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441
ab336 發表於 2013-8-5 14:08
第一百五十章一更別我二更回


見到雙馬給徐龍象活活震死,徐渭熊讓遊弩手帶來兩匹馬。死士醜不宜露面,被徐渭熊打發去暗中隱匿,由青鳥駕車。徐鳳年坐在車中,徐渭熊騎馬在外。

徐北枳跟徐龍象同廂而坐,渾身不自在,如今人屠次子在北莽惡名遠播,萬人敵的陷陣本領已經無人質疑,徐北枳還真怕一言不合就給這枯黃少年扯螞蚱腿一樣撕斷四肢。

徐鳳年掀起簾子說道:“我原先要由倒馬關入關,你想怎麼走?”

徐渭熊平淡道:“我只是送你一程,爹交給我這幾萬騎兵,不是用來送死的。”

徐鳳年故意忽略言語中的含沙射影,笑道:“等會兒離別,我送你份禮物。”

徐渭熊不置可否。

她送出了七八里路,停馬後說道:“離古茂隆一線,雖然已經沒有千人以上的成製北莽軍,但殘留下許多馬欄子。”

徐鳳年走下馬車,遞給徐渭熊一個行囊,一臉無所謂道:“沒事,除了青鳥和醜,還有一頭遊蕩在百里以外的陰物,它有指玄境。”

徐渭熊將棉布行囊隨手掛在馬鞍一側,徐鳳年一臉哀求道:“可別沒看一眼就丟了。”

徐渭熊猶豫了一下,沒有急於策馬掉頭。

徐鳳年熟諳二姐的冷清脾性,說道:“是第五貉的腦袋。”

徐渭熊皺眉道:“提兵山山主,董卓的岳父?”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渭熊問道:“你跟幾人偷襲得手?”

徐鳳年啞然。

跟隨徐鳳年一起下車卻站得較遠的徐北枳輕聲道:“二郡主,第五貉是世子殿下獨力搏殺。在下徐北枳,可以作證。”

徐渭熊冷笑道:“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孫怎麼改換門庭了?打算什麼時候去離陽朝廷做三姓家奴?”

不愧是對北莽瞭如指掌的徐渭熊,對於她不留情面的敲打,徐北枳沒有解釋什麼。

徐鳳年打圓場道:“二姐,別嚇唬橘子行不行。他人挺好的,前不久還夸你詩文無雌氣來著,要跟你切磋切磋那三守學問。”

徐渭熊拍了拍腰間古劍,笑道:“切磋?切磋劍術嗎?你沒告訴他我喜歡跟文人比劍,跟匹夫比文?”

徐北枳真真切切領教到了北涼二郡主的蠻橫。

徐鳳年無可奈何地說著好啦好啦,輕輕拍在馬屁股上,徐渭熊一騎疾馳而去。

徐鳳年和徐北枳相視一笑,都有些如釋重負。

徐北枳輕聲感慨道:“有慕容女帝風度。”

徐鳳年摟過他脖子,笑罵道:“敢這麼說我姐,你想死?”

被勒得差點喘不過氣的讀書人,嚷道:“怎麼就是貶低了?”

徐鳳年鬆開手,一起坐入車廂,“以後你會知道的。”

坐下後,徐鳳年把劍匣丟給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的黑衣少年,“黃蠻儿,裡頭有三柄劍,送你了。你不是被那個一截柳刺過一劍嗎?下次見到了,​​還他三劍!”

徐龍象捧著劍匣痴笑。

徐鳳年轉頭對徐北枳說道:“北涼王府藏書極豐,有你看的,你有喜歡的儘管拿,都算你私人藏書,當做是我送你的見面禮,如何?”

徐北枳真誠笑道:“足矣!”

徐鳳年想了想,說道:“到了王府,要不你改個名字?”

徐北枳搖搖頭,算是謝過了徐鳳年的好意。以徐淮南孫子的身份在北涼招搖過市,顯然不明智,只是有些事情,徐北枳不想退縮。

徐鳳年遺憾道:“徐橘子,多歡慶討喜的名字。”

徐北枳提醒道:“殿下,這會兒你可是已經沒有第五貉的頭顱了。”

徐鳳年哦了一聲,打了個響指。

沒多久,​​一隻纖細雪白的手腕探入車簾子,當徐北枳看到朱袍陰物的那張歡喜相面孔,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徐北枳笑容牽強,違心地溜鬚拍馬:“殿下萬事胸有成竹,不愧是有資格世襲罔替的藩王世子。”

徐鳳年一揮手,陰物丹嬰飄離馬車,然後握住徐北枳的手笑瞇瞇道:“你我如此相互推崇,真是相見恨晚。”

徐北枳嘴角抽搐,小聲道:“殿下是不是也跟第五貉說過相見恨晚四字?”

徐鳳年笑著一巴掌把徐北枳拍得趴下,然後輕聲道:“我喜歡把走過的路再走一遍,都說沒有世上沒有回頭路,趁著可以走的時候,走上一遭,格外舒坦。 ”

沒了陰物震懾,徐北枳膽識就要大上許多,一語道破天機,“殿下先前出去與那名死士扈從有過密談,難道不是想著讓他安排一番,好暗中見一見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鳳年不說是否,只是好奇問道:“你連皇甫枰都知曉?”

徐北枳點頭道:“在弱水茅舍,爺爺說過此人是你扶上位,用以攪起幽州軍界的混水,本來我並不看好皇甫枰,只是如今不敢小覷了。”

徐鳳年問道:“你已經準備好怎麼跟徐驍展露你的才學?”

徐北枳笑道:“女子懷孕尚且需要幾個月才看得出,才學一事,更是需要慢慢見功力,嘴皮子功夫,我倒是也有幾分,只不過對付別人可以,見過了二郡主以後,委實是不想去北涼王面前去討罵了。我已經想好,到時候跟北涼王求一個窮鄉僻壤的縣府,從刀筆小吏做起。既能做些實事,也不耽誤給殿下送份小禮,這份禮本身也需要一兩年時間才能完成。”

徐鳳年驚訝道:“你真吃得住幾年時間的籍籍無名。”

徐北枳平靜道:“我何時出過名?”

徐鳳年一把握住徐北枳,“徐橘子,真名士!”

徐北枳笑著去掙脫徐鳳年的手,卻如何都沒能得逞,無奈道:“殿下,就算僅僅是臉面上的稱讚,也麻煩多給點誠意。”

徐鳳年加重力道,點頭笑道:“好的好的,再多給一些誠意。”

早已摘去虯鬚大漢面皮的徐北枳白淨儒雅,此刻疼得滿臉漲紅,徐鳳年哈哈大笑這著鬆手,徐北枳怒氣沖沖道:“恃武凌人,大丈夫所為?”

也恢復真容的徐鳳年又打了個響指。

以為那頭陰物又要過來湊熱鬧,嚇得徐北枳噤若寒蟬。

徐北枳提心吊膽很久,也沒等到陰物,徐鳳年笑嘻嘻道:“我就隨便打個響指啊,你真以為這位公主墳陰物是陸地神仙啊,沒點秘術牽引,打個響指就能讓它在百里之外有所感應?”

徐北枳重重深呼吸一口氣,低頭去翻看一本好不容易在茂隆軍鎮客棧搜尋到的一本書籍。

看似怒極,其實眼神柔和,嘴角噙笑。

他曾經很怕自己要效忠的君主是個志大才疏的庸人。

但更怕自己遇上一個看似恭敬謙讓,表面上與你恨不得同枕而歇同碗而食,內心深處對待讀書人卻是只當做提筆殺人儈子手的城府主子。

徐北枳不希望自己的學識被糟踐在如何去察言觀色揣摩心思這種事情之上。徐北枳放下書,憂慮重重,“在你進入北莽之前,離陽朝廷就已經開始著手佈局皇子出京,分封次於藩王一級的郡王,郡王手無兵權,但是可以參與地方道州郡政事。這些離陽王朝春秋以後的第一代郡王,賜以單字,目前明確可知有唐楚蜀三王,我想蜀王十之會落在趙楷頭上。第二任靖安王趙珣顯然有高人出謀劃策,第一個主動提出要全部交出兵權,這注定會讓燕敕王廣陵王很頭疼。聽說你跟老靖安王尤為交惡,襄樊又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雄城重鎮,不論東西還是南北對峙,都是必爭之地。”

徐鳳年笑道:“趙珣給我打成落水狗過,我又搶了他私下思慕的靖安王妃,這小子那還不恨不得將我扒皮抽筋才解氣啊。”

徐北枳愣了一下,咬牙問道:“等等,什麼叫你搶了靖安王妃?”

徐鳳年笑道:“叫裴南葦,咱們離陽王朝有數的大美人,第二次遊歷途徑襄樊,給我順手擄搶到了北涼王府。”

徐北枳一腳踹在徐鳳年小腿上,徐鳳年也不跟他計較,拍了拍灰塵,無奈道:“又不是你媳婦,你急眼什麼。”

徐北枳怒目相向。

面黃肌瘦的黑衣徐龍象見狀倒也不生氣,他天生感知別人善意歹意。

徐鳳年收起玩世不恭,輕聲道:“放心,荒唐事做得也夠多,以後就只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倒騰了。”

徐北枳冷哼一聲。

徐鳳年很快露出狐狸尾巴,道:“不過要是有美人來北涼自投羅網,我可是要來者不拒的!”

徐北枳正要說話,徐鳳年一句話就讓他將言語咽回去,“你怎麼跟我過門小媳婦似的,這個也管?”

徐鳳年故作毛骨悚然,挪了挪屁股,“徐橘子,你該不會是有斷袖之癖吧?事先說好,這個我可委屈不了自己,你要忍不住了真要下手,我可以花錢請你去青樓找小相公。”

徐北枳破天荒爆了一句粗口。

徐鳳年一臉平靜道:“徐橘子,你可是我親自招徠到手的第一位名士,重視起見,我會安排丹嬰在你身邊!你捫心自問,我對你好不好?”

徐北枳直挺挺躺在車廂裡,拿那本書籍蓋在臉上裝死。

徐鳳年坏笑著掀起簾子,提起一壺二姐徐渭熊故意留下的綠蟻酒,帶著黃蠻儿一起坐在青鳥身後,微風拂面,兩鬢銀絲輕柔飄搖。

黑髮入北莽,白頭返北涼。

徐鳳年伸了一個懶腰,灌了一口辛辣烈酒,不知為何記起鬼門關外的那一劍,輕聲念道:“橫眉豎立語如雷,燕子江中惡蛟肥。仗劍當空一劍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ab336 發表於 2013-8-5 14:09
第一百五十一章小娘不知羞
天濛濛亮。馬車來到依山築城的倒馬關,徐鳳年一行人交過了關牒文書,大概是涼莽開戰,邊關巡視較之徐鳳年當初跟隨魚龍幫出關嚴厲了許多,一名關卒拿矛挑起了車簾子,每一張臉孔都死死剮了一遍,看到徐鳳年的時候,顯然錯愕了一下,不過關牒真實無誤,沒有可以挑毛病的。但接下來幾樣兵器就成了雙方都棘手的一道坎,行囊都要經過仔細,翻箱倒櫃而出的劍匣和春秋劍春雷刀,都給搜羅出來,這讓倒馬關甲士如臨大敵,幾個不聲張的眼色傳遞,就有一隊騎卒踏馬而來,涼莽啟釁,硝煙四起,聰明一點的江湖人士都不敢在這種時候過關,許多邊境茶馬生意也都停下,總要避其鋒芒熬過這段時間才好打算,徐鳳年一行人瞧著既不像商賈,也不像是將門子弟,攜帶如此之多的刀劍,如何能讓本就繃著一根弦的倒馬關城衛掉以輕心。

除了一隊虎視眈眈的騎兵,更有暗哨將這份軍情往上層層傳遞,速度之快,在徐鳳年走出馬車沒多久,就有第二隊騎兵轟然趕至,領頭俊逸英武的騎士,便是差些將魚龍幫連美人帶貨物一鍋端的倒馬關頭號公子哥周自如,他的記性不錯,見到這張曾經混雜在那個小幫派中的眼熟臉孔後,皺了皺眉,這半年多魚龍幫也有過幾次經過倒馬關,相安無事,周自如都憋著火氣沒有意氣用事,他至今記得當折衝副尉的爹,以及死對頭垂拱校尉韓濤,當初是在果毅都尉皇甫枰跟前如何的卑躬屈膝,皇甫枰事後單獨走下城頭,單騎去了一個倒馬關不遠的村莊,內幕如何,周自如不敢造次深究,​​只是再不敢給魚龍幫穿小鞋,這時候看到這個莫名其妙白頭的年輕魚龍幫成員,周自如也很為難,放行,有違北涼軍律,不放,萬一踩到鐵板,恐怕父子二人都要給那名正得勢的果毅都尉拿捏得玉仙玉死。

徐鳳年看了眼周自如的人馬裝飾,竟然是正兒八經的次尉了,掌青銅兵符可領兵百人,算是邁過了一道不小的門檻,笑道:“週次尉,除了我們的佩刀佩劍,劍匣內三劍可以按例寄放在倒馬關,等我去州府衙門領了署書,回頭再讓人拿回劍匣。”

周自如板著臉點點頭,風流瀟灑地提矛拍馬而走。

徐鳳年坐廂,徐北枳低聲感觸道:“北涼鐵騎的確有雄甲天下的理由。”

馬車緩行,徐鳳年掀起簾子指向窗外,笑道:“以往那座頹敗台基上,經常會有一些外鄉的江湖武夫技擊比試,討些彩頭和聲望,這會兒肯定瞧不見了。一般來說,會些小把式套路的練武之人都不會在當地吆喝,鄉里向外知根知底,不容易坑人錢,敢在家鄉開設武館或者創立門派,除非是地方太小,都沒見過世面,否則身手都不算太差。北涼本土的武林門派,向來比較慘,夾著尾巴做人,多半要依附官府才能做成事情,我這次出行當時就是跟著一個陵州的失勢小幫派,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過也讓我有個粗略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在北涼和北涼以外各自扶植起一個類似棋劍樂府的宗門?一明一暗。讓手底下的傀儡去撈個武林盟主啥的噹噹,想想就有意思。”

徐鳳年可能是當笑話講,徐北枳卻是很認真地思索權衡一番,說道:“朝廷有朝廷的國法,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未必相通,你花銀子多少不去說,不親身付出大量心血精力,真能玩得轉?”

