皮嫩肉的……”

    這漢子沒說完,就被神情自若的慕容江神擲出鐵矛,穿顱而過。

    一百騎陣亡了大半,江湖人除了中途見勢不妙溜走的,以及退回客棧樓內的,都已死傷殆盡,慕容江神驅馬前行,彎腰拔出鐵矛,一個一個紮死沒斷氣的,然後揮手示意剩餘二十騎兵去斬草除根,隻帶著十餘騎再度進入院落,笑道:“老賊隋嵩,與你那些親衛一起出來受死!”

    徐鳳年喃喃道:“是不太一樣。”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8 15:33
雪中悍刀行 第三十五章 都去死好了

    老板娘扭了扭可以懸掛萬千風情的腰肢,吐出一嘴瓜子殼,不動聲色說道:“隋嵩曾經是江湖上討口飯吃的,獨來獨往,名頭不小,後來在姑塞州犯了事,被慕容江神這批公子哥攆殺,恰巧陶潛稚救下,野狗就成了家犬,也不知道如今咬人的本事比當年差不差。”

    這位大嬸是個閑不住的話嘮,雙指捏著一顆瓜子抵在唇邊,低頭見到隋嵩帶著親衛擋在門口,她頓了頓,含糊不清道:“這老頭被門板夾了還是被驢踢了,就這麼帶人衝出去扛正麵,不知道樓還有個來曆不明的白衣劍客嗎,萬一跟慕容江神應外合,那對孤兒寡母不就遭了毒手。”

    徐鳳年沒有搭腔,任由老板娘自說自話。北莽八州四府兩京,徐鳳年要在外圍八州依次繞行一圈,不走那些戒備森嚴的京畿重地,大體是由龍腰州入姑塞州出,期間能順手割走幾顆頭顱是幾顆,類似陶潛稚的北莽武將還有五六名,地位暫時仍是不彰顯,但無一例外將會是北莽未來二十年的軍方棟梁,如慕容章台慕容江神這些皇室王孫,原本根本不打算留心,但在這小小鴨頭綠的確是吃驚不小,北莽因為女帝篡位,便出現兩個國姓,耶律與慕容,前者風光不再寄人籬下,在皇帝陛下的裙底瑟瑟發抖,後者一朝得勢,大多驕橫跋扈,口碑奇差,徐鳳年一開始以離陽王朝公侯世家去揣度,顯然大錯特錯,一個慕容江神就有此等武力和氣魄,北莽尚武善戰,真是到了骨子,都能夠徹底遮掩去膏粱子弟的脂粉氣。

    徐鳳年微皺眉頭,怔怔無語,房門被悄悄推開,進來一名渾身是血的莽夫,提了柄青銅板斧,漢子見著了水桶腰的老板娘,跟見著了親娘一般,掩上門後一抹臉,滿臉血汙,漢子坐下後,撕了一塊羊肉塞進嘴,心有餘悸嘀咕道:“樊妹子,外邊給慕容家的小白臉堵死了,馬廄的馬也都給殺死,讓哥哥我躲過風頭,以後再不賒賬便是。好小子,一根五六十斤重的鐵矛揮舞得跟繡花針似的,氣力大得嚇人,呂良這生兒子沒屁眼的,還騙老子說慕容江神這幫公子哥都是殺雞都怕見血的廢物,唉,得了,呂良死都死了,人死卵朝天,老子就不罵他了。”

    老板娘轉頭白了一眼這漢子,沒好氣問道:“我家男人呢?醉死在那張桌子上了?”

    漢子撓頭嘿嘿笑道:“跑得急,沒注意謝老哥。樊妹子,小心你男人跟你調教出來的姑娘們勾勾搭搭,我可知道那些小姑娘都對謝老哥百依百順,崇拜得要死要活,看老哥的眼神跟看我們的眼神,一個天一個地。”

    老板娘叉腰怒道:“我呸!死鬼連老娘這塊自家田地都搞不定,有屁的能耐去別的地方耕田。”

    死逃生的漢子也是死道:“謝老哥是挺病秧子的,八尺高,但是瘦得猴子似的,有沒有一百斤都懸乎,樊妹子,有沒有興趣跟我大戰一百回合?”

    老板娘斜瞥一眼,鄙夷道:“我家男人對兩百斤以下的娘們沒想法,老娘對一百斤以上的漢子沒想法,這叫天作之合,你火急火燎攙和什麼,就你這衰樣,褲子脫了,給老娘瞅瞅,褲襠那條小蚯蚓有二兩重嗎?有的話割下來,讓秦武卒給你炒一盆葷的,就怕你吃不飽。”

    饒是漢子厚臉皮也當即敗下陣來,悶悶撕咬著烤羊腿。

    黝黑店小二正好跑到門口,好不容易找著正主,一臉憤懣道:“老板娘,我給咱們客棧上上下下洗衣做飯喂馬打雜做廚子,還要做那丟人的龜公,累死累活,每月就給一貫錢,老板說好今年要給我漲工錢的,結果到現在,你們這麼黑心摳門,我這輩子牛年馬月才能把櫻桃贖回去做媳婦。小心我不幹了啊,沒了我,鴨頭綠一準兒關門大吉。還有,那佩刀的窮小子,為了你那匹劣馬,我差點連命都丟了,回頭從你定金扣十兩銀子,歸我,老板娘,你要攔著,我就真跟你急眼!”

    老板娘丟了一把瓜子笑罵道:“出息!”

    徐鳳年點頭道:“沒問題,十兩就十兩。”

    店小二苦著臉問道:“老板娘,下頭都殺得天昏地暗了,你就不讓老板管一管?拆了客棧,還不是要我做苦工。對了,那個瞧著就像高手的白衣俠士也上樓,多半是衝著那娘倆去的,我覺著她們挺可憐的。”

    老板娘陰陽怪氣呦了一聲,眯眼笑道:“秦武卒你行啊,當年那個偷藏姑娘肚兜,摳破窗紙看洗澡的小家夥,都有俠義心腸了,了不得,你覺著可憐,就去給那劍客一板凳,老娘要攔著你,就是你親生老娘!”

    店小二被揭穿老底,黝黑臉龐漲紅得發紫,從屋子拎了一根板凳就衝出去,沒多時,傳來砰一聲,對付烤羊腿的漢子鬼頭鬼腦溜出去,一臉匪夷所思走回來,嘴角抽搐道:“他娘的,這小子還真一板凳撂翻那劍客了,正口吐白沫躺在走廊四肢抽動,這小子撿起那柄劍就跑了。”

    老板娘也不驚奇,撇嘴道:“這兔崽子就會一招鮮。我家男人當年被糾纏得煩死,就教了他一手,對付你們這類中看不中用的軟蛋還不是手到擒來。”

    漢子豎起大拇指,溜須拍馬道:“鴨頭綠果然是臥虎藏龍。”

    說話間,店小二秦武卒被一個瘦高個病態男子拎著耳朵拽進房中,黝黑少年死死捧著雪白鞘纏銀絲的名貴寶劍,倔強道:“不還,打死我都不還!那劍客本事不濟事走啥子的江湖,被我一招絕學就撂倒,活該丟了兵器。”

    中年男子個子很高,卻重不過百斤,顯得比嬌柔女子還要弱不禁風,神情木訥,眼神渾濁,約莫是還未酒醒,隻是望向媳婦,後者瞪了一眼秦武卒,惡狠狠道:“有你這麼在自家地盤上搶東西的嗎,真要是眼饞,你他娘的不知道離鴨頭綠遠一些再下手啊,以後誰敢來客棧住宿,你要是不把劍還回去,老娘就讓櫻桃半年不跟你說一句話,看不憋死你這隻小白眼狼,老娘數三聲,再不從老娘眼前消失,後果自負!一!”

    膚黑如木炭的少年毫不猶豫嗖一下跑出屋子,把劍狠狠丟了出去,準確砸中才悠悠轉醒過來的白衣公子額頭,又給淒涼地活活砸暈過去。

    老板娘捧腹大笑,指著眼神幽怨賭氣站在門口的少年,罵道:“嘖嘖,還是個情種。”

    一看就是那種幾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高瘦男子眼神柔和,泛起一絲笑意。男子朝徐鳳年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老板娘見樓下已經塵埃落定,該死的都死了,隋嵩對上慕容江神不落下風,但十騎中竟然隱藏了一名高手,殺人如拾草芥,幾個來回衝殺,就將隋嵩以外的陶潛稚舊部武卒給殘害殆盡,無一例外皆是死無全屍,大多被活生生撕裂了手臂,隋嵩被馬背上持矛的慕容江神拖住,救援不得,老人雙目赤紅,被幾騎相隔幾丈圍住,彎弓卻不射箭,耍猴一般,任由老人做困獸鬥,慕容江神收矛時露出一個破綻,老人正想要擒賊擒王,驟然間七竅流血,竟是被那名軍中高手從後邊給雙手抱住,兩者擺出一個盤根交錯的古怪姿勢,傳出一陣骨骼碎裂的哢擦聲,毛骨悚然,內力不俗的隋嵩整個胸腔都被勒得破開稀爛,臨時前還被背後軍旅高手用腦袋撞在後腦勺上,一敲之下,本就氣如遊絲的隋嵩眼珠子都給撞出眼眶,場景駭人。

    這名殺神一般的北莽軍高手轉頭望向老板娘所站窗口,正要拔地而起,掠入二樓屋內去大殺一通。

    慕容江神乘馬提矛,眼神示意這名禦帳近侍局出身的閘狨卒,不要輕舉妄動。北莽王庭宮府皇帳,各有一股位於王朝武力頂端的冷血侍衛,剔隱司,傳鈴郎,閘狨卒,都是北莽軍中萬一挑一的冷血屠夫,三者相加,不過共計四百人,慕容江神隻是最邊緣的皇室成員,遠沒有資格擁有三者中任何一種侍衛擔任扈從,這名一等閘狨卒是從表哥慕容章台那借來的,閘狨卒近二十年尤為戰功顯赫,北莽軍神拓跋菩薩便是閘狨卒出身。

    慕容江神絲毫不介意二樓一屋子人居高臨下,抬頭笑眯眯道:“今日叨擾鴨頭綠客棧,慕容江神惶恐不安,客棧損失,我自當十賠一。敢問謝掌櫃在何方,我與表哥慕容章台慕名已久。”

    老板娘轉頭望著自家男人,問道:“老鬼,你不過是跟大魔頭洛陽打了一架,還輸得這麼慘,怎的名聲如此大了?連慕容哥倆都想招攬你?敢情這次隋嵩這些人都是因為你冤死的?”

