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243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1:08
孤身赴北莽 第七十章 穀雨大雨

  北莽先帝登基以後,自認做了四件大事,統一王庭皇帳,創建六百餘個驛站,無水處打井,在各大軍鎮城池設立赤軍鎮守。當今女帝篡位卻不改政,在這四件事情上繼續精耕細作之餘,又兢兢業業做了兩件事,別軍民,即地方軍民財分開,再就是定賦稅和戶籍,其它還有類似設立勸農司,編撰《農桑輯要》。北莽的文官制度遠不如春秋中原那般完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皇帝本人耗費巨大精力去事必躬親,所以在徐鳳年看來,穿龍袍實在是毫無吸引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離陽王朝的趙姓天子治政,勤勉程度,更是只高不低,據稱這些年下來日均硃批文字達到數千字,要知道這是一位家天下的帝王,而非追求著作等身的文人書生。別的不說,僅是朝會,每日親坐朝門處理一切三省六部各司所的大小事情,就讓那些以為當皇帝就只是三宮六院的百姓聽而生畏。
  
  時至暮春,穀雨時節,大雨磅礴,潑灑在太安城中。
  
  先前京城沒有張貼天師禁蝎符咒的習俗,只是隨着青詞宰相趙丹坪在京城的得勢,以及民間的傳頌,尤其是在天子的表率以後,滿城都有了硃砂書符禁蝎的習俗,尋常人家就去道觀花上幾十文錢買符,破財討心安。富貴門第自然有門路去讓道教真人親筆畫符,而高門大宅,都是京城大觀裡心眼伶俐的老神仙派遣道童主動將一疊疊朱紅符咒送上門,這與清明穀雨之間的熱絡贈茶並無兩樣。此時,離五更破曉還有小一段光景,一名身穿大紅蟒衣的男子走在深宮大內,手持幾張與尋常禁蝎符截然不同的黃底朱丹符籙,另外一隻手下垂在袖,提了一把普通的油紙傘。
  
  緩緩穿廊過道,往皇宮玄武北門走去,男子無眉沒須,一頭雪白頭髮,兩縷如雪長髮垂在鮮紅蟒袍前,持符探袖的那隻手,粗看只是修剪乾淨,如女子白皙修長,細看袖口竟然有無線紅絲如纖細小蛇扭軀飄搖。雖然才是穀雨,約莫是近湖的緣故,驟雨過後,附近蛙聲一片。北門玄武有一座更鼓房以及紕漏的一間刻漏房,各挑選有勤懇太監當值,這名雖白髮如霜,面容卻保養得體瞧著才中年模樣的蟒衣太監腳步竟然無聲無息,如同一隻行走在夜幕中的捕鼠紅貓。宮內有資格身穿紅蟒衣的宦官屈指可數,就官銜而言,以正四品司禮掌印太監和從四品司禮秉筆太監幾位大宦官為首,太安城皇宮號稱浩浩蕩蕩十萬宦官,雖是誇大其詞的虛數,卻也側面說明這個坐擁天下的趙姓家族宦官之多。這位近看裝束就已經足夠被稱作貂寺的宦官來到玄武門,貼上了畫有雄雞啄蝎的朱丹符籙,他不識字,自然認不得那些精妙符咒到底寫了什麼,年幼入宮前是沒錢進入教塾或者私學,入宮以後,跟了主子,忙碌得顧不上學文識字,再後來,主子成了九五至尊,大概是為了避嫌,他也就沒了去讀幾本書的心思。
  
  站在門下,看著那張由龍虎山趙丹坪提筆親寫的符咒,這位大宦官嘴唇微動,說了無人可聞的三個字,“鬼畫符。”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還要下一場暴雨,可惜了那些新透紅的桃花新抽綠的嫩芽,默默提傘返身走回。四更將至,臨近刻漏房,一名值殿監老宦官匆匆拿着青底金字的時辰牌往更鼓房跑去,一路上大小太監們見着了,不管身份,都要側身站立,以示尊崇,便是未曾掩門的房內太監見着了,也應該起身。太監這個世人眼中雲遮霧罩的行當,實在是有太多的規矩和講究,曾經有一名聖恩正隆的大太監撞到了值殿監宦官,誤了敲更,那名大太監曾經的班頭已經成為御馬監的掌印,私下父子相稱,當值宦官被反咬一口,活活打死,之後被韓貂寺獲知,不僅這名正值炙手可熱的太監,連同御馬監掌印太監一併被私刑剝皮,而這等連朝廷大臣都悚然的大事,對家事國事習慣事必躬親的皇帝陛下,也只是一笑置之,對於御史言官雪片一般的彈劾,以寡人家事四字駁回。此時,前往更鼓房遞送時辰牌的老宦官原本沉浸在所到之處所有太監的恭敬禮讓之中,見着了拐角轉來的那一襲大紅蟒衣那一頭白髮,瞬間頭髮炸開,不敢停留,只是彎腰低頭,大步變小步,但加快步伐,使得速度不增反減。白髮紅蟒太監微微側肩,兩名身份天壤之別的宦官就此擦肩而過,老宦官始終連大氣都不敢喘。乖乖,他如何不怕,當年那位遺落民間的新皇子入宮,身後這位,可是一氣殺了四百多名膽敢私下議論皇子身份的太監,其中就有本是心腹的二十四衙門之一兵仗局的首領太監。
  
  這位手腕血腥的紅蟒太監,自然就是十萬宦官之首,與人屠徐驍和黃三甲並稱王朝三害之一的人貓韓貂寺。
  
  五更鼓響,也就是破曉了。
  
  刻漏房九刻水滴出第一聲,就有腿腳靈活的小太監趕往宮門稟告拂曉已至。千萬盞大紅燈籠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高高掛起,照耀得一座皇宮燈火通明,充滿生氣。韓貂寺輕輕走在其中,等到九刻水第二聲來臨,他剛好一步不差來到皇帝御前,進屋以後,始終低頭,只能看到一雙出自尚衣監的黃紫相間靴子,除去寓意勛貴的顏色,也就與尋常家庭的棉鞋無異。房內有奉御淨人侍奉那名男子穿上正黃龍袍,男子聽著窗外雨聲,笑聲溫和,“穀雨降雨,萬物清淨明潔,是個好兆頭。”
  
  彎腰的韓貂寺,兩縷下垂頭髮幾乎觸及沁着涼意的青石板地面,輕聲道:“啟稟陛下,六皇子昨天託人送了些雨前香椿入宮。”
  
  男子沒有作聲,房內氣氛凝滯,只聽得窗外雨聲隆隆,許久,他才笑道:“雖說雨前香椿嫩如絲,不過他顯然是送你這個大師夫的,與朕無關,你就不要畫蛇添足了。”
  
  韓貂寺彎腰更低。
  
  男子脫下一隻黃紫棉鞋,砸在這名大太監身上,大笑一聲,略顯無奈道:“拿三斤過來便是。”
  
  紅蟒衣韓貂寺點了點頭,白雪髮梢隨之在地板上彎曲,撿起棉鞋,小跑幾步,交給御前淨人手中,然後後撤幾步,站在原地,用太監特有的輕柔腔調,只不過比起一些太監陰柔滲人,多了幾分醇正,小聲說道:“陛下恕罪,六皇子只送了兩斤香椿。”
  
  才拿過棉鞋準備自行穿上的男人又丟了過來,笑罵道:“那就兩斤都拿來,你這當大師父的,沒這口福了。”
  
  掌寶璽大太監和幾名俱是紅蟒巨宦都已經在門外安靜候着,站在廊道中線,風吹雨斜,大雨拍欄杆,濺入走廊,鞋面很快就浸透。這些大太監都是宦官極致的四品從四品,等着跟隨皇帝陛下向南而行,期間要先走過一條象徵大內界線的龍道,再繞過兩座宮殿,才算到民間所謂的金鑾殿參加今日的早朝。
  
  臨朝之前,就會有幾位新提拔而起的起居郎在中途匯入這支隊伍,都是一些年輕的新面孔,卻連大太監們都要笑臉相向,與以往一等達官顯貴在宮內遇上他們主動下馬下轎截然相反。
  
  本朝早朝遵循舊例,皇帝親臨,除去天災,嚴寒酷暑一日不間斷,不過對於絶大多數品秩不高的京官而言,還算不上如何勞累,只需要參加五日一次的大朝以及朔望朝,那些個住在臨近皇城幾條權貴扎堆的大街上的官員,大概是四更起床,其餘官員每逢大朝,若是買不起越是離皇城近越是寸土寸金的豪宅大院,恐怕就要三更半夜就要動身,穿過小半座京城才能不耽誤朝會。今日大雨,文武百官出門就都帶了雨衣,此時披雨衣等候大門開啟,因為是大朝,不光是公侯駙馬和近千京官,許多世襲勛官散官也都按例前來早朝,足有一千四五百人,密密麻麻站在皇城大門以外的雨中,黃豆大小的雨點敲打在傘面上,砰然作響。
  
  這是一幅太平盛世獨有的候朝待漏畫面。
  
  這個前無古人的龐大帝國,無數政令就交由他們下達到版圖每一個角落。
  
  鐘響以後,這些大權在握的朝參官京朝官就要棄傘前行。過城門以後,不得喧嘩不許吐唾,近侍御前有病咳嗽者即許退朝,前者往往也因人而異,低品小官一經發現,自然會被監察侍衛和宦官驅逐出去,以往許多祖輩建功的勛官子弟也都對此不搭理,踏階入殿以前的一路前行,都會與世交官員竊竊私語,說些不甚恭敬的言語,直到張首輔掌權以後,這種陋習才得以滌盪,每次朝會因此愈發肅穆莊嚴。大黃門晉蘭亭撐傘而立,依然孤單伶仃,對此人相當不喜的大部分京官們都私下取笑“並非鶴立雞群,而是雞立鶴群”,尤其是這位鯉魚跳的小士族黃門郎一次早朝,竟然拉肚子,差點憋死,所幸黃門郎不像四品以下官員只在殿外跪地無法入殿面聖,被皇帝陛下看出異樣,特准他退班離去,才算沒有鬧出天大笑話,於是這個好不容易靠賣熟宣與幾位大人物拉上關係的黃門郎,徹底成了京城顯貴們茶前飯後的取笑談資,尤其是桓溫遙領國子監左祭酒去廣陵道擔任經略使後,一偌大座京城,四品以上官員中唯一一位願意讓晉黃門入府門的廟堂重臣也沒了,誰讓這小子好死不死偏偏與北涼走得近?
  
  以遞補大黃門身份躊躇滿志步入京城的晉蘭亭,早已沒了起初的書生意氣,磨光了稜角,對於鋪天蓋地的冷嘲熱諷也不再在意上心,他清楚記得當自己被桓祭酒邀請上門的第二天朝會,那些嫉妒羡慕的眼神。晉蘭亭伸出一隻手到傘外,雨點敲打掌心,一陣生疼。一直以油紙傘遮掩面容的他微微撐起傘面,看著那些每一個熟人扎堆便意味一座小山頭的百態官員,聽著他們的談笑風生,這位被京官集體排斥在外的熟宣郎輕輕踮了踮腳跟,因為他的身份清貴,大朝要嚴格按品秩依次魚貫入門,得以靠近皇城正門,於是晉蘭亭看到了幾個顯眼傘面,其中一柄是身材高大故而超出常人傘面好幾寸的首輔張鉅鹿,傘下除了這位“三百年獨出砥柱”的大人物,還有可以不上朝卻執意上朝的門下省左僕射孫希濟,大概是首輔大人擔心孫老僕射的身體,就幫着撐傘擋雨,這是一份莫大的殊榮,比較皇帝陛下准許老僕射臨朝坐椅,絲毫不差。
  
  晉蘭亭縮回冰涼的手,低斂眼皮子,握緊拳頭。
  
  他悄悄望向不遠處同是北涼出身的一名大臣,貴為皇親國戚的禮部侍郎,嚴傑溪。本是北涼陵州州牧的後者恰好也望來,雙方視線一觸即彈開。
  
  晉蘭亭不露痕跡收回視線,重重深呼吸一口,眼神堅毅。他要做一名諍臣。
  
  而今日即將被他彈劾的誤國奸臣,正是提攜他入京為官的北涼王徐驍!
  
  他知道早朝以後,不管大雨是否停歇,自己都會震動朝野,清譽滿天下。
  
  而此時,徐鳳年轉入了橘子州。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1:37
孤身赴北莽 第七十一章 想拎酒而回【補抽】

  徐鳳年想通了一個道理,所謂的拔劍四顧心茫然,除了憂國憂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迷路了。因為修改了既定路線,只能循着大致方向如無頭蒼蠅一般亂竄,所幸路途上遇上了一隊正被馬賊剪徑的讀書人,算是沒拔刀就給相助了一次,然後一同折向龍腰州和橘子州邊境。之所以出手,是看出了這些人的春秋遺民身份,而且馬賊也不陌生,其中兩名就是上次要搶人回去給女當家壓寨暖床的。這群年齡參差不齊的書生士子應該家境不俗,不知是家族聘請護院教頭還是臨世僱傭了五六名精壯武人,對上三十幾名來去如風的馬賊也稱不上毫無還手之力,幾名佩劍士子也表現頗為出彩,劍術花哨歸花哨,嚇唬馬賊綽綽有餘,幾名裝扮男裝的年輕女子看得兩眼放光,反倒是出力最多一錘定音的徐鳳年,讓她們興緻缺缺。
  
  這大概是他戴了一張平庸相貌生根麵皮的緣故,世間情愛大多文縐縐講求一見鍾情的感覺,可說到底,才子佳人小說裡的主角,男子怎能不玉樹臨風或者滿身書卷氣濃得嗆鼻才好?女子怎能不可以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徐鳳年對此倒談不上有什麼失落,反倒是跟隊伍里幾名老儒生談得來,才知道一行人都是姑塞州幾個同氣連枝世交家族的子弟,聖人教誨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隊伍里有幾人同時及冠,恰巧一名老學究和橘子州大族有聯姻,也想著遍覽邊塞風光,就一起出行,年輕人趁着風華正茂去遊學,年邁的趁着一隻腳還在棺材外就趕緊遊歷,至於三名女子,都是愛慕及冠士子,雖然也是北逃的遺民後代,感染北莽風氣後,就壯起膽子來了一出私奔好戲,徐鳳年略作琢磨,也知道她們所在家族多半比起幾位青年俊彥要稍遜半籌,希望能夠藉機在遊歷途中生米煮成熟飯,攀上高枝,這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徐鳳年和天南地北間隙套話的閒談中,也得到了佐證,北莽分四等人,春秋遺民都在第二等,後來北莽女帝淨九流清朝軌,排姓定品,除了朝野上下心知肚明在為慕容氏鋪路以外,也並非一無是處,南朝除了高踞甲字的“高華”三姓,接下來一線所謂的高門大族大多是丙丁二字居多,和徐鳳年關係親近的老儒生,便因為族兄曾經擔任南朝吏部正員郎,得以躋身丁字家族,而隊伍里為首的世家子,雖然士子北逃時只是中原三流士族,但紮根北莽,約莫是水土適宜,家族先後有兩人位列南朝九卿高位,一躍成為丙字大姓,三名家族不在丙丁之列的女子,有兩位思慕對象都是這個姓駱的瀟灑公子哥。
  
  路途上她們得悉姓徐名奇的年輕人只是姑塞州流外姓氏的庶出子弟,連給個笑臉的表面功夫都不樂意做了,好似生怕與這人說一句話,就要被駱公子當成水性楊花的輕佻膚淺女子。
  
  離橘子州邊境城池還有一天腳力,暮色中一行二十來人開始紮營休憩,徐鳳年手腳利索幫着幾名老儒生搭建羊皮帳篷,在有心人勢利眼看來就愈發沒有結交的興趣,只有那幾名差點喪命在馬賊手上的扈從,偶爾和這名武力不錯據說是半士半商子孫搭腔幾句。北莽中南部偏北容易水草肥美,靠近離陽王朝的錦西州還有連綿山脈,不過他們不敢跨境幅度太大,遇上了北朝的權貴,不管是草原上的悉惕,還是軍伍的將校,別說碰一鼻子灰,能否活着回姑塞州都要兩說。粗略安營紮寨,就開始燃起篝火烤肉,順便溫酒煮茶,昨日一名箭術精湛的扈從射殺了一頭落單離群的野馬和幾隻天鵝,還未吃完,徐鳳年沾了幾位老儒生的光,才嘗到幾口烤得半生不熟的馬肉,坐在篝火前,年輕士子們高談闊論,好像一個吐氣就是經國濟民一個吸氣就是山河錦繡,老書生們則緬懷一些年輕時候在中原的光景歲月,不知為何話題就集中到了兩朝軍力,再推衍到弓弩臂力,丁字家族的羅姓老者見徐鳳年好像聽得入神,就笑着解釋道:“這弓弩強度,即所謂的弓力,就是用懸垂重物的法子,將一張弓倒掛,拉滿為止,重物幾斤,這張弓便有幾斤,也有相對少見的桿秤掛鉤,後者精準一些,一般用在軍營裡,老夫那名拉弓射落天鵝的扈從,就有接近兩石的臂力,百步穿楊不敢說,八十步左右,透皮甲一二還是可以的,用的是冬天津-液下流的上好柘木,水牛角和麋鹿筋也都是制弓美材,可惜魚膠和纏絲差了些,否則他背的那張弓少說能賣出三百兩銀子。”
  
  徐鳳年笑道:“羅先生,如此說來,那張上好弓起碼能挽出三百斤弓力吧?”
  
