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316
ab336 發表於 2013-7-4 20:24
第一百二十章雙手合十,黃河逆行


那頭陰穢之物朝徐鳳年踏河直直奔來,以歡喜相那一面示人,一張清麗面容看似女子歡愉,面皮以後,骨子裡卻給人一股死氣沉沉的陰冷氣息,毫無喜慶可言,尤其這頭存活三百年的怪胎生有四臂,飛掠大河時,四肢,是六肢搖搖擺擺,偏又穿一襲廣袖拖曳的朱紅袍子,更顯得古怪恐怖。

徐鳳年有苦自知,方才跟赫連武威精心演戲,以有心算無心,好不容易騙過了種神通這隻老狐狸,假如被莫名其妙的陰物逼出原形,大打出手,別說種神通,傻子也要起疑,這個不說,徐鳳年當下手無寸鐵,既無春秋劍也無春雷刀,陰物雖然被大金剛境的李當心三印擊敗,可徐鳳年哪有這份功力,心中罵娘,四處張望,希望有好漢或是女俠仗義相助,可惜沒瞧見同為白衣的大魔頭洛陽,也沒有看到種神通有出手的跡象,倒是瞥見種檀這龜兒子眼神促狹,一副樂見其成的模樣,跟徐鳳年剎那對視,種檀都懶得掩飾,顯然吃定了徐鳳年要被陰物一口吞掉,不屑跟將死之人隱藏心計。到底還是老持節令宅心仁厚,踏出一步,攔在徐鳳年身前,應該是想賭種神通為了盜陵大計,會去攔截那隻陰物。不曾想種神通定力卓絕,瞇眼不語,只是袖手旁觀。

面對這場飛來橫禍,徐鳳年心中嘆息一聲,沒那臉皮讓武力平平的老持節令受罪,一腳踏出,越過赫連武威身體,內斂氣機外洩五六分,卻已聲勢滾走如雷,公主墳豢養的陰物近在咫尺,那件鮮豔如血的大袍子一轉,歡喜相變作地藏悲憫相,四手如牢籠罩下徐鳳年頭顱,徐鳳年雙腳一擰,空手做扶搖式,青衫徐鳳年裹挾河邊大水,宛如青龍汲水,跟那陰物初次短兵交接,紅袍陰物其中兩臂被扶搖彈開,仍有兩臂鉤住雙肩,所幸未曾深可見骨,不敢傾力拒敵的徐鳳年瞬間被陰物扯起,往後拋向黃河洶湧水面。

陰物那張古板的歡喜相,看到徐鳳年屈膝,蹲在江面上,一掌拍擊流水,往對岸掠去,陰物直直追擊,身形迅猛遠遠勝過倒退的徐鳳年,離江面僅有兩丈距離,陰物那件艷紅得刺目的袍子,發出幾聲近乎悄不可聞的噗噗通透聲響,但它仍然四手黏粘徐鳳年頭顱和雙手,正要發力撕扯時,徐鳳年望著那張幾尺外的歡喜面孔,全身氣沉,帶著陰物朝渾濁河水中下墜,入河那一瞬,除去剛才金縷朝露雙劍,也管不著是否露出蛛絲馬跡,其餘十柄飛劍一齊出袖,不光如此,大黃庭海市蜃樓護體,再者依樣畫葫蘆上次洛陽在敦煌城門處的起水千劍,抽水作劍,劍氣滾龍壁,湧向那頭面目可憎至極的陰物,除此之外,還有仙人撫頂配合胡笳拍子,不管不顧,對著陰物就是一頓亂拍,好在是幾近河底的隱蔽處,要是在陸地,這種好似潑皮跟悍婦酣戰的下乘手法,實在是丟人現眼,不過談不上章法,威力倒是可觀,那陰物明顯挨了好幾記勢可摧碑的撫頂,一人一怪徹底溜走於河底,幾座嶙峋暗礁都給兩者或折斷或撞碎,儼如共工撞山。

大概是徐鳳年手段層出不窮,那怪物腦子又算不上靈光,一時間竟然被徐鳳年掌握主動,沒有掙脫之外,徐鳳年受傷不重,河水污濁,徐鳳年也看不清是歡喜相還是悲憫相,有大黃庭修為和大金剛體魄支撐,一氣遞一氣,氣氣登崑崙,循環不息,此番出手,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岸上眾人神情各異,但不約而同都沿著岸邊往下游奔跑,赫連武威臉色鐵青,先瞪了一眼種神通,見這傢伙一臉不咸不淡的表情,也就省了氣力,心神百轉,想著如何救出徐鳳年,不說這小子的敏感身份,光是這段時日心有靈犀的忘年之交,赫連武威就捨不得他無緣無故死在黃河裡頭,退一萬步說,徐鳳年一旦死在他眼前,萬一徐瘸子失心瘋發作,當真以為北涼鐵騎就沒膽量一路踩踏到西河州了?雖說將軍馬上得軍功,也就要有將軍死馬背的覺悟,赫連武威不怕打仗,甚至不怕什么生靈塗炭,可老人也只是想著有朝一日能跟顧劍棠兵鋒相向,不希望跟有活命之恩的人屠沙場敵對。遠處有十幾持節令親衛銳騎遊曳待命,當陰物驟然出手傷人,便疾馳向赫連武威,老人沉聲發號施令,去截江台調動一千精銳控碧軍前來助陣。赫連武威本就是偏向大念頭的公主墳客卿,也不怕跟小念頭那一脈撕破臉皮,敢在老子眼前行凶,真當控碧軍形同虛設?

局外人種檀尤為輕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還能看一場好戲,奔跑時還有心情跟女婢打情罵俏,“這傢伙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白面書生,竟然能硬碰硬扛下那穢物的襲殺,換成我的話,也輕鬆不了幾分。事先說好,你可不能對他一見鍾情。”

婢女劉稻穀腰懸繡有半面妝女子的精緻香囊,下意識摸了摸小囊,有些無奈道:“公子說笑了。”

陸歸巋然不動,陸祠部才是徹徹底底的書生,乾脆不去湊這個熱鬧,遠離是非之地,種神通惹不起,赫連武威也一樣。一位是大將軍,一位是持節令,俱是北莽第一流權貴,女帝陛下都要權衡斤兩的頂尖人物,陸歸惹不起總躲得起。陸沉想要跟上隊伍時,被他輕聲喝住,陸沉背對父親,肩頭顫抖,痴痴望向偶有水花濺起數丈的乖戾河面。吝嗇到連真實姓名都不曾告訴我的你,就這樣死了嗎?十八具牽線玩物般的傀儡彩衣再度站起,四面八方騰空,彩衣長袖飄渺,煞是好看,再衝入河中。

水下徐鳳年忙啊,要么以開蜀式開江河,要么以十二飛劍結青絲,總之怎麼不讓陰物近身怎麼來,壓箱本領都一併使出,反正在眾人不見真實情形的水底,大可以苦中作樂。陰物殺人手腕尚未流露,不過受了幾十飛劍攢射穿刺,根本不見頹勢,足可見它的能耐。氣息濃郁的紅袍始終在徐鳳年​​四周三丈內圍繞遊走,陰魂不散,像附骨之疽。好景不長,當十八彩衣紛紛入水,如雷炸下,徐鳳年就開始狼狽不堪,彩衣女子皆是不知疼痛的死物,沒有所謂的致命傷,每一縷長袖便是一柄長劍,一次就給擊中胸口,一座暗礁被徐鳳年後背連根撞爛,這一場圍獵,讓徐鳳年記起草原上對陣拓跋菩薩的凶險場景,也開始陰鷙起來,滿腔戾氣,狠下心硬吃一袖,右手扯住袖子,往身前一拉,左手一記仙人撫頂,將那名彩衣從頭到腳都給拍得稀巴爛,失去憑仗的無主彩衣上浮水面,這一抹艷麗在河面稍縱即逝,匆匆消失於滾滾東流水。

陰物耐心很好,四隻手果然不是白長的,牽引剩餘彩衣入水,一擊不中便出水,伺機而動,讓徐鳳年疲於應付,突然壓力驟然減輕,同時失去紅袍和彩衣的氣機,即便在水底掠遊,徐鳳年耳中仍是傳來格外震顫耳膜的轟鳴聲,徐鳳年心中大罵一聲,是跌水!

跟赫連武威遊覽黃河時,老人便說有一處壯麗觀景點,兩岸巨石陡峭,河口收縮束起如女子纖細腰肢,萬鈞河水聚攏一股墜入馬蹄狀的峽谷河槽,飛流直下三千尺,足可讓賞景遊人心神搖曳,問題關鍵在於徐鳳年身在其中,一點都沒那份閒情逸致,心知極有可能下一刻就是朱紅雙面陰物的暴殺,凝神屏氣,果不其然,水跌巨壺口,徐鳳年被慣性衝出大水柱,有一瞬懸空凝滯,水霧升騰中,徐鳳年腳下大壺中河水喧沸,而那陰物只在稍低空中,一張歡喜相臉孔,真有些喜慶的意味了,十七彩衣同時出袖,徐鳳年蕩開小半,還是被十余長袖繞住頭顱四肢,這等手法一旦得逞,比較五馬分屍可還要酷烈百倍。

身陷死地,徐鳳年身體不墜落反拔高,體內氣機流轉如江河入海,一竅沖一竅,一脈貫一脈,兩隻手掌砰然一擊,作僧人雙手合十行禮狀。

隨著這一合十。

一整條蔚為壯觀的瀑布竟然隨之一頓。

千百年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黃河水,在這一日這一時,逆流而上。

河水出現百年不遇的斷層,徐鳳年身後峭壁露出真面目,驚世駭俗。

一整面九龍壁,九龍猙獰,爭奪一顆碩大珠子,栩栩如生。滔滔河水沖刷近千年,龍壁依然不見絲毫模糊,當年雕工之深刻玄妙,簡直匪夷所思。

緊要關頭,朱袍陰物流露出一抹怔怔失神,

讓奇景重現世間的始作俑者徐鳳年,並不知道身後畫面是何等恢弘,這個時候還敢分心的話,徐鳳年多出幾條命都經不起揮霍。既然陰物大大方方露出破綻,那他也就當仁不讓收下了,雙手合十隻為蓄力,掌心貼掌心,手掌猛然拉開,照理來說,氣機之氣,不論道教真氣,還是儒教浩然正氣,都如晦澀典籍文字,自古玄之又玄,向來可冥想而不可見,這是常理,但在眉心泛出一抹紫印的徐鳳年手心,卻凝聚成形,出現一道肉眼清晰可見的紫氣。

紫氣東來。

紫中帶金。

紫金一氣如游龍,貫穿十七彩衣,陰物眼睜睜看著公主墳耗費無數物力精心打造的傀儡被炸毀,它死死盯住那一抹炫目紫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好似老饕見著了人間美味,垂涎三尺。彩衣依次紛紛墜毀在腳下云霧瀰漫的河槽,打了一個旋,便再也不見踪跡。十足敗家子的朱紅陰穢魔物張大嘴巴,腹部一縮,急速一吸,徐鳳年來不及牽引自己也不曾預料到的紫氣回體,就看到只剩初始三分之一粗細的紫金給陰物吸入嘴中,眼眸浸染得紫氣森森,那張歡喜相愈發詭譎陰寒,它腮幫鼓動,一番咀嚼,下一瞬便掠至強弩之末的徐鳳年身前,四手同時砸在胸膛!

徐鳳年的海市蜃樓立即潰散,如大樓轟然倒塌,此時才明確知道陰物的手段是如何辛辣沉重,它不是蠢笨,也不是​​實力不行,而是太聰明了,不但知道示敵以弱,一點點耗去對手的精氣神,還知道在恰當地點恰當時分給出致命一擊。

一擊之威,沒有開膛破肚,卻也讓徐鳳年斷線風箏般飄向身後雕有九龍搶珠的巨幅石壁。

頭頂略作停頓的河水復爾傾瀉而下。

徐鳳年正要竭盡全力跟這頭魔物一命換一命,眼角余光看到白衣飄來,一手按在陰物悲憫相臉面上,推向九龍石壁,跟徐鳳年擦肩而過時,輕輕一掌推出,兩人和朱紅陰物一起掠向龍壁。

白衣一掌摁住那顆雕刻作驪珠模樣的珠子,將其陷入龍壁幾寸,一扇大山壁嘩啦一下迅猛倒轉,三人被旋轉牆壁砸入壁內。

壁外,江河依舊奔流不息。

壁內,別有洞天。
ab336 發表於 2013-7-4 20:25
第一百二十一章彈劍如彈琴


龍壁翻轉,便是另外一個天地了。

不過卻不是那珠寶遍地的琳瑯滿目,而是滿目漆黑,既來之則安之,徐鳳年一個踉蹌過後,定睛望去,大致看出是一條丈餘寬廊道,帝陵自有皇家氣派該有的規格,離墓穴儀門還有一段距離,這段行程注定危機四伏,徐鳳年打死都不會走在前頭,沒有陰陽家或是機關大師保駕護航,莽撞闖入,跟自殺無異,徐鳳年正想著跟白衣魔頭商量商量,是不是將那雙面四手的魔物丟進廊道探路,殊不料這欠男人調教的婆娘二話不說,一腳將朱袍陰物踢入其中,一齤手拎住徐鳳年,一併丟入,既能看到兩虎相鬥,還能試探機密,真是一舉兩得。

徐鳳年才腹誹罵娘一句,那頭至穢之物就探臂搏殺而來,丈餘寬度,施展不開靈活身形,徐鳳年只得一邊提防廊道隱秘,一邊跟它貼身肉搏,都說雙拳難敵四手,徐鳳年真碰上個長了四條胳膊的,都沒地方訴苦,大概是它也沒了藏拙的慾望,出手遠較河底來得迅猛狠辣,像雨點啪啪敲打在徐鳳年身上,一記抬膝就撞向徐鳳年的命根子,徐鳳年本就不是沒煙火氣的泥菩薩,也放開了手腳去搏殺,一齤手按下陰物膝蓋,由著這頭孽障雙手左右拍在耳廓附近,加上它剩餘雙手推在胸口,徐鳳年只是掰命一拳轟在它心臟處,雙方幾乎同時狠狠撞向牆壁,不忘各自踹上一腳,又不約而同借反彈勢頭給予對方更毒辣的一擊,徐鳳年被一指彈中陰物眉心,繼而又是沉悶的撞擊牆壁,兩者如同皮球反复彈躍,在尺寸之地,殺機盡顯,陰物朱袍翻滾如一隻紅蝠,專門朝徐鳳年襠部下手,撩陰上了癮頭,徐鳳年一身濕漉漉青衫已被氣機蒸髮乾燥,賞賜了它幾次彈指,都擊在眉心上。

你來我往,若非廊道內陰暗無光,否則這種雙驢打滾的鬥毆,很能讓看官們喝彩。

前一刻,徐鳳年被它近身,雙手握住脖子,立馬還以顏色,抬肘砸中它下巴。興許後一刻就是兩者額頭結實對撞,徐鳳年幾次顧不得準頭,都或拳或掌打在它胸口,竟然如普通女子般軟綿綿一團,興許是先入為主,對顱後生面孔噁心的厲害,只覺得滑膩得如同一堆蛆,實在讓人作嘔。一路打去,饒是有大黃庭傍身,徐鳳年也鼻青臉腫,滿身血污,不知何種秘術飼養出來的陰物早就讓徐鳳年見識過它的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挨打不見少,傷勢卻輕微,這讓徐鳳年很是憋屈,做賠本買賣,不是世子殿下的風格啊。好在吃虧之外,這條通往秦帝陵的廊道並無玄機,徐鳳年和陰物打了半里路,也沒見觸碰什麼隱蔽機關,要是跟這種陰穢怪胎同穴而死,徐鳳年估計真要死不瞑目。

白衣洛陽優哉游哉跟在後頭,突然皺眉,“合山。”

徐鳳年對風水堪輿略懂一二,立即臉色劇變,合山,就是簡單的字面意思,兩山合併,注定夾死其中活物。洛陽才說完二字,沒有徐鳳年意料中羽箭出孔的廊道眨眼間併攏,他和陰物不得不同仇敵愾,手臂攤開,擋住一壁。以秦帝陵築造者的縝密心機,一定是入廊以後就已然觸發,但避免給盜陵者返身的機會,直到廊道中段位置才開始合山,進不得退不得,合攏之勢迅雷不及掩耳,徐鳳年氣機勃發,陰物也知曉輕重,兩位仇家都沒敢在這種時候互穿小鞋,卯足了勁往外推去。一座陵墓建於地面,合山尚且簡單,如秦帝陵這樣鑿壁建於河底,所牽涉到的學問實在是超乎想像,不幸中的萬幸,合山沒有合死,被徐鳳年和陰物聯手巨力支撐出縫隙,便縮回原處。

徐鳳年鬆了口氣,閑庭信步的洛陽冷聲道:“不想死就趕緊向前滾!”

