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263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1:49
孤身赴北莽 第八十章 羊皮裘去時開山

  有氣急了就動手痛打子女的爹娘,卻絶沒有記恨子女過錯的爹娘,對老夫子趙定秀來說,蘇酥就是他的親生兒子,只是差了那份血緣而已,若是那個姓徐的年輕人不踏入這條巷弄,也許這輩子也就老死在這座城鎮,墓碑上刻下趙定秀之墓五字,再連同墳塋一起被風雨打散,無人會記得春秋時西蜀趙書聖的一字千金,他會擔心蘇酥這孩子沒能娶上溫婉的媳婦,會擔心這個孩子被市井潑皮欺負,也會擔心他沒了自己的罵聲,會走歪,會不成材,會過得落魄。但現在不一樣了,李義山完成了當年的約定,他要帶著隱姓埋名的蘇酥去南方,去南詔十八部運籌帷幄,就如當年李義山在山崖所說:西蜀不在,還有後蜀!
  
  今天老夫子給那些孩子在私塾授業的家庭親自登門致歉,再將那些盆蘭花分送出去,便是當年那個拿刀劃傷他手臂的屠子,聽說這位教書老先生要走,二話不說剁下一整條新鮮豬腿,強塞了過來,後來生怕身材瘦小的教書匠扛不動,讓家裡那個健碩小子背着送到了小院門口,以後多半要子承父業當屠子的少年憨笑說了幾句先生以後記得回來。老夫子笑了笑,叮囑着說識了字,幫你爹記賬可別馬虎,做人做事功夫都在細處。憨厚少年撓撓頭,不知如何作答。老夫子揮了揮手,吃力托着豬腿往院子裡搬,在前院想事情的徐鳳年見狀趕忙扛在肩上,幫着放到灶房裡去。
  
  蘇酥臨近黃昏,燉了一大鍋,香氣瀰漫整間院子,有他和齊叔兩尊饕餮鎮場子,不怕吃不完。徐鳳年在城裡買了幾套合身衣衫,再購置了一隻小書箱,恰好可以裝入春雷,至於那柄劍氣蟄伏的春秋,準備背在身後,不再佩刀,也算一種聊勝於無的身份掩飾,如此一來,真有幾分負笈掛劍遊學的士子模樣了。徐鳳年不肯浪費那六百斤黃金,就讓女魔頭薛宋官護送三人前往南詔,雖說有齊姓鑄劍師保駕護航,出不了大紕漏,但扈從這種事情,總歸是多多益善,連同少年死士也一併吩咐順路去北涼,起先戊死活不答應,要陪着世子殿下一起由橘子州入錦西州,徐鳳年只得拿出北涼世子的架子,才讓少年心不服口服地聽命南行。
  
  一大桌人一起吃著香噴噴燉肉,連目盲琴師都被挽留下,死士戊也讓徐鳳年喊來蹭飯,是院子難得的熱鬧場景。
  
  酒足飯飽,少年戊回去收拾家當,蘇酥帶上薛宋官去城內轉悠,老夫子又掏出半弔錢偷塞過去,頗像是自家不爭氣兒子好不容易拐騙了個姑娘,做長輩的怎麼都得充充門面。院中只剩下老夫子鐵匠徐鳳年三人,說話也就沒了顧忌。徐鳳年按照李義山所說,給了趙定秀幾個南詔人名。老夫子心情不錯,默記下這幾個份量極重的人物以及聯繫方式,最後直截了當問道:“徐家這是要造反?”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青城山和青羊宮,不知是否已經放入六千甲士,嘆了口氣,搖頭道:“自保的手段而已。”
  
  老夫子感慨道:“春秋謀士多如過江之鯽,但成名成事的也就一雙手左右。你們徐家麾下的趙長陵死得早,可惜了一身王佐之才。好在李義山尚在,否則狡兔死走狗烹,你們徐家未必能有今日的景象。先前我只認為李義山雖然計謀略勝趙長陵半籌,卻輸在視野氣魄上,比起英年早逝的趙長陵,和如今仍然幫燕敕王出謀劃策和經略藩地的納蘭右慈,只算術強而道弱,可這二十年通過傳入橘子州零散瑣碎的消息,慢慢看下來,原來當年李義山仍是藏拙了,或者是被趙長陵鋒芒遮掩,施展不開,等到徐家入主北涼以後,除了親赴戰場一項,李義山不論地理、洞察、機變和外交,還是文采修養,都是一流國士。簡單評價其為毒士,實在是委屈了李義山啊。”
  
  徐鳳年懶洋洋靠着房門戶樞,笑道:“我師父是當之無愧的全才,徐驍也說過趙長陵當年就一直心懷愧疚,說有他趙長陵在世,李義山就無法盡全力而為。我師父是真的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不論帶兵治政,都是信手拈來。這二十幾年下來,連我都不知道師父到底佈局了多少手秒棋,恐怕在師父眼中,王朝裡也就只有張鉅鹿是他旗鼓相當的對弈敵手了。”
  
  老夫子一臉遺憾道:“可惜這趟南下無法跟李義山見上一面,有太多話想跟他嘮叨了,不吐不快啊。對了,世子殿下,你師父身體如何?”
  
  徐鳳年輕聲道:“不太好。”
  
  老夫子皺了皺眉頭,徐鳳年眯眼望着天色,十分篤定地爽朗笑道:“放心,他怎麼會死!”
  
  第二日清晨時分出城,在城外乾涸護城河附近聚頭,然後分道揚鑣。
  
  蘇酥原本想厚着臉皮跟老夫子說租輛馬車,好擺闊不是?不過今早醒來就見老夫子繃著張臉,就沒這份膽識了。好在聽說薛姑娘要跟他一起往陌生的南方而去,對於有無馬車也就無所謂了,回頭望了一眼那名站在河邊揮手的瀟灑公子哥,蘇酥輕輕扯了扯女子衣袖,小聲問道:“你跟姓徐的其實不熟?”
  
  目盲女子柔聲道:“不熟。”
  
  蘇酥笑問道:“那你不會喜歡他吧?”
  
  她嘴角翹起,搖了搖頭。
  
  蘇酥高興慶幸之餘,又有些傷春悲秋,那小子連老夫子都瞧得順眼,以後十有八九出息得不行,而自己這般活得稀里糊塗,只是一個渾渾噩噩過日子的無賴混子,那麼她就更喜歡不起來了吧?
  
  少年戊沒有着急跟上大隊伍,他的大弓和箭囊都已經藏好,交由身材魁梧的鐵匠背負,少年只是站在主子身邊,欲言又止。
  
  徐鳳年笑道:“你跟着我沒用,說不定還要拖後腿,死了也是白死。”
  
  少年死士一臉惆悵。
  
  誰說少年不知愁滋味。
  
  徐鳳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去吧,到了北涼王府,跟徐驍和我師父李義山說一句,我很好。這也算你立功了。”
  
  少年愁得快,不愁得也快,笑臉燦爛道:“好咧。”
  
  徐鳳年想了想,掏出一袋子碎銀,丟給少年,“別讓人覺得我們小氣了。”
  
  少年接過一袋子銀錢,突然低頭悶聲道:“世子殿下,要不我還是跟你一起去錦西州好了,我其實不那麼怕死。”
  
  徐鳳年撥轉他身體,一腳踩在屁股上,笑罵道:“滾!”
  
  師父是戌他是戊的少年踉蹌了一下,轉身怔怔望着遠去的背影,狠狠揉了揉眼睛,這才匆匆跑向老夫子一行人。
  
  蘇酥驚訝問道:“呦呵,你小子竟然哭啦?”
  
  知道這人綽號的少年恨恨撇頭道:“死酥餅,要你管?!”
  
  蘇酥嘻嘻笑道:“那傢伙是你親哥不成?”
  
  少年惱火道:“是你大爺!”
  
  蘇酥愣了一下,捧腹大笑。
  
  惱羞成怒的少年學世子殿下依樣畫瓢踹了蘇酥屁股一腳,氣勢十足道:“滾!”
  
  連老夫子都樂得落井下石,撫鬚笑道:“小戊,教訓得好。”
  
  蘇酥拍了拍生疼的屁股,齜牙咧嘴,倒也不生氣。
  
  轉頭望了一眼,蘇酥雖然自認不聰明,但也不笨,他大概知道那姓徐的往北獨行,不讓小戊隨從,是好心,換成是他,估計就做不到,別的不說,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多可憐。
  
  不知自己成為別人風景的徐鳳年向北行去,拍了拍身後背負的春秋,笑了笑,“本來是想送給溫華那小子的,總是用木劍也不像話,不過得等他出息了再說,否則背着一兩天還沒威風夠了就給人搶去,也太丟人現眼。要是他鑽牛角尖不肯要,那就送給鄧太阿,權且當做還了贈劍之恩。遇不上的話,也沒事,回了北涼,送給白狐兒臉。他若是不要,這位叫春秋的兄弟,那你就只能跟我混了。”
  
  徐鳳年沉默下來,自言自語道:“其實說來說去,最想送給羊皮裘老頭兒。”
  
  ————
  
  江南紅鹿洞,綠水青山之間有稻田。
  
  一名羊皮裘老頭插秧過後,光着腳坐在田垛上休憩,身邊有一架木製水車。
  
  跟隨父輩一起入山隱居的佩劍少年蹲在老頭兒身邊,問道:“喂,李老頭兒,你到底是做啥的?我問叔伯們他們都不說,姜姐姐只說你是練劍的,那你行走過江湖嗎,給說說看唄?”
  
  羊皮裘老頭彎腰從水車那邊勺水潑在腳上,洗去田間帶起的泥濘,沒好氣道:“去去去,別打攪老夫看風景的雅緻。”
  
  少年耍賴道:“說說看嘛。”
  
  羊皮裘老頭自嘲道:“江湖裡哪來那麼多大俠,都是小魚小蝦米,說起來也沒個意思。”
  
  少年撇嘴道:“犟老頭,你知道我爹是誰嗎?他就是響噹當的大俠!”
  
  老頭兒白眼道:“別說你爹,我連你爺爺都打過。”
  
  少年漲紅了臉,怒氣衝衝道:“你瞎說,我爹是西楚名列前茅的大劍客,我爺爺就更是劍術超群了,是咱們西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大宗師!”
  
  老頭兒扣着腳趾,呵呵笑道:“還大宗師,你去把你爺爺喊來,看他臉紅不臉紅?呂家小娃兒,你看你爹每天擦拭那柄破劍就跟撫摸小娘們肌膚一般用心,可他哪次見老夫請教劍道,不是都不敢佩劍的?”
  
  少年雖然出身春秋高門貴冑,難免在細枝末節上沾了些娘胎裡帶來的驕橫,不過也不算盛氣凌人,接人待物都恪守禮儀,不過這座山裡結茅而居的不是名將就是文豪,他就樂意來跟眼前這個最沒風度的邋遢老頭嘮叨,聽了羊皮裘老頭兒的言語,細細思量,似乎還真是這麼一回事,將信將疑說道:“這麼說來,你也是大劍客了?”
  
  老頭望向濃綠綢帶一般的潺潺小溪,反問道:“怎麼才算大?”
  
  少年哼哼道:“聽說你姓李,那就是李淳罡那樣的劍客,才算了不起!不過你倆雖然都是斷了一條胳膊,不過差了十萬八千里!我以前聽奶奶說起,李淳罡可是天下最英俊風流的男子,連她都思慕得緊呢,你再看看你!”
  
  老頭兒隨意拿手在裘皮上擦了擦,掏耳朵笑道:“小娃兒說夠了就一邊玩褲襠裡小鳥去,老夫沒心情聽你捧臭腳。”
  
  少年天生聰慧,知道曲線救國的道理,嘿嘿改口笑道:“老前輩,既然連我爹都要跟你請教劍術學問,你見我根骨咋樣?要不你把那啥成名絶學都教我一教?算我吃虧,做你的記名弟子好了!”
  
  羊皮裘老頭被逗樂,“那你還真是吃天大的虧了?想學劍?根骨在其次,心性在先,懂嗎?你這娃兒所在家族出了一大窩的名臣將相,那麼你會不會下田插秧?”
  
  少年一拍劍鞘,氣呼呼道:“我怎麼能去做莊稼活,學那兵法和練劍都來不及了!”
  
  老頭笑道:“這就對了,所以你學不來老夫的劍。”
  
  少年賭氣道:“可見你的劍術也不高明。”

  與李淳罡同姓的老頭兒一笑置之,起身道:“呂家小娃兒,去跟你那些爺爺叔伯們說一聲,我要下山了。不回來了。對了,再給你姜姐姐帶一句話,殺人救人,一線之隔,也是天人之隔。”
  
  少年雖然經常跟這老傢伙頂嘴,可事實上還是打心眼喜歡這個沒架子的邋遢老人,一聽他要下山,以後自己不是要乏味死了?趕緊問道:“李老頭,下山做什麼啊,一大把年紀了,總不會還要闖蕩江湖吧?江湖啊,都是我這些年輕人的了,你湊啥熱鬧,在這兒養老不好嗎?別去了,最多我以後不罵你糟老頭,行不?”
  
  這老頭兒說走就走了。
  
  有些無奈的少年只好轉身跑去山腰,先跟爺爺說了一聲,曾是西楚名將的老人神情震驚,丟下書籍就要衝出茅屋追人,但隨即洩氣坐下,失魂落魄。
  
  少年好奇問道:“爺爺,怎麼了?”
  
  老人摸了摸孩子腦袋,一起走出茅屋,望向山下,輕聲道:“如今可以說了,你這位李爺爺,不僅和劍神李淳罡同姓,其實同名,因為本就是一個人啊!爺爺年輕時候被李前輩打過,說來不怕笑話,能娶你奶奶,還是歸功於這頓打吶。前些天牽驢上山的那個小書僮,跟你差不多歲數,被你說成一口西楚歪腔的同齡人,如果爺爺沒有料錯,是鄧太阿的劍童。”
  
  少年如遭雷擊。
  
  那架水車依舊汲水灌溉不停,而人已走遠。
  
  ————
  
  一名白髮白鬚的魁梧老人出城。
  
  出城誰不會?進城總歸要出城的不是?
  
  但他這次出城,一路行來,身後一百里外已經吊著足足八千鐵騎了!經過廣陵道的時候跟上了三千甲,再往南到了燕敕王轄地,又跟上了三千騎,中間又有八百里加急的京城密旨,再添了兩千鐵騎。
  
  不管他想要做什麼,這八千鐵騎都只是遠遠望着,不去插手。
  
  整整八千騎,就像一個欲語還休的羞澀小娘子,只敢遠望着心中崇拜的漢子,就是不敢靠近。
  
  一身粗麻袍子的老人腳踩一雙麻鞋,牽着一個七八歲的綠衣小閨女,健步如飛,急速過奔馬,可怕之處在於小女孩身體孱弱,被白髮如雪的老人牽引,就一樣可以如同草上飛。
  
  一老一小,讓人驚駭側目。
  
  被舊南唐境內帶來的小孩子歪着頭問道:“老爺爺,我們這是去哪裡啊?”
  
  老人大概不苟言笑了一甲子,在這孩子身邊卻破天荒多了些言語,說道:“去見一個故人。既是前輩,也是知己。”
  
  小孩子嗯了一聲,也聽不太懂,就裝懂點頭說道:“故人啊。”
  
  老人笑了笑,“故人就是老朋友的意思。不過去得晚了,就是已故之人,見與不見都沒有意思了。”
  
  綠綢衣小孩子乖巧道:“老爺爺,那我們快些!”
  
  老人突然停下腳步,見小女孩眨着眼眸一臉迷惑,笑道:“綠魚兒,稍等,再有三百里就要見到那名故人了,我要趕些蒼蠅。”
  
  老人一瞬即逝,一瞬即回。
  
  然後拉起暱稱綠魚兒的小丫頭繼續前行。
  
  八千騎中當頭三百先鋒騎人仰馬翻,再不敢越過半步雷池。
  
  他們如何不驚懼?
  
  這老人可是那雄踞武帝城的天下第一人王仙芝啊!
  
  ————
  
  羊皮裘老頭兒來到一座頽敗黃泥屋子前,屋前有一方早已無水的水塘。
  
  年輕時下山行走江湖,曾在集市購得一條青魚一條紅鯉,放生養在房前小塘。當初極為自負,以為在江湖逗留不過半年,就要於世無敵,也就會無趣而回。刺傷你以後,去過斬魔台,帶你骨灰返鄉,才見房屋殘破。
  
  池水乾枯,荷葉皆枯,塘中兩尾青紅亦不知所蹤。
  
  李淳罡沿著雜草叢生的山路登山,山頂是他練劍處,山巔峰巒好似被劍仙當中劈去填海,山坪上酒就突兀樹起了一道光滑峭壁。
  
  這一面峭壁,被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李淳罡劍氣所及,溝壑縱橫,斑駁不堪。
  
  李淳罡來到山坪,蹲在一座荒蕪墳墓前,拔去雜草,墓碑無字,只留下一柄年輕時候的無名劍,與她相伴。
  
  這個羊皮裘老頭兒望向山壁,笑道:“我李淳罡豈能腐朽老死,豈能有提不起劍的那一天?又怎願舍你而飛昇?天底下還有比做神仙更無趣的事情嗎?”
  
  老人迴首看了眼孤小墳塋,柔聲道:“世間劍士獨我李淳罡一人,世間名劍獨我木馬牛一柄,這是李淳罡三十歲前的劍道。”
  
  “再以後,如你所願,如齊玄幀老傢伙所想,山不來就我,我不去就山。有山在前攔去路,我就為後來人開山。這便是李淳罡的劍道了!”
  