    那前不久還調戲老板娘的漢子目瞪口呆,嘴角掛著一絲羊肉,癡癡望著那根瘦高病秧子,“魔道第一人洛陽,所向披靡,除了最後被拓跋菩薩攔在皇城門外,與洛陽交手的高手不計其數,活下來的屈指可數,隻聽說有個姓謝的就在其中,一躍成為排在第十的魔頭,就在老龍王屁股後頭。老板娘,謝掌櫃,你們這對夫妻檔千萬別嚇唬我啊?我老方膽子再肥,也經不起這麼折騰的。”

    老板娘不理睬失心瘋的粗糙漢子,望向自家男人,一臉為難,問道:“喂,老鬼,咱們給慕容江神架到火堆上烤了,你說咋辦?”

    不善言辭的男人平靜道:“你說,我做。”

    老板娘唉聲歎氣,望向始終袖手旁觀的徐鳳年。

    心知不妙的徐鳳年苦笑道:“老板娘,你看我做什麼,我還能出去跟慕容江神叫板不成?就算我有心也無力啊,我就是住店來著,銀錢一分沒少給了,總不能逼著我去做行俠仗義的好人吧?”

    老板娘點頭道:“倒也是。”

    來往鴨頭綠客人隻知道謝掌櫃是愛醉酒的謝靈,是家有雌老虎的病癆,卻不知道是那個能與魔道巨擘洛陽一戰而重傷不死的謝靈,這個男人盯著徐鳳年,語氣古井不波,緩緩說道:“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公子修為驚人,形衰守玉關,分明是道門可以返老還童的大本事,若非是國師麒麟真人的高徒,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年紀輕輕,便有這等神通。可鴨頭綠客棧素來不破壞規矩,要是公子不願意出手,謝靈也隻好為了媳婦訂下的規矩,逼迫公子出手了。公子也不用太過為難,隻要保證那對母女死在客棧以外就行。到時候那些官兵敢進客棧呱噪,再由我出手打殺幹淨。”

    老板娘一臉沒啥誠意的愧疚,笑道:“公子莫怪,我家男人不太講道理。當年若非被他霸王硬上弓,老娘才不樂意跟他過這貧苦日子。躺在走廊的白衣劍客,多半就是慕容章台了,公子你扛出去要挾,便能拖上一段時間。”

    徐鳳年看到黝黑少年神出鬼沒,一巴掌拍在失魂落魄的漢子腦袋上,當場轟殺,罵道:“早看這姓方的不順眼了,吃東西從不給錢,賒賬賒賬,去閻王爺那邊賒去!”

    老板娘笑道:“少扯犢子,還不是記恨他與你的櫻桃姐上過床。”

    進了賊窩的徐鳳年苦澀道:“老板娘,掌櫃的,你們紅臉白臉唱雙簧還不夠,還要拉上小哥兒唱黑臉來震懾我嗎?這般開門做生意,實在是太講究了。”

    老板娘笑得花枝亂顫,“老娘再年輕個二十歲,一定倒追公子。”

    店小二瞪目道:“佩刀的窮光蛋,甭廢話,否則我一板凳砸死你,到時候你連命帶刀都沒有了。”

    徐鳳年問道:“讓我掂量掂量其中利害?”

    “公子本事高,做事卻不爽利呀。”

    老板娘笑道:“好啦好啦,到底是咱們客棧理虧在先,老鬼,你去門外幫這位公子先擋上一擋,秦武卒,別在這狐假虎威瞎顯擺,你就是狗肉上不了席。老娘我呢,去隔壁跟細皮嫩肉的小婦說些水靈娘們間的私房話,公子,與我一起去吧?”

    徐鳳年跟著老板娘來到隔壁房間,娘倆抱在一起蹲在牆腳,小婦人梨花帶雨,心死如灰,稚童女孩不明就,隻是跟著娘親一起哽咽哭泣。

    老板娘嘖嘖道:“還真是一位風韻猶存的小娘,公子,可不就是你們男人所謂的我見猶憐嘛。為了這麼個漂亮小婦與慕容江神這夥人幹上一架,值了。要美人不要江山,才是英雄好漢。管美人是誰的媳婦,是不是這個道理?”

    徐鳳年默不作聲。

    老板娘望著嚇慘了的小婦人,伸手指了指身邊徐鳳年,笑道:“別怕,這位公子是救你們來了,不過報酬就是要你給出身子,不給也行,反正衝攝將軍陶潛稚的寶貝兒子這趟沒來,你讓我殺了這礙事的小閨女,你的貞潔也就保住了。你總不希望陶家最後的香火,死了爹又死了娘吧,那得是多淒慘?”

    小婦人瞠目結舌。

    稚童再懵懂,也知道境遇凶險,隻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一聲聲娘親,悲慟異常。

    老板娘何等閱曆,看到小婦人眼中閃過一抹猶豫,叉腰大笑,笑過以後陰沉道:“虎毒不食子,閨女可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虧你下得了手,老娘我這輩子沒法子生育,可是對你們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子,嫉妒得抓狂,每次見著拖家帶口的娘們,都恨不得剁碎喂狗。”

    被看穿心底醃臢醜陋的小婦人眼神瞬間變得果決,再沒有絲毫軟弱,女子天生戲子,站起身,一把推開女兒,對著徐鳳年說道:“求公子救我,小女子願意自薦枕席。”

    好一個北莽從來憑子貴,生女賤如狗。

    徐鳳年去攙扶起小女孩,不去看不愧是將軍遺孀的小婦人,隻是望向老板娘,平靜問道:“你家男人身受重創,就算曾經到過指玄,如今沒了金剛境體魄支撐,也就是花架子了,怎的,真當自己無敵了?”

    老板娘愣了一愣,彷佛聽到一個天大笑話,“公子啊公子,就算如你所說,我家男人跌到一品境底部,可瘦死駱駝比馬大,不無敵確是真的,可公子真當自己是過江龍了?老娘可是好心好意給你送暖被窩的女子,別好心當驢肝肺。年輕人,你若是有金剛境,老娘乖乖洗幹淨撅起屁股給你捅,行不行?可你有嗎?不到金剛境,在老娘的男人眼,也就是螻蟻一般,不過隨口誇了你幾句,公子就輕飄飄找不到南北啦?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再跟老娘打腫臉充胖子,給臉不要臉,老娘削死你!”

    徐鳳年笑了笑,“除了這個孩子,你們都去死好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8 15:34
雪中悍刀行 第三十六章 兩顆頭顱兩行淚

    老板娘聽到年輕刀客的豪言壯語後,水桶一般的腰肢扭動,愈發像一株長在牛糞上的肥牡丹,擦了擦笑出來的淚水,她抬起頭,伸出能有小婦人兩根粗的肥膩手指,輕揉著眼角道:“公子莫不是在跟老娘說笑話?呦呦,不能再笑了,魚尾紋都笑出來了,公子你可真壞。”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瞥了一眼麵有愧色的小婦人,摸了摸躲在身後一臉驚懼稚童的腦袋,問道:“老板娘,是你男人早就想好了要把我當替罪羊,雙手奉送給慕容兄弟?”

    老板娘心腸厚黑,也懶得掩飾,點頭笑道:“老娘的男人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否則當年能在百花叢找到我?知道公子你身手不高不低,死了你,又送出了這隻狐媚惹禍精,恰好息事寧人,至於娘倆到時候命運如何,咱們客棧管不住,要怪就怪小娘們找了個時運不濟的男人,再就是公子運道不行,擱在以往入住鴨頭綠客棧,隻要帶足銀子,酒肉管飽,姑娘管夠。”

    徐鳳年微笑問道:“以掌櫃的身手,到哪都是座上賓,怎麼不幹脆與有備而來的慕容兄弟兩情相悅?還是說嫌慕容氏這隻碗太小,填不滿胃口?”

    老板娘繼續揉著眼角,細細撫平魚尾紋,沒好氣道:“慕容氏倒是天底下頂天大的一口大鍋,可惜慕容章台慕容江神的確隻是一隻小破碗,打發乞丐可以,打發我男人,差遠了。要是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親自登門拜訪,這就妥了。”

    徐鳳年點頭道:“明白了,老板娘夫婦二人是在待價而沽,不愧是精明生意人。”

    老板娘故作訝異道:“這位公子,怎麼信誓旦旦要殺光所有人,怎麼才說出嘴,就沒動靜了?做男人銀樣蠟槍頭,這樣可不行,屋頭雖說就三個大小娘們,卻都要瞧不起你。秦武卒跟老娘的男人學了一招,就敲暈了慕容章台,老娘這些年也沒閑著,要不與公子比劃比劃,若是公子贏了,再出門去跟慕容江神狗急跳牆?放心,鴨頭綠這次死人多,棺材再不夠用,也一定給公子留一口上等的柳州柏木棺材。不過呢,公子的心肝,可能得借來一用,我家那男人這幾年守株待兔,還真就沒碰到公子這樣的誘人佳肴,說實話,你即便真是那麒麟真人這等老神仙的高徒,老娘也得幫他剮出來,大不了不要客棧了。”

    將心底秘密托盤而出後,說到開心處,老板娘笑容陰森,正想靜待這位初生牛犢的年輕小夥露出驚駭慌張,不曾想她自己率先瞪大眼珠子,顫聲道:“飛劍?!”