  羅姓老儒生撫鬚笑道:“不錯,不過三百斤弓力,怎麼說都要戰陣上的驍勇健將才拉得出來。他若是拉得開,就不會給老夫當扈從了。徐奇,你可猜得到此人年輕時候是一名北涼軍中的擘張弩手?”
  
  徐鳳年瞥了一眼那名沉默寡言的擦弓漢子,搖頭道:“還真猜不出。”
  
  興許是隔壁篝火堆的俊男美人聽到了北涼軍三字,談興大漲,就將北涼軍裡的武將排排坐了一番,有說陳芝豹槍術天下無敵,也有說袁左宗是真正的戰力第一,更有說那人屠怎麼都該有一品境界,否則十歲從軍如何活着拿到北涼王的藩王蟒袍,對此爭論不休,大部分俊彥公子都比較偏向徐驍城府深沉,一直在戰場上隱藏實力,不可能是二三品武夫境界,二品小宗師境界,的確很出彩了,可擱在一名幾乎要功高震主的大將軍身上就難免有些拿不出手。老儒生見徐鳳年默不作聲,笑問道:“徐奇,你怎麼看?”
  
  徐鳳年擦了擦嘴角烤肉油漬,“我想徐驍撐死了二品吧,也就是運氣好,才活着走下戰場。聽說成為將軍以後,每次跟隨他衝鋒的大雪營折損人數都是所有北涼軍裡最多的。”
  
  一位對徐人屠推崇無以復加的年輕公子耳尖,作勢要丟一根樹枝到篝火,卻砸到了徐鳳年腳下,譏笑道:“小泥塘裡的小魚小蝦,不知道就別信口開河!”
  
  徐鳳年笑着點了點頭,說了一個好字。
  
  羅姓老儒生趕緊暖場笑道:“大家各抒己見,咱們這會兒都離家千里,沒有一言堂。”
  
  年輕公子千金對這位丁字家族裡走出的長輩,明顯敬重許多,幾個原本想要藉機發難的俊彥也都將話連同烤肉一起嚥回肚子,遷徙北莽的春秋遺民二代子弟,雖然不如中原那般唾棄將門種,在北莽寄人籬下,也不敢一味輕視武夫,可畢竟家學淵源,許多習性一脈相承,像那名駱家世子有書劍郎的美譽,但依然書香在前,劍術在後,尤其是這個叫徐奇的,僅僅是姑塞州的末流士族出身,自然肯定是學文不成,才退而求其次學武,好攀附邊軍去積攢功名,高不成低不就的破落玩意兒,竟然也敢妄談國事軍政。
  
  風度翩翩的駱家公子拿着樹枝指了指一名溫婉女子,笑道:“蘇小姐,你不是有個最敬佩那位北涼世子殿下的弟弟嗎?”
  
  正在把玩一枚玉珮的女子柔聲道:“一丘之貉,都是不成氣候的紈褲子弟,也就知道牽惡僕如牽狗一般欺負百姓。不過北涼世子家世更好一些而已,骨子裡都是一路貨色,他要站在我面前,卻也不會看上一眼。”
  
  三名女子表面關係融洽,其實有趣得緊,姓蘇的這位只是心思單純想要遊歷千里,無心插柳柳成蔭,讓駱世子有些心動,其餘兩名女子則有心栽花花不開,不管如何搔首弄姿丟媚眼,洛公子只是嘴上調笑幾句,並不給她們定心丸,兩位姑娘氣惱得不行,若有姓蘇的在場,她們便同仇敵愾,若是外敵不在,就要窩裡內鬥,互相穿小鞋。其中一位聽到姓蘇的如此矯情,就忍不住笑道:“蘇姐姐真的假的
  
  啊,對北涼世子殿下都能不假顏色?可別真到了你面前,臉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妹妹我可聽說了,世子殿下英俊得很,雖說作風浪蕩了些,說起風流韻事,他自稱第二,可沒誰敢自稱第一。”
  
  蘇姓女子婉約一笑,並未反駁。
  
  另外一名媚氣重過秀雅的瓜子臉女子更是陰陽怪氣,“蘇姐姐不是喜歡鑒賞古畫嗎,別的不說,天底下誰不知道被諧趣蓋上印章‘贗品’二字的名畫,都是千真萬確的真品?有多少收藏大家都視作懸疑的畫作,因此而正名?”
  
  蘇姓女子微笑道:“這一點,北涼世子的確功不可沒。金無足赤,洛公子不也說自己不擅古琴嗎?可手有五指,也有個長的,說的就是北涼世子殿下了。”
  
  兩名女子被她滴水不漏的說法給噎住,面面相覷,也沒能找出可以拿捏的把柄,憤憤然不說話。
  
  徐鳳年望着火勢漸大的火堆,笑意輕淡。
  
  被人當着面刻薄挖苦,感覺也不錯。如果是在北涼,可沒這福氣。
  
  徐鳳年不禁想起從不承認是自己師父的李義山,也有些懷念小時候他打在手心生疼的雞毛撢子了。這根撢子至今還放在聽潮閣頂樓。
  
  許多道理,都是這麼打出來的。不知為何,不懂事的童年和少年歲月,被徐驍輕輕罵幾句,就覺得委屈,跑去陵墓賭氣,反而是被李義山敲打,從未記仇過。
  
  這趟回北涼,怎麼也要拎幾壺好酒給他。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1:38
孤身赴北莽 第七十二章 無名詩

  夕陽西下,餘暉溫淡,駱姓公子哥手提酒壺,閒談時妙語連珠,什麼臨義莫計利害論人不看成敗,什麼俗人見得眼前無事便放下心,卻不知功夫只在意外。連徐鳳年這個局外人都聽得津津有味,覺得滿身俗氣都頓時清減。
  
  更別提兩位本就對駱公子芳心暗許的大家閨秀,恨不得依偎過去,或者乾脆去床榻上聆聽教誨才好,幾名老儒生也頻頻點頭,顯然對這名駱家子弟的好感,並非只是因為他姓駱,就像當初遇見馬賊,此人便搶在扈從之前拔劍拒敵,好一個風流倜儻書劍郎,將來必然不會是池中物。有駱公子穿針引線,氣氛熱烈,一名才子即興詩賦,蘇姓女子吹奏竹笛悠悠,其餘年輕男女或拍掌附和,或者敲打枯枝做輕鼓,其樂融融。
  
  文巾青衫腰懸玉的羅老儒生看了眼遠方,感慨道:“井底蛙看井口天,能有多大的心胸?張目看去,天地寬闊,心眼也就隨之大開。所以你們年輕人吶,是要趁着身體好多出門走一走,我隨着家族北奔,一路上兵荒馬亂,自己流離失所成為了百姓,才知道百姓的苦楚和難處,所以到了北莽,我想我們這一批老書生,大體上比較那些留在中原的士子,要少許多風花雪月,多幾分人情味。我們的子女,也少了許多讀書人不合時宜的清高。”
  
  徐鳳年兩指一擰,輕輕折斷一根枯枝,丟入篝火叢,笑着點頭道:“羅老先生這話很在理。”
  
  家世在北莽南朝也算一等一的老儒生收回視線,看著這個脾氣極好的年輕人,低聲笑道:“徐小兄弟,駱長河這些及冠士子,雖然嘴上不太客氣,也沒個好臉色,其實對你沒什麼惡感,只不過有心儀女子在場,遇上馬賊,卻被你一個外人奪了風頭,轉不過彎,就一下子拉不下臉來,我這老頭兒也是過來人,年輕時候,爭風吃醋,也顧不上溫良恭儉讓,失了風儀,所以小兄弟你體諒體諒。相逢是緣,以後回到姑塞州,若是遇上難處,老頭兒敢保證,他們若是撞見的話,肯定會悄悄替你說幾句話的,不過多半不會露面與老弟你說這件事情是我出手幫忙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身邊老儒生雖然貴為高門名士,卻願意和他這個不值一提的家族庶子把臂言歡,就足以說明太多問題。這位花甲老人老於世故熟諳人心,所說所講,都是有理有據的真相。老儒生哈哈一笑,翻來覆去好不容易從行囊找出一隻乾淨瓷碗,遞給徐鳳年,問道:“萍水相逢,能飲一杯無?”
  
  徐鳳年眯眼笑道:“一杯太少,只要酒夠,隨便幾碗都行。”
  
  老儒生作勢護住只剩小半袋子的鹿皮酒囊,佯怒道:“可經不起幾碗喝了。”
  
  徐鳳年一臉無奈笑道:“明天到了城裡,還老先生一囊好酒便是。”
  
  附近兩位比羅老書生年輕五六歲的老頭兒趁火打劫-,爽朗笑着起鬨道:“小兄弟,不許厚此薄彼,”“此話在理。”
  
  徐鳳年都許諾應承下來,不知何時有了一碗酒飲盡就要賦詩一首的規矩,輪了一圈,連徐鳳年身邊都沒能逃掉,就是五六名扈從所在篝火也大多扭扭捏捏蹦出幾句粗話俚語,稱不上什麼五言七言,不過從漢子口裡說出,也有幾分粗糲的邊塞風情,也談不上是故意要徐鳳年這個外人難堪,眾目睽睽之下,輪到徐鳳年,羅姓老儒生幫忙倒了一碗酒,笑着提醒道:“可不許搬弄宮闈幽怨詩大煞風景,也不許背誦詩壇大家的詩詞,只要你是自己的,隨口胡謅都行。”
  
  徐鳳年不知為何想起了武當徽山和九華山的幾次觀瀑,還有廣陵江畔的觀潮,想起了許多故人故事,只是一口便將一碗烈酒盡數灌入腹,要了一根筷子,輕敲碗沿,叮咚一聲,望着篝火,輕聲道:“蓮花之瀑煙蒼蒼,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華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樑,如天人側臥大崗一肱張。力能撐開九萬四千丈,好似敦煌飛仙裙疊嶂。放出青霄九道銀河白,恰如老將軍兩鬢霜。”
  
  本以為這個傢伙要出醜的年輕男女都愣了一下,然後面面相覷,他們大多熟讀詩書,知道這才是剛起眉目,尤其是駱長河和蘇姓女子都皺了皺眉頭,細細咀嚼意味。徐鳳年身邊幾位老儒生沒那麼多心思,羅老先生則跟着這小子朗朗上口,輕拍大腿,眯眼喝了口酒。
  
  “我來正值潑墨雨,兩崖緊束風大怒。雲濤乍起湧萬重,洪水沖奪遊人路……我曾觀潮更觀瀑,瀑下靜立一白鹿。霎時人鹿兩相望,南唐東越或西蜀?後有老僧牽鹿走,再有掉頭笑……語罷月落西山水茫茫,只覺石樑之下煙蒼蒼,雷硠硠,挾以春秋淒風苦雨,浩浩蕩蕩如河江。”
  
  這首脫口而出的詩篇,約莫是太過於不拘泥於格律,讓人無法點評高下,只覺得胸中有氣不得出,如那千層瀑布直瀉而下,都堆積在深潭裡迴蕩。
  
  終於有一名士子忍不住輕聲說道:“這是詩還是詞?非驢非馬,沒半點講究嘛。”
  
  另外一名讀書人小心翼翼問道:“體格全無,可意思還是有些的吧?”
  
  羅老先生興許是捧碗不穩,手上濺了些酒水,下意識撫鬚,就沾濕了灰白鬍鬚,也顧不上這些細節,與其餘兩名老書生相視一笑,眼中都是由衷的激賞。
  
  三年遊歷歸來,在城門口酒肆討要了一碗酒,說了一句小二上酒便昏昏睡去,後來武帝城端碗而行,再到今天草原夜幕敲碗輕吟。徐鳳年恍如隔世,怔怔出神,沒有聽到那些公子哥千金小姐的言語。安靜躺在膝上的短刀春雷,輕顫不止。也不知羊皮裘老頭兒所謂的鞘中不得鳴一鳴高九霄,是不是這個意境。
  
  老儒士像是要蓋棺論定,沉聲笑道:“我手寫我口,我口說我思,豈能被前人詩體所拘牽。小兄弟,可有詩名?”
  
  徐鳳年回過神,汗顏道:“臨時起意信口胡謅,還不曾有。”
  
  一名老書生喝了口酒,咂摸咂摸,感慨道:“不妨叫觀瀑生氣歌,可教我輩蠅營狗苟的文字伶人也生出幾斤浩然正氣。”
  
  徐鳳年搖頭道:“名字太大了,委實是愧不敢當。”
  
  另外幾叢篝火,都覺得有些尷尬,陸續離去,要麼離遠了去月下散步,要麼回去帳幕休息,只有駱長河和蘇姓女子起身前來坐下,駱長河輕聲笑道:“徐公子胸有丘壑,駱某自嘆不如。”
  
  幾名老書生也都起身散去,江山也好江湖也罷,更別提那士林文壇,終歸都是要年輕人去新木秀於老林的,不過羅老先生還是善解人意地悄悄留下了酒囊。徐鳳年搖了搖頭,自嘲笑道:“若真說是好詩,也只是因為不小心將這輩子僅剩那丁點兒的才氣都用光了的緣故。”
  
  駱長河豪爽笑道:“公子自謙,讓駱某更加自慚形穢。比如我這書劍郎的名頭,聽上去挺像一回事,其實來歷十分不堪。不過是花錢讓文壇幫閒鼓吹造勢,和青樓名妓喝酒時不小心冒出幾句詩詞,千金買醉而非買肉堪稱真風流,找幾顆讓老百姓深惡痛絶的軟柿子拿捏一番,及冠時請士林名流取個寓意深遠無比響亮的字,名聲口碑也就滾雪球滾出來了。你說這樣的書劍郎,貨不真價不實,能有幾兩重?徐公子這篇詩,就要實在許多了。”
  
  徐鳳年嘴角翹起,“洛公子真是大大的直爽人。”
  
  駱長河問道:“這般坦誠相待,能否共飲一碗酒?”
  