  “綠袍兒,看這一劍如何?”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劍,輕輕一劍,劈開了整座峭壁。
  
  李淳罡抬頭,朗聲道:“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有聲音從九天雲霄如雷傳來,“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
  
  輕輕一拋。
  
  這一劍開天而去。
  
  羊皮裘老頭兒拋劍以後,不去看仙人一劍開山峰的壯闊場景,只是坐在墳前。
  
  一輩子都不曾與女子說過半句情話的老人細語呢喃,只是說與她聽。
  
  天色漸暗,羊皮裘老頭兒視線模糊,如垂暮老人犯困,打起了瞌睡。
  
  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望見一襲綠袍小跑而來。
  
  他輕聲道:“綠袍兒。”
  
  綠衣怯生生站在他身前,輕聲道:“我叫綠魚兒。”
  
  獨臂老人已是人之將死,合起眼皮,仍是顫抖着舉起手,“綠袍兒?”
  
  這一襲小綠衣不知為何,靈犀所致,伸出小手,握住老人,點頭道:“嗯!”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1 16:01
孤身赴北莽 第八十一章 指點江山一人少一人

  徐鳳年再換一張麵皮,符合舒羞大娘的刁鑽口味,實在是書生得不能再書生了。春秋劍已經認主,斂去了滾滾如長河的劍意,斜背在身後,他本就身材修長,愈發凸顯得玉樹臨風。只差沒有出現一座坐立於荒郊野嶺的古寺,否則徐鳳年入宿挑燈讀書,指不定就有狐仙猸子來勾引。
  
  橘子州地理狀況其實和中原相差不多,也有一些崇山峻嶺,不過比較南方山川殊勝,多了幾分經不起細細咀嚼的粗糲感覺,徐鳳年這一路行來,除去養劍,很大精力都花在破解第七頁刀所載的結青絲,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小巷一戰,目盲琴師好似孩子氣的胡笳十八拍,雖然當時躲避狼狽,事後讓他收益頗豐,徐鳳年既然完成了一樁心願,成功說服老夫子前往南詔,這一路就走得不急了。這會兒來到山腳岔路口,看到一家旗幟撲灰到不管如何大風吹拂都直直下墜的簡陋酒肆,有個身段妖嬈的少婦站在門口伸懶腰,這一扭動腰肢,成熟齤婦人獨有的風情也就搖盪出來了。
  
  她瞧見徐鳳年這位俊俏書生,兩眼放光,馬上小跑而來,挽住年輕後生的胳膊就拖拽向酒肆,擠啊擠的,還不忘拿挑了挑懸掛好些斤兩媚意的眼角,直勾勾望向徐鳳年,見他一臉邪氣不侵的浩然正氣,嬌笑道:“公子別裝了,知道你是老道的鳥。”
  
  徐鳳年不再故意繃臉,十足姦夫淫齤婦一拍即合的登徒子,嬉笑道:“大嬸好眼力。”
  
  大嬸!
  
  輪到這位少婦有些綳不住臉色了,嬌滴滴說道:“公子真壞,奴家才十八歲呢。”
  
  徐鳳年一臉憨厚實誠說道:“是你女兒十八歲吧?”
  
  “小冤家,去死呀。”
  
  少婦滿臉嫵媚笑意,說著調笑的情話,袖中出匕齤首,則是直直刺向徐鳳年腰間。
  
  背負書箱略顯疲態的徐鳳年神情不變,兩根手指夾住那把兇狠匕齤首,無奈道:“大嬸別這樣好不好,我就喝酒解渴來了。給銀子的,不白喝。”
  
  風韻不差的婦人還是那副笑臉,眯眼道:“給銀子哪裡夠,連身子帶一百幾十斤的肉一併給老娘做肉包子,還差不多!”
  
  她抽了幾下匕齤首,竟是抽不動絲毫,眼眸裡流露出一些訝異,朝酒肆喊道:“快滾出來,老娘碰上扎手點子了!”
  
  徐鳳年看著嘩啦啦衝出來的十幾號壯漢,哭笑不得。
  
  這樣精采的江湖,溫華那小子肯定喜歡。
  
  ————
  
  本該是明前茶雨前茶賣得緊俏的好時分,可留下城這座小茶館還是生意寡淡,天生不適合做生意的店老闆不在乎,新來的脾氣古怪小姑涼不上心,可溫華卻急啊,天天吃那加煎蛋的蔥花面也不是個事,好歹隔三岔五來點葷菜不是?嘴巴都能淡出鳥來了,溫華在街上招攬生意,口乾舌燥也沒把一位客人請進茶館坐下,瞥了眼掛在門口鳥籠的老鸚鵡還在那裡公公叫喚個不停,氣得他摘下木劍就猛敲鳥籠,可這頭扁毛畜生學舌含糊,倒是跟主人黃老頭學足了處變不驚的架勢,依舊重複罵人,溫華縮頭縮腦,見黃老頭背對自己飲茶,就伸出兩根手指去拔毛,正要得逞,被一桿向日葵抽在手背上,溫華想躲,可是根本來不及啊,瞪眼望去,這小姑娘生得亭亭玉立,雖說臉色不太好,可吃飯時候瞧著她還是很能漲胃口的,可惜溫華自詡浪子回頭,自打不知第幾十次一見鍾情後,總算開竅,打定主意這輩子要給那名女子堅守貞潔了,溫華怒道:“賈加嘉家嫁佳頰,再打我,本公子可就真要出手了啊!”
  
  當初她神情頽敗來到茶館,天崩地裂都像是可以紋絲不動的黃老頭那叫一個心疼,後來介紹她名字的時候也不肯用心,只確定姓賈,後頭是諧音,溫華也不管什麼,跟她天生不對眼,每次喊她都故意喊一大串,上個月出現一幕嚇得他差點尿出來,一個茶客有意刁難,嫌棄她煮茶功夫寒磣,她耐着性子換了兩壺茶,大涼天搖扇故作文士風範的商賈仍是挑刺,溫華本來是看熱鬧,樂得這姑娘出醜,然後就看到站在客人身邊的少女呵呵一笑,一記手刀就削去,如果不是溫華機靈,丟出一隻茶碟,擋下手刀,然後拼了命去擋在兩人中間,那顆頭顱就跟西瓜一般被一刀切掉了,打那以後,溫華就提心吊膽,恨不得連她上茅房都盯梢,這些日子以來,溫華頭回心甘情願的做牛做馬,不敢勞駕這位小姑奶奶接待茶客,寧願她盤膝坐在窗口長椅上,肩扛一桿不知哪裡拔來的向日葵發呆。
  
  少女板著臉呵呵一笑。
  
  溫華拿她沒轍,訕訕然走進茶館,一屁股坐在黃老頭對面,見小姑娘沒跟上來,小聲說道:“你孫女?有你這麼寵着慣着嗎?就說上次,殺人不犯法?”
  
  兩鬢霜白的老頭喝了口茶,平靜道:“我閨女殺幾個人還犯法?哪家的家法?哪國的國法?早個二十年,你小子讓那些帝王君主來回答,看誰會點頭。”
  
  溫華嘴角抽搐道:“黃老頭,你這吹牛不打草稿的,要照你這麼說,豈不是比跟趙家天子平起平坐了?”
  
  老人斜瞥了一眼親手授予劍術的木劍遊俠,沒有說話。溫華被盯着毛骨悚然,道:“好好好,你厲害行了吧,既然你口氣這麼大,晚上我給你做三大碗蔥花面,要不然你肯定餓得睡不着覺。”
  
  自有一股雅氣的老人揮手道:“這就去做一碗。”
  
  溫華怒道:“不去,真當我是嘍囉了?”
  
  然後伸出手,嬉皮笑臉道:“我家小年說過,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只有富貴才能讓老子能淫一個,所以,給錢先!”
  
  老人懸停茶碗,於是溫華立即擠出諂媚笑臉,做了個毛巾搭在肩上的動作,跑着離開,不過嘴上念叨着:“看我給不給你加煎蛋,嘿,本公子連蔥花都不給你放幾粒!”
  
  老人轉頭提了提嗓音,帶著笑意喊道:“小閨女,來來來,坐近了,陪我喝喝茶。”
  
  小姑娘坐在隔壁桌上,盤膝坐好,然後一瓣一瓣摘下向日葵。兩人還是背對背。
  
  老頭也不在意,一口一口喝着粗茶,溫華腿腳利索,加上蔥花面也不是多費勁的活計,吃過了那碗蔥花果然可憐到屈指可數的馬虎麵條,不和眼前那小子斤斤計較,放下筷子後感慨道:“溫小子,武評上那些人物,你覺得誰才是真正的高手?”
  
  聊到這個,溫華馬上興緻勃勃,大聲笑道:“這還用說?當然是武帝城的王老神仙了,拓跋菩薩是北蠻子,我才不稀罕,說來說去還數桃花劍神鄧太阿頂呱呱,劍道第一人嘛,我當然佩服得五體投地,這輩子能跟鄧劍神比拚一劍就死而無憾了,其餘那些曹官子啊魔頭洛陽啊,都不算什麼,不是本公子的菜!”
  
  黃老頭嗤笑道:“就你這等見識,還想劍術大成?練劍之人,只學那鄧太阿,不知李淳罡,不出百年,劍道就要再無占去武道風采一半的鼎盛光景了。”
  
  溫華愣了一下,“李淳罡?我只知道我們王朝自己有個水分極大的武榜,這老頭兒才排在第八,後來北莽出爐的武評更是沒影兒了啊,不是被人擠下去的嗎?”
  
  老人端起茶碗作勢就要潑溫華一臉,這小子趕忙拿袖子護住自認英俊無雙的臉龐,老人卻是停下手,喝了一口茶,慢悠悠說道:“這五百年江湖,李淳罡是唯一一個劍道造詣直追仙人呂洞玄的巨材,足足五百年啊,可不是一百年。這個李淳罡,當時評為春秋十三甲裡,其中李淳罡的劍甲魁首,是最沒有疑議的。”
  
  溫華哦了一聲,虛心請教道:“黃老頭,別說懸乎的,說些實在的,否則我也聽不明白。”
  
  老頭笑道:“你可知道李淳罡曾在廣陵江畔一劍斬甲幾許?”
  
  溫華想了想,試探性問道:“八百?”
  
  見黃老頭笑而不語,溫華一咬牙,學這老傢伙獅子大開口:“一千六!”
  
  老人冷笑道:“再加一千。”
  
  溫華一拍大腿,吼道:“他娘的真是生猛!以後老子不崇拜那位傳言去挑釁拓跋菩薩的鄧太阿,改換成李淳罡了!”
  
  老人嘆息道:“不出意外,已經死了。”
  
  溫華愕然。
  
  黃老頭雙指旋轉白瓷茶碗,望着微微漾起的茶水漣漪,輕聲道:“人力終歸有極致,一劍破甲兩千六,也受了無法挽回的重創,這等讓人神往的壯舉,比起兩百年前吳家九劍破萬騎,猶有過之。可惜我沒能親眼瞧見,都是你小子害的。不過李淳罡雖然受了重傷,按理說再活個三四年並不難,只不過以李淳罡的性子,如何受得了慢慢老去,老到連一把劍都提不起來?當初他既然肯為了酆都綠袍兒跌入指玄境,再返劍仙以後,也是不願飛昇或者轉世的,死了便是死了,才符合李淳罡此生一往無前的劍意。這才有最近的萬里借劍鄧太阿,助一臂之力,贈劍在其次,一劍開天,西去萬里,贈送劍道感悟才是關鍵,終於幫鄧太阿這名劍道後輩戰平了拓跋菩薩。”
  
  老頭似乎都忘記了喝茶,唏噓道:“青衣飄飄,仗劍江湖,讓整座江湖仰視。一生臨了,最後一劍,仍是成就了一位新劍仙,也就李淳罡可以有這等手筆了。死得其所啊,只是不知李淳罡是否真的死而無憾。”
  
  老頭自嘲笑了笑,指着茶水,“人走茶涼,沒過多久,江湖就只會看到鄧太阿如何風光一時無兩,忘記李淳罡曾經給予劍道無與倫比的一次次拔高。在我看來,天下可以沒有王仙芝這樣的老匹夫,唯獨不能沒有李淳罡這樣的真正風流子。”
  
  “靖安王趙衡死了,這個一輩子都比娘們還不如的趙家男人,總算做了件爺們該做的事情。”
  
  “李義山勞心勞力,總算病死了。天下謀士無數,被我考評上上,不過九人,毒士李義山位列探花。他一死,也就只剩下四人了,其餘幾位年輕後生,能否頂補上去,現在還不好說。”
  
  “見着了西楚散而不倒的氣運柱子再度接天,欽天監那個經常對弈被我騙的老傢伙估計氣死了,不知這個老學究那部曆書編撰完成了沒有,若是沒編完,讓李當心那個王八蛋搶先,儒家就岌岌可危嘍。”
  
  “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也沒幾年好活了。”
  
  “剩餘四名離陽王朝頂尖謀士中,在京城以外給燕敕王當大幫閒的納蘭右慈,撐死了還有四年好活。其餘兩位在京城當縮頭烏龜的,病虎楊太歲自廢大半武功,不用多說。剩下那個,最不出名,卻是最風生水起,未來三十年廟堂走勢,大半都掌控在他手中。當年那樁白衣案,他可是主謀啊。徐驍身邊十二死士,有一半都死在刺殺此人途中,其中一個,還是這人的寵愛侍妾,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好笑不好笑?”

  “都死了,都要死了。數來數去,一人少一人。江湖也好,江山也罷,到底還是年輕人的,我喜歡這樣的天下,不至於死氣沉沉。離陽王朝有張鉅鹿顧劍棠,北莽有才到中年的拓跋菩薩,有更年輕的董卓之流,以後還會有不斷的新人,雨後春筍般冒尖上位,這才有趣啊。”
  
  “不過棋劍樂府的太平令,好像還不死心,要幫着北莽女帝下一盤很大的棋局,我有些拭目以待。”
  
  溫華聽得暈乎乎,訝異問道:“黃老頭,你魔障了,胡言亂語什麼呢?”
  
  老人端起茶碗,一口飲盡,“你不用理會這張棋盤,安心練劍就是,你這輩子也就只能練劍了。讀書人有讀書人的事情,莽夫有莽夫的活計,商賈有商賈的買賣,大家都在規矩裡做人做事,就是天下太平。”
  
  溫華拍了拍腰間木劍,冷哼道:“你等着!”
  
  老人譏諷道:“可別讓我等個幾十年,等不起。”
  
  溫華一拍桌子,“才吃過我的蔥花面,就過河拆橋了?!”
  
  老人正要說話,腦袋被一樣東西拍了拍,轉頭一看,是自家閨女拿向日葵敲他,他何等謀略心機,頓時瞭然,哈哈笑道:“知道啦知道啦,放心,我不想死就可以不死,怎麼也要活到親眼看你出嫁那一天的。”
  
  然後老人就被一根向日葵給拍飛。
  
  倍感解氣的溫華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讚歎道:“比女俠還女俠!敢打黃老頭,除了李淳罡和鄧太阿,我就佩服你了!”
  
  溫華突發奇想,冷不丁自說自話起來:“你這樣有個性的姑娘,我琢磨着徐鳳年那色胚肯定會鍾意,以後豈不是成了我弟媳婦?那我得喊黃老頭啥?”
  
  然後他也被打飛出去。
  
  黃老頭坐在地上,自己問自己:“李義山既然臨死之前就劃下道來,要不我還是去襄樊再看一看?”
  
  聽到頭頂冷哼一聲。
  
  老頭兒嘆息道:“女大不中留啊。算了,北涼自己院子裡就夠亂的了,那小子能不能活下來都難說,我何苦做這個惡人。還是跟那個不願天下太平的太平令較勁,比較實在。你想黑白買太安嗎?那也得看我答應不答應。”
  
  站起身,拍了拍塵土,笑道:“閨女,你等着,我給你做蔥花面去。”
  
  無緣無故被抽了一桿子的溫華忙不迭嚷道:“給我也來一碗!”
  
  黃老頭根本就沒搭理他,這讓溫華當下又憂鬱了,又懷念小年了。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2 13:02
孤身赴北莽 第八十二章 攬雀收覆水

  被十幾位凶神惡煞的綠林好漢包圍,徐鳳年鬆開手指,讓身段婀娜可惜生了一副歹毒心腸的婦人抽走匕首,她也識趣,不再黏靠着這名深藏不露的俊俏書生,退了幾步,不服老地學那二八少女一臉天真爛漫,笑問道:“公子,怕不怕?”
  
  徐鳳年苦澀笑道:“你說我能不怕嗎?”
  
  她捧着心口嬌笑道:“怕了就好,老娘見你有些本領,就給你兩條路,一條是殊死搏鬥,單挑我們一群,死了後剁肉做包子,一條是投了我們寨子做兄弟,一起吃酒喝肉。”
  
  一名身材瘦如竹竿偏偏袒露旺盛胸毛的漢子小聲嘀咕道:“青竹娘,不應該是那吃肉喝酒嗎?”
  
  被揭短的婦人柳眉倒豎,扭腰行走如一條竹葉青,一腳狠狠踩在這漢子的腳背上,“老娘讓你吃肉,讓你喝酒!沒老娘做這黑店買賣,你脫了褲子割下卵蛋自己煮了吃去!”
  
