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682
ab336 發表於 2013-8-25 17:55
第七章槐樹上有一隻鬼

軒轅青鋒在車廂內閉目凝神,看似無動於衷,實則心境跌宕,當她睜眼看到白頭白蟒衣的年輕男子慢慢坐回馬車,笑問道:“你辛苦隱忍這麼多年,又偷偷摸摸練刀,就是等這一天?”

馬車緩行,徐鳳年根本就沒有理睬她。軒轅青鋒習慣了跟這傢伙針尖對麥芒,不刺他一刺就不舒坦,繼續問道:“京城那邊不敢對北涼王動手動腳,你就算在北涼站穩了腳跟,去太安城以後還不得被唾沫淹死?到時候遇上當面挑釁你的骨鯁忠臣,或是一些靠踩你賺名聲的京官子弟,你是避其鋒芒,唾面自乾?”

“還有,除了死後無嗣剝奪藩地的琳瑯王趙敖,加上你那個生平死敵陳芝豹,還有其餘五位藩王虎視眈眈,大多跟北涼結仇交惡,更別提太安城是韓貂寺的地盤,到時候我如果袖手旁觀,你就只剩下那頭天象境陰物,而人貓擅長指玄殺天象,你豈不是自投羅網?真不怕苦等二十年,結果到頭來一天北涼王都沒做成?”

徐鳳年始終三緘其口。

軒轅青鋒大概是走火入魔以後孤家寡人到了極處,好不容易逮住一個認為可以平起而坐的對象,言語多如嫁後婦人,一點都不覺著獨角戲有何不妥,對鏡細緻貼花黃,一臉玩味問道:“以後你會娶誰做正妃?”

徐鳳年皺眉道:“軒轅青鋒,你就不能消停一點?要不你去駕車?”

軒轅青鋒半張臉面斜出銅鏡,眼眸泛紫,嘴唇猩紅,妖艷絕美,她對徐鳳年笑道:“就不怕我直接帶你去牯牛大崗?”

徐鳳年掀起簾子,視野中是一幅草木黃落的荒涼景象,北地的霜降時分,蜇蟲俯土鑽泥。要是南方,更早已是蟬噤荷殘了,徐鳳年不知為何記起了第一次出門遊歷,加上此次赴京,共計四次離家遠遊,似乎第一次走得最為淒涼,卻也是最為難忘。軒轅青鋒半臉橫出鏡面,眼波流轉,直直盯著這個早生華髮的年輕男子。徐鳳年終於開口說道:“我跟你做生意,明碼標價,也不介意你多佔點便宜,可你要是還不知足,該你出手時卻看戲,我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軒轅青鋒放聲笑道:“你威脅我?”

徐鳳年眼神冰冷,下一刻,如一大朵艷紅牡丹的朱袍瞬間滑入車廂,六臂握紫衣,一女子一陰物飛速掠出車廂,短暫一炷香後,軒轅青鋒眼神陰沉回到馬車,嘴角滲血。此後十天,立冬之前,兩人都沒有說上一句話。

魏巍天下中樞太安城,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門外,夾雜在車水馬龍當中,都掙不到冷眼一瞥。這段時日這座中天之城熱鬧得無以復加,先是宋老夫子一家慘遭波瀾,幾乎一夜之間便大廈傾覆,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紛紛,大多替老夫子覺得不值當,留下奏章秘本求一份青史名聲,才多大點的事情,氣死了不說,連宋二夫子和小雛鳳也都被殃及池魚,給朝廷一摟到底,一家老小捲鋪蓋離開了京城,當時送行之人,三省六部官員,加上國子監讀書人,再加上許多手不沾權的皇親國戚,浩浩蕩盪得有兩三千人。宋家失勢後,便是五王入京這件更為壯闊的大事了,膠東王趙睢首先進入京城,淮南王趙英緊隨其後,接下來是廣陵王趙毅,靖安王趙珣和燕敕王趙炳,這讓宗藩府以及兼掌賓禮事宜的禮部尚書和侍郎等高官都忙得焦頭爛額,估計都足足清減了好幾斤肉。但真要說起來轟動之大,還要算那個不是藩王尤勝藩王的西蜀白衣陳芝豹,一騎入城,在當年白衣僧人李當心之後,第一次如此萬人空巷,那天正值霜降節氣,這位兵聖白衣白馬,一桿梅子酒,哪怕是那些原先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北涼舊敵,親眼見過以後,也被其無雙儒將氣度深深折服,更別論天曉得惹來主道兩旁多少女子尖叫發狂,精明的賣花小販更是賺得錢囊鼓鼓,也甭管是否認得那白衣男子,只管閉眼瞎話一通,往死裡吹捧幾句好話,保准能從大家閨秀和富家千金手中騙來銀錢。

徐鳳年掀起簾子仰頭去看那雄偉城頭的時候,平靜說道:“回頭亭我本來不想下車的,因為怕對不起他們的期望。你在徽山處境,跟我在北涼不一樣。有些時候拿你撒氣,你一個立志於武道登頂的女俠,別跟我這種不是高手的俗人一般見識。”

原本打算這趟京城之行不再與他多說一字一句的軒轅青鋒,鬼使神差輕聲道:“要不你當皇帝算了,我可以入天象境之前,就賣命給你。”

徐鳳年笑道:“突然替你想到一個報復我的好辦法,你下車以後就開始嚷嚷北涼世子要謀反稱帝,肯定能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不等軒轅青鋒說話,徐鳳年朝身後擺手道:“別當真。”

徐鳳年對青鳥說道:“去下馬嵬驛館。”

放下簾子,軒轅青鋒皺眉道:“你就不讓禮部官員大張旗鼓一下?”

徐鳳年笑道:“禮部尚書盧道林跟我徐家是親家,到時候我去登門拜訪一下即可。”

軒轅青鋒笑道:“還真是國法不如家法。”

徐鳳年無奈道:“別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

軒轅青鋒冷不丁問道:“你是不是很多年沒跟女子花言巧語了?”

徐鳳年閉上眼睛,“肚子餓得沒力氣想問題了。”

交過了戶牒,馬車緩緩駛入太安城主城門,可供十輛馬車並肩駕駛的恢弘主道直達宮城,熙熙攘攘,軒轅青鋒掀起簾子望去,看了幾眼後就放下, “也就這麼回事。”

徐鳳年輕笑道:“要是讀史書,以幾十字記載一人一事一役,你也都會覺得就那麼回事,只有身臨其境,才知其中坎坷榮辱。比如我,若是之前死在任何一個地方,史書上不過記載北涼世子徐鳳年無德無才這麼句話。可我坐在你身邊,一路行來,你動了多少次不由自主的殺機?”

軒轅青鋒斜眼譏諷道:“呦,還會說道理了。”

徐鳳年會心笑道:“你這話可就冤枉我了,當初跟溫華在燈市上被你家僕役追著揍之前,我道理還少說了?我差點都磨破嘴皮子了,還是免不了一頓攆打。”

軒轅青鋒嘴角微揚。

太安城真是大啊,太安城主城門與下馬嵬驛站還未曾跨過半座城池,卻感覺就像已經把北涼任意一座州城來回走了好幾趟。

下馬嵬驛館的捉驛大人童梓良,這段半旬時日就沒睡過一天好覺,生怕錯過了世子殿下駕臨,他是北涼舊員,軍中退下來之前兵不算兵將稱不上將,做了驛館負責人,反而如魚得水,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算安頓下來,比許多一輩子當官都沒能買上府邸的京官老爺都還要闊綽,在西南角置辦了一座小宅子,膝下孫兒也唸書好些年,童捉驛正盼著小娃兒以後在科舉上有些出息,也就沒什麼更大心願了。唯一的遺憾就是這座驛館驛丁一茬換一茬,新人換舊人,到今天竟是除了他是北涼軍的老人,再沒有一人能算是大將軍麾下的卒子,先前在驛館裡總能跟老兄弟們喝上酒,如今想要找人喝酒,都找不著了。

童梓良站在驛館外頭的龍爪老槐樹下翹首以盼,下屬們都笑話他自作多情,那位名聲奇臭的北涼世子就算進了京城,也是下榻在禮部專程安排的豪門府第,最不濟也是不缺美人美酒美食的住處,會樂意住在驛館裡頭?可童捉驛沒多餘解釋什麼,就是這麼站著。他當年就是這麼一次次等著北涼王載功而還,等著北涼將軍們榮耀歸來,唯一一次失望地沒有等到人,是西壘壁戰事期間,馮將軍和馬嶺在內共計十四位將軍一起去皇宮外,馮將軍沒有回驛館,那些從北涼軍退下養老的將軍們也都沒有返回各自家門,都死了。

馬車停下。

走下一位年輕俊逸臉龐卻白頭的男子,朝童梓良走來,溫顏笑道:“童捉驛,辛苦了。”

童梓良錯愕問道:“世子殿下?”