站著說話不腰疼!

合山又至。

徐鳳年伸臂咬牙堅持。危機過後,陰物一腳踩在地面,廊道地板不知什麼石質,一踏而下,竟然只踩出一個幾寸深的小坑。徐鳳年見它無功而返,僵硬扭了扭脖子,不知是在懊惱還是迷惑,徐鳳年想笑卻笑不出來,這陰物的腦袋瓜真他娘靈光啊,竟然想出了挖坑躲藏的法子,若是地石硬度尋常,三人大可以在地下開道向前,不說洛陽這位早早躋身天象境的天下第四,就連徐鳳年和陰物都可以緩慢向前推移,這種九死一生的險境,笨法子總比沒法子等死好,但是秦帝陵督師顯然已經料到這一點,這讓徐鳳年把那個八百年前的王八蛋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

合山間隔越來越短,徐鳳年的換氣機會也就越來越小,但仍然不見有臨近盡頭的跡象。雙臂逐漸酸麻,墓內本就空氣渾濁,陰氣深重,徐鳳年不知擋下幾次合山,出現了練刀有成以後久違的兩眼發花,這可不是個好兆頭。比陰物還要冷血的魔頭洛陽總算說了句良心話,“你安心前衝,馭劍探底,換我來。”

徐鳳年咬牙長奔,同時那柄唯一劍胎圓滿的朝露急掠出袖。

這一段路程,度日如年,當徐鳳年來到開闊處,眼界豁然開朗,大片白光刺目,徐鳳年抬起手臂遮掩,瞇起眼,終於見到一扇古樸銅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銘文,愣神以後,等陰物也掠出廊道,徐鳳年才記起洛陽還在裡頭肯定是在舉步維艱,瞥了一眼虎視眈眈的陰物,罵了一句滾開,返身進入廊道,撐開兩山,千鈞重力一次次撞鐘般撞在手臂上,讓徐鳳年幾乎以為兩隻手就要廢掉,正當徐鳳年兩眼發紅支撐不住時,一襲白衣行至眼前,一腳將他踢出廊道,精疲力竭的徐鳳年坐在地上,洛陽神情平靜,但嘴角滲出血絲,輕輕擦拭,舉目望向洞內亮如白晝中的那扇銅門,身後合山合得徹底,徐鳳年起身後拿一柄飛劍試了試,竟然插入不得分毫,一葉知秋,八百年前的大秦帝國,難怪可以一統天下,李義山曾說當今堪稱鍛煉極致的北涼刀,正是脫胎於一種大秦制式佩刀,連大多數殺傷力驚人的涼弩也不例外,只不過大秦帝國如彗星崛起,又如彗星隕落,史學家都好似故作無視,史料稀缺,只知道秦帝暴斃後,竟是整座帝國隨之殉葬,天下四分五裂,如鹿逃散出籠。徐鳳年如釋重負,靠著石壁,不禁感慨萬千,如果能活下去,那麼困擾後人近千年的謎團,興許就要揭開一些石破天驚的隱秘。

陰物站在明暗交界處,一線之隔,它猶豫了一下,還是踏出一步,光線所及,它的腳麵頓時劇烈灼燒,臭味刺鼻。它似乎喪失痛覺,不去理睬將近燒灼成炭的可憐腳背,又陷入沉思。

合山之後是雷池嗎?徐鳳年苦笑一聲,蹲在陰陽界線上,抬頭張望,穹頂鑲嵌綿延如璀璨星空的珠子,熠熠生輝,左右兩面石壁和地面上貼滿琉璃打磨而成的小鏡面,交織出一洞輝光,細一看,那些珠子竟然隱隱流動,如同四季星象,斗轉星移。徐鳳年內心震撼,這些珠子如何能夠保存數百年之久?須知有人老珠黃一說,珍珠之流,過了年數,就會理所當然地泛黃變質。徐鳳年原本一直看不慣世人一味崇古貶今,如今再看,並非全然沒有道理。洛陽站在徐鳳年身邊,安靜不語。

洛陽伸出一隻手,在空中迅速轉折勾畫。

就如同在抽絲剝繭。

她皺了皺眉頭,應該是沒有得出想要的答案,冷淡問道:“你懂星象運轉?”

徐鳳年毛遂自薦道:“學過點果老星宗,還有舒敏卿的周天秘旨,以及陸鴻的二十八宿,可以試著推演推演。”

洛陽轉頭,徐鳳年跟她對視。

洛陽譏笑道:“你就只會用嘴術算演化?”

徐鳳年忍住才沒有白眼,蹲在地上,拿一柄飛劍青梅在地上刻畫,時不時抬頭默記群星流轉,起始淺顯,入門不難,可久而久之,猶如拾階登山,愈發艱辛。推演至晦澀死結,徐鳳年就瞧著線條雜亂的地面發呆出神,這門活計其實要是交給號稱“心算官子無敵”的二姐徐渭熊來做,不說信手拈來,也好過徐鳳年這麼死馬當活馬醫。洛陽看了幾眼,見徐鳳年沒個頭緒,就不抱希望,抬頭凝望那片白晝光輝。片刻以後,洛陽說道:“墓內盡是死氣,你大約還可以活兩個時辰。”

徐鳳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搖頭道:“那十成十來不及,給我兩三天時間才能有粗略的眉目。”

洛陽冷笑道:“只會些旁門左道的雕蟲小技。”

徐鳳年怒道:“還不是你死活要進入陵墓!”

洛陽輕描淡寫瞥了眼徐鳳年,只說了兩個字:“借劍。”

徐鳳年問道:“幾把?”

洛陽反問道:“你難道有十三柄?”

要擱在平時,換一名女子詢問,徐鳳年指不定會說一句老子胯下不就還有一劍,這會兒也不敢有這份無賴心思,馭劍十二,一字排開,懸浮洛陽身前。

洛陽屈指一彈,飛赴亮光中,一閃而逝,一劍回,另一劍入,十二柄飛劍前赴後繼。

飛劍不停循環,眼花繚亂,洛陽好像自言自語道:“珠子一顆都不能毀壞,毀了陣法,光芒炸開,沒有死角可以躲避。小嬰首當其衝,你也熬不過幾瞬,我便是能活,也注定打不開那扇銅門。帶你入陵,是要藉你的命去開啟大門。”

小嬰?

這陰物還有如此挺詩情畫意的稱號?

徐鳳年很快醒悟,跳腳急眼道:“洛陽,你給老子說明白了,什麼叫拿我的命去開門?!借?這命借了還能還?”

洛陽平淡道:“你身俱紫金之氣。既是小嬰最好的補品,也是鑰匙。如果是種神通一夥人來到陵墓,死的就是一名南唐宗親遺孤。”

徐鳳年想了想,一本正經說道:“這樣的話,我們一起死在雷池裡好了。要是種家沒能進來,千百年以後,後人看到你我兩具屍骨,指不定會被當做殉情的男女。”

洛陽置若罔聞。

洛陽彈劍如彈琴。

徐鳳年看著她聚精會神馭劍往返的模樣,黃寶妝?魔頭洛陽?

這一刻混淆不清。

徐鳳年小時候也曾想當那些名揚天下的高手,最不濟也要做個快意恩仇的遊俠,因此經常去聽潮閣叨擾那些守閣清修的老人們,聽過許多不知真假的奇遇,跌落山崖,掛枝而活,入了山洞見著高人屍骸,嗑拜以後得到一兩本秘笈,出來以後就成了江湖上叱吒風雲的一流高手,該報仇的報仇,該逍遙的逍遙,讓幼年徐鳳年恨不得揀選幾座瞧著有仙氣的山崖去跳上一跳。後來還是被二姐一語點醒,聽潮閣秘笈數万部,你上哪兒犯痴去。

徐鳳年嘆氣一聲,轉頭看到陰物那張悲憫相臉孔,無可奈何道:“都快死了,來,給爺換張喜慶的。”

本以為會是牛頭不對馬嘴,不曾想陰物紅袍一旋,果真拿歡喜相面朝徐鳳年。

徐鳳年嘿了一聲,“再換。”

悲憫換歡喜。

“再換!”

朱紅大袍子旋轉如同繞花蝶。

徐鳳年玩得不亦樂乎,好像陰物也很開心?
ab336 發表於 2013-7-10 13:57
第一百二十二章大秦皇帝鎮國符


洛陽沒有理睬一活人一陰物的嬉戲,孜孜不倦彈劍百千,當太阿一劍以一個詭譎姿勢傾斜懸停,洞內光芒驟然黯然,徐鳳年這時才知道滿室“星輝”,竟然是一線造就,經過琉璃鏡面次次折射,才讓洞內亮如白晝,洛陽的抽絲剝繭,眼界是天象范疇,手法則無疑是指玄境的巔峰,這讓徐鳳年心頭浮現一抹陰霾,陰物也停下動靜,洛陽一揮袖,除去太阿劍,其余是一柄飛劍都還給徐鳳年。她來到銘刻無數古體小篆的銅門前,陰文陽文兩印各占一半,徐鳳年走到門前,伸手觸及,自言自語道:“是大秦帝國左庶長的兩封書,一封王書,一封霸書。各自闡述王霸之道,只不過后世只存有一些殘篇斷章,聽潮閣就只存有三百余字,字字珠璣。”

洛陽問道:“你認得兩書內容?”

徐鳳年沒有直接回復女魔頭,只是陶醉其中,咧嘴笑道:“我被李義山逼著學過大秦小篆,回北涼以后,師父若是知道我背誦下完整的王霸雙書,還不得開心壞了,保管會跟我多要半斤綠蟻酒。”

洛陽也未跟徐鳳年斤斤計較,沉默不語。那頭四臂陰物沒了雷池禁錮,搖搖晃晃,在門外悠游逛蕩。徐鳳年雖然幾乎過目不忘,但為了加深記憶,邊讀邊背雙書,事后閉上眼睛默念一遍,牢記于心。做完這一切,回頭看了一眼白衣魔頭,見她毫無動靜,呲牙問道:“你還不動手?不是要借命開門嗎?記得還我。”

洛陽平靜道:“我只知道要皇親宗室遺孤血液作鑰匙,具體如何開啟銅門,并不清楚。”

徐鳳年問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闖進秦帝陵?”

洛陽理所當然道:“天命恩賜之物,不取反罪。”

徐鳳年知道靠不住她,獨自摸索銅門之秘,半響過后,洛陽輕描淡寫丟下一句話,“你的那柄飛劍還能擋下一炷香時間,洞頂星空已經全部逆轉,機關已經觸發,到時候我就殺了你,潑灑鮮血在銅門上。”

徐鳳年一臉陰冷笑意,“倒了八輩子霉才遇上你。”

洛陽竟然被點頭笑道:“彼此彼此。”

徐鳳年瞬間陽光燦爛,“嘿,我這人說話不過腦子,你吶,千萬別上心。”

洛陽一語揭穿,譏諷道:“死到臨頭還不肯多說幾句真心話,你這輩子活得也太遭罪了。你們離陽王朝的藩王世子都這么個凄慘活法?”

徐鳳年不再搭理洛陽,神情冷峻望向銅門,也虧得有李義山當年的治學嚴苛,徐鳳年對大秦這種古體小篆并不陌生,加上上次游歷江南道,聽過那一場曲水流觴談王霸,可以說后世爭鳴,大多濫觴于眼前雙書,不論順流而下還是逆流而上,都可以相互印證。徐鳳年在焦頭爛額時,還聽到洛陽說著風涼話,只有半柱香功夫好活。徐鳳年記起白狐兒臉開啟聽潮閣底樓的法子,咬牙亡命一搏,躍身而起,拿手指劃破掌心,鮮血直流,在兩扇銅門上共計拍下拎出九字,陽五陰四,安靜等了片刻,銅門巋然不動。徐鳳年無需轉頭,都知道太阿一劍在空中顫顫巍巍,這九字屬于他推測出來不合文章大義的錯字,要是有一字錯誤,就得把小命交代在這里了。

洛陽顯而易見心情不佳,不過仍不忘恥笑這位北涼世子,嘖嘖道:“再多放幾斤血試試看,別小氣。”

徐鳳年二話不說,劃開另一面掌心,正要放血入槽,兩扇銅門吱呀作響,在兩人震驚視線中緩緩露出異象。

左手王書陽字印銅門,紅亮如旭日東升。右邊霸書陰文銅門,青晦如無星無月夜幕。兩書六千字開始推移轉換位置,如水串流,兩扇三人高的銅門最終變幻縮小成等人高的兩件物品,以洛陽的心性和見聞,都是一臉玩味驚訝,足可見呈現在他們眼前的物件是何等詭異珍稀。

一件鮮紅龍甲。

一件藏青色蟒袍。

紅葉落火龍褪甲,青松枯怪蟒張牙。

徐鳳年下意識說道:“左龍右蛇,對峙了整整八百年啊。”

洛陽瞇起眼,“紅甲歸我。念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青甲歸你。”

徐鳳年也不客氣,一臉樂呵道:“沒問題,回頭我送徐驍去,這套將軍甲,威風大了。”

洛陽平白無故得了火龍甲,不拿也不穿上,讓陰物穿上,綽號小嬰的它似乎忌憚公主墳大念頭的手腕,無需發話,只是一個凌冽眼神,就主動披上這套古怪甲胄,說是披甲,其實陰物一臂才觸及龍甲,紅甲便如靈犀活物,水涌上陰物身軀,繼而好似凝結成冰,將其籠罩甲內,只不過龍甲散發至陽氣息,與陰物天生相克,火焰繚繞,灼燒得厲害,連不知疼痛的陰物都發出一陣尖銳怪叫,四臂拼命去試圖撕下紅甲,洛陽冷眼旁觀,還是徐鳳年生怕這陰物跟珍貴龍甲同歸于盡,小心翼翼伸手一探,大概是龍甲本身受他鮮血恩惠,陽火猛然一熄,溫順得如同見著了自家男人的小娘子,陰物這才安靜下來,徐鳳年才試探性縮回手指,火焰便劇烈燃燒,就像一座火爐,徐鳳年搭上火甲,火爐才停下,如此反復驗證了幾次,徐鳳年確定這具火甲果真聽命于自己,猶豫了一下,沒有讓陰物活活燒死在甲內,先替它剝下紅甲,徐鳳年這才穿上那件青蟒袍,甲胄看似厚重,穿上身才知輕盈如羽,冰涼沁人,心脾舒泰,閉上眼睛,便能清晰感受到一股玄妙氣機流轉,只聽說過滴血驗親,還真沒聽過滴血認甲的。

洛陽伸手觸及火龍甲,她披上以后,火焰比較陰物披甲還來得旺盛,火焰如紅龍長達丈余,盤旋飛舞,熱浪撲面,徐鳳年看著就覺得疼,不過洛陽神情平靜,徐鳳年不得不佩服這女魔頭的雄渾內力。

銅門消失以后,眼界自然大開。

一條道路露出在他們眼前。

俑人夾道,兵戈相向。

一眼望去,道路沒有盡頭。

洛陽先行,徐鳳年跟陰物隨后,僅就道路兩旁兵馬俑數到三百多個后,才見盡頭,九級臺階之上,擺有一張龍椅,坐有一具枯白尸骸。

這位便是歷史上唯一一位一統天下的大秦皇帝?!