  徐鳳年毫不猶豫道:“做兄弟做兄弟。”
  
  少婦眼中閃過一抹鄙夷,那只瘦猴兒吐了口濃痰,罵道:“就這德性,咱們寨子收下也是浪費口糧。”
  
  馬蹄響起,蹄聲漸近,塵土喧囂,婦人皺了皺眉頭,抬起手臂,衣袖遮住半張臉,眯眼望去。十幾個漢子面有喜色,徐鳳年轉身看去,彪悍六騎疾馳而至,當頭一騎儀表天然磊落,提了一根纏金絲裹銀線的鐵棒,擱在二流名門正派,這人放在掌門位置上一點都不含糊。身側兩騎一人黑羆體格,提了一對板斧,一字赤黃眉,頭髮蓬亂,天生面容猙獰。另外一騎是道士裝束,穿一領麻布寬衫大袍,繪有陰陽魚圖案,腰繫一條茶褐色鑲玉腰帶,腳踩一雙絲鞋淨襪,面白鬚長。剩餘三騎都是各持兵器的精壯漢子,除去舞棒的領袖和中年道人,其餘四人都血跡斑斑,尤其是那個赤黃眉粗人,就跟血缸裡浸泡過。
  
  六騎一齊下馬,為首英武男子黯然道:“沒能救下宋兄弟,是對不住各位。”
  
  瘦猴兒哇一聲就哭出聲,跌坐在地上,哀嚎不止。得有三個瘦猴兒體重的黑羆漢子把兩柄板斧丟在一起,悶悶道:“直娘賊,老子從法場東邊殺穿到西邊,照排砍去,殺得老子手都軟了。”
  
  道人望向徐鳳年這個不速之客,然後斜瞥了眼婦人,後者沒好氣解釋道:“新撞到網裡的魚蝦,還沒來得及下鍋。”
  
  她看著這名時運不濟的俊俏後生,媚笑道:“小子有些手段,趕巧幾位大哥到了,正好擒拿下送灶房去,回頭做幾大屜肉包子送山上去犒勞各位。”
  
  儀表出彩的首領皺了皺眉頭,說道:“青竹娘,怎的又做這種買賣了。”
  
  她理直氣壯道:“不重操舊業做這個,就揭不開鍋了,一文錢餓死英雄漢,你們要如何俠義心腸,老娘不管,總不能虧待了自己!”
  
  男人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溫雅笑道:“就當這個月伙食錢了。”
  
  他轉頭朝徐鳳年抱拳笑道:“驚擾了公子,在下六嶷山韓芳,若是信得過,一起喝碗劣酒,就當韓某人替兄弟給公子壓驚。”
  
  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的漢子粗嗓子說道:“韓大哥,跟這小白臉廢話什麼,喝酒是給他天大面子,敢不喝,讓我盧大義一板斧削去他腦袋當尿壺!”
  
  徐鳳年笑着點頭道:“喝。”
  
  那落草為寇的儒雅漢子輕喝道:“不許無禮!”
  
  他率先在酒肆外頭的酒桌坐下,將那條能值不少銀子的祖傳鐵棒放在一旁,對徐鳳年伸了伸手。徐鳳年也不客氣,摘下書箱,跟這個自稱六嶷山韓芳的綠林英雄面對面坐下,碰碗以後,一飲而盡,這番直爽舉動,贏來不少旁觀漢子的好感,背了一柄松紋古劍的道人輕輕坐下。韓芳介紹道:“這位是張秀誠,出身士族,舉凡群經諸子天文地理無所不精,寫得一手好字,本是橘子州一名刺史的心腹幕僚,為佞人陷害,才成了道士,和我們這些粗人不一樣。”
  
  大大咧咧坐下的赤黃眉漢子恨恨道:“韓大哥你還是那三代將門之後哩,薊州當年若不是有你們韓家做那定海神針,早就給北蠻子拿刀捅成篩子了,若不是離陽王朝那姓趙的昏君不識好歹,你如今也該有個正四品封疆大吏噹噹了。”
  
  韓芳眼神出現一抹陰霾,隨即很好隱藏了情緒,自嘲笑道:“叫公子笑話了。不提這些,喝酒喝酒。”
  
  綽號青竹娘的丰韻女子又拎了一罈酒砸在桌上,“下了蒙汗藥啊,回頭都是老娘砧板上的魚肉。”
  
  韓芳趕忙笑道:“還有這位,韓某不得不多提一句,劉青竹,叫喚一聲青竹娘即可,刀子嘴豆腐心。”
  
  徐鳳年不識趣道:“才見識過青竹娘的匕首。豆腐嘴刀子心還差不多。”
  
  韓芳愣了一下,有些尷尬。
  
  婦人嫣然一笑,身子往徐鳳年這邊靠了靠,“這位小秀才,老娘越來越中意你了。”
  
  啪一聲。
  
  沒些彈性是斷然沒有這等清脆響聲的。婦人瞪大眼睛,望向這名本以為沒幾斤根骨的俊逸書生,自己這是被當眾揩油了?常年打老雁,結果被雛雁啄了一回?
  
  徐鳳年縮回手,笑眯眯道:“青竹娘,你要真願意,咱們就洞房花燭去。”
  
  女子捧腹大笑,拿手指抹去眼角淚水,媚眼一拋,扭腰進了屋子。
  
  中年道人古劍出鞘,一劍抹去,在徐鳳年後方脖頸停下,然後迅速回撤歸鞘,一切不過眨眼間。
  
  沒資格坐下飲酒的旁觀漢子們瞅見這一幕,大氣都不敢喘。
  
  好像始終蒙在鼓裡的徐鳳年看向韓芳問道:“青竹娘這是磨刀去了?”
  
  韓芳哈哈笑道:“公子好-性情,韓某先和兄弟們去山上寨子,要是不嫌棄,公子可以一同前往,若是想再喝酒,事後讓青竹娘帶路便是。”
  
  徐鳳年笑道:“再喝幾碗。韓當家先行一步。”
  
  起身相互抱拳,韓芳領着小二十號人馬上山去。徐鳳年獨自坐在桌前,喝了口酒。
  
  青竹娘站在附近,冷淡道:“都不是好人。”
  
  徐鳳年疑惑哦了一聲,問道:“怎麼說?”
  
  青竹娘坐下,倒了一碗淡而無味的劣酒,“那韓芳本是六嶷山好幾個寨子坐頭一把交椅的,誰都瞧不起,結果被那些寨子合起手來對付,如今混得慘了,連姓宋的拜把子兄弟去城裡逛窯子,都給洩露了消息,給一大票官兵堵住,五花大綁去了法場,韓芳帶了人去救,才六號人,可不就是救不了人,只能殺些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那提雙斧的,別看他長得跟頭牛似的,你聽他說話,文縐縐的,就知道不是好鳥,一肚子壞水,以往寨子裡興旺,人多勢眾,去了小城裡喝花酒,這些年也不知被他喝高了耍酒瘋,排頭砍殺了幾十上百條的性命,被他糟蹋的黃花閨女何曾少了去?那姓張的道人,歪點子多,是寨子裡的軍師,劍術自然稱得上高明,說是年輕時候師從一位道德宗的大真人,學了一身呼風喚雨的仙術,好像是叫五雷天罡正-法還是啥的,不過老娘我也沒瞧見他騰雲駕霧了,但是親眼見過他一次傾力殺人,出劍時候恍惚有雷聲。其餘幾位,誰手上沒幾條人命,寨子裡樹了一根杏黃大旗,說要替天行道,可寨子裡的規矩是誰上山,就要在山下殺了人當做投名狀,這算什麼替天行道?”
  
  徐鳳年笑道:“那你?”
  
  女子神色平靜,“老娘跟他們一路貨色,能是好人?也就是沒本事殺你,否則你這會兒哪能在這裡舒舒服服喝酒。對了,你姓啥名啥?”
  
  徐鳳年答覆道:“徐朗,負笈遊學來到六嶷山,可不知道這兒這般比兵荒馬亂還烏煙瘴氣,早知道就繞道了。”
  
  她笑道:“是該繞道,這座山啊,就是賊窩,不過呢,不妨跟你透個底,韓芳這些匪窩寨子再狠,比起那個橘子州數一數二的魔教宗派,也就是小孩子過家家嬉鬧了。人家就算只放個屁,這些寨子幾百條所謂的江湖好漢就都得熏死。好在這些魔頭兔子不吃窩邊草,不跟韓芳這些小嘍囉計較而已。”
  
  徐鳳年納悶問道:“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她托着腮幫,無形中將胸脯擱在桌面上,呈現出兩團晃眼的豐碩,媚眼笑道:“你這才入江湖的雛兒,酒裡沒有蒙汗藥,就不許老娘在碗底抹上一些嗎?”
  
  徐鳳年瞪眼道:“你!”
  
  她笑道:“敢吃老娘的豆腐,你有幾條命?等會兒把你脫光了丟到砧板上,先剁下你的那條小蚯蚓,做下酒菜。你說滋味該是如何?”
  
  徐鳳年搖搖墜墜,她愈發開心了。
  
  結果搖了半天,她也沒瞧見這俊逸書生倒下。
  
  直到察覺到眼前年輕公子哥一雙勾人丹鳳眸子眯起,她才咬着嘴唇憤恨道:“逗我好玩嗎?”
  
  徐鳳年坐直以後,哈哈笑道:“好玩。”
  
  結果,女子噗嗤一聲,笑道:“傻乎乎的俊哥兒,老娘其實沒在你碗底抹藥,誰玩誰呢?”
  
  徐鳳年愕然。
  
  她柔聲道:“你走吧,別意氣用事,上山去了那座寨子,就算掉進了大火坑,就算你運氣好,有過硬身手傍身,被你爬出來,怎麼也得掉一層皮。”
  
  徐鳳年柔聲道:“謝過你了,知道方才你扮惡人,是想幫我脫身,被捅上一刀換活命,不過就是丟了一身家當,怎麼看都是賺的。”
  
  她笑了笑,沒有言語。
  
  徐鳳年低頭喝了口酒。
  
  兩兩無言。
  
  她突然說道:“以往我不是這般菩薩心腸的,只不過你長得跟我男人有幾分相像而已。”
  
  徐鳳年一本正經點頭道:“由此可知你男人是何等的風流倜儻。”
  
  女子嬌笑着潑了一碗酒過來。
  
  徐鳳年輕輕伸出手,攬雀式,無比玄妙地將酒水凝成一塊,然後重新放回她眼前碗中。
  
  誰說覆水難收?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2 13:07
孤身赴北莽 第八十三章 這麼高

        玩了一手攬雀收覆水的徐鳳年笑道:“雜耍而已。”

        劉青竹一根青蔥手指碰了碰瓷碗,再揉了揉柳葉眉,驚訝道:“只是雜耍?”

        徐鳳年沒有回答,問道:“你怎麼入了寨子?”

        她沒敢去喝那碗酒,想了想,笑道:“牢騷太盛肝腸斷,不說了。”

        徐鳳年很不識趣地刨根問底:“你男人?”

        她白了一眼,“真想聽?”

        徐鳳年搖頭道:“算了。”

        女人心思難測,徐鳳年不想聽,她反而竹筒倒豆子一股腦抖落出來,不過語氣淡漠:“死了,百無一用是書生,家破人亡的時候,被寨子裡一個漢子嫌他礙眼,拿一根鐵矛攪爛了肚子,然後我被韓芳許配給了一位坐第三把交易的,還沒洞房花燭,那位英雄就管不住褲襠裡的玩意兒,急匆匆想要野外苟合,我衣裙都褪在小腿肚上了,光屁股等了半天,才知道給魔教裡頭一位大人物路過給撞上,把這位夫君給拍爛了頭顱,魔頭見我還有幾分姿色,就大發慈悲收了我做禁臠,跟他去了那座巍峨宗門,大概算是通房丫鬟,跟一些狐媚子服侍了他半年,玩膩了,就給打發回來,方大義這些渾人也就只有賊心,沒那賊膽了,想要跟那位大魔頭做連襟,也得有命不是?要不然你以為我這個俏寡婦能活到今天?就算能活下來,估摸着大白天也沒力氣站直。伺候男人,尤其是這些滿身蠻力的糙人,可是體力活。現在想來,當初在皇宮一般的地方,也算見識了一場人間仙境的大世面,沒白遭罪。你瞧瞧,被你勾起了話頭,老娘真是肝腸斷了,換碗酒喝,這一碗透着邪乎勁兒,怕着了你的道,真被你給洞房了,到時候老娘倒是不吃虧,你這初生牛犢給那魔頭又是一巴掌拍爛頭顱,白花花一灘,跟豆汁似的,終歸是滲人的畫面。”

        徐鳳年把酒碗推過去,平靜問道:“什麼門派,這麼有來頭?”

        她略帶譏諷道:“徐公子,你連沈門草廬都沒聽過?這就敢往六嶷山這邊遊學?”

        徐鳳年笑道:“沈門草廬?聽著很像偏向儒教的名門正派啊。”

        青竹娘喝了口酒,見四下無人,這才說道:“韓芳綽號錦毛麒麟將,你哪隻眼睛看到他像麒麟了?真當他是北莽國師?張秀誠人稱雷部真君,也沒見他招過雷。這次在法場上被砍腦袋的宋馗,還叫扛鼎天王呢,不一樣是自封的,就他那風吹就搖的小身板,能不能扛起老娘這九十來斤都兩說,也就只會用些下三濫的淬毒暗器。所以啊,沈門草廬,說是草廬,其實跟皇帝住的差不多,遍地都是金玉,也不知道怎麼掙來的錢,茅房都比山上那些寨子大當家的居所來得氣派,老娘是沒真正去過皇城宮殿,不過琢磨着差不離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然後問道:“青竹娘,你可不止九十來斤吧,該有一百斤上下重。”

        女子惱羞嗔怒道:“今日老娘吃撐了七八斤牛肉不行啊?”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女子看了眼天色,說道:“你啊,別把六嶷山當兒戲,不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都是人精兒,沒幾把刷子就沒本事站穩腳跟,走吧,身上隨便留下點東西給老娘,好跟韓芳他們有個交待,老娘不是救苦救難的觀音娘娘,也不是那情竇初開歲數的女子了,不能因為你有副好皮囊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你要不捨得背着的劍,拿出些銀子就當破財消災。韓芳給了我一錠黃金,給他那些上頓不接下頓的苦命兄弟吃定心丸呢,就是在你面前打腫臉充財主,這個寨子早就成破落戶啦。”

        徐鳳年還真從書箱拿出一摞銀票,放在桌上,微笑道:“一百多兩,夠了沒?”

        她挑了下眉頭,手指敲打着銀票,笑道:“還真是個闊氣主兒,就憑你這等身家,只要家底不薄,在寨子裡還真會被當冤大頭財神爺供奉着,只要一天不吸乾你的血,保管性命無憂,方才辛苦演戲,敢情是老娘自作多情。徐朗,你家哪裡的,真是遊學的士子?”

        徐鳳年調笑道:“姑塞州的小家族,那邊高門世族扎堆,多如牛毛,沒個丁字大姓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根本抬不起頭,沒想到在這兒懷揣了一兩百兩銀子,還成有錢人了,早知道就早些時候來這裡擺闊,說不定就跟你明媒正娶魚水之歡了。”

        她瞥了眼這名嘴上滑溜的書生,譏諷道:“偷瞧了半天,就不敢摸一摸?”

        被抓個現形的徐鳳年搖頭道:“哪裡是這種人。”

        她起身後有意無意拍了拍胸脯,顫顫巍巍的旖旎景象,讓漢子恨不得趕緊跑去捧着兜着,生怕因為過於沉重咕嚕一下就掉地上了。徐鳳年還是眼觀鼻鼻觀心,讓青竹娘不知是白眼還是媚眼,笑着離開,酒肆沒夥計幫襯,都得她一人忙碌,總有忙不完的雞毛蒜。接下來那名背劍負笈的書生沒打算上山,給了一百多兩銀錢後就在山腳岔口坐下了,自己動手把桌子挪移在屋簷陰涼處,從書箱裡抽出一本地理志,跟青竹娘要了一碟鹽水花生,一碗熟牛肉,一罈酒,從正午坐到了黃昏,青竹娘也沒把他當座上賓看待,做了頓馬虎飯食,對付着吃了,詢問他是怎麼個算計,徐朗說要在這兒住幾天,琢磨琢磨一個山寨是如何維持的,還跟她討教了許多瑣碎事情,進賬出賬,招徠人馬,收買人心,就連平時沒有殺人劫舍人命買賣時在山上是否要開墾菜圃都問過了,事無鉅細,都打在算盤上,青竹娘也知無不言言不無盡,反正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機密,若說這名年輕書生是官府的密探,打探風聲來了,給甲兵入山剿匪鋪路子,她也不怕,寨子被剷平,她大不了再去沈門草廬做牛做馬。對她而言,誰死不是死?世間也沒她願意收屍的人物了。

        晚上他也好打發,就拎了兩條長椅,對付着睡了一夜,屋內青竹娘輾轉反側了半宿才昏昏睡去,清晨起床,對著銅鏡,劣質脂粉如何都撲不去一雙黑眼圈兒,當她看到精神煥發坐那兒捧書的傢伙,眼神幽怨得不行,也不知是氣惱這後生死皮賴臉,還是氣他昨晚連畜生都不如,連寡婦門都不敲一下,她雖不會開門,可好歹證明了她還是尚有幾分姿容的。她冷哼一聲,拿着他孝敬給寨子的銀票走去山寨,猶豫了片刻,她還是沒有私吞個一兩張銀票,不過那一錠黃金到了嘴裡就不吐出來了,這幫大老爺們蹭吃蹭喝的,這份錢本就該是她的。韓芳所在的寨子進山不遠,十幾里路外,不過山路不比官道平地,好在她走慣了,也不覺得如何吃力,到底不是當年那個養尊處優不碰柴米油鹽的秀氣女子了。

        韓芳客客氣氣收下了銀票,禮數周到,還親自奉茶一壺。在泥地校武場練把式的盧大義盯着這名年輕寡婦屁股瓣兒瞧,再看她的疲態神情,看似粗鄙不堪實則心思如發的漢子眼神古怪,打翻了醋罈子,心中冷笑,不知死活的後生,這個帶刺的娘們也敢吃下嘴,豈是你能吃乾抹淨走人的?昨日上山時,張軍師說這小子武藝可能有些,不過也就三腳貓的希拉功夫,經得起草廬那位大魔頭一根手指壓下?這尊菩薩,單槍匹馬就可以連踏好幾座寨子都不帶歇氣的了。

        青竹娘出了寨子回到酒肆,見到徐朗還在那裡看書,到今天為止她還不知道姓名的瘦猴兒蹲在一邊發呆,這無賴好吃懶做,欺軟怕硬,該有的毛病一個不落,不過比起山上草寇動輒對著人砍瓜切菜一通亂殺,委實是本事小膽子更小,也就顯得沒那般可惡,這些年常來這裡幫些可有可無的小事,管不住眼睛是肯定的,不過竟然從未做過蘸口水刺破窗紙偷窺她洗澡出浴的腌臢事情,讓她有些刮目相看,在這座山裡誰不信奉那富貴險中求的道理,瘦猴兒成了鮮明的異類,也是沒出息的例子,聽說第一次納投名狀殺人,一刀下去沒把一名樵夫徹底砍死,眼淚鼻涕流得厲害,還要背着那樵夫去看大夫,不過好在有兄弟在一邊盯着,幫着捅了一刀了結掉,才算讓他進了山寨,只不過若說如此一來,她就樂意跟這瘦猴兒溫存幾晚,那也太荒唐了,她還是喜歡書卷氣多一些的男子。

        見着了潑辣青竹娘,也就只能靠那一大叢胸毛裝爺們的瘦猴兒擠出笑臉,也不敢和她說話,只是假裝跟那個後生套近乎,問道:“喂,姓徐的,你知不知道當下江湖出了一件大事?”