才問出口,童梓良便想自己扇自己幾個大嘴巴,近觀眼前男子那一身陌生卻勳貴的白緞蟒衣,不是世子能是誰?要不然哪家皇親國戚樂意來下馬嵬找不自在?童梓良雙膝跪地,眼睛微澀,沉聲道:“下馬嵬童梓良拜見世子殿下!”

徐鳳年攙扶他起身,笑道:“徐驍讓我捎話給童捉驛,'小心你待字閨中的小女兒,別讓徐鳳年跟她碰面,省得被禍害了。'”

童梓良起身一愣過後,忍俊不禁,忍耐得有些吃力。

徐鳳年跟他一起走向驛館大門,說道:“我這段時日就住在這裡,徐驍以前怎麼來我就怎麼來,不用特意安排什麼。”

童梓良點頭道:“一定按照世子殿下的意思辦。”

身後少年戊小聲說道:“捉驛大人,記得飯給多些。”

童梓良哈哈大笑,“這個放心,飯管飽酒肉管夠。”

他們身後青鳥青衣,軒轅紫衣,十分扎眼。

徐鳳年突然轉頭,看到遠處一名頭頂純陽巾的中年寒士,身後有靈秀童子背一柄黑檀劍匣。徐鳳年先讓戊跟著童梓良進驛館進食,走向那名短短兩年便在京城炙手可熱的兵部侍郎,笑道:“見過棠溪劍仙。”

兵部侍郎,盧家盧白頡。

棠溪劍仙笑道:“所幸這次殿下沒有問我這腐儒賣幾斤仁義道德。如今在京為官,被人喊多了侍郎大人,都快忘了自己是劍士了。這不特意讓書僮捧劍而來,本想著不顧長輩顏面跟你切磋劍技,不曾想是自取其辱。”

徐鳳年拍馬屁道:“盧侍郎獨具慧眼。”

盧白頡無奈搖頭道:“成了高手,臉皮也厚了。”

徐鳳年將這些話全部笑納,問道:“進去坐一坐?”

盧白頡點頭道:“正好跟你問些劍道。”

徐鳳年赧顏道:“盧叔叔不怕問道於盲?”

盧白頡淡然道:“且不說李淳罡親授兩袖青蛇,鄧太阿贈劍一十二,我盧白頡再是那井底之蛙,總該也知道那第五貉就算站著讓我刺上幾劍,我也未必能刺死他。”

徐鳳年默然無聲。

盧白頡打趣道:“你放心,京城這邊沒人信你真殺了提兵山山主,都說是北涼王死士所為,跟你沒半顆銅錢關係。”

徐鳳年正想說話,負劍書僮駭然喊道:“先生,槐樹上有一隻鬼!”

盧白頡回頭敲了他一下額頭。

枝繁葉茂的龍爪老槐上吊著一襲大紅袍子。

盧白頡卻也不看一眼,輕聲道:“指玄?”

徐鳳年搖頭道:“它已是天象。”

盧白頡笑道:“我無愧井底之蛙之稱啊。”

徐鳳年忍住笑意,盧白頡正在納悶,看到那位徽山紫衣女子以後,喟然長嘆,以棠溪劍仙多年古井不波的絕佳心境,也難免有些百感交集,開門見山自嘲道:“在官場上左右皆是那些鬚眉皆白的老人,今天見到你以後,才知道官場上小得意,​​武道便要大失意。早知道便不來了。”

深秋時分,京城氣高潔淨,捉驛童梓良見人多,就乾脆把桌子搬到了院中,一切親力親為,根本不讓驛館中人有機會接近世子徐鳳年。

院中老槐與門外龍爪槐本就是一對。

樹下一桌人,赴京觀禮的徐鳳年,兵部侍郎盧白頡,徽山軒轅青鋒,青鳥,少年死士戊,負劍書僮。

還有一位。

那書僮臉色發白地指向陰森森老槐樹,無比委屈道:“先生你看,我沒騙你,樹上真有一隻女鬼啊!”
ab336 發表於 2013-8-25 18:04
第八章問劍答劍

樹下一桌人,槐上一隻鬼。

一次歡喜容顏,一次悲憫面相。

兩次白日見鬼的負劍書僮嚇得不輕,盧白頡這次都懶得訓斥,等童捉驛離開院落,這才開口說道:“既然已知曹先生要帶公主姜姒復國西楚,我進入兵部以後便一直針對廣陵道部署,殿下若是有機會見到曹先生,還望能替我道歉一聲,委實是職責所在,不能袖手觀望。”

徐鳳年隨口笑道:“鐵門關外見過曹青衣一次,恐怕近幾年都沒機會再見到了,再者他也未必會對此事在意。”

盧白頡聽到鐵門關三字後,面無異色,平靜依舊,暮色中略微吃過了飯食,放下筷子,輕聲說道:“問劍。”

徐鳳年坐在原地,點了點頭。一桌人軒轅青鋒和青鳥都束手靜坐,唯獨少年戊還在那裡扒飯,書僮摘下紫檀劍匣畢恭畢敬交給棠溪劍仙后,就跑到離龍爪老槐最遠的院門口,一邊惱火那白了頭的北涼世子如何傲慢無理,何德何能可以在自家先生問劍後仍舊安坐不動彈,一邊驚駭是不是自己惹上了不干淨的陰物,為何像是獨獨自己見著了那隻艷紅袍子的女鬼?盧白頡橫匣而站,一手拍在檀匣尾端,劍匣劍鞘齊齊飛去書僮面前,留下棠溪劍爐鑄就的最後一柄傳世名劍,霸秀。

不等盧白頡握住霸秀古劍,只聽傳來叮咚一聲金石聲響。這柄長劍平白無故從劍身中段凹陷出一個弧度,棠溪劍仙不驚反喜,微微一笑,握住劍身扭曲的古劍劍柄,輕輕抖腕,劍氣盪出絲絲縷縷的波紋,一劍橫掃千軍,瑩白劍氣裂空推向桌邊徐鳳年,只是劍氣才生便散,竟是出奇無疾而終的下場。徐鳳年叩指於桌面,盧白頡身體向後仰去,霸秀劍掄出半圓,劍氣輝煌如皎潔月牙,只是不等月牙劍氣激盪而出,盧白頡就又主動將罡氣倒流歸劍,手掌拍地,身體旋轉,手中霸秀劍尖扭出一段蛇遊之勢,院中葉落不止,兩人之間飄零紛紛,劍尖生氣,卻不是長線直衝,這一線之上有三片落葉,唯有中央一片碾為齏粉,顯然是斷處溢氣的上乘劍術,徐鳳年手指在桌面一劃,飛劍與劍氣相擊,好似一團水煙霧氣彌散開來。

棠溪劍仙踩步如踏罡,劍意暴漲,院中地面落葉為劍氣裹挾,乘風而起,風起劍氣濃,盧白頡猛然收劍,將霸秀拋向書僮和劍匣,書僮連忙接住古劍放入鞘中,定睛一看,才看到自家那位被讚譽劍有仙氣的先生四周,十餘柄飛劍微顫而停,心中震撼,轉頭望向徐鳳年,難道從頭到尾這傢伙都僅是馭劍於無形,這份本事,怎麼都該有驚世駭俗的一品境界了吧?盧白頡坐回桌旁,皺眉道:“你的內力相較江南道初次見面,為何不進反退?你如何能飛劍十二?”