    高瘦如竹竿的謝掌櫃扛著昏厥過去的慕容章台走下樓梯,慕容江神以示誠意,隻帶了那名皇帳閘狨卒走入客棧,見到這名魔道第十人後,甚至丟掉赫身份,深深作揖。謝靈將慕容章台放在一張酒桌上,沒有半點受寵若驚。

    與魔道第一人洛陽戰過以後,謝靈雖然遭受重創,在北莽江湖卻名聲鵲起,都視為雖敗猶榮,不過謝靈有苦自知,好不容易隱姓埋名二十幾年,苦練機緣巧合得來的一部秘笈,本以為就算不能與奔襲帝城勢如破的洛陽勢均力敵,也不至於慘敗,可真正對上了那位不留活口的武道巨擘,謝靈才知道大錯特錯,一敗塗地,之所以僥幸不死,也僅是那名魔頭的手下留情,心高氣傲的謝靈本想靠著一戰成名天下知,進入北莽軍方大展拳腳,走一條被拓跋菩薩證明過正確無誤的青雲大道,如今心灰意冷,修為大損,也就不去貪圖那些功名利祿終年借酒澆愁。都說北莽江湖超一流高手都成了絕代魔頭,一流的去了軍方建功立業,二流的在宗門豪閥頭養尊處優作威作福,三流的和不入流的才在江湖這座爛泥塘摸爬滾打,叫人笑話。

    謝靈實力折損得厲害,但心氣還在,既然自知所謂的魔道巨擘不過是徒有其表,也就不去北莽軍中丟人現眼,況且他一開始目標便瞄準了兩京王庭,小小慕容子弟算什麼東西,有資格使喚自己?隻不過瞧不起歸瞧不起,一些規矩還得講究,江湖與軍隊官府井水不犯河水,江湖人再在江湖中燒殺劫掠,北莽朝廷從不過問,但要是惹上了將府官家子弟,除非你是洛陽這般立於武道鼇頭的大梟雄,否則都要遭殃,有謝靈坐鎮的鴨頭綠客棧,對待那些仇殺恩怨,從來都是青壯漢子看兩撥孩子打鬧,不屑過問,慕容兄弟要擄走陶潛稚遺孀,鴨頭綠不攔著,可想要一箭雙雕,既要小婦人的美色,也要謝靈出山錦上添花,謝靈不便挑明,便讓媳婦唱黑臉將那佩刀青年推出去,置於死地,不過是給雙方一個台階下,意思明顯不過,你們兄弟在鴨頭綠殺人拆客棧,我謝靈念在你們是皇室宗親的份上,打狗看主人,就不去理會,可孤兒寡母被人帶出了客棧,客棧與你們劃清了界限,若還敢得寸進尺,我謝靈成名以前,其實雙手染血也不少了。

    那本秘笈開篇所謂年啖心肝一百副,甲子可做長生人。可不是故意要語不驚人死不休。

    北莽江湖百萬人,能比我謝靈更名副其實稱作大魔頭的,還真不多。

    慕容江神得到謝靈的眼神允諾,走近好似擺放有一隻待宰肥羊的桌麵,探手到慕容章台鼻子附近,確定有鼻息後,鬆了口氣,若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表哥死在這,他回去也要脫一層皮,指不定就要被性格暴虐的父親打成殘廢,慕容氏自古崇武,驍勇善戰根本不算什麼,唯獨表哥慕容章台這樣才氣橫溢的讀書人,才算是鶴立雞群,皇帝陛下很樂意見到慕容子孫能夠憑借著真才實學在朝堂上脫穎而出。慕容江神所在家族作為慕容旁枝,不得不去小心經營,眼前隱於市野的謝靈,偶然得知其隱秘身份後,便是他與家族想要極力拉攏的貴人,死在客棧內外的江湖鼠輩,一塊略帶示威性質的敲門磚罷了。

    見謝靈不說話,慕容江神也不急著開口,在心中估量籌碼是否給得足夠,陶潛稚的遺孀肯定是要帶走的,這不是表哥慕容章台垂涎美色這麼簡單,而是身後家族利益驅使,兩京四府,南北對峙,如龜纏蛇,窩鬥得血光四濺,這也是拴製衡術的皇帝陛下樂見其成的場景,北帝城,便是離陽王朝嘴的北莽王庭,南燕京,吸納了許多八國遺民,各控兩府,獨立於八州以外,北禦帳官與南麵朝官,雙方一旦碰上,大抵就是北邊動粗南邊動嘴的火爆畫麵,慕容氏自然是北禦帳官的一根粗壯支柱,不過這些年逐漸滲入姑塞龍腰兩州,有挖牆腳的嫌疑,董胖子陶潛稚之流是立場堅定的南麵朝官棟梁人物,當初在姑塞州就給足了慕容江神這批權貴王孫苦頭吃,逮著機會往死拾掇,對慕容氏而言,這已經不光是麵子上的小事,在不去觸碰皇帝陛下逆鱗底線的前提下,相互膈應,不遺餘力。

    就像這次陶潛稚暴斃,北莽女帝當然龍顏震怒,但慕容江神如果隻是欺辱了陶潛稚的女人,目光長遠的陛下根本不理會這些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南麵朝官這二十幾年受到此類憋屈也不少了,說不定連董胖子都不會真撕破臉皮,這種無形中打擊南官士氣並且極為惡心人的潑髒水行徑,慕容子弟信手拈來。事成得手以後,帝城那邊可要贏得大片喝彩叫好,家長輩們也都臉上有光。至於陶潛稚細皮嫩肉的婆娘,被表哥玩膩了後,少不得在帝城權貴子弟圈子轉贈走上一圈,淪為一隻誰都踩上一踩穿上一穿的破鞋在所難免,表哥也必然能順勢在圈向著核心更近一步。畢竟在帝城,有姿色的女子不難花錢買到,可若是一名衝攝將軍的媳婦,就稀罕了。

    雙方都有各自的算盤,慕容江神要搶女人去帝城鋪路,若是暫時請不動眼前這位不苟言笑的魔道魁雄,也無妨,到時候回去家族勞駕長輩再來拜訪就是,就不信天底下還有對高官厚祿俏嬌娘都不感興趣的男人。

    而謝靈心底吃不透那名刀客的身份,借由慕容兄弟兵馬去當探路石,死了皆大歡喜,不死的話,謝靈也會偷偷滅口,一副堪稱玲瓏的絕佳心肝,對他而言是最大的補品,勝得過百副庸俗心肝,如他媳婦在樓上所言,這等比燕窩魚翅珍貴千萬倍的補品,就算是帝城那位天下道教聖人的國師弟子,不幸到了鴨頭綠這座鬼門關,也要死!

    謝靈猛然轉頭朝二樓樓梯口望去,殺機暴漲。

    慕容江神也是悚然一驚。

    一個佩刀年輕人手提兩顆頭顱,鮮血淋漓。

    徐鳳年先丟出一顆腦袋,“這一顆,是給鴨頭綠客棧的還禮,不成敬意。”

    謝靈捧住頭顱,雙眸通紅,牙齒咬出聲。

    徐鳳年丟出另外一顆給此番大費周章的慕容江神,平淡說道:“這一顆是給北莽慕容氏的,還望笑納。”

    慕容江神沒有去接頭顱,任由滾落在腳邊,臉色陰沉恐怖。

    魔頭謝靈抱住頭顱貼在胸口,仰頭發出一陣刺破耳膜的野獸嘶吼,房梁顫動,抖落了許多灰塵。

    徐鳳年平靜道:“雖說兩名女子都是自己求死的,腦袋大的那一顆,但相比來說,死得比較憋屈,估計被我手刀割下腦袋的時候,還在納悶怎麼就死了。至於慕容世子腳邊那顆,就死得清清白白了,得知就算活著走出客棧也要生不如死後,用自己的命換了一條命。話說完了,你們怎麼講?要不要也求個死?”

    都不需要機關算盡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慕容江神發話,那名嗜血的閘狨卒就倒拔蔥衝天而起,身體彎曲轟向這名口出狂言的小子。

    謝靈根本不去看戰場那邊,雙眼淌出淚水,低頭在娘子額頭親了一下,然後替她抹上睜大瞪圓的雙眸。

    她曾說過,喂,老鬼,輸了就輸了唄,輸給洛陽哩,又不丟人,要不咱們種田養雞鴨去好了,一起老死,不也挺好。他沒答應,說要再與洛陽誓死一戰,這些年瘋狂殺人奪心吃肝,越發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她也從不嫌棄。

    本以為這輩子多半贏不過洛陽,會死不瞑目,為何你卻先死了?