  眉眼含笑的蘇姓女子幫忙倒酒,徐鳳年和駱長河捧碗一飲而盡。
  
  徐鳳年輕聲笑道:“其實說起寫詩,我家二姐才是真有才氣,以前我還不如洛公子,只會花錢買詩詞充門面,後知後覺,現在再回頭去看,挺傻的。”
  
  蘇姓女子小口小口酌酒,笑意真誠了幾分。
  
  駱長河舉碗道:“誰家少年不輕狂,駱某替朋友敬你一碗,感謝前幾天的俠義相助。先乾為敬。”
  
  又是各自一碗酒下腹,駱長河喝酒傷面,已經漲紅了臉,起身歉意道:“不能再喝了。”
  
  徐鳳年和蘇姓女子一同起身,後者輕柔道:“洛公子,一起走走?”
  
  看到徐鳳年悄悄對自己眨了眨眼,心有靈犀的駱長河臉色愈發紅潤,攜美散心去了。一番苦心終於有了回報,駱長河心情大好。一路行來,名士風流沒能折服身邊俏小娘,直到今夜姓徐的敲碗吟詩,駱長河才幡然醒悟,清楚了這位出綵女子不喜好以往那些瀟灑做派,駱長河也是果決性子,放低身架子,一放到底,藉著與姓徐的袒露心扉的機會旁敲側擊,果然奇效,贏得美人芳心,轉頭看到站在原地的徐姓年輕人伸出大拇指,駱長河回了一個手勢,盡在不言中。
  
  徐鳳年挑了一個僻靜方向獨自前行,在一條河流岸邊躺下。
  
  北莽八州,姑塞龍腰兩州毗鄰北涼幽州豐州,狹長橘子州則與離陽王朝北部兩遼接壤,橘子州以北是錦西,遠的不說,即將踏入的橘子州,便有一位登榜武評的持節令慕容寶鼎,徐鳳年當然不是吃飽了撐着去跟這種大人物拚命,這趟北莽,還是有一條清晰脈絡的,去留下城是殺人,殺青壯派武將陶潛稚,算是為北涼略盡綿薄之力,到飛狐城是找人,找那名教出陳芝豹這等戰陣弟子的覆面男子,不過似乎運氣不佳,接下來本該是去錦西州刺殺一位皇帳耶律氏子孫,再暫時南逃橘子州,找一名打鐵匠鑄劍師,不管能否找到,接下來就要趕往北方冰原,不過這中間被兩禪寺老方丈有意無意的攪局,徐鳳年差點把命都交代在草原上,說恨談不上,對於這個老和尚始終都是很敬意有加,何況拿人家的手軟,袖裡的活舍利金丹可不是白拿的,不過要說對老和尚如何感激涕零,肯定是假的,惹上了拓跋春隼不可怕,牽動了拓跋家族才是後患無窮。
  
  徐鳳年掏出四四方方的小木盒,舉在眼前,然後在指尖旋轉,曹長卿說過行蹤洩露,有兩人嗅到了氣息要殺自己,其中一人是十大魔頭裡第五的女子盲琴師,擅長指玄殺金剛?既然是超出金剛一層的指玄境界,為何有擅長一說?意思是說這名女子殺起金剛境高手最賣力最熟稔?
  
  徐鳳年彈擊着小木盒,搖了搖頭,不去揪心這些想不出答案的煩惱,有些期待見到那名躲在橘子州市井的春秋遺民鑄劍師,大隱隱於朝,這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之流才達到的境界,小隱隱於野,書院講學,逃禪山林都是如此,能夠功不成名卻就,也算不錯了,至於鑄劍師這類中隱隱於市,似乎是最沒根骨和高人氣態的,不過想到這位鐵匠所要庇護人物的身份,徐鳳年也就釋然,能活下來本身就是一樁壯舉了,西蜀君王家出了一名劍皇,在北涼鐵蹄中力竭戰死,君王守國門,以殉國落幕。
  
  但仍是被兩名忠臣拚死偷走了年幼太子,一文一武,文人是春秋鴻儒趙定秀,武將姓名不詳,只知道是給西蜀劍皇鑄劍和捧劍的,捧了二十幾年的劍。據說一行人逃到了南海山崖,跳崖身亡了,徐鳳年是出北涼前才知道根本不是這回事,上次飛狐城找人,是徐驍讓自己帶話,這次則換成了師父李義山,大概意思就是西蜀四百年國祚可以再綿延下去,前提是要那名如今該有二十幾歲的太子去北涼,徐鳳年有些吃不準,西蜀就是被北涼鐵騎踏破的皇宮,踩斷的國祚,這種事情能談成?那名鑄劍師不會一見面就紅了眼殺人?不過想必師父肯定在聽潮閣有了對策,對於這類暗流湧動的廟堂經緯,以往天塌下來反正有徐驍扛着的徐鳳年一直不是很上心,不過畢竟從小在這個大染缸裡耳濡目染,說徐鳳年是官場門外漢,也的確是小覷了這位表面上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坐起身,收好活舍利,扳指頭算了算。
  
  北涼軍除去碩果僅存的幾位老將,中堅力量裡最大一股大概就是徐驍的六名義子了,陳芝豹不去多說,袁左宗的忠心毋庸置疑,有“小趙長陵”美譽的葉熙真擅長陽謀,性格也磊落,不過與世子殿下關係只能算是疏淡,精於覓龍察砂的姚簡是除褚祿山以外和自己最親的,年少時候隔三岔五就跟在屁股後頭去北涼各地堪輿地理,至於祿球兒,徐鳳年嘆了口氣,世上恐怕也就徐驍看得透這胖子心思了,自己仍是差了太多道行。接下來是寧峨眉典雄畜韋甫誠之流武將幕僚,也都是風采卓絶,要麼自立門戶,要麼依附六位義子之一,而這些人自然而然又有各自的小山頭陣營,十分盤根交錯,不過比起離陽王朝的朝堂,終究還是要乾淨一些。由李翰林那個貪財老爹李功德領銜的文官集團,大體上還是遠遠無法與北涼軍叫板,只能一邊察言觀色一邊維持政治。
  
  徐鳳年數來數去,稱得上自己嫡系的,似乎只有一個拿全族性命做投名狀的果毅都尉皇甫秤。
  
  徐鳳年低頭看著象徵只有一名心腹的孤零零一根手指,自言自語道:“真是淒涼啊。”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1:39
孤身赴北莽 第七十三章 金戈鐵馬入夢來

  徐鳳年獨自在河邊枯坐,駱長河羅老書生一行人早已見怪不怪。夜半子時,徐鳳年馭劍玄雷,滴血養劍胎。十天干,十二地支,這兩個說法的背後隱喻,在北涼王府是一等機密,前者是徐鳳年的死士,後者是徐驍的心腹扈從,得到桃花劍神的十二柄飛劍後,徐鳳年對於後者可謂是刻骨銘心,子玄甲、醜春梅、寅竹馬、卯朝露、辰春水、巳桃花、午金縷、未黃桐、申峨眉、酉朱雀、戌蚍蜉、亥太阿,養劍時辰與飛劍出爐時分相呼應,除了金縷一劍因緣際會,受到佛陀金血餽贈,得以養成大半劍胎,其餘飛劍都未過半。
  
  尤其是劍意最盛的玄雷太阿兩劍,簡直是冥頑不化,跟新主子好似橫豎不對眼,進展龜速。收起這柄玄雷,祭出金縷,隨着手指滑抹,飛劍在河中刺殺了一尾游魚,閒來無事的徐鳳年嫌一劍激水不夠氣魄,乾脆就再馭出八柄,湊成一個九,漸起水花無數,然後一瞬收起所有九柄飛劍,穿袖以後幾乎都是貼臂繞膀入劍囊,不說其它,僅是這份精妙拿捏,就足以讓尋常武夫瞠目結舌。
  
  徐鳳年撿起一塊石子丟入河中,然後遠遠走來那位寄身於羅老先生家族的精鋭扈從,站在遠處猶豫了一會兒,看到徐鳳年時不時丟石子入水,才走近三十步以外朗聲道:“在下馮山嶺,若是打擾到徐公子,有冒昧之處,還望海涵。”
  
  徐鳳年丟擲出一顆石子,拍拍手,轉頭笑道:“沒事,我也正巧睡不着。”
  
  馮山嶺離得稍遠距離坐在河畔,拱手道:“感激公子前幾日出手相助殺退馬賊,馮某在這裡代替幾位兄弟道一聲謝,說來不怕徐公子笑話,馮某與兄弟都只是奴籍僕役,也不敢說些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場面話,一來實在是救命大恩,二來就算有心報答也沒有東西拿得出手,只敢說明日到了城鎮上,私下請徐公子找家乾淨館子,喝酒吃肉。”
  
  徐鳳年笑道:“這敢情好。徐某身上倒還剩下點銀子,酒足飯飽以後,大青樓的姑娘開銷不起,逛逛小窯子還是可以的,馮老哥,有沒有興趣?我雖然對外說是小士族出身,其實也就是個商賈子弟而已,與高門世族的洛公子他們不算一路人,也怕熱臉貼冷屁股,和馮老哥才算對路。有一說一,請客逛窯子,也無非是想著以後到了幾位公子地盤,好讓馮老哥你們賞臉一起吃頓飯,徐某的小本買賣也好有些照應。”
  
  原先有些神色拘謹的馮山嶺豪邁笑道:“徐公子是爽快人,這趟倒是馮山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然徐公子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姓馮的也就不搗糨糊含含糊糊了,實在是職責所在,不敢掉以輕心,先前馬賊被擊退,卻談不上死傷慘重,馮某就怕徐公子是那些馬賊內應,這些天都暗中讓一位斥候出身的兄弟在外圍打探消息,不過都沒有馬賊的蹤跡,這不明天就要進入軍鎮歇腳,就覺着應該是冤枉徐公子了,馮某和兄弟們都是只知道舞刀弄槍的粗人,但臉皮還是要的,這就想著來給公子致歉幾句,任打任罵。”
  
  徐鳳年擺手道:“人之常情,馮老哥多慮了,設身處地,出門在外我也會謹慎再謹慎一些。”
  
  馮山嶺不是健談的玲瓏人物,一口氣說完醞釀許久的言辭,也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問道:“聽羅老先生說馮老哥以前是北涼的擘張弩手?”
  
  馮山嶺露出一抹恍惚,笑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徐鳳年在身邊撿起一顆扁平石子,打了一記水漂,說道:“涼莽邊境專設控弩關,不讓弓弩越境流竄,馮老哥恐怕有些年沒有摸到擘張弩了吧?”
  
  曾經因為材力出眾才得以成為北涼踏弩手的粗糙漢子苦笑感慨道:“是啊,還記得退出軍伍前的時候,一個大老爺們,蹲在地上摸着擘張弩,偷着哭了半天,這些年給羅家當護院武教頭,仗着當年在北涼軍學來的本事,傳授十幾位羅家庶子的箭術和馬術,也順便積攢了些銀子,本想著好不容易終於可以買張好弩過過手癮,不料去年家裡添了個不帶把的閨女,媳婦說是現在就要給女兒存下嫁妝,買這買那的,不說別的,就說那張雕花女兒床,不說其餘配套的梳妝台洗臉架銀櫃椅凳,一張床就要六十兩銀子,唉,這銀子也就像流水一樣花了出去,把我給氣得喝了好幾天悶酒,後來回到家見到自家小閨女紅撲撲的臉蛋,也就立馬消氣了。”
  
  徐鳳年會心一笑,“閨女像馮老哥還是像嫂子?要是像馮老哥多一些,的確是要多準備些嫁妝。”
  
  馮山嶺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徐公子這話實誠,老馮愛聽,嘿,還真別說,那閨女幸好除了眼睛像我這當爹的,都像她娘親,以後找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應該不算太難。”
  
  徐鳳年打趣道:“可惜我年紀大了些,否則還能跟馮老哥攀親戚,認個老丈人什麼的。”
  
  馮山嶺一本正經道:“甭想,我那閨女十三四歲以前,哪家小王八蛋敢有壞心眼,我非把他吊在樹上打。”
  
  說完,馮山嶺自己率先笑起來,然後不忘對徐鳳年拱手致歉了一下。
  
  徐鳳年點頭道:“女婿是丈母娘半個兒子,越看越順眼,不過也是老丈人半個敵人,是偷走自己姑娘的蟊賊。我爹就說他恨不得讓我那兩個姐這輩子都別嫁出去,嫁出去做什麼,還不是好不容易養大了閨女,卻被別的男人不知心疼的欺負。”
  
  馮山嶺笑道:“對對對,以前我總跟媳婦埋怨初上門提親那會兒,老丈人對我總是橫眉豎眼鼻子不是鼻子的,這會兒自己有了閨女,才總算明白了。”
  
  徐鳳年看了看頭頂璀璨星河,又看了看南方。
  
  馮山嶺打心眼覺得這徐公子親近,比起駱長河這些世家子來說,要順眼舒服太多了。那些人物,即便明面上沒架子,平易近人,說到底還是與他和兄弟們划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識趣站在界線以外,那些大族子弟自然和和氣氣,有個笑臉,若是不長眼跨過了界線,可就要栽跟頭了。這些尺度,馮山嶺這類在大族門牆內混飯吃的武夫,都心知肚明,反倒是眼前這位公子哥,興許是商賈成分多過士族身份的緣故,就要好接近許多,也對馮山嶺的胃口脾性,值得結交。至於能否深交,當然還要路遙才能知馬力,馮山嶺也不是那三歲稚童,一下子就掏心掏肺,自以為能夠成為那種可以換命的兄弟。
  
  徐鳳年好奇問道:“馮老哥怎麼就退出北涼軍了?”
  