臺階九級,每一級上都有雙手拄劍武士,下七級皆是石質俑人,唯獨第八級上左右兩具青銅甲內是真人尸骨。

徐鳳年對皇帝都沒什么好感,也談不上如何敬畏,畢竟直接和間接死在老爹徐驍手上的大小皇帝就不下六位,不過面對這位大秦皇帝,徐鳳年還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觸,如今都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形容權臣權柄之煊赫,可在這位皇帝之始的君主朝廷之上,從只言片語的歷史記載去推斷,從無權臣一說,哪怕是那位左庶長,也只能夠在皇帝眼皮底下戰戰兢兢,鞠躬盡瘁,照樣落了一個狡兔死走狗烹的可憐下場。大秦帝國,向來是右庶長領兵,左庶長治國,右庶長死得比寫有王霸雙書的那一位還要早,還要更慘,徐鳳年嘆了口氣,徐家能支撐到今天,徐驍肩上的擔子,能輕到哪里去?北涼參差百萬戶,如今又有幾戶記得念這位人屠的情?在張巨鹿的治政大略里,北涼最大的作用,不過是消耗北莽國力,僅此而已。逃入京城的嚴池集一家子便是明證,可無奈之處在于,北涼偏偏不能說那位嚴老夫子是白眼狼,而且朝野上下誰不說這位新成為皇親國戚的北涼名士有國士之風?

徐鳳年一聲聲嘆息,回神后見到紅甲洛陽步步登上臺階,走到龍椅附近,一袖將那具極有可能是大秦皇帝的尸骸給拍飛頭骨,看得徐鳳年一陣毛骨悚然,心想你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魔頭,好歹對古人也有點敬畏之心。被你“鞭尸”的那一位,可是大秦天子啊!背對徐鳳年和陰物的白衣女子眼神陰沉,盯住膝蓋上的一枚鎮國虎符,可見大秦皇帝便是死,也要在陰間手掌天下權。洛陽彎腰抓起虎符,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縷金絲,穿孔而系,掛在腰間,隨著她做出這個動作,兩具披甲將軍尸骨動作僵硬地拔出巨劍,轉身跪拜。

八百年前的機關傀儡,與合山雷池一樣,至今仍有功用。墨家的本事,委實是鬼斧神工。

徐鳳年望向洛陽腰間懸掛的虎符,巴掌大小,有些眼紅。

洛陽居高臨下,看穿心思,冷笑道:“只要沾染一點紫金氣,就可以開銅門,不算稀罕。可這枚鎮國,八百年來,還真就只有我一人可以碰而不死。你要不信,你拿去試試看?”

徐鳳年擺擺手,“不用。”

洛陽低頭看了眼氣運猶存的鎮國虎符,又看了眼失去頭顱的大秦皇帝,哈哈大笑,既像高興又像悲慟,在徐鳳年眼中,怎么有種歷經千辛萬苦后陰謀得逞的妒婦感覺?你他娘的又不是當初不得同穴而葬的大秦皇后,高興個屁?

洛陽拎住尸骨,丟下臺階,在徐鳳年腳下摔成粉碎,她坐在龍椅上,深呼吸一口,雙色眼眸熠熠生輝,一手握住鎮國虎符,緩緩吐出兩個字,“八百年后的天下。”
ab336 發表於 2013-7-10 13:58
第一百二十三章那一劍穿心烽火戲諸侯


徐鳳年看著高坐龍椅的白衣女子,比起初見洛陽入敦煌城,還要陌生。

不過反正洛陽一身迷霧,也不差這一點了,徐鳳年左右觀望,秦帝陵內寶物注定不會僅限於兩件龍甲蟒袍,加上一枚鎮國虎符和兩具不同於符甲的巫甲,相信還有一些上規模的玩意,不同於門外空氣稀薄,陵墓裡頭雖然陰氣森森,卻也不至於有窒息感,陰物自然而然如魚得水,大口吸氣,吐氣極少,好像一口氣入腹就能夠增長一絲功力,歡喜相愈發歡喜,悲憫相更加莊嚴,而洛陽坐在龍椅上,雙手扣龍椅,閉目養神。徐鳳年穿過人俑陣型,是一個龐大的車騎方陣,跨門踏入左室,一座兵庫映入眼簾,青銅器鏽跡斑斑,徐鳳年握住一柄戟頭,擦去鏽斑,凝神注視,作為北涼世子,徐鳳年的思慮遠比常人見到此景來得深遠,大秦處於句兵日盛而辟兵漸衰的轉型時期,斧鉞作為大秦之前當之無愧的邦國軍旅重器,已經開始逐漸退出歷史舞台,但是大秦將兵器成製,工藝水平高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境界,徐鳳年放下戟頭,抓起一枚箭鏃,幾乎與北涼如出一轍,相對窄瘦,鏃鋒已經有穿透力極強的菱形和三棱形式,說來可笑,春秋亂戰中,如南唐諸國竟然仍然使用八百年前便已淘汰的雙翼鏃,鋌部更是​​遠不如北涼來得長度適宜,導致中物淺薄。

徐鳳年將手上鏃鋒藏入袖,打算拿回去給師父李義山瞧一瞧,再拎起一把青銅短劍,拇指肚在鈍化的鋒刃上輕輕摩挲,出現了相對穩當的金相組織,兵書上是謂大秦冶煉,金錫合同,氣如雲煙。不得不感慨大秦的軍力之盛,徐鳳年抬頭放眼望去,有古代西蜀繪有神秘圖符的柳葉短劍,有唐越之地的靴型鉞,西南夷的丁字啄,北方草原上的整體套裝冑和砸擊兵器,種類繁多,稱得上海納百川,這的確才是一個龐大帝國才能有的氣魄。

傳來一陣沉悶撞擊地面聲,徐鳳年轉頭看去,洛陽腰間掛鎏金虎符,身後跟著兩尊巫甲傀儡,洛陽平淡說道:“那些尋常大秦名劍,放在今天已經不合時宜,不過有幾柄短劍,材質取自天外飛石,跟李淳罡的木馬牛相似,你要是不嫌累,可以順手搬走。”

徐鳳年順著洛陽手臂所指方向,果然找到了三隻大秦特有的黑漆古式劍匣,推匣觀劍,俱是劍氣凜然。撕下袍子做繩帶,將三劍併入一隻劍匣,綁在背上。洛陽面帶譏笑,“右邊是寶庫,其中金沙堆積成山,你要是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不妨一試。”

徐鳳年笑道:“搬不動,也不留給北莽,出陵墓前我都要毀掉。你不會攔我吧?”

洛陽不置可否。

徐鳳年前往右手寶庫,視野所及,俱是金黃燦燦。徐鳳年轉身突然問道:“種陸兩家還進得來嗎?”

洛陽笑道:“我倒是希望他們進得來。”

徐鳳年問道:“到時候你能讓他們都出不去?”

洛陽一隻手把玩著那枚鎮國虎符,徐鳳年眼角余光瞥見她被虎符渲染得滿手金輝,無數金絲縈繞手臂,然後滲入,消失。徐鳳年假裝沒有看到,好奇問道:“我們所見到的秦帝陵墓,就是全貌了?”

洛陽跺了跺腳,冷笑道:“底下還有三層,一層是雜亂庫藏,一層擺棺,一層是支撐整座陵墓的符陣。下一層不用看,空棺材沒看頭,最底層去了,你我都是自尋死路。”

徐鳳年哦了一聲,“那我去下一層瞧瞧,你稍等片刻。”

洛陽平靜道:“該走了。”

徐鳳年皺眉道:“你找到去路了?”

洛陽眼神冷清,“這是你的分內事。”

徐鳳年突然問道:“那頭陰物呢?可別給我們搗亂。”

洛陽沒有作答,對寶庫毫無留戀,重新來到主墓,這一次沒有坐在龍椅上,只是凝望那些與帝王陪葬的人俑,徐鳳年坐在台階上思考退路,按理說秦帝陵絕無安排出口的可能性,銅門卸成甲後,洛陽馭回壓陣的太阿,光線炸開,雷池便已是轟然倒塌,與合山連成一片,別說徐鳳年,就算是洛陽都沒有這份開山的能耐,來時廊道的材質堅硬遠勝金石,一點點刨出個歸路,這種笨法子,徐鳳年為了活命樂意去做,女魔頭想必也會袖手旁觀,到時候能徐鳳年刨到黃河峭壁,也要不知牛年馬月。徐鳳年入陵墓以後,不記得是第幾次嘆息,低頭觀望身上那件青蟒袍,摘下劍匣,抽出一柄短劍劃了幾下,不見絲毫痕跡,劍鋒與青甲接觸,並無火星四濺的場景,青甲宛如知曉以柔克剛的通靈活物,下陷些許,等劍鋒退卻,才瞬間復原。

徐鳳年投去視線,觀察洛陽身後兩具類似後世符將紅甲的上古巫術傀儡,鐵衣裹有將軍骨,可惜只能遠觀,不能近看,挺遺憾。對於未知事物,在不耽誤正事前提下,徐鳳年一向比較富有考究心態。當下正事當然是尋找重見天日的路途,不過這種事情跟開啟銅門差不多,得靠靈犀一動,無頭蒼蠅飛來飛去,一輩子都出不去。徐鳳年表現得很平靜祥和,一點都不急躁,好在洛陽也不催促,像是一個遠行返鄉的遊子,一寸土一寸地看遍家鄉。至於那頭陰物,只顧著鯨吞陵墓積攢近乎千年的濃郁穢氣,滋養身軀,徐鳳年瞧著就滲人,如果這時候跟它打上一場,必死無疑,拍了拍橫放在膝蓋上的劍匣,有些無奈,武夫境界,實打實,步步遞升,跟三教聖人不同,擠不出多少水分,一境之差,就是天壤之別,至於韓貂寺之流擅長越境殺人的怪胎,不可以常理論。徐鳳年就這樣呆呆坐在台階上,因禍得福,太阿劍在雷池中一番淬煉,劍胎初成,不過福禍相依,這柄殺傷力最為巨大的飛劍,有大齡閨女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徐鳳年懷疑洛陽駕馭太阿會比他更為嫻熟。

洛陽坐在比徐鳳年更高一級台階上,鎏金虎符已經不復起初光彩流溢,徐鳳年內心震撼,納氣還有吸納氣運一說?這鎮國虎符分明是大秦帝國的殘留氣數,一般煉氣士如何有膽量這麼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撐死了。

徐鳳年頭也不扭,徑直問道:“你是在拿火龍甲抗衡虎符蘊藏的氣數影響?”

洛陽雖說性格捉摸不定,不過只要肯說,倒是少有拐彎抹角,向來有一說一,道:“你倒是沒我想像中那麼蠢。”

徐鳳年笑道:“過獎過獎。”

洛陽語氣平淡,“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為何要急於在陸地神仙境界之前,去極北冰原跟拓跋菩薩一戰?”

徐鳳年手掌貼緊劍匣。

洛陽自顧自說道:“體內那顆驪珠本就被我孕育得趨於成熟圓滿,再往下,就要成為一顆老黃珠,洪敬岩這才出手,不過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我。敦煌城內,驪珠被鄧太阿擊碎,我本來不長久的命就更短了,本來跟拓跋菩薩一戰過後,不論輸贏,我都會死。想要續命幾年,就得靠幾樣千載難逢的東西,手上鎮國虎符,是其中一種,也是最有裨益的一件。五年,我還能多活五年。五年,還是不太夠啊。”

然後洛陽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每一次都是如此,少了十年。”

她不給徐鳳年深思的機會,手指了指遠處的陰物,“名叫丹嬰,是公主墳近八代人精心飼養的傀儡,吃過許多道教真人和佛門高僧的心肝,至於江湖武夫的血肉,更是不計其數。它倒是可以活得很久,你羨慕?”

徐鳳年白眼道:“生不如死,這有什麼值得羨慕的。生死事大,可儒家也有捨生取義一說,我沒這覺悟,不過還真覺得有許多事情的的確確比死來得可怕。我師父曾經說過,修道只修得長生,就算旁門左道。修佛只修成佛,一樣是執念。”

洛陽破天荒點頭讚許道:“你總提及這個李義山,在我看來,比那個李淳罡要更像高人。”

徐鳳年啞然失笑,“我師父和羊皮裘老頭兒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不好對比的。你也就是沒見過李老劍神,才對他那麼大意見,真見識過了,我覺得你會跟那邋遢老頭相見恨晚。”

洛陽換了個話題,“你就不想當皇帝?”

徐鳳年搖頭道:“做不來。”

洛陽故態復萌,“確實,你沒這本事。”

徐鳳年突然會心一笑,“不說這個,想起一個朋友說過的女子劃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說出來給你聽聽。那傢伙吃過很多苦頭,雖說大多是自作多情,不過說出來的道理很有意思。他說最討厭三種娘們,一種是蘭花婊,那是相當的空谷幽蘭。往往是大宗高門裡飄出來的仙子女俠,走路都不帶煙火氣,搞得世人都以為她們不用拉屎放屁。第二種叫做白花婊,出身小門小戶,殺手鐧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往往姿色中等,看似性情婉約,可一旦耍起心計,都能讓男人幾年幾十年回不過神。第三種稱作女壯士婊,大大咧咧,一副老娘就是出口成臟就是喜歡打人就是不喜歡身材苗條,就是喜歡跟男人做兄弟,琴棋書畫女紅胭脂都滾一邊去的豪邁氣概。”

洛陽笑道:“我算第一種?還是單獨算第四種,魔頭婊?”

徐鳳年哈哈笑道道:“言重了。”

洛陽一笑置之。

她站起身,“走了。”

徐鳳年一頭霧水。

女魔頭扯了扯嘴角,“我記起了歸路。”

徐鳳年憂喜參半,“出去了還得跟你去跟拓跋菩薩較勁?”