    她說真有那一天假使隻差一絲一毫,就可以打敗那個高高在上的洛陽,那就剝開她的胸膛,吃了她的心肝。

    謝靈兩行清淚變血淚。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8 15:36
雪中悍刀行 第三十七章 跪不跪

    閘狨卒雙拳在徐鳳年胸前如雷炸開,邊境馬賊寇首拿宣花板斧用了許久才割開的海市蜃樓,竟是被這名皇帳近侍一瞬便攻破,原本有些訝異年輕刀客可以氣滿外泄,不曾想一擊得逞,隻是個花架子罷了,騰空的身體猛然舒展如猿臂,加重力道砸在這小子胸膛,定要教這不知死活硬抗拳頭的雛兒命喪當場。徐鳳年身體彎出一個如挽弓弧度,頭腳不動,利用胸背的向後凹陷來抵擋潮水般拳罡,右手一瞬間按在閘狨卒腦袋上,正要拍碎這顆頭顱,閘狨卒察覺到不妙,這小子夠狠,才交手便要玉石俱焚,使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勾當,縮頭往後仰去,雙腿踹出,被徐鳳年左臂格擋住。

    閘狨卒借勢往後閃電彈射出去,身體黏在牆壁上,雙手成爪鉤入木板,正要進行第二次反撲,心口傳來一陣絞痛,低頭望去,雙目駭然,心口不知何時被鋒利暗器刺透,這名年輕人分明不曾拔刀,閘狨卒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醒悟,委實是徐鳳年這一手耍得陰險奸詐和聞所未聞,先是擺出要力敵閘狨卒拳腳的雛兒架勢,再祭出十二飛劍中最銳利也是最渺小的一柄蚍蜉,安靜“擺放”在閘狨卒身後一丈外。

    此劍晶瑩剔透,殺氣內斂至極,如果說玄雷鍛造出爐以後便殺意充沛,好似千殺人的劍客,最長飛劍太阿氣衝鬥牛如扛鼎天人,桃花劍身妖豔如二八美人,那麼蚍蜉就太不起眼了,如嬰兒質樸,便是擺放在眼前,常人若不仔細凝神,也隻能瞧見鏡像模糊,如一小塊清水漣漪,當閘狨卒一擊未中,順勢後撤,徐鳳年隻要微微移動太阿的方位,對準心口部位,好似閘狨卒自己就自尋死路地狠撞上去,心髒毫無懸念被太阿刺穿,除非是金剛不敗的體魄,否則難逃一個死字。

    高手拚死,哪來說書先生嘴以及遊俠列傳中描繪得那般詩情畫意,從來都是高下立判,生死立見。若非勢均力敵,誰願意大戰三百個回合。

    觀戰的慕容江神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眼中隻見堪稱戰場無敵的閘狨卒一個交手後撤就死於非命,屍體墜落在樓梯底部,捂住鮮血如泉湧的胸口,蚍蜉飛劍的劍氣殘留體內,阻礙了閘狨卒死前徒勞的氣機彌補,可以說蚍蜉切割以後,雖然隻造成狹窄的一絲縫隙,卻也是如同天涯海角,陰陽相隔,這也是飛劍取名蚍蜉寓意所在,蜉蝣不識晦朔春秋,朝生而暮死。慕容江神不明所以,見到陶潛稚遺孀後頭顱後的震怒,夾雜有一絲驚懼,能夠彈指間殺死皇帳近侍,況且如此年輕,該不會是棋劍樂府這種高門大宗出來的嫡傳子弟?聽說董胖子與北莽五大宗門中的提兵山和棋劍樂府都私交不俗,提兵山山主的女兒還被董胖子給禍害了,生米煮成熟飯,饒是提兵山山主這般英才大略的江湖雄主,都不得不捏著鼻子默認這樁女兒給一個死胖子做妾的婚事,隻是最擅長權衡利弊的董胖子真敢往死得罪慕容氏?

    徐鳳年走下樓梯,冷笑道:“慕容章台,別裝睡了,再裝下去小心被謝掌櫃挖了心肝當補品。”

    躺在桌上的慕容章台仍是沒有動靜,謝靈走過去先將老板娘的腦袋放在桌上,五指如鉤,將那名扛下樓時便被禁錮竅穴的慕容氏俊彥的心髒從胸腔中撈出,放入嘴中大口咀嚼。慕容江神看得肝膽俱裂,怒發衝冠道:“謝靈安敢害我慕容子弟?!”

    謝靈眼眸赤紅,滿嘴鮮血,一邊手捧心肝低頭啃咬,一邊望著頭皮炸開的慕容江神,這位誤入歧途便沒有回頭路可走的魔頭沒有感情起伏說道:“原來是棋劍樂府的劍士,正道人物的心肝,就是好吃。別看同樣是啖心肝,多了,也會知道滋味各有不同,有些人像肥鵝,油膩反胃,益處不大。有些是啖蛇龜,有些小毒,卻能治病。有些是蟹肉,經霜味更美,已是上品,可續斷筋骨,就像我手中這一副。至於佩刀那位公子,則就是鳳髓龍肝了,可遇不可求。我謝靈看人,從不看人臉麵皮囊,隻看皮內心肝。”

    鴨頭綠客棧都知道謝掌櫃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一杆病秧子,與人打交道,常年和和氣氣。卻不知道好脾氣都是年啖心肝一百副養出來的,謝靈破天荒說了許多,不理會心生怯意的慕容江神,轉頭看向徐鳳年,說道:“你既然會養劍也會馭劍,身世注定不差,這兩個姓慕容的也未必能與你媲美,為何不遲一些再離開師門,好歹等到了金剛境再說,你殺人卻不逃,顯然是看出我受到重傷,覺得可以虎落平陽被犬欺?等下我用手指剝開你的胸口,保證你可以活著看到自己心髒跳動的畫麵。你這副心肝,我會吃得很用心很緩慢,你會因為劇痛所致,氣機集中於心脈,心肝的滋味也就更好。”

    心神不定的慕容江神聽到謝靈有重創舊疾,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再不去管什麼慕容章台被剮心肝,也不管小婦人腦袋仍在腳邊,迅速轉頭對徐鳳年無比詞真意切說道:“公子,你我聯手對付這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如何?我慕容氏必將重謝公子!慕容氏子弟向來一諾千金,重信諾重過性命……”

    徐鳳年默不作聲,看到謝靈身形如竄出叢林的獵豹,奔至慕容江神身前,一手擰斷脖頸,一手錘在腰上,以外力加速慕容江神體內血液與氣機流轉,低頭咬在慕容江神胸口,汲水一般,將今日第二顆心囫圇吞下,隨手丟掉慕容江神的溫熱屍體,謝靈仰頭,一臉走火入魔的陶醉和滿足,這幅不遜色佛教典籍對地獄殘酷描繪的情景,膽小的,早就嚇暈過去。

    謝靈一雙詭異的猩紅血眸,讓人不敢對視,二樓上一個暈乎乎的稚童趴在圍欄間隙,見到大魔頭發現自己,小女孩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嬌柔身軀蜷縮起來,隻當自己看不見魔頭,魔頭便看不見自己。謝靈獰笑一聲,掠向二樓,被徐鳳年橫刺而出,一腳踏中側腰,撞到一根梁柱上,一踏之下,便是寸厚青石板都要給踩裂,但謝靈的身體軟綿無骨,圍繞著梁柱,頭腳相銜,略帶著笑意盯住徐鳳年,桀桀笑道:“年輕人,如此沉不住氣,本以為這個最沒資格活下來的小娃娃是你的誘餌,不曾想一試探便知真假。我明白了,不是你要殺陶潛稚遺孀,而是她自知苟活,自己以死求清白身,但要你護著這名孩童,如此看來,你的確是陶潛稚結拜兄弟董卓派來的人,你來自裝腔作勢的棋劍樂府,還是狐假虎威的提兵山?”

    一口再地道不過北莽強調的徐鳳年微笑道:“我要是說來自北涼,你信不信?”

    謝靈嘴角滲出黑血,不知道是邪功反噬還是有何玄機,平淡道:“就算你說自己是離陽王朝的皇子,我也信。”

    謝靈身體遊蛇一般鬼魅滑行,最終屈膝雙手雙足死死釘在木梁上,烏黑血液與口水唾液夾雜一起墜落在地麵,啖人心肝助漲功力的魔頭擠出一個笑臉:“不管你是誰,你的心肝,我都要定了。你的屍體我會掛在荒漠上,曝曬成幹,運氣不好,就任由鷹啄殆盡。”

    徐鳳年麵無表情,眼神清澈。大概是謝魔頭沒有見到預料中的絕望與恐懼,惱羞成怒,雙腳踩斷這根粗壯房梁,身體疾射向這名佩短刀卻馭飛劍的年輕公子。兩人碰撞在一起,巨大衝勁迫使徐鳳年後背砸穿了牆壁,身手敏捷出乎想象的謝靈幾乎一瞬間,在破牆出了客棧以後,一記可裂鐵石的膝撞被徐鳳年雙手按住,謝靈一拳仍是結實轟在他額頭,徐鳳年身體後掠的同時,也一掌拍在魔頭太陽穴,一人風箏斷線向後飛去,一人在空中打轉了幾圈,電光火石間的短兵相接,出手都不遺餘力,雙方落定後仍是都沒有半點窘態,可見這場死戰想要不拖泥帶水地分出生死勝負,難。

    赤眸謝靈吐出一口血水,閑逸地搖了搖脖子,眯眼看到那名公子哥的額頭本已淤血匯集,由鮮紅轉青紫,卻又以肉眼幾不可見的速度快速淡散而去。謝靈這一拳交待在慕容江神之流武夫的身上,全身經脈盡斷都不奇怪。

    然後謝靈看到這家夥摘下在鞘短刀,先是雙指一擰,再屈指彈鞘,古樸短刀如靈燕繞梁。謝靈皺了皺眉頭,江湖上刀槍斧諸多兵器的離手術,並不稀奇,隻不過是馭劍術的粗胚子罷了,登不上大台麵,一來在宗師行家看來,沒有足夠沛然的氣機打底子,離手兵器不管使喚得如何眼花繚亂,都是金玉其外,不堪一擊,再者正所謂一寸短一寸險,兵器離手,有利有弊,雖然拉升了攻擊距離,無形中暴露了不敢貼身死戰的怯弱,故而離手術一直尤其被劍道名家嗤之以鼻,視作貽笑大方的末流旁門左道。

    徐鳳年向前狂奔,每當春雷回旋便複彈指,短刀始終縈繞四周,旋轉速度越來越快,最後隻見流螢婉轉。

    初始不露崢嶸,等到離謝靈不足五丈時,一人一刀則鋒芒畢露,地麵黃沙塵埃被春雷裹挾飛起。

    兩人相距三丈時,謝靈探手一抓,沒有握住春雷刀鞘,卻仍是五指驟然發力,擰去一道殺意重重的暗藏氣機,謝靈嘖嘖了幾聲,不理會手心被滾蕩氣機擦出血絲,伸臂一劃,劈碎第二條氣走龍蛇,徐鳳年眨眼便至,抬臂做偷師而來並且加以雕琢的夫子三拱手,前兩次都被謝靈接著雄渾蠻力擋住卸去,最後一次還是雙手十指指尖相向,拖住謝靈下巴,迅猛一推,就給大魔頭身體浮空撥了出去,徐鳳年大步前踏,地麵出現兩個坑窪,兩條春雷刀鞘挾帶的洶湧氣機在空中糾纏,如瀑布垂瀉向謝靈奔去,身體懸空的謝靈哈哈大笑,一個單手撐地,身體陀螺轉動,雙腳順勢踩爛那兩條蘊育磅劍意的凶狠氣機,謝靈得逞以後,並不著急站定,仍是保持單臂支撐頭顱朝地的古怪姿勢,望著徐鳳年,陰沉笑道:“棋劍樂府有詞牌將進酒,有劍技脫胎於離陽劍神李淳罡的開蜀式,好像是叫劍氣滾龍壁來著,你與這名府主劍氣近的高徒有何關係?”