既然徐北枳一本正經了,徐鳳年也沒好意思繼續信口開河,順著他的話題往下說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北莽女帝那一套先照搬過來,至於會不會水土不服,總得試過才知道。你也知道王府上有座武庫,可以讓許多武德平平但極為武痴的江湖人士趨之若鶩,以前那是拒之門外,如果我主動放出一條門路,情況會不太一樣。你也許不知道,我跟南邊徽山的軒轅家族有點香火情,新上位的軒轅家主野心大得嚇人,估計再大的家業也經不起她那般揮霍,我會先試著探一探她的口風,看她是否吞餌上鉤。”

徐北枳瞥了一眼徐鳳年,問道:“世子是要拿這件事考校我?”

徐鳳年笑著擺手道:“別疑神疑鬼,你那鑽牛角尖的性子和一身臭不可聞的書生氣,不適合做這種拉皮條的買賣,我會找其他人。”

徐北枳冷笑道:“激將法?”

徐鳳年搖頭嘆氣道:“虧得你是要毛遂自薦去當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吏,否則我真是煩你。我也就是幸好現在才遇上你,早幾年碰上你這種才高八斗滿腹學識偏偏長得還不錯的讀書人,我能一口氣打趴下十七八個,當然是帶著惡僕惡狗。”

徐北枳神遊萬里,沒來由說了一句,“我怎麼感覺以後的蜀王會再進一步。雖說西蜀自古是偏居一隅的守成之地,可趙楷本身就遙領西域勢力,若真能一箭雙雕,同時掐斷北涼與蜀詔的牽連,趙家這一斷,斷得心狠手辣啊。一直在朝野上下名不正言不順的趙楷,如果真能在蜀王位置上站穩腳跟,加上太子一旦始終空懸,我想這對北涼而言,實在不是一個好局面。”

徐鳳年笑道:“趙楷遠赴西域,生死成敗還都兩說。”

徐北枳皺眉道:“你出得了北莽,他就出不了西域?!如果真有真命天子的說法,那也是皇子身份的趙楷比你符合許多。”

徐鳳年點頭道:“有道理,那我就去截殺趙楷,一報還一報。”

徐北枳訝異道:“當真?”

徐鳳年平靜道:“我會親自帶人去。”

徐北枳開始在心中打算盤,徐鳳年已經發現一個細節,徐北枳用心思索時,手指會下意識懸空橫豎勾畫。徐鳳年沒來由想到有些晦氣的四個字,慧極必傷。於是徐鳳年就讓青鳥停馬,去買一籠肉包犒勞犒勞徐橘子,他是親口嚐過倒馬關小舖子販賣的肉包子,那​​叫一個物美價廉。徐鳳年在等青鳥返身時,透過窗簾子看到一夥蹦蹦跳跳前往私塾讀書的稚童,其中就有趙右松,徐鳳年會心一笑,從行囊裡抽出一本吳家九劍遺址買來的偽劣秘籍,輕聲喊來青鳥,讓她送給那個乖巧醇孝的苦命孩子。

正在默​​默背誦詩文的右松無緣無故被一位青衣姐姐喊住,然後這位好看的姐姐就遞給他一本寫書籍,封面上寫有氣勢嚇人的《牯牛神功》四個大字,都神功了,能不是絕世秘籍嗎?不過孩子震驚多過雀躍,再說了孩子小歸小,聰慧得很,也知道江湖險惡,加上娘親總說不能佔人便宜,右松打死都沒伸手去接那本秘笈,倒是身邊一些純真孩子在那兒起哄,差點就要去抱住青衣神仙姐姐的大腿,求著她收他們做徒弟,想著一天就練成絕頂高手,三天就可以天下無敵。右松不肯收下秘笈,連青鳥破罐子破摔說是假秘笈不值幾個錢,他也不收。沒這種甩賣秘笈經驗的青鳥只得求助地望向公子,她這一看,右鬆就開心壞了,給他瞧見了徐哥哥!

一溜煙跑到馬車邊上,抬頭看著簾子遮掩大半面孔的徐大俠徐哥哥,笑臉燦爛,正要說話,一拍腦袋,小心翼翼掏出藏得很好的幾文錢,去包子舖跟老闆買了兩個大肉包子,回到馬車邊上,也不怕燙手,踮起腳跟遞給徐鳳年。

徐鳳年一手托住簾子,一手接過拿蓮葉包裹的肉包子,笑道:“是你娘給你買書的錢吧,不怕回去挨罵?”

孩子使勁搖頭,咧嘴笑道:“哪能呢,我娘要是知道徐哥哥回來,肯定比我還要​​大方咧,咱家現在可不窮了,我娘繡花繡得好,一個月能掙好些銀子的,而且我娘還說官府有個叫織造的地方,要請她那兒掙錢去呢。”

徐鳳年心知肚明,肯定是皇甫枰給過某些人暗示了,輕重恰到好處,既沒有虧待了娘倆,也沒有驚擾到他們的平靜生活,徐鳳年咬了一口肉包子,指了指青鳥,笑道:“這位姐姐是我朋友,那本秘笈真假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用不著,送你了。”

這種秘笈,真練了,哪怕手上有一百本,辛苦十輩子都練不出個所以然,不過也不至於練壞了身子骨,都是一些江湖門派最不值錢的入門口訣,勾勒一些爛大街的糊塗把式,只算有幾分勉強強身健體的益處。

“好嘞!”小孩笑著接過秘笈,然後鄭重其事給青鳥鞠了一躬,有板有眼說了句謝謝神仙姐姐贈書右松,把性情疏淡的青鳥也給逗樂,微微一笑。

拿了好處,家教極好的孩子當然要想著還禮,滿眼期待地問道:“徐哥哥不會急著走吧,午飯去我家吃唄?我娘肯定也高興的,她總跟我說以後長大了要報恩呢!嘿,不過我娘稱呼徐哥哥,都是徐公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麻煩了,你還得去私塾唸書,正是農忙的光景,你娘肯定也要下地干活,而且我急著離開倒馬關,就不停留了。”

孩子一臉藏不住的遺憾,卻也沒有不懂事地一味堅持。

徐鳳年笑著揮了揮手手。

馬車沿著道路繼續南下。

這一路南歸,倒馬關的稻田早已由柔然南麓的青黃變作滿眼金黃。

驛路邊上一望無垠的大片金黃中,有一位樸素裝束卻難掩婀娜身段的小娘正在彎腰割稻,她在村子裡本來分不到多少田地,手頭寬裕以後,耐不住手頭空閒,就在這邊買了一塊地,田契轉讓本來是極為繁瑣的手續,本以為村子這邊都說不通,不曾想官府那邊倒是出奇地好說話,生怕她不買地似的,讓她拿到手田契後都忐忑了很久,以為這裡頭有她沒瞧出來的陷阱,好不容易掙了些積蓄銀子,要是又給坑騙了去,她就要打自己幾個耳光,狠狠罵自己人心不足活該吃苦頭了,好在都已秋收割稻,身後一束束金燦燦稻穀都疊了好些堆,就都是她自家的口糧了,小娘充滿了不好與人說的喜悅。

她出身米脂那個盛產美人的地兒,而她又是方圓百里的佼佼者,許多姿色不如她的女子都已成為官爺軍爺們的侍妾,或是養在好幾進大私宅里金絲雀,她不羨慕,只覺得守在這兒,守在右鬆身邊就很好了。

她站直了腰,擦了擦汗水。

只是不知那位他們恩人的徐公子如何了?

她俏臉一紅,輕輕罵了自個兒一句不知羞。
ab336 發表於 2013-8-6 17:08
第一百五十二章上桌
浩浩蕩盪,持銀瓶過西域。

趙楷走著一條跟當年白衣僧人西行萬里一模一樣的路。

趙楷一行人,除了兩百騎驍勇羽林衛,還有十幾名腰繫黃帶佩金刀的大內侍衛,青壯與老薑各佔一半,隨便拎出一位上了年歲的老薑塊,都是十幾二十年前名震一方的武林翹楚。除此之外,還有那位在宮中深受陛下和一位膝下無子嗣娘娘十分淨重的密教女法王,剃去三千煩惱絲後,非但沒有清減了她的姿容氣度,反而讓她的那張說不清是柔媚還是端莊的臉龐愈發蠱惑人心,不愧是身俱六相的六珠菩薩。

趙楷剛剛走過了被稱作黃鶴飛不過的天下第一險劍閣,揉了揉屁股,回首望去,問身邊那尊的確不用食人間煙火的女菩薩,“龍虎山天師府的《化胡經》,是不是說道教祖師爺由這兒去的西域?還說老君留下三千字後,就化身佛祖西渡流沙,我咋沒感覺到什麼仙氣,也沒啥佛氣?”

曾經北涼世子和老劍神李淳罡面前引渡萬鬼出襄樊的女子,並未騎馬,一直如同苦行僧堅持步行,平淡道:“有紫氣東來西去,只是你身在山中不知山。”

趙楷嘿了一聲,指著自己鼻子,“說我?你還真別說,在襄樊城那邊遇到你之前,蘆葦蕩裡有個很神仙的老前輩,就誇我氣運僅次於西楚一個亡國公主。慧眼如炬啊!”

她不理睬這名皇子的沾沾自喜,一襲素潔袈裟飄搖前去。

趙楷下意識望向北方,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臉色陰沉,按照二師父的說法,當初北涼之所以交由徐驍鎮守,實在是無奈之舉,涼甘走廊是西北咽喉,一旦這個口子打開,北莽百萬鐵騎就可以輕易從湟水穀地以獅子搏兔之勢,俯衝中原!北涼設防其實不易,大多邊境線上無障可依,像倒馬關以北的那個喇叭狀向外擴展的荒原,若不是由北涼鐵騎駐紮,用任何一支軍旅去換防,恐怕早就給北莽的鐵騎碾壓成一隻破竹籃,處處漏水。而且涼莽優劣在於北莽疆域廣袤,擁有幾乎等同於整個中原的巨大縱深,這就形成了圍棋上的厚壁之勢,是地狹北涼完全不能媲美的,因此北莽輸得起幾次大敗仗,北涼則是一次輸,滿盤皆輸。

趙楷自言自語道:“徐驍不做土皇帝,誰能做?顧劍棠?說不定五年都支撐不下來吧。”

趙楷撇了撇嘴,騎馬靠近一輛馬車,掀開簾子瞧了眼。

是僅剩的一尊符將金甲人。

趙楷笑道:“大師父可比二師父大方多了。”

趙楷放下簾子,心頭浮起一陣揮之不去的陰霾。從譏佛謗佛再到滅佛,本來有望成為天下佛頭的二師父一直不聞不問,袖手旁觀,最近幾年都乾脆瞧不見踪影了。大師父在宮裡頭好像也有了危機,自己這趟西行是迫不得已的樹挪死人挪活啊。

喉嚨快冒煙的趙楷艱難嚥了口口水,想起那個注定要成為生死大敵的同齡人,輕聲道:“敢不敢來殺我一殺?”

他又回頭看了眼應該是最容易設伏的劍門關,“徐鳳年,好像你沒有機會了。”

趙楷扭了扭脖子,譏笑道:“我呸,連賭桌都不敢上!”

有醜親自捎話給皇甫枰,這位權勢炙熱的果毅都尉就立即前往竹刀城恭敬候著。

他沒敢驚動地方官府和駐軍,輕車簡從,只帶了一隊北涼王府專門撥給他的悍勇扈從,皇甫枰則獨坐在車廂內,想好了種種應對。皇甫枰如今口碑急轉直下,身為江湖上排得上號的頂尖門派拔尖武夫,前些年豁出性命跟北涼王府死磕,江湖上都要豎大拇指稱讚一聲真好漢,到他投效北涼王府成為一條走狗後,北涼這片兒的江湖都罵他不是個東西,為了自己一人升官發財,全族性命幾乎全沒了不說,幾代人辛辛苦苦積攢下的那塊金字招牌都給砸得稀爛,不過江湖榮辱是一回事,北涼軍政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檔子事,幽州上下都挺怵這頭豺狼,皇甫枰本身官價不低,正兒八經的果毅都尉,是幽州一等實權的將軍,加上皇甫枰跟老農查看莊稼地一樣,將偌大一個幽州勤勤懇懇走了一個遍,幽州軍鎮中會做牆頭草的,可能品行確實拿不上檯面,但也不一定全是只會阿諛奉承的草包廢物,倒向皇甫枰的眾多校尉中不乏有軍功不小的青壯派,這些貨色在皇甫枰身邊擰成一股繩,已經有了氣候,幽州幾位官帽子跟果毅都尉一般大小的將軍總算意識到這個姓皇甫的,不是純粹來幽州過個場撈油水,是鐵了心跟他們爭奪兵權來了。官場上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坑一份財,你過了界,想摟過去多霸占幾個坑,這比奪妻之恨還來得揪心疼,這半年以來幾位同氣連枝的將軍合著夥給皇甫枰下絆子,果毅都尉也果斷次次還以顏色,雙方打得熱乎,如果不是涼莽戰事開啟,說不定就要真刀真槍火拼上了。

傳言有將軍放出話來:“就算你皇甫枰是大將軍身邊新冒尖的紅人,就能不講規矩瞎搶地盤了?老子當年還跟大將軍一起出生入死,大將軍又何嘗是喜新厭舊的人?真撕破了臉皮,大不了大夥兒一起被綁去王府,就不信大將軍真會偏袒你這個家底跟茅廁差不多髒的傢伙!”