她冷笑道:“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是你還有些用處,早就死得不能再死。”

徐鳳年笑了笑,綁好劍匣,還有心情用北涼腔唱喏一句:“世間最遠途,是那愈行愈遠離鄉路。”

陰物丹嬰雖然戀戀不捨陵墓,不過還算知曉輕重,跟著洛陽和徐鳳年走向所謂的歸路。

黃河倒流時,水面向後層疊褶皺,水勢格外凶悍,所有人都看在眼中,連赫連武威都不相信是徐鳳年的作為,只當是陰物在河底為非作歹,凶相畢露。

老持節令疾奔至那座蠻腰壺口,默默站在石崖邊,眼神黯然。大水猛跌谷口,濤聲炸響,以至於一千尾隨而來的控碧軍馬蹄聲都被掩蓋,水霧打濕衣衫,沒過多久赫連武威就衣襟濕透,為首十幾騎將來到老將軍身邊,下馬後也不敢言語。赫連武威收回視線,轉頭看了一眼種神通,兩隻俱是在官場沙場熏陶幾十年的狐狸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赫連武威是氣極而笑,惱火種神通的見死不救。而種神通心安理得,陰物出手,毫無徵兆,控碧軍要怪罪也要怪到公主墳那邊,與種家無關,公門修行,誰不是笑面相向袖裡藏刀,不落井下石就是天大的厚道,你赫連老頭兒要是敢遷怒於種陸兩家,我兄弟二人也不是軟柿子可以任你拿捏。

赫連武威苦等不及,只得帶領控碧軍返回。

種神通等了更久時分,遇上神出鬼沒的弟弟種凉,也一同返回。

山合攏,竟然再有機關術去開山。

走過不再凶險的廊道,龍壁翻轉,白衣紅甲洛陽,青甲徐鳳年,陰物丹嬰一起隨龍壁掠出河壁,掠入河槽。

徐鳳年一掌貼在洛陽後心偏左,一柄金縷劍,徹底穿透女子心。

白衣墜河時,轉頭瞇眼笑。
ab336 發表於 2013-7-10 14:00
第一百二十四章她在笑


暮色中,青衣青甲的年輕男子盤膝坐在跌束成女子蠻腰形狀的崖畔上,眼底河槽激起大片紫煙,他身後站著雙相四臂的陰物丹嬰,兩人入陵墓前打得天昏地暗,大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勢,誰能知道這兩位滿肚子壞水的貨色在短暫的秦帝陵之行,幾乎沒有言語交​​流就形成了攻守同盟,矛頭開始一致對向魔頭洛陽,這也是形勢所迫,洛陽在常態時可以輕鬆碾壓兩位,誰要與洛陽站在一邊除了與虎謀皮,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徐鳳年入陵前就想殺洛陽,當時單獨走出廊道復返還,那不是徐鳳年菩薩心腸,只不過那時候即便洛陽死在合山之中,他也要十成十死在陵墓中,不划算,之後他和陰物玩換臉遊戲,看似無聊,但哪怕僅是簡單的視線交換,竟有了將心比心的意味,後頭陰物吸納污穢死氣,別看徐鳳年一副膽戰心驚的表情,心底其實樂得它吸取得一干二淨,洛陽開山時,龍壁翻轉,才是一記堪稱徐鳳年這輩子最為精妙的一招無理手,看似無理,實則步步為營,洛陽目中無人。開山之際,始終在拿紅甲的紅龍之氣抗拒虎符氣運的衝擊,須知紅甲到底還是認主之物,這個主子,是徐鳳年而非洛陽,洛陽可以藉用,但徐鳳年執意收回,後果將會如何?在陵墓中,徐鳳年戲弄穿上火龍甲後遭受火焰灼燒的陰物丹嬰,就已經得到部分印證。當龍壁旋轉,洛陽率先沖出,那一瞬間,陰物吐出體內積蓄如洪的穢氣,牽制住洛陽身形,盡量消弭這尊大魔頭原本可以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罡氣,徐鳳年同時以馭劍術駕馭紅甲,如同神怪小說中的仙人定身術,將洛陽牢牢釘在空中,只是剎那,便足矣。

剎那一劍穿心,剎那手掌貼至,大黃庭傾力剎那流轉四百里,在洛陽體內炸開,力求炸爛其心臟。

如果徐鳳年試探時,洛陽沒有堅持將他帶往極北之地對陣拓跋菩薩,又是一場九死一生的涉險,如果徐鳳年沒有步入金剛境界,如果她已經晉升6地神仙,如果陰物丹嬰無法配合默契,如果只是少了任何一個如果,那一劍就根本不會遞出。徐鳳年有青蟒袍護身,水霧不得靠近,手中握有一柄沾血的飛劍金縷,百思不得其解,她墜河時笑什麼?笑她聰明一世近乎舉世無敵,卻在陰溝裡翻船?還是笑自己肝腸歹毒更勝婦人心?徐鳳年對著河水輕聲說道:“最遠途是離鄉路,已經說給你聽。但路再遠,我也不怕,我怕的是回不去北涼。我很怕死在北涼以外。 ”

背有劍匣三柄劍的徐鳳年伸了個懶腰,轉頭問道:“輪到咱們兩個拼命了?”

陰物以悲憫相面朝徐鳳年,默不作聲,沒有任何要出手的跡象。這倒是奇了怪哉,徐鳳年問道:“我大致猜得到你第一次出手,是貪圖我積攢的大黃庭和殘留的佛陀金血,以及本身紫黃氣,這會兒你我勝負三七開,你七我三,不過我逃走的機會也不小,但是以你的貪嘴,不想生吞了我嗎?萬一得逞,修為暴漲,大念頭洛陽已死,小念頭估計也很難再去禁錮你,天高地遠,你就以小長生之身逍遙天地間,換做我,早做這筆穩賺不賠的買賣了。”

陰物模仿徐鳳年坐在崖畔,雙手托腮凝望遠方,剩餘雙手十指交叉疊在腹部,悲憫如地藏菩薩憐眾生。

徐鳳年自嘲道:“反正你不主動殺我,我也不會跟你過意不去,井水不犯河水,是頂好不過。”

陰物萬年不變的面容,輕輕望向徐鳳年,做了一個伸手撈物的手勢。徐鳳年擦拭金縷飛劍上的鮮血,對於陰物略帶嘲諷的臨摹動作,沒有反應。

你為何而笑?

怔怔出神的徐鳳年和一直呆的陰物丹嬰不約而同驀然扭頭,只見白老魁出現在身後,丟過一隻書箱,瞥了眼公主墳頭號陰物,面無表情說道:“東西給你帶來了。其它事情爺爺我也懶得問,總覺得你小子不該死在這裡。赫連老頭的本意是要是沿河向下,找你一晚不見踪影,就由我帶著這些遺物去北涼,也算對徐驍馬馬虎虎有份交待。”

徐鳳年霍然起身,問道:“你不問大念頭去了哪裡?我這身上青甲是何物?不問丹嬰為何沒有跟我搏殺?”

老魁一臉不耐煩嗤笑道:“哪來那麼多狗屁問題,老子撐死也就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刀奴,赫連武威才是公主墳的大客卿,要問也是他火燒屁股帶騎兵去追你,老夫跟那老頭交情不俗,跟你小子關係也不錯,反正哪邊都不偏袒。等天亮以後,老夫再回城,以後你小子自求多福,甭得寸進尺想著爺爺給你當保鏢,咱們香火情還好沒到那份上。”

徐鳳年作揖道:“謝過楚爺爺。”

白拖刀老魁流露出一抹遺憾神情,揮了揮手,“別婆婆媽媽,快滾!”

裝有三柄古劍的漆黑劍匣不大,放入書箱,跟春秋春雷一併放好。持節令府邸確實已經不合適再去,只要讓赫連武威知道自己沒有死在黃河中就已足夠,至於種6兩家的截江盜墓,徐鳳年不願去插手,能否找到龍壁,是成是敗,就看種神通是否對得起姓名中“神通”這兩個字了。秦帝陵中火龍甲和鎮國虎符已經隨洛陽流逝沉底,那黃金兵甲堆積如山,也在洛陽開山之後徹底倒塌縫死,這項浩大工程,比起截江可要艱辛百倍。徐鳳年一掠去黃河對岸,身形在空中,曾低頭望了一眼。

老魁爽朗聲音遙遙傳來,“要是有機會,就替老夫給老黃上墳敬酒,捎一句話給那榆木疙瘩,這輩子跟他比拼,輸得最服氣。”

徐鳳年掠出幾里路,察覺陰物一直吊尾跟隨,停下皺眉問道:“你要做什麼?”

紅袍丹嬰伸出猩紅舌頭舔了舔嘴角,僵硬抬手,指了指徐鳳年身上青甲。

徐鳳年想了想,權衡利弊,這一襲蟒袍甲胄實在不宜披穿出行,乾脆卸甲褪下,丟給大紅袍陰物,與火龍甲跟陰物天生相剋不同,青蟒甲有助於丹嬰的修為增長,徐鳳年雖說有些遺憾沒辦法將青甲穿回北涼,不過也勝過在北莽招搖過市,青甲實在是太扎眼醒目,不說別人,順藤摸瓜的公主墳和魔頭種凉就要頭一個拿他開刀。陰物不知如何在不脫紅袍的前提下穿上青甲,四臂搖晃,好像手舞足蹈,開心至極。徐鳳年覺得滑稽荒誕,笑過以後,就開始前奔,可一刻之後,就再度駐足轉身,殺機濃郁道:“你真要糾纏不休?我有春秋一劍,斬殺你這等穢物十分適宜,別以為你可以穩操勝券。”

陰物紅袍旋轉,歡喜悲憫二相不斷反复。

徐鳳年疑惑問道:“你不回公主墳,想跟著我?”

一身艷紅的陰物歪著脖子,直勾勾盯住徐鳳年。

徐鳳年繼續問道:“你是想把我當做天底下最美味的補藥食材,也不殺我,只是慢慢進補?”

陰物悲憫相變作歡喜相,答案顯而易見。

估計世間也就只有徐鳳年會一本正經跟朱袍丹嬰做生意了,“好處不能你一個人獨占,我帶著你那就真要不得安生了,這比起我自己穿著青甲遊歷,已經是差不多性質。”

陰物一手遮掩半張臉面,一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姿勢。

徐鳳年氣笑道:“你真當我是神仙啊,你隨便比劃兩個手勢,就知道你在說什麼?”

陰物每次思考,腦袋傾斜,動作都尤為呆滯明顯,然後它指了指黃河龍壁方向,畫了一個大圓,再重複一遍掩半面抹脖子的動作,畫了一個小圓。

徐鳳年一陣思索,半信半疑問道:“你是說洛陽是大念頭,還有個半面小念頭,會殺我?所以你只要被餵飽,就會護著我?”

歡喜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不消停。徐鳳年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你說說看大念頭和小念頭誰更厲害?”

陰物猶豫了片刻,先畫大圓再畫小圓,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徐鳳年頓時了然,才略微鬆口氣,它便畫小圓,然後指了指徐鳳年,再抹脖子。

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我在一名種家婢女香囊上見識過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繡花,你家那位小念頭是個半面女子?”

陰物刻板點頭。

轉為一張悲憫相。

徐鳳年轉身大手一揮,“得,咱倆大不了為各自前程,再並肩作戰一次。風緊扯呼,走一個!”

河槽那邊,白老魁在原地站立許久,嘖嘖說道:“這都沒遭殃,你小子可以啊。老夫當年不過調笑了公主墳婆娘幾句,就給鎖住了琵琶骨,一輩子做奴,這麼看來,你小子確是有些道行。”

老魁一邊拖刀慢走一邊感慨。

當年那個潛湖初見的俊逸少年,真是長大了啊。

黃河在壺口瀑布處跌水入大槽。

一抹青絲一抹白浮出水面。

如蓮出水。

她仍在笑。
ab336 發表於 2013-7-12 08:32
第一百二十五章書聲烽火戲諸侯


帶上個紅袍陰物,徐鳳年即便說不上晝伏夜行,也只得揀選那些荒僻野徑往北而去,不過這離初衷不算差得太遠,習慣了大漠粗糲風沙,這點苦頭不痛不癢,讓徐鳳年吃下一顆定心丸,打定主意帶上丹嬰的關鍵所在,是陰物竟然是一位反追踪的大宗師,消除那些連徐鳳年都意想不到的殘留氣息極為精湛內行,有這麼一張護身符甚至有可能是救命符傍身,徐鳳年心安許多。再看它雙臉四臂,也就不那麼面目可憎,中途偶有停留歇息,還能跟它玩一些常人看來十分幼稚的小把戲。徐鳳年行走在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上,按照地理志描繪上古時代這裡曾是一條寬達三里的通天河,這簡直就是讓後人瞠目結舌,徐鳳年站在一塊曝曬在毒辣日頭下的枯木上,自言自語道:“按照你我腳力,再往西北走上小半旬,就到了寶瓶州,我要見的人就在那裡,在弱水河邊隱居,我之所以拿命去拼死洛陽,是因為去晚了,一切就徒勞,那老傢伙委實難伺候。不過設身處地想一想,也不好怪他,本就是享受過位極人臣滋味的大人物,憑什麼要冒著晚節不保的巨大危險,還撈不著太多實惠,去跟我一個嘴上無毛的年輕人談事情……”

說到這裡,徐鳳年下意識摸了摸下巴,嘿了一聲,罵罵咧咧:“原來已經都是鬍渣子了。”

拿黃桐飛劍刮去有些紮手的硬青鬍渣子,趁這個空當,掂量了一下目前家底,步入金剛初境毋庸置疑,十二柄飛劍,朝露金縷太阿三劍已成氣候,還扛了一對春雷春秋,外加三柄小號木馬牛,就趁手兵器而言,連徐鳳年自己都覺得嚇人。這身行頭,都能讓那些一輩子也沒摸過名器的大俠女俠活活眼饞死。刀譜結青絲一式成了攔路虎,徐鳳年停滯不前,還能始終熬著耐性不去翻頁,好在有開蜀扶搖和仙人撫頂等招式翻來覆去,越發爛熟於心熟稔於手,百般無聊,還能喊上陰物丹嬰過招熱手,一路奔一路打,極有氣勢。徐鳳年如野馬出槽奔走了將近一個月,幾次靜心冥想,都從冷汗淋漓中回神,屢屢捫心自問,黃河跌水的那一場豪賭,回頭再來一遍,哪怕依舊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但真的還有勇氣去襲殺洛陽嗎?

“公主墳在哪裡?”

“大小念頭,分別是個啥念頭?”

“女子半臉妝,半張臉再漂亮,也跟女鬼一樣,種凉的口味可想而知……”

徐鳳年正因為明知陰物不會作答,反而更喜歡絮絮叨叨,越是臨近寶瓶州,天闊地寬,羈旅獨行人,就愈發感到自己的渺小寂寥,有時不時消失於視野的陰物結伴同行,這一路走得倒也不算太乏味。這趟北莽行,初時尾隨魚龍幫,後邊帶了個小拖油瓶陶滿武,再後來是和陸沉,如今捎上陰物丹嬰,則是最輕鬆的,它本身實力不俗,而且徐鳳年不需要對它的生死負責。寶瓶州邊境有一條大河,叫做弱水,據說水弱不浮蘆毛,徐鳳年終於到達弱水畔,掬水洗臉,心曠神怡,能感受到些許陰物氣息,轉頭查看則注定無用,徐鳳年斂起氣機,沿河行走,想要過境就要過河,然後看到一個渡口,有羊皮筏子靠近對岸,顯然弱水之弱純屬無稽之談,這讓徐鳳年大失所望,走近渡口,有一對衣著寒酸的爺孫,老人著一件破敗道袍,背繡陰陽魚,拿一截青竹竿做拐杖,跟徐鳳年一樣背著書箱,孩子曬黑得整張臉好似只剩下一雙小眼睛,看人時滴溜溜轉,不像是個性子質樸的孩子,爺孫二人也在等筏渡河,孩子蹲在渡口邊沿,閒來無事,撅起屁股丟石子入河。徐鳳年確定老道士並無武藝在身,就安靜眺望對岸。

孩子扭頭看了眼士子模樣的徐鳳年,不敢造次,扣了扣腳上草鞋,腳拇指早已倔強地鑽出鞋子,對老道士可憐巴巴哀求道:“師父,給我換雙鞋唄?”