    九名輕騎終於按耐不住闖入客棧,見到兩名主子都給人剝橘柑一般挖去心髒,那名閘狨卒則倒斃在階梯口,震駭得無以複加,他們雖然是慕容氏親衛,不用計較北莽軍中鐵律的連坐法,伍長戰死人四皆斬,什長戰死伍長皆斬,可慕容章台慕容江神兄弟一死,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慕容氏數百年積威深重,治家與治軍已是無異,他們所有人板上釘釘的死罪難免,九名騎兵短暫的麵麵相覷後,毫不猶豫地奔出客棧,翻身上馬,朝謝靈和徐鳳年的戰場提刀死戰而去,若是活著回去,家人就要受到慘烈牽連,若是與主子一同戰死,反而有豐厚犒賞,實在是北莽的規矩容不得他們惜命。

    其中兩騎被劍氣連人帶馬一同斬斷,更多是被謝靈鉤出心髒塞入嘴中,最後一騎不怕死,卻怕心肝被吃掉,正要後撤,就被謝靈扯住馬尾,將騎士和戰馬摔向一道冷冽劍氣。

    謝靈伸手抹去嘴角的鮮血,眼神憐憫地望著那名公子哥,道:“不愧是久負盛名的劍氣滾龍壁,有些意思,可惜九龍已是極限,九條氣機都被我襠下,你小子還有什麼壓箱本領,死前都盡數耍出。”

    徐鳳年看傻子一樣看著魔頭,輕聲道:“劍氣滾龍壁的確隻有九龍不假,可我就不能再來一遍滾龍壁嗎?你吃了不知幾百副心肝,功力不見漲,怎麼把自己腦子也給吃壞了?”

    謝靈不怒反笑,勾了勾手指,“少逞口舌之快,劍氣滾龍壁是少有將劍意劍招融會貫通的上乘劍勢,可那也要看誰來用,你小子還嫩,不信的話,再來試試看。”

    身側有春雷飛旋的徐鳳年笑了笑,“哦?”

    赤眸謝靈雙拳當胸,怒喝一聲,以他為圓心,地麵一丈出現無數細微龜裂。

    謝靈眼神冰冷,獰笑道:“練了這吃人心肝得長生的本事,有些見不得光,這輩子隻跟魔道魁首的洛陽用過一次,你小子應該死而無憾了!”

    砰!

    血霧彌漫。

    謝靈自殘氣海竅穴三百餘,無數股絲線鮮血浸透衣衫,破體而出,散而不亂,最終凝聚成六條拇指粗細的猩紅遊蛇。在空中遊曳不止,如惡蟒吐信,擇人而噬。謝靈沒有急著給予徐鳳年致命一擊,而是連續蜻蜓點水,將客棧外那些屍體踩爆,每一次鮮血濺射,都被那六根遊蛇匯聚在一起,蛇身逐漸壯大,由拇指粗細生長為女子手腕規模,當謝靈站在一名血肉模糊的騎兵屍體之上,六根紅蛇繞體的大魔頭攤開雙臂,微微屈膝,朝天空發出一聲怒吼,蘊含著無窮無盡的悲憤和仇恨:“洛陽!”

    謝靈這一生為了登上武道巔峰,不惜走上這條人人唾棄的羊腸小道,本來已經依稀看到去山頂飽覽天下波瀾壯闊的希望,卻被比他魔頭百倍的洛陽硬生生從指玄境擊落塵埃,洛陽是這般高高在上,謝靈恨洛陽入骨髓,恨這個將自己說成是癡心妄想要蛇吞象的癡兒,謝靈可以容忍自己輸給一名年輕卻早早萬人之上的宗師,卻無法忍受這名年輕人的輕蔑眼神和清淡語氣。

    天底下最美味的一副心肝,便是洛陽你那一副啊!

    謝靈回望了一眼客棧,血淚流不止。

    天底下有幾個巧笑倩兮說著看似掏心窩情話的女子,真願意為心愛人送出心肝?

    徐鳳年黑衫白底,雖然長途跋涉與一番廝殺,破損不堪,但安靜站在原地,儀態仍是讓人心折。

    謝靈赤眸盯住這個與洛陽一樣麵目可憎的風流倜儻公子哥,生硬道:“可有遺言?”

    徐鳳年懸好春雷掛在腰間,笑著搖搖頭。

    謝靈撒腿衝襲而來,所到之處,風沙翻湧。

    徐鳳年閉目深深吸氣,一氣到不見底,龍汲水為吐珠。

    大黃庭倒數第二境,便是氣海生蜃樓,這才是真正可以媲美金身佛陀不敗的玄妙所在。

    兩人撞在一起,徐鳳年雙腳生根,在黃沙中倒著滑行,卻始終不離地麵,六根血漿紅蛇如鞭打海市蜃樓,兩股天生敵對的真氣摩擦衝殺,嗤嗤燃燒,煙霧透著股刺鼻血腥味,血蛇暫時不得近身,謝靈的拳腳則毫無顧忌,勢大力沉,每一次都勢可摧倒城牆一般,徐鳳年每一次以力抗衡不敵,被打飛倒滑出去就是十幾丈的距離,謝靈根本不給任何喘息機會,不等徐鳳年身形立定,拳腳呼嘯而過,客棧外溝壑縱橫,滿目蒼夷。風沙中,謝靈扭曲臉孔如一頭出籠的上古凶獸,雙眼流血,布滿那張給人木訥錯覺的臉頰,似乎已然走火入魔,將這名近在咫尺的年輕人當成了宿敵洛陽,嘶吼:“宣德城外,死在你手上的人超過了千人,參戰的,旁觀的,無辜的,隻要視線所及,皆是被你殺死,好一個血流成河!我借勢一舉突破金剛境,成就指玄,達到秘籍上八蛇吞象,你才幾歲,吃過幾副人心,憑什麼勝得過我?!”

    “因為你,我境界跌落金剛穀底,這食人心肝的行徑被世人窺見,差點成為過街老鼠,竟然與你一同登榜十大魔頭,第十?若不是第一,便是第二又有何用?!”

    “洛陽,你可知你的心肝能助漲我多少修為?!我日日夜夜都想吃你啊,不光是心肝,整個人都要生吞入腹,才能泄我心頭之恨!”

    斷斷續續的瘋言瘋語間,兩人終於拉開一段距離,謝靈宛如一尊魔神臨世站定,六條紅蛇遊走。

    徐鳳年單膝跪地,臉色薄如金紙。

    氣機絮亂所致,臉上生根麵皮成了無根浮萍,尚未來得及墜落,就化作一陣粉末。

    謝靈一雙赤眸光彩熠熠,陰鷙沙啞道:“你果然不是洛陽,差得太多。”

    徐鳳年抬頭笑了笑,緩緩站起身,“累了?”

    在腹部雙手抱圓,吐出一口濁氣劍氣死氣。

    再登昆侖。

    臉色紅潤,眉心浮現一枚紅棗印記。

    若隻是如此,還隻會被謝靈視作回光返照。

    三遊滄海。

    在這等險境中,被一次次霸道捶打,開啟了剩餘緊閉六大竅穴中的極泉。

    露出真實麵孔的徐鳳年衣袖悠悠搖動,風采絕倫,如同入塵世的仙人。

    謝靈皺了皺眉頭,喉嚨發出壓抑的嗓音,如鈍刀吱吱磨石,又像是老鼠啃咬死屍,難聽異常。

    徐鳳年平靜道:“魔教寶典蛇吞象,我聽說過,聽潮亭有半部摹本,說是常吃心肝,可以證得大長生的陸地神仙境界。隻不過你修煉多年,應該知道後遺症無窮,當真堅信當年給你這本破爛秘笈的家夥,存了好心?你確定不是被路邊攤賣狗皮膏藥的販子給坑了?”

    謝靈憤怒到了極點,六根邪氣無匹的鮮血紅蛇張牙舞爪。

    徐鳳年問道:“你不奇怪我為何佩刀卻不抽刀?是不是覺得我他媽的跟你一樣腦子有病?”

    徐鳳年摘下春雷刀,高高拋向空中。

    謝靈心中一驚。

    徐鳳年跟先前謝靈橫衝直撞如出一轍,借著積蓄登頂的氣勢朝謝靈殺去,存心要玉石俱焚一般,步入金剛以後,幾乎從未與同等境界交手的謝靈活得小心謹慎,修為深厚,若說殺人手法與迎敵策略,其實遠沒有他啖人心肝這般嚇人。

    隻不過這小子再生猛,隻是金剛境上下浮動的偽一品雛兒,謝靈還真不相信會死在這。

    氣勢正足的佩刀青年冷不丁撤下身形,不顧氣機逆行帶來的凝滯和傷害,這位對上謝靈詭譎功法,無數次在生死關頭遊走都顯得心誌堅定的年輕人,瞪大眼睛望著謝靈身後方向駭然道:“洛陽!”