徐鳳年開誠佈公道:“吳家劍塚養劍,另闢蹊徑,一柄飛劍劍胎圓滿以後,別說二品內力,就是三品,也可以馭劍掠空數丈,外人傳言吳家稚童小兒便可以竹馬飛劍斬蝴蝶,也不算誇大之詞。”

盧白頡笑問道:“可你如何能短短一年之內養出十二柄劍胎如意的飛劍?有終南捷徑可走?”

徐鳳年搖頭道:“機緣巧合是有幾次,但大抵還是靠最笨的水磨工夫,十二柄劍,一柄劍一個時辰養劍一次,堅持了大半年。”

盧白頡感嘆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古人誠不欺我。”

徐鳳年苦澀道:“我曾經躋身金剛境界,可兩次進入偽境,估計此生是無望再在一品境有尺寸之功了。”

盧白頡問道:“兩次偽指玄?”

徐鳳年笑道:“一次指玄一次天象,所以哪怕可以躍境,也得必須是由金剛直入陸地神仙,可我又不是那佛頭人物。”

這下連盧白頡都神情劇變,拍桌輕嘆道:“可惜啊,可惜!”

徐鳳年灑然道:“以後也由不得我一門心思鑽研武道,就當自己順水推舟,找到一個台階下好了。”

盧白頡搖頭道:“原本我不信黃龍士將春秋潰散氣運轉入江湖一說,可如今年輕後輩如雨後春筍,不論根骨資質還是機緣福運,確實都遠勝前一甲子,甚至用五百年來獨具異彩來形容也不過分,不得不信,我原本對你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也在天下十人之間佔據一席之地。此番問劍於你,本是想在你答劍以後,若是不負我所望,便乾脆將恩師羊豫章劍道感悟和霸秀劍一併轉贈於你,唉,怎知會是這般光景。”

棠溪劍仙面有戚容,仰頭望去龍爪老槐,自言自語:“古書記載老槐晦暗,春夏槐蔭呈現青黑之色,單株吉兆,雙數棲鬼,果真如此嗎?鳳年,你為何帶陰物在身側,不怕折損氣數嗎?”

徐鳳年平靜道:“我已經沒有氣數可以折損了。如今它不離不棄,已經讓我感激涕零。至於它是靈智初開而心存感恩,還是憑藉直覺以為我依然奇貨可居,對我來說也都無所謂,有這麼一張天象護身符,進京也心安一些。”

盧白頡點了點頭,突然笑道:“你可知當下京城最為引人注目的劍客是誰?”

徐鳳年反問道:“不是太安城那對久負盛名老冤家,祁嘉節跟白江山?我記得祁嘉節在你入京任職時,曾仗劍攔路。”

盧白頡搖頭道:“不是這兩人,而是一個先前沒有半點名聲的遊俠兒,找上了此代吳家劍冠吳六鼎,看似撿軟柿子捏,繞過了吳六鼎挑戰他的那名女子劍侍,不曾想雙方皆是一戰成名,只知叫做翠花的女子竟然用出了劍神李淳罡死後便成千古絕唱的兩袖青蛇,而那遊俠兒也頗為不俗,據說只遞出了兩劍,雖敗猶榮。那一場比劍,我錯過了,後來游俠兒又去找白江山和祁嘉節打了兩場,我都曾親自趕去觀戰,這個年輕人的劍法極為出奇,那兩劍堪稱劍之術道各自巔峰,好像劍練到此地此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就再無登高觀景的慾望,可誰都看得出來他不論與誰對敵,都只有兩劍的本領。當年王仙芝初入江湖,一開始走得是博採眾長熔爐百家的繁複路子,那年輕劍俠則不同,可以說截然相反。”

徐鳳年直截了當說道:“是兩劍捨一劍,跳過了絕大多數劍士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到盡頭的一大段路程,明顯是有絕頂高人指點,否則絕不會如此自負。如果真的能讓他只剩一劍大成,恐怕就是一記大大的無理手了,到時候只有劍冠吳六鼎,北莽劍氣近,龍虎齊仙俠,武當王小屏等寥寥幾人,才可與他一戰。由詭道入道,我怎麼感覺有點黃三甲的意思。”

說到這裡,徐鳳年意態闌珊,那個她何嘗不是直接連馭劍都不屑,直接闖入半個劍仙的御劍之門?

盧白頡笑道:“那幸好此子是三天以後找我比劍,否則我不是必敗無疑?”

徐鳳年愕然道:“那傢伙找上你了?”

棠溪劍仙笑了笑,“我這不想著送劍給你,好找個由頭躲過去,為了白日觀戰他那兩場比劍,言官彈劾已經多如雪片飛入皇宮,事不過三啊。”

徐鳳年小聲道:“你本想讓我代替你比劍?”

盧白頡點頭平靜道:“滿座京城百萬人,不是都不信你殺得第五貉嗎?”

徐鳳年無奈道:“讓盧叔叔失望了。”

盧白頡也沒有出言安慰,反而雪上加霜道:“所以這場比劍還是我親自上陣好了,就當給自己無望登頂的劍道踐行一次,霸秀劍你就別想要了,至於恩師羊豫章的劍道心得,你只要別在立冬觀禮之前鬧出么蛾子,我還可以考慮考慮。”

徐鳳年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

盧白頡嘆息一聲,起身告辭離去。

小書僮再不敢起初那般小覷那白頭年輕人,跟著先生匆匆走出院子,滿腹委屈狐疑,壓低嗓音輕聲說道:“先生。”

棠溪劍仙又打賞了一個板栗,“心中無愧,何來鬼神。”

背劍匣少年低頭嘀咕道:“可那紅袍子女鬼,掛在老槐樹上跟吊死鬼一般,真的很嚇人啊。”

“回去閉門思過抄書。”

“先生,世子他怎麼白頭髮了?”

“你不會自己問他?”

“我可不敢,他都會飛劍了,我在江南道上也沒給他好臉色啊,萬一他小肚雞腸,一劍飛來取我頭顱,以後誰幫先生背劍,是吧?”

“先前你不是也不信他殺了提兵山山主嗎?私下還跟二喬打賭來著,輸了多少?”

“嘿,才幾錢銀子,我還嫌輸少了。”

“瞧你出息的。年輕時候,萬幸遇見了自己喜歡的姑娘,若是有信心以後讓她幸福安穩,就趕緊說出口。”

“我讀書還不多,學問還不夠,劍法也沒學好,先生,要不還是晚一些吧?”

“隨你。”

盧白頡跟守在院外的下馬嵬捉驛童梓良點頭別過,走到驛館門外,轉頭看了一眼龍爪槐。

藥書有云槐初生嫩芽,滾水煎藥,服之可令人發不白而長生。

又有何用?

徐家子女,才知原來最苦還是徐鳳年啊。
ab336 發表於 2013-8-26 11:11
第九章李淳罡兩願天下劍士

老槐樹下納涼,軒轅青鋒試探性問道:“今日造訪下馬嵬,應該算是那棠溪劍仙你盧叔叔,還是兵部侍郎盧家盧白頡?”

徐鳳年輕聲道:“都算,以棠溪劍仙的身份問劍贈劍,了清情分,自降身份以長輩率先問候晚輩,我就不用去禮部尚書盧道林那邊多事。盧叔叔為人不俗,可惜身在廟堂,位居高位,事事要為家族設想,自然沒辦法情義兩全。我識趣,就不讓他難堪了。換做別人來做,哪裡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親自登門,和顏悅色跟我吃上一頓飯,恐怕也就是找人傳信下馬嵬而已。”

軒轅青鋒冷笑道:“官場人物,果然彎彎腸子比九曲黃河還來得多。”

徐鳳年笑道:“這都算淺顯直白的了。”

軒轅青鋒撇過這檔子烏煙瘴氣的事情,好奇問道:“你猜誰會第一個來下馬嵬找你的不痛快?”