老道士瞪眼道:“就你身子骨金貴,才換過鞋子走了三百里路,就要換?早讓你別瞎蹦跳,偏偏不聽!”

孩子委屈道:“鞋子還不都是我編的。”

老道士約莫是有外人在場,不好厲聲訓斥,只得拿大道理搪塞孩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老人不說還好,一說到餓其體膚,孩子立即肚子咕咕作響,老道人做了一個背對徐鳳年臨水獨立的姿勢,故作不知。熟悉老頭兒脾氣的孩子只得白眼挨著餓。羊皮筏子返回這邊渡口,老道人小心翼翼問了價錢,北莽道教這二十年香火鼎盛,對於道士,十分尊崇,甚至帶上點畏懼,不過撐筏漢子見眼前這位半點不似記錄在朝廷牒錄的朱籙道士,倒也敢收錢,卻是壓了壓價格,且不按人頭算,老道士伸手在袖子掂量了錢囊,夠錢過河,如釋重負,繼而給徐鳳年使了個眼色,再對撐筏漢子說了一句三人同行,算是給了徐鳳年一個順水人情,那漢子心知肚明,不過也不好戳穿窗紙,當是得過且過,賣個面子給道人。上筏時,徐鳳年朝老道人點頭致意,老人輕輕搖了搖袖口,示意徐鳳年無需在意這點小事。弱水水勢遠不如黃河洶湧,河靜水清,孩子頑劣,趴在羊皮筏邊上,伸手撈水,然後尖叫一聲,猛然往後一靠,撞在老道人身上,差點給撞入河,漢子怒目相視,這趟買賣本就賺不到幾分銀子,若是有人墜河,平添恁多煩事,他如何能高興得起來,孩子顫顫巍巍手指著江面,支支吾吾道:“有水鬼!”

老道士嫌他呱噪多事,大聲教訓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老人滿嘴儒家經典,若非身穿道袍,還真就是個鄉野教書授課的迂腐老學究了。孩子驚嚇過後,漲紅了臉,“真是水鬼,穿了件大紅衣服,還是女鬼!”

徐鳳年眼角余光瞥見一襲紅袍在皮筏附近如紅鯉遊曳,一閃而逝,就黏在羊皮筏底部。老道士顯然不信孩子的信誓旦旦,怒喝道:“閉嘴!”

孩子氣得踢了皮筏一腳,所幸撐筏漢子沒有瞧見,否則估計就得加價了。到岸時,徐鳳年率先掏出碎銀丟給漢子,老道人愣了愣,會心一笑,倒也沒有矯情,黝黑孩子估計是被紅袍女鬼嚇得腿軟,率先跳下筏子,摔了個狗吃屎,看得老道人一陣無奈。三人走上簡陋渡口,同是南朝人士,老道人也有種異鄉相逢同鄉的慶幸,拱了一個的小稽首,“貧道燕羊觀監院九微道人,俗名駱平央。公子喊我俗名即可。”

徐鳳年畢恭畢敬拱手還禮,“見過駱監院。在下徐奇。”

道教與佛門相似,亦有叢林一說,尤其是北莽道德宗勢大,逐漸權傾三教,一般而言,監院作為一座道觀屈指可數的大人物,非功德具備不可擔任,還要求精於齋醮科儀和拔度幽魂,不過徐鳳年看道人裝束,也知道大概是一位不知名小觀的監院,那燕羊觀有沒有十名道人都難說,這樣光有名頭的監院,還不如大道觀裡頭的知客道人來得油水足。徐鳳年此時負笈背春秋,衣著稱不上錦繡,不過潔淨爽利,那張生根麵皮又是儒雅俊逸,論氣度,駱道人與之比起來就有云泥之別了,也難怪老道士有心結交。照理來說渡口附近該有酒肆,果不其然,孩子雀躍道:“師父,那兒有望子!”

望子即是小酒肆常用的捆束草桿,竿頭懸在店前,招引食客。老道士囊中羞澀,如果沒有外人,跟徒弟二人知根知底,不用打腫臉充胖子,只要兩碗水就對付過去,渡河錢是那公子哥掏的,要是在酒肆坐下,委實沒有臉皮再讓陌生書生花銷,可自己掏錢的話,恐怕幾碗酒下來,就甭想去道德宗那邊參加水陸道場了。徐鳳年對於這點人情世故還是懂的,立即說道:“走了半天,得有小一百里路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實在餓得不行,駱監院要是不嫌棄,就跟在下一起坐一坐?恰好徐某也信黃老學說,可惜大多一知半解,還希望駱監院能夠幫忙解惑。”

老道士笑道:“徐公子有心向道,好事好事。”

一路緩行,孩子偷偷打量這個人傻錢多的公子哥,老道人賞了一個板栗給他,這才對徐鳳年說道:“世間根祗在道教,不過貧道學識淺陋,不敢自誇​​,唯獨對子午流注和靈龜八法倒是知曉一二,煉氣養丹之道,只能說略懂皮毛。”

徐鳳年點了點頭,一行三人落座在酒肆外的油膩桌子,要了一壇酒和幾斤熟牛肉,在離陽王朝諸多州郡酒肆都不許私販牛肉,而擅自宰殺豬牛更是違律之事,在北莽就沒這些顧忌了。孩子狼吞虎咽,就算有師父擺臉色,也顧不上。老道士心底還是心疼這個毛病很多的小徒弟,對徐鳳年歉意一笑,自己要相對矜持許多,小口酌酒,撕了塊牛肉入嘴,滿口酒肉香味,總算開葷的老道人一臉陶醉,徐鳳年​​摘下書箱後捧碗慢飲,孩子抬頭含糊不清道:“師父你怎的今日沒興致吟詩唱曲兒了?”

老道士笑罵道:“你當詩興是你饞嘴,總沒個止境?”

徐鳳年笑了笑。

老道士猶豫了一下,從書箱裡抽出一本劣紙訂縫而成的薄書,“這是貧道的詩稿,徐公子要是不嫌棄污了眼,可以拿去瞧上幾眼。說是詩稿,其實小曲子偏多,不避俚俗,自然也就談不上格調。”

徐鳳年驚訝道:“那得要仔細讀一讀,有上佳詩詞下酒,人生一大美事。”

徐鳳年擦了擦手,這才接過詩稿,慢慢翻頁,初看幾首竟都是如才子思慕佳人,不過一些小曲小句,便是徐鳳年讀來,也覺得妙趣橫生,例如春春鶯鶯燕燕,事事綠綠韻韻,停停噹噹人人。徐鳳年起先還能喝幾口酒吃幾塊肉,讀到詩稿一半,就有些出神了:肝腸百煉爐間鐵,富貴三更枕上蝶,功名兩字酒中蛇。年老無所依,尖風分外寒,薄雪尤為重,吹搖壓倒吾茅舍。詩稿末尾,如詩詞曲子說寫,真是“生靈塗炭,讀書人一聲長嘆”。詩稿由時間推移而陸續訂入,大抵便是這位駱平央的境遇心路,由才子花前月下漸入中年頹喪無奈,再到年老豁然感懷。

徐鳳年合上詩稿,讚歎道:“這本稿子要是換成我二姐來看該有多好。”

老道士一頭霧水,本就沒有底氣,略顯訕訕然。

徐鳳年默默遞還詩稿,不再說話,擱在四五年前,這本稿子還不得讓他出手幾千兩銀子?

這位一生懷才不遇九微道人估摸著處處碰壁已經習慣成自然,收回詩稿,也不覺得心灰意冷,天上掉下一頓不花錢的飽飯吃就很知足了。

徐鳳年問道:“駱監院可知兩禪寺龍樹僧人去了道德宗?”

老道人搖頭道:“並未聽說。”

老人繼而自嘲道:“離陽王朝那邊倒是有佛道論辯的習俗,要是在北莽,道士跟和尚說法,可不就是雞同鴨講嘛。”

道人一拍大腿,懊惱道:“可別攪黃了道德宗的水陸道場,白跑一趟的話,貧道可就遭了大罪嘍。”

孩子撇嘴道:“本來就是遭罪!”

老道士作勢要打,孩子縮了縮脖子。

酒足飯飽,得知徐鳳年也要前往寶瓶州西北,會有一頓順路,三人便一同啟程,走至暮色沉沉,依舊荒無人煙沒有落腳地,只得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了。

燃起篝火,孩子走得困乏,早早睡去。

老道士不忘擺弄一句“癡兒不知榮枯事。”

之後徐鳳年問過了幾個道教粗淺的問題,也不敢深問,生怕讓這位駱監院難堪。

道士駱平央猶豫不決,下了好大決心才突然對徐鳳年問道:“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徐鳳年笑道:“駱監院儘管說。”

道士一咬牙,低聲說道:“貧道年少曾跟隨一位真人學習觀氣之法,看公子麵相,家中似乎有親近之人去了,不是姓宋,便是姓李。如果可以,貧道勸公子最好還是返鄉。”

徐鳳年呆滯不言語。

老道人嘆氣一聲,“貧道其實也算不得準,若是萬一說晦氣了,徐公子莫要怪罪。”

徐鳳年點了點頭。

老道士看著這位性情頗為溫良的公子麵對篝火,嘴皮子微微顫抖,老道人不忍再看,沉默許久,望著遠方,喃喃道:“風濤險我,我濤風淘,山鬼放聲揶揄笑。風波遠我,我遠風波,星斗​​滿天人睡也。”

人睡也。
ab336 發表於 2013-7-14 17:09
第一百二十六章雷聲


北涼五十人作一標。

一標遊弩手的戰力遠勝尋常三百甲士,北涼遊弩手可做斥候之用,卻不是所有斥候都能夠成為千人選一的遊弩手。這一次,標長不用發話,李翰林和標內兄弟就察覺到不同尋常,絕非往常深入龍腰州腹地的小規模接觸戰,李十月幾個將種子弟都躍躍欲試。他們都心知肚明,他娘的,等了好幾年,總算等到大戰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除了糧草,必然還有大量偵查軍情的斥候,像撒豆子一般撒在大軍前方,隱匿行踪,悄悄斬草。作為北涼軍寵兒的精銳遊弩手,有資格佩有最鋒利的北涼刀,持有最具侵徹力的輕弩,騎乘爆發力最好的熟馬。所有遊弩標騎俱是馬蹄裹布,低頭伏背往北奔襲,李十月性子急躁,加快馬速,比標長只慢半個馬身,悄聲問道:“標長,瓦築方向?那兒可是龍腰州第一軍鎮,咱們後頭跟了幾萬兄弟?”

標長轉頭瞪了一眼,本不想回答,想了想,沉聲道:“少廢話,記住了,這次遇上北蠻子那邊的馬欄子,不用留活口。腦袋都不用去割,別耽誤了軍情!遇上大軍則返,其餘別說欄子,就是一股三四百人的北莽建制騎兵,咱們也要拼掉。怕不怕死,怕死趕緊滾蛋。”

李十月罵道:“怕你大爺!”

戎馬二十年的標長顯然心情極佳,破天荒笑了笑,玩笑著多說了一句道:“老子真就是你大爺,這些年給你們這些兔崽子又當爹又當娘。”

連標長那根讓人皮開肉綻的皮鞭子都習慣了,更別提標長的罵罵咧咧,再說標長其實也沒說錯,李十月所在這個曾經被嘲諷為紈絝標的遊弩標,標內輕騎,入伍前少有溫良恭儉的好人,都是地方郡縣上作威作福慣了的將門子孫,偶有與人無害的,骨子裡也傲氣,進了標,一樣給拾掇得規規矩矩,標長就算放個屁,都比自家那些官居高位的老爹苦口婆心來得管用。李十月眼神熠熠,不敢跟標長嘮叨,緩了緩馬速,跟李翰林和那重瞳子陸鬥並駕齊驅,嘿嘿道:“給咱們猜中了,還真是場大戰。”

李翰林沒好氣道:“閉嘴,要不要打賞你一塊竹片?”

李十月急眼道:“你當老子是雛兒,這玩意是新斥候管不住嘴才用的,我丟不起那臉!”

“你跟雛兒其實也差不遠。”陸鬥冷冰冰說道。

李十月漲紅了臉,正要罵娘,不過很快就焉了。標內軍功累積,這位重瞳子早已與標長副標平起平坐,也就李翰林能比上一比。經過幾場實打實的交鋒,陸鬥戰功顯赫,已經完全融入標內,雖說依舊沉默寡言,但連起先王八瞪綠豆的李十月都引以為兄弟,恨不得將妹妹雙手奉送,陸鬥跟李翰林李十月等人的關係都算極好,他馬鞍懸掛有一隻矛囊,插有十數枚短矛,遊弩手本就人手一支勁弩傍身,連標長都好奇詢問,陸鬥那犟脾氣,每次都裝憨扮傻,一問三不知。

李十月不再嬉皮笑臉,伸手係緊了軟皮頭盔在脖子上的繩帶,深深勒入肉中,非但沒有膈應骨頭的感覺,反而有種熨帖的熟悉感。記得初入北涼軍,尚未有資格騎馬演練,只以步卒身份熟悉軍陣,一天下來就散了架,第二日再穿上那件才不到二十斤重的鎖甲,真是全身上下火辣辣疼痛,李十月扯了扯嘴角,怎麼就稀里糊塗當上了遊弩手?當年自個兒在郡裡仗著武力為非作歹,常年負傷,雖說不怕疼,可終究還是怕死的。大概是因為被爹親自送入軍旅,望見他對著那名據說是世交關係的將軍事事諂媚,臨別前父子一番攀談,李十月還罵老爹沒出息,都是正四品官員,怎就當起了孫子。那會兒死要面子一輩子的爹竟是也沒有反駁,只是拍了拍李十月的肩膀。誰不怕死,但李十月更怕丟人。也許是那一刻起,李十月就想要風風光光撈個將軍回家,最不濟,也要風風光光死在沙場上。

李十月吐出一口氣,眼神堅毅。

涼莽邊境西線,是出了名的外松內緊,互成口袋,引敵入甕。就看誰有膽識去那一大片百戰之地割取腦袋攢軍功了。

李十月這一標終於遇上了北蠻子,是一股精銳騎兵,比起北莽猛將董卓一手調教的烏鴉欄子只差一籌,關鍵是對付人數達到了兩百,為首一騎鮮衣罩重甲,手無槍矛,只配一柄華美莽刀。跟李翰林陸斗三騎潛伏的李十月知曉這是北莽校尉巡邊來了,北莽皇帳宗室成員和王庭權貴子弟只要關係足夠硬,都會按上一個花哨頭銜,跟幾位大將軍借取兵馬往南縱馬,回去以後就好與人炫耀,至於帶兵人數多少跟家底厚度一致,北涼的遊弩手最喜歡這類不知死活的花瓶角色,撞上了就是一頓砍殺,不過往往都是不到百騎護駕,今天這一位意態閒適的年輕世家子顯然出身極為煊赫。率先查知消息三騎不敢輕舉妄動,李翰林是伍長,命令李十月一騎回去禀告軍情,他和陸鬥繼續遠遠盯梢。

涼莽雙方尋常斥候都各有暗號,口哨近似鳥鳴,不過這二十年相互對峙,探底也都已差不多,聯絡方式也就不得不千奇百怪,比較春秋時期許多蹩腳斥候鬧出的笑話,不可同日而語,例如雙方突襲,早已犬牙交錯,由於暗號雷同,直到近身親眼相見,還差點當做自己人。涼莽邊境上的遊弩手和馬欄子,是當之無愧天底下最狡猾也是最善戰的斥候。李十月捎回標長的軍令:既然敵人執意繼續南下,那到嘴肥肉,要么全部吃下,要么把自己噎死,沒有其它選擇!