  馮山嶺望向河面,順手拔了一叢野草,嘆氣道:“我從軍晚,沒能趕上那場春秋大戰,是大將軍去北涼路上才投的軍,家裡兩老也過世了,無牽無掛,就想著積攢軍功好光耀門楣,回家上墳給老爹敬酒,也能挺直腰桿不是?運氣好,加上有些蠻力,從軍沒兩年,就成了一員擘張弩手,跟着大將軍和北涼軍一路就打到了北莽南京府,痛快啊,殺蠻子殺得老子我眼睛都紅了,有一次都給擘張弩踏散了架,才愣神不知道該做什麼,就被都尉大人一巴掌拍在腦袋上,要我拿北涼刀就殺進去,那時候也管不上什麼是不是貪生怕死,只想著能殺一個蠻子就不虧,殺一雙就賺一個,再多殺幾個的話,老子就能撈個小尉噹噹了。沒想到跟着兄弟們才跑了幾百步,就給屍體絆了個狗吃屎,好在起身以後趁着膽氣還在,胡亂劈殺一通,最後竟然被我砍死了兩個蠻子,之後幾場大戰,都沒機會衝進戰陣裡親手殺敵,有大將軍和陳將軍在,北莽蠻子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後來聽說皇帝陛下也御駕親征和咱們北涼軍匯合了,一開始我和兄弟們都挺高興,再後來,就想不明白了,這場仗說不打就不打了,而且北涼軍竟然要率先南撤,大將軍也沒說什麼話,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懂,只覺得投軍投錯了,憋氣,就和許多兄弟一起退了出去,有幾個當了馬賊,說大將軍不殺蠻子,他們來殺。我和另外一些兄弟也都在路上各自散去,這不碰上羅家的一位偏房家主,我想著好歹也是中原遷徙過去的家族,給他們辦事不算丟人,就落腳下來,我也是很後來聽羅家人閒聊,才知道當初是趙家天子下了一道御旨,逼着大將軍撤軍。”
  
  馮山嶺把野草丟入河水,一臉遺憾說道:“這些年晚上睡覺,還是一有聽到牆外馬蹄聲就會驚醒,要麼就是做夢,下意識就是一個鯉魚打挺,去想著摸刀上陣。”
  
  徐鳳年想笑卻笑不出來。
  
  糙漢子揉了揉臉頰,自言自語道:“已經被媳婦埋怨了不知道多少次,不過看樣子這輩子是改不過來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抿起嘴唇,默不作聲。
  
  北涼有多少老卒,金戈鐵馬入夢來?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1:41
孤身赴北莽 第七十四章 算命

  有了鋪墊,也就好趁熱打鐵,徐鳳年第二天跟隨大隊伍一起前往橘子州城池,就跟馮山嶺這些糙漢子湊近了一起吹牛打屁,這和跟羅老先生幾位老儒生聊道德文章,是截然不同的滋味,大概是大口灌酒和溫吞喝茶的區別了,徐鳳年一路上跟馮山嶺借了那把良弓,以他的臂力拉出個滿月來肯定不難,幾次嘗試着射箭,氣勢十足,好在有殺退馬賊在前,這些扈從也都並未如何訝異,再者徐鳳年和他們不是一個行當搶飯碗的王八蛋,也樂意吹捧幾句熱絡感情,人情功夫不過就是抬轎子,你抬我我抬你,皆大歡喜。馮山嶺相對要誠心一些,人到中年,約莫是心中塊壘積鬱太多,已是喝酒澆不盡,就想要和人嘮叨嘮叨,趁着撿箭時四下無人和徐鳳年說了許多北涼舊事,馮山嶺見徐鳳年也沒有半點不耐煩,老男人的話匣子也就完全打開。
  
  “一開始投軍入伍,其實有兩個選擇,去顧劍棠大將軍舊部那邊,戰事不多,能有安穩日子,不過注定軍功也搶不過那些富家子弟,我這種光腳不怕穿鞋的一條土光棍,琢磨着還是投了北涼軍,其實也有小算盤,雖說北涼邊境不安生,可春秋九國打了幾十年,被大將軍一個人打垮了六個,就覺得就算去了邊境上,估計只要別當斥候探子,以及那種衝在前頭的游擊騎兵,想死也不容易,還真被我給撞上大運,成了擘張弩手,除了那次踏散了弩架,也就沒有怎麼跟蠻子近身廝殺了,一開始每次戰事結束,見到那些斷手斷腳或者整個後背被劃開的騎兵和步卒,還是會頭皮發麻,後來打仗打久了,被伍長都尉們罵多了,聽老卒們說些春秋大戰裡的功績,身邊兄弟們都嚷嚷不殺人不過癮,我怕死還是怕死,天底下哪有不怕死的小卒子,不過想著萬一有一天真要輪到老子衝上去拚命,還真不怎麼怕死在陣上了,反正有兄弟收屍,再說當時也沒個滾被窩的媳婦好去念想。要是換成現在,可就沒這份膽量了。”
  
  “記得很牢,在北涼軍一共待了三年九個月,沒見過什麼大人物,最大的官也就是六品,是一員年輕騎將,這位將軍屁股下坐騎那叫一個高大,不過當時羡慕歸羡慕,一想到大夥兒是用一樣的北涼刀,聽說連大將軍也沒得例外,也就沒啥好眼紅的了。”
  
  “徐公子,不是老馮精明,而是誠心誠意勸你學些北涼話,以後要是真有一天北涼鐵騎一路北上,打垮了北莽南朝,會些北涼言語總是沒錯的。”
  
  隨着馮山嶺的碎碎念,逐漸臨近邊鎮,徐鳳年與駱長河一行人拉開距離,蹲在一條河水乾涸的溝壑邊上發了會兒呆,第三次兩朝戰事,是離陽王朝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前期局勢上占優,可惜正是在這紫貂台附近功虧一簣,當時在老首輔與顧劍棠在內的一批熟諳邊防的重臣精心籌劃下,兩遼九鎮邊軍精鋭傾巢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日行軍百里,於洪漢三年六月九日自珍州北進,十六日抵達屯金台,十七日至北莽如今橘子州宜兵鎮,六千餘守軍望風而降,十九日圍株州,然後前往野壺關諸要塞,意在封鎖北莽南西出兵之口,只是在四方開闊的紫貂台試圖圍點打援,被後世兵家譏諷有正無奇之用兵,頭回御駕親征的年輕趙家天子更是鬧出陣圖授將的笑話,若非坐守錦遼的顧劍棠違抗先前既定旨意,率八千精兵奔襲解圍,再有北涼陳芝豹領九萬鐵騎與顧部幾乎同時北突,如一枚錐子刺向南京府,帝國就不可能是此時的帝國了。
  
  收回散亂思緒,徐鳳年站起身後,小跑着跟上大隊伍,春雷刀被裹上佈條放在背囊中。這座城鎮軍民混淆,城門檢查十分嚴苛,稀疏人流中,一名低頭緩行的女子遞出關碟給持矛城衛,精壯披甲的年輕士卒確認無誤後,瞥了一眼這名女子,皺了皺眉頭,拿矛尖敲了敲女子吃力背負的大布囊,女子慢悠悠解開斜跨胸前的繩帶,解開布囊,露出一架古琴,長三尺六寸五,七弦蕉葉式,有蛇腹斷紋,焦尾。
  
  城衛對這類雅物當然稱不上識貨,也看不出門道深淺,見她似乎是個瞎子,也就沒有再為難,城鎮以外有萬餘控鶴軍駐紮,治政嚴厲,他今天已經賺到幾百文錢的油水,也不敢做出太多雁過拔毛的小動作,就給她放行。
  
  女子身穿南朝裝束,窄袖小裙,不曾戴有閨秀獨有的帷帽,大概是練琴練出了溫淡性子,走得輕緩,入城以後,市井街道開始熱鬧起來,許多孩子嬉戲亂竄,幾名當地欺軟怕硬的土棍正蹲在街道邊上的井口曬太陽,見到這麼一個孤苦伶仃獨自進城的柔弱女子,相視會心一笑,趁着巡門城衛沒注意這邊,其中一個無賴就佯裝醉酒,踉踉蹌蹌走過去,結實撞了她肩膀一下,背琴女子一個情理之中的搖晃,差點跌倒,依然低着頭不見表情,打着光棍只能靠偷街坊鄰里女子肚兜過活的男子笑容更甚,擦肩錯過以後,滴溜兒一轉,就要去摸這名身段嬌柔女子的屁股,捏了一捏,放在鼻尖一嗅,惹來街邊狐朋狗友的哄然大笑,那女子腳步匆匆,不敢出聲訓斥,這無疑大大助漲了無賴氣焰,加快步伐就要去拉扯,滿嘴瞎話嚷嚷道:“娘子,快跟你男人回家去生崽兒去,閒逛什麼。”
  
  被拉住纖細手臂的女子沒有言語,無賴正想著順勢摟在懷裡肆意愛憐一番,街道另一邊站着個穿著整潔卻一臉痞氣的年輕人,見到這副光景也不沒那路見不平英雄救美的悟性,只是扣着鼻孔嗤笑道:“劉疤子,就你也娶得起媳婦?去睡你娘還差不多吧,反正你老母也是千人騎萬人趴的貨色,不多你一個。”
  
  被稱呼劉疤子的潑皮頓時急紅了眼,沒鬆開那只柔滑膩人的女子手臂,轉頭破口大罵:“蘇酥,老子的卵再閒着,也比你強一百倍,你小子對著兩個老光棍二十幾年了,屁股開花沒有?”

  年輕男人扣完了鼻孔就去挖耳屎,一臉風淡風輕道:“我前一個時辰剛去你家爬牆,跟你娘說了些長短私房話,知道啥叫六短三長嗎?你這雛兒,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老母在床上歡快得很,說不定明天我就要成為你便宜老爹了,來來來,先喊聲爹。”
  
  這年輕人做了個挺腰聳動的動作,劉疤子被當街羞辱,再顧不得女子,轉頭四顧,沒瞧見能打人的趁手東西,大踏步就衝上去教訓這個揍了無數遍還是沒長進的小王八蛋。年輕男人其實長相挺秀氣,不過都被痞子相給遮掩了,見機不妙,就要跑路,沒奈何被劉疤子的五六個哥們兩頭堵死了,他心中罵娘,無比嫻熟地抱住腦袋臉面,好一頓飽揍,尤其是當事人劉疤子,捲起袖子,吃奶的勁頭都榨出來,對著這姓蘇的屁股蛋就是一腳撩溝腿,只聽到哀嚎一聲,摀住屁股逃竄,劉疤子等人就開始追殺,抄起街邊茶肆酒館的板凳就是一通亂砸,街道做生意的正經小販都罵罵咧咧,這座城鎮說大不大,二十幾年相處下來,對於這些遊手好閒的憊懶貨都知根知底,知道哪些該叫罵哪些該還手,等到劉疤子等人解氣了,隨手丟回椅凳,也沒了背囊女子的蹤影,這讓劉疤子恨不得去姓蘇的家裡翻天覆地,不過想到那條老光棍的手勁臂力,縮了縮脖子,一陣發涼,只好喋喋不休詛咒蘇酥那小子被打沒了屁齤-眼這輩子都拉不出屎來。
  
  平白無故遭受一場無妄之災的蘇姓青年拐彎抹角,繞着走了幾條巷弄,蹲在牆角根下,拿拇指擦去嘴角血絲,已經是鼻青臉腫渾身痠疼,扯開領口,看到透出一塊青紫顏色的肩膀,抽了一口冷氣,站起身,踮起腳跟,趴在土坯黃泥牆頭,喊了幾聲,最終還是沒能瞧見這家賣蔥餅的姑娘,也沒在晾曬衣物的竹竿上看到女子肚兜之類的私物,有些無趣,忍着刺痛,吹着口哨故作瀟灑而行,路上順手牽羊了一塊醃肉,丟進嘴裡嚼着,就這麼漫無目的在城內逛蕩。徐鳳年跟這幫儒生士子入住了一間上等客棧,羅老書生已經幫忙付過了銀錢,徐鳳年也不在這種細枝末節上矯情,跟馮山嶺約好晚飯去剛打聽來的一家老字號酒樓,因為還沒到吃飯的點,就出門散步,走過幾條街,在一棵腹部中空的老柳樹下看到一個簡陋算命攤子,卜士穿了一身皺巴巴的破爛道袍,留了兩撇山羊鬚,生意冷清,就坐在一條借來的長凳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下巴時不時磕碰在鋪有棉布的桌面上。徐鳳年猶豫了一下,抬頭看了眼由於無風而軟綿綿的一桿旗幟,大概是算盡前後五百年之類的,做算命相士的,就怕語氣說小了。
  
  徐鳳年走過去拿手指敲了敲攤子,算命先生驚醒,趕忙拿袖口抹了抹口水,正襟危坐,儘力擺出一些高人氣度,滔滔不絶道:“本仙通曉陰陽五行,紫薇斗數,面相手相,奇門遁甲,地理風水,不論陰宅陽宅,無一不是奇準無比,敢問公子要本仙算什麼?”
  
  徐鳳年當初和老黃溫華搭檔,可算是做過這一行騙人錢財的老手,笑道:“不妨先掐指算一算我要算什麼?”
  
  老道士一時間不敢胡謅,起身作勢要將長凳給這位好不容易上鈎的顧客,自己一屁股坐在老柳樹坑裡,藉機用眼角餘光打量這名相貌平平的年輕人,坐穩了以後,伸出兩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鬍,沉吟不語。
  
  徐鳳年忍住笑意,也不急着說話,其實這個講究演技的行當,無非是瞎矇套話解災要錢四個環節,一環扣一環,不出差錯,差不多就能掙到銅錢了,當年他做相士比較辛苦,畢竟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即便借來了道袍也很難糊弄住人。
  
  老道士眼神遊移,輕聲道:“公子是來算官運。”
  
  徐鳳年搖了搖頭。
  
  老傢伙哦了一聲,“測財運。”
  
  徐鳳年還是搖頭。
  
  老人終於有些坐不住,再蒙不中的話,豈不是到嘴肥肉都要飛出碗外。徐鳳年也不繼續為難這位日子顯然過得清水寡淡算的命先生,微笑道:“其實老神仙都猜中了,既算官運能否亨通,也測財運是否通達。”
  
  老人如釋重負,輕輕點頭道:“本仙向來算無遺策。”
  
  有了一個不算尷尬的開頭,接下來就是天花亂墜的胡扯了,徐鳳年也不揭穿,時不時點頭稱是附和幾句,老道士唾沫四濺,神采飛揚。徐鳳年身上有在客棧那邊換了些碎銀,聽過了將來未必不能前程似錦的好話,掏出一粒碎銀就準備了事打道回府,大半年沒摸過銀子的老道士眼睛頓時一亮,等碎銀子擱置在桌面上,以電閃雷鳴的速度抓起放入袖中,然後拈鬚笑道:“公子,是什麼時辰出生,本仙可以再幫你算上一算,這份不算錢。”
  
  徐鳳年已經屁股離開長椅,重新坐下後輕聲笑道:“我的先不說,你幫我算算我爹的,他是申時。”
  
  老道士故作沉吟,再問過具體一天銅漏一百刻裡的時分,這才緩緩說道:“這可不是太好的時辰啊,是早年要背井離鄉的命,兄弟姊妹也都早夭,若是福緣再薄一些,夫妻恐怕不得白頭偕老啊,不過妻子過世,會使得男子老年晚運漸好。”
  
  老道士見到眼前出手闊綽的公子哥神色呆滯,還以為說錯了,正想著臨世改口,只怕袖裡銀子被討要回去,沒料到這年輕人又問了他大姐二姐的命數氣運,知曉了時辰時刻,老道士故弄玄虛,掐指算了又算,硬着頭皮說了幾句,不敢多說,信奉少說少錯的宗旨,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公子哥,後者嘴唇顫抖,擠出一個笑臉說出了自己的出生時分,老道士悄悄抹了抹汗水,故作鎮定說道:“不錯不錯,公子是清逸俊美之相,早慧伶俐,一生多福,爹娘福氣都分到了你身上,初運略有坎坷,中運勞碌,不過晚運上佳,因此公子無需多慮。”
  
  年邁相士猶豫了一下,說道:“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公子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你而減了福運。”
  
  又趕緊補充道:“不過公子家人本就福緣不差,也不在乎這一點半點的。”
  
  老柳下,年輕公子和老相士兩兩相望。
  
  正閒逛到這邊的蘇酥正想著竟然還有蠢貨跟這老騙子算卦,然後就看到那個腦袋被驢踢過的傢伙撒下一捧碎銀,接下來一幕更是讓他感到匪夷所思。
  
  蘇酥轉過身,打算回自家鋪子挨罵去,翻了個白眼嘀咕道:“這傢伙真是有病!”
  
  一個異鄉年輕人,坐在一棵枯敗老樹下,沒有哭出聲,就只是在那裡流淚。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1:42
孤身赴北莽 第七十五章 大雨撐小傘,指玄對金剛

  蘇酥在外頭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氣回到一座位於城鎮犄角旮旯的鐵匠鋪子,是座兩進的土胚院子,架子撐起來了,不過一眼望去,擺設簡陋,給人空落落不得勁的感覺,就知道這戶人家生活不易,遠稱不上富裕殷實,前屋裡火爐風箱前,一名中年男子打着赤膊,身材雄魁,肌肉那叫一個結實,說是拳上跑馬臂上站人都不過分了,胳膊比女子的大腿還粗,不去大街上胸口碎大石十分惋惜了。漢子一身古銅色,正提着鐵鎚將一塊燒熱的鐵坯擱在砧子上錘打,漢子瞥了一眼蘇酥,沒有出聲,繼續叮叮咚咚錘煉坯子,從小就幫工打雜的蘇酥對於打鐵火候早已爛熟於心,跑去筐子往爐子裡倒了些木炭,然後正想著去後頭床上躺會兒修養修養,用老夫子的話說那就是養浩然正氣,耳尖聽到聽了二十多年的腳步聲,趕緊開溜,才跑到門檻,就聽到一聲輕喝,只得乖乖站住轉身,裝傻扮痴笑了笑,一位窮酸老書生模樣的老人手裡提着一尾樹枝穿鰓的鯉魚,怒容道:“又與劉宏那些無賴打架?豈是謙謙君子所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連身都修不得,能成什麼大事?”
  