徐鳳年想了想,緩緩說道:“京城多的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不過敢直接殺將上門的二愣子,屈指可數,跟我不共戴天的隋珠公主肯定算一個。接下來還有幾人……”

才說到這裡,捉驛童梓良站在院門口敲門幾聲,這才禀報導:“殿下,公主殿下微服私訪下馬嵬。”

軒轅青鋒愣了一下,一向很烏鴉嘴的徐鳳年一臉自嘲起身道:“我去見一見。”

那隋珠公主趙風雅已經到了外院,身邊扈從依舊是那名腰懸蠻錦雙刀的東越亡國貴族張桓,當初一起上武當的十二監掌印之一孫貂寺,回宮以後就很快失勢,迅速淡出視野。她見著了腰間除了玉帶子空無一物的徐鳳年,嘖嘖道:“如今連刀都不敢佩了?怎麼,怕有人找你比武,露餡?還說什麼殺了提兵山的第五貉,你糊弄誰?”

徐鳳年瞇起那雙太多女子可遇不可求的丹鳳眸子,微微笑道:“信則有,不信則無。”

趙風雅勃然大怒道:“為何不是徐伯伯來京城,你一個廢物來這裡湊什麼熱鬧,不嫌丟人嗎?”

徐鳳年不痛不癢說道:“徐驍說讓你帶我去嘗些京城小吃食,我看就算了。”

趙風雅呸了一聲,“你這麼一大坨狗屎,本宮繞道而行還來不及!”

徐鳳年故作訝異道:“公主當下可不像是繞道而行的行事啊。”

趙風雅冷笑道:“本來只是讓張桓來揭穿你的面皮而已,不過見你越活越回去,竟是連佩刀的膽子都沒有,本宮連踩上一腳狗屎的興趣都欠奉!”

軒轅青鋒站在徐鳳年身後,嘴角翹起,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

腰懸長短兩柄犵黨刀的張桓起先見著徐鳳年以後,就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看到紫衣年輕女子以後,更是如臨大敵。對於公主殿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啟釁於人,實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自知。江湖跟官場不一樣,官場上越是成精的老狐狸越是毒辣,越讓人尊老。而行走江湖,則是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郎,江湖人士過了壯年後,大多如棋之定式,境界攀升遠遠遜色年輕時代,大器晚成畢竟罕見。對上一個比起武當山上差別雲壤的北涼世子,就已經讓張桓覺得不可捉摸深淺,何況還有那名容顏服飾俱是妖冶媚人的陰沉女子,氣機之鼎盛,已經到了讓張桓幾乎不用拔刀便認輸的可怕程度。

徐鳳年笑瞇瞇道:“那正好不用髒了公主的腳,皆大歡喜。”

隋珠公主轉身,撂下一句石破天驚的讖語,“敢截殺皇子,本宮看你徐鳳年怎麼活著走出太安城!”

徐鳳年抬頭望著那一片空蕩蕩的秋天,閒淡說道:“快看,一隻麻雀來了,麻雀又走了。”

趙風雅怒氣沖沖轉身,張桓都不敢阻擋,她走到台階下,指著站在台階上的徐鳳年,“你再說一遍!”

徐鳳年低頭笑望向這名潑辣驕橫女子的小巧鼻尖,雀斑細碎而俏皮,“我說麻雀呢,跟公主殿下有什麼關係?”

趙風雅頭也不轉,喊道:“張桓,砍死他!”

張桓無奈只得緩緩抽出一柄相對較長的犵黨蠻刀,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一頭霧水的隋珠公主轉頭看去,正要惱火斥責幾句,然後看到讓她尖聲大叫的一幅場景,侍衛張桓身後懸浮有一掛大紅袍子,女鬼在歡喜笑,伸出六臂,其中一臂按住了張桓抽刀手臂,一臂按在了張桓頭顱之上。

趙風雅與大多數皇室女子一樣信黃老而信仙神,當場嚇得往後退去,磕到台階,向後倒下,下意識閉眼等待那一陣磕碰疼痛,卻倒入了一懷溫暖中。

睜開眼眸,是一張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凝視過的臉龐,他鬢角一縷白髮下垂到了她鼻尖,柔柔的,癢癢的。

京城一處狹小老宅,兩個大老爺們可憐兮兮蹲坐在台階上,望著一名女子在院中以一方巨大青石壓制醃酸菜,京城不論貧富,家家戶戶都有大石大缸於秋末醃菜禦冬的習俗,女子衣著樸素,素水芙蓉,長相與氣質一般無二,也寡淡得很,唯獨聚精會神對付酸白菜的時候,神情格外專注,院中有兩口缸,一口水缸裡頭有五六尾晚上就要一命嗚呼的河鯉,是兩名饞嘴男子前幾夜專程去河中偷來,養在清水缸中先祛除泥污土氣,可憐其中一位還負著傷,包裹得跟一顆粽子無異,這酸菜魚的做法也是出自他提議,主僕男女二人嚐過一次後,都覺得不錯。

負傷男子瞧不清楚面容,腰間挎了一柄木劍,由於對身邊那哥們心懷怨氣,就喜歡拿言語挖苦,“六缸啊,你有這名字是不是因為你喜歡吃酸菜,而醃製白菜又得用上大缸,你家恰好有六隻缸?那你爹取名字也太不上心了,我覺得吧,你十有八九是路邊撿來的便宜兒子,你這次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行走江湖,還不趕緊找你親爹去?你說你天大地大的,要死不死偏偏來京城作甚?來京城蹭飯吃也就罷了,為啥偏偏你侍女的劍術還比你強?你這不坑人嗎?!你娘的,黃老頭也不是個東西,故意給老子下套,跟祁嘉節和白長江那雙老烏龜比劍以後,才知道就數你家喜歡做酸菜的侍女最厲害,害得老子差點心灰意冷偷溜出京城,想著再練劍個七年八年再重出江湖,要不是遇上了心愛女子,就真虧死了。對了,六只缸,以後要不你讓她安心醃白菜得了,耍什麼劍,然後跟外人就說第二場比鬥輸給我了,使得她無心練劍,如何?”

被取了個六缸綽號的年輕男子不說話,只是盯著院中女子勞作。

三次比劍三次輸人的木劍遊俠自怨自艾道:“本來以為來了京城,怎麼也該輪到我溫華揚眉吐氣,沒想到倒灶倒了八輩子黴,前兩天咱們去河裡偷魚,給巡城甲士撞上,見著我以後就問是不是那個溫不勝,老子不勝你大爺啊!老子不就是比劍前喜歡掏一掏褲襠裡的小兄弟嗎,不就是少了一點高手風範嗎?可我英俊相貌畢竟擺在那裡,怎就沒有女子比完劍來跟我套近乎?六缸啊,你呢,劍術平平,也就是比我多吃一兩年江湖飯,給我說說是為啥,回頭我見著李姑娘,好對症下藥,說上幾句討巧的話惹她笑。”

膝上擱放有一根短竹竿的青衫男子平淡道:“你不是跟她揚言你要當天下第一出名的劍客,然後迎娶她過門嗎?她也答應了,那你還走什麼歪門邪道,練劍練出個無敵於世就行。”

裹粽子木劍男子怒道:“無敵個屁,你真當劍術第一是你家侍女酸菜的一壇子酸菜?糊弄糊弄幾下就可以上桌了?”