        徐鳳年放下那本從老夫子那邊順手牽羊來的橘子州地理志,笑問道:“啥事?給說道說道。”

        瘦猴兒站起身,大搖大擺坐在他對面,見他主動推過一碟花生,原先有些忐忑的心情安定許多,悄悄暢快了幾分,丟進嘴裡一顆,一隻腳踩在長椅上,嘖嘖道:“前幾日我去了趟城裡,跟一位當差的兄弟去酒樓撮飯,知道啥酒樓不?逢仙樓,一頓飯可要好幾兩銀子才拿得下來……”

        受不住這瘦猴兒瞎吹噓的婦人一掃帚拍在他後背上,笑道:“有屁快放!就你這窮酸命,能認識什麼當差的兄弟。還去逢仙樓喝酒,你怎麼不乾脆說去近江閣嫖花魁?不是更威風?”

        滿臉漲紅的瘦猴兒一口氣憋回肚子,弱了七八分氣勢,訕訕然道:“你這娘們頭髮長見識短,忒瞧不起我了……”
見青竹娘抬起掃帚就要劈頭蓋臉砸下,瘦猴兒趕忙說道:“你們知道離陽那邊來了個桃花劍神鄧太阿吧?”

        徐鳳年點了點頭。

        “等會兒說。”青竹娘去屋裡拎了酒肉出來,這才坐下。

        瘦猴兒聞着她身上的香味,嚥了嚥口水,神采飛揚說道:“這位天底下第三厲害的劍神,不是去找咱們軍神比試高低去了嘛,結果你們猜怎麼著?”

        青竹娘沒那心情猜謎,倒是徐鳳年笑道:“應該是輸了。”

        瘦猴兒一拍大腿,“錯啦!”

        “鬼叫什麼!”被嚇了一跳的青竹娘抄起腳下的掃帚就殺過去。被拍翻在地的瘦猴兒也不敢與她惱怒,坐直了以後放低了聲音,神秘兮兮說道:“本來是要輸了,那位劍神連桃花枝都折斷了,跟拓跋軍神打得天昏地暗,從早上打到晚上,再從晚上打到早上,不知道打了幾天幾夜。哎呦,青竹娘別打別打,我這就說正題兒,在分出勝負的緊要關頭,哦不對,是鄧太阿就要落敗的時候,所有旁觀的數百近千高手們都聽到一句話,從萬里之遙,從天上傳下來!”

        青竹娘一臉譏諷,嗤笑道:“又胡扯了不是?你當自己說書先生說神仙志怪呢?”

        瘦猴兒粗脖子說道:“千真萬確!”

        徐鳳年伸手倒了一碗酒,沒忘記給青竹娘和瘦猴兒也倒上一碗,輕聲笑道:“繼續說。”

        瘦猴兒剮了一眼青竹娘,至於趁機剮在她臉上還是胸脯上就不得而知,這才嘖嘖說道:“就聽到一句‘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徐鳳年才抬起手腕端酒,停在那裡,沒有喝酒。

        瘦猴兒正想要拍大腿,想到剛才的遭遇,硬生生縮回,一臉神往說道:“然後鄧劍神就回了一句,‘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接下來就更嚇人了,有一把劍開天而降,到了桃花劍神手裡,然後就跟拓跋軍神打了個平手。”

        再蕩氣迴腸的一戰,落在瘦猴兒這等人物的嘴裡,總缺了十之八九的嚼頭。

        青竹娘將信將疑,疑多過信,聽過也就算了,斜眼看去,瞅見年輕書生低頭喝酒。

        瘦猴兒嘆息一聲,悶悶說道:“都是飛來飛去的神仙吶,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遠遠瞧上一眼。”

        青竹娘也沒有深思,隨口問道:“這李淳罡是何方神聖?能借劍給那啥天下第三高強的桃花劍神?”

        肚裡貨已經掏空的瘦猴兒嚅嚅喏喏道:“大概是離陽那邊的大劍客吧。”

        青竹娘瞧見年輕書生抬起頭,是一張看不出表情的生硬臉龐,放下酒碗,他說道:“是個獨臂的羊皮裘老頭兒。”

        瘦猴兒撇嘴道:“你糊弄誰呢,獨臂老頭兒能御劍千萬里?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

        年輕書生淒然笑了笑,“再也見不到了。”

        瘦猴兒也不知道再說什麼暖場的言語,見到青竹娘進屋子幹活去,吃去大半酒肉花生,覺着乏味,就拍拍屁股回山上去。

        青竹娘時不時站到門口,看那徐朗幾眼,桌上多了那柄青綠劍鞘的長劍,眯起那雙連她都要嫉妒的丹鳳眸子,只是抿着嘴唇發呆。

        除了兩餐,他就一直坐著,天色昏暗後,青竹娘晚上依舊睡不着,隔着窗戶見着外頭油燈昏黃搖晃,就披上衣裳走出去,輕聲問道:“要酒喝?”

        他轉過頭,笑了笑,柔聲道:“不用了。”

        她還是去拿了一罈酒,卻是所剩不多的一罈好酒,啟封以後香氣瀰漫,她說道:“我自己喝。”

        喝過了幾碗,她問道:“真不喝?”

        他搖頭道:“你喝就是了,我等着你酒後亂性。”

        被逗笑的婦人果真獨自喝起酒來,豪飲,不輸給那些自詡殺頭不過頭點地的漢子。

        喝着喝着,她就細細碎碎說起來:“應了我家鄉那句土話,沒毛兒的鳥,有老天爺照應。我啊,反正就這麼莫名其妙活下來了。怕死,覺得上吊死了,太難看。拿菜刀抹脖子捅肚子,該有多痛啊?貞潔烈婦,實在是做不來啊。”

        這名也曾素手研墨紅袖添香的女子,也曾做過人肉包子的青竹娘。醉眼惺忪,淚眼朦朧。

        “我那夫君,沒做過什麼壞事,好事倒是做了太多,府上丫鬟都是苦命孩子,犯了紕漏,他都不捨得說重了,都由我來白臉紅臉一併唱了,家裡租賃出去的莊稼地,年份不好,說是收了欠條,可堆了一年又一年,哪有去討要過?怎麼就死了?你們既然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漢,劫富濟貧就是,為何連人都殺光了才肯罷休?你們殺的,都是不比你們壞的好人啊!”

        徐鳳年平靜道:“我上次見到遠嫁的大姐,勸她回家,她不肯,說初嫁從親再嫁由身。我知道她在等人。”

        婦人哭笑了一聲,“等到沒有?”

        徐鳳年點頭道:“等到了,可我寧願沒有等到。”

        她撇過頭,胡亂擦了擦眼淚,不再喝酒,也不再抽泣。

        兩人沉默以對。

        砰一聲,喝醉了的她腦袋側着敲在桌面上,她嘴唇顫抖平伸出一隻手,柔聲道:“我女兒,若是活着,該有這麼高了吧?”

        她伸出去的手掌略微抬高了一些,那只按在桌面上的手,五指僵硬,“要更高一些。”

        徐鳳年說道:“我啊,重新撿起刀習武以後,好像就沒做過半次跟行俠仗義搭邊的好事,今天不講理一次,你說想殺誰,我就殺誰。”

        她只是痴痴扭頭,望着這個愈發陌生的陌生人,問道:“你殺了人,我女兒就能活着,被我看著一點一點長高嗎?”

        徐鳳年背好那柄春秋劍,往山上行去。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2 13:08
孤身赴北莽 第八十四章 斬旗斥劍來

  韓芳坐在書案前,撫摸着一把掐絲菱紋柄金刀,是實用性不大的裝飾刀具,正想著什麼時候拿去典當了換些銀錢,好給錢囊乾癟的寨子解燃眉之急,放下金絲刀,桌上還有一塊象牙微雕金剛經鎮紙,韓芳手指摸着鎮紙上篆刻的密密麻麻蚊蠅小字,重重嘆息一聲,一文錢餓死英雄漢啊。
  
  韓芳就住在忠義廳樓上,推開窗戶就能看到樹立在青石廣場上的那桿杏黃大旗,他不像寨子裡許多落草為寇只為圖快活的漢子,這些年始終潔身自好,沒有擄掠女子上山做那泄-欲工具,以往下山去大莊子裡殺富濟貧,或者是攔路剪徑,遇上的那些個嬌柔小娘俏麗婦人,都分發給麾下兄弟,宋馗方大義這幾位坐頭幾把交椅的兄弟,倒也不貪錢,唯獨喜好在女子身上爭風吃醋,大打出手,每次都要他和張秀誠去勸架才能息事寧人,像這次宋馗在法場上被砍去了頭顱,他留在寨子裡的幾房妻妾,不出意外今晚就成了其餘兄弟們床上的玩物,這也是韓芳不願意娶妻納妾的原因所在,做賊做匪,少有安享晚年的,能活到半百歲就是老天爺開恩賞賜了,寨子裡鼎盛光景,除去拖家帶口的,得有將近騎得馬殺得人的兩百多號兄弟,來去呼嘯成風,六嶷山附近數百里沒有軍鎮屯兵,官府剿匪不力,對上自家寨子,不去官衙一排排砍了官老爺們的腦袋就要燒高香了。
  
  只是如今寨子大勢已去,得力手下不過十來條刀和馬,許多當年稱兄道弟歃血為盟的,死的死,活着的大多都已去了山上其餘寨子,留下來的都是傷病拖累,養在寨子裡,脾氣還不小,不是嫌棄沒新鮮女人,就是埋怨酒肉不夠,韓芳也自知是為名聲所累,許多話都不好說出口,甚至都不能有擺出絲毫臉色,如今能說上真心話的,也就只剩下家世相當的張秀誠了,樹倒猢猻散不可怕,樹倒眾人推才叫人心涼,附近一些個當年寄他籬下討口飯吃的寨子,隨着不遺餘力誘以黃金白銀和嬌俏女子,攏起大批人馬,時不時就帶上兄弟去山下殺個逍遙痛快,幾個原先與六嶷山有秘密聯絡的鄉堡莊子,都給不念舊情剷平了去,那些當家的做事不擇手段,從來不講究,一些個甚至和官府軍校和捕快都有眉來眼去,大把銀子砸進這些人的錢囊,更幫忙做了個本該公門當差便公門解決的許多染血髒活,前不久跟銀瓶寨交好的一位官吏,就花了五百兩銀子私下聘請寨子歹人,去將一名衙門裡的外鄉刀筆小吏在在鄉下村莊裡全家上下十幾口人,都給血洗屠盡,連幾個幼齡稚童都沒有放過,據說就那麼給挑掛在長矛上,另外一些寨子則舔着臉去給沈門草堂幾位管事的甘心做狗,認了叔父乾爹,甚至還有一位四十幾歲的寨主,認了草堂裡一名年紀輕輕的女子做乾娘,只因為她是草堂裡一位魔道凶擘的寵妾,這些無半點道義廉恥可言的事情,尤其是官匪勾結,韓芳素來不齒,也難怪偌大一座忠義寨日薄西山了去,說來好笑,寨子能夠散而不倒,還要歸功於山腳那個青竹娘,若不是她跟草堂數一數二的魔頭有過半年露水姻緣,其餘幾座大寨子想必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早就真刀真槍趕來吞併了。
  
  響了兩下敲門聲,張秀誠無需等到應諾,就推門而入,他與韓芳意氣相投,又是管領寨子內務的軍師,不必在細枝末節上矯情。韓芳見到這位相識多年的嫡繫心腹,心情好轉,喊了一聲張秀誠的字,笑道:“涪靈,睡不着?”
  
  張秀誠臉色陰沉道:“方大義和洪遷二人又打起來了,還揚言立下生死狀,說不共戴天,請我去寫狀子,我一氣之下就誰都不理睬,省得鬧心。”
  
  韓芳笑道:“為了宋馗那個從青樓花兩百兩銀子買來的小妾?”
  
  張秀誠冷哼一聲,“口口聲聲為兄弟兩肋插刀,到頭來還不是為女子與兄弟拔刀相向。”
  
  韓芳愧疚道:“我也知道那女子其實早已跟洪遷勾搭私通,本該就該入他的屋子,不過方大義眼饞,硬要從中作梗,壞了這樁好事,的確不占理。你有為難,其實都怪我,洪遷早年上過幾年私塾,這些年與你學了許多醫卜天象,也有不小的志向,這小子才二十四五歲,一心想要一刀一槍博取個封妻蔭子,好光宗耀祖,若非感激你的栽培,以他的本事,早就好轉投門戶,換一個與官府有交情的寨子,偷換了戶籍,未嘗沒機會建功立業,而寨子上下都知道方大義跟我關係好,他也以韓家小孩兒自居,所以讓你裡外難做人,是我韓芳的錯。”
  
  張秀誠臉色稍霽,擺手道:“大當家的言重了。涪靈只是可惜這份家業啊。”
  
  韓芳輕嘆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儘是無可奈何的糟心事。”
  
  韓芳站起身,和首席謀士來到窗口,微風拂面,接着明朗月色眺望山間夜景,心境清寧了幾分,突然笑道:“鄉里婆娘鄉里樣,那狐媚子不管如何面容姣好,也是一身的鄉土味道。”
  
  張秀誠會心笑道:“洪遷方大義也不過是鄉里漢子,沒嘗過山珍海味,自然卯足了勁頭去爭搶個頭破血流。你瞧瞧,這不就邀約來到廣場上比試了。”
  
  韓芳雙手按在窗欄上,“不打緊,方大義看著粗獷,心思其實比懷春女子還要細膩幾分,一肚子算計最多,他也只是藉機找洪遷的麻煩,如今寨子凋零,第三把交椅空懸,他就想要把搶先放在屁股底下坐著,洪遷根骨好悟性也不差,武藝穩步晉陞,方大義也只能憑仗蠻力趁早打一架,再過一年半載,就不用跟洪遷較勁了。這頭黑牛小聰明太多,哪裡知道洪遷根本志不在此,其實如今多結交一些香火情,以後指不定還要靠洪遷撐着那桿杏黃旗。涪靈,回頭我教訓一頓方大義,讓他安分守己,你也與半個徒弟的洪遷說幾句,咱們啊,真是又當爹又做娘的,辛苦。”
  
  張秀誠笑道:“算好的了,比起那些給人當孫子的寨主們,咱們起碼還算是給人做長輩。”
  
  兩人相視一笑。
  
  張秀誠皺眉問道:“大當家,那名叫徐朗的姑塞州士子如何處置?”
  
  韓芳搖頭道:“不去計較,今時不同往日,不管他是負笈遊學的士子,還是官府處心積慮派遣的探子,咱們都招惹不起,前者還好,以禮相待,若是後者,即便惹不起,總還能躲得起。”
  
  張秀誠眯起一雙杏子眼,殺氣凜然:“無妨,官府真敢帶兵剿殺我們,不留退路,只需讓我帶上十名精悍兄弟潛伏入城,殺這些官老爺的後院一個雞犬不留。”
  
  韓芳笑道:“你這雷部天君,可不像方外真人。”
  
  張秀誠眼神黯淡,喟然道:“什麼真人,本就是披着道袍的匪人,只會在紙堆裡降妖除魔捉鬼,”
  
  韓芳一臉遺憾道:“是寨子廟小,容不下涪靈兄施展滿腹才華和拳腳,如果當初能夠再勢大幾分,壯大到三百兄弟,就有了份量去要價要官,被朝廷招了安,少不得能有六七個流內實權官職,三四十個品外散官,且不說涪靈兄的經緯韜略,僅就道德宗外門弟子的身份,何至於在寨子裡對付那些柴米油鹽。”
  
  張秀誠伸出雙指撚鬚,豁達笑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這等凡夫俗子強求不得。”
  
  韓芳驀地睜大眼睛,與此同時,道人脫口而出:“不妥,這魔頭怎的露面了!”
  