  蘇酥小聲撇嘴嘀咕道:“我還君子遠庖廚呢。”
  
  老人剛要瞪眼,年輕人嬉皮笑臉跑到跟前,拿過還在蹦跳的肥腴鯉魚,開懷道:“老頭兒,家裡剛好還有些蔥蒜,我這就去給你做一手岳炳樓大廚子都自愧不如的紅燒鯉魚。”
  
  不說還好,聽到這話老夫子立即一股怒氣湧上,“家裡菜圃哪來的蔥蒜?”
  
  說漏嘴的年輕人拿了鯉魚就往後院跑,迂腐刻板老夫子也不看一眼鐵匠,跟着苦口婆心念叨,大抵是類似“君子處事,要我就事,不讓事來就我”的聖賢教誨,蘇酥早就聽出繭子,背對老夫子,口型和老人一模一樣,當老夫子良苦用心說到“少年性情,要收斂不可豪暢,可以育德”,實在熬不過的蘇酥憤憤不平說到“我還老人性情,要豪暢不可陰鬱,方可養生呢!趙老頭,再婆婆媽媽,我可不燒飯了!”老夫子愣了一愣,嘆息搖頭,不再多話,不過神情緩和許多,五指併攏,滑過鬍鬚,對於眼前年輕人的老人養生一說,顯然頗為贊同。
  
  蘇酥-到了狹小陰暗的灶房,將鯉魚丟到砧板上,推開窗戶,先淘米煮飯,繼而嫻熟操刀,對付那尾注定命不久矣的紅鯉,老夫子站在門檻外頭,眼神慈祥。蘇酥剝弄魚鱗,抬起手臂擋了擋額頭髮絲,神情專注。身後那位文縐縐的老學究,自打他記事起,就相依為命了,那張嘴有講不完的大道理,講了二十幾年都沒講完,不去當聖人只在城裡當個私塾先生真是天大的屈才了,不過這些年這個不像家的家裡,靠着老夫子給十來個稚子教書掙錢,以及前院裡齊叔打鐵,才算沒餓死人,不過奇怪的是常年見齊叔敲敲打打,也沒見賣鐵器給誰。他不愛讀書,捧書就要打盹,也沒那心性毅力去街坊同齡人那般去偷學把式,他知道自己斤兩,除非天上掉一麻袋黃金白銀砸在頭上,否則這輩子就是爛命一條了,以後能否娶上媳婦都懸乎,得過且過唄,還能咋的,從軍打仗?那還不得嚇尿褲子。做滿是銅臭的買賣營生?一來沒那本錢,他沒跟人卑躬屈膝送笑臉的賤脾氣,二來老夫子非急眼了要打斷自己的手腳。
  
  蘇酥唉聲嘆氣,自個兒要是說書先生所謂的狸貓換太子,該是多美的事情?
  
  一來二去,飯熟了,菜也可以入盤子了,蘇酥沒好氣道:“老頭兒,去喊齊叔吃飯嘍。”
  
  餐桌上,即使老夫子經常說寢不言食不語,蘇酥年紀漸長,老夫子也真的是“老”夫子了,小夥子經得住敲打以後,也就不當回事,扒飯的時候含糊不清說道:“齊叔,咋不去鴉燕橋集市上招攬生意,酒香怕巷子深,浪費了你的好手藝。”
  
  老夫子忍不住破戒說道:“賣技藝給販夫走卒,成何體統!”
  
  蘇酥斜眼看了木訥漢子和橫眉豎眼的老夫子,無奈道:“販夫走卒咋了,就不是人了?就比帝王將相少了一隻眼睛還是少了兩條腿了?不都是從娘胎裡出來的?”
  
  老夫子一拍桌子,道:“荒誕!”
  
  老人原先正細細嚼着飯,這一聲大義凜然的訓斥,使得幾粒米飯噴到了桌上,蘇酥拿筷子指了指,老夫子微微漲紅着臉一筷子一筷子夾回碗裡。
  
  蘇酥有些委屈的犟嘴道:“老頭兒,你自己也說賢人不強人所難,只是撥轉一點自然善心,無妨善語稱人幾句好。可這些年老頭兒你哪裡說我的半句好話了?我要是這輩子都沒出息,出息那也都是被你罵沒的。”
  
  老人破天荒沒有出聲,甚至連一句反駁都沒有,只是細嚼慢嚥着橘子州這邊百姓家庭不常吃的米飯。
  
  吃過了飯,洗過了碗碟,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幾盆蘭花附近的小板凳上,歪着腦袋,眯起眼趁着暮色多看幾眼經書,油燈耗油,能少用便少用。蘇酥去了前院鐵匠鋪子,幫着齊叔照顧爐子火候,鐵器在北莽這邊監管嚴格,耽誤了火候,就要揮霍大塊鐵料,這個家折騰不起,蘇酥雖然沒心沒肺沒志向,但這種關係米缸厚度的頭等大事,從不馬虎,說到底,老夫子那些不知哪本書上照搬來的道理,對於一個自小生長在邊鎮的傢伙來說,總是沒什麼感觸,遠不如遙望着鮮衣怒馬或者花枝招展來得深刻。魁梧漢子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只是偶爾望向這個年輕人的視線,透着無聲的暖和。
  
  暮色漸濃,看書也就愈發吃勁,老夫子幾乎眼睛貼上了泛黃書籍,實在是模糊不清,這輕輕才收起書本,放在膝上,抬頭望着天色,緩緩說道:“君子為人,情勢所迫,難免欺人。唯獨不能自欺,欺心便是欺天,問心無愧,便不須向蒼天面討福運。”
  
  老人突然淒然道:“我倒是想向青天討要福運啊。”
  
  雙手攥緊那本書籍,老人沙啞道:“人生要有餘氣,言盡口說,事盡意絶,只能是薄命子。當真只能是薄命子了嗎?!”
  
  沉默許久,起身緩緩走回屋子,老夫子放下書籍以後,去搬那幾盆蘭花。
  
  趁着休息間隙,不苟言笑的漢子伸手在衣袖上狠狠擦了幾下,這才走向蘇酥身邊,按在肩膀上,幫這小子舒筋散瘀。
  
  吃痛的蘇酥眉頭緊皺,強顏歡笑道:“齊叔,前幾日我聽王小豐說去年有流竄到城內的盜匪,可以飛簷走壁,世上真有這等功夫的好漢?”
  
  健壯如熊羆的漢子笑而不語,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知道是這個結果的蘇酥晃了晃手臂,嘿,還真不疼了,從小到大,每次與人鬥毆,齊叔的揉捏都立竿見影,百試不爽,據老夫子說這是中原那邊跟針灸推拿是一個道理,可惜只能治病,不能打人。蘇酥打了一套閉門造車的蹩腳拳法,打完收功以後,笑問道:“齊叔,咋樣,有沒有高手的架勢?”
  
  漢子點了點頭。
  
  蘇酥嘖嘖道:“要是我得到一本絶世武功秘笈,一定要打遍天下無敵手!”
  
  漢子嘴角扯了扯,對他而言,就當是笑了笑。
  
  蘇酥豪氣道:“齊叔,到時候我就給你一座天底下最大的鐵礦,想怎麼打鐵就怎麼打鐵,站着打坐著打,還他媽可以躺着打!”
  
  漢子沒有做聲,蘇酥想起什麼,跑出院子,回頭小聲喊道:“齊叔,出門逛會兒。”
  
  漢子點了點頭。
  
  才一個大跨步飛衝出沒掩門的院子,就稀里糊塗撞上一具嬌軟身軀,蘇酥定睛一看,是個背行囊的低頭女子,看不清面容,看身形,不像是附近土生土長的,他連忙致歉,也沒啥揩油的意圖,見她沒動靜,也不知如何套近乎,乾脆就不去想,跑向巷口,沒跑幾步,這狗-娘養的的老天爺就開始撒尿了,貌似是好大一潑尿的跡象,噼裡啪啦砸在小巷屋簷上,蘇酥罵娘幾句,轉身回院子拿傘,跟幾個兄弟約好了要去跟東邊街一批王八羔子打上一架,沒理由缺席,蘇酥看到那名女子傻啦吧唧蹲在自家院門口,敢情是個拎不清情形的笨女人?你要躲雨也不是這個躲法吧?
  
  蘇酥也不理睬,偷偷拿了一柄雨傘小跑出院子,瞥見這娘們十有八九是真傻,一會兒功夫就被黃豆大雨給澆成了落湯麻雀,蘇酥走出幾步,重重嘆氣一聲,走到她身邊,沒好氣說道:“喏!拿着,我家窮,就一把雨傘,借你了,等雨停,你就放院門口,醜話說在前頭,可別撐着撐着就把傘順走了,我蘇酥閉着眼睛都能在這座城裡走上一圈,你別想溜!”
  
  女子仰起頭。
  
  蘇酥嚇了一跳,是個瞎子,長相倒是馬馬虎虎,挺小家碧玉的,可天黑還下雨,這一抬頭,眼眶比他家院子還空蕩蕩,真是把蘇酥給結結實實驚駭到了。
  
  不是女鬼吧?
  
  蘇酥拉開一段距離,壯起膽子伸出手,遞過那把破敗不堪其實也遮不住大雨多少的油紙傘。
  
  女子柔柔站起身,微微側身斂袖,好像是施了個萬福,這才接過傘,嗓音空靈得更像女鬼了,“謝過公子。”
  
  你娘的,大半夜的,老子也不好看你有沒有影子啊。
  
  蘇酥膽顫心驚,幾乎是把傘丟擲過去,不停默念老子胸中有正氣,百鬼不侵。
  
  女子似乎聽到言語,婉約一笑,柔聲道:“蘇公子多心了,我並非女鬼。”
  
  蘇酥愕然,更加驚恐,往後退去,顫聲問道:“你咋知道我名字的,還說不是女鬼?!”
  
  應該背負重物的女子想了想,說道:“方才公子自己說的。”
  
  蘇酥仔細思量,才記起的確是有過無心的自報名號,鬆了口氣。被滂沱大雨砸在身上,蘇酥估摸着這場架是打不成了,順勢就貼在牆根下跟她並肩站着,好奇問道:“我家是鳥不拉屎的地方,你來這兒做什麼?”
  
  年歲應該不大的女子輕聲道:“等人。”
  
  蘇酥打破砂鍋問到底,“等誰?”
  
  女子十分用心地想了想,回答道:“來這裡的人。”
  
  蘇酥一拍額頭,這姑娘腦子不太好用,沒來由想起白天在老柳樹下見着的那個公子哥,都有些莫名其妙。
  
  狂風驟雨啊,蘇酥見她衣襟濕透,自然有些大丈夫的憐香惜玉,說道:“你要不去我家躲雨,在這裡也不是個事,放心,我家沒壞人,就我壞一些,不也把傘借你了,是吧?”
  
  目盲女子固執地搖了搖頭。
  
  蘇酥有些生氣,“那你把傘還我!”
  
  女子果真把傘往他那邊傾斜。
  
  蘇酥惡狠狠道:“你再這樣,我可就使壞了啊,孤男寡女的,我脫衣服了,真脫了啊,我先脫為敬,姑娘你看著辦,隨意。”
  
  她面朝蘇酥,歪了歪腦袋,依稀可見嘴角翹起。
  
  蘇酥無可奈何,伸手將油紙傘往她那邊推了推,說道:“得,你厲害,你是女俠。”
  
  一起站着淋雨,蘇酥實在扛不住大雨稀里嘩啦往身上沖刷,鄭重其事道:“姑娘,你真不怕淋出病來?要是病倒在我家門口,可沒錢幫你治病。”
  
  她靠近蘇酥,一起撐傘。
  
  蘇酥正想著是不是把她綁架到院子裡去,猛然轉頭,看到巷口一個很陌生的修長身影,撐傘而來。
  
  蘇酥有些嫉妒,下意識呸了一聲,腹誹了一句:真你娘的玉樹臨風!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1:43
孤身赴北莽 第七十六章 巷中互殺

  小巷暴雨,狹窄水槽來不及瀉水,春雨如油的冷水浸過了腳面,讓人難受。在蘇酥眼中玉樹臨風的身影似乎在猶豫是否要踏入巷弄,他正納悶,只聽到一句蘇公子對不住,然後就被一記手刀敲在脖子,當場暈厥了過去。目盲女琴師攙扶身體癱軟的蘇酥,走向院門口,一名魁梧漢子靜立門檻,接過了蘇酥,年輕女子啪一聲收起油紙傘,想要一併還給這名木訥漢子,不料院門嘩啦一下緊閉,再明顯不過的閉門羹。性情安寧的她也不惱,將這柄小傘豎在門口牆角,背後棉布行囊已然被雨水濕透,露出一架古琴的形狀。
  
  彎腰安靜放傘時,她兩指扣住繩結,輕輕一抹,摘掉布囊,濕潤棉布順勢激起一陣雨水。
  
  同時三朵水花在巷弄空中迸射盪開,如同蓮花綻放,隨即消弭在昏暗雨幕中。
  
  只見黃桐峨眉桃花三柄飛劍被無形氣機擊中,在雨中翻了幾個跟頭,然後彈返回袖,隱入軟甲劍囊。
  
  第一次殺機重重的試探,就此告一段落。
  
  同樣是大雨瓢潑,院內院內的氣氛仍是大不相同,搬完了幾盆蘭花的老夫子來到前屋,望着背回蘇酥的鐵匠,眼神凝重。老夫子一般不在鐵匠鋪子逗留,都是快步穿堂而過,今天卻搬了張板凳坐在門口,鐵匠也不說話,一腳將椅子踢到火爐前,將沉睡的蘇酥放在椅上,這才來到門口蹲下,回望了一眼年輕人的背影,嘆了口氣。
  
  蘇酥自打懂事起老夫子就成了城北小有名氣的教書先生,後來一次被打板子的孩子回家哭鬧,當屠子剁肉嫻熟的男人第二天抄着傢伙就去私塾茅廬揍人,結果老夫子給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當時蘇酥也在私塾裡搖頭晃腦念聖賢書,熱血上頭,就要去給老夫子幫架,幫倒忙而已,害得老夫子手臂上被劃開一道大口子,屠子其實也沒想到要授業刻板的老學究見血,一下子慌了神,就逃出茅廬,後來打鐵的齊叔去了趟肉舖子,也沒能要回場子臉面和醫藥賠償,只聽看熱鬧的街坊鄰居說是屠子見着了鐵匠,拿刀往砧板上一剁,齊叔就回了一句我是買肉來了,讓蘇酥聽聞以後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少年時代,家裡兩條老光棍也成了劉疤子這幫潑皮攻訐蘇酥的笑柄,打是肯定打不過,蘇酥退而求其次,附近市井裡每次有潑婦大娘掐架對罵,他都捧着碗在一旁蹲着看戲,學了許多辛辣髒話,這些年受益無窮,劉疤子就沒有一次吵架落敗不七竅生煙。可蘇酥也知道,會吵架沒什麼用,就跟老夫子會講大道理還是抵不過一個粗鄙屠子一樣,所以他喜歡聽那些大俠踏雪無痕手起刀落的傳奇故事,也想著這輩子若是能跟這般了不得的江湖人物打交道一回,哪怕是被打上一頓,也值了。在他印象中,大俠嘛,都是不走尋常路數的,露面時不說抱刀捧劍站在城頭最高處,就算出現在市井巷弄,也得最不濟是站在屋頂或是土坯牆頭才配得上高手二字,可惜這座城鎮外頭有軍營駐紮,活了二十多年,連一個飛來飛去的大俠好漢也沒能見着,前個幾年好不容易聽說紫貂台上有兩批俠士比拚過招,大清晨就屁顛屁顛跑去欣賞高人風采,哪裡料到一袋子瓜子都嗑完了,正午時分才露面,加一起二十多人,各持刀劍,挺像回事,結果帶頭兩位站在紫貂台頂不動手只動嘴皮子,罵了個把時辰,竟然說下回再戰,就各回各家了,害得蘇酥回家以後躺在床上半天沒回過神。那時候才起來的一點練武勁頭就立馬給一泡尿徹底澆滅了,原本以往每天都要跟同齡幾位去乾涸河岸站樁練拳,打那以後也就沒人願意提起。
  