說是北蠻子,其實姑塞龍腰兩州多是春秋遺民,軍伍甲士的面孔也跟北涼幾乎無異。

面對毫無徵兆並且悄無聲息的偷襲,兩百北莽輕騎沒有亂了陣腳,副將勒馬轉身,來到那名青年皇室宗親身邊,竊竊私語,用王庭言語交流,年輕男子挑了一下眉頭,臉上佈滿譏諷,似乎搖頭阻止了副將的建議。初見北涼遊弩手以稀疏兵線呈現圍剿態勢,勁弩如飛蝗,年輕將軍嘴角譏笑更濃,除去快速兩撥弩射,當幾個方向同時短兵交接,己方騎兵都給那批北涼騎毫無例外抽刀劈殺,他才皺了皺眉頭,不過仍然毫無退卻的念頭,一手按在馬背上,輕輕安撫聞到血腥味後戾氣暴起的戰馬,副將則憂心忡忡,他除去鮮亮鎧甲異於普通士卒,其餘戰陣裝備如出一轍,單手持矛,腰間佩刀,馬鞍前有一擱架,用以放置兵器,若是長途行軍,馬鞍側面或是後面可再添掛物鉤,弓弩與箭囊便安置此處。

年輕人看得興致勃勃,完全不介意自己兩百騎竟然沒有搶占優勢。更讓副將在內的親兵都去廝殺,他獨留原地,觀看這一場馬速快死人更快的血腥絞殺。

真實騎戰不是那些演義附會而成的戰役,既無兩軍大將腦子被驢踢了才去陣前捉對廝殺一番,誰輸誰就兵敗如山倒,也極少出現大將在陣中停馬不前,給人圍攻依舊在馬背上槍矛如雨點刺殺敵人的場面,數千騎尤其是萬人同時衝鋒而動的宏闊騎戰,除了潑灑箭雨,接下來就是一種相互通透侵徹如刀割的巨大傷害,一騎掠過,就要盡量往前奔殺,哪怕戰馬能夠多扯出一步距離也要拼命前衝,一矛刺殺過後,因為矛不易拔出,就要棄矛換刀,速度才能贏得衝擊力,陣型急速推移中,若是己方一騎無故停滯,成為木樁,就是罪人。

如斥候這樣的小規模騎戰,宗旨不變,不論追殺還是撤退,仍是速度第一,但是斥候則具備更多發揮個人武力的餘地。

將領鐵甲過於鮮明是大忌,一則大多甲胄鑲金帶銀十分華而不實,二則過於引人注目,就跟求著敵人來殺一樣,這名不是姓耶律便是姓慕容的皇帳成員根本沒這份覺悟,很快就有北涼兩名伍長模樣的遊弩手撕裂本就不厚的陣線,衝殺而至。年輕騎將不急於拔刀,等到一柄北涼刀劈至,這才抽刀如驚虹,莽刀撞飛涼刀,順勢斬斷那名遊弩手伍長的胳膊,再撩起,劃破脖頸,血流如注,扔不罷休,削去臉頰,他那一騎巍然不動,瞬間死絕的伍長一騎擦身而過,他在收刀前不忘拿刀尖輕輕一戳,將那名百戰不曾死的伍長屍體推下馬背,他看也不看一眼屍體。

一連串連綿招式很花哨,但到底還是殺了人,他身負高超技擊武藝,超出騎兵範疇許多,也就有這份資格。

他抖腕耍了一記漂亮旋刀,用南朝語言淡然笑道:“同樣是天下最出名的的曲脊刀,原來北涼刀不過如此。”

馬戰注重速度,還在於棄劍用刀,尤其是涼莽雙方的軍隊制式刀,兩種刀皆是曲背微彎,借助戰馬奔跑帶來的衝擊力,推劈而出,接觸敵人身軀,刀刃瞬間就可以帶出一個巨大而連續的曲面滑動,切割力驚人,且即便誤砍甲胄也不易脫手,便於收刀再戰,這是同等重量直脊刀絕對達不到的效果,這也是北涼刀能夠名動天下的原因。一柄北涼刀的曲度厚度以及重量,都近乎完美。北莽刀則幾乎完全照搬北涼刀而成製打造,只是刀身更長,曲度更大。步戰當然是直脊刀更優,只不過不管是北涼三十萬鐵騎還是男子人人可控弦的北莽,誰不是以騎戰解決一切戰事?

戰事一觸即發,沒有誰能夠倖免,雙方共計不過三百餘人,陣型遠遠算不上厚實,因為北涼遊弩手取得偷襲的先機,一撥急促交鋒,成功殺去三十幾名北莽騎兵,而後者又無法在第一時間在第一線聚攏兵力,第二撥接觸戰發生時仍有約莫六十北莽騎無法有效出刀,故而其後廝殺,仍是北涼遊弩手佔優。按照白衣陳芝豹堪稱膾炙人口的兵法闡述,優勢累積就在點點滴滴,只要後期將領謀劃不出現大昏招,開局便可以注定了結局。

那名北莽皇室一夾馬腹,戰馬極為優良,爆發力驚人,瞬間就進入巔峰衝刺狀態,一刀就將一名北涼遊弩手連人帶馬劈成兩半,其刀勢之迅猛,掄刀幅度之大,可見一斑。

廝殺沒有平民百姓想像中的喧囂,只有死寂一般的沉默,殺人傷人如此,墜馬陣亡更是如此。

李十月徹底殺紅了眼。

就個人戰力對比,遊弩手穩勝一籌,只不過那名北莽年輕將軍參與戰事後,所到之處,輕輕鬆鬆就留下了七八具北涼騎兵屍體。

遊弩手標長從一顆頭顱中抽刀,毫不猶豫地沖向那名北莽青年騎將。

每逢死戰,先死將軍,再死校尉,後死標長伍長。

這是北涼鐵律。

這裡是他的官最大,沒理由不去死。

若是這些年僅僅為官帽子而搏殺,他早就可以當上將軍退去邊境以外的北涼州郡養老享福了。

一次擦肩而過,憑藉武力碾壓一切的年輕人咦了一聲。

這名北涼騎兵竟然沒死?

標長不光虎口滲血,肩頭更是被北莽刀砍去大塊肉,但這名老卒仍是順勢劈殺了一名年輕人身後的北莽騎兵,衝出幾十步後,轉頭繼續展開衝鋒。

第二次兩馬擦肩,標長被一刀破甲,肚腸掛滿馬鞍。

標長轉身再度衝鋒前,撕下一截衣衫,一擰耍,綁在腰間,面無表情繼續衝刺。

已經斬殺四名敵騎的李翰林看到這一幕,咬牙切齒,不顧周圍追殺,策馬奔去。

北莽年輕黃冑一刀將標長攔腰斬斷,轉頭望著滾落地面的屍體,獰笑道:“廢物,這次爺不陪你玩了。”

他繼而抬頭,眾覽全局,尋思著再挑幾個值得戲耍的傢伙下手,至於身邊隨行兩百騎能留下多少,漠不關心。

相距十步,李翰林高高躍起馬背,雙手握刀,朝那王八蛋一刀當頭劈開。

那人輕描淡寫舉刀格擋,連人帶馬一起後撤幾步,但也僅限於此,嗤笑一聲,也不欺負對手沒有戰馬,乾脆翻身下馬,一同步戰,有北涼弩箭激齤射面門,被他頭也不轉一手抓住,擰斷丟在地上。

李翰林吐出一口血水,盯住這名勁敵。

一馬躍過,李翰林露出一抹錯愕,竟然是那姓陸的重瞳子。李翰林被陸鬥彎腰拎上馬背,而陸鬥自己則背囊下馬步戰,朝那北蠻子狂奔而去。

同時一枝短矛丟擲而出。

短矛去勢洶洶,殺死遊弩手標長的年輕人拎刀卻不用刀,極為自負,伸手就想要握住那枝小矛。可惜他沒能得逞,短矛劃破手掌,帶著血跡刺向他眼珠,倉促扭頭,又給磨破臉頰。

陸鬥沒有欺身近戰,始終遊曳在二十步以外,擠出一個陰沉笑臉,生硬說道:“我陪你玩玩。”

第二枝矛擲出,聲勢更漲。

再不敢託大,下馬的騎將拿北莽刀拍掉短矛,手臂竟是一陣對他來說十分陌生的酸麻。

那該死的的北涼小卒負囊而戰,囊內短矛不僅飛向他,而且還有閒暇釘入四周北莽騎兵身軀,無一例外都是破顱殺人,更有能耐在二十步圈外優哉游哉展開遊獵,順便拔回幾枝短矛。

沒有占到半點便宜的北莽宗室青年已然怒極,顧不得風度,一心想要近戰,把這個無名小卒砍碎。

他到底是頂尖名師高手帶出來的武人,以一矛穿肩而過的慘痛代價換來了近身機會,距離十步時莽刀氣焰暴漲,再不給他丟矛的機會。

只見那斥候小卒子一驚一笑。

故作驚訝。

然後是陰謀得逞的森然一笑。

腦子並不差的年輕皇帳成員心知不妙,只是不願相信一個會些雕蟲小技的遊弩手能再有通天的本事,依舊執意近身,出刀迅捷。

陸鬥不再去囊內拾取短矛,一手迎向那柄可以鋒利破甲的北莽刀,手心竟是握住鋒刃,出身王庭皇帳的年輕人心中一喜,驟然傾力劈下,紋絲不動?

陸鬥手腕一擰,將那把精心打造的北莽刀給硬生生崩斷,然後一拳砸在對手腹部,直接給砸爛了肚腸。

原本應該在家族庇護下平步青雲的北莽青年當場喪失所有戰力。

陸鬥雙手攤開,分別扯住敵人手臂,猛然一撕,將這位不知名諱的年輕武將給活生生撕成了兩半!

鮮血噴灑了重瞳子一身。

陸鬥一腳踹飛死不瞑目的屍體,他不揮手擦去血跡,也沒有理睬新死之人,返身繼續步入戰場。

這一場血戰,標長副標三人一齊戰死。北莽兩百騎無一逃脫,根本來不及傳訊。

伍長李翰林成為臨時的領頭人。

陸鬥默默撿回全部短矛,再和李十月一同草草埋葬了標長,便站在李翰林身後。

李翰林平靜道:“傷員​​南還,帶回軍情。其餘三十六人與我揀選戰馬,繼續向北。我若死,再由陸鬥領著你們向北。”

這種注定有一方要全軍覆沒的斥候之戰,陸續發生在邊境前線。

三日後,北莽南境第一重鎮一萬八千瓦築軍,在今年隱隱有趨勢可與董卓齊名的青壯派驍將洪固安帶領下,悉數出城,在遼闊的青瓦盆地與龍象軍展開一場大規模騎戰。

洪固安剛過四十,翩翩有儒雅氣,運兵卻極為狠辣決絕,不願守城待援,誓要一舉剿滅來犯之敵。

兵臨瓦築三十里之外,洪固安才得知是一萬龍象軍,不過這位儒將運籌帷幄之後,對麾下領軍猛將說了一句敬候佳音。便灑然坐在城頭,擺設棋局,與一名棋壇國手談笑風生。

瓦築軍兩倍於龍象軍。

豈有不勝之理?

洪固安認定一旦棋盤獲勝,城外亦是獲勝,必定會成為一樁千古佳話。

青瓦盆極為利於騎兵衝鋒。

雙方聲勢盡浩大。

春秋北奔遺民大多數都已經有下一代子嗣,老人都感慨於北莽的國力強盛和軍力雄壯,漸漸忘記了那些北涼鐵騎帶來的馬蹄聲。而這些年這些新人更是不曾聽說過那種馬蹄聲。

北涼鐵騎曾經一路踩塌了春秋。

但那不是陳年舊賬嗎?

瓦築城內的百姓初聽戰事時,還有略微恐慌,只是並沒有驚懼多久,便開始一起笑話北涼少到可憐的一萬人就敢來瓦築以卵擊石。

兩軍如兩股洪流對撞而衝。

瓦築騎軍呼嘯震天,看似氣勢遠遠壓過了衝鋒時仍是沉默的北涼騎兵。

只等相距五百步時。

北涼軍同時喊出一個字。

“殺!”

城頭洪固安眼皮子一跳。

眼前棋盤顫抖,幅度越來越大,到後來,已是棋子跳動。

一名黑衣赤足少年與黑虎一同奔在最前頭。

將身後奔如疾雷的北涼精銳騎兵都給遠遠甩下。

枯黃少年係發成辮,抓起巨大黑虎就砸向敵軍。

然後雙膝彎曲,整個人拔高入天空,墜入敵陣。

駭人至極!

這癡兒是想要做那萬人敵?

黑虎墜落後剎那滾殺三十餘騎兵。

不帶兵器不穿甲胄的黑衣少年只是直線而奔,與之相碰撞者,全部分屍。

瓦築軍培養一支專有擊殺敵將和勇夫的武騎,人數在三百人左右,全部衣甲普通,但是身材魁梧,壯健捷疾,出身江湖名門,極為善戰,但哪怕分作十隊散在大軍中的三百人緊急調往一處,或阻攔或追擊這名黑衣少年,仍是毫無用處地讓他穿透了大半支瓦築軍,兩軍混雜後,少年壓力驟減,更是如魚得水,直直沖向青瓦盆北方高地上的城門。一人一虎奔向城頭,少年一腳踩在黑虎背上,躍上城頭,問了瞠目結舌的洪固安一句話後,就將其頭顱從身軀拔除。

這一次青瓦盆之役。

人屠次子徐龍象首次登台,便將離陽王朝都視為猛虎盤踞的雄鎮瓦築,屠成一座空城。

北涼鐵騎蹄聲如雷。

一萬龍象軍,就是一萬雷。

一萬八千號稱北莽鐵軍的瓦築軍,戰死一半,降卒被坑死,全軍盡死。

北莽聞雷聲。
ab336 發表於 2013-7-14 17:18
第一百二十七章吵聲佛聲


南朝自有一座朝堂,只是同等官職,品秩比起北王庭減降半品。老一輩遺民初入北莽境內,一些資歷身份都足夠優越的中原世族,都曾見到皇帳裡意見不合動輒打架的景象,當時倍感震驚,無法想像這樣一個粗蠻朝廷可以叫板已是一統春秋的離陽王朝。後來女帝開恩,南朝得以建立,這座廟堂顯然要文氣雅氣許多,大殿上爭執不休,一些面紅耳赤肯定會有,但十幾年來卻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吵架,吵到就要變成捲袖管打架,這一切緣於南線邊境新起的硝煙,那一萬龍象騎軍先屠掉了邊防重鎮瓦築,若是初戰告捷便止步不前也就罷了,隨後在北涼王次子帶領下繞行突襲下一座重鎮君子館,六千龍象軍竟然就吃掉了八千軍馬,南朝兩場大敗仗已是板上釘釘的不爭事實,勢已不僅燃眉,更有刮骨之痛,除去種神通無法敢回,其餘幾位手握權柄的大將軍都不約而同地閉嘴不言,殿堂之上互相偶有眼神交匯,也是微微擺頭嘆息。反倒是那些甲字大姓高華世族的文官們吵翻了天,其中又有一個身穿勳貴紫衣的死胖子罵得最兇,幾乎把那個為國殉難的洪固安祖宗十八代都給揪出來罵了一遍,他不光罵哪些指手畫腳胡亂點兵的文官,連幾位老將軍都給含沙射影兜進去一起教訓了。

這個胖子唾沫四濺:“這個姓洪的王八蛋沽名釣譽,就算活下來老子也要拿刀捅死他!瓦築城居高臨下青瓦盆,騎兵衝鋒先天佔優,你輕視龍象軍,出城應戰就出城,竟然膽子大到讓草包帶兵到坡底,咋的,一心想要跟北涼騎軍完完全全地展開一場公平廝殺?洪固安不是自稱熟讀兵書千萬卷嗎?讀進肚子又都拉屎拉掉了?洪固安是哪位老將軍的得意門生來著,我記不太清楚,誰敢提醒提醒?”