皇甫枰身邊擺有一隻錦盒,內有名家雕刻扇骨的一把珍稀折扇,竹刀城正是以竹刻著稱,城中官紳互贈書扇之風盛行,這把扇子花了皇甫枰三千兩紋銀,出自金石家黃文厚之手,竹筠方寸之間,淺刻有萬字餘,字體微小,更是盡得所法名帖神韻。皇甫枰出自武林高閥,年輕時候也是琴棋書畫俱精的翩翩佳公子,眼光自然一流,之所以選擇竹扇,除了扇子本身清雅不俗之外,黃文厚被行內玩扇賞扇譽為目光精炯過人,皇甫枰卻知道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傢伙是個貨真價實的練家子,皇甫枰買扇子的錢一文都不少了黃文厚,但若是你姓黃的不肯替我皇甫枰賣命,那三千兩銀子就是買命錢了。皇甫枰直覺認為北涼的江湖遲早會被某人收入囊中,他只不過是摸石子過河探路而已,若是押中寶最好,押不中,花些冤枉銀子也無妨。皇甫枰連臉面和家族都不要了,還在乎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黃白身外物?

皇甫枰輕輕一笑,他已經在竹刀城外等了一上午,沒有一次掀起簾子。

我皇甫枰敢傾家蕩產走上賭桌,你們這幫升官發財死老婆的將軍們敢嗎?

車馬緩緩掉頭駛向城中,皇甫枰這才掀起簾子一角,看了眼在前頭的簡陋馬車,輕輕放下。

車子在竹刀城一座尋常客棧門口停下,皇甫枰走下馬車,留下那幫這輩子都不會真心效忠於自己的精銳扈從,悄悄跟上。一路上果毅都尉目不斜視,跟進了後院一棟獨戶的幽靜宅子,徐鳳年坐下後,讓青鳥去購置一些染料,自己現在這幅樣子也太不像話,招手讓站在門口的皇甫枰進屋,這位魁梧將軍毫不扭捏地五體投地跪在地上,錦盒被放在手邊。徐鳳年也沒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態讓他起來,徐北枳幫忙拿過錦盒,徐鳳年打開一看,啪一聲打開折扇,瞇眼望去,笑道:“是淺刻裡的逸品,一看就是金陵派的嫻熟刀工,黃文厚的?那皇甫將軍豈不是把一年的俸祿都給砸進去了?”

皇甫枰輕聲道:“只要殿下不嫌污了手眼就好。”

徐鳳年搖了搖竹扇,覺得大秋天的搖扇子太名士風流,於是拋給在一旁安靜喝茶的徐北枳,這才說道:“黃文厚在竹刀城很有聲望,別看他是南唐那邊遷徙到北涼的文士,這些年其實黑白兩道都混得開,王府有張榜,上頭就有他的大名,你要是沒有自報家門,沒有拿官帽子壓他,這老頭兒恐怕未必肯賣給你這把扇子吧?他的扇子,那可是號稱一把就能換來竹刀城一個七品官的。按照幽州的行情,幾千兩哪能買得下來。”

皇甫枰平靜道:“末將確實報過了名諱,才讓黃文厚交出扇子。”

徐鳳年笑問道:“有講究?”

皇甫枰答復道:“竹刀城許多大地痞青皮都認了精通風水道術的黃文厚做師父,末將就想著這條地頭蛇是否識趣,畢竟北涼是殿下的北涼,他們既然在這裡混飯吃,肥得流油,總得該出力時能出幾分力。做人不能忘本。不過殿下請放心,末將去黃家,沒有扯大旗,只是與黃文厚心平氣和做了兩筆買賣,一筆是買賣竹扇,一筆是我給他那些義子們方方面面的照應,他給我三教九流的小道消息,當然,必要時沾沾血,也在所難免,末將當時與黃文厚都直接說敞亮了的,談不上仗勢欺人。”

前不久還在說那樁江湖事的徐鳳年跟徐北枳相視一笑。

徐鳳年點頭道:“起來說話。”

皇甫枰不敢矯揉做作,站起身來,低下眼皮,始終望向腳尖。

徐鳳年笑道:“你按時寄往梧桐院的密信,我回去就會看。滿意的話……哈哈,應該會滿意的。”

徐鳳年笑著讓皇甫枰坐下,“果毅都尉站著說話,傳出去太不像話。”

皇甫枰搖頭沉聲道:“末將站著說話,不敢放肆。”

徐鳳年打趣道:“你這是跟咱們北涼道的經略使大人學來的吧,三見三不見,其中有一條不見涼王不下跪。”

皇甫枰無言以對。

跟這位性情叵測的世子殿下用言語表忠心,實在是徒勞,不如站著本分做事。

徐鳳年揮揮手道:“你忙你的去。”

皇甫枰手心滿是汗水​​地步步後退,輕輕掩上房門。

徐北枳差點一對眼珠子都黏在了扇骨刻字上,頭也不抬問道:“這位就是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鳳年嗯了一聲,說道:“要不扇子送你了?”

徐北枳一點不客氣說道:“行啊,從我俸祿裡扣。”

徐鳳年白眼道:“說得輕巧!那得扣多少年?”

徐北枳仔細盯著黃中透著股清香的竹筠,理所當然道:“到死為止。”
ab336 發表於 2013-8-6 17:17
第一百五十三章書生和書生


得知當上游弩手標長的李翰林從邊境建功而返,既然自己不在王府,那這小子就有可能在陵州嶄新的經略使府邸中,徐鳳年便稍稍繞道進入了比涼州還要風花雪月的陵州,以前每次李翰林在自家地盤上做主人,招待他們幾個一起長大的狐朋狗友,就沒一次讓徐鳳年失望過,逛最好的青樓喝最貴的花酒,收拾最跋扈的紈絝,調戲最水俏的美婦小娘,徐鳳年還記得除了嚴池集這個古板書呆子,孔武痴就是在這兒交出的第一次,那位花魁事後給了個十分結實的大紅包,把孔武痴給羞了個大紅臉,感動得稀里嘩啦,差點就要把那僅是懂些人情世故的歡場女子八抬大轎娶回家,李翰林好說歹說才讓這頭蠢牛別做傻事。

徐鳳年被青鳥染黑了頭髮,騎馬而行。

徐鳳年當初進入北莽對驛路烽燧和農耕游牧是怎麼上心的,徐北枳也如出一轍,他只是感慨:“相比北莽,北涼還是太小了,若是疆域再大上一些,比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併掉西蜀南詔兩地……”

徐北枳沒有繼續說下去。

徐鳳年跟弟弟黃蠻儿相逢以後,說話始終不多,兄弟二人,這些年終歸還是聚多離少,該說的能說的都已說得八九,真正親近的人,也不需要那些看似熱氣騰騰的言語,要是遇上了李翰林,徐鳳年敢保證這哥們肯定第一句話便是“鳳哥兒,虎丘樓,走起!”黃蠻儿明顯長大了許多,笑容漸少,沉默愈多,眉宇間更是偶爾有了幾絲堅毅。說來奇怪,黃蠻儿打小就跟他們二姐徐渭熊不親近,約莫是一個慧極,多了心竅一般,一個憨傻,少了心竅,就湊不到一塊,不過黃蠻儿跟大姐徐芝虎也只算是相對熟絡些許,從小也就只有跟哥哥徐鳳年心有靈犀,天不怕地不怕爹不怕,只怕這個哥哥不帶他一起玩。

這次黃蠻儿從龍虎山下山,竟然知道先去上陰學宮探望二姐,還把心愛虎夔送給了徐渭熊,這讓徐鳳年感到十分驚喜。

還沒到陵州州城,就從茶肆酒館的百姓閒聊中得知李翰林李大禍害給戰馬踩踏過腦子後轉性了,真在邊境上掙得潑天大的軍功,這次衣錦還鄉,更是一次青樓都沒去,也沒在家呆幾天就跟幾位軍伍袍澤一起去了別地。這讓陵州嚇破膽了的市井百姓們都感嘆看不懂世道了,當初北涼四位公子哥,除去世子殿下依舊玩世不恭,本來就有些才學的嚴池集成了皇帝親戚,更是沾了晉蘭亭辭官的光,成為地位清貴的黃門郎,當然僅是小黃門,大黃門自有資歷足夠的小黃門頂替晉蘭亭。孔武痴則是入了御林軍,如今連被經略使寵溺得沒邊際的李翰林都有大出息了,陵州上下都是感慨之餘,頗為無奈,難不成以後真要讓那個扶不起的世子當咱們的北涼王?

既然李翰林不在家,徐鳳年就不去經略使府邸叨擾官升二品的李大人,那裡可是還有個對他連橫眉冷對都不屑的李負真,不見面還好,見了面更無趣。

魚龍幫倒是在陵州境內,離得不遠,只是徐鳳年也沒那份閒情逸致去抖摟身份擺闊。

北涼明顯多了許多風塵僕僕的外地僧人,大多只能寄宿在各處打小寺廟,更有不少托缽行乞。

徐鳳年一行人沿著通往北涼首府的寬敞驛路,走得緩急不定,徐鳳年岔出兩州邊境上的驛路十幾里路,去一座遠近聞名的停馬寺停了馬。

之所以是這麼個古怪生僻的寺名,坊間還有一個說道,當初徐家進入北涼,徐驍和王妃曾在此停馬入寺燒香。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又是不討喜的正午時分,日頭正毒,反而顯得僧人多過香客。

停馬寺建築攢尖高聳入雲,簷牙錯落,風起可聞鐵馬叮咚聲。

入寺之前,徐鳳年笑問道:“你信佛?”

徐北枳搖頭道:“寺廟裡頭的和尚,其實大多都是自詡看破​​紅塵的痴男怨女,離看破差了很遠。尤其是這類香火還算鼎盛的大寺,少有真正的大德高僧。我不信佛,但也不信道。記得《中阿含經》說有尊者八十年,未曾見女人面。我也曾去過敦煌城外的佛窟,見到畫壁上有割肉飼虎捨命餵鷹等諸多佛本生圖像,對我來說,實在是不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我也曾去過道德宗天門外的道觀翻閱經書,都沒有太多心緒起伏。我爺爺說過,老僧滿嘴酒味說佛法,雛妓掙錢買黃庭,小孩兒偷胭脂塗臉,這份不拘俗才可貴。三教之中,儒家條條框框相對少一些,我想更適合我。”

徐鳳年笑道:“那你進不進去燒香?”

徐北枳平淡道:“不妨礙我燒香拜佛。”

進去以後,徐北枳遠離徐鳳年他們,獨自捧香四方四拜。

低頭時,這位讀書人面容微悲。

菩薩怕因,俗人畏果。

出了寺廟,徐鳳年看到聚集了幾十號香客指點著竊竊私語,本來不想理會,只是被青鳥扯了扯衣袖,才發現路邊賣茶的攤子邊上有個熟悉的苗條背影,她身邊站著一個稱得上是玉樹臨風的修長身影,青衫書生,只是看不清容貌。相傳停馬寺祈願姻緣極為靈驗,來這裡的多為未曾婚嫁的年輕男女,每逢踏春時節,這裡更是人聲鼎沸,香火繚繞。徐鳳年只是稍作停頓,從看熱鬧的香客嘴裡得知那書生買水喝時,給一名年邁老人遞了本書,說是觀公子根骨清奇,要賤價賣與他三兩銀子。本來這種當地遊手好閒無賴擅用的訛人把戲,僱傭個年歲大的,半詐半騙求錢財,只要稍微給些銅錢就當破財消災也就對付過去,那些潑皮們也不敢鬧得太大,胃口都較小,估計是這位書生清高,既有傲氣更有傲骨,不光說了什麼讓破皮下不了檯面的話,無非是報官之類的,而且一把摔了那本破秘笈,這下就惹惱了附近一幫等著收錢的十幾條地頭蛇,一哄而上,捲起袖管就要打人,此時落在徐鳳年眼中,已經到了看戲人覺著最精彩的段落,無賴們瞅見年輕書生身邊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嘴上葷得不干淨了,那書生不愧是傲骨錚錚,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這相貌俊逸的讀書人竟然主動出手,直接一拳砸在了一名壯碩漢子的鼻樑上,接下來難逃一場劫難,給十幾號人一頓拳打腳踢,若非女子趴在地上護著他,恐怕得去床上躺好些日子才能走路。

不知是不是怕真惹來官府衙門追究,潑皮們打爽快以後,罵罵咧咧鳥獸散。

徐鳳年看夠了熱鬧,一笑置之,輕聲道:“走了。”

徐北枳皺眉道:“這幫閑漢如此橫行無忌?”

徐鳳年忍住笑意,說道:“哪兒的閑漢能是善人了?不欺軟怕硬不欺男霸女還是潑皮嗎?不過你真沒有看出來?”

徐北枳一點就通,自嘲道:“懂了。求財的潑皮們動手後竟然沒有收刮錢囊,更沒有一人揩油,趁機摸上幾把那姑娘,都有違常理。這是那書生跟無賴們合夥下的套?”

徐鳳年上馬後說道:“這把戲啊,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就用膩歪了。記得起先是跟一位涼州當紅花魁姐姐耍的,不過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只是不說破而已。自然不像這位大家閨秀,都哭得肝腸俱斷,恨不得以身相許了。””

徐北枳無奈地搖了搖頭。

徐鳳年平淡道:“不過你不可能不信的是,那姑娘是北涼經略使李功德的閨女。那書生嘛,這次賺大了,花不了十兩銀子,就比作了名詩三百篇還來得有用。”

徐北枳回頭看了一眼攙扶書生起身的女子,可不是梨花帶雨嘛,徐北枳輕聲笑道:“你不揭穿?你跟李翰林不是熟識嗎?跟她也算認識多年了。”

徐鳳年自嘲道:“那多損陰德,在菩薩面前硬生生拆散了一對登對的才子佳人。”

徐北枳策馬來到青鳥身邊,張口要了幾張銀票,青鳥見自家公子只是有些好奇眼神,不打算拒絕,就遞給徐北枳一疊銀票,徐北枳縱馬而去,在遠處截下那幫潑皮,給了銀票,說了幾句話。

然後那書生就真真正正挨了一頓結實飽揍。

徐鳳年跟徐北枳並駕齊驅,問道:“你說了什麼?”