  遺憾的是,他似乎錯過了一場距離極近的巔峰廝殺,更遺憾的是他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真相,一如他不知道老夫子和鐵匠的咋舌身份。
  
  前院種植有一叢芭蕉,高不過牆垛,病懨懨的,絶大多數芭蕉喜半蔭溫暖氣候,院中這一叢黃姬芭蕉耐寒,是少數能夠在北莽這邊生長的蕉類,不過院落水土不好,長勢稀疏,還是歸功於這些年年輕人沒了摘芭蕉葉玩耍的陋習,才有這般光景。
  
  風聲雨聲,雨打芭蕉聲,很是乏味。
  
  魁梧鐵匠悶聲悶氣道:“知道我們在這兒落腳的,也就只有北涼毒士李義山。門外兩人,院門口的背琴女子,小巷勁頭的佩刀男子,都不簡單,若只有一個,我還能擋下。”
  
  淒風苦雨拂面吹鬚,老夫子恍若未覺,輕聲道:“當初奔逃到可以遙望南海觀音庵的山崖,是李義山親自帶兵驅趕,也是他私放了我們三人。只說西蜀國祚還沒到斷絶的時機,我趙定秀這些年想來想去,要說李義山是想要幫我朝復國,是如何也不相信的,不過不管這位春秋中以絶戶計著稱於世的謀士打了什麼算盤,既然破天荒沒有絶了西蜀皇室的戶,那麼我這老頭兒就算給北涼做牛做馬,也沒二話,只不過若是要太子以身涉險,做些類似拿性命去換取趙家天子視線的勾當,我肯定不會答應。”
  
  鐵匠悶不吭聲,讀書人的想法,他一向想不清楚,也懶得去想。在這裡定居二十多年,每當蘇酥沉睡,出身西蜀鑄劍世家的他就開始打鐵鑄劍,一柄劍,鑄造了二十多年。他也想不出什麼好名字,老夫子說這柄劍就叫春秋好了。
  
  老夫子沉聲問道:“何時出爐?”
  
  鐵匠甕聲甕氣道:“隨時都可以。”
  
  老夫子點了點頭,問道:“背琴的女子多半是魔頭薛宋官了,好像新出了個殺手榜,她跟一個殺死王明寅的小姑娘並列榜眼。不過琴者在于禁邪正心,攝魂魄格鬼神,被她用來殺人,落了下乘誤入歧途啊。”
  
  姓齊的鐵匠扯了扯嘴角,沒有出聲。
  
  老夫子自嘲笑道:“知道你想說什麼,類似盛世收藏亂世金銀這種淺顯道理,我也懂,兵荒馬亂易出傳世琵琶曲,卻出不了上好的琴譜,只不過還有些書生意氣罷了,眼裡揉不進沙子。我家世代制琴,國手輩出,八寶漆灰的獨門技藝,恐怕到了我手上就要斷了。”
  
  鐵匠嘆了口氣,瞥了一眼老夫子,記得似乎眼前這位趙學士有一個琴壇上下百年無敵手的說法,還是黃龍士那只老烏龜親口說的。只不過如今,誰還有這份閒情逸致。
  
  牆外巷中。
  
  目盲琴師盤膝而坐,焦尾古琴橫膝而放,左手懸空,右手一根手指在琴絃上一摘。
  
  鏗鏘聲瞬間蓋過了風雨聲。
  
  撐傘站在拐角的青年刀客終於一腳踏入小巷,開始狂奔。
  
  灰濛蒙天地被這一摘切割成兩截,一道隱隱約約的銀線將雨幕切豆腐般切過,攔腰而來,徐鳳年腳尖一點,身形跳過銀線。水簾斷後復合,巷弄兩壁則沒這般幸運,撕裂出一條細不可見的溝痕。
  
  兩人相距百步變八十步。
  
  長了一張清秀娃娃圓臉的女琴師沉浸其中,無視前衝而來的撐傘男子,依然是右手,卻是雙指按弦,一記打圓。
  
  雨夜造訪小巷的徐鳳年眼睛眯起,手掌下滑,托住傘柄,雙指輕擰,傘面樸素的油紙小傘在小巷中旋轉飄搖。
  
  嗤啦一聲,油紙傘被氣機擰繩如實質鋒刃的兩條銀線滑切而過,剎那間辨別出軌跡的徐鳳年往右手踏出,腳尖點在牆壁上,身體在空中傾斜,恰巧躲過殺機。
  
  七十步。
  
  女子做個相對繁瑣的疊涓手勢。
  
  小巷內的黃豆雨點瞬間盡碎,兩邊牆壁上炸出無數細微坑窪。那柄尚未落地的油紙傘幾乎碾為齏粉。
  
  徐鳳年腳步不停,一揮袖口,以峽谷面對野牛群奔襲而悟得的斷江應對,既然可斷大江,自然斷得雨幕琴聲。
  
  兩股磅礴如龍蛇游水的浩大氣機轟砰然撞擊在一起,徐鳳年趁勢鑽過巷弄中激起的碎裂雨牆,拉近到六十步。
  
  目盲琴師纖細右手一滾一撮。
  
  一根尤為粗壯的銀線在身前滾動翻湧,在小巷弄裡肆意游曳滑行,如同出江的蛟龍,撲向不願停下腳步的徐鳳年。另一根規模稍小的銀線小蛇從身後劃弧掠空,在她左手牆壁上裂出一條居中厚兩邊淺的
  
  縫隙,率先激射向弓腰奔行的刀客。在鞘春雷離手,與這根銀蛇糾纏在一起,綻放出一串火花,徐鳳年然後五指成鈎,右手握住那一尾如蟒蛟凶悍游來的銀光,驟然發力,一捏而斷,水花在胸口濺射開來,真是好一幅花團錦簇的景象。
  
  徐鳳年身形所至,大雨隨之傾瀉向目盲女琴師。
  
  只差五十步。
  
  春雷被徐鳳年一彈指,直刺高空,劃開天穹雨幕,墜向女子頭顱。
  
  一柄金縷出袖。
  
  今夜在此守株待兔的女子臉色如常,懸空左手終於落下,滑音吟猱,一反先前輕柔平和,因按弦勢大力沉,故而激盪驚雷。
  
  春雷鞘和飛劍金縷都被斬斷氣機牽引,雖然被徐鳳年再生一氣,強硬收回,同時也失了先機,終於不得不止步站定,雙袖一捲推出,硬抗琴師左手兩手造就的弦絲殺機。
  
  針刺鏡。
  
  鏡面結實,可抵不過針有千百枚。
  
  眨眼過後,琴聲停歇,徐鳳年低頭看了眼左肩,血絲滲出,越來越濃,即使是初入大金剛,也止不住傷勢。
  
  他有些明白為何叫做擅長指玄殺金剛了。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1:45
孤身赴北莽 第七十七章 女國手曲指斬長生

  在殺手榜上和呵呵姑娘並列第三的目盲女琴師,並沒有給徐鳳年任何療傷機會,右手大擘復細挑,徐鳳年以插入小巷青石板上的春雷斬去一縷,抬頭望去,兩條銀線割破無數滴雨水,掠至眼前,這與當初李淳罡在泥濘官道上屈指彈水珠,串連成一線劍,有異曲同工之妙,徐鳳年不敢掉以輕心,伸臂雙扣指,連敲數十下,身形飄然後撤,似乎想要考量這琴師的指玄銀線到底有何等氣勁,銀線不斷刺破水珠,如細針鑽薄雪,毫無凝滯,這讓徐鳳年心中有些無奈,僅是抗衡氣機厚度,王重樓餽贈的一半大黃庭未必沒有勝算,可要說化為己用,比拚抽絲剝繭的玄妙程度,還是差了太遠,只得縮回手指,雙手握拳,砸在銀絲鋒頭上,仍是不敢託大,用了武當山學來的四兩撥千斤,用巧勁一撥,岔開兩條白線,沒入身後雨幕。
  
  徐鳳年再次弓身前奔,腳踩雨水,不用觸及小巷青石板,只是在水面上一滑而過,右腰側手掌一托,春雷脫離一塊青石,浮現在身前空中,劍氣滾龍壁,硬生生碾碎了二十步距離的琴絃顫絲,方才一退有十步,現在離了女琴師只有四十步。
  
  除去擊退春雷金縷的那一手吟猱,琴師按弦音色復原至先前的清婉柔和,徐鳳年打小跟着二姐徐渭熊精研古譜樂器,悟性平平,不過對於音律不算門外漢,總算咂摸出些意味了,這名琴師雙手撫琴,左右手琴風一分為二,右手撥弦,是南唐漁山派,講求高山流水,綿延輕緩,有國士之風。左手則是典型的東越廣陵派風格,聲調急切躁動,如潮水激浪奔雷,似豪俠仗劍高歌。如此一來,雖然音質駁雜韻味雜糅,但是勝在折轉突兀,讓人措手不及,好似河道凶險,小舟轉瞬傾覆。以音律殺人,是武道偏門,這名女子的指玄殺金剛,除去銀線鋒利,傷及竅穴骨骼根本,使得傷口極難痊癒,還有更棘手的玄妙,若非徐鳳年習慣了分神的一心幾用,早就束手束腳,別說前進,根本就應該知難而退,乖乖逃出小巷。
  
  徐鳳年以開蜀式劈爛無窮無盡的銀絲,向前步步推移,又十步。無線銀絲包裹如半圓,被徐鳳年氣機滾走壓縮向女琴師。
  
  盲女面無表情,不知是換氣還是走神,右手略作停歇,加上左手始終浮空不按弦,琴聲驟停,滴水不漏的守勢就透出一絲縫隙,春雷攪爛弧形半圓,徐鳳年不管不顧欺身而進,即便是陷阱,也要一併破去。
  
  耐心等到相距三十步。她終於雙手同時落下,不過好像只能說是毫無章法,亂七八糟小孩子胡鬧一般雙手拍打琴絃,簡簡單單興之所至地一拍再一拍,接連十八拍,好一個大小胡笳十八拍。徐鳳年四周水坑一個一個接連平地炸開,所幸有刀譜游魚式憑仗,在生死之間靈活遊走,十八坑蕩起的水花就像十八記滾刀,除了完全躲過的十坑,五水刀被海市蜃樓擋下,仍有三記水刀滾碎了大黃庭,雨花在徐鳳年雙腳上扎出血花來。
  
  徐鳳年咬牙握住春雷,當一根短矛擲出。琴師本就目盲,談不上什麼視而不見,只是嘴角微勾,左手進復,右指打圓。
  
  小巷風雨驟變,天幕暴雨像是一塊布料被人往下用力拔了一下,驀地生出一場宛如茫茫大的風雪築路。徐鳳年頓時被十面埋伏,圍困其中。春雷懸在離她頭顱六寸,顫顫巍巍,不得再進。琴師左手一氣抹過七根弦,氣勢一層疊一層,右手看似緩慢抬起,輕輕屈指一彈,彈在春雷刀鞘上,斜插入牆壁一側。
  
  院內,一直歪着腦袋側耳聆聽琴聲的老夫子由衷稱讚道:“世間竟然真有七疊之手,大有雪擁邊塞馬不前的氣魄,難怪西出陽關無故人。琴聲三音,按音如人,散音泛音與天地合,是謂三籟。這位琴師,大國手無誤。”
  
  牆邊那一叢芭蕉稍高的蕉葉已經盡數碎爛。
  
  魁梧鐵匠擋在門口,閉目凝氣,眉頭緊皺。
  
  老夫子訝異了一聲,嘖嘖道:“這不是咱們西蜀失傳已久的拉縴手法嗎?”
  
  院外殺機四伏。徐鳳年猜測這名琴師殺手不擅近身肉搏,拼着受傷也要拉近距離,好在十步以內一刀斃命,只是這場擲骰子打賭下注,賭得奇大,竟然連掀罐子看骰子點數的機會都沒有,相距二十步時,就給琴師左手撥弦掀起的漫天殺機給狠辣避退。以步入一品金剛境界的獨到眼力看待這場大雨,就如同一張張散亂雨帘子豎在兩人之間,無人造勢的話,並無玄機,先前琴師右手撫琴,不過是生出銀線,刺破雨簾殺人,但換成左手以後,竟是被琴聲控制住了一顆顆水珠,鋪就而成一張張可以隨心所欲的雨簾,這等精準拿捏,讓深陷其中的徐鳳年苦不堪言,鋪天蓋地的雨劍激射而來,只能撐開全身氣機,一退再退。
  
  一身血水,被雨水沖刷殆盡,再絲絲滲出。
  
  院內老夫子沒能瞧見這幅慘不忍睹的血腥畫面,只是輕笑道:“都說江湖人士喜歡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過照你所說,這兩位都還沒說過話,就打起來了?”
  
  不苟言笑的鐵匠沉聲道:“這兩個都是爽利人。”
  
  老夫子點了點頭。
  
  淋雨的鐵匠問道:“幫誰?”
  
  老夫子搖頭道:“本該幫後來者,不過要是死在琴師薛宋官手上,幫了也無用。就當是咱們是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做了二十多年的喪家之犬,沒資格談什麼厚道不厚道。聖人平天下,不是移山填海,無非高一寸還他一寸,低一分還他一分。”
  
  鐵匠大概是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花熟蒂落,一院三人不管是生是死終歸都有個結果,而不是吊在半空晃蕩,難得冒出一句評價性質的言語,“趙學士,跟太子一樣,我其實也不愛聽你講道理,主要是酸牙,跟啃酸白菜似的。”
  
  老夫子趙定秀不怒反笑,拿手指點了點這根榆木疙瘩,“你們兩個,一個是不堪大用的白木,一個是茅坑裡的石頭。”
  
  說完這句話,老人輕聲道:“我早就認命了。其實這樣也挺好。”
  
  鐵匠仔細感知院外紛亂氣機絞殺,說道:“這名琴師大概是跳過金剛入的指玄境,好像也快接近天象了。不過一紙之隔,也是天壤之別,說不準。”
  
  老夫子急眼道:“那還打個屁?”
  
  鐵匠似乎被老夫子的破天荒粗口逗樂,笑道:“咱們習武之人,只要不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境界,破綻就會很多。”
  
  小巷中,徐鳳年拿袖口抹了抹臉上雨水和血水。
  
  差不多回到初始位置,重新和這名琴師殺手距離百步。
  
  百步以內和二十步以外,琴師右手按弦殺人的本事,已經很嚇人。沒料到二十步以內,左手指玄,還要更加霸道無匹一些。
  
  她的每一根銀線對於金剛境,都不足以致命,但就像拿針去刺大皮囊,是另一種陰毒法子的軟刀子割肉,一旦僵持不下,被耗死的肯定是無法近身的那個金剛境。
  
  目盲女琴師不急於乘勝追殺,雙手停下,按在琴絃上,嘴角翹了翹,柔聲道:“來殺我啊。”
  
  徐鳳年差點氣得吐血,擠出一個笑臉,試探性問道:“我也不問是誰想殺我,就想知道多少錢買我的命?”
  