  韓芳眼角餘光瞥了一眼身邊道士。
  
  青石鋪就的校武場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行人,俱是山上罕見的錦衣華裳,而且寨子裡的草寇即便穿上綢緞服飾,也難免有沐猴而冠的嫌疑,這十幾位俊男美人則氣質熨貼得很,好似天庭仙人下凡塵,讓人眼紅嫉妒,為首中年男子身穿一襲廣袖大白袍子,赤足而來,面如冠玉,不佩刀劍,但身邊有數名唇紅齒白的捧劍侍童。有這等氣派場面的,不用說也是六嶷山長樂峰沈門草廬的貴人駕臨。當韓芳看到洪遷退出場外,不跟方大義廝殺,走向那名好似人間公侯的雍容男子,畢恭畢敬作了一揖,韓芳一顆心頓時沉入谷底,果不其然,洪遷已經偷偷改換門庭,投了那座草堂,韓芳嘴角冷笑,道人張秀誠勃然大怒,怒斥一聲“孽障”,身形直掠出窗,飄落廣場,方大義和十幾名看熱鬧的寨內兄弟也都如臨大敵。
  
  張秀誠抽出背後松紋桃木劍,劍指洪遷,痛心道:“洪遷,寨子待你不薄,當初你擅殺官兵,走投無路,是當家的憐惜你一身本事,才收容你,為何要做出這等忤逆之事?!”
  
  洪遷淺淡一句話就讓半個師傅的張秀誠啞口無言:“人往高處走。”
  
  洪遷繼續面無表情說道:“不錯,是我稟告鐘離仙師,有陌生男子試圖接近青竹娘,青竹娘既然進入過草堂仙府,本就應當生是草堂的人,死是草堂的鬼,她作風不檢點,我去與仙師說上一句,這有何錯?師父,仙師已經答應我,只要你肯離開寨子,仙師法外開恩,草堂會有你一席之地,這等潑天榮華,不正是師父你夢寐以求多年的嗎?徒弟好心好意為你搭了一條青雲梯,何錯之有?鐘離仙師這趟出行,順路而來,無意跟寨子計較,只是去取了那對狗男女性命。”
  
  赤腳踩地的顯貴男子終於開口,眯眼道:“聽說忠義寨裡兩位當家的身手不俗,要不然跟洪遷一起給本仙做假子,不過是改了原本姓氏,賜姓鍾離。不過這之前本仙還要看看到底是否入我法眼,看你韓芳棒法到底是如何的打遍邊境十三鎮,看你張秀誠是不是真的劍術能引雷,如果讓本仙大失所望,這座寨子今夜也就踏平,抹去名號,這桿杏黃旗早就讓草堂諸位高人不順眼,替天行道,行的竟是歪門邪道,可笑至極。”
  
  男子抬起頭,面露訝異。
  
  旗幟頂端,站着一名負劍而立的年輕男子。
  
  他怒極而笑:“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敢當着本仙的面抖摟那幾分彫蟲小技,洪遷,去斬了旗杆。”
  
  若是斬旗,就等於跟寨子結下血海深仇,洪遷知道其中輕重,但仍然咬牙前奔,一刀砍斷旗杆。
  
  不敢當着草堂魔頭的面去攔下洪遷的張秀誠臉如死灰。
  
  忠義寨,徹底完了。
  
  旗杆轟然倒下,塌向廣場中央,但那名只敢在山腳跟一名寡婦乾柴烈火的遊學士子,並沒有失足墜地,身形始終筆直如槍矛,和旗杆一同落地時,砸地的旗杆晃蕩而起,被他一腳踢出。
  
  旗杆做劍,激射向意態逍遙的草堂魔頭。
  
  洪遷期間怒喝一聲,劈下一刀,不曾想鋒鋭刀鋒砍在,非但沒有斷去旗杆,一股巨大勁道反彈入刀,幾乎握刀不住。氣海翻騰的洪遷踉蹌後退幾步,眼神驚駭望去,已經看不到那文弱書生的蹤跡。
  
  姓鍾離的草堂魔頭嗤笑一聲,踏步而出,伸出一掌按在旗杆一端,寸寸斷裂。
  
  高手風範盡顯無疑,眾人只瞧見勢如破竹的畫面,卻沒看到他腳步悄悄後滑了幾寸,魔頭數次提氣,都止不住後撤跡象,眼神已然驚懼不輸洪遷。
  
  當他看到那名年輕劍客一閃而逝,終於按捺不住,沉聲道:“劍來!”
  
  劍童趕忙丟出一柄佈滿冰裂肌紋的樸拙古劍。
  
  下一幕,便是那年輕人站在六嶷山赫赫有名的中年魔頭身前,一隻手越俎代庖替主人接住了古劍,另外一隻手掐住魔頭的脖子,往上提起。
  
  魔頭碎裂了一桿旗幟,這個年輕人便讓手中古劍寸寸扭曲崩斷。
  
  徐鳳年盯着這張猙獰通紅的臉龐,冷淡問道:“你也配用劍?也配‘劍來’二字?”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2 13:10
孤身赴北莽 第八十五章 戾氣

  徐鳳年隨手丟了那柄曾經號稱削玉如泥的廢劍,又問了一句:“誰準你說劍來二字?”
  
  在六嶷山上作威作福慣了的鐘離魔頭,雙手死死抓住這年輕劍士的那隻手,雙腿竟然無力蹬踏,只像是在抽搐,一掐之下,他驚覺自己全身氣機都跟潰散了一般,拚命蓄力仍是無果,這才是真正可怕之處,若是平時,有人膽敢如此猖狂無禮,還不得被他拿劍剁成肉泥喂狗,可眼下這位比他還要魔頭的年輕人形勢比人強,拼着臉色由紅轉入病態青紫,艱難喘氣道:“聽說離陽王朝有劍仙李淳罡曾說劍來二字,是我輩劍士楷模,便偷學拿來竊用了,公子若有絲毫不滿,本仙,不不,我鐘離邯鄲便不再說了,這輩子都不再說這二字……”
  
  徐鳳年哦了一聲,抬起手,看似輕描淡寫一巴掌拍在這名草堂仙師的頭顱一側,然後一顆腦袋就拔起脫離了身軀,落地後滾西瓜似的滾出去老遠,徐鳳年丟掉無頭屍體,輕聲笑道:“劍和來二字,如此普通的字眼,你承諾一次不說,想必很難,為了不讓你失信,只好幫你一把。”
  
  那個方才給鐘離邯鄲遞劍的侍童,見到主子暴斃,顧不得什麼,也不去深思為何主子怎就一招身死,只當是被小人算計,大意所致,他一把搶過另外一名捧劍僕役的名劍,鏗鏘拔劍後,紅了眼睛怒斥道:“你這喪心病狂的鄉野雜種,知道鐘離仙師是我沈門草廬的下一代廬主嗎?定要讓你五馬分屍,死無葬身之地!”
  
  劍童盛怒之下的一劍劈來,在武道修為不弱的韓芳張秀誠等人看來已然不容小覷。徐鳳年左手五指鉤爪,那顆滴抹了一路血跡的頭顱憑空飛回,恰巧被劍童一劍劈成兩瓣,但濺射血液都被一層海市蜃樓盡數彈開,倒是出劍的跋扈劍童滿臉血污,他這一劍砍瓜切菜劈開了主人的腦袋,懸停那名背劍書生頭頂三四寸處,不論他如何加重力道,都劈砍不下去。徐鳳年緩慢抬臂,屈指一彈,劍身盪開,掙脫劍童手心,反拍在他白皙臉頰上,瞬間浮現出與劍身同等寬度的長條紅印,劍格鑲嵌有一枚珍稀貓眼石的古劍脫手以後,又古怪扯回徐鳳年手中,一寸一寸砰然龜裂,對著被打懵了的劍童笑道:“我連沈門草廬都不曾聽說,又怎知腳下這腦袋開花的廢物是誰?你主子才上了黃泉路,既然你忠心耿耿,作伴去?否則以你劍劈華山的絶代劍士風姿,相信回到草堂也是殉葬的命運。”
  
  劍童這才醒悟雙方天壤之別,才說出口一個不字,就被一腳踹得身軀如挽弓,倒飛出去五六丈外,吐血而亡。
  
  徐鳳年這才問道:“你想說什麼?”
  
  一座廣場兩批立場不同的人物,都是悚然動容。
  
  洪遷悄悄挪步,想要逃離這是非之地,斬旗之後,就已經與忠義寨恩斷義絶,絶無半點迴旋餘地,好不容易卑躬屈膝找來的大靠山橫死當場,不說這名手腕血腥的掛劍士子如何計較,便是師父張秀誠和大當家韓芳兩人就夠他吃一大壺,才溜到廣場邊緣,徐鳳年就轉身盯住這名不遺餘力去攀爬地位的草寇,微笑道:“洪當家的,別急着走,這桿杏黃旗被你斬斷,只是你和寨子的恩怨,與我無關,不過聽青竹娘說起,當年她男人莊子被破,也是你隱姓埋名,先做了幾個月的莊子清客,然后里應外合,事後你一槍捅死了那名讀書人,好些往日裡經常和你說笑的清秀丫鬟,也都在那一晚被你提起褲腰帶後給殺了一乾二淨,既然鐘離邯鄲死了,來來來,你若僥倖贏了我,青竹娘就是你帳幕玩物了。”
  
  洪遷滿臉苦澀悔恨道:“徐公子說笑了,洪某豈敢對你不敬。”
  
  道士張秀誠突然高聲道:“懇請徐公子將此人留給在下!事後要殺要剮,張秀誠絶不還手,悉聽尊便!”
  
  徐鳳年反問道:“你當日在山腳酒肆,不是一劍想要割去我的頭顱嗎?”
  
  張秀誠平靜道:“只要徐公子肯放過忠義寨,張秀誠殺死洪遷,自當以死謝罪!”
  
  徐鳳年笑了笑,攤手示意張秀誠放開手腳搏殺,清理門戶。
  
  徐鳳年望了一眼軟綿綿縮成一團的杏黃底朱紅字旗幟,自言自語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沒有錯,可之後,吃上了酒肉,從手無寸鐵變作了手拿兵器,到頭來殺得最多的還是與你們一樣的百姓,到底是誰在替誰行道?”
  
  徐鳳年看著那幫瑟瑟發抖的草堂僕役,狐假虎威,既然連那頭山大王都死了,還能威風什麼?徐鳳年扭頭對韓芳說道:“韓大當家的,借七八匹馬,與我一同前往沈門草廬見識見識人間仙境,如何?”
  
  韓芳抱拳朗聲道:“韓某人不敢不從!”
  
  幾名忠義寨草寇戰戰兢兢從馬廄牽來十幾匹駿馬,生怕這位比魔頭還魔頭的俊哥兒嫌馬匹少了不夠眼力勁,就把他們給一併宰了,這可真就是冤死了。洪遷已經被張秀誠糾纏下來,還有幾名精壯漢子站定,形成一個包圍圈,對上成名已久的道德宗不記名弟子張秀誠,洪遷本就沒有勝算,而且他的武藝大多出自張秀誠傳授,短處彰顯,處處被針對,捉襟見肘,虎視眈眈的方大義見着機會,一板斧揮下,就在洪遷後背劃開一道大口子,洪遷已經沒那氣力去怒罵這頭黑牛的不講規矩,就在此時,才牽過馬繮準備躍身上馬的徐鳳年一掠而過,手中扯過替天行道四字旗幟,奔至方大義身後,一手拍爛後背,壯如熊羆的漢子尚未撲倒,頭顱就給那面旗幟裹住,如同一顆粽子,慢慢地被活活悶死。
  
  廣場上清風吹拂,卻讓所有人直墜冰窖。
  
  洪遷被張秀誠一劍透胸後哈哈笑道:“死得好!都死得痛快極了!老子下輩子還做帶把的爺們,只求老天爺讓韓芳張秀誠你們幾人都成女人……”
  
  不等他將臨終遺言說完,張秀誠一劍攪其爛心肺。
  
  徐鳳年瞥了一眼杏子眼的道人,平靜道:“看在青竹娘說你還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份上,留你一條性命,以後該作甚,等我和韓大當家回來再做定奪。”
  
  殊不料這名道士也是果決性子,揮去劍尖血滴,倒提一把桃木劍,作揖低頭,直截了當說道:“不用如此麻煩,張秀誠願意和徐公子一同前往那座草堂。”
  
  徐鳳年對那幾名草堂侍從生冷吩咐道:“捎帶上鐘離邯鄲的兩瓣頭顱。”
  
  一行人騎馬奔向一個時辰馬力外的長樂峰,忠義寨外其實有一架富麗堂皇的馬車,不過徐鳳年不坐,也就沒誰敢造次。
  
  有資格占山為王的宗派府門,大抵都算足金足兩,遠的像是隔江對峙的龍虎山和徽山軒轅,近一些的像是青羊宮,都是信眾萬千,別說宗主之流,就是一些雜魚角色,也都水漲船高地高高在上,神仙得不行。落在常人眼裡,只覺得雲遮霧罩,自然而然就生出敬畏之心,這沈門草廬是六嶷山當之無愧的山大王,而眼前這位被拎野鴨一般扯住脖子的魔頭,喜歡自稱仙師,實力在草堂可躋身前五,前幾年傳言已經臨近二品,徐鳳年按照從青竹娘嘴裡得知的瑣碎細節,草堂大概能有兩位二品境界即小宗師坐鎮,就橘子州一州而言,的確相當不差了,草堂主人姓沈,這個姓鍾離的是廬主不光彩的私生子,不過習武天賦不差,四十歲前有望晉陞二品境,是不是私生子就不痛不癢了,兵強馬壯者為王,是自古而來的鐵律,朝野上下,擱在哪裡都管用。沈門草廬之所以被戴上魔門的帽子,是由於草堂擅長房中術和密宗雙修,歸根結底,就是只要和魚水之歡有關聯的,草堂都精通,沈氏子弟下山,要麼是殺人父母擄奪年幼鼎爐,要麼就是護送成器的成熟鼎爐給達官顯貴,甚至與北莽皇帳一些兩姓宗親都有生意來往,這也是草廬能夠金玉滿堂的根源,其實雙修術雖然歷來被斥為邪僻左道,但一些脫胎於佛道典籍的正統神通,根祗並不歪曲,這恐怕也是沈氏武學棟樑世代輩出的關鍵所在。
  
  韓芳默不作聲,在這名書生身畔騎馬夜行。
  
  只是心思跌宕,既然是掛劍負笈遊學,這還不曾出劍,就一巴掌拍去鐘離魔頭的腦袋,豈不是有了二品境界?!這自稱徐朗的士子才及冠幾年?竟然就有了這等遙不可及的可怕實力,這讓韓芳只感到人比人氣死人,不過對於徐朗前往沈門草廬,並不看好,被裹挾前往,是逼不得已,總不能像那個捧劍侍童一樣才說出一個不字就死在當場,但是到了草堂以後如何權衡利弊,就有些頭疼,別的不說,草堂杵着兩尊沈氏老供奉,久在二品境界高居不下,一個身後劍還未出鞘的徐公子,是不惜命?還是胸有成竹?
  
  張秀誠跟在身後,只是覺得這名讀書人好重的戾氣!
  
  就像一方上品古硯研磨出來的墨水,異常濃稠。
  
  徐鳳年手裡正握有劍童那邊拿來的一柄佩劍,是模仿東越劍池青銅劍的造型,厚格黑漆,大氣古樸,徐鳳年鬆開馬繮,一手提劍,一手屈指輕彈,聲音清脆悠揚。他突然問道:“方大義之流,鬧市之中,嗜好不問青紅皂白就掄起板斧砍殺過去,就只有酣暢淋漓,沒有半點不忍?”
  
  韓芳泛起自嘲,正要說話。張秀誠率先開口說道:“方大義洪遷這些亡命之徒,上山之前本就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善人,都是殺人不眨眼之輩,意氣用事,不分對錯,對自家兄弟而言,自然足以稱讚一聲義薄雲天。這就像中原二十四孝裡頭那些所謂的殺兒養母臥冰求鯉,都是瘋魔了心竅,終歸是有悖人倫常理。當年寨子也有過一些出身清白的官家子弟,被我用計,害得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被官軍追殺,不得不入寨子做匪寇,這些人,對此也曾十分惱火,只不過大當家的也有大當家的難處,一個寨子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兄弟們忠心有多少,說到底還是看方大義這些莽夫,讀書識字多了的,心眼活絡,少有樂意在一棵樹上吊死的,後來忠義寨被六嶷山其餘寨子合著伙來排擠,鳥獸散,散去的正是這些肚子裡有學問有墨汁的兄弟,投了別門別戶後,反過頭對忠義寨禍害起來,也最為不遺餘力,三當家的宋馗,就是被以前一位兄弟設計騙去城中,才有的牢獄之災。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下作,許多到了山上也不拉幫結派樹立山頭的兄弟,心灰意冷下山以後,也都對忠義寨有情有義,算得一場好聚好散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說道:“在山下跟青竹娘討教了許多經營寨子的手段,多少知道你們的不易。”
  
  張秀誠肚裡忍不住罵娘,求你這尊大魔頭別再討教了,都擁有這般凌厲無匹的身手神通了,難不成也要學咱們弄一座寨子玩耍?
  
  張秀誠心頭一熱,難不成六嶷山要換天了?
  
  韓芳亦是心有靈犀,兩人相識,視線一觸即閃,一切盡在不言中。
  
  一名在廣場上撿回那柄嵌有貓眼石華貴名劍的劍童騎馬奔來,焦急稟告道:“公子,有人偷溜!”
  