廟堂諸人悄悄望向一位閉目養神的老將軍,大將軍鶴髮童顏,養氣功夫極好,古井不波,似乎不打算跟董胖子斤斤計較。

董胖子腮幫子亂顫,又指向一名執掌南朝戶部三品大員,“用瓦築和君子館兩支大軍才打掉了北涼一半的龍象軍,你他娘的竟然跟老子說讓離谷茂隆兩地邊軍主動追擊,咋的,這一萬四千人馬不是人,都是你元稹家的侍女丫鬟,說打殺就打殺說送人就送人?你這老兒,倒是有家大業大不怕揮霍的氣魄,不過是慷陛下之慨去兒戲!”

那名上了年紀的年邁文官氣得臉色鐵青,正氣凜然,跟那個胖子爭鋒相對,只是聲音顫抖:“我北莽國威不容辱!我南朝將士不容侮!”

董胖子言辭刻薄至極,瞪眼道:“死老賊,好好守住你戶部一畝三分地撈油水,再逾越規矩亂談軍事,老子給你一棒槌讓你進棺材!別以為你那個一臉麻子的孫女朝我拋媚眼,老子就不會收拾你!”

老人給羞辱得當場昏厥,不得不抬了出去。

一名憑藉科舉跳過龍門的青年官員著實看不過去,輕聲道:“那北涼王次子喪心病狂,坑殺九千人還不夠,事後仍要屠城,分明是個瘋子。若是北涼騎軍一意孤行,不理睬離谷茂隆兩鎮,直線北上,可就要很快打到咱們這裡了。難道真要幾位大將軍不​​顧防線佈局,調兵前來?萬一是那聲東擊西,以一支孤軍牽扯住我朝太多軍力,徐驍親率精銳偏東北上,加上顧劍棠東線齊頭並進,可就難以應對了。我們不能被北涼牽著鼻子走,素聞董將軍領兵行軍從來不計小局得失,似乎今日不太一樣啊。”

這名曾高中榜眼為女帝青眼相加的新貴官員相貌堂堂,聲音不大,只是老戶部氣暈過去,大殿上落針可聞,而他所說也非無的放矢,就格外顯得中氣十足。

董胖子斜眼譏笑道:“迂腐秀才紙上談兵,等你殺過人見過血再來跟你董爺爺說道理。”

年輕官員報以冷笑,也不跟這個運氣好到無以復加的胖子死纏爛打,點到即止,表過態就行。以後如果被他言中,女帝陛下秋後算賬,就等於踩下董胖子,無形中為自己漲了一大台階的聲勢。不過還沒等到那一天,一位老將軍一番言論就讓他無地自容,正是頭一個以春秋遺民身份攫取軍權的大將軍黃宋濮,南朝如今雖說大有後來者居上之勢,被陛下譽為可當半個徐驍的柳珪、以及賤民投軍的楊元贊兩位大將都開始聲勢蓋過黃宋濮,不過哪裡不講資歷,而楊元贊本人曾經便是黃宋濮半個馬前卒,況且也就宋老將軍願意去治一治董卓這頭混世魔王,因此黃宋濮在南朝說話,分量堪稱最重。釀下大禍的洪固安出自大將軍黃宋濮門下,在廟堂上也難逃被那董胖子指桑罵槐。

出人意料,這一次老將軍竟是與董卓站在同一個陣營,“兵書是死的,帶兵的人是活的,沙場對陣,得先想一想對手的脾性。首先,這次龍象軍先行衝擊我朝邊線,不收俘虜,甚至屠城都是必然,懷柔之策,對於涼莽雙方都是個笑話。其次,如董卓所說,龍象軍初衷即是要不惜繞路一併吃掉瓦築君子館離谷茂隆四鎮,至於戰事過後可以活下幾人,我想徐驍根本不在乎,那個武力驚人的少年就更不會上心了。用一支孤軍和一戰之功,不奢望打垮南朝一半軍力,但擊垮了南朝好不容易用十幾年時間積累起來的士氣和民心,這才是北涼禍心所在。下一次大戰開啟,北涼全軍傾巢,馬蹄所踏,有過前車之鑑,試問誰敢不降?第三,所猜一鼓作氣北上的龍象軍之後必然有後續兵力跟進,興許是五萬人馬左右,是否出擊,並無定數,可戰可不戰,若是龍象軍吞掉了離谷茂隆,那就是真要大打出手了,吃不掉,咱們才算可以緩口氣。至於劉侍郎所憂慮之事,北涼軍是想將我朝邊陲軍力往西傾斜,撕開一條口子讓大軍東北方向突進,當然並非沒有半點可能,不過可能劉侍郎有所不知,為了防止北涼軍與顧劍棠東線合併,這些年中線那隻大口袋,北涼軍就算讓他們一口氣推進八百裡,填進去十六萬兵力,事後也未必填滿。真到了那一步,就不是咱們,甚至不是北涼王和顧劍棠說了算,而是咱們陛下和趙家天子才能一錘定音。中線這件事情,不便多說,也無法細說,還望劉侍郎海涵。”

年輕官員誠惶誠恐,還藏有幾分讓南院大王黃宋濮親口解惑的得意,拱手沉聲道:“是劉曙見識淺陋了。”

黃宋濮作為南院大王,名義上總掌南朝四十萬兵權,不過女帝陛下一向支持北莽大將軍和持節令都各自為政,自成體系,相互制肘,再者黃宋濮這些年逐漸退居幕後,所謂的南院大王頭銜,也遲早是別人的囊中物,若非這次戰事緊急,不得不出面調停,他本已經淡出南朝視野。黃宋濮跟柳珪楊元贊兩名大將軍素來不合,對於董卓也談不上半點好感,只不過真到亂局,黃宋濮才覺得捉襟見肘,尤其是唯一拿得出手的洪固安戰死後,更是讓老將軍心灰意冷。

一位甲字大宗的族長皺眉道:“既然那支孤軍不計後果也要攻打離谷茂隆,難道就由著剩下北涼四千騎在境內橫行無忌?”

柳珪是眾人皆知跟那胖子關係不差,不過這會兒見那死胖子眼珠子亂轉,高大威武的老將軍還是氣不打一處來,走近了那個胖子就是使勁一腳踹, “你這個無利不起早的無賴貨色,口水都潑出去好幾斤了,不就想著解決這爛攤子?咱們南院大王都替你說話,怎的這次沒順杆子往上爬?”

董卓一臉為難道:“四千龍象軍還好說,不過那人屠次子可真是棘手,萬一雙方對陣,他來一個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把我給宰了,我家兩如花似玉的媳婦成了寡婦,還不得哭死?”

柳珪抬腿就要再踹,胖子趕忙跳開,老將軍笑罵道:“你家小媳婦是提兵山山主的閨女,你身邊會沒厲害的打手?你要不敢去,去提兵山喊幫手,最好連那人也一起帶去離谷。准你帶八千人馬去離谷,再多也不行,如果回頭陛下問責,老子替你擔著!你要敢多帶一兵一卒,就當老子沒說過這話。”

董卓將信將疑道:“當真?你可別事後翻臉不認人,這會兒滿朝文武可都聽見了。”

說完董卓就白眼嘀咕道:“狗日的,好像到時候沒一個肯站出來給我證明清白的。”

那些南朝棟樑都會心一笑。

這董胖子陰險歸陰險,不過從來都不缺自知之明。

柳珪怒道:“老子放屁都比你發誓來得有用!”

董胖子搓手笑道:“既然這樣,去茂隆送死這種吃力不討好的髒活累活,我來我來。”

說完董卓就腳底抹油小跑走人了。

柳珪和私交不錯的楊元贊也相繼離開,黃宋濮還得留在朝堂上。

柳珪在殿外等候,等到楊元贊才走下石階,後者以惜字如金著稱,平靜問道:“董卓去茂隆而非離谷?”

柳珪笑道:“​​明擺著吃定了龍象軍會將離谷屠城。這兔崽子懶到了骨子裡,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

楊元贊古板笑了笑。

柳珪突然問道:“你怎麼看待那人屠次子?”

楊元贊淡然道:“戰場之上,從無長命的萬人敵。”

董卓一溜煙跑出去,不忘回望一眼大殿,挖了挖耳朵,嘆氣道:“真他娘吵!唉,這兒什麼時候才能只有老子一個聲音?”

道德宗建於黃河起始處,傳聞天門之後有一座浮山,已經超凡入聖的國師便在那裡修長生,不問世事半甲子。

麒麟真人有高徒六人,除了兩位真人分別坐鎮天門和山腳,其餘分散北莽各地,但是當一個老和尚坐在道德宗天門霧靄之外,在外佈道濟世的四位神仙除了王庭那一位,竟然都回到了道德宗。

面慈目善老和尚不言不語,在天門之外落地生根而坐。

天門是高聳雙峰對峙圍抱而成一座天然孔洞,內裡雲霧繚繞,門外有九百九十九級玉石台階,便是拾級而上在門外近觀,也不得看清內裡玄機。

天門以外有道觀十八座,左右各九,香客絡繹不絕,終年綿延不絕的香火融入霧靄,襯托得道德宗愈發人間仙境。

一條主道通往天門。

老和尚便是在第一級台階前​​的平地上,安詳禪定。

先是佩劍紫袍真人自天門而出,飛劍下山。

劍旋龍鳴三日不止。

唯獨不得入老僧四周三丈。

繼而有持玉如意真人自浮山山腳掠至天門外。

紫袍真人馭劍,一階一階走下。

走了三天三夜,已經走至第三百階。

再有三名仙風道骨的真人趕來。

其中兩位仙人或站立或盤膝在山腳道觀之巔。

剩餘一名國師最後嫡傳弟子掐訣走向老僧,每一步踏出都極為緩慢,但每一次踏出觸地,便是一次天動地搖。

半旬過後,老僧開始讀經。

一字一句,誦讀金剛經。

讀完一遍金剛經,自認識字不多識法亦是不多的老和尚開始講述說法。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山腳,密密麻麻,不下萬人。

從老和尚坐地以後,將近一旬時光了。

飛劍已將那件清洗泛白的袈裟劃破千百次。

那名一小步一天雷的道教真人也走到了老和尚背後幾尺處。

老和尚全身金黃,盡是血液。

老和尚雙手合十,已經說完所懂全部佛法,輕聲道:“阿彌陀佛。”

許多香客都猜到那一刻會是如何畫面,都撇過頭,不忍踮腳再看。

一條白虹當空劃過,高過天門。

身後是一條黃色瀑布!

我不入天門,我自比天要高。

白虹停頓,現出身形,白衣僧人朗聲道:“貧僧還禮而來!”

來而不往非禮也。

天空掛黃河。

這名白衣僧人,扯來了一整條黃河
ab336 發表於 2013-7-15 14:53
第一百二十八章菩薩過河


白衣僧人挾一大截黃河過天門,水淹道德宗。十八觀內外香客們都看得瞠目結舌,本來見到黃河掛天,還生怕這和尚失心瘋了將萬鈞河水傾斜在眾人頭頂,那就死得冤枉了,真正稱得上是殃及池魚。白衣僧人直上浮山而去,山腳議論紛紛,許多香客在回神後都大呼過癮,這番異象,實在是當之無愧的仙人手筆,人間能得幾回見?除了來道德宗十八觀燒香的信徒,其實還夾雜有大量人士存心坐山觀虎鬥,道觀高處建築早已給北莽權貴瓜分殆盡,一名衣著樸素的男子站在洶湧人流中,毫不起眼,他極少抬頭與人直視,也瞧不出如何氣度風範,也就個子高些,他在半旬前來到山腳,衣食住行都不出奇,一樣跟許多香客啃蔥餅果腹,清涼夜晚隨便找塊空地就躺著睡去,頂多蓋上一件長衫當被子,當他看到白衣僧人躍過天門,好像是要去尋麒麟真人的麻煩,他就沒了繼續逗留的念頭,正要轉身,溫煦笑了笑,停下腳步,身邊走來一個矮小而結實的膚黑漢子,長臂如猿可及膝,耳垂異常厚實,跟菩薩塑像的耳朵差不多,常人一看,也就只會說一聲是長了一副福氣不薄的福相,中年漢子眼神淡漠,抿緊嘴唇,跟相對年輕的素衫男子肩並肩而站,人比人氣死人,本來不出彩的後者立馬就被襯托得溫文儒雅,笑道:“料到你會趕來,只是沒想到還能見上一面。”

黑黝黝的漢子嗯了一聲。

長衫男子抬手放在眼簾上,望向遠方,道德宗兩位真人留守兩禪寺老和尚,三位陸續進入天門阻擊白衣僧人,感慨道:“龍樹和尚的佛陀金身,五大真人都沒能打破,這樣的金剛不壞,才是金剛體魄啊。”

中年漢子平靜道:“三教聖人跟我們不一樣,在各自境界以內達到巔峰,就無所謂什麼陸地神仙了,羨慕不來。”

三十歲上下的高大男子輕聲笑道:“我還以為你要出手撕裂那條黃河。”

漢子搖頭道:“五位真人圍毆龍樹高僧,做徒弟的李當心還禮道德宗,就算擺場大一點,也不過分。目前看來,還是兩禪寺佔理,道德宗不講理。我就是看個熱鬧,不湊熱鬧。”

而立之年的男子收回視線,他竟是一雙無瞳孔的銀白眸子,幸災樂禍道:“這一場大雨臨頭,道德宗成了座池塘,咱們北莽道教的面子可算丟盡了。要是國師還不出手,還怎麼有臉滅佛?”

漢子沒身邊男人這份看人笑話的閒情逸致,言語也一如既往的素淡,從不刻意給人平地起驚雷的感覺,“那我就不知道了。”

“龍樹聖僧講解金剛經,深入淺出,你沒聽到真是可惜了。”

漢子皺眉道:“洪敬岩,龍樹和尚一輩子深讀了一本金剛經,就成就佛陀金身。你卻什麼都要抓在手裡,對你以後武道造詣並無裨益,反而有害。”

被稱作洪敬岩的銀眸男子自嘲一笑,“反正怎麼習武也打不過你,還不如多學點花哨本事,能嚇唬人也好。你看離陽王朝李淳罡的借劍,還有李當心這次當空掛江,少不得能讓江湖念叨個四五十年。”

漢子好似不諳人情世故,說道:“怎麼勸是我的事,怎麼做是你的事。”

洪敬岩啞然失笑,“你要真要誰做什麼,誰敢不做?”