  可惜她不再說話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
  
  就在此時,她猛然屈指扣弦,當場崩斷一弦!
  
  徐鳳年氣海如大鍋沸水,只是被人投下薪柴緩緩加熱,並不明顯,直到這一刻才完全失控,一口鮮血如何都壓抑不住,湧出喉嚨。
  
  這才是目盲琴師的真正殺招,彈琴數百下傷人肌膚和氣機,不過是障眼法,既然琴聲素來被視作止邪正心的至樂,當然也可以在一位指玄境手中做到禁鬼神破金剛,先前琴聲不管是南北之分,還是疾緩之別,都是在進行一種無聲的牽引,暮春之雨如潑墨,但春風潤物細無聲。這一記斷弦,撥動心弦,讓徐鳳年全身大部分氣機在剎那間暴虐翻湧,當下就直奔徐鳳年心脈而去!若是被她得逞,一顆心臟就別想完整了。
  
  指玄。指下弦。
  
  玄弓為弦。目盲女琴師這指玄,可不是叩問長生,而是要斬別人的長生路啊。
  
  徐鳳年一拳砸在胸口,強硬壓下流竄氣機,一直雙腳氣機鎖金匱的他放鬆最後三分禁錮,獰笑着拔腳而奔,這名女子設下連環陷阱,在靜等這一刻契機,他至始至終都耐着性子伺機而動,何嘗不是黃雀在後?
  
  插在牆壁上的春雷鞘中鳴,只是被雨聲遮掩。
  
  堪稱女子大國手的琴師皺了皺秀氣的眉頭。
  
  她似乎有些心疼惋惜,再彈斷一根琴絃。
  
  兩人頭頂磅礴大雨一瞬間定格靜止,而巷弄屋簷以下的雨水依然急速下墜,於是出現一幅詭譎至極的畫面。
  
  天地相隔。
  
  一巷無雨!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1:46
孤身赴北莽 第七十八章 雨停收春秋

  第二根琴絃被一指挑斷,緊繃弦絲跳起,在她白皙手心滑出一條細微血槽,滴在焦尾古琴上,隨着血滴墜落,驟停大雨也轟然砸下。
  
  離她不過十步的徐鳳年探臂一伸,插入牆壁的顫鳴春雷就要出鞘。只是春雷才出鞘一寸,徐鳳年就失去牽引短刀的氣機,反而被目盲琴師中指微曲,春雷彈回刀鞘,徹底透入牆壁。氣海炸開的徐鳳年整個人籠罩在猩紅霧氣中,落地後,往嘴上塞入那顆龍樹僧人贈送的兩禪金丹,腳尖一點,踉蹌着前傾,雙袖揮動,九柄飛劍一齊湧出,女琴師冷哼一聲,左手拇指食指鈎住一根琴絃,往上一提,九把飛劍瞬間各自被十數條銀絲纏繞絞扭,電光火石,嗤嗤作響。她右手反常以左手指法剔出,徐鳳年腹部像是被重物擊中,如同樹樁撞門,整具身軀往後飛去,跌落在青石板上。
  
  就在這種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一名黑衣人如夜幕覓食的狸貓翻-牆而落,手提一把樸刀,眨眼間來到徐鳳年身畔,對著腦袋就是一刀迅猛劈下。
  
  這一刀劈是劈下了,軟綿綿得很,當然沒有能夠切下徐鳳年的頭顱,因為徐鳳年雙手撐地,身體彎曲,貼著冰涼石板旋轉出一個大圓,袖中原本對付指玄琴師的金縷激射而出,由眼眶刺透頭顱,出場沒多時的刺客當場死絶。
  
  殺人與被殺從來都是不過彈指間。
  
  徐鳳年身體還未落地,巷弄牆壁轟然裂開,第二名壯碩黑衣人更加省事,直接破牆衝出,一斧斬腰!
  
  徐鳳年無需手腳觸及地面,身體向側面旋轉,那一板斧卯足了勁頭,落空後裂開一整塊青石板,徐鳳年站起身後,肩膀靠向那名黑衣刺客,黏多過撞,只是不想讓這名膂力驚人的壯漢回神蓄勁,徐鳳年然後伸出一掌,貼在刺客太陽穴上,小錯步交替前踏,這個過程裡藉機迅速積攢雜亂湧動的大黃庭,一氣推出,他和刺客的氣勢此消彼長,一把就手持板斧的壯漢推到牆壁上,腦袋砸入泥壁,炸出一個大坑來,徐鳳年豈會給他還手的餘地,左手一拳寸勁恰好轟在刺客腰間,右手按住那顆頭顱,在牆壁上一划而過,硬生生抹出觸目驚心的一灘血跡,鬆手以後,刺客整張面孔血肉模糊滲入黃泥,已是死人一個。
  
  徐鳳年連殺兩人,不過六七息的短暫光景。
  
  這一次是真正的力疲氣竭,目盲女琴師手指鈎住一根琴絃,再崩斷一弦,徐鳳年必死無疑。
  
  她指肚才碰觸琴絃,神情微變,變斷弦作挑弦,這架焦尾古琴離開雙膝,往後飛去。
  
  砰一聲。
  
  古琴當空龜裂。
  
  徐鳳年嘆了口氣,扶住牆壁,有些遺憾,這樣的良機不會再來了。
  
  雨前。
  
  那時候徐鳳年起身離開老柳樹下的算命攤子,看到一名十五六歲的健碩少年攔在街道中央,衣衫襤褸,端着一口破瓷碗,像是個打定主意糾纏不休討要銅錢的無賴乞丐,少年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用北涼話輕聲說了兩個字,“戌,戊。”
  
  徐鳳年繼續前行。少年倒退着跟上,在旁人眼中嬉皮笑臉,眼神異常清澈,輕聲說道:“我師父是十二地支中的戌,一直負責暗中監視蘇趙齊三人,我是這兒土生土長的孤兒,打小被師父收作徒弟,三年前師父老死,我按照師父遺願去了趟北涼,本意是繼承衣鉢做這個戌,但大將軍沒答應,而是讓我做了十天干裡的戊,前段時間我得到另外一名地支死士的消息,說世子殿下可能要來,就讓我多留心。”
  
  徐鳳年作勢掏出一顆碎銀,沒有急於丟入碗中,外人看來是有些零散銅錢,有些心疼銀子。
  
  少年快速說道:“城裡來了兩撥殺手,一撥三人,身手不咋的,另外一位是背琴女魔頭,叫薛宋官,北莽十大魔頭裡排第五,殺手榜上的榜眼,很棘手,小的我擅長六石弓,三百步以內傷及金剛體魄,不過這般威勢,一天只能射出一箭。殿下,是殺她還是躲她?我聽你的。”
  
  徐鳳年將碎銀丟入碗中,毫不猶豫道:“殺。”
  
  少年裝模作樣見錢眼開,笑臉燦爛,問道:“可是殿下,她是指玄高手,不好殺啊。”
  
  徐鳳年邊走邊說,一幅不耐煩趕蒼蠅的神情,語氣平淡道:“我吸引她注意力,不出意外的話,一撥三人會趁我與薛宋官廝殺時落井下石,我若是無法殺死她,也一定會留力殺他們,到時候你只管在三百步以外射出一箭。”
  
  邋遢少年沒個正經嘿嘿笑道:“世子殿下,需要賭這麼大嗎?你要死了,我可就要也活不了。”
  
  徐鳳年微笑道:“賭博不能總想著以小搏大,這樣摳門的賭徒十賭九輸。”
  
  少年眼前一亮,似乎十分贊同這個觀點。
  
  徐鳳年笑了笑,跟性情古怪反覆無常的紈褲子弟一般,伸腳踢開這名少年,從碗裡拿回那粒碎銀。
  
  目瞪口呆的死士少年望着這個瀟灑背影,嚥了一口唾沫,吐出兩字:“摳門!”
  
  此時雨中。
  
  沒了那架蕉葉式古琴的女子嬌軀前撲出一個細微幅度,止住搖晃,目盲琴師吐出一口鮮血,伸手從後背拔出一根玄鐵箭,利箭只是刺入後背一寸,並未嚴重傷及肺腑。
  
  一桿長槍從牆內穿牆而出,刺向徐鳳年,結果莫名其妙被女魔頭丟出鐵箭,射透刺客腦袋。徐鳳年輕而易舉躲開槍尖,好奇望向這名先殺人再救人的指玄琴師,然後擺了擺手。
  
  射箭少年三百步以外挽弓射箭,是要隱匿蹤跡,既然露餡,就在屋簷頂如一頭豹子靈活縱躍,拉近到百步,拉弓如滿月,對準女魔頭。
  
  有主子示意,少年也不急於射箭,再者一箭不得成功,第二箭能否對這個琴師造成致命傷還兩說。除去手上在弦鐵箭,背負箭囊僅剩一根。
  
  她站起身緩緩說道:“徐鳳年,或者說是北涼世子殿下?我在龍腰州時,先有人以黃金五百斤買你死,後來又有人用六百斤黃金買你活。”
  
  徐鳳年點頭道:“我這趟行蹤整個北涼知道路線的不過八九人,很多人都可以排除嫌疑在外,現在看來不是褚祿山就是葉熙真要買我的性命,五百斤黃金,祿球兒肯定有,葉熙真則未必。但世事難料,天曉得真相是如何。至於買我活的,肯定是我師父李義山。你為何收了第二筆黃金還要殺我?”
  
  她理所當然道:“總要講究一個先來後到,我對自己說過,只要三弦斷去,你還能活下來,我就不再殺你。”
  
  不用徐鳳年有所動作,少年就果斷一箭射斷了安靜躺在青石板上五根弦中的一根。
  
  做魔頭做殺手兩不誤的薛宋官問道:“我已經不殺你,你要殺我嗎?”
  
  一身氣機翻江倒海幾乎痛死過去的徐鳳年臉龐扭曲道:“你不還手我就殺!”
  
  她嘴角象徵性扯了扯,大概算是一笑置之了。
  
  徐鳳年盤膝而坐,終於抽空得閒去吸納那顆兩禪金丹的精華。
  
  少年戊沿著屋頂牆頭一路跳到徐鳳年身邊,謹慎望向那名被自己毀去古琴的女魔頭。
  
  而她只是仔細撿起古琴碎片和琴絃,小心翼翼捧在懷中,然後坐在石階上發呆。
  
  大雨漸停歇。
  
  老夫子趙定秀在鐵匠陪伴下走出院門,後者去收屍,老夫子看了眼起身斂衽行禮的琴師,再看了眼牆腳根入定的年輕男子,以及持弓的少年,嘆息道:“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來者是客,都進來吧。”
  
  目盲琴師先走入小院,不忘拿起那把斜立在門檻的小傘。
  
  一炷香後,徐鳳年站起身,去牆上抽出春雷,然後和少年戊一起走進院子。
  
  這一屋子,除了躺在椅中昏迷不醒的蘇酥,還有北涼世子殿下,死士戊,西蜀遺老趙定秀,加上一個女魔頭薛宋官,實在是荒謬得一塌糊塗。
  
  老夫子瞥了一眼徐鳳年,“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沒想到當年那個三十萬鐵騎眾志成城的北涼也這般亂了。”
  
  徐鳳年脫去外衫,笑道:“小富即安,說的是小富,家大業大,尤其是完全安定下來以後,趙家天子沒能奈何北涼,北莽也差不多拿三十萬鐵騎沒轍,大夥兒閒着沒事,總會有各種各樣內鬥的。”
  
  老夫子冷笑道:“世子殿下倒是好寬闊的胸襟。”
  
  徐鳳年坐在門檻上,靠着房門軸樞,“為了給你們捎話,差點把命都留在這裡,這就是西蜀遺民的待客之道?”
  
  昔日春秋鴻儒冷淡道:“別忘了西蜀是被你們北涼軍踏破的。”
  
  徐鳳年揮手道:“沒有北涼軍滅西蜀,也有南涼西涼去做這種名留青史的事情,但南涼西涼什麼的可不會放過你們西蜀太子。我現在說一個字都鑽心疼,就別賣關子了行不行?”
  
  老夫子眯眼道:“你信不信我讓人一劍斬去你項上頭顱?”
  
  徐鳳年指了指目盲琴師,背對他的女子心有靈犀說道:“薛宋官已經收下六百斤黃金,齊劍師要殺他的話,我會出手阻攔。”
  
  徐鳳年笑眯眯道:“趙老學士,如何?”
  
  老夫子冷哼一聲。
  
  徐鳳年說道:“西蜀復國不在舊西蜀,再往南而下八百里,有南詔十八部,你們去統一了再談復國,北涼在那邊有隱藏的棋子可以提供給你們使喚。”
  
  老夫子眼神一凜。
  
  徐鳳年開門見山說道:“天底下沒有白拿好處的事情,我先收下一筆定金。聽說姓齊的這二十年一直偷偷鑄劍,不管劍有沒有鑄成,就算只有個劍胚,也要送給我。”
  
  老夫子怒髮衝冠,罵道:“滾蛋!”
  
  徐鳳年白眼道:“趙定秀,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別說一柄劍,我估計你要是有個孫女,聽說復國有望,還不一樣雙手奉上?”
  
  老夫子氣得嘴唇鐵青,虧得他不曾習武,否則十有八九抄起傢伙就要跟這小王八蛋拚命了。
  
  返回院子的鐵匠平靜道:“那柄春秋,你拿去就是。”
  
  徐鳳年愣了一下。
  
  鐵匠望向徐鳳年,太陽打西邊出來開懷笑道:“小巷一戰,筋道十足。我一直在聽你的言語,跟人廝殺時沒說超過十個字,知道你是爽利人,我喜歡,像當年主子,咱們的西蜀劍皇,殺人便殺人,呱噪個鎚子。想必這柄春秋在你手上不會辱沒了去。”
  
  說完這句話,鐵匠更是爽利,一腳踏在院中,一隻劍匣破土豎起。
  
  未曾出匣,便已是劍氣沖鬥牛!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1:49
孤身赴北莽 第七十九章 開門開劍匣

  不知是否名劍出世的緣故,蘇酥打了個激靈,才要清醒過來,徐鳳年馭劍出袖,彈指敲在金縷劍柄上,又把這位舊西蜀太子給當場擊暈過去,老夫子又是氣惱得一陣嘴皮發抖。
  
  返袖金縷在目盲女琴師眼前時,薛宋官冷哼一聲,金縷在空中掙扎顫抖,進退失據。冷眼旁觀的老夫子洞察世情,對這個言語輕佻的北涼世子增添了幾分戒心,大局明明塵埃落定,到了此時仍是不忘試探性抹殺薛宋官,徐鳳年厚臉皮笑了笑,扯去對飛劍金縷的氣機牽引,薛宋官也沒雙手奉送的好心腸,食指一勾,將飛劍拉扯到身前,然後用左手兩根纖細手指按住劍身,她是貨真價實的指玄高手,最是見微知著,飛劍乃是鄧太阿精心打造,就妙不可言的紋理來說,就像是一本無字劍譜。一品四境,不說當下境界是否晉陞或者毗鄰陸地神仙,有三人是繞不過去的天才,都曾在某個境界上一騎絶塵,金剛境上白衣僧人李當心,獨占八鬥氣象的曹長卿,而指玄境,就是以術證道的鄧太阿,雨巷一戰,加上這柄可謂殺手鐧的金縷,目盲琴師總計見識到十柄飛劍,此時一摸劍身,知道大有學問,薛宋官估計這個人屠之子似乎身懷巨寶而不自知,有撿芝麻丟西瓜的嫌疑,只顧着養育劍胎,而不知一柄飛劍本身蘊藏的劍道意義,她也沒那份善心去捅破窗紙。
  