徐北枳笑道:“我說自己是李翰林的幫閒,李大公子早就看不順眼那小子了,故而要我出面請各位好漢出迴力。”

徐鳳年點頭道:“這個說法,真是滴水不漏。無賴們打得沒有後顧之憂,那書生就算有些靠著李家雞犬升天的官家身份,事後知道了你這個說法,一樣不敢喊冤。掏了銀子請人真打了自個兒,也太憋屈了。你損不損?”

青鳥會心一笑。

徐北枳平淡道:“自古以來讀書人殺讀書人,就是最拿手。”

縱馬出去片刻,徐北枳突然有些惋惜,問道:“給了他們三百多兩銀子,是不是給得太多了?”

徐鳳年放聲大笑,拿馬鞭指了指這個一肚子壞水遠勝那位仁兄的讀書人,有點真的開始欣賞徐北枳了。
ab336 發表於 2013-8-7 18:05
第一百五十四章隔壁桌上北涼王


秋風肅殺,綠蟻酒也就愈發緊俏起來。城外兩條驛路岔口上楊柳格外粗壯,樹蔭下就有一家店面潔淨的酒肆,賣酒的是個五旬老漢,生意漸好,就讓農忙得閒的一對兒孫來這兒幫襯生意,本來這種活計由兒媳婦來打雜才適宜,畢竟女子才好跟客人們拉下臉討價還價,老漢性子淳樸,做了十幾年生意,始終臉皮薄,開不了這個口,只是前些年兒媳婦惹了樁禍事,得罪了一批喝酒鬧事的軍爺,老漢就不敢讓她來遭這個罪,如今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那次風波若非虧得有人途徑酒肆,實在看不慣那幫披了一身鮮亮甲胄的紈絝子弟,便出手俠義相助,否則別說破財消災,恐怕兒媳婦的清白都要給糟蹋,至今想起,老漢還是愧疚不安,覺得自己沒出息,後來聽說那些靠著關係投軍混日子的年輕軍爺,可能是北涼世子的親衛營,老漢也就認命,只是可惜了大將軍虎父犬子,私下喝高了,也會罵幾句狗娘養的的世道,想著哪天等大將軍過世了,萬萬不要給那世子當上北涼王,都說陳芝豹陳將軍沙場無敵,對待士卒百姓卻都仁厚,老漢跟一些鄰里差不多歲數的老農也都認為陳將軍打仗沒得說,以後當個北涼王真是不差。

今兒老漢心情好,拿出了自己都不捨得喝的自釀綠蟻酒,綠蟻酒本就不貴,達官顯貴喝得起,市井百姓也不差這點酒錢,除非了豬油蒙心的黑商,才會鑽錢眼裡摻水,不過地道的綠蟻酒也有好壞之分,一般散裝兜售按斤兩按碗賣,老漢雖然厚道,卻也不捨得賠本賺吆喝地拿出醇香陳釀,主要是坐在那兒端碗喝酒的老富賈是他家恩公,那年如果不是這位老哥兒攔下了那幫無法無天的軍爺,兒媳婦恐怕就要給那幫挨千刀的拖去軍營了。今天這壇子綠蟻,不收錢!

在老漢看來,喝酒的徐老哥也不會是多有錢的豪紳富賈,黑黑瘦瘦的,估計也是掙些辛苦錢,不過算是穿戴得不錯,好歹是綾羅綢緞模樣的衣衫,看著就舒服。

老漢應付了一桌酒客,好不容易得空兒,將一條濕巾搭在肩上,坐在隔壁桌上,笑道:“徐老哥,怎麼不喊袁侄子來喝一碗?可有兩年沒瞧見你們了,咋的,還怕喝窮了老弟我?”

一名相貌堂堂的高大男子站在樹蔭邊緣,老漢記得清清楚楚,當初便是他出手教訓了那幫小王八蛋,後來得知是徐老哥的義子,姓袁。販酒老漢在這賣酒有些年數,來來往往見過不少有錢人家的子弟,還真沒一個比得上這個袁公子的,徐老哥有這麼個人品相貌都要伸大拇指的義子,好人有好報。不過今天不比以往寥寥幾次重逢,徐老哥身邊還帶了一對人物,一個年紀不大的讀書人,一個乖巧的小女娃,奇了怪了,袁公子不坐上桌喝酒,難道那書生是徐老哥的親兒子親孫女,可長得不像啊。不過老漢也不是多舌婦人,就沒提這一嘴。

富家翁擺手笑道:“他不愛喝酒,架子也大,就算我親自勸酒,他也說貪杯誤事,道理總是比我說得溜,說不過他,黃老弟,咱們由他去。”

黃老漢笑著點了點頭,“不打緊不打緊,不喝酒比喝酒終歸要好,不像袁公子,我家那小子就不是做大事的料,總趁我不注意就去偷摸著喝幾口,我也就是懶得說他。咱也都一大把年紀了,想開很多嘍。”

姓徐的老人喝了口綠蟻酒,吸了口氣,嗤了一聲,一臉陶然,說道:“老弟這話說得敞亮。”

老漢樂了,哈哈笑道:“什麼敞亮不敞亮,都是瞎說的,咱也不懂啥道理,就是過日子。我孫兒去了私塾識字讀書,我就等著啥時候讓他去換寫招子上那個酒字了,寫得好看不好看不說,能認得就行。”

老人想了想,說道:“我兒子的字倒是寫得真不錯,要不先用著,等老弟的孫子會寫春聯了,再換上?”

黃老漢愣了一下,搓搓手一臉難為情道:“這感情好啊,可會不會不太麻煩老哥了?”

老人擺了擺手,舒心笑道:“沒事,我今兒就是來等我兒子回家的,到時候讓他喝完酒,可不就是一筆的事情?就是沒有筆墨。”

黃老漢一拍大腿道:“沒有就去拿嘛,村里不遠,兩里路,我讓孫子跑去拿,這小崽子腿腳利索得很。”

有個才上私塾沒兩年的稚童本就一直樂呵呵蹲在附近,托著腮幫偷看那坐在桌上的小女孩,覺得是真好看。聽到爺爺當著眾人誇獎他腿腳,覺得極有面子,更是笑開了花,不用爺爺朝他吩咐,站起身來,嗖一下就沒了踪影。

黃老漢大大方方接過徐老哥遞過來的一碗酒,小啜一口,笑問道:“老哥兒的公子是要考取功名的讀書人?”

老人搖頭道:“讀書倒是不多,不過這幾年都被我逼著往外跑,跑了很遠的路,一年到頭在家沒幾天,有些時候我也很後悔。”

老漢感慨道:“徐老哥啊,年輕人就該出門闖蕩,多歷練歷練,要不然撐不起一個家。像老哥你這般家業肯定不小,不像咱們一輩子對著那一畝三分地,所以徐公子肯定也要多吃苦一些,是好事。”

一旁喝酒不多的讀書人笑了笑,抬頭看了眼驛路盡頭。

黃老漢才喝了半碗酒,就去招呼其它幾桌酒客,酒肆來來往往掙得都是薄利的流水生意,難得有回頭客,故而都是生面孔,一桌讀書人,嗓音不大,不過聽上去說得都是指點江山的豪言壯語,黃老漢反正聽不懂,一桌行走江湖的,大多粗樸裝束,其中也有一位相對錦衣貴氣的,說話嗓門不小,外鄉口音,不過出手也相對闊綽,除了兩壇子綠蟻酒,還叫了好幾斤的熟牛肉。幾桌人井水不犯河水,讀書人高談闊論,目中無人。

倒是那幫江湖人士多瞧了幾眼如一杆槍屹立在驛道旁的袁姓公子,眼色中都有些忌憚,他們自己知道斤兩,是來北涼討碗飯吃的過江龍,想要在涼州附近開家鏢局,要不投個稍大的幫派也成,他們這一路走得可就遠了,遼東那邊離鄉背井而來,委實是那邊被一個同樣姓袁的瘋狗給咬得遍體鱗傷,原先所在幫派都給那小子帶兵絞殺,他們把式肯定是有的,絕非那種村頭打到村尾村東打到村西的所謂無敵手,也不是自創個糊塗套路就敢去自稱宗師的騙錢拳師,之所以選擇北涼作為落腳地,是因為知道北涼王“龍興”於遼東,雖說北涼對江湖彈壓得不輕,但好歹有這麼一份香火情,再說他們這幾尾小魚幾條小蝦,又不做犯國法的事,想著混一份飽暖總該是不難,但既然人生地不熟,就小心翼翼,多了幾份心眼,只怕遇上了蠻不講理的地盤蛇。那個聽酒肆老漢跟富家翁言談中得知的袁公子,讓他們很上心,之所以大聲說話,故意說些闖蕩江湖的英雄事蹟,正是想要看能不能入了那位微瘸富家翁的青眼,能撈個旱澇保收的護院教頭是最好,要不然他們囊中羞澀,盤纏早已不多,才不會打腫臉充胖子多要幾斤牛肉。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他們又哪裡敢在那位人屠的轄境內仗力劫財?

一名士子書生放下酒碗,嘖嘖道:“龍象軍孤軍深入,打出了北涼軍的氣勢,大雪龍騎更是一路殺到了北蠻子的南京府,這都不假,可這裡頭有咱們的世子殿下什麼事嗎?我可聽說世子胸有成竹得很,原來是在涼州青樓裡頭運籌帷幄千里之外呢,厲害厲害!”

另外一位同窗苦讀聖賢書的士子搖頭晃腦笑道:“一回事,都是馬上殺伐,世子殿下在青樓女子的身上,不一樣是騎馬征戰嗎?元良,你這話,可就是小覷咱們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了!”

一名腰間懸有玉佩的士子冷笑道:“我倒是等著這位世子去騎了北莽女帝,那才是真本事。到時候我第一個服他。”

開這個頭的士子陰陽怪氣道:“是不是歲數差得有些多了?”

懸玉書生反問道:“世子殿下不一直是出了名的百無禁忌嗎?”

一桌憂國憂民的讀書人,哄然大笑。

遠處安靜站著的袁姓公子瞇了瞇眼。

頓時炸出一身濃郁的殺伐氣。

隔壁桌上的三位老小,最懂感恩的小女孩一臉憤憤不平,眼眶中隱約有淚水。年邁富翁喝了口酒,笑了笑,姓陳名錫亮來自江南書生的也是輕輕一笑。

另外一桌穿著最為上得了檯面的華服江湖草莽重重一放酒碗,也沒明指著誰,嘖嘖笑道:“我倒是聽說北涼的世子去了武帝城,還上了那座城頭。後來更是在廣陵江邊上,跟著老劍神一路殺到了廣陵王跟前。我自認給我一百個膽子都做不到,換成某些人,恐怕別說做了,還不得嚇得一褲襠屎尿。也別跟老子扯什麼有高手護駕,到了這個層面的恩怨,可不管你是不是世子還是孫子兒子,我就不信一個只會欺負娘們的公子哥,能讓李淳罡這般劍仙心甘情願護送幾千里?能讓天下第二的武帝城城主任由他走上城頭,走出城?”

身邊朋友拉扯了他衣袖一下,微微搖頭,示意自家兄弟不要意氣用事。

佩玉士子神情平靜,緩緩說道:“莽夫也配說天下大事?癩蛤蟆朝天張嘴,吞日吃月嗎?口氣真是大啊。”

與人拌嘴,江湖人如何爭得過讀書人。那位錦衣江湖人士大概本就的確是性子急躁的莽夫,聽到這種尖酸挖苦,就握住了桌面上的一柄刀,馬上給同桌幾人按住。

陳錫亮終於開口微笑道:“癩蛤蟆吞天吃月,那叫志氣,即便說難聽了,也不過是眼高於頂。可井底之蛙望天,可就是小氣了。”

一位士子瞥了眼這位衣衫泛白的寒酸儒生,譏笑道:“你又算什麼東西?”

陳錫亮平淡道:“先不說我,你哪怕讀了幾本聖賢書,卻連東西都不是。我要是你爹,當初就不該騎你的娘,生下你,有何用?”

小女娃兒摀嘴笑,偷偷朝陳哥哥豎起大拇指。

陳錫亮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不再理睬那幫氣得差點炸胸的士子。

富家翁瞥了眼那幫外地江湖人,跟黃老漢招呼一聲,笑道:“來給這幾位壯士加兩壇子綠蟻酒,再加五斤牛肉,算我賬上。對了,黃老弟,這份錢如何都不能少。”

那一桌人也不矯情,抱拳謝過。

驛路上塵土飛揚。

老人站起身,雙手插入袖管。

輕輕望向那個一路北行,割下徐淮南腦袋,再割下第五貉頭顱的兒子。

徐鳳年翻身下馬,白熊袁左宗嘴角笑意一閃而逝,走上前主動牽過馬匹韁繩。

徐鳳年笑著道了一聲謝,說道:“等會兒跟袁二哥一起喝碗酒。”

袁左宗點了點頭。

老人揉了揉次子黃蠻儿的腦袋,然後跟長子一起走向酒桌,輕聲道:“是又黑了些。”

徐鳳年嗯了一聲。

父子二人坐下後,小女娃娃很懂事地挪去陳錫亮那條長凳,跟這位曾經給他撿過許願錢還送了個大西瓜的哥哥打了聲招呼,有些羞赧地喊了聲徐公子,後者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如今可是比我白多了。以後肯定有大把的俊逸公子哥兒排隊愛慕你。”

一桌人,老人獨坐一條凳,陳錫亮和小妮子坐一條,徐鳳年和徐龍象同坐,徐北枳坐最後一根板凳,袁左宗站著喝了一碗酒,就重新站回原地。

徐驍笑問道:“對了,爹跟酒肆掌櫃黃老弟誇下海口,說你字寫得不錯,這不想著讓你寫個酒字,好掛在桿子上招徠客人,行不行?”