  徐鳳年其實早已通過辨識馬蹄聲得知真相,還是多此一舉轉過頭望去。
  
  估計是從主子那裡學了七八分真傳狠辣心腸的劍童以劍做匕首,趁機直刺徐鳳年脖頸,連韓芳和張秀誠都沒料到這劍童如此膽大包天,性子剛烈更是可見一斑。
  
  徐鳳年輕輕拋去手中青銅劍,插在那名逃竄草堂僕役的後背,墜落下馬。
  
  雙指輕鬆擰住劍尖,兩匹馬依舊並駕齊驅,徐鳳年沒有立即痛下殺手,只是抽過了這柄價值不菲的好劍,然後笑眯眯道:“去,去屍體上拔回那柄劍,至於逃不逃,隨你。”
  
  劍童呆立當場,隨即崩潰得嚎啕大哭。
  
  徐鳳年倒轉過劍,一腳踢去,才回過神準備去拔劍的劍童如風箏飛出撞在山壁上,氣斷死絶。
  
  張秀誠噤若寒蟬。
  
  這個魔頭性情怎的比手段還詭譎難測。
  
  坐在馬背安穩如山的徐鳳年將劍拋給韓芳,雙手插袖,眯起丹鳳眸子望向遠方前路。
  
  記得以前那段見着帶刀持棒蟊賊就是生死大敵的寒磣歲月,每次翻山越嶺,有個立志要做女俠的小姑娘都會歡樂嚷嚷大王讓我來巡山呦,巡了南山巡北山呦,每次末尾還不忘呦呦呦顫音不止。
  
  徐鳳年平靜道:“要是被你這位女俠知道上山只是痛快殺人,還認我這個好哥們嗎?”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2 13:11
孤身赴北莽 第八十六章 一氣六百甲

  徐鳳年上山,只想學李淳罡那樣一人殺千軍。
  
  春雷雖未帶在身邊,養意照舊。
  
  徐鳳年自己也已經察覺到積鬱有太多殺意和戾氣,再這樣下去遲早走火入魔,到時候北涼少了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北莽倒是多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新魔頭。
  
  大致問過了沈門草堂的家底,得知除去兩位不食人間煙火架勢的老爺子穩居二品,像鐘離邯鄲這般實力的“高人”,也有四五個,對於軍鎮林立的橘子州來說,已經是夾縫裡求生存後的大氣魄,北莽以鐵腕治理江湖勢力,五大宗門中與軍鎮無異的提兵山排在第三,棋劍樂府墊底,因為有登榜武評的洪敬岩拉起大旗,以及劍府府主劍氣近幾大隱世高人壓陣,無人敢心存輕視,有這五頭以鯨吞姿態吸納武林資源的猛獸珠玉在前,超一流和一流門派之間就割裂出一道不可踰越的鴻溝,徐鳳年對此並不奇怪,北莽只祭出有此種手筆,才好在戰時第一時間集結起武林實力,融入軍中,給予離陽王朝重大打擊,以此看來,當初徐驍馬踏江湖,讓一座江湖支離破碎,實在是有利有弊,俠以武亂禁,擅殺士族和官員,對於朝廷而言是頭疼的事情,可是一旦被鐵騎碾碎了風骨,踩斷了脊樑,江湖也就沒了生氣。
  
  徐鳳年瞥了一眼韓芳,這名坐忠義寨頭把交椅的耍棒英雄,出身名門,韓家是邊陲重地薊州百年的砥柱,不知抵擋下幾波北莽的游掠侵襲,韓家老爺子曾經有過率領八百精鋭家騎,衝擊六七萬北莽軍的壯舉,認準王旗所在,直直殺去,戰功顯赫。這並非野史虛誇,向來被治史嚴謹的內廷史官所承認,賦以濃墨重彩撰寫。
  
  有韓家控扼薊州幾處要害關塞,導致前四十年北莽遊騎南下,無數次碰壁後都折損得肉疼,乾脆繞道而行,韓家親軍因此一直被北莽皇帳視作除之後快的心腹大患,韓家可謂滿門忠烈,有趣的是這一百年來,不論天子姓什麼,只要你坐上龍椅穿上龍袍,韓家便忠心耿耿,為你殫盡竭慮把守邊關,韓家子弟不惜赴死再赴死,戰死沙場的嫡系子弟不計其數,直到十年前,張鉅鹿和顧劍棠主動邊鎮輪換,北涼軍的發軔之地兩遼,尤其是錦州,最為反彈劇烈,幾乎釀造出春秋大定後的第一場兵變,接下來便是薊州韓家,韓家雖未傳出任何不滿言辭,甚至已經開始舉族搬遷,但薊州不知為何一夜之間嘩變,這才有了出自張鉅鹿之口的一句傳世名言“皇帝不急太監急”,皇帝?這等於給薊州動盪定下考語,韓家一門百人,被誅連,之後更是傳首邊軍,韓芳是位列韓氏族譜上的亂臣賊子,只是離陽王朝鞭長莫及,總不太可能來到橘子州腹地絞殺這名欽犯餘孽。當年和徐驍以及二姐徐渭熊一起雪夜圍爐煮酒說天下,說及含冤待雪無望的薊州韓家,徐驍只提了一句:說到底韓老爺子還是兵不夠多。二姐則輕淡加了一句:朝廷篤定韓家被忠義二字拖累,不會造反,所以更該死。
  
  一針見血,兩針見骨。
  
  徐鳳年曾好奇詢問徐驍是不是他從中作祟,故意將北涼和兩遼禍水引向薊州,徐驍反問着說你猜?徐鳳年那會兒脾氣急躁得跟王府鋪設的地龍一般,就罵了一句猜你大爺。
  
  徐驍唯獨跟子女才有好脾氣,依然笑眯眯回了一句,我可不就是你爹嘛,你再猜。然後正值少年的徐鳳年便徹底無言以對了。
  
  那時還未去上陰學宮求學的二姐破天荒捧腹大笑。
  
  終於臨近沈門草廬,沈氏僕役被一腳踢死一個一劍刺死一個,活下來的再無下山入寨時的囂張氣焰,哪怕快進入自家地盤,也不敢有所情緒表露,仍是板著臉騎馬在那名負劍書生身後。
  
  長樂峰上竹木建築鱗次櫛比,數以千計的大紅燈籠高高掛,牌樓懸有六嶷天頂四字,兩根樑柱是昂貴無比的金絲楠木,合抱之木,楠木本就是官家採辦的皇室用木,大殿修葺以及陵墓柱棟皆是用上等楨楠,而金絲楠又是楨楠裡的第一等,春秋時中原西蜀南唐幾國,每隔幾年就要出現一兩樁動輒幾十顆人頭落地的運楠舞弊案,當朝趙家天子更是傳出過假借修整西楚皇陵名義盜取珍藏楠木的滑稽醜聞,因為金絲楠木本身生長有霞光雲海效果,尤其是大料,無需雕琢,就讓人目眩神搖,徐鳳年騎馬過牌樓,轉頭視線停留在金絲楠柱上,嘖嘖道:“真是有錢的大戶人家。”
  
  韓芳和張秀誠是頭回親臨沈門草廬,大開眼界之餘,俱是憂心忡忡,沈氏每富可敵國一分,他們陪葬的可能性也就增添一分,如何能有笑臉。
  
  徐鳳年看著呼啦啦從主樓兩側洶湧衝出的兩股人流,自言自語說道:“徐鳳年,記住了,可別不把二品小宗師不當盤菜啊。”
  
  徐鳳年轉身伸手淡然道:“拿來。”
  
  一名草堂扈從趕緊拋過浸透血水的包裹,騎馬前行,馬蹄踩在白玉石廣場上,格外響亮,相距一百步,徐鳳年隨手丟出裝有鐘離邯鄲兩片腦袋的包裹,盯住一位白髯及胸的拄杖老者。
  
  不是所有人都能讓沈氏廬主大半夜從鼎爐白嫩肚皮上爬起身來親自出門招待的,不過既然有高屋建瓴的說法,住得高當然就會有住得高的好處,負責值夜瞭望的沈門子弟早已傳去消息,層層遞進,愈演愈烈,這才驚動了不問俗事許多年頭的老人,鐘離邯鄲正是他的私生子,被證實有望在壯年步入二品境後,逐漸被寄予厚望,倍受草堂器重,許多原本屬於嫡長房的諸多資源都開始傾斜向鐘離邯鄲,甚至連他鳩殺當年害死他親娘的一名姨娘,都被草堂一筆帶過,後來又以白綾勒死一個,這才被責罰去後山字劍齋閉樓面壁一年,事實上也不過是被按下氣焰去靜心習武瀏覽秘笈而已。今晚明明有貴客才前一腳造訪府邸,鐘離邯鄲後一腳便乘坐馬車私自下山,這不算什麼,驚訝的是回來時竟然不見了身影,如何能讓在他身上耗費大量財力心血的草堂安心。
  
  雙方對峙。
  
  一名佩有纖細青銅劍的沈氏子弟得到眼神示意,小跑去打開包囊,瞠目如見鬼。也差不多了,見鬼稱不上,不過是是死人的頭顱。
  
  背對家族眾人的劍客神情複雜,轉身後斂去眼中一抹隱藏極深的狂喜,滿臉悲慟顫聲道:“廬主,鐘離邯鄲,死了!”
  
  拄杖廬主怒極,胸前長髯飄拂,提起那根重達百斤的精鐵枴杖,重重砸入玉石地面,炸出一個窟窿,喝道:“你是何人?!”
  
  徐鳳年不拉繮繩,雙手插袖,背春秋劍不動如山坐在馬背上,平聲靜氣道:“實不相瞞,我跟這個自稱鐘離邯鄲的草堂劍客是初次見面,無冤無仇,不過他說了劍來二字,說是要模仿李劍神大雪坪的風采,可說是劍來,卻也沒見到有一千幾百柄劍飛來,僅是讓捧劍侍童丟了一把破劍過來,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湊巧想殺人想瘋了,就一巴掌拍掉了他的頭顱,你們沈門草堂若是也聽不下去看不下去,不妨車輪戰上陣,我一人一劍,都接下來便是。”
  
  長髯廬主臉色陰沉得讓附近沈氏子弟膽顫,不敢正視,入二品境界年數比這名高坐馬背負劍青年肯定還要長久的老人握緊枴杖,殺機勃勃,眯眼問道:“師出何門?”
  
  徐鳳年一臉訝異道:“我都殺了你兒子,你還跟我嘮叨,我是你老子不成?”
  
  韓芳和張秀誠面面相覷。
  
  他們也算閲歷不淺的老江湖了,可委實是沒見過這樣形同市井潑皮的高手啊。
  
  “好好好!”怒極大笑的廬主連說了三個好字,雙手按在龍頭枴杖頂端那顆龍嘴叼銜的碩大夜明珠上。
  
  在場不管是托庇於草堂還是沈氏嫡系,總計有六十幾人,其中兩側弓弩手有十三名。不過陸續有人進入場內,尋常人走入其中都要迷路的那種家大業大,消息難免滯後,就像石子投湖心,漣漪要想波及湖畔,總歸是要一些時間的。
  
  徐鳳年默唸給自己聽:“要殺我,生死自負。”
  
  徐鳳年飄然下馬,風儀出塵。
  
  弓弩第一撥潑水勁射已然撲面,徐鳳年一掠滑行數丈,輕鬆躲過飛羽箭矢,可憐那匹高頭大馬瞬間給射成了刺蝟,轟然倒地不起。
  
  一名闊刀壯漢大踏步前衝,不給他任何出手機會,徐鳳年驟然加速,擦肩而過時,一袖揮出,整個龐然身軀就側飛出去,光是傳出肩膀碎裂聲就十分聳人聽聞。
  
  隨後跟上的三名草堂豢養劍士心知不妙,剎那間布起江湖上還算常見的三才劍陣,劍鋒抹畫眼花繚亂,徐鳳年雙手攤開,擰住兩枚劍尖,身體後翻,躲開中間一劍,手指間兩柄利劍立即扭轉,一名聰明圓滑些的劍士跟着做出一記翻滾,才使得佩劍不至於脫手,另外一名動作遲緩一些,虎口開裂,鮮血直流。好不容易保住臉面的劍士才暗自僥倖,一股力道就由劍尖湧至手腕,身體被氣機兇狠前扯,正想棄劍後撤,徐鳳年拎劍側移,如魚游水,手背猛然拍在措手不及的劍士胸膛,噴出一團猩紅血霧,踉蹌後退時,徐鳳年抬腳高不過膝,蘊含巨大寸勁的一腳踹在劍客小腿上,讓其身體騰空前撲,緊接着一記膝撞在那人額頭。
  
  開花。
  
  劍客撲在白玉石板上,僅是象徵性抽搐了兩下,就帶著這一生的榮辱起伏迅速死去。
  
  徐鳳年兩袖翻搖,弓弩射出的第二撥箭矢陷入兩座詭譎漩渦,最終被反向刺去,躲得快的才逃過一劫,仍有三名弓弩手死於非命。
  
  沈門草堂以習劍之人居多,七人七劍瞬發,任何一把劍,都帶著不計生死的勁頭氣勢,似乎這些江湖豪客也被激發了澎湃血性,每一劍皆是攻敵必守竅穴。徐鳳年也不急於殺敵破陣,游魚滑行,像是優哉游哉閒庭信步,負劍的修長身形瀟灑躲避,除去幾劍撩刺下盤,有過移動,其餘七八息內揮出的幾十劍竟然都沒能讓他雙腳離開原地,只見這名儒雅如士子模樣的年輕人身體仰去復起,潮漲潮落,只是偏偏不倒。
  
  任你千萬劍來襲,我自雙腳生根。
  
  一名冷靜觀戰的金冠紫衣男子站在廬主身畔,見到父親點頭後,一劍出鞘如龍鳴,劍氣隱隱縈繞,在七劍間隙朝徐鳳年心口刺出歹毒一劍。
  
  徐鳳年雙手抱圓,籠罩住長劍,和他心口近在咫尺的幽綠劍芒不得前刺分毫,手心再度畫圓,劍身隨之流轉。和鐘離邯鄲有五六分形似的紫衣男子微皺眉頭,不去強硬握劍,而是掌心推在劍柄上,終於向前推出幾寸。
  
  徐鳳年向後飄去,連這一刺和七劍一齊躲掉。
  
  時刻關注場內局勢的弓弩手立即潑灑出第三撥箭雨,不求殺敵斃命,只求不給這名劍客換氣機會。
  
  一氣換一氣之間,正是如同陰陽間隔的緊要時分。
  
  那些勢均力敵的生死搏殺,比拚的就是換氣精巧,當然還有氣機充沛程度,雙方絞殺,如氣囊互相針刺,就看誰漏得更慢一些。
  
  當初江畔。
  
  一位羊皮裘老頭兒剎那間八百里流轉的一氣長存,便殺去六百鐵甲!
  
  步入大金剛初境的徐鳳年不進反退,再次讓箭雨落空,紫衣男子臉色微變,以氣馭劍,帶劍返身便退。
  
  海市蜃樓暴漲,硬抗六劍,五指成鈎,按住一顆腦袋,指尖磅礴氣機所致,將其炸爛。
  
  雙手捲袖結青絲。
  
  剩餘六劍完全失去準頭,一番雜亂無章的橫衝亂撞,再無起初井然有序的凌冽氣象。
  
  徐鳳年以偷師而來的半吊子胡笳十八拍,眨眼過後,便拍死了六名死不瞑目的劍客。
  
  站在屍體中間的徐鳳年雙手起崑崙,閉眼低聲道:“李老頭兒,要不你睜眼看看我一氣殺幾人?”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2 13:12
孤身赴北莽 第八十七章 父子和忠佞

  六名被胡笳拍子拍死的屍體,以這名負劍書生為圓心躺在玉石廣場上,鮮血流淌,一戰之下,弓弩手都給驚呆,忘了射出下一波羽矢。
  
  長髯廬主怒喝一聲:“沈氏子弟當先行!”
  