青衫青竹竿儒雅男子始終目不轉睛望向女子,嘴上笑道:“只要你勝了棠溪劍仙盧白頡,那你最不濟也是太安城第一出名的劍士了,還怕李姑娘不對你刮目相看? ”

落拓寒酸的木劍遊俠兒唉聲嘆氣道:“你這人乏味,跟小年比差了十萬八千里,我也就是沒銀子租屋住,否則打死都不跟你們住在一起。盧白頡可是兵部侍郎,天底下都有數的大官,我就算比劍贏了他,以後也算徹底跟官府結仇,萬一盧白頡心思歹毒一些,隨便喊上幾百上千號嘍囉截我,我也就只有兩劍的功夫,內力還不如你,如何是好?就算逃了出去,刀劍無眼,砍傷了官兵,更慘,這趟行走江湖還沒贏過誰就被傳首江湖,那我還不得被小年笑話死。”

吳家年輕劍冠轉頭瞥了一眼這個很用心去憂鬱的劍客,只覺得荒誕不經,這麼一個貪生怕死的地方遊俠怎就能使出那可謂爐火純青的兩劍?內力平平,造詣平平,心性平平。黃三甲難不成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能耐,可以化石點金?吳六鼎作為數百年來一直作為劍道聖地吳家劍塚的當代翹楚,對於劍道領悟之深廣,除去桃花劍神鄧太阿和幾棵劍塚老枯木,當之無愧的無人出其左右,唯獨想不通身邊這木劍男子如何能夠脫穎而出。詭道劍,一直被視作劍術末流,劍塚海納百川,對於千百劍術萬千劍招雖說一視同仁,可歷代枯劍士都以參悟詭道劍最少,王道劍與霸道劍最多。

溫華轉頭問道:“六缸,手上有閒錢不,借我一些,我過幾日跟棠溪劍仙比劍,總不能還穿這一身破破爛爛,太對不起我的一身才學了。唉,要是小年在,他就是偷雞摸狗,也會幫我置辦一身,哪像你,半點悟性都無。活該你一輩子劍術不如你侍女。我咒你晚上吃酸菜魚被魚刺掐死。”

吳六鼎語氣頗為無奈道:“你這像是開口借錢的人?”

溫華白眼道:“你家侍女還用從老劍神那裡偷學來的兩袖青蛇對付老子,就厚道了?”

每次醃製酸菜都比練劍還要用心的女子轉頭望來,也只有這種時候,她才會睜眼,這個名字很俗卻佩有素王劍的翠花平靜問道:“你可知李淳罡有兩願?”

溫華出奇沒有出言刻薄她,後仰倒地,望著天空輕聲道:“自然知道,老前輩為後人在劍道上逢山開山逢水開水。可惜我溫華這輩子都沒能見上李老劍神一面。我呢,也死活練不出李老前輩的那種劍意,最多就是跟在桃花劍仙鄧太阿屁股後頭跟著跑,吃灰的命。”

李淳罡願世間心誠劍士人人會兩袖青蛇。

李淳罡願天下驚豔后輩人人可劍開天門。
ab336 發表於 2013-8-27 12:59
第十章佩涼刀上朝

雍洪六年秋末,今日大朝,是立冬之前的最後一場鼎盛朝會,除去六王入京,幾乎所有朝廷外官柱石也都攜大勢隱勢“滾”入京城,其中便有傳言要徹底交出兵部尚書一位的大將軍顧劍棠,春秋名將盧升象,其餘勳爵猶在的大將軍也都紛紛披上朝服,於天色晦明交集之際跟隨洪流,由四面八方的高門府邸折入御道,慢慢湧至皇城門外。

太安城是天下拱衛的中心,成為這名新婦腰肢的御道,長達十六里,無疑是歷史上最為壯觀的一條中軸,九經九緯前朝後市,融入天象之道,中軸上的建築群比歷朝歷代都來得厚重浩然。

下馬嵬驛館位於內外城之間,距離中軸線上的雍安門天橋不過半里路,橋下河水是謂龍鬚溝,老百姓都說是京城水脈至此而凝成成龍鬚,可離陽王朝崇火,便以一座橋鎮壓降服水龍。一輛並不張揚的馬車沿著御道,緩緩駛向皇城正門外的趙家甕,皇城第一門外,兩側各樹有名為敷文振武的兩座牌坊,兵部刑部等衙門屬武即陰,位於左側振武牌坊之後,禮部戶部翰林院等屬文即陽,位於右側敷文牌坊之後,敷文二字曾出自宋老夫子之手,如今也換上一幅新匾額。今日早朝規格奇偉,趙家甕附近幾乎無立錐之地,停滿了各式馬車站滿了各樣僕役,離陽王朝二十年治太平,早朝停車一事也有了許多不成文的規矩,按品秩爵位高低劃分,位高者馬車停留,離皇城牆越近,位卑者依次漸行漸遠,許多官職不上不下的文武官員大多熟諳朝會事態,乾脆就步行上朝,不傷和氣,不至於跟誰搶占位置而爭執得面紅耳赤,天子腳下,在京為官大不易啊。

不下千人的壯闊陣容,其中有白髮蒼蒼卻始終沒能邁過五品官這道坎的花甲老人,有而立之年卻前程似錦已是四品大員,更有不惑之年更是手握一部權柄的天之驕子,有地位超然的黃紫貴人,有身穿蟒袍的皇親國戚,有人戲言,若是有一位陸地神仙能在每次早朝,胡亂大殺一通,離陽王朝就得大傷元氣。也有戲言,僅是將這些官員懸佩玉器都給收入囊中,那就是一筆天大的財富。還有戲言,你認識了城門外這數百近千張面孔,你就理清了離陽王朝的脈絡。

碧眼兒張鉅鹿領銜的張黨,大將軍顧劍棠為首的顧黨,孫希濟離京後便群龍無首的遺黨,轟然倒塌的青黨,這僅是明面上的粗略劃分,內裡則是錯綜複雜的各個皇子黨,外戚黨,翰林黃門黨,國子監黨,言官黨,恩蔭黨,新科進士黨,或根深蒂固經久不衰,或日薄西山失勢式微,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可以在這座魚龍混雜的大泥塘中左右逢源,即便是首輔張鉅鹿也不敢。城門緊閉,尚未開啟,有資格入朝進門的浩浩蕩盪千餘人陸續在各自位置上站定,不乏有油滑之人仍在混跡多個圈子搭腔說話,但大多數官員都感受到一股雷雨欲來風滿城的氣息,閉氣凝神,格外安靜,偶有感悟,竊竊私語,也是小心翼翼只對身邊“朋黨”吱聲。

下馬嵬那輛馬車來得稍晚了,見縫插針都極為困難,只得遠遠停下,走下一名有不合禮制嫌疑的白衣男子。十幾名生怕錯過朝會的官員匆匆跑過,甚至來不及望上一眼,一個中年黑胖子跑得尤為艱辛,氣喘吁籲,才跟白頭男子擦肩而過,就辛苦彎腰,雙手搭在膝蓋上,滿頭大汗,看他朝服上的官補子,是正五品的天策祭酒,還算是在清水衙門國子監排得上號的要員,畢竟左祭酒桓溫也不過是從三品,可這胖子撅著那鼓脹得朝服幾乎崩裂開的大屁股,實在稱不上雅觀,他低頭氣喘如牛時,眼角余光瞥見身邊男子緩緩前行,腰間係有一根不常見的玉帶,這讓官場鑽營沒有天賦唯獨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黑胖子就奇了怪哉,難不成是趙家宗室裡頭哪一房的遠支子弟,若非趙家跟當先帝那一房離得關係極遠的龍子龍孫,都不至於在這裡落腳步行上朝,可當他瞪眼再看,嚇了一跳,竟是照搬龍袞服的尊貴樣式,五爪蟒龍,不減一蟒不減一爪,黑胖子趕忙抬頭端詳,就愈發納悶了,是個早生華髮的年輕男子,黑胖子別看儀容寒磣,倒也是個古道熱腸的好男人,一咬牙,跟上前去,小聲問道:“這位爺,容我多嘴一句,你這身蟒袍,我可從沒有聽說過,可千萬別冒冒失失僭用了,若是這位爺襲爵了前朝哪位親王,這身朝服,當下卻也不可穿上,前頭再走幾步,就有不少言官和司禮太監盯著的。”

胖子這話說得太不六百講究了。也難怪他只能被按在極難出頭的國子監當差。

白髮男子轉頭看了他一眼,一笑置之。黑胖子興許是那鑽牛角尖的性子,叨叨不休,“這位爺,你可真別不上心啊,前些年就有一位遠房郡王子弟,沒見過世面,也沒誰跟他講過規矩,結果照著老黃曆上朝,沒進門就給剝去了蟒袍,當天就降爵兩階。今兒又是十多年來至關緊要的一次朝會,爺你可真要聽我一聲勸,回頭趕忙去換上一身朝服,寧肯晚了挨罰,也別錯了挨打啊。我瞅你這身蟒衣,擱在如今雍洪年間,也就當朝宰輔和一些殿閣大學士才能穿上朝會。​​”

白頭男子皺了皺眉頭,默然前行。

走在他右手邊的黑胖子瞥見年輕人腰間懸刀,一巴掌狠狠拍在大腿上,跟自家遭了劫難一般哭喪臉道:“我說這位爺,你可真是膽子不能再小了,佩刀上殿,你這是……”

白頭白蟒衣,自然生平第一次參加離陽朝會的北涼世子徐鳳年,輕聲笑道:“祭酒先生是說我找死?”