    洛陽,兩個字。

    洛陽這個人,甚至是這個名字,都已經是謝靈刻進骨子的心魔。

    謝靈心思流轉,一愣過後便猖狂大笑,這年輕人的鬼蜮伎倆,可笑至極!退一萬步說,便是被你刺上一刀,又如何?

    順著氣機痕跡抬頭望去,謝靈看到那名刀客雙手握住刀鞘,當頭刺下!

    若是謝魔頭有閑情逸致環視一周,就會發現這一刺,實在是造就了不同尋常的恐怖氣象。

    方圓幾十丈黃風好似一瞬靜止,許多飛揚塵土便停在空中。

    一靜再一動,天地間驟然起風波。

    順著一個無形弧度,所有流淌於地麵的氣機倒流而上,如逆水行舟,匯聚到春雷刀鞘鞘尖。

    一切不過那。

    但那已是生滅。

    除了宣德城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滅頂之災的謝靈雙拳舉過頭頂,張嘴嘶吼,除了聲音,還有鮮血湧出。

    說不是是一刀還是一劍。

    春雷刀鞘就這般刺下。

    透過六根盤旋血蛇,透過雄渾罡風,透過雙拳,透過魔頭謝靈的天靈蓋。

    翻天覆地的風波炸開,波及到了鴨頭綠客棧,整座結實到可以遮擋風暴的客棧搖晃不止。

    徐鳳年用未出鞘的春雷將大魔頭腦袋釘入地麵,吐出一口鮮血,連忙馭出一柄袖中碧綠飛劍竹馬,盤膝坐下養劍,一邊艱辛喂劍養胎一邊破口大罵道:“老子偷學了一劍,可叫仙人跪。你他娘的跪不跪?”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8 15:37
雪中悍刀行 第三十八章 誰家兒郎刀在鞘

    能在鴨頭綠客棧外留下一具全屍的,竟然算是幸運,一眼望去遍地殘肢斷骸,一些下場更慘,被蛇吞象的魔頭謝靈踩成肉泥,徐鳳年坐在地上,喂飽了劍體油綠的飛劍竹馬,收入袖中,轉頭看著除去腦袋還算完整已經一灘鮮血爛泥的魔道梟雄,當時謝靈倨傲詢問自己是否有遺言,世子殿下本想說僥幸活下就將謝靈與他媳婦葬在一個棺材,隻不過生怕魔頭心生警覺,高看自己幾眼,就咽下這句話。

    對於謝靈的年啖心肝百副,厭惡自然有,隻不過憎恨倒是談不上,人在江湖,想要出人頭地,少不得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尤其是謝靈這般沒有頂尖宗門可以依托,境界攀升尤為艱辛,一個不小心,也就跟許多初出茅廬的雛兒一樣說夭折就夭折,隻不過真碰上了要生死相向,徐鳳年若是心慈手軟,那就是太嫌自己命硬,不過當時如果沒有從蠻腰老板娘嘴中驗證謝靈確實跌境至金剛邊緣,就會毫不猶豫開始逃命生涯,但是此番惡戰,徐鳳年劫後餘生暗自慶幸的同時,也有替謝靈感到不值,都已是曾經到過貨真價實指玄境的頂尖高手,心境卻奇差無比,與武境實力極為不匹配,輸給那個大名鼎鼎的洛陽之後,就跟受了欺辱的娘們一般,事後再被提起就要喊疼,徐鳳年心想還是打架打少了,起碼也要好好學習一下市井潑皮無賴們無賴行徑,打得過就充大爺,打不過就跑嘛,大不了臨了喊一句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都好過謝靈這種落下心理陰影的,跌境的凶險不輸給偽境,這一點,有個摳腳老漢早已說得透徹。

    徐鳳年看了眼仍舊插在謝靈頭顱中的春雷,當年羊皮裘李老頭便是在雨中以傘作劍,使出一劍仙人跪,破去符將紅甲,徐鳳年歎息一聲,世間有幾人,能如李淳罡這般一落千丈卻重返劍仙境界?一劍斬甲兩千六的李淳罡,江湖之大,何止百萬眾,到底是隻有一個。

    徐鳳年眯起那雙殺人過後留有許多殺意的丹鳳眸,望向客棧慢慢走出的黝黑店小二,秦武卒。他很不聰明,離開了走出了狡兔三窟的藏身地窖,但他也很聰明,要挾了那名幸存下來的可憐稚童。

    當時在二樓客房,故意祭出飛劍吸引老板娘注意力,然後以手刀割去她項上頭顱,之後他就想要找出這名號稱一招鮮的謝靈徒弟,且不說是否要殺人滅口,總歸謹慎起見,要先確定秦武卒的行蹤,沒料到二樓沒了少年蹤跡,徐鳳年也就先擱在一邊,那名陶潛稚遺孀稱不上貞烈,卻也性子果決,約莫是想透了就算苟活於世,也逃不出慕容章台的手掌心,不用奢望去為夫君守靈和安然護送棺柩返回家鄉,就懇請徐鳳年救下幼女陶滿武,這以後她含淚笑著求徐鳳年出刀快一些,再就是莫要讓女兒見到這一幕,徐鳳年都應諾了,她閉眼等死後,臨終前竟然不是去罵那名殺死夫君的惡徒,而是恨極了去毒咒那名與陶潛稚投帖結拜的董胖子,要這名隻是沒有親自護送她們趕往留下城的北莽青年權臣,此生不得好死!女子心思,實在難以揣測。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不與黝黑店小二廢話,開門見山說道:“你想活?可以,我不像你吃人心肝的魔頭師父,不濫殺無辜。你放了她,我放了你。”

    秦武卒手腳顫抖得愈發厲害,小女孩本來就被勒得稚嫩脖子鐵青發紫,少年無意中加重力道後,呼吸困難,幾乎瀕死。淚流滿麵的秦武卒恍然未覺,他在隱蔽孔洞中親眼見到徐鳳年眨眼殺死閘狨卒的手段,知道這個戴了麵皮的玉樹臨風公子哥遠非看著那般溫良恭儉,少年隻是如同一頭受傷的幼狼,死死盯著站在謝老酒鬼屍體邊上的年輕刀客,咬牙問道:“你說話算數?”

    徐鳳年平靜問道:“要不然你勒死她試試看?”

    秦武卒微微鬆了手臂力道,猶豫不決,客棧內外都是鮮血和死人,這得用掉多少具棺材啊,少年心中交織著不可言說的悲憤驚懼,掌櫃酒鬼與老板娘再吝嗇摳門,從他在鴨頭綠客棧紮根第一天起,便不是至親勝似至親,況且老鬼若真是小氣,也不會教他那一手保命絕技。秦武卒顫聲問道:“你發個毒誓,我放了她,你不許殺我!”

    店小二趕忙補充一句:“也不許斷我手足,讓我生不如死!”

    徐鳳年點了點頭,“有一個條件,你去將謝靈的秘笈找來給我,我看完以後歸還給你。秦武卒,要知道,真要折磨你,我有的是花樣。”

    這一刻度日如年的秦武卒慢慢鬆開手臂,但期間重新勒緊,幾次反複,終於下定決心鬆開小女孩,將她往徐鳳年那邊推搡了一下,隻不過稚童踉蹌後便站定,沒有向徐鳳年走去。秦武卒顧不得小孩子的想法,給自己找了一條後路:“我這就去找,但老酒鬼和老板娘藏東西都很巧妙,我需要一些時間,你千萬不能等得不耐煩就殺入客棧。”

    徐鳳年擺擺手,秦武卒跑入客棧,徐鳳年走到叫陶滿武的小女孩身邊,看到她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敢哭出聲。

    徐鳳年坐在台階上,安靜等待稍後肯定會重返鴨頭綠的慕容氏三十餘輕騎。終歸還是沒有拔出春雷,這等世間唯有天知地知他知以及李淳罡知道的微妙裨益,不比開竅極泉差上半點。養十二劍胎,那是未雨綢繆的偏鋒詭道,閉鞘養刀意,才是正途王道,當初羊皮裘老頭入天象,閉劍多年不出一劍,才造就了劍開天門的巍峨氣象。世人遇不平事,不平則鳴,這叫做不吐不快,誰都能做到,沒什麼難處。但關鞘不出,除非身陷死境,才將萬事斬平,這才是養劍精髓所在。

    須知李淳罡曾親口所言:老夫年而立之年,閉劍大成,隻覺得胸中有劍意萬千,張口一吐,能教天地翻覆。

    徐鳳年怎能不心生向往?堂堂一個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不去享受偎紅倚翠榮華富貴,偏偏要獨行北莽,何嚐沒有將自己一步一步逼到絕境去養刀的心思?若非對羊皮裘老頭敬佩到了極點,在雁回關城頭,麵對吐驪珠以後的女魔頭黃寶妝出言侮辱李淳罡,徐鳳年做出握刀柄的動作,那可千真萬確是在求死啊。可惜,這份敬意,哪怕與那邋遢老頭離別在即,也不曾說出口。

    徐鳳年摘下春雷,頂在下巴上,自嘲道:“矯情。”

    那匹劣馬不知何時來到了已無城牆阻隔的客棧院落,在世子殿下麵前低頭,蹭了蹭主人,徐鳳年伸手撫摸鬃毛,笑罵道:“兄弟,今天這檔子事,都怨你。不過因禍得福,沒冤枉那些幾十兩銀錢。”秦武卒攥緊著一本泛黃古籍,在門檻後頭天人交戰,始終沒有勇氣用那一招鮮撂翻這個比魔頭還魔頭的可怕角色,老老實實來到台階下邊,雙手奉上蛇吞象秘笈。

    徐鳳年飛快翻頁瀏覽時,沒有抬頭,問道:“秦武卒,你怎麼處置那些與你躲在地窖的姑娘,尤其是那個叫櫻桃的?”