  兩個包圍圈一瞬成行,小圓是二十餘沈氏成員,夾雜有草堂栽培的死士,外圍大圈是四十幾個長樂峰客卿,隨着戰事逐漸酣暢,又有三十多人湧入白玉廣場。小圈驟然縮小,二十餘柄刀劍相加,徐鳳年左腳抹出寸許,雙手起勢斷江撼崑崙,加上目盲琴師那邊模仿胡笳拍子感悟而得的結青絲,頗有教山巔風起雲湧的大宗師風範,身形翻搖,氣機滾滾如長河東去,沈氏子弟自幼習武,淬煉體魄遠比尋常宗派來得得天獨厚,更有上乘秘笈參閲和高人領路入門,二十刀劍來襲,章法森嚴,雖然被浩蕩氣機挫敗,小圓復原擴散,只有幾名刀劍離手毀去,大多數人都安然無恙,趁手兵器脫手的幾位,也幾乎同時就接住身後大圓人物中拋借來的上品刀劍,圓陣一縮一伸,盡顯沈門草堂底蘊。
  
  西蜀有天下間最大的一塊龍壁,猶有勝過當今離陽皇城九龍壁,當初李淳罡以三千道劍氣,激盪滾過,是謂開蜀式。
  
  以一人力戰兩圈六十餘名武夫的徐鳳年默念兩字:“劍起。”
  
  徐鳳年以武當王重樓一指滄瀾式起手,背後春秋劍隨之出鞘,劍氣冠絶長樂峰。春秋一閃而過,徐鳳年雙腳猛踏,玉石地板下陷出雙坑,天地之間起流華,如一抹彗星流竄。這比較當初略顯粗糙的燕子迴旋離手劍,實在是超出太多層次境界,已經接近吳家劍塚的馭劍高度,當時蘆葦蕩一役,趙六鼎對上李淳罡的兩袖青蛇,臨危不亂,從劍侍手中借取當世名劍第二的素王,便是引氣馭劍。徐鳳年以蠻橫至極的姿態復爾胡笳亂拍,這是提綱挈領,而春秋劍氣滾龍壁,是一張恢恢大網,劍氣所及,不僅小圈二十餘人,連大圓四十多人一起籠罩其中。
  
  劃脖而過,透胸而過,刺腿而過。
  
  劍來劍往,氣機無窮盡。
  
  拄杖廬主眼神閃爍不定,新近入境的金冠紫衣男子站在身邊,這對沈氏父子便是長樂峰上三位小宗師境中的兩位,父子接連踏境二品,是橘子州江湖上的一樁奇聞美談,可謂虎父無犬子,廬主沈秩之所以對私生子鐘離邯鄲寄予期望,就是等着長樂峰名正言順出現一門三宗師的那一天,這無疑會幫草堂拉小跟十大宗門之間的差距,年輕一代沈氏子弟中不乏天資卓著的練武奇才,三十年內只要竭盡全力扶植出一名一品境高手,沈氏就有資格進入北莽王庭視野,被投入大量人財物力去扶持幫襯,富者愈富,這就是北莽的江湖,朝廷不僅任由幫派小魚吃蝦米,更會主動幫助大宗門去大魚吃小魚,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六百里外那座敦煌城,城主形同一位自立門戶的君王,有小武帝“次王”之稱,早就對沈門草堂有吞食覬覦之心,若非長樂峰與皇室兩姓子弟有黃金堆出來的香火情,使得數座軍鎮橫亙其間,願意阻攔敦煌城勢力南侵滲透,草堂早就給吃得骨頭不剩,居安而不思危,敦煌城方圓三百里內的四十幾個大小幫派就是前車之鑒。
  
  草堂死一個人,就意味着多一分危機。沈秩如何能不撓心抓肝?
  
  草堂嫡長房的紫衣劍客眯眼陰沉道:“此子不除,草堂有何顏面在六嶷山立足。我去請爺爺出山?”
  
  廬主搖頭,似乎是自問說道:“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中年男子沉聲反駁道:“難不成由這人殺光廣場上眾人?”
  
  長髯飄飄的廬主眯眼道:“不急,等他一氣停歇,你再出手試探一次。”
  
  雍容華貴更在鐘離邯鄲之上的下任草堂廬主氣惱道:“若是仍然拿不下,又該如何?丟了面子,傷了裏子,敦煌城那幫賤人最是喜好見縫插針,草堂豈不是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安能再有我沈氏子孫的太平日子好活?總不能學那些污穢寨子的小頭目,認了敦煌城主做乾娘,做那裙下奴吧?山上那位敦煌城而來的使者,面容妖冶狐媚,身子骨豐腴更是得跟宮中娘娘似的,可心腸卻是歹毒,口氣之大更是無法無天,才登門就說要讓我草堂沈氏一門都做敦煌城的假子,如何能忍?”
  
  沈秩皺眉道:“莫要用激將法,知子莫若父,你心中所想所謀,以及這些年暗中所為的小手腳,真當我老眼昏花了?你怨我不肯投靠慕容寶鼎,不為你在軍界鋪路子,便私下結交持節令心腹,沈開闔,你還當我是你爹嗎?!”
  
  不揭開那層窗紙還好,傷疤撕起,沈開闔臉龐有些猙獰扭曲,冷笑道:“我娘被鐘離邯鄲那個私生子用一丈白綾生生勒死,你卻連報仇都不准我去做,你又是什麼爹?”
  
  花甲老人握緊精鐵枴杖,先怒容後心傷,眼神落寞,壓下許多氣話,嘆氣道:“如今既然邯鄲已經身死,你我父子更應該同心。”望向廣場中劍氣沖霄,草堂廬主大有江湖催人老的感覺,一名橫空出世的及冠士子,便會尋常劍士甲子功夫都難求的馭劍了?老人緩緩說道:“慕容寶鼎雄才大略,卻有不臣之心,他就算在廟堂上鬥得過同出一族的女帝陛下,可是鬥得過軍權在握的拓跋菩薩嗎?鬥得過其餘七位坐山觀虎鬥的持節令?我與敦煌城屈膝示好,沈氏就算是苟延殘喘,也好過將來一天滿門抄斬啊。”
  
  沈開闔冷漠道:“將來事將來說,眼下事還靠人為。”
  
  年邁廬主苦笑不言語。
  
  場中春秋一劍已經殺破兩層圈子,死傷過半。
  
  一氣止時劍歸鞘。紫衣沈開闔一掠入場,跟這名氣度翩翩的文雅劍士驚險搏殺,身形靈巧,紫衣大袖翻動,煞是好看。戰場不斷轉移,沈開闔被當胸一拳轟向身後二十步的廬主沈秩,後者神情微變,提起枴杖飄然前衝,扶穩這名嫡長子,往後一帶,沈開闔站在長髯廬主身後,徐鳳年本來根本不去想做什麼擒賊擒王的把戲,只是想應對車輪戰殺了再殺,不過既然送上門來,也就不客氣,春秋二度出鞘,只見他那名白髯如仙的廬主才提起精鐵枴杖,徐鳳年就察覺到這名二品境界的高手氣機剎那間潰泄,雖有逆轉重提氣機的跡象,好像再受了一記重擊,終於如江海一瀉千里,春秋劍毫無凝滯就刺出個透心涼,在空中划出一個精巧絶倫的圓弧,返回劍鞘。
  
  徐鳳年眯起眼眸,有些意料之外的訝異和更是情理之外的詭異笑意。
  
  沈開闔嘶吼喊了一聲爹,抱住一劍鑽心的瀕死老者,小心翼翼坐下,含淚低頭,眼神則異常陰冷。
  
  方才正要迎敵的廬主沈秩正是近距離後背被兩次劍氣偷襲,刺破兩處關鍵竅穴,竅穴本身對武夫並不致命,只是沈氏博採眾長的獨門內功心法,氣機運轉講究停停復停停,層層遞進,最終氣象十分雄渾,而這沈氏三停登頂的微妙時刻,對於外人來說不易捕捉,沈開闔卻是爛熟於心,兩刺就讓沈秩一身內力失去了根基依靠,終於被春秋劍一劍就輕鬆殺敗。父子二人,一躺一坐,兩兩相望。出乎意料,做出大逆不道勾當的沈開闔本想藉著擦拭血跡,去摀住沈秩嘴巴,不讓他喊出真相,不曾想老人只是笑容慘淡,並無多少憤怒,微微搖了搖頭,這才吐血緩道:“開闔,鐘離邯鄲雖然驕橫,卻無野心,你只知嫉妒他的武學天賦和記恨他的心狠手辣,可知道你娘和柳姨都是為父親手殺死,而非他動手?這是爹在為草堂未來百年基業打樁啊,邯鄲解開心結,對你並無恨意,我一死,他潛心習武,你借勢那座傳言是城主是拓跋菩薩情人的敦煌城,轉投軍伍,何愁沒有一個平步青雲?再有邯鄲若是躋身一品境界,由他坐鎮長樂峰,你便可以沒有任何後顧之憂,說到底,草堂家主是你的,錦繡前程也是你的……”
  
  暮年垂死的沈秩斷斷續續訴說,正值壯年的沈開闔抿起嘴唇,嘴皮顫抖。
  
  虎毒不食子的沈秩抓住兒子手腕,竭力沙啞說道:“開闔,不要去攙和慕容家族的那個爛泥塘,沈氏比起提兵山敦煌城這些龐然大物,根本玩不起宮闈政變之事。切記切記……草堂中隱藏有一名朱魍密探,為父刻意結納敦煌城,也是為你和慕容寶鼎接近而做些掩飾,你要小心……”
  
  沈秩死前最後一句遺言:“莫要愧疚,開闔,你是可成大事的人物,為父就當是你一將功成萬骨枯其中之一,以後光耀門楣,開枝散葉……”
  
  沈開闔總算有了幾滴真心實意的眼淚,只不過眼中仍是沒有半點悔恨之意。
  
  看了一場大戲的徐鳳年知道今天不用打了,紫衣男子如此看似荒誕冷血的作為,明知短時間內既殺不掉自己,又向自己透露了弒父真相,分明是向自己投了名狀,別說仇敵,都有望成為隱秘的座上賓,世事無常,實在可笑之至。
  
  徐鳳年猛然抬頭一瞥而去。
  
  一襲錦衣婀娜在高樓屋頂跳躍,於一處翹檐飛如鴻雁,抓住某物後急墜,瞬間便失去了蹤跡。
  
  徐鳳年收回視線,問道:“怎麼說?”
  
  坐在地上的沈開闔一幅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勢咬牙切齒道:“殺父之仇,由我沈開闔下葬以後,親手尋你了結!”
  
  徐鳳年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棋劍樂府宋容。”
  
  眾目睽睽之下,轉身瀟灑離開廣場。
  
  下山時只剩下兩個完全傻眼的韓芳和張秀誠。
  
  三馬月下同行,過了金絲楠木架起的那座巍峨牌樓。
  
  韓芳心中驚懼,壯起膽子問道:“公子來自棋劍樂府?”
  
  徐鳳年微笑道:“明擺着比告訴你們的徐朗這個名號還要假。不過是隨便扯起的大旗,你還真信啊?”
  
  張秀誠會心一笑。
  
  徐鳳年迴首望了一眼燈籠高掛的府邸夜景,輕聲說道:“我知道你是韓家子弟,要是不想死在草堂的報復中,就帶上幾個信得過的心腹兄弟,連夜返回薊州。”
  
  韓芳苦澀道:“公子到底是何人?”
  
  徐鳳年極其不負責說道:“以後你會知道的,反正你如果還想為韓家出點力,好將離陽王朝史官所寫的《佞臣傳》,變成以後的《忠臣傳》,就去薊州。再說,你也沒得選擇,想要活命,只能往南逃。”
  
  韓芳生硬說道:“我韓芳若是不願聽命嗎?”
  
  徐鳳年冷笑道:“那就去死。”
  
  韓芳面容肅穆,平靜道:“韓家男兒何曾懼死?”
  
  徐鳳年笑道:“不怕死當然是真的,當年薊州州府,韓家幾百號人像螞蚱一樣串在一起,到了鬧市口上,咔嚓咔嚓,手起刀落,聽說屠刀都砍頭砍得捲起了口子,我是不知道你為何成了條貪生怕死的漏網之魚,我不也不去深究,只是跟你談條件,你去薊州打着韓家旗幟,秘密拉攏起一千精兵,至於躲哪兒隨你喜好,要黃金我就給你黃金,要銀子我就給你銀子,甚至連戰馬兵器,我都能提供。這之後就看老天爺讓不讓你韓家洗去冤屈。至於我是誰……”
  
  張秀誠一夾馬腹,率先前奔出幾百步距離。
  
  三匹駿馬再度並駕齊驅後,張秀誠見到韓芳一臉尚未舒緩過來的震撼,可見答案必定十分驚悚人心。
  
  徐鳳年問道:“韓家嫡系子弟中除了你韓芳,還有剩下誰嗎?”
  
  韓芳搖頭道:”沒有了。“
  
  徐鳳年冷笑道:“幸好,否則我就替你殺掉。”
  
  韓芳隱隱暴怒,卻強行壓抑下。
  
  張秀誠眼神熠熠生輝。
  
  他之所以在忠義寨衰亡後仍是與頭把交椅上的韓芳不離不棄,是他張秀誠心死如灰,不再奢望抱負有實現的那一天,和韓芳交往,更多是視作朋友知己,無形中也就沒了那種主僕關係,因為張秀誠深知韓芳駕馭人心過於死板,賞罰不明,說難聽一些,便是婦人之仁,絶非可以打下一片天下的明主,張秀誠不介意給人做狗,只要這個人拿出足夠的城府和手腕!
  
  徐鳳年雙手插袖,想起往昔相聚時的溫情,嘴角悄悄翹起,眼神溫柔,竟然在橘子州見到你了。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2 13:13
孤身赴北莽第八十八章 風情胸間來

  徐鳳年讓韓芳和張秀誠兩個聰明人去忠義寨收拾行李,獨自下山,來到酒肆,見到這個青竹娘就趴在那裡熟睡,這要是被瘦猴兒這般猴急的牲口見着了,還不得拖入密林深處或是莊稼地給當母馬騎了?徐鳳年坐下後伸手拍了拍她臉頰,打了個激靈,命途多舛的婦人下意識去抹嘴角,生怕自己失態,女子大多如此,愛美,惜名,怕疼更怕死。當然肯定會有例外,徐鳳年見識太多不讓鬚眉的女子,不敢小覷了女人,再者他對於姿色七十文以上的女子,年紀大些也無妨,只要不是生死大敵,都挺好脾氣。
  
  青竹娘迷迷糊糊,馬上摟緊了領口,沒察覺到異樣,才悄悄鬆了口氣,這個表情讓徐鳳年有些受傷。青竹娘是過來人,男女之事早已熟稔,眼角餘光瞥見這個年輕後生的無奈,莞爾一笑,小兔崽子,讓你連寡婦門都不敢敲,氣死你!
  
  徐鳳年直截了當說道:“忠義寨惹惱了沈門草廬的魔頭們,韓芳和張秀誠幾位當家的會帶你南下薊州逃命,我想日子可能會顛簸一些,不過應該好過在這裡被人魚肉,也活得更自在一點。不過去不去薊州,還得看你自己的意思,我不強求,事先說明,長樂峰草堂的鐘離邯鄲死了,你算是沒了靠山。”
  
  青竹娘一臉愕然,然後喃喃自語:“死了?終於死了?”
  
  徐鳳年點頭道:“死得不能再死了,不騙你。”
  
  青竹娘趴在桌面上怔怔出神,高聳雙峰又出來嚇唬人了不是?就不怕壓塌了桌子啊?徐鳳年正大光明瞧了幾眼,笑問道:“會騎馬?”
  
  青竹娘媚眼一拋,“老娘連人肉包子都會做,怎麼不會騎馬。”
  
  徐鳳年眼神古怪,點頭恍然道:“會騎馬啊。”
  
  青竹娘媚眼如絲,桌底一腳輕柔踩在這名負劍遊子的腳背上,柔聲道:“可不是哩?公子不信的話……”
  
  徐鳳年搖頭道:“我不是隨便的男人。”
  
  青竹娘停下挑逗,眼皮低斂,輕聲道:“我是隨便的女人,是吧。”
  
  言語末尾,甚至連疑問語氣都不曾有。
  
  徐鳳年愣了一下,隨即伸出手指在她額頭彈了一下,見她像是一位犯了錯被嚴苛長輩懲戒的女孩,雙手按在額頭上,眼神從未如此純澈過。徐鳳年擰了擰她的臉頰,縮手後笑道:“你比良家女子還要良家,我說的。”
  
  青竹娘好像沒有如何太當真,一臉憂愁道:“去薊州能做什麼?”
  
  徐鳳年兩根手指撫摸着空蕩蕩的酒罈子,柔聲道:“繼續當酒肆老闆娘,記得賣好酒,別開黑店做人肉包子了。”
  
  馬蹄聲傳來。
  
  韓芳張秀誠帶了不到二十騎下山,兩人下馬來到桌前,畢恭畢敬,青竹娘看著兩個好像老鼠見着貓的山寨首領,滿頭霧水。
  
  徐鳳年數了一下人數,笑道:“加你們才二十騎,是二當家的攔住了你?才沒讓你讓整個寨子拖家帶口?”
  
  韓芳一臉赧顏。
  
  張秀誠嘴角翹起,一語中的。若不是自己極力阻攔,只帶十八名精壯兄弟去薊州,以韓芳的想法,恨不得都帶去南方。
  
  徐鳳年這才慢慢起身,繞着酒桌走到青竹娘身邊,將她一把抱起,把她抱到自己那匹馬上,仰起頭說道:“青竹娘,去薊州,以後找個看得上眼的男人,再嫁了便是,誰敢碎嘴你,我讓兩位當家的撕破他們嘴巴。”
  
  馬背上,還帶著酒勁的少婦突然哭了起來,彎腰抱住這名遊學書生的腦袋,只是不肯鬆手。
  
  很久,很久。
  
  徐鳳年終於無比艱辛出聲道:“我喘不過氣了。”
  
  忠義寨漢子們都看傻眼了,何況青竹娘竟然還有像小娘子嬌羞的時候?
  