  徐鳳年丟了金縷,也不擔心女魔頭不歸還,不理睬趙定秀的怒目相視。走到院中,看著儲有春秋劍的烏檀匣,目不轉睛。劍匣篆刻有繁瑣樸拙的銘文符籙,天底下排得上號的上乘劍匠,大多精通奇門遁甲,姓齊的鑄劍師既然有資格給西蜀劍皇鑄劍,當然名列前茅。如果說劍鞘是內衫,那麼劍匣就好似一個人的外衫。這只劍匣,已經超出這個範疇,更像一隻牢籠,不讓殺伐氣焰外逃。不論是文壇棋壇還是江湖武林,都有崇古貶今的陋習,總以為詩詞文章是古人做得好,武學秘笈也是越上年紀歲數越珍貴,殊不知世事如棋,總是踩在先人肩膀上的後來人落子越來越精妙,好在棋壇有黃龍士徐渭熊,江湖上有王仙芝李淳罡,都開創了足以福澤百年的新氣象,此時一柄春秋出世,也差不多能算是教今人不羡古人了。
  
  鐵匠看到徐鳳年伸手要去觸碰劍匣,輕聲道:“小心。”
  
  徐鳳年伸手摸在劍匣上,縮手後低頭看去,滲出許多新鮮血絲,這柄劍所藏殺伐意氣之盛,生平僅見。
  
  曾經給西蜀劍皇捧劍的鐵匠笑道:“我只管鑄一把好劍,你如何取劍,事後讓劍氣內斂,是你的事情。”
  
  徐鳳年頭也不回,說道:“戊,你去幫琴師姐姐找家客棧住下。”
  
  持大弓背箭囊的少年點頭道:“好咧。”
  
  薛宋官兩指才鬆開金縷,剎那便返回徐鳳年袖中劍囊。本就是當世劍道屈指可數高手的鐵匠見到這一幕,暗自點頭,難怪能跟這名指玄境女子在小巷鬥得那般凶險,北涼王倒是生了個心性相近的好兒子。鐵匠繼而想到自己西蜀的太子蘇酥,蘇酥當然是化名,蘇酥二字都諧音蜀,至於為何姓蘇名酥,得問趙老學士,他這些年總沒能想明白,敢情是老夫子惦念西蜀街上挑擔叫賣的酥餅滋味了?鐵匠走到爐前,看著熟睡的年輕人,他一個打鐵鑄劍的與老夫子不同,沒那麼多國仇家恨好講究,只覺得這名遺落民間市井的小太子能開心活着就好,復國與否,聽天由命,記得有大江過西蜀,那位聲名僅次於劍神李淳罡的劍皇曾說過劍勢如江流,居高臨下順勢往低處流去,自然也就劍氣更足,捧劍的他覺得做人大概也是這麼個道理,如那般逆勢劍開天門,終歸是只有李淳罡一人,木馬牛一劍,並非常理。老夫子負手走入後院,鐵匠背起蘇酥,後院有兩間狹小屋子,小時候蘇酥喜歡半夜啼哭尿床,老夫子差不多就要整夜守在門口伺候,反而是鐵匠自己睡得安穩,或是只顧着將那塊天外玄鐵鑄劍,每次想到這個,鐵匠就忍不住想笑,真是難為一輩子做文章學問的老學生了,臨老還要當爹又當娘的,當年頜下鬍子也不知道被小太子揪斷多少,拔完以後還要咯咯笑,鐵匠覺得那會兒一臉無奈的老夫子,人情味兒遠比當年廟堂上怒斥陛下昏聵來得更多。
  
  徐鳳年枯站在院中,繞着劍匣慢行。
  
  少年死士把弓留在院子裡,然後和目盲琴師走出院門,她拿棉布行囊裹足了碎琴,挽在手臂上,如同一個出門買菜歸來的婉約小娘。少年斜眼瞧著挺有趣,他本就是留不住煩憂的樂天性子,打趣道:“薛姐姐,我不小心打爛你的心愛古琴,你不會突然出手宰了我吧?”
  
  女琴師柔柔搖頭,說道:“不會。”
  
  代號戊的少年好奇問道:“薛姐姐,你不是北莽榜上很靠前的大魔頭嗎?魔頭殺人可不就都是不要理由的?”
  
  她笑了笑,“我也不知為何能上榜,其實我才殺了六人而已,除了第一人,其餘都是別人花錢買兇要我殺人。可能是因為我所殺的人物,都是接近金剛境界的”
  
  少年孩子心性笑道:“薛姐姐,女人本領這麼高,小心以後嫁不出去。你想啊,就算你不是惡名昭彰的大魔頭,哪個男人喜歡娶進門的媳婦打架比自己厲害,是不是這個說法?像我就不敢,以後找媳婦肯定找只會女紅繡花的女子,不過我沒錢,長得也不俊,師父在世的時候就總擔心我以後討不到媳婦。”
  
  盲女輕聲道:“跟了北涼世子,你還怕沒媳婦嗎?”
  
  雙手過膝如深山猿猴的少年戊走在小巷青石板路上,望向遠方,沉聲道:“就怕哪天說死就死了,所以不敢找媳婦啊。”
  
  到了客棧門前,少年悄悄隱入黑夜。
  
  第二天天濛濛亮,睡飽了的蘇酥想要用一個漂亮的鯉魚打挺坐起身,結果重重砸在床板上,可憐木板小床吱呀作響,揉了揉腰,蘇酥有些犯迷糊,怎麼睜開眼就躺床上?昨晚雨夜裡不是碰上了一名等人的女子嗎?依稀記得小巷盡頭還有個撐傘的修長身影,這類瞧著就高高在上的人物,擱在平時見着,能讓蘇酥酸溜溜腹誹半天,走出這間不管如何被老夫子收拾整齊第二天保管凌亂不堪的屋子,老夫子經常念叨什麼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起先蘇酥左耳進右耳出,後來實在不堪其煩,就堵了老夫子一句“你弄個天下來給我掃掃,我保證把這間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那以後老頭兒再沒在這件事上碎碎念,讓蘇酥心裡頭有些過意不去。老夫子在往外搬那幾盆蘭花,蘇酥見怪不怪,去了前屋,齊叔還在孜孜不倦叮叮咚咚打鐵,蘇酥屈臂,跟齊叔對比了一下肌肉,有些洩氣,冷不丁瞥見院裡站了個半生不熟的身影,小跑過去一看,瞪大眼睛,怒喝道:“你誰啊?”
  
  整整一宿,徐鳳年都在將劍匣流淌出來的劍氣抽絲剝繭,翻裂泥土已經不知不覺被踩平,他轉過身看了眼這名舊西蜀皇室遺孤,沒有出聲。
  
  蘇酥皺了皺眉頭,隨即醒悟,跳腳譏笑道:“老子記起來了,你是那個昨日在老柳樹下被騙了錢的傻子,大老爺們還流淚,是心疼銀子還是咋的啊?”
  
  徐鳳年冷着臉轉過身。
  
  來到前屋的老夫子趙定秀無奈道:“不可無禮。”
  
  以蘇酥的五感遲鈍,自然無法感知劍匣藏劍的充沛劍意,劍氣有靈犀,對於蘇酥這類不習武的凡夫俗子也不會主動傷人。蘇酥跨過門檻,想著出門跟狐朋狗友們打鬧逍遙去,他這輩子都跟窮得叮噹響的傢伙打交道,對於眼前這種出手闊綽的公子哥,雖說腦子有點被門板夾到的嫌疑,但也不是他喜歡接近的,說到底還是會渾身不自在,容易自慚形穢。蘇酥就當眼不見心不煩了,繞過那人和那個古怪匣子,無意間瞧見牆腳芭蕉叢,蕉葉碎爛得跟惡狗咬過似的,當下便怒氣橫生,爬上牆頭,叉腰對隔壁院子罵道:“王肥膘,你給蘇爺爺滾出來!上回你偷摘我家芭蕉葉子去擦屁股也就算了,這次你是貓叫春還是咋的,撓老子的芭蕉做啥?撓什麼撓,撓你那痴傻媳婦的奶-子去!”
  
  隔壁院子傳來一聲怒吼,一個肥肉顫抖的胖子一邊拉上褲腰帶一邊抄着鋤頭就殺出來,“酥餅,皮緊了欠拾掇是吧?大清早喊喪啊!老子削死你!”
  
  蘇酥自顧自在牆垛上打了幾拳,自以為威風八面,然後蹲在牆頭上,笑眯眯道:“還想爬牆?來啊來啊,就你這體型,在床上能壓得你那媳婦喘不過氣,小心別壓死了。到時候你可就真要求我幫你喊喪了。”
  
  胖子爬不上牆,鋤頭也夠不着蘇酥,一氣之下就乾脆甩手丟了除去,興許是昨晚在媳婦肚皮上力氣用得七七八八,沒了準頭,落向小巷裡。蘇酥正想調笑幾句,轉頭見鋤頭要死不死偏偏砸向了一名路過女子,嚇得他趕忙縱身一躍,想要去攔住鋤頭,可驟雨以後的泥牆鬆軟,一個踉蹌就要撲出個狗吃屎,下意識閉上眼睛。等睜開眼睛時,猛然驚覺自己被她抱在了懷裡。蘇酥一時間有些發懵,不知道怎麼開口。胖子打開門,見到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蘇酥這小子祖墳冒青煙了,竟然還給一個娘們抱住了?王肥膘搖晃了一下腦袋,他跑去撿回鋤頭,還真怕傷到了人,小門小戶,每一顆銅板是要一顆蘿蔔一個坑的,哪來的閒散銀錢去賠?真死了人,萬一若是北莽二等的人物,他就要全家給賠命陪葬了。
  
  目盲女琴師放下蘇酥,後者站定後赧顏笑道:“見笑見笑了。”
  
  大清早的,又有夜雨掃塵,空氣清新宜人,光線也就顯得格外清晰,蘇酥瞧真切了她,不漂亮,不過秀秀氣氣的,也很討喜了,像是鄰里富裕人家走出來的姑娘,沒啥大架子,他喜歡得緊。
  
  蘇酥撓撓頭,問道:“姑娘,你昨夜等人,是等院子裡那個佩刀的公子?”
  
  她點了點頭。
  
  蘇酥習慣性一拍額頭,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都是腦瓜子不太正常的,如此一來,蘇酥看他的眼神就有些憐惜。領着她進了院子,身後傳來蹲在門口看熱鬧的王肥膘一句“呦,酥餅,出息了啊,都帶娘們進院子了,打從娘胎以來頭一回啊,要不放炮竹慶祝一下?”

  蘇酥一腳跨過院門,縮回頭怒罵道:“王肥膘,再瞎叫喚,晚上我帶兄弟去你家聽牆根去!什麼金槍不倒一夜七次郎,我看也就是提槍上馬就下馬的眨眼功夫!”
  
  胖子才要衝上去痛打一頓,聽到院門砰然關上,只得罵罵咧咧回家睡回籠覺,狠狠呸了一聲,心想老子有媳婦暖炕頭,你小子有嗎?接下來蘇酥才知道老夫子去私塾說過了這幾日不教書,齊叔依然打鐵,目盲女子只是坐在後院,不像是發呆,不過也不愛怎麼說話,偶爾老夫子跟她閒聊才問一句答一句,至於那個不知姓名的公子哥,蘇酥橫豎沒看出門道,也就懶得理睬,就坐在後院欣賞目盲女子略顯拘謹的小娘子姿態,至於老夫子所謂非禮勿視啥的,才不當真。後來老夫子不知從哪個旮旯拿出半弔錢,讓這些年常嘆自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蘇酥心情大好,做了頓有葷有素色香味俱全的豐盛午飯,姓薛的目盲姑娘吃飯時也一樣秀氣靦腆,小嘴小嘴的,蘇酥怎麼看都歡喜,老夫子在桌底下不知踩了幾腳,蘇酥始終不動如山,十分有大將風度。
  
  蘇酥知道那個佩刀公子哥端着飯碗就又去前院站着發呆了。
  
  老夫子時不時去那邊看一會兒,然後搖頭晃腦回來,蘇酥也不是沒有疑惑,可老夫子嘴巴嚴實,不透露半點,讓本以為有個大財主遠房親戚的蘇酥很是失望,好在有薛姑娘安靜坐著附近,蘇酥心裡好受許多。
  
  接下來半旬,薛姑娘皆是清晨來黃昏走,雷打不動。
  
  終於知道是姓徐的年輕公子哥還是走火入魔地呆在前院,蘇酥就納悶了,你要說你眼前杵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這麼不眨眼盯着看半旬時光也得看吐了吧?
  
  這一天,蘇酥坐在後院小板凳上,和薛姑娘有一句每一句聊着。
  
  老夫子負手從前院走回,低頭自言自語:“精誠所至,六丁下視,太乙夜燃,勤苦從來可動天。既然有了這般數一數二的家世,還如此吃苦毅力。是我趙定秀走眼小覷了。”
  
  蘇酥聽得含糊不清,高聲問道:“老頭兒,說個啥?”
  
  老夫子默然坐下,許久以後,說道:“要搬家了,往南走。”
  
  蘇酥白眼道:“咱們有那個錢嗎?再說了,去南邊做什麼?在這兒就挺好,不搬!”
  
  老夫子好似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揚聲道:“我說搬就搬!為何人家身在富貴尚且吃得住苦,你偏偏就吃不得?!”
  
  平時老夫子罵就罵,可今天有女子在場,蘇酥也有些急眼了,“放著有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憑啥要我去吃苦,顛沛流離跟喪家犬一樣,好玩嗎?!”
  
  老夫子怒極,顫聲道:“好一個喪家犬!對,你就是喪家犬!”
  
  老夫子竟然眼眶濕潤,指着這個年輕人,咬牙切齒道:“我西蜀三百萬戶,誰不是做了二十年的喪家之犬?!”
  
  一頭霧水的蘇酥嚅嚅喏喏,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看到老夫子罕見的失態,也不敢再犟嘴。
  
  一直安靜的目盲女琴師輕聲道:“老夫子,其實蘇公子說得也沒錯,為人處世,天底下任何人都只是求一個不苦。像我這般的,在江湖上,也無非是求一個莫要身不由己。”
  
  老夫子並非一味蠻橫不講理的迂腐人物,只是搖頭哽咽道:“可是他不一樣啊,他是蘇酥啊!”
  
  蘇酥其實不是挨了罵而委屈,只是見到老夫子老淚縱橫,有些莫名的心酸,也紅了眼睛,抽泣說道:“對,我是蘇酥!可我就只是在這里長大的蘇酥啊。”
  
  訓斥蘇酥二十多年從來都是正襟危坐的老夫子默然,垮了那股不知為何而撐着的精神氣,就像脊樑被壓彎了。
  
  蘇酥心一緊,胡亂抹了抹臉,神情慌張,趕緊說道:“老頭兒,你說啥就是啥,我聽你的就是啊,你別嚇我。”
  
  老夫子重重嘆息一聲,站起身走回屋子。
  
  只留下犯了錯卻不知錯在哪裡的蘇酥,顧不得有女子在身邊,低頭抽泣。
  
  薛宋官猶豫了一下,伸手輕柔拍了拍他攥緊拳頭放在膝蓋上的手背。
  
  他如溺水將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握住她的纖細小手,抬起頭,哭泣道:“你告訴我哪裡錯了,我去跟老夫子道歉去。我不想他傷心,我也想有出息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沒了古琴的目盲女子溫柔笑了笑,另外一隻手幫他擦去滿臉淚水,輕聲喊了一聲:“蘇蘇。”
  
  前院。
  
  這半旬無數次記憶起廣陵江畔的一劍天門開。
  
  深呼吸一口。
  
  徐鳳年一手負後,一手伸出,無數劍氣繭絲一改往日暴虐常態,溫順纏繞在他這隻手臂上。
  
  他平靜道:“開門!”
  
  劍匣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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