    秦武卒心神一震,低頭不語。

    徐鳳年撕下一半秘笈揣進懷中,將上半部丟給黝黑少年:“這半部秘笈就當做是救她們的。”

    秦武卒接過讓老酒鬼成為北莽魔道第十人的秘笈,城府淺淡,遮掩不住眼中的欣喜若狂,眼紅通紅問道:“若是我殺了櫻桃姐以外的女子,公子能否多給我幾張書頁?”

    徐鳳年搖頭道:“不能。”

    秦武卒眼神逐漸堅毅起來,叫陶滿武的小女孩似乎對人物氣息有種敏銳直覺,嚇得往後撤了幾步,她明明對徐鳳年怕得要死,仍舊是躲在他身後。在二樓房中,當她察覺到娘親的異常,也曾這般舉動,選擇站在陌生的徐鳳年身後。

    將要親眼目睹人性一點一滴殆盡之時,徐鳳年笑了笑,溫顏說道:“不逼你去殺喜歡的女子,我懷半本秘笈,有八十四張書頁,稍後馬上有慕容氏騎兵來襲,你拚死一名騎兵,我便送你一頁秘笈,這筆買賣,做不做由你。”

    秦武卒一發狠,咬牙道:“我做!”

    駭人魂魄的馬蹄聲陣陣傳來,小姑娘臉色雪白,蹲在一旁,輕輕拉住徐鳳年的袖口。秦武卒抄起慕容江神那把擱在門口的六十斤鐵矛,就衝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渾身浴血的黝黑少年倒拖著一杆鐵矛,瘸著著走回客棧,咧嘴笑道:“公子,都殺完了。”

    徐鳳年撕下三十頁,丟給這名亡命之徒。

    秦武卒伸出手指在嘴沾了沾血水,一頁一頁數過去,抬頭說道:“我殺了三十一名騎兵,公子才給了三十頁。”

    徐鳳年笑了笑。

    秦武卒打了個寒顫,低下頭,噤若寒蟬。

    徐鳳年站起身,走回客棧,輕聲道:“去幫我尋幾件幹淨合身的衣衫,再裝上一些碎銀。我在原先房間等你。對了,等我走回,你記得將謝掌櫃和老板娘合葬在一起,再有就是這孩子的娘親,也找一副柳州棺材葬了。如果等到了需要剩餘秘笈的那一天,你就去北涼幽州找一個叫皇甫枰的將軍。至於尋我報仇之類的事情,你有這個英雄氣概,我不攔著,隻不過到時候下場如何,你自己多思量思量。”

    在房間換上依舊是黑衫白底的素雅服飾,徐鳳年不得不承認門外候著的秦武卒是個很伶俐的少年。

    徐鳳年將一袋子沉重碎銀交給稚童陶滿武,孩子可憐兮兮雙手吃力提著銀錢,默不作聲。

    徐鳳年平靜道:“陶滿武,想活下去,第一件事就是知道隻有幹活,才有飯吃。”

    銀錢太重,行囊下墜,孩子連忙彎腰捧住,然後陶滿武這個名字很不婉約的孩子突然哭訴道:“你是壞人,我會讓董叔叔會打你的!”

    門口豎起耳朵的秦武卒翻了個身白眼,小娃兒賊不知死活了,這不是自尋死路嗎?老子沒有學成秘笈上記載絕學,這輩子都打死不會去找這家夥的麻煩。

    徐鳳年愣了一下,盯著稚童的那雙靈動眸子,笑道:“好的,等我找到合適的地點時間,就把你送到那個未見其麵先聞其名的董胖子那。”

    小女孩驀地鬆開行囊,捂住眼睛,哽咽道:“我沒有看清你的臉,不要刺瞎我。”

    徐鳳年心一抽緊,悄悄歎息,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柔聲道:“我若到了要與一個孩子過意不去的地步,也就該死在北莽了。我知道你很聰明,有一種我不知道的天賦,應該知道我什麼話是真什麼話是假。”

    小女孩陶滿武遮住眼睛的十指微微鬆開一條縫,看到那張笑臉,趕忙合上,卻點了點頭。

    徐鳳年拍拍她的小腦袋,說道:“咱們該走了,拎好行李,否則要沒飯吃的。你不幹活餓死的話,不能怪我。”

    秦武卒看著一大一小走出客棧,隻覺得莫名其妙。

    尤其是那名佩刀公子抱著小女孩上馬,在夕陽下騎馬離去,秦武卒恍恍惚惚,做夢一般。

    秦武卒打了個激靈,摸了摸藏有半部加上三十頁秘笈的胸口方位,匆忙小跑向地窖,喃喃道:“今天都熬過去了,老子就不信這輩子會沒有出息!”

    猛然停下腳步,黝黑少年不再跑向地窖,而是登上三樓,再在由一間儲藏雜物的小屋子爬梯上了屋頂,等見到那匹馬徹底消失在視野,一天經曆了生死起伏的少年這才蹲在房頂,嚎啕大哭。

    夕陽西下,一對大小離人,乘馬在黃沙。

    大人柔聲道:“陶滿武,可能你爹娘都不清楚,但我知道你會看穿人心,而且我會替你保守秘密。”

    小孩咬著嘴唇。

    大人笑道:“我很喜歡那首歌謠,唱來聽聽,要是好聽,我會早些讓你見到董叔叔。”

    小孩轉頭看了一眼,撇頭恨恨道:“你騙人的!”

    大人哈哈大笑。

    小孩子紅著眼睛,自言自語道:“我想唱給爹娘聽,他們聽得到嗎?”

    大人輕聲道:“我不知道。但你不唱,他們肯定是聽不到的。”

    小孩嗓音依舊空靈清脆,隻是因為哭腔,愈發淒涼悲愴。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

    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

    誰家女兒低頭笑?

    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

    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黃花娘,撲著黃蝶翹。

    誰家兒郎刀在鞘?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8 15:38
雪中悍刀行 第三十九章 下酒菜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世人眼中的古道心腸,沒過多久徐鳳年就恨不得給自己抽兩個大嘴巴,實在是大老爺們帶個孩子太不像回事情,帶了個拖油瓶在身邊,她餓了也不說話,就是眨巴著一雙眸子,可憐巴巴望著徐鳳年,乘馬把小屁股瓣兒坐疼了,她也不哭不鬧,也還是轉頭望著徐鳳年,眼眶濕潤,若是一起牽馬而行,按照規矩她就得提著沒地方花去一兩銀子的沉甸甸錢囊,小手紅腫,脫手掉在地上,也隻是默默提起,提不動,就扛在稚嫩肩膀上,人摔倒了,也不委屈喊痛,就是站起身繼續扛著走走了摔,這一天下一大一小來能走多少路程?再有若是徐鳳年單身一人,與劣馬在晚上也就在露天荒野對付著過了,有了陶滿武後,徐鳳年還得拿兩件衣衫出來,一套給她墊著,一套蓋著,關鍵是這孩子睡覺不安分,總是亂踹,要不是徐鳳年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喂養飛劍,指不定這丫頭才一宿就給凍得半死了,幾天以後,徐鳳年實在熬不過這個倔強的小姑娘,晚上睡覺就隻好讓她窩在自己懷,對付大魔頭謝靈都不曾這般憋屈過。

    所以當世子殿下終於看到龍腰州內腹飛狐城,那座屹立城頭之上的掛劍閣時,如釋重負。

    要知道世子殿下少年時,可是最喜歡在大雪天拎著弟弟雙腳隨手丟的家夥,要不就是與大姐一起玩倒插蔥的把戲,黃蠻兒顯然更喜歡,每次被哥哥從雪地拔出,總是憨憨的笑臉燦爛,姐弟三人樂此不疲,唯有二姐徐渭熊站在遠處煢煢孑立,冷眼旁觀,她早熟而早慧,約莫是不屑玩這種幼稚遊戲的,不過偶爾會打一場雪仗,前提是與徐鳳年一起打徐芝虎和徐龍象,徐芝虎相對體弱,黃蠻兒被哥哥吩咐了不許用力,故而每次都是大敗而回,這時候徐渭熊心滿意足了,才揚起尖尖下巴,拍拍手冷著臉卻翹著嘴角說要去看兵書去了。等她走後,徐鳳年便會與徐芝虎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而挨揍比揍人更開心的黃蠻兒也不懂什麼,跟著大姐哥哥一起傻笑便是。

    自繞過留下城這一路行來,尤其是捎帶上陶滿武以後,徐鳳年時常出神發呆,興許是蹲在加闊的官道邊上,可能是遠望著一座新建驛站,或者是站在高處眺望一馬平川的荒野,甚至發現一座引進江南灌溉工具的無名湖泊都要駐足。陶滿武終歸隻是六七歲大的天真孩子,沒有因為爹娘的過世而哭死就已是殊為不易,但她能輕易看透人心,看出所有遮掩晦暗下隱藏著的真實喜怒哀樂,她知道誰心懷歹意,誰又麵冷卻內心溫暖。與這個換上一張新麵皮的壞人朝夕相處,到了飛狐城外,才看到他第一次流露出欣喜的內心,順帶著她也不由自主暖洋洋起來。

    臨近城門,徐鳳年翻身下馬,將陶滿武從馬背抱下,一手牽劣馬,一手牽稚童,走向城門,孩子的小手紅腫如饅頭,水泡被他小心刺破後,十有**會生出新繭,再以後就是老繭了,徐鳳年也就不再為難這個身世坎坷的孩子,將行囊掛在馬背上,看到有馬隊轟然出城,徐鳳年拉馬側身,站在一旁,為首青年披肩散發,身著一掛昂貴貂裘,麵容冷峻,身後六騎家兵俱是披輕甲佩莽刀,背負製作精良弓弩,馬背懸掛有一袋箭囊,箭矢攢蹙,徐鳳年看到箭羽略有磨損卻不至於影響準頭,既不是豪奢之輩,也絕非花哨擺設,對這名北莽將門子弟也就高看一眼,原本對普通百姓百般刁難的城門衛立即卑躬屈膝,彎腰含笑目送離去,笑意中並未有絲毫嘲諷嫉妒,隻有敬畏。

    眼光毒辣的城門衛士查過給離鄉作證的路引,見到徐鳳年那匹不值一提的劣馬,也就沒了雁過拔毛的興致,大大方方放行,經過光線昏暗的清涼城門洞,徐鳳年下意識抬頭看去,笑了笑,都不知道姑娘生死,她怎麼可能再像壁虎貼在洞頂,對自己給予一擊?這類冷不丁的驚喜,當年徐鳳年其實懊惱之餘,還有一種病態的期待和感激,那時候有李淳罡這尊仙佛傍身,一般而言沒有世子殿下出手的機會,唯獨姑娘,向來視天下十大高手和陸地神仙如無物,想殺誰就附骨之疽般盯梢,無異於是對徐鳳年的鞭策,隻不過他至今還是沒有想明白她既然在蘆葦蕩中痛下殺手,沒有半點水分,為何最後卻仍是替自己扛下氣運之災?