性情敦厚的漢子一笑置之。

被白衣洛陽從天下第四寶座打落的洪敬岩提議道:“吃些東西?”

漢子點頭道:“這一路走得急,也沒帶銀子,以後還你。”

洪敬岩挪動腳步,哭笑不得,“竟然跟我計較這個?”

不曾想漢子直截了當說道:“你我交情沒到那個份上。”

洪敬岩爽朗大笑,不再堅持己見。附近一座道觀有齋菜,只是人滿為患,兩人就耐心等著,期間漢子給毛躁香客給撞了一下,紋絲不動,倒是那個瞧著魁梧健碩的香客狼狽踉蹌,他伸手扶住,那香客來道德宗燒香求財,可不是真心向道信神仙的善人,吃癟以後本來想要發火,只是見著這莊稼村夫身邊站著個體魄不輸自己的男子,罵了一句才離去。中年漢子置若罔聞,洪敬岩熟知這人的脾性,倒也習以為常,兩人好不容易等到一張桌子,洪敬岩要了兩大碗素面,相對而坐,各自埋頭吃麵,洪敬岩吸盡一根勁道十足的麵條入嘴,含糊不清問道:“我們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金剛指玄天象三境,到底跟兩禪寺和尚的金剛不敗,麒麟真人的指玄,還有曹長卿的天象,根子上的差別在哪裡?再者武夫境界,好似鄧太阿的指玄,與我們又不太一樣。”

漢子吃完麵條,放下筷子架在碗上,搖頭道:“不擅長講道理。你要願意,打架即可。”

跟你打架?洪敬岩完全不去接這一茬,自問自答平靜道:“挾黃河水過天門,我也做得到,當然了,肯定會更吃力。但李當心得講規矩,像他不會將黃河水倒瀉眾人頭頂,不願也不敢。換成我,就要怎麼舒心怎麼來了。道人講究舉頭三尺有神明,僧人想要成佛,必定先要心中有佛。說到底,三教中人,都是藉勢而成。既然跟老天爺借了東西,如同百姓借了銀子,拿人手軟,渾身不自在。那些敢大手大腳的,就成了旁門左道或是野狐禪。說到底,他們的長生和自在,在我看來都不算真自在,至於儒家捨身取義,就更是讀書人的牢籠了。說到底,唯獨武夫以力證道,才爽利。”

漢子皺眉道:“還是沒說到點子上。”

今日全無鋒芒崢嶸可言的洪敬岩輕聲笑道:“不說這個,你給句準話,什麼時候兩國再起戰事,到時候我好去你那兒落腳。”

中年漢子不置可否,洪敬岩也不覺得怠慢小覷了自己,慵懶靠著椅背上,緩緩說道:“陛下整肅江湖多年,是時候開花結果,屆時沙場上可就要出現很多西蜀劍皇這類驚採絕豔的江湖人了。慘啊,這些人估計能十人剩一就算不錯了。真是替他們不值。”

黝黑寡言的漢子雙手十指互扣,依舊一言不發。

洪敬岩突然問道:“你說咱們兩個,偷偷摸摸去一趟離陽王朝的皇宮,摘得下趙家天子的腦袋嗎?要不就去北涼,殺徐驍?”

漢子瞥了一眼這位在棋劍樂府內一鳴驚人的男子,輕描淡寫道:“我雖不懂佛道,但也聽說過中原有句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敢肯定當你我站在皇宮門口,武帝城王仙芝早已等候多時。至於徐驍,牽扯到涼莽離陽三足鼎立的大局,既然你有野心,便不是你想殺就捨得殺的,再說,你也殺不掉。 ”

洪敬岩一聲嘆息。

中年漢子問道:“聽說你輸給她了?”

洪敬岩座下的椅子前兩腳離地,搖搖晃晃,這位曾經親眼看著魔頭洛陽長大的男子臉色平靜道:“輸了。她代價也不小,自毀一百二十六竅,絕情決意,活死人一個。後邊又給鄧太阿劍氣擊碎驪珠,活不長久。”

漢子有些遺憾。

他站起身,徑直離開道觀。

洪敬岩沉默許久,終於長呼出一口氣,幾乎瞬間全身被冷汗浸透。

走進一位戴帷帽抱琵琶女子,安安靜靜齤坐在洪敬岩旁邊,纖手撩起些許帷帽,露出半張臉。

洪敬岩看了一眼,再跟道觀要了一碗素面,說道:“他可以欠賬,你不行。”

半臉女子麵嫩聲枯老,沙啞如老嫗:“她還沒死,你欠的賬如何算?”

洪敬岩冷笑道:“你跟那個姘頭種凉也配跟我要賬?”

女子剎那之間按住一根琵琶弦。

洪敬岩伸了個懶腰,“別跟我慪氣,你還沒吃素面就給撐​​著了?你看我多識相,打不過那傢伙,就知道乖乖請人吃頓飯。”

洪敬岩打不過的人,屈指可數。

而那尊能讓洪敬岩如臨大敵的大菩薩,已經渡過黃河,前往極北冰原。
ab336 發表於 2013-7-18 21:39
第一百二十九章師父和草鞋


一起享福是難得的好事,退而求其次,能有人陪著一起吃苦,也不差,燕羊觀監院就是這麼個心態,跟姓徐的遊學士一同風餐露宿,多了個談天說地的話伴兒,委實是此次出行的幸事,九微道人駱平央自恃會些看人面相,雖說這位負笈士面相與氣相有些不相符,透著一股捉摸不透的古怪,只不過再不濟也不會是個惡人,再說他和徒弟二人,也犯不著別人費盡心思來坑蒙拐騙,就算做肉包,加在一起也不到兩百斤肉嘛。久而久之,一些小秘密就不再藏藏掖掖,徐鳳年逐漸知道這位不知名小道觀的監院在很用心地傳道授業,一路上都在教他徒弟如何煉氣,約莫是幾次住宿歇腳,都是徐鳳年掏腰包給銀,老道人也不介意他旁觀旁聽,今曰小徒弟按照師父的叮囑,在弱水河畔的背石蔭涼處盤膝而坐,雙足盤起作佛門金剛跏趺狀,放在道門里便是如意坐,老道人從書箱裡小心翼翼撈出幾本泛黃書籍,遞給徐鳳年,撫須笑道:“實不相瞞,貧道年幼時家境殷實,也讀過許多詩書,族內有長輩好黃老,研經習道,曾跟隨那位長輩煉氣幾年,後來家道中落,不想半途而廢,就乾脆進了道觀做了迎來送往的知客道士,這些年遍覽儒釋道三教典籍經書,好不容易才挑出這三本,竊以為最不會誤人弟,堪稱無一字妖惑之言。”

徐鳳年接過一看,是天台宗修煉止觀的《六妙門》,春秋時期散仙人物袁遠凡的《靜坐法正續編》,最後一本竟是黃教的《菩提道次第論》,三本書對常人來說有些晦澀,只不過對三教中人而言,入手不難,只是佛道兩教典籍浩瀚如煙,能挑出這麼三本足以證明老道人非是那種隨便披件道袍的假道士,三書穩當妥實,講述靜坐禪定之法十分循序漸進,不像很多經書故作“白頭歸佛一生心”“我欲出離世間”之語,只是故弄玄虛,在文字上玩花樣。當然,駱監院想要憑藉這三本誰都可以買來回家照搬煉氣的書籍,修出一個長生法,肯定是癡人說夢,不過如果修法得當,勤懇不懈,可以一定程度上祛病延年。

老道人難得碰上有人願意聽他顯擺修道心得,神態十分然自得,指了指徒弟背脊,有心要為這個年輕人指點迷津:“徐公你看貧道這徒兒脊梁直豎,猶如算盤的疊豎,這可是有講究的。”

老道士賣了個關,笑問道:“徐公可曾見過人參?”

徐鳳年笑道:“也就僥倖見過幾次。”

老道士瞇眼嘖嘖道:“那可是好東西。貧道年少跟隨長輩習道修行,見識到幾枝老參,是地地道道從離陽王朝兩遼地區採摘而來,粗得跟手臂似的,嘿,說偏了,不說這個,好漢不提當年勇。總而言之,萬物生而有靈,尤其是這人參,一株人參的枝杈必然捲曲成結,為的便是培養本源,不讓精氣外洩。我輩道人靜坐吐納,也是此理。還有靜坐時,得舌頭輕微舔抵上顎,未生長牙齒嬰兒酣睡,說來說去,這些還僅是修道打底,其實未過門檻,想要登堂入室,難嘍,貧道遍覽群書,而且手頭一有閒錢就去破落世家那邊採購書籍,書中自有顏如玉千鍾粟,貧道是方外之人,只想著在紙堆裡尋長生,這麼多年下來也沒敢說自個兒真修成了什麼,道教吐納運氣,有十二重樓一說,可如今貧道也只自覺修得五六樓,唉,故有修道登樓如入蜀委實難如登天的說法。一些燒香百姓誇我是真人是神仙,實在是汗顏。這趟麒麟真人傳言天下,道德宗要修繕《道藏》,總匯天下道書,說出來不怕徐公笑話,貧道並非衝著水陸道場而去,只是想著去道德宗其中任何一座道觀內幫忙打雜,不說其它,能多瞧幾眼孤本殘卷就知足,住宿伙食這些瑣事,貧道和徒兒對付著過就成。”

老道士的徒弟搖搖晃晃,渾然昏昧,體力不支身心疲憊,垂垂欲睡,一副無力支撐靜坐的模樣,老道士緊張萬分,跟徐鳳年小聲說道:“貧道徒兒天資不錯,比起貧道好上萬分,你瞧他這是氣海昇浮的徵兆,何時眼前無論開眼閉眼,都會出現或螢火或鉤鏈的景象,就證明修道小成了。貧道當年修成了耳通和眼通兩大神通後,走這一關,可是吃了莫大苦頭,起先妄用守意上丹田,一時紅光滿面,自以為證道有成,後來才知誤入歧途,如今回頭傳授徒兒心法,就少走太多彎路。”

駱道士說得興致高昂,不曾想那徒弟差點摔倒,有氣無力道:“師父,我這是餓的。”

徒弟的拆台讓老道士顏面盡失,氣得一記板栗砸在孩頭上,“吃吃吃,就曉得吃。你這不上進的吃貨憨貨!”

孩若是沒有外人在場,被師父訓斥打罵也無妨,只是他對那個年輕士打從見面起就無好感,這會兒感覺丟了天大面,紅了眼睛跟駱道人狠狠對視,身為小觀監院的師父哪來什麼高人氣度,怒喝一聲伸手,然後就給了徒弟手心十幾下,​​孩經不住打,老人又卯足勁了拍,小手瞬間通紅,又吃疼又委屈,嚎啕大哭,瞥見那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士似笑非笑,更覺得傷心欲絕,起身就跑去弱水邊上蹲著,撿起石往河裡丟。

老道人眼不見為淨,對徐鳳年語重心長說道:“道門修行,即便眼現螢火鉤鏈,可要是不得正法,還是會被禪宗斥為光影門頭,這一半是因為佛家從心姓入手,不注重身體錘煉,更無道教內丹一說,因此視作障道。還有一半則是的確有走火入魔之嫌疑,公如果有心研習靜坐,不可不察。只是貧道也是瞎過河瞎摸索,用自己的話說便是藉假修真,說出去恐怕會讓大觀裡的真人們笑話死。貧道限於資質,至今未能內聞檀香,不提那些證道飛升,便是那些小長生,也遙不可及。貧道這個徒兒,也是苦命孩,雖說不懂事,根骨和心姓其實不差,貧道就想著能讓他以後少受些罪,徐公莫要怪他整天板著一張臭臉,孩太小,走了千里路,腳底板都換了好幾層老繭,自小又把燕羊觀當成了家,總是開心不起來的。”

徐鳳年微笑搖頭道:“駱監院言重了,是我沒孩緣。誰家孩見著我都少有好臉色。”

駱道人輕聲感慨道:“咱們人啊,就如一杯晃動濁水,靜置以後,方見杯底污垢。有病方知身是苦,健時多向亂中忙。”

徐鳳年略作思索,點頭道:“一間空屋,看似潔淨,唯有陽光透窗,才知塵埃萬千。道門中人入一品,一入即是指玄境,這恐怕就是在這一動一靜之中的感悟。”

躋身金剛境以後,不論觀瀑觀河,依稀可見某種細如發的殘留軌跡,若是達到指玄境,是否可以產生一種預知?徐鳳年陷入沉思,秦帝陵中洛陽在銅門外抽絲剝繭,帶給他極大震撼。

駱道人咀嚼一番,然後一臉神往道:“一品境界啊,貧道可不敢想。”

三人一直沿著弱水往西北前行,每逢停留歇息也都是滿天星光下臨水而睡,最後一次歇腳,徐鳳年第二天就要與這對師徒分離,後者趕往黃河,再沿黃河乘船逆流,去道德宗參加那場聲勢浩大水陸道場,徐鳳年則不用拐彎,再走上半旬就可以見到此次北莽之行的最終目標人物。這一夜,夏秋兩季交匯,星垂蒼穹,頭頂一條銀河璀璨,北地天低,看上去幾乎觸手可及,徐鳳年坐在弱水河邊上發呆,收斂思緒,轉頭看去,駱道人的小徒弟站在不遠處,猶豫不決,看到徐鳳年視線投來,轉身就跑,可跑出去十幾步又止住身形,掉頭往河邊不情不願走來。

小孩不喜歡徐鳳年都擺在臉上,也不知道今夜為何肯主動說話,一屁股坐下後,兩兩沉默,終於還是孩熬不住,開口問道:“姓徐的,你聽說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個說法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孩皺緊眉頭,正兒八經問道:“一丈總比一尺高吧?我每次問師父為何魔要比道還要高出九尺,師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總是轉移話題,你懂不懂?”

徐鳳年笑道:“我也不太懂。”

小孩撇了撇嘴,不屑道:“你也沒的啥學問,連靜坐都不會,還得我師父教你。”

徐鳳年點頭道:“你師父本來學問就大,否則也當不上你們燕羊觀的監院,我比不過他又不丟人。”

孩一臉驕傲道:“誰都說我師父算命準!”

徐鳳年望向細碎星光搖晃在河面上的弱水,沒有作聲。

孩說出真相,“師父臨睡前讓我來跟你說聲謝,我本來是不願意的,可他是我師父,總得聽他的話。”

徐鳳年自嘲道:“你倒是實誠人。”

孩不再樂意搭理這個傢伙,把腦袋擱在彎曲膝蓋上,望著弱水怔怔出神。

他轉頭慢慢說道:“那天渡河,我真是看見了穿紅袍的女水鬼,你信不信?”

徐鳳年笑道:“信。”

說話間,弱水中一抹鮮紅遊走而逝。

徐鳳年想了想,從書箱拿出一疊草鞋,有三雙,抽出兩雙給孩,“本來只做了一雙,後來見著你們,就又做了兩雙。你不嫌棄,就當離別之禮。”

孩驚訝啊了一聲,猶豫了一片刻,還是接過兩雙草鞋,這會兒是真不那麼討厭眼前遊學士了。

孩抱著草鞋,餵了一聲,好奇問道:“你也會編織草鞋啊,那你送誰?”

徐鳳年平靜望向水面,輕聲道:“你有師父,我也有師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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