徐鳳年喝過了一碗酒,抹了抹嘴角,“這有什麼行不行的。”

小男孩趕緊拿來筆墨和一小塊家中小心珍藏著的緞子,徐鳳年抬臂一筆寫就,不過寫得極緩,極為工整。

黃老漢自然滿意得一塌糊塗,連聲道謝,徐鳳年還筆墨時站起身笑著說不用不用,還玩笑道老爹肯定沒少來這兒騙酒喝,舉手之勞,應該的。

安靜以後,徐驍欲言又止。

徐鳳年低頭喝酒,嘴唇碰著酒碗邊沿,微微抬頭道:“我已經知道了。”

徐驍點了點頭。

徐鳳年輕聲問道:“人馬準備妥當了?”

徐驍笑了笑。

徐鳳年緊緊抿起嘴唇,“我就先不入城了,晚些時候再去。”

徐驍心中嘆息一聲。

徐鳳年又喝過一碗,輕輕起身。

徐驍朝袁左宗抬了抬手臂。

徐北枳入座前朝這位老人深深作揖。

落座喝酒間隙,與陳錫亮幾乎同時望向對方,對視一眼,但很快就撇過。

徐鳳年上馬以後,往西北疾馳而去。

前方有鳳字營八百白馬義從。

截殺皇子趙楷!

徐驍坐著喝酒,黃老漢這才湊近了打趣笑道:“徐公子長得可是真俊逸啊,一點不像徐老哥。”

徐驍招呼著黃老漢坐下,哈哈笑道:“不像我才好,像我的話找媳婦可就難嘍。他啊,長得像他娘親,福氣!”

販酒老漢一臉深以為然。

徐驍起身付賬,好說歹說才交到老漢手中,臨行前說道:“當年在這兒禍害的那些人,不是那鳳字營,這事兒我得跟老弟你說一聲。”

黃老漢笑道:“無所謂了,咱老百姓誰都惹不起,只求個平平安安。”

徐驍輕聲說道​​:“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來你這兒喝酒。”

老漢急眼道:“這話見外了,老弟幾壇子綠蟻酒總是拿得出手的。”

徐驍拍了拍黃老漢的肩膀,離開酒肆。

黃老漢站在酒肆邊上,猛然醒悟,轉頭對兒子喊道:“那個酒字,舊的換下來,新的掛起來!”
ab336 發表於 2013-8-7 18:17
第一百五十五章這個人叫李義山


整個北涼都知道本道首府城外駐紮著一群後娘養的精銳輕騎,多是富家子弟,偶有將種子孫,父輩們官職也都不高,人數始終保持在八百人左右。因為群龍無首,加上有規矩牽制,這支騎軍極少有露面的機會,只有去年才從將近二十標中各自抽調五人,湊足了一百騎,算是走了趟江湖。然後抬回十幾條戰死袍澤的屍體,再就是從一個叫徽山牯牛大崗的地方搬回許多箱子的武林秘籍,外界也沒怎麼留心。這麼多年世子殿下做過的荒唐事還少嗎?

才八百騎能做什麼,騎卒王沖曾經私下就問過袁猛校尉這個問題,袁猛告訴他褚祿山褚將軍帶兵開蜀時,也就兩三千人,一樣揍得空有連綿天險可據的西蜀魂飛魄散。

騎卒王沖的好兄弟林衡就死在了襄樊城蘆葦蕩之戰,給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一戟插透了身體,在乘船過鬼門關的時候,一起值夜,看到那人坐在船頭屈指彈刀,林衡還說了那人不是花架子,練刀很有火候了。王沖武藝雖說不如總嚷著以後刀法要比顧劍棠還要生猛的林衡,但當時還是沒信,後來襄樊城外,被武林中屈指可數的高手王明寅攔道阻殺,親眼見過了那人的拔刀,王沖終於深信不疑,可林衡卻死了。但王沖不記恨那人,因為那一天,他們寥寥九十騎對陣靖安王的千騎,兩軍對峙,那人一馬當先,輕輕一槍就捅死了青州軍的一員猛將,那人下令收刀以後,也沒有如何言語去安定軍心,只是親自幫王沖包紮了傷口,王沖不是愣頭青,之所以進入鳳字營,那是當過衝渡校尉的爹說過總有問心無愧掙戰功的那一天,王沖自然也不覺得自己是去送命的,咱的命就不是命了?憑啥給你賣命?老子的爹也不差啊,從北涼軍邊境下來以後,好歹也算是一郡的兵頭子。

只是那一趟江湖走下來,不說他王沖,連王東林這種兵痞油子回到北涼標內以後都變了個樣,鳳字營有誰若是說那人的不是,王東林也不廢話,去校武場來一場騎戰,連贏了三場,第四場技擊給人拿木矛戳下馬,讓人高坐馬背上拿矛尖抵住胸口,問他服不服,不等王東林破開口,一起行走江湖的另外一標洪書文就翻身提矛上馬,又將那人捅翻落馬,反過來問他服不服。洪書文在鳳字營是數一數二的狠子,馬戰步戰都是出類拔萃的一流,連袁校尉都說這小子是只不叫的狗,真咬起人來最不知道輕重,很快鳳字營就沒人再去說從未踏足軍營一步的那個年輕人壞話,倒不是不想說,實在是不敢說了,他媽的洪書文跟幾個人私底下挑翻了一雙手都數不過的,袁校尉從來都是嘴上說責罰,事後屁都沒一個,似乎還有人看見袁校尉開了小灶,傳授洪書文幾個技擊槍術,大夥兒算是整明白了,原來袁校尉也倒戈倒向那傢伙了!何況那之後,北涼軍赫赫有名的大戟寧峨眉時不時就逛蕩鳳字營駐地,專找王沖王東林這批騎兵,期間還收了兩個不記名的徒弟,雖說沒有正兒八經認師徒關係,但也差不多了,傾囊相授短戟擲法,閒時還掏錢請這幫尚無軍功的無名小卒去喝酒,很是讓別人眼饞羨慕,誰讓那寧峨眉可不是尋常角色,堂堂北涼四牙之一,跟典雄畜這等統率六千鐵浮屠精騎的一流實權將軍,都是能夠平起平坐的。

鳳字營八百人雖說目前人心渙散,但誰都對得起腰間那柄北涼刀,論單人單騎的戰力,絕對不輸給北涼任何一支勁旅,尤其是像洪狠子這類鬥毆跟吃飯一樣的王八蛋,本來早就該去當精銳遊弩手了。

八百輕騎屏氣凝神,安靜等待那人的到來。

他們只知道要進行一場長途奔襲,殺誰,不知。敵人兵馬多少,不知。戰後生死,不知。

徐驍坐入馬車,馬夫是那槍仙王繡的師弟韓嶗山。

陳錫亮和小女娃很不見外地跟著進入車廂,徐北枳被留下進入涼州府城,跟隨前往那座王府,他騎馬而行,身邊有幾位氣息綿長如江河的年邁扈從。馬車突然停下,徐北枳突然見到北涼王掀起簾子朝他招了招手。

徐北枳坐入馬車,談不上戰戰兢兢,卻仍是百感交集。

眼前這位駝背老人,跟黃三甲一起毀去了春秋大義,更被說成是硬生生折斷了百萬儒生的脊梁。

徐北枳實在無法想像人屠是一個與販夫走卒談笑風生的老人。

徐驍雙手插袖靠著車壁,對這個故人之孫說道:“徐淮南的死,你不要記仇,當然,真要記的話,也是記我的仇。”

徐北枳屈膝跪地,低頭道:“徐北枳不敢。”

徐驍笑了笑,“不敢?”

徐北枳背後青衫頓時濕透,一陣汗流浹背,語氣卻沒有任何變化,始終低斂視線,緩緩沉聲道:“徐北枳既然到了北涼,便一心為北涼行事。但若要說讓我全無芥蒂,徐北枳並非是聖人,因此絕無可能。”

徐驍點頭道:“這話實在,很好。”

徐北枳默不作聲。

徐驍輕聲道:“坐著說話,真說起來,咱們還是遠房親戚,以後喊我徐伯伯就可以了。”

徐北枳盤膝正襟危坐。

徐驍問道:“這次皇子趙楷遠赴西域,不出意料,八百鳳字營會劍閣與流沙河之間,在南北疆之間的咽喉之地跟他打照面。趙楷身邊除了一名實力不俗的密教法王,還有兩百精銳羽林騎兵,十六名御前金刀護衛。至於暗中勢力如何,以北涼的眼線密探也沒有挖出多少,你說這場截殺值不值當?就算成功了,利弊如何?”

徐北枳平靜反問道:“敢問大將軍在劍閣有多少策反將士?”

徐驍皺了皺眉頭,輕聲道:“策反?”

老人然後笑道:“就按你的說法好了,劍閣自古是邊關一等一的重鎮,其重要性在整個離陽王朝可以排在前十,守軍總計有一萬六千,步騎各半,八千步卒大多是顧劍棠舊部,也摻雜有燕敕王的部屬。至於騎兵,此時三千騎,正好在劍閣以西地帶,剿殺一股遊匪。”

徐北枳繼續問道:“其餘五千騎能有多少可以緊急出關?”

徐驍說道:“一半多些,一樣是三千兵馬。但前提是有顧劍棠的兵部尚書虎符,用八百里加急傳遞至劍閣。不湊巧,通往劍閣的那一線驛路上,我有一些老下屬,年紀大了,可能會讓軍情傳遞得不快。”

徐北枳搖頭道:“我敢斷言,有所動作的不會是這三千兵馬,而是其餘兩千騎。因為就算顧劍棠肯下達這份調兵令,京城那邊皇宮裡也會有某位女子阻攔。”

徐驍皺眉道:“哦?誰有這份魄力。”

徐北枳淡然道:“趙家天子,更準確說來,是一心想要扶襯趙楷當上皇帝的韓貂寺。這位看似在大內逐漸失勢的權宦極有可能會親自出京。而且韓貂寺這麼做,就意味著他要真正從皇宮裡走下坡路。畢竟一​​個宦官明面上參與奪嫡之爭,是皇家大忌,何況當今天子可不是昏庸之君,在尚未坐上龍椅前跟一個貼身宦官結交下的再大交情,也經不起如此揮霍,哪怕趙家天子心底確有想法讓趙楷繼位,韓貂寺也必然要讓出位置。”

徐驍點了點頭:“這個說法,說得通。”

一直抱著小丫頭的陳亮錫低頭望向相依為命的她,會心一笑。

她不知道陳哥哥在笑什麼,只是習慣性對他展顏一笑。

徐北枳由衷感嘆道:“就算世子鐵了心要殺盡趙楷和兩百御林軍,恐怕也是一場後手不斷的互相螳螂捕蟬。”

徐驍突然朗聲大笑,指了指陳錫亮,然後對徐北枳說道:“你們兩個,大致上英雄所見略同,不過還是有些小區別。”

徐北枳沒有看向陳錫亮。

陳錫亮也沒有抬頭瞧徐北枳。

一位是北院大王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孫子。

一位是原本連報國寺曲水流觴都沒資格入席的寒士。

“一如豪閥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氣度。需從細處小心雕琢,祛除負傲,方能慢慢見天香國色,漸入佳境。”

“一如貧家美人,雖極妍麗動人,終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貴態。需從大處給予氣韻,開闊格局,才可圓轉如意,媚而不妖。”

聽潮閣中隱晦頂樓的一張書案案頭,擺有一張宣紙,一位國士臨死之前寫有徐北枳陳錫亮二人的寥寥評語。

徐驍輕聲說道​​:“你們遇見鳳年,比遇見我的那幾位讀書人,都要幸運得多。”

徐驍輕輕笑道:“以後北涼就要辛苦你們了。創業守成都難,萬一真要由守成之人去打拼新的江山,就更難了。”

陳徐二人同時愕然而悚然。

徐驍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罕見的落寞,“入城以後,你們先替鳳年去墳上給一人敬酒。他生前對你們二人都十分看重,別讓他失望。”

“這個人叫李義山。”

一隊騎士在不屬於驛路上的偏僻小徑上轟然而至。

袁猛驀然瞪大眼睛,視線瞬間炙熱起來,這名常年被同僚嘲笑的武將,此時甚至連握槍的手都在顫抖。

為首一騎是極為風流的公子哥,只是那張本該玩世不恭才對的英俊臉龐上,有著八百白馬義從都感到陌生的肅穆英氣。

左手腰間佩有一柄短刀,右邊有一柄長劍。

第二騎是那黑衣赤足的人屠次子。

如今北莽離陽誰人不知龍象軍?誰人不知萬人敵徐龍象?

第三騎是那被稱為離陽王朝軍中戰力可排前三甲的白熊袁左宗!

這名西楚妃子墳一戰天下知的無雙猛將,僅僅帶有一柄北涼刀,便已足夠。

第四騎是一名手提長槍的青衣女子。

第五騎是一位手臂藏入朱袍大袖、頭罩紅巾的女子,看不清容顏,但鬼氣森森,氣勢竟是半點都不輸給袁左宗!