  徐鳳年輕聲道:“好好活着,天底下就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她點了點頭,擦去淚水。
  
  二十一騎漸漸遠行。
  
  徐鳳年揮了揮手,摸了摸腦袋,輕聲道:“好香,好重。”
  
  ————
  
  杜青樓除了名字比較逗笑,也就只長了一張很平常的臉孔,身手在沈氏草堂諸多外姓清客裡不上不下,參與不了機密大事,五六年前上山到了長樂峰,因為耍得一套不在江湖上流傳的凌厲劍術,劍招不花哨,不過殺氣極重,因此經常被鐘離邯鄲抓去比試,砥礪劍道。杜青樓也不是那種離群索居的孤僻性情,和山上諸多客卿也都談得來,是願意放低身架去熟絡關係的小角色,也是草堂中少數樂意給山寨草寇一個好臉色的顯貴清客,經常下山喝酒說笑。
  
  今日主樓廣場外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他第一時間就跟去了,不過只是站在拐角處窺視,沒露面,一名身邊掠過的客卿還有過出聲譏諷冷哼,杜青樓也不介意被唾棄,見過了掛劍書生精采廝殺,默默牢記下招式,便返身回到獨棟小樓二層,不去拎起時常使用的一根竹管大霜毫,而是揀起了一根極少用到的斑竹管春筍筆,筆頭為羊毫長鋒,擅長書寫蚊蠅小字,凝神靜思,將腦中所記迅速過濾一遍,緊接着在一小塊方寸熟宣上下筆如飛,吹乾墨汁後,手指一捻成捲筒,塞入那截短小筆帽,拿硯泥堵死後,起身去打開一隻豎格通風的楠木箱櫃,拿起一隻黑布籠罩的竹編鳥籠,扯去布料,竹籠站立有一隻頂笠鴿,眼珠如綠水,故而又名綠滴水,是短程信鴿裡的一流品種,尤其是五百里路程以內傳信,爆發力堪稱第一,快捷過鷹隼,用絲線綁好輕質竹管筆帽,在夜幕中朝窗外丟出這只不起眼的綠滴水。
  
  杜青樓放出信鴿以後,到樓下拿出一壺酒,坐在一條水楠木椅上,在桌前自飲自斟,一隻手下意識撫摸着楠木椅柄。沈門草堂不鍾情紫檀黃楊和紅酸枝那幾種北莽皇木,唯獨嗜好收藏巨木楨楠做裝飾,楠木是中原地區江南四大名木之首,自古以來便有楠香壽人的說法,草堂內沈氏嫡系大多用上尤為珍貴的金絲楨楠,如杜青樓一流不打緊的清客散人,就只能逐次降低一等,用黃芯楠做傢俱擺設,也算有些紋美木紫生清香的派頭,對於刀口舔血的武林人士來說,有這麼一張椅子坐在屁股底下,不愁衣食不缺娘們,實在是沒啥好抱怨的了。
  
  可惜杜青樓不是尋常江湖莽夫,他是北莽朱魍的一位捕蜓郎。與眾多同僚滲入江湖各大宗門一樣,他受命潛伏在沈門草堂,事無鉅細,都要飛鴿傳信據實稟報,往常是一旬一次,遇到緊急狀況,可以酌情處理。至於情報的過濾篩選,不需要他一個小小捕蜓郎操心。杜青樓自認身份隱蔽,並未被草堂識破,退一萬步說,就算那幾隻沈氏老狐狸看穿,又敢如何?把自己驅逐下山?給沈門草廬熊心豹膽都不敢,這等於向朱魍叫板,撕破了臉皮,長樂峰草堂的安樂也就到頭了。
  
  杜青樓心情漸好,喝酒也就愈發喝出滋味,舌尖悠悠回著餘味,瞳孔驀地劇烈收縮,杜青樓站起身,朗聲問道:“何人造訪?”
  
  無人應答,拴緊的房門門栓被某種鋒鋭割斷,然後輕輕推開,杜青樓一腳踢去楠木椅,一襲錦衣腴美如蝴蝶飛入,不見如何動作,椅子悄然落地,房門也掩上,杜青樓貼靠向一根樑柱,正要抽出袖劍,抬頭只見兩抹華麗衣袖旋柱飄動。
  
  好似一叢錦簇芙蓉,繞樑而開。
  
  下一刻他便被人掐住脖子,這讓杜青樓泛起悔恨,捕蜓郎按照朱魍內部“密律”,舌下含有一枚秘製毒膽,行蹤一經暴露,便要自盡,只不過杜青樓絶不認為草堂有人會殺自己,最近兩年也就懈怠下來,進入這張蛛網以後,沒聽說過形勢被迫咬毒自盡的同僚,倒是只聽說過有一個酗酒過度誤殺自己的可憐蟲。杜青樓馬上就知道有多蠢了,來者不光是掐住他脖子,另外一隻手幾乎同時就斬斷了他四肢經脈,便是鬆手,他也只能像一灘爛泥倒在地上,動彈不得。這等手法,嫻熟得好像巧婦下廚切菜。
  
  偏偏眼前女子,是這般的尤物動人!
  
  最為驚心動魄的是,她異常猩紅醒目的嘴唇,自知必死無疑的杜青樓恍惚間只想知道是什麼胭脂,令她狐媚之餘如此冷艷。
  
  她輕聲笑道:“你送給三百里外雄雞鎮另外一名捉蝶娘的密信,我截下了。”
  
  只能艱難發出沙啞聲音的杜青樓問道:“你是誰?”
  
  她本來不想回答,沒來由眯起眼兒媚如月牙兒,嬌聲笑道:“是你失散多年的老娘,這個答案美不美?”
  
  陰溝裡翻船的杜青樓差點被這句話憋屈得吐血。出身朱魍,就意味着他並不貪生怕死,甚至連那嚴刑拷打都視作兒戲,只不過身陷死地,而且毫無還手之力,關鍵兇手還是這樣一位年輕女子,跟千年修成人形的狐狸精似的,讓杜青樓有些茫然,兇狠都兇狠不起來,至於江湖上盛傳的所謂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更是說不出口,太傻了。杜青樓死死盯住這名殺手,只知道她是單身上山,是敦煌城的使者,這些消息都寫在那封信上,因為白日放飛信鴿太過扎眼,小心起見,杜青樓一般都在子時左右傳遞密信,方才還在慶幸遞傳消息晚些有晚些的裨益,這不就趕早不如趕巧,正好將那名年輕劍士的消息一併寫上,怎料諸般努力都付之流水。
  
  她問道:“那只綠滴水還沒死,要不你換一封密信寄出去?”
  
  杜青樓眼神古井不波,平靜問道:“這麼做我就能活下來?”
  
  她理所當然說道:“不能。”
  
  杜青樓譏諷笑道:“那為何要寫?”
  
  她眨了眨眼睛,嬌媚笑道:“我一直以為年輕時候能活長久一些,是很幸運的事情。”
  
  杜青樓突然說道:“我寫!”
  
  她搖頭道:“三言兩語,既然知道了你不怕死,就不給你在信上耍心計動手腳的機會了。”
  
  咔嚓一聲,很清脆的骨頭碎裂聲響,可憐捕蜓郎死不瞑目,靠着樑柱癱軟滑落,歪腦袋坐在地上。
  
  女子看也不看一眼屍體,錦繡裙襬姍姍而行,登上二樓,看了眼那只象牙雕筆筒,一下子就揀選出那根春筍羊毫長鋒筆,手指做刀,彎腰割下與手上密信絲毫不差尺寸的熟宣,沒有急於下筆杜撰消息,她在書案上挪過幾本杜青樓經常翻閲的書籍,仔細瀏覽了一些杜青樓考評的筆跡,這才伸手探入衣領,從豐腴壯觀的胸脯間掏出那只綠滴水,這幅場景若是被杜青樓瞅見,估計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女子隨手將信鴿放在書案上,解開捆綁絲線,摘下筆帽,指甲剝去封泥,抽出密信,對比筆跡,果然大有不同,拿手指點了點綠滴水信鴿,輕聲笑道:“跟你一樣,都是不肯老實的滑頭。”
  
  她突然放下羊毫長鋒,眼神炙熱起來,一隻手伸入自己雙峰間,眼神迷離,細微嗓音如泣如訴,許久以後,終於止住了膩人嬌-喘,壓抑着長呼一聲道:“世子殿下~”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2 13:14
孤身赴北莽 第八十九章 小娘子入懷來

  沈門草堂府邸上下儘是雞飛狗跳,夜色越深,大紅燈籠越掛越多,許多關係好的閒散清客都開始聚頭竊竊私語,沒來得及湊近那場廝殺的草廬人士,都聽得一驚一乍。圍剿那名上山尋釁的年輕劍士,賠本死了三十四人不說,連廬主沈秩都被一劍透心涼,因為有劍氣翻滾如山崩潮湧在先,踏足二品境多年的沈秩一着不慎死於非命,並未惹來太多檯面上的揣測。收拾完殘局,紫衣沈開闔就去後山叩開一扇柴門,跟一名鬚髮皆白的說了山頂慨況,老人一言不發,最後死死盯住這個孫子的眼睛,沈開闔正襟危坐,紋絲不動,尤其是筆直腰桿,老人在長樂峰好像是退位以後頤養天年的太上皇,總算開口說話,語氣平淡無奇,“早些葬了你爹,省得留下話柄。”
  
  沈開闔噗通一聲跪下,痛哭流涕:“孫兒不孝!”
  
  此時不被這個孫子觀察神色,老人這才慢慢滲出疲態,好似一張擺放多年的宣紙,滴入濃郁墨汁,終歸是要遲些才吃墨,不再提起這一茬,問道:“那名敦煌城來的女子如何了?”
  
  沈開闔哽咽道:“不知是否趁亂下山,還是打算趁火打劫。”
  
  老人沉聲道:“你漸次疏離那位橘子州持節令,不能露出馬腳,徒惹厭惡,但我代替你爹為你划出一條底線,你若還敢過界,執意要拿沈氏一族性命當籌碼去賭前程,既然我膝下已經有了幾位曾孫兒,沈秩死了,鐘離邯鄲死了,也不介意再少你一個。如果扶不起來,為何扶你?”
  
  始終低頭的沈開闔應聲道:“孫兒知曉輕重了。”
  
  老廬主閉目凝神,沈開闔等了片刻,這才起身彎腰告退。
  
  注定天亮時分就要滿山縞素了。
  
  山風蕭索。老人睜開眼睛望向門口:“貴客既然路過,不妨進門一敘。”
  
  豐腴尤物的錦衣女子嫣然一笑,推門而入,徑直坐下,臉色凝重的老人打量了一眼,問道:“姑娘可是在與那目盲琴師薛宋官一起登榜的錦麝?”
  
  女子拿手指摸過紅如鮮血的嘴唇,笑了笑,“才排在末尾,不值一提。”
  
  老人搖頭道:“因為榜眼有兩人,總計登榜十一人,榜首和那個叫賈加嘉的小姑娘都只是名氣大些,有名不副實的嫌疑,在老夫看來,僅就殺人手法而言,薛宋官擅長指玄殺金剛,該排第一,錦麝姑娘不說位列前三甲,最不濟也該有前五。”
  
  年輕美艷女子佯裝捧胸,捂着心口而笑,“瀋水滸,橘子州都說你眼高於頂,怎麼溜鬚拍馬的嘴皮子功夫比你身手還要一流?當真是深藏不露呀。”
  
  被刻薄挖苦的老人一笑置之,換了個一話題,感慨道:“家醜外揚,讓錦麝姑娘見笑了。”
  
  女子一挑眉頭,問道:“家醜?有我醜?”
  
  老人哈哈笑道:“錦麝姑娘真是喜歡說笑,老夫活了八十幾年,還真沒見過幾位如姑娘這般動人的女子。”
  
  她一本正經問道:“我殺了個不長眼的草堂清客,叫杜青樓,是慕容寶鼎那邊的諜子,你會不會興師問罪?”
  
  瀋水滸想了想,搖頭道:“老夫哪裡有資格跟姑娘興師問罪,不說敦煌城那位‘二王’,小小草堂,就是姑娘也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倒是持節令那邊肯定要追究,草堂能否挑明了說是敦煌城這邊痛下殺手?錦麝姑娘,你也知道草堂不是敦煌城,經不起慕容持節令的刁難。”
  
  女子扯了扯嘴角,“可以。”
  
  瀋水滸拱手說道:“以後就多仰仗敦煌城了。”
  
  她點了點頭。
  
  ————
  
  孤零零來到六嶷山,孤零零離開,在青竹娘酒肆找了一壺酒,背起書箱,黑衫白底負春秋,邊走邊喝,徐鳳年覺得自己終於他娘的有一點俠士風範了。
  
  上山殺人所為何?徐鳳年行走在被馬蹄踩得坑坑窪窪的泥路上,想了想,有青竹娘那句這麼高,在徐鳳年看來,自己主動跳入江湖闖蕩,甭管是狗刨還是仰泳,都只能是各憑本事自求多福,如魚龍幫和劉妮蓉,那就得有生死自負的覺悟,別人習武成就境界,就跑去行俠仗義,徐鳳年身在北莽,自己都朝不保夕,不湊這個熱鬧,既然決心在江湖上求名求利,要是被大浪拍死,怨不得別人。
  
  可青竹娘她橫死的幼女,如何都不該死,找一百個類似世道不公人命草芥的理由也站不住腳。再者,聽到瘦猴兒說起鄧太阿和拓跋菩薩的巔峰一戰,說起李淳罡借劍一事,徐鳳年熟悉李淳罡心性,知道羊皮裘老頭兒肯定死了,注定走得坦蕩蕩。徐鳳年這一輩子極少崇拜過誰,師父李義山是一個,再就只有這位羊皮裘老頭了,對於一起走過六千里的缺門牙老黃,談不上崇拜,只是想起來他拿梳子梳頭就想笑,想到他笑起來牙齒漏風更想笑,只有想起黃酒,才不想笑。徐鳳年記起那座城裡柳樹下的算命,又仰頭灌了一口酒,以往對於相士算命的卦辭讖語,不太相信,可是娘親走了,大姐走了,老黃走了,現在連李淳罡也走了,教他如何不信?死在北莽會不會更好一些?徐鳳年喝了一口酒,心想難怪北莽有那麼多人想做魔頭,開心了殺人,鬱悶了殺人,殺了人還掙到名聲,殺多了就上榜,行走在條條框框座座雷池的江湖,最愜意的,不正是不講規矩嗎?
  
  做皇帝還有各種掣肘,太安城裡那個姓趙的中年男人,當年就真願意把心愛的隋珠公主下嫁給自己?就真願意碧眼兒張鉅鹿執掌國柄乃至於權傾天下?真願意放虎歸山將顧劍棠擱在兩遼邊境?做九五至尊尚且如此,就更別說做北涼王了。
  
  徐鳳年哪裡知道這邊山賊匪寇多如蝗,本意只是想要在六嶷山腳喝幾碗酒解渴解饞,然後就趕往六百里外的敦煌城。
  
  東海武帝城超然離陽王朝之外,北莽就有敦煌城不服管,一座規模不小的城池,住了八九萬人,魚龍混雜,在人數上還要遠遠超過武帝城,至於為何敦煌城能夠自立門戶而不被北莽王庭拔除,眾說紛紜,有說是有“二王”美譽的城主其實是北莽女帝的孿生姐妹,有說是她和年輕十幾歲的拓跋菩薩有過一段可歌可泣的姐弟戀情,就這個說法,還信誓旦旦傳言拓跋菩薩之所以能在閘狨卒中脫穎而出,正是在敦煌城得到了一部武學秘笈,還有說是她年輕時候風華絶代,被慕容寶鼎驚為天人,害了單相思,之後才被橘子州默許在兩州邊境上紮根發芽,只要錦西州幾支大軍膽敢蠢蠢欲動,這位以武登頂的持節令就要帶兵北上護駕。
  
  市井百姓,聊起大人物們的發跡秘聞,總是這般想像力豐富,讓聽眾拍案叫絶,讓當局者無可奈何。
  
  就像提起北涼世子殿下,朝野上下儘是一些說他八歲破-處九歲便睡女破百的壯舉,要麼就是無女不歡能夠一夜御女八九人,徐鳳年對此從不理會,反而真想自己有這份床榻征伐的能耐。要知道高門大戶裡頭,有多少門當戶對的郎才女貌,有了個世人艷羡的開頭,卻因為床榻魚水一事,最終相敬如冰?許多豪閥世族女子放不開束縛,名士之所以風流,熱衷狎妓,倒也不能全怪他們貪色,委實是自家稻田生硬啊,再任勞任怨的老黃牛,開墾起來也會覺得苦不堪言,才會有一些恪守禮節的古板男子,偶然開竅以後才恍然大悟,乖乖,原來男女歡好,還能這般有趣!徐鳳年記得李翰林就說起一個葷段子,當年他爹轄境內的豐州,有位大族士子,和同為出身清貴的妻子恩愛多年,一次被朋友陞官,拉去喝花酒慶祝,初次嘗過了女子十八般床上武藝的滋味,回去以後挨了罵,硬着頭皮如此這般地和自家媳婦說了其中旖旎技巧,那女子欲拒還迎試過一番,立即春光滿面,後來便偷偷慫恿夫君多去青樓學些門道,這才真正過上了如膠似漆的神仙日子。
  
  徐鳳年喝着酒慢悠悠走。
  
  想了些下作的事情,心情好轉幾分,喝了大半壺酒,想起過了這村子下一店就沒着落了,徐鳳年就不捨得再喝,輕輕丟入書箱。
  
  月色涼如水,四下無人更無鬼,徐鳳年大聲哼起小女俠最愛唱的小曲兒,“大王叫我來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巡了東山殺路人,巡了西山看日頭。呦呦呦。”
  
  “我家大王三頭六臂呦,嘍囉我搶了小娘扛在背,可憐到嘴肥肉不下嚥,何時才能翻身做大王呦。”
  
  “咦,兄弟你替大王也來巡山?來來來,哥倆一起搶了小娘入密林呦,嘿咻嘿咻,驚起鳥兒無數呦。”
  
  徐鳳年胡亂編撰,自說自唱,哈哈大笑,“他日我做了山大王,做了大王不巡山,要叫嘍囉搶天下,搶了荳蔻搶二八,搶了二八搶少婦,搶了少婦搶徐娘,咿呀咿呀呦。”
  
  一名尾隨追躡其後的女子捧腹大笑,肆無忌憚笑出聲來。
  
  徐鳳年轉身盯着這個笑彎了腰的女子,攤開雙手,眯眼溫柔笑道:“來,這位不走運的小娘子,乖,入嘍囉我的懷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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