黑胖子訕訕一笑,使勁擺手,尷尬道:“當不起祭酒也當不起先生。”

在國子監相當於一部侍郎的黑壯胖子,總算沒有繼續不識趣地提起僭越那一茬,到底沒有缺眼力勁到鍋底的地步。不過顯然擔憂給殃及,黑胖子下意識跟徐鳳年拉開一段距離,可實在是良心煎熬得厲害,走了片刻不過五六十步,就又苦著臉低聲道:“我說這位爺,冒昧問一句,在哪兒高就,朝中可有硬實的靠山,能不能跟宮裡頭的某位貴人說上話?要是後兩樣都沒有,真勸你別冒冒失失去早朝,京城不比地方啊,死板規矩多著呢。”

懸有一柄北涼刀的徐鳳年輕聲笑道:“我的確是第一次入京,規矩什麼都沒人給我怎麼提醒過,家裡老爹健在,這身衣服也是朝廷臨時送去府上的,應該沒有壞了規矩。至於佩刀一事,要是真壞了朝儀,我就當吃回教訓,大不了不進城門不上殿,灰溜溜離開京城,反正入京時候,也沒見著任何礼部官員接待。”

聽說蟒衣是朝廷新近欽賜,黑胖子如釋重負,只當這個初生牛犢不不知虎兇猛的年輕人板上釘釘會給人攔在城門外,這會兒亡羊補牢豎起大拇指稱讚道:“別的不說,這位爺膽識氣魄足夠。”

徐鳳年跟黑胖子結伴而行,緩慢行走在這一段中軸御道的尾端,黑胖子雖說當官當得一窮二白,可好歹是入了流品的國子監​​清貴,還有資格再往前湊上幾十步路程。別小覷了這幾十步蘊含的意味,有多少京官,第一次入朝面聖排名墊底,站在最遠處,最後一次仍是如此淒涼。離城門哪怕近上一步半步都是天大幸事,要不為何都說朝會門外,最是能五十步笑百步。越往前走,黑壯胖子就越覺得氣氛古怪起來,這讓習慣了被人漠視輕視笑話的國子監天策祭酒,渾身不自在,直線向前,他跟身邊那個不知道哪個旮旯冒出來的年輕世子,就如劈江斬浪,一些個原本看待他鼻孔朝天的權貴官員都眼神複雜,臉色異常僵硬,撕裂出兩邊隊列,繼而轟然後撤再後撤幾步,潮水倒流。黑壯胖子已經看到國子監大多同僚的面孔,正想著跟往常一樣偷摸進去閉嘴裝孫子,就看見國子監左祭酒桓溫桓老爺竟然這次沒跟首輔湊一堆去,笑望向自己,這讓最忌憚桓祭酒那張老狐精獨有笑臉的黑胖子毛骨悚然。

這位因為儀容天生不佳而淪為笑柄的小祭酒走近了國子監大隊伍,被私下稱為桓老爺的左祭酒大人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笑道:“王銅爐,了不得啊。”

身邊國子監眾多同僚也都眼神玩味,這讓鈍感的黑胖子愈發一頭霧水,乾瘦左祭酒笑瞇瞇道:“銅爐啊,啥時候搭上北涼這條大船了,深藏不露嘛,以後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我這個糟老頭子。”

王銅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問道:“老爺子,說啥呢,下官聽不明白啊。”

桓溫斜眼望向那個本該二十一年前便胎死腹中的年輕人,撇了撇嘴,打趣道:“瞧一瞧那位,你是不是一路上走得納悶,為何那小子膽敢穿一襲白蟒袍,還敢佩刀上朝?”

王銅爐使勁點頭,如小雞啄米,“對啊對啊。我都給他勸了半天,那位小爺就只是跟我笑,也不聽勸,把我給急的哦。”

饒是左祭酒歷經宦海沉浮,攤上這麼個後知還不後覺的榆木疙瘩下屬,也有些許的哭笑不得,一巴掌重重拍在王銅爐肩頭,“你這憨子,八成是去幫著編撰新歷編傻了,沒瞅見這一路走來,見你都跟見瘟神一樣?”

王銅爐急得滿臉漲紅,那麼一張黑炭臉都能讓人瞧出紅色,足可見其火急火燎,“老爺子,就別跟小的賣關子嘍。再不透底,我就說肚子疼,不敢去早朝了!”

左祭酒哈哈大笑:“那小子就是被說成拿下徐淮南和第五貉頭顱的北涼世子,你呀你,這趟狐假虎威,可是百年一遇了。”

黑胖子兩腿一軟,幸虧有桓溫攙扶,老人氣笑道:“趕緊站直了,我一大把年紀,扶不起你這兩百斤秋膘。”

王銅爐伸長脖子望向那個望去便是只剩雪白的背影,如喪考妣道:“老爺子,我真肚子疼。”

左祭酒桓溫在京官要員中歷來以護犢子著稱,笑罵道:“丟人現眼的玩意兒,虧得一身才學跟你一身肉等斤等兩,等會兒你就跟在我後頭。”

王銅爐雙腿打著擺子,頹然哦了一聲。

皇城正門外呈現出扇面場景,氣勢驚人。

以首輔張鉅鹿和大將軍顧劍棠為首。

更有燕敕王趙炳,廣陵王趙毅,膠東王趙睢,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衡,五大宗室藩王。

還有那換上一身嶄新鮮紅蟒服的陳芝豹。

身穿白蟒衣的年輕男子身後更是縫隙消失,將他圍在當中。

孤立無援。

跟北涼和三十萬鐵騎所處境地,如出一轍。

徐鳳年面無表情,心中默念:“徐驍,這回我替你走一遭!”
ab336 發表於 2013-8-28 11:10
第十一章廟堂丹墀之上七不跪

祥開紫禁。

王公九卿文武百官魚貫而入,徐鳳年終於看見了眼前那座大殿,黃頂紅牆,兩翼黃琉璃瓦頂逐漸跌落,大殿建在白色須彌座承託之上,腳底中軸線左右是磨磚對縫的海墁磚地,徐鳳年略懂風水堪輿,知道身後這條中軸一直向南,不光是十六里御道,還有一條更為延伸至帝國南方的漫長地軸,封禪泰山,淮中群山,加上江南諸多山脈,構成了氣勢磅礴的三重案山,那名京城趙家天子,就在大殿龍椅上,南面而聽天下。