五騎依次與鳳字營擦身而過。

袁猛率先調轉馬頭,其餘輕騎默然,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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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早來的冬雷震震下山去


在冷冷清清的皇宮中,秋雨過後秋風拂秋葉,這個王朝最新的一位皇妃嚴東吳坐在梧桐樹下,給那位母儀天下的婆婆說些市井巷弄的趣聞軼事,百無禁忌,婆媳關係之融洽,遠遠超乎宮外想像。這位北涼只是被徐渭熊壓了一頭的大才女笑著說到紅葉題詩一事,那位溫良恭儉的儒雅皇子立即撿起一片才飄落不及掃去的梧桐葉,一本正經站起身作揖道: “還請娘子作詩代筆一首,我這就給娘子研磨。”

一旁坐著的皇后趙稚鳳冠霞帔,雖說相貌平平,卻極其端莊素雅,深得皇帝敬重,這麼多年一直相敬如賓,勤政之餘,趙家天子偶爾興致所致,還會親手畫眉,至於趙稚治理后宮剛柔並濟的手腕,可就真是讓所有得寵娘娘都覺得毛骨悚然了,前不久不就有一位娘娘給打入了冷宮,在長春宮天天以淚洗面,偷偷花了三百兩黃金購得一篇辭藻極盡纏綿的感傷詩賦,到頭來竟然還是皇后親自送去給的陛下,結果不言而喻,老老實實在長春宮待到人老珠黃吧。

趙稚看著皇子皇妃之間的小打小鬧,嘴角微微翹起,瞪了一眼這個被視作諸位皇子中最無先祖銳氣的兒子,不怒自威,只是言語語氣輕輕洩露了天機,“沒個正行,比自己媳婦差了才學一大截,也不知道進取。”

在京城素有雅名的皇子一臉無奈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母后,你該教訓東吳才對啊,她這滿腹才學,當個國子監祭酒或是大黃門都綽綽有餘。”

嚴東吳也學趙稚瞪了一眼這口無遮攔的夫君,桌下掐了他一把。

趙稚伸手拍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是指桑罵槐?還是說將我和東吳一起罵了?”

皇子笑起來的時候,英俊的臉龐便會洋溢著讓人會心的暖意,十分溫醇醉人,這樣的儒雅男子,出身帝王之家,實在是能讓京城大家閨秀瘋了一般趨之若鶩,當初他迎娶北涼女子嚴東吳,偏偏這女子還是北涼文官的女兒,實在是讓整座京城都感到匪夷所思。不過事實證明兩人珠聯璧合,嚴東吳幾次露面在宮廷宴席,都挑不出一絲毛病,讓許多久居京城的權柄老狐都倍感欣慰。皇子握住嚴東吳的沁涼小手,面朝皇后趙稚,笑道:“都罵了,兩位吶,都是極有才學的,也是我這個盡給母后丟臉的窩囊廢,在世上最心愛的兩位女子,不偏不倚,在母后這兒呢,更愛母后一些,回到家裡呢,更愛娘子一些。”

趙稚打趣道:“這話要是被風雅聽去,看你怎麼收場!”

皇子心酸嘆息道:“這死丫頭,真是白心疼二十年了,這幾年找皇弟的次數比我多多了。”

趙稚臉色平靜道:“以後等嫁了人,吃了些委屈苦頭,她就會知道誰是真心疼她。”

皇子搖頭道:“我可捨不得她吃苦,多揪心。”

趙稚又笑了,“你媳婦還在呢,說話也不過過腦子。哪有疼妹妹疼一輩子的,再說靠你心疼也沒用。”

嚴東吳輕聲道:“隋珠公主性子真的很好。”

趙稚點了點頭。

皇子伸手握住一片枯黃落葉,感慨道:“天涼好個秋呦。”

陰沉沉的天空,竟然毫無徵兆地雷聲滾滾。

皇子皺眉道:“聽著倒像是冬雷。”

喜好視野中一片潔淨的趙稚輕輕拂去桌面上一片剛剛離枝的梧桐葉,抬頭瞇眼望向西邊。

皇子聽著雷聲,笑著悄悄丟掉手中秋葉。

滅去春秋二國的顧劍棠在徐驍封異姓王之後,以正一品大將軍銜執掌兵部,便比其餘五部尚書都高出一個品秩,成為離陽王朝名義上的武將之首,除去六位藩王,朝廷上也就首輔張鉅鹿和遺黨魁首孫希濟與他並列,去年趕赴帝國北部邊陲親領全部邊關事宜,便很少參與朝會,但是沒有一人膽敢上書因“體諒”顧大將軍辛苦而摘掉兵部尚書的官帽子,兵部仍是滴水不漏的顧黨“將軍大營”,滴水不進。作為一等一的邊陲重臣,又是顧黨領袖,除了先前在宮中夜宿當值,顧劍棠幾乎沒有過跟張鉅鹿私下有過任何交往,這次返京,破天荒拜訪了首輔府邸,正大光明,毫不介意皇帝陛下是否猜忌文武同氣同聲,或是那邊將京官沆瀣一氣,這種歷朝歷代權臣都畏懼如虎的官場忌諱,在顧劍棠這邊都成了不痛不癢的小事,大將軍便服出行,還帶上了說不好是義子還是女婿的新任游擊校尉袁庭山,在同在一條街上的離陽重臣大多數府邸門縫後,都有好幾雙眼睛死死盯著,等到顧尚書大踏步走出碧眼兒張首輔的府門後,都迅速禀報給自家等著消息的老爺。

不多不少,正好半個時辰。都不夠喝兩壺茶的短暫光陰!能談什麼了不得的軍國大事?

入了府邸一直瞎轉悠的袁庭山跟著大將軍坐進馬車,沒能從這位天下第一的刀客臉上發現什麼端倪,神情淡得跟白饅頭似的,讓恨不得有一場天雷地火大打出手的袁庭山十分遺憾。

袁庭山是屁股半刻都坐不住的急躁性子,寂靜無聲的車廂讓他度日度年,才駛出兩邊任何一扇大門以內都坐著一尊王朝大菩薩的街道,他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將軍,這算怎麼回事?”

顧劍棠沒有理睬。

袁庭山平時在誰跟前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潑皮習性,在顧大將軍跟前稍微好些,不敢造次,畢竟他心底還是由衷佩服眼​​前這個要軍功有軍功要武力又無力的準岳父大人,本來他最崇拜的是那位異姓稱王

的人屠徐驍,後來在江南道襲殺寡婦徐芝虎,給那位可以劍斬氣運的年輕仙人隨手便重創,覺得這輩子跟徐驍是八竿子打不著善緣了,也就轉而去糾纏顧劍棠。當下袁庭山只得嘀咕道:“不說就不說,我還懶得猜。”

顧劍棠平淡道:“北邊的江湖你不用管了,我會讓你去薊州。”

袁庭山緊緊皺眉道:“薊州?滿門忠烈韓家的老窩?聽說是給張首輔為了立威給抄斬的啊,大將軍你當時也沒少出力吧?”

顧劍棠斜眼了一下袁庭山,後者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反正當官的就沒一個不心狠手辣,我才殺了多少人,跟你們比起來,算個卵!”

顧劍棠語氣不見起伏,“到了薊州,殺人不用跟我禀告。到了朝廷這邊的彈劾我會幫你截下。”

袁庭山驚喜道:“當真?”

顧劍棠閉上眼睛。

袁庭山嘿嘿笑道:“哪天有了大仗可以打,可千萬別讓老子升了大官,否則到時候就讓北涼吃不了兜著走!老子跟那姓徐的世子殿下可是結了死仇的。”

顧劍棠閉眼譏笑道:“就憑你?”

袁庭山雙手抱著後腦勺往車壁上一靠,眼神陰沉道:“總有那麼一天的。看看到底是誰的刀更能要人命!”

顧劍棠緩緩說道:“不一定有機會了。”

袁庭山震驚道:“大將軍,你這話是啥子意思?”

顧劍棠皮笑肉不笑,笑得讓天不怕地不怕的袁瘋狗都一陣頭皮發涼。

“坐山觀虎鬥,不過這次坐山的都要下山了。”

劍閣作為王朝控扼西方的咽喉之要,駐紮了數目可觀的百戰精兵,步騎兼備,八千步卒多是春秋大戰中一脈相承下來的山頭勢力,以大將軍顧劍棠舊部居多,燕敕王偏少。

而八千騎卒中又大致是三方逐鹿的複雜形勢,其中三千騎屬於沒爹沒娘養的孤苦伶仃,領頭羊汪植是一名春秋以後靠軍功實打實走上來的將軍,經常沒事就帶兩三百精銳騎兵深入西域腹地展開遊獵,雙手血腥濃郁得發黑,在同僚中很不得人緣,此時正帶著三千騎絞殺一股高原遊匪。另外統領三千騎的將軍雖非明確屬於兵部尚書一系的顧黨,但一直算是較為正統的兵部京官外派,靠著京城人脈往上爬升,屬於來歷鮮明的劍閣外來派系,剩餘兩千騎則是土生土長的劍門關勢力,騎將何晏一直做牆頭草,一直混得相對憋屈,麾下人馬少,加上攤上這麼個沒骨氣的主事人,兩千騎兵雖然戰力不俗,卻一直撈不到什麼油水,奇怪的是劍閣各方勢力盤根交錯,互挖牆角,這兩千人倒是搖搖晃晃,騎牆偏偏不跨牆。

劍閣以掌控八千步卒的顧黨嫡係將軍阮大城作為名義上的統帥,今天他眼睜睜看著兩千騎擅自拔營出關西去,他在軍營裡已經把何晏那王八蛋的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一遍,正準備讓幕僚心腹文士提筆去寫一篇彈劾奏章,向兵部狀告何晏無故出關。但是阮大城一邊口述一邊讓幕僚潤色寫到幾乎結尾時,就停了下來,何晏這傢伙最是奸詐油滑,怎的就突然吃錯了藥?剛才他親自去攔截時,那兩千騎甚至根本就是直衝出城,都有了攔路就開殺的蠻橫架勢,讓阮大城差點以為是鬧兵變了,只得避其鋒芒,當時只是慶幸抓住了把柄,這會兒想起來,阮大城靜下心來,算盤就打得更沉一些,從書案上拿起奏章,拿火折子慢慢燒掉,對那名錯愕的文士說道:“換一封密信,你找信得過的驛卒,五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親手交給尚書。”

這時候一名風塵僕僕的白淨無須男子闖入大帳,阮大城先是惱怒親衛的無能,看清了容貌後,迅速變作驚訝和忐忑,正要討好幾句,那分明是一位宦官的宮中大太監狠狠跺腳,指著阮大城的鼻子就是一頓痛罵:“沒用的東西,為何不攔下何晏的兩千騎?!”

阮大城呆若木雞,正想著補救補救。

在宮中殷勤服侍皇后多年的大太監便狠狠揮袖離去,留下一句讓阮大城雙腿發軟的言語,“阮大城,你就等著從劍閣滾蛋吧!廢物!”

莫名其妙的阮大城呆在原地,許久才回過神,大帳內並無第三人,這位實權將軍仍是只敢在肚子裡腹誹:“狗日的,你這閹人有蛋嗎?!”

劍門關外,兩千騎奔如洪流。

在遙遙前方,有一位外罩披風因為策馬狂奔才被勁風吹拂出鮮紅蟒衣的男子,滿頭銀絲。

氣態凌人至極。

他曾三次在離陽皇宮攔下曹長卿。

有一次大官子離皇帝陛下只差百步。

仍是都被這位天下宦官之首給硬生生阻截。

之前,北涼王府白狐兒臉下樓出閣,甚至驚動了北涼王。

徐驍笑問道:“這就出閣了?”

白狐兒臉平靜道:“透透氣。去去就回。”

徐驍雙手自然而然插袖,問道:“不算在內吧?”

白狐兒臉點點頭:“自然。”

這一天,被譽為天下第一美人的南宮僕射離開涼州,不知所踪。

幾乎同時,茫茫西域,一騎悠悠緩行。

白衣男子手提一桿深紫長槍。

槍頭暫時並未鑲嵌而入,使得這杆槍更像一根棍子。

槍名梅子酒。
ab336 發表於 2013-8-8 12:53
第一百五十七章截殺截殺截殺


一騎當先,荒漠滾燙大風撲面,披風繩結漸松,然後飄落黃沙中。

露出了那一襲觸目驚心的鮮豔蟒衣。

這名閹人身後兩千劍閣精騎以及被他拉開足足一里路程。離陽王朝有一條明文鐵律,清晰無比地刻在那塊龍碑上:任何宦官不得出宮!離陽王朝平定春秋後,這十多年的例外,屈指可數,一次是隋珠公主潛入北莽,那名御馬監掌印大宦官回宮後,沒多久便死在他的紅絲纏繞下。再上一次,是他去接回了皇帝陛下的私生子趙楷,哪怕是天子授意,仍是用去了一半情分。調動身後那支只效忠於皇室的隱蔽兩千騎軍,依然是天子在天下這張大棋盤上一角的悄然落子,則仍是用去了僅剩的一半主僕情誼,但他這個真實名字在朝野上下都極為生疏的第一權宦韓生宣,並不後悔,更不去思量什麼君王薄情。人貓韓貂寺貪權,否則也不會獨掌權柄這麼多年,但卻知道為誰而貪,當年天子還只是實力最弱的皇子之時,為那位皇子而效死,當皇子坐上了龍椅,開枝散葉,韓生宣一開始就選擇了喊自己大師父的趙楷,那名溫婉女子的兒子,韓生宣吃過她親自下廚的幾頓飯菜,沒有半點被她看成人人唾棄的閹人,世人欺我韓生宣一時,我欺你一世。但聽她敬我韓生宣一尺,我便敬她百丈,她死得早,韓生宣就還恩於趙楷。韓生宣沒讀過書,不識得幾個字。人貓也從來不講什麼國法人情,皇帝陛下和皇子趙楷就是僅有的規矩,韓貂寺這輩子也只講究這兩份家規。

策馬狂奔,當韓貂寺看到前方那一片黑壓壓的騎軍陣型,沒有攜帶任何兵器的老宦官抬起雙手,捻住兩縷從鬢角垂下的白髮銀絲。

雙手被密密麻麻的三千紅絲裹住。

等他殺透這支北涼培植出來的亂臣賊子陣型之後,就可以交給後邊的何晏了。

韓貂寺原本可以輕鬆殺掉那名去劍閣阻攔自己調兵的直殿監大太監,只是人貓對皇后娘娘並無惡感,也不想讓小主子以後難堪,過早與她徹底撕破臉皮。就任由他後到劍閣,去尋找那個不成材的阮大城。

他這一騎毫不減速地沖向那三千雄壯騎兵,仍有心情笑瞇瞇道:“黑和尚,可別讓咱倆的徒弟死在這兒。否則老奴這個當大師父的,就算拼去性命也要生撕了你這個二師父。”

對面那一方的​​騎將汪植,即便是對著韓貂寺這寥寥一騎,也沒有任何輕鬆愜意,不僅僅是猜到了老宦官的身份,也因為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謀逆!