    穿過城洞,徐鳳年滿肚子自嘲,是不是因為自己過於無情無義,才不理解那些出彩女子們的玲瓏心思?就像梧桐苑的紅薯,是練刀以後才後知後覺她的死士身份,原本以為她隻是一尾聽潮湖中的豐腴錦鯉,不喂食就要清減消瘦,繼續不喂就要餓死,事實卻是她在暗中不知為自己擋去多少災禍,手上不知染了多少紅如胭脂的鮮血。興許自己枕在她腿上的前一刻,她才殺死了幾隻潛入王府的撲火飛蛾,撚燈芯一般撚死了他們。

    挑了一家飛狐城東北角鬧市中的客棧,多是春秋遺民聚居,北莽王朝的南北劃分,涇渭分明,北皇帳南朝官,隻是擺在台麵上最顯眼的一個例子,在這個王朝遼闊版圖上,多的是讀書人一朝登廟堂的仕途奇跡,經過起先在所難免的動蕩不安後,有過無數樁北莽貴族擅殺外族的喋血慘案,甚至動輒是幾十幾百人的斬殺,但是隨著北莽女帝的條條律令下達帝國每一個角落,期間死了十數位耶律與慕容雙族子弟,責罰削爵了許多位高權重的王庭權臣,以一如既往的鐵腕統治北方,以老牛舐犢般的罕見柔情撫慰南朝,才造就了如今安穩局麵,春秋遺民第二代子女,都開始理所當然以北莽子民自居,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感恩戴德。

    慕容女帝曾經花了兩年時間禦駕親她臨裙下每一寸土地,所到之處,尤其是那些雄城巨鎮,皆是黑壓壓跪了密密麻麻無數人。

    離陽先皇一統春秋,新帝登基後,可曾去過舊八國?可曾來過北涼?

    徐鳳年在房間放好行李,重要之物都在身上,也不計較是否會被偷竊,倒是小丫頭守在裝滿碎銀的行囊旁邊,不肯去吃飯,大概是一路辛苦提著捧著背著,折騰出了感情,要是不翼而飛,她大概就要傷心死了。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傻瓜,要是被偷了,你豈不是就輕鬆了?走,吃飯去,你小肚子咕咕咕響了半天,又不是歌謠,我可不愛聽。”

    小丫頭陶滿武一臉要是被偷了我可不負責哦的認真表情,徐鳳年笑著打趣道:“放一百個心,真被偷了,不管你的事情。不過我會拿銀票去換一樣重的碎銀子,繼續讓你背。”

    做事情從來都有板有眼的小妮子確認這個不算太壞的壞人不是開玩笑後,泫然欲泣。

    徐鳳年若是這樣就心軟,也太小瞧世子殿下的涼薄無情了,說了兩個字,“吃飯!”

    陶滿武跟在他後頭,膽怯威脅道:“我不給你唱歌謠了。”

    徐鳳年頭也不回,道:“行啊,本來打算大發慈悲給你一碗米飯,這下扣去半碗,而且不準你吃菜。”

    陶滿武立即說道:“那我明天再不唱給你聽。”

    徐鳳年嘴角噙著溫煦笑意,眼神溫柔,但是沒有做聲。

    小妮子頓時悄悄雀躍起來,因為她即便看不到他的麵孔,也知道他在笑。

    落座後,徐鳳年要了一葷三素兩碗米飯,小女孩陶滿武的家教極好,食不言寢不語,小小年紀,很有淑女風範,不過可惜不是個美人胚子,長大以後估計撐死也就是中人之姿,大概是更形似神似父親陶潛稚的緣故,沒有繼承她娘親的臉型胚子,女子即便婉約賢淑,被稱讚一句神華內秀,畢竟也是一種沒了沉魚落雁後的無奈缺憾。桌上唯一一道葷菜是條烏鱧,做法簡易,洗去泥後剖腹,用胡椒小半兩與三四粒大蒜放入魚腹,與黃豆一起煮,臨熟再下幾顆指頭大小的蘿卜,撒下蔥花就可端上桌麵,素菜中有一湯,用五種樹枝煮成的藥湯,徐鳳年隻辨認出桑槐柳桃枝四種,這一桌葷素養胃的飯菜隻要四十文,稱得上物美價廉,要知道千文才一兩銀,這一桌便是一般市井家庭偶爾想要下個館子添些油水,也肯定吃得起了。

    這讓看過櫃台一排竹簽上所有菜價的徐鳳年陷入沉思,民心所向四個字,各朝各代的儒家名流都在苦口婆心勸說帝王聽,隻不過有幾人樂意自降身份在這一飯一菜上斤斤計較,估計帝王們也不樂意去聽,與棟梁重臣們如同菜販與老農一起探討這個,從金鑾殿禦書房傳出去豈不是要被天下士子笑話死?徐鳳年看了一眼低頭吃飯的陶滿武,她本想夾一筷子香氣撲鼻的烏鱧魚肉,看到眼前壞人視線後,默默縮回筷子,徐鳳年給她夾了一塊白嫩魚肉,平淡道:“以後自己動筷子。”

    不忘提醒一句,“小心魚刺,被刺到了我不樂意花錢去買醋。”

    小妮子抬頭笑了笑。

    徐鳳年笑道:“桃子,有點骨氣好不好,被一筷子魚肉就給收買了?”

    在公開場合,他與她約好了喊她新取的綽號,桃子。一開始小姑娘以沉默來抗爭,隨後徐鳳年鐵石心腸不騎馬步行,讓她扛了半天的錢囊,她又以徐鳳年再喊一聲桃子後點頭默認來答應,徐鳳年這才抱著她上馬前行,肩膀火辣辣疼痛的小丫頭咬著嘴唇抽泣了許久。

    徐鳳年吃飯較快,留了算計好的剩菜給陶滿武,然後耐心等著細嚼慢咽的她一點一點填飽肚子,靠著窗欄,望向鬧市,數著糧店布莊當鋪,等到小丫頭一點不剩吃幹淨飯菜,說了聲好了,徐鳳年才回過神,沒有急著起身,與夥計要了一壺茶水,這讓坐在櫃台後頭的客棧老板眉開眼笑,一壺茶倒不是太掙錢,隻不過看這位公子哥的架勢,分明會在客棧砸下不少銀錢,這叫細水長流,做小本買賣,一夜暴富奢望不來的,靠的就是這些小筆的橫財,夥計熟諳老板的算盤,心領神會,端茶遞水時笑臉熱絡。

    徐鳳年喝茶時,輕輕說道:“叩金梁。”

    陶滿武便乖乖閉嘴敲牙三十六。

    “敲天鼓。”

    小女孩輕輕抬手敲打太陽穴一十八。

    “浴麵。”

    正襟危坐的小丫頭雙眼微閉,雙掌手心揉搓發熱後,五指並攏,手小指黏在鼻側,掌指上推,經過眉間印堂,上移至額部發際,隨後向兩側擦到雙鬢,緩緩向下擦過臉頰,至腮部為止。如此反複,總計六次。

    徐鳳年一杯茶喝盡,陶滿武也中規中矩做完三件事情,有模有樣。

    徐鳳年一心兩用十分嫻熟,否則也絕不敢在白狐兒臉麵前耍雙刀,等到小丫頭做完這套道教入門養身手法,繼續一邊望著鬧市景象一邊思量心事。

    在北涼王府,不管隱匿於北莽的死間活間傳來多少血腥消息,都隻能看到冰冷冷的數字與文字,北莽控弦鐵騎有多少,城池分布如何,戰馬遞增狀態如何,而眼前這些最細微的旁枝末節,無雙國士李義山說最好要世子殿下親自走上一遭,這名給自己畫地為牢二十年的北涼首席謀士膝下無子,雖然嘴上不說,卻的確是將世子殿下視作與親生骨肉無異,但他仍然讚同世子殿下自行流放北莽,儒雅如李義山,也咬牙切齒地出口成髒,說了一句去他娘的君子不立危牆,北涼以後需要個屁的君子北涼王!可見他對北莽的戒備,嚴重到了何種程度。徐鳳年仍然清晰記得當自己交出手繪的地理圖誌後,從不承認是他師父的李義山默然,已經病入膏肓沒幾年好活的他臨了才說滾去拎兩壺酒來,今天要就著這一線三千的江山風景喝酒。

    這可是一位曾經與趙長陵一起以半壁江山做下酒菜的男子啊。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