文官魁首張鉅鹿靠右而行,武將鰲頭顧劍棠偏左,五位宗室藩王都在張鉅鹿周邊緩行,唯獨陳芝豹堪堪與顧劍棠並肩而行。徐鳳年身為藩王世子,位列本不該如今靠前,可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言官閉嘴,太監噤聲。五大藩王中靖安王趙珣走在淮南王趙英身後,而膠東王趙睢有意無意落後一個身形,掉在了後輩侄子趙珣之後,僅僅走在徐鳳年之前,卻沒有任何言語。好似一堵搖搖欲墜的老牆,最後一次為年輕人遮風擋雨。徐鳳年一直視線低垂,默默數著步子,當視野中映入輝煌龍壁,就要開始拾階而上,一腳踏在白玉石階上,輕輕回首望去,人頭攢動,玉打玉,聲琅琅。他這一身形微微凝滯,身後那名曾經抬棺死諫北涼王的年邁文臣就下意識趕忙縮回踏出一腳,重重鼻哼一聲,顯然是不滿這年輕世子的不識大體,徐鳳年收回視線,也不理會這位閣老的藉機示威,返身步步高升,登高入殿。

殿中設龍椅寶座,殿前為丹陛,擺有銅龜銅鶴日晷嘉量四樣重器,上下露台列有十八尊鼎。當有資格入殿朝會的權臣大員就位站定,一身正黃龍袍的天子終於出現,幾位皇子也都輕輕步入殿內,按照舊例,此時太監出聲開啟早朝禮儀,大殿內外百官便要跪下叩見皇帝,可這一次朝會顯然與以往大有不同,不光是韓貂寺為宋堂祿代替,皇帝更是沒有急於落座,面容肅穆的內官監掌印宋堂祿朗聲道:“今日早朝,尚書令張鉅鹿無須下跪。”

紫髯碧眼的張首輔紋絲不動,他本就站在右手最前位置,並肩而立的幾位皇子,也都垂目低斂,自然無人可知這位當朝宰輔的表情。自從離陽平定春秋中原以後,可獲特勳的官員屈指可數,扳手指算來,不過寥寥三人,老首輔,即張鉅鹿的授業恩師,朝會可不跪天子。西楚老太師入京擔任門下省左僕射後,御賜可坐於丹陛下的一張黃花梨太師椅上,只是老人不曾一次落座。再就是曾經還是大柱國的北涼王面聖不跪,聽聖不跪,並且可佩刀上殿。三人中,就數文武官爵位都是極人臣的徐驍依仗軍功,最是不客氣,自然招惹非議。

“大將軍顧劍棠不跪。”

宋堂祿不似太監的渾厚嗓音繼續沉沉傳下。

大殿左手第一人兵部尚書顧劍棠微微低頭,算是謝恩。離陽上下,非議徐驍事事大不敬,也大多惋惜這名同為春秋功勳重臣的大將軍不得施展抱負,十八年困於兵部尚書一職,直到最近幾年,趕赴北境邊陲,朝野上下都深感天子聖明,有顧劍棠守衛京城北門,離陽自可安枕無憂。只是時下不斷有小道消息從京城高門府邸中流出,說顧大將軍即將卸任兵部尚書,這讓許多人又開始犯嘀咕,想著萬萬不要連顧尚書的軍權都一併給撤了,如今北地​​邊陲軍鎮才略有起色,難道就要過河拆橋?那未免也太卸磨殺驢了些。

“兵聖陳芝豹不跪。以後朝會,陳芝豹可便服入殿,佩劍登堂。”

陳芝豹面無表情。

但殿內朝廷棟樑勳貴們都倒抽了一口冷氣,一些年輕的臣子,興許只是聽老一輩說小人屠是如何被當今天子器重推崇,大多不以為然,今天算是徹底領教了。陳芝豹時下既無封王也無官職,那好,直接就在廟堂百官面前封你一個兵聖!這兩個字,比起面聖不跪可要來得還要分量更重!顯然陳芝豹之於一統春秋的離陽,幾乎等同於春秋十三甲之一的兵甲葉白夔之於西楚了。前段時候五王入京,皇帝並無任何出格禮遇,唯獨白馬白衣西蜀梅子酒入京,皇帝親自出宮迎接!如今更是便服佩劍參加朝會,成為徐驍老首輔孫希濟之後第四人!陳芝豹所獲殊榮,可謂登峰造極。

“燕敕王趙炳不跪。”

燕敕王低頭輕聲道:“謝主隆恩。”

“國子監左祭酒桓溫不跪。”

乾瘦老頭兒桓溫灑然一笑,坦然受之。桓溫是離陽朝廷的一個異類,以不爭出名,一次不爭不算什麼,可桓溫則是足足不爭了大半輩子,當年老首輔得意門生中,公認桓溫詩才猶在張鉅鹿之上,老首輔去世前可恩蔭一人入翰林院擔任黃門郎,據說便是桓溫讓給了碧眼兒,自己偷溜出京,當了個芝麻綠豆大的外地官,不驕不躁慢慢爬升。後來入京復職,皇帝本意是讓他入主吏部或是禮部,可當時那兩個正三品高位,恰好想要坐上去的都是他的至交老友,於是桓溫就又跑去清湯寡水的國子監擔任祭酒,閉門一心研究學問,朝廷重臣論清譽之高,可與桓溫相提並論的士林領袖,不過晚節不保的宋老夫子和時下禮部尚書盧道林幾人而已。

“雄州姚白峰不跪。”

一名位置靠後的儒雅老者微微作揖還禮,不卑不亢。姚白峰一向是離陽王朝中散仙式的逍遙巨儒,自身便是一等一的理學大家,姚門五雄,聲名絲毫不遜色於先前的宋門三傑,更是以家學跟坐鎮上陰學宮齊陽龍的私學抗衡,張鉅鹿年輕時候多次向姚大家問道,碧眼兒及冠時負笈遊學,第一個去處,便是雄州姚家的文治樓。姚白峰畢生致力於將格物致知等理學精髓演化為國學,桃李滿天下。這次赴京面聖,若非實在是五王齊聚以及陳芝豹單騎而來太過於吸引目光,換做平時任何時分,姚白峰的行程都不該如此略顯“清淨”。

“北涼世子徐鳳年不跪。”

掌印太監宋堂祿此言一出,大殿內終於嘩然開來,並排官員大多面面相覷。

但緊接下來一句更是讓人震撼得無以復加:“可懸北涼刀入殿,可著便服隨意出入宮禁。”

無數朝臣心中嘆息,這是朝廷在給這小王八蛋將來世襲罔替北涼王造勢啊。

好一個北涼。

幾次不跪之中,顯然又有輕重之別,張鉅鹿顧劍棠趙炳桓溫姚白峰這五人,他們的不跪只在今日朝會,以後面聖恐怕就沒有這份待遇了,而同樣是北涼出身的陳芝豹徐鳳年兩人,且不去說以後跪不跪,一個已經可以佩劍登堂,一個則是懸刀上殿,意味著兩人以後只要不犯下謀逆大罪,這份榮耀就會一直綿延傳承下去,每多參與一次朝會,就多一分不可言喻的煊赫。對於被天子親口譽為白衣戰仙的陳芝豹,大殿群臣早已有心理準備,至於姚白峰好歹也是久負盛名的當朝碩儒,一次不跪,還在情理之中,唯獨這個北涼世子徐鳳年,何德何能?!一些痛恨北涼忌憚人屠的骨鯁臣子,斜眼偷瞥那滿頭霜白如老人的年輕男子,都不約而同暗自腹誹,既然都白了頭,乾脆去死好了!北涼白髮人送白髮人,那才真是舉國歡慶的大喜事!