汪植低頭摸了摸珍藏多年終於可以拿出的一柄刀。

身後三千親騎,都不認什麼劍閣統領阮大城,甚至多年廝殺打磨,在敵我屍體裡打滾,連趙家天子都給忘了。他的爹當年被徐大將軍安插在劍閣擔任一員守將,死的時候拉攏起來一千心腹,到了他手中,用了十年時間添加了兩千騎,其中有三百人是從北涼以很緩慢的進度陸續滲入劍閣,大多是才十五六歲的少年,去年一口氣來了八十人,在遠離劍門關八百里的西域流沙,汪植第一次見到那名功高震主太多年了的人屠,汪植知道興許沒多久便用得上父親珍藏的那柄刀,北涼刀。

汪植歪頭狠狠吐了口唾沫,默默抽出北涼刀。

一千騎反常地後撤,兩千騎開始衝鋒。

這是一場拿無數條性命去堵截一位指玄境頂尖高手的截殺。

汪植還想著成為名垂青史的封疆大吏,成為威懾大漠的大將軍。真死在這里肯定他媽的後悔,但既然投了胎跟那曾是北涼老卒的老爹一起姓汪,就沒的後悔!

梅子酒在手。

不喝酒的男子從腰間摘下水囊,仰頭喝了一口。

有人說是自從大規模騎戰出現以後最能化腐朽為神奇的將軍,是十萬規模以上騎戰便無敵的存在,連當今天子都將他譽為滿朝文武不可比白衣戰仙,文武雙絕。

離陽王朝軍中,誰的武力排第一?原先大多數說是顧劍棠大將軍更厲害一些,自從他跟北莽洪敬岩和銅人祖師連戰兩場後,他成為當之無愧的新槍仙,隱約超過了刀法超凡入聖的顧劍棠。

陳芝豹停下馬,轉身望去。

一小隊稀稀疏疏的騎兵尾隨而至,胯下戰馬長途追擊,俱是早已疲憊不堪,見到為首的負劍女子,一身乾涸血跡。陳芝豹嘴角的苦澀一笑,一閃而逝。

他調轉馬頭,將水囊輕巧拋擲過去,可惜她沒有去接。

兩人相距五十步。

陳芝豹笑道:“就你們這種不考慮體力的截殺,來兩千騎都未必能擋下我。”

已經兩晝夜沒有合眼的女子冷漠說道:“典雄畜抽調的六百鐵浮屠和韋甫誠派遣的八百弩手,都死了。真是出息得很,都穿上了北莽甲胄。”

陳芝豹雲淡風輕說道:“殺他們做什麼,他們可都沒有反。只是不湊巧出現在西域而已。”

徐渭熊平緩了一下呼吸。

陳芝豹沒有急於有所動靜,仍是勒馬而停,長槍一端指向馬蹄下的黃沙,“我沒有想到會是你來,否則也就不多此一舉了。”

徐渭熊譏諷道:“還有你陳芝豹沒有預料到的戰事?”

陳芝豹淡然道:“算倒是算到了,只是不想承認。不知為何,每當我想到那些最不想出現的情景,往往都會出現,一次都沒有例外。”

徐渭熊直接問道:“你真要反出北涼?!”

陳芝豹微微側了側腦袋,反問道:“誰說的?”

徐渭熊不再準備說話,輕輕吐納,背後古劍顫抖不止。

陳芝豹仍是沒有提起長槍哪怕一寸一尺的跡象,“我小時候,我不想我爹替義父去死,結果他二話不說帶著六十二位陳家子弟去斷後,他還是去了。第二次,我不想世子殿下拒絕入京做安享富貴的駙馬,他沒去。上一次,我不想他活著從北莽回到北涼,他活下來了。這一次,我不想看到你,你來了。”

陳芝豹終於提起那桿梅子酒些許,“這些年,我什麼都沒有做,我想義父慢慢老死在北涼王的位置上。現在,我仍是不想做那不忠不義的逆臣逆子,所以先前哪怕明知道世子殿下三次出行,我仍是袖手旁觀。最後一次不想做什麼,好像偏偏又出現了。”

陳芝豹彎腰從掛囊中取出一枚槍頭,嵌入那一桿本就不完整的梅子酒。

低頭時,這位白衣緩緩說道:“梧桐院子那個叫青鳥的丫鬟,是槍仙王繡的女兒,我知道。那桿剎那槍留在了武庫,我也知道。她被培養成死士,以後專門用作殺我,我還是一清二楚。徐渭熊,既然你是那個躲躲藏藏了二十多年的死士甲,我陳芝豹今天就讓你死。畢竟,你生前最後見到的男人,還是我。”

“我會帶你著你的屍體去西蜀,做十年的蜀王妃。”

這支馬隊持有那枚將要顛覆西域現有勢力格局的銀瓶,竟然停下了西行的馬蹄。

歇腳之地,正位於劍閣和流沙之間,馬隊身後是《春秋方輿紀要》記載的鐵門關,大秦帝國始設關隘,崖如斧劈,石色如鐵,此地扼河上游長達二十里的陡峭峽谷,從西疆越過山脈進入東疆的重要孔道,每當中原王朝局勢初定,就要經略天山南北,而中原甲士必然要經過此地。每一次馬蹄聲往西踏響,都像徵著中原王朝的國力鼎盛,每一次朝東撤退,都意味著中原春秋的割據潰散。

皇子趙楷坐上了馬車,坐在馬夫的位置上,而那尊符將金甲就守在他身邊。

當他看到一身塵土的黑衣老僧從北方長掠而來,笑容燦爛。

是他的二師父,病虎楊太歲。

面容枯槁的老僧看到趙楷安然無恙,如釋重負,也不跟這個將來有望尊佛貶道打斷滅佛進程的徒弟說一個字,僅是跟那名六珠菩薩相互合十行禮,然後默然轉身向東而去。

不到半里之外。

一刀一劍的徐鳳年策馬直奔鐵門關。

任何一位皇子都可以趕赴西域積攢功勳,為以後登基鋪墊聲望,也可以任由一位皇子去做斷開北涼南詔伏線的蜀王。

唯獨不可以有皇子既得大功又做蜀王,繼而再靠著剷平北涼去坐上龍椅。

何況這名皇子還是李義山錦囊中定為必殺的趙楷!

前方一老僧急掠相撞而來。

以佛門大神通不斷密語馬上那位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誰都可以死,老僧可以死,紅教法王可以死,兩百一十六名扈從都可以死,唯獨趙楷死不得!”

“老僧可以護送趙楷返回京城後,去北涼王府請罪。”

“你今日若是執意要殺身為身負皇命、更身俱氣運的趙楷,可知下場如何?”

老僧飄然而來。

“滾你媽的下場!”

一向對敵仍可平心靜氣的徐鳳年竟是驀然眼眸赤紅,怒極道:“楊太歲,老子今天第一個殺得就是你,當年京城白衣案,可還曾記得?!老子寧願死在練刀途中也不肯以後當個廢物北涼王,就是為了親手宰了你們這幫王八蛋!”
ab336 發表於 2013-8-9 10:39
第一百五十八章北涼飲盡兩杯綠蟻酒


陳芝豹離開那座楊柳依依的小莊子在前,白狐兒臉出聽潮閣在後。

徐驍來到了這座不樹外牆的幽靜莊子,莊子裡的下人們經過丫鬟綠漆的大肆渲染,大多都已經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能讓不愛說笑的陳將軍變得反常,上回送離老人後,明顯心情很好,前段時間都還在猜測老人會不會是經略使大人李功德,不過覺著不像,李大人似乎口碑不行,以陳將軍的脾氣和地位,不至於這般刻意逢迎,猜來猜去,都只能想多半是位從北涼軍退位的老將軍,說不定還是陳將軍的舊屬,唯有莊子老管事猜中了真相,但沒敢胡亂宣揚,這次北涼王親臨,老管事一樣沒有大費周章,仍是接到了後院樹蔭下,又讓有過照面的綠漆端來了莊子自製的瓜果點心,徐驍吃過了些許,就笑著起身讓丫鬟領他去陳芝豹的書房,少女綠漆不敢自作主張,不過也不好直接說陳將軍的書房都不讓她們丫鬟打掃,都是將軍來清淨莊子修養時自己動手,耳濡目染,下人們不去將軍的書房,就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哪怕書房大門常年敞開,哪怕灰塵鋪積,也不會有誰去,丫鬟正在左右為難之間,在遠處安靜候著的管事連忙小跑過來,親自領著大將軍去書房,到了門口,老管事就帶著一肚子狐疑的綠漆丫頭快步走開。

徐驍負手跨過門檻,走到書案旁邊,看到上面擱了一張白紙,不寫一字。

女子出嫁離家,會帶上嫁妝。男子出行,又非入贅了誰家,自然也就孑然一身。

荔枝終究還是離枝了。

徐驍收起白紙捲入袖,輕聲道:“這樣也好。”

徐驍環視一周,書架上都是蒐集而得的珍貴孤本兵書史籍,並不以紫檀黃花梨這類皇木做書匣珍藏,顯然是圖一個隨手可翻隨時可閱。徐驍發了一會兒呆,想了一些往事,記得芝豹小時候是個很頑劣的孩子,皮得不行,最喜歡騎在陳老哥脖子上揪鬍子,小時候徐驍本人也經常抱著在軍營裡頭逛蕩,這小兔崽子一肚子壞水,抱之前憋著,等抱到一半就給你一泡尿。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大概是在那座潦草的衣冠塚上香敬酒那天,芝豹跪在墳頭,把腦袋埋進黃土,連徐驍都不知道這孩子到底哭了沒有。後來,北涼軍開始壯大,鐵蹄踏破了六國苦膽,事後奉旨入京,父子二人在面聖之前,徐驍曾經開誠佈公與他談過一次,問他想不想去列土封疆做異姓王,他徐驍可以在京城養老,弄個兵部尚書噹噹就糊弄過去,由陳芝豹去北涼當王朝僅有的異姓王,為王朝控扼西北咽喉,當時天子也有這份心思,可是那一次,陳芝豹終歸還是沒有答應,說是京城這地方不安生,不放心義父為他做人質。

後來到了朝廷上,皇帝又有意無意試探了一次,詢問陳芝豹是否願意與燕敕王一起合力為朝廷蕩平南方蠻夷,這可是作勢要連立兩位異姓王了,嚇得滿朝文武都面無人色,連顧劍棠這種養氣功夫極深的大將軍都當場勃然大怒,猛然揮袖背轉過身,燕敕王則抬頭望著大殿房梁,一言不發。老首輔,即當今張首輔恩師的文官領袖,跪地不起,不斷砰砰磕頭,血流不止,死諫天子不可如此違例封賞。那一年,白衣陳芝豹才十七歲,徐鳳年才約莫八歲。這些年,徐驍開始看不透這個義子到底想要什麼,不清楚他的底線到底在哪裡。陳芝豹越是無玉無求,愈是厚積薄發,徐驍就越不敢輕易老死。因為人屠知道,自己一死,看似什麼都不爭的陳芝豹,就可以什麼都拿到手。真到了那一天,一個夾縫中的北涼,恐怕就要填不飽陳芝豹的胃口了。當初新登基的趙家天子為何再封陳芝豹為藩王?明面上大度恢宏,有功則必賞,不介意兩位異姓王南北互為呼應,又何嘗不是要讓父子二人互為牽制掣肘?

徐驍完全不懷疑自立門戶的陳芝豹,不想或是不能逐鹿天下。

徐驍走出莊子,喃喃自語:“希望兩邊都還來得及。”

回到北涼王府。

大堂中,並無甲士護衛彰顯肅殺氣,六位義子中來了一半。扛旗的齊當國,師從陽才趙長陵的葉熙真,精於青囊堪輿覓龍的姚簡。

陳芝豹,袁左宗和褚祿山都已不在北涼。

只剩下父子四人。

見到輕輕坐上椅子的義父,葉熙真和姚簡相視一眼,緩緩跪下。齊當國巋然不動,虎視眈眈,看著這兩名早已功成的自家兄弟,滿臉怒容。

徐驍雙手插袖,往後一靠,說道:“咱們北涼的諜探機構,這些年都是一分為二,祿球兒管一半,熙真統轄另一半,前不久有兩人各花了一千兩黃金買命,雇了一名叫薛宋官的盲女子去殺鳳年。熙真你的買命是先手,祿球兒是後手,因為這位目盲女琴師收了銀錢就沒有食言的說法,所以祿球兒那一千兩花得有些吃虧,只是讓她點到即止。鳳年在北莽能不能活下來,還得拼上一拼。我知道,長陵死前一直很看好芝豹,覺得他只要能掌握北涼鐵騎,別說一統春秋,就是以後吃掉北莽也不在話下,長陵是不會玩花花腸子的無雙國士,這番認為,也從不在我面前掩飾,死前還握著我的手,最後遺言便明說了芝豹可以成為大秦皇帝那般雄才偉略的君王。所以熙真你繼承長陵的遺志,這些年那些沒有親自動手的潑髒水,我查不出來,也不想讓祿球兒去查,但想想也知道是誰在推波助瀾,加上這本就是義山要我韜晦養拙的初衷,這一點我不怪你。熙真你啊,就想著為師父爭一口氣,證明李義山錯了,證明李義山不如趙長陵。這些年,北涼舊部人心渙散,尤其是那些當初勸我稱帝的老傢伙們,更是憋著一口氣怨氣,始終都沒散去。”

“至於你,姚簡,一直對黃龍士那句白衣一併斬蟒龍的說法深信不疑,你打小就一根筋,又想成為北莽麒麟真人這樣的國師,還有為天下道統續香火的宏願,我若挑明了勸你,父子情誼恐怕就早早沒了,你那些年哪裡還能帶著鳳年跑遍北涼,我也就一直忍著不說。”

徐驍真的是老了,雙手搭在椅背上,不高的身子從椅子上緩緩站起,當年那個次次身先士卒都不怕累不怕死的年輕將軍,竟是如此艱難,最後說了一句:“現在我也不好說就一定是我對,你們錯了。”

徐驍走出大堂,齊當國守在門口,背對姚簡和葉熙真二人。

葉熙真先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去提起義父留下的一壺酒,一手手指間夾了兩隻酒杯,另一手舉起酒壺放在鼻尖一聞,淚流滿面的文士笑著輕聲說道:“看吧,跟你說肯定是綠蟻,你非跟我打賭是黃酒,黃酒還要溫上​​一溫,你不嫌麻煩我還嫌。”

姚簡沒有站起,只是盤膝而坐。

葉熙真坐在他面前,倒了兩杯酒。

葉熙真舉起一杯綠蟻,拿袖子擦了擦淚水,笑道:“咋的,老姚,不捨得你那幾屋子的破書?”

面無表情的姚簡握住酒杯,搖頭道:“有什麼不捨得的,留給鳳年,其實也挺好。以前他小時候總喜歡偷書,這回不用擔心挨我的罵了。我是生是死,都才一人,倒是你,放心那一家子人?”

葉熙真哈哈笑道:“放心得很,這種事情,我還信不過義父?”

姚簡點了點頭。

葉熙真舉杯遞向姚簡,“碰一個?”

姚簡白眼道:“不碰,你一輩子酒品都不好,哪次慶功你腳底下沒個​​幾斤酒水,都給你糟蹋了,跟你碰杯,跌份兒。”

文士葉熙真拿袖子遮面,一飲而盡。

姚簡不約而同喝盡了杯中酒,閉上眼睛輕聲呢喃道:“可惜沒有下酒菜。”

兩人喝盡兩杯酒,然後同時跪向大門方向。

站在門口的齊當國揉了揉眼睛。

望向斜靠著門外一根紅漆大柱的義父,齊當國關上門,走到老人身邊蹲下,沙啞道:“我就不明白他們想這麼多做什麼,好好活著不好嗎?”

徐驍興許是站得乏了,坐在台階上,輕聲說道:“義父也不知道啊。可以告訴我答案的人,像長陵,像義山,都走了。”
ab336 發表於 2013-8-10 22:10
第一百五十九章第三杯儒聖梅子酒


劍閣流沙一線之間的鐵門關,聚集了江湖百年以來堪稱最為扎堆的頂尖高手,人數之多,足以震動離陽北莽兩座江湖,而且幾乎無一不是存有死戰不退的心態。這與當年曹長卿和鄧太阿登頂武帝城有著很大區別,那時候觀戰者眾多,藏龍臥虎,但真正出手的到底還是只有兩人,一旁看熱鬧卻不會湊入熱鬧,比起中原江湖極為陌生的鐵門關,差了太遠。鐵門關一役,誰都沒辦法置身事外,只要你出現在視野之中!

僅就已經浮出水面親身赴戰的高手,就有一桿梅子酒姍姍來遲的陳芝豹,號稱擅長指玄殺天象的人貓韓貂寺,曾經踩塌一半龍虎斬魔台的病虎楊太歲,離陽軍中第三人白熊袁左宗,圓滿指玄的陰物丹嬰,偽境指玄徐鳳年,身負赤螭劍的徐渭熊,密宗六珠菩薩,昔年曾是四大宗師之一符將甲人本尊的金甲人,生而金剛的徐龍象,手持剎那槍的​​青鳥。

做的是謀逆和平叛的驚天勾當,互相殺得是有可能坐上龍椅的皇子和下一任首藩北涼王!

這一場將要很快決定北涼西域西蜀三地未來格局的大亂戰,誰都不敢說自己可以笑到最後活到最後。

徐鳳年一騎當先,十二柄劍胎圓滿的飛劍結青絲,構成一座從桃花劍神鄧太阿那邊偷師而來的雷池劍陣。

撞向當年京城白衣案主要幫兇的黑衣老僧楊太歲。

袁左宗縱馬緊隨其後,策應世子殿下,卻拉開五十步距離遊曳在一個弧外。

一路奔襲途中,雙面四臂皆是被籠罩遮掩嚴實的朱袍陰物,終於露出猙獰真容,繞​​開徐鳳年和黑衣僧,直直掠向鐵門關谷口。它的目標很明確,誰適合當做進食的補品餌料,它就將其連血肉帶氣機一併汲取殆盡,第五貉便是前車之鑑,此時陰物丹嬰雙相金色四眸熠熠生輝,呈現出不同於尋常穢物的氣象。

青鳥斜提剎那,策馬前衝,依舊不是不理會那位聲名在外的黑衣國師,直截了當地率領八百白馬義從殺向那邊的兩百御林軍。在柔然山脈,大戰之前公子便笑著說過把第五貉交給他,青鳥從一開始就不懷疑公子可以摘去第五貉的頭顱,今天,公子纏住楊太歲,她一樣不會畫蛇添足。

黑衣少年已經棄馬步行,但身形如平地滾雷,遠遠超過那匹腳力出群的奔馬,再一次展現出何為戰陣萬人敵的身先士卒!

鳳字營的王沖在跟戰馬與世子殿下並列一線時,下意識撇了一眼,握緊手中長槍,輕聲道:“林衡,看好了。殿下這回又是單槍匹馬跟楊太歲這頭老禿驢扛上了,沒讓咱們失望。”

迅速將停滯不前的世子殿下袁左宗和黑衣老僧三人拋在身後,展開衝鋒的白馬義從俱是熱血翻湧,幾乎渾身顫栗。其中七百人先前跟著這麼個一次都未曾踏足軍營的無良世子,都說他除了欺負水靈小娘也就只剩下在青樓一擲千金的本事了,這些年誰心裡頭不是堵得慌?這一路西行急行,那佩刀又佩劍的北涼大公子哥依舊是一言不發,也從沒想過說幾句平易近人的體己言語,好在面子上熱絡熱絡,都沒有。只是在先前相距鐵門關兩里路時,沉聲說了一句:“今日隨我殺離陽皇子趙楷。”

距敵兩百步。

袁猛發出一聲滔天怒吼​​:“白馬義從!死戰!”

兩百御林騎軍同時展開衝擊,十六名金刀侍衛不留一人,盡數上馬迎敵。

趙楷始終坐在馬夫位置,瞇眼遠望。符將金甲雙手靜靜站在車前,雙手握住那把大劍古樸劍柄,插入大地。這柄兇劍是用一位當世著名鑄劍師全家性命換來,金甲之內的傀儡更是當年被韓貂寺雙手剝皮以後的大宗師,單獨戰力足以碾壓其餘四具遺棄的符甲。

一襲雪白袈裟的密宗女子菩薩一手在胸前結印,一手作平托持瓶狀,黃沙在手掌之上幾尺高處瘋狂旋轉凝聚,聚沙成塔,竟然緩緩成就一番星斗漩渦之象。

趙楷攥緊馬鞭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我會死在這裡?”

手中那根結實馬鞭突然寸寸崩斷,這位皇子低聲獰笑道:“我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史書尤其是野史,喜好以萬人敵這個稱呼來形容那類陷陣猛將,卻也沒有誰會當真,但是千人敵一說,在離陽王朝軍伍中的確存在,雖說鳳毛麟角,但畢竟有過前車之鑑,當年徐家為天子開西蜀,除去西蜀君王和大量官員誓守國門,寧死不臣離陽,寧死不逃皇城,更有身為西蜀宗室的劍皇一劍守城門,只可惜力戰之後先衰後竭,被北涼鐵騎碾壓致死而已,那一戰,西蜀劍皇在三炷香時間內斬殺精騎八百人,死後馬蹄踐踏,再被褚祿山將一桿旗幟插在屍身之上。硝煙的漫長春秋亂戰,使得軍旅甲士都對搏殺江湖頂尖高手有了許多實戰經驗,必須要在己方士氣潰散之前,活活耗死對手,不給其喘氣機會,這些用屍骨性命堆出來的寶貴經驗,由老卒不斷傳承新卒,代代相傳。汪植身為劍閣騎將,南邊就是那位劍皇劍折人亡的西蜀,北涼更不用說,有陳芝豹,還有妃子墳存活下來的袁左宗,都可謂名副其實的千人敵,自然而然經常拿這些彪炳人物作為假想敵去訓練騎軍。

但是對面那紅蟒衣大太監戰力之猛,殺人手腕之詭譎,仍是讓汪植有點措手不及。

韓貂寺一線直奔,大紅蟒袍隨風飄搖,雙手更是浮現千百根紅絲,彈指間摘人頭顱,動輒分屍。

除了汪植一把北涼刀砍斷些許紅線,加上幾名得力戰將僥倖活下,不下三十騎兵都給這只人貓絞殺。好在騎軍戰陣一開始就不追求多回合拼殺,力求厚實,哪怕捨掉一部分騎兵衝擊力的優勢,哪怕平白送給韓貂寺身後兩千精騎一份先天優勢,也要竭力迂迴阻截下這名老宦官!前幾天汪植得到的一封密令很簡單,就兩個字:拖住!拿什麼拖?汪植除了一千騎養精蓄銳,防止被對面相互知根知底的兩千人一舉擊潰,參戰兩千騎也不是馬​​蜂狂湧一哄而上,而是分割成二十支百人騎隊,務求進退有度,將數目佔有的車輪戰發揮到淋漓盡致的極限。

汪植已經跟韓貂寺有過三次急促交鋒,一次揮刀力敵,其餘兩次都是彎腰撿起戰死袍澤的長槍,一次回馬槍追向那頭紅貓,丟擲向背後,一桿長槍竟是被長了眼睛一般的繁密紅絲繞到後背,直接給纏繞攪爛,汪植第三次丟擲直接舍人殺馬,一身紅得滲人的人貓竟然勒馬拔空而起,躲過了飛槍,還將周圍五名騎兵的腦袋一起拔向高空。

汪植殺得雙眼通紅,咒罵道:“你娘的,真不是人!”

汪植身後有八千隻馬蹄轟然踩地,漸漸巨響。

汪植做了個手勢,紋絲不動的那一千騎劈開,開始如洪水繞過大河中央的礁石,沖向何晏率領的兩千騎。更輔以沒有可能在第一時間圍殺人貓的六枝外圍遊騎隊,去展開凶悍的對撞搏殺。

汪植胡亂揉了揉臉頰,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狠聲道:“這次要是不死,怎麼都要跟北涼王要個萬人遊騎將軍噹噹!”

陳芝豹說要殺徐渭熊,帶著她的屍體去西蜀稱王,一點都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梅子酒每一次跟赤螭古劍相觸,這把名劍便炸出一串如龍鳴的​​清越之音,顫鳴悠揚。

每一次撞擊,右手持劍的徐渭熊的右臂袖管便是一陣劇烈抖袖。

梅子酒的玄妙遠不止於此,陳芝豹次次出槍看似溫雅,沒有半點火氣,但一聲劍鳴一次抖袖,陸續趕來的大雪龍騎精銳騎兵就無緣無故暴斃,分明還不曾接近兩人二十步以內,便死得乾脆利落,好似被一槍捅穿胸膛,甚至來不及感受疼痛,就身形向後倒飛去,跌落黃沙。

陳芝豹驟然一掄梅子酒,橫掃而出,將徐渭熊手中赤螭劍盪出一個尋常名劍必定斷折的駭人圓弧。

徐渭熊一人一馬後邊前赴後繼的兩名鐵騎再次莫名其妙陣亡,墜馬之前,身體在空中跟赤螭劍如出一轍,彎出一個弧度。

輕輕收回梅子酒,陳芝豹指地槍尖旋出一個槍花,望向口吐鮮血的女子,淡然笑道:“這才梅子尚青時。你真的不打算伸出左手了?道教第二符劍赤螭,說到底其實還是一個'敕'字啊。”

徐渭熊默不作聲。

陳芝豹轉頭望向鐵門關,“我本想到了那裡,將蟒龍一併斬去,然後獨身入蜀,如此對誰都說得過去。”

手中梅子酒,梅子逐漸透深紫。

徐渭熊高高拋起赤螭。

高入雲霄引天雷。

徐渭熊正要脫口而出那個“敕”字。

一槍通透腹部。

陳芝豹拔出梅子酒,從女子身上帶出一股鮮血,面無表情。

徐渭熊仍是竭力去說出那個敕字,又給這位白衣旋轉至槍尾,一槍撞落下馬。

看似留情,實則這一記梅子青轉紫,才算真正的殺招。

就在此時。

有女子御劍南下。

女子身後有青衫儒士悠然相隨。

年輕女子絕美,御劍之姿更是逍遙神仙,她狠狠剮了一眼生平第二大死敵的徐渭熊,冷聲道:“我就看看,別想我出手。”

倒是那名佔盡天下八斗風流的中年儒士輕笑開口道:“梅子紫時好入酒。”

大官子曹長卿飄然而至,扶住魂魄招搖不定的女子,按住心脈,然後輕輕放入一粒丹藥,將她輕輕放下。

是死是活,天曉得。

盡人事而已。

其實以人力強行引來天劫仍是難逃一死。

死士​​當死。

若非探知此地異象,黃沙千萬里,便是陸地神仙曹長卿都根本趕不及。

曹長卿起身後探出一手,問道:“儒聖陳芝豹,可否一戰?”

這位天下無人得知其悄然入聖的白衣戰仙,提起那一桿紫氣浩然繚繞的梅子酒,平靜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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