七不跪,再無誰可不跪。

殿內殿外千餘人在掌印太監出聲後,緩緩跪下,如潮水由南向北迅速湧去。

不說廣場上那些不得見到天子龍顏的朝臣,寬闊大殿丹墀上三百餘臣子跪拜以後,也只能望見龍椅上皇帝的雙足。

七人不跪中,如姚白峰等人在內的大半低頭彎腰。老頭兒桓溫倒是還好,左顧右看,在這位被笑稱坦坦翁的老人眼中,左邊遠處那位不再白衣的蟒袍陳芝豹,玉樹臨風,器宇軒昂,真是個走到哪裡都出彩的奇男子,桓溫對這個早享富貴的年輕後生,觀感不錯,心中早早將他跟兵部尚書顧劍棠位列一線。然後桓溫就看到身前那個一襲白蟒衣的傢伙,比起陳芝豹更為年輕,兩者口碑當然是天壤之別,白衣兵聖提著梅子酒入城,萬人空巷,皇帝親臨,而身前所站這位無緣無故白了頭的人屠嫡長子,可就差了十萬八千里,聽說連禮部官員都見著他的面,讓禮部上下憋屈氣得不行,若非顧忌尚書盧道林跟徐家的親家關係,衙門辦公時早就破口大罵上了。

桓溫差點沒能憋住笑聲,這小子可真是不知是憨傻還是鎮定,這會兒正抬頭瞧向大殿正中懸掛軒轅鏡的藻井上,桓溫順著視線也一起抬頭,桓溫學富五車博古通今,是文壇公認的萬事懂,不光知道徐鳳年所瞧地方放有一塊桃木鎮宅靈符,甚至連桃符正反兩面的符文都一清二楚,離陽王朝原本道佛兼重,道教在前,佛門在後,因此那枚鎮殿桃符佛道合一,正面刻有道教“三清秘法鎮國靈符”以及太極符圖,背面是兩禪寺一位佛陀的《大威德八字密咒心經》以及八寶傘蓋咒和觀音咒。不過在桓溫看來,既然滅佛開始,這枚鎮殿靈符差不多也該跟敷文牌坊一樣以新換舊了。桓溫就這樣直愣愣凝視著那名年輕人的背影,琢磨出一些不為人知的題外意味來,病虎楊太歲心中有愧于京城白衣案,這些年江河日下,跌境得厲害,擋不住青詞宰相趙丹坪日漸得勢,只求生前能夠在不可螳臂當車的滅佛洪流中悄悄立起一塊河中砥柱,可仍是人算不如天算,身死劍閣關外,他這一死,加上龍樹聖僧圓寂於北莽,李當心又不願再走出兩禪寺,佛門已是注定慘淡。桓溫是少數直言不諱主張三教合一的讀書人,可惜在這件事情上,桓老頭也知道碧眼兒的苦衷,就不給這位首輔添亂了。

皇帝一聲“眾愛卿平身”打斷了桓溫的思緒。

桓溫收拾了一些感觸情緒,開始閉眼休憩打盹,今日早朝那些個驚雷消息,老人早已得知八九,也就談不上期待了。雖說他也身在其中,可桓溫早已耳順知天命,見怪不怪。

今天也沒有誰敢不識趣多嘴,只有豎起耳朵聽的份兒。

一道道聖旨頒下。

看那些文武百官的面色,就知道很快便是一場氣勢洶洶的朝野震動。

“擢升國子監左祭酒桓溫為門下省左僕射,封文亭閣大學士。”

“擢升姚白峰為國子監左祭酒。”

“擢升晉蘭亭為國子監右祭酒。”

“顧劍棠卸任兵部尚書,封大柱國,總領北地軍政。”

“擢升盧升象為兵部侍郎。”

“封嚴杰溪洞淵閣大學士。”

最後一道聖旨則是:“陳芝豹掌兵部尚書,日後若有外任,亦可遙領兵部。”

宣讀至此,陳芝豹轉頭右望,恰好有一人左望而來。

龍椅之上,皇帝眼神玩味。
ab336 發表於 2013-8-28 11:19
第十二章鼠吃糧

輕輕一句無事退朝。

殿上無事,整個王朝已是疾風驟雨。今日任何一次單獨提拔,都足以讓京城津津樂道上幾月半年,可一次當頭潑下,就容易讓人懵了。數百位朝臣起身,緩緩走向殿外,大多數老人都向轉任門下省左僕射的桓溫桓老爺子道賀,對於坦坦翁的官升數階,都可以稱之為喜聞樂見,無人嫉妒眼紅。年輕一些的當紅朝臣則湧向晉蘭亭,稱兄喚弟,好不熱鬧,本以為晉蘭亭會在天子近侍起居郎的位置上再打磨幾年,才復出擔任要職,不曾想一躍成為了宋二夫子遺留下來的國子監右祭酒,這可是才三十歲出頭的堂堂從三品啊,更是當上了數万太學生的領袖,一舉成名天下知,所有人都知道晉蘭亭這個外來戶注定要在官場上勢如破竹了,不禁猜想難道真是下一個模板的張首輔?

晉蘭亭還禮給眾人後,加快步伐,走向桓老爺子和新任左祭酒的姚氏家主,畢恭畢敬作揖緻禮,兩老笑著同時扶起這位已經不足以用新貴二字形容的年輕人,三人出入國子監,本就是一脈相承,無形中關係也就親近幾分,況且晉蘭亭早就是姚白峰半個座下門生。出殿隊列圈子,這三人為一個核心,另外一個是張鉅鹿顧劍棠陳芝豹三人,竟是無人敢於湊上前去客套寒暄半句,再就是盧道林盧白頡兄弟和盧升像這“三盧”,以後兵部便構成了雙盧雙侍郎的有趣情景。

幾大藩王​​都各自散開,偶有跟京官們的攀談,也是蜻蜓點水,不痛不癢。膠東王趙睢找到了世子趙翼後,回首看了一眼孤苦獨行的白頭男子,也沒有上前去說幾句,可當這位在兩遼勢力越削越弱的藩王投去視線後,那名腰間佩刀的北涼世子輕輕抱拳低頭,畢恭畢敬行了無聲一禮。趙睢面無異色,轉頭前行。倒是同為藩王世子卻籍籍無名的趙翼有些愣神,聽到父王輕輕一聲咳嗽,迅速跟上。徐鳳年走得耳根清淨,瞥了一眼前方被人簇擁的晉蘭亭,當年被自己嚇得要死要活的小小縣官,如今真是春風得意步子疾了,升官之快,幾可媲美宰輔張鉅鹿。對於這個投機鑽營一等高明的傢伙,徐鳳年沒有半點好感,上樑拆梯,就怕你以後再想下,就下不來了,只能直接跌摔而下。

除了晉蘭亭,還有叛出北涼後便成為皇親國戚的嚴杰溪,嫁出一個女兒,得手一個外戚身份和實打實的殿閣大學士,這筆買賣,賺大發了。這老頭補上了三殿三閣大學士中的洞淵閣,桓溫封為三閣為首的文亭閣大學士後,當下只剩下那個留給張鉅鹿死後才會送出的武英殿,依舊空懸。何況還有家族根基靠近北涼的姚白峰給扯入京城,得享高官厚祿,如此一來,北涼文官恐怕就要蠢蠢欲動了。徐鳳年本想這回返回北涼借道去一次姚家,試著能否“慫恿拐騙”姚家子弟入仕急需大量中層文官的北涼,以往姚家抱著只跟北涼眉來眼去卻打死不上床的嬌羞姿態,如今乾脆正大光明入了天子趙家床幃,徐鳳年倒也光棍省事了。

不知不覺徐鳳年落在了所有人身後,跨出大殿門檻後,站在台階頂端,停下身形。看見新補黃門郎的嚴池集跟在父親身邊,幾次想要往回走,都給嚴杰溪不露痕跡拽住。徐鳳年笑了笑,也虧得有個馬上就是太子妃的姐姐撐腰,否則以這小子的懦弱醇善,早就給京城貴冑子弟吃得骨頭不剩了。

徐鳳年舉目望去,沒有看見許多年沒碰面的孔武痴,想必是官階仍舊不夠,沒有資歷參與朝會。徐鳳年一手扶在雕龍欄杆上,清楚這次廟堂上七人不跪,其實多半歸功於自己,準確說是皇帝賣了個天大顏面給徐驍,不過給了甜棗以後,就是幾下十分結實的棍棒伺候了,挖姚家牆角納入京城囊中,用破格提拔晉蘭亭來膈應噁心北涼,至於陳芝豹暫掌兵部,也不會耽誤他外封蜀王一事,無非是趙家天子太過青眼此人,才有錦上添花的舉動,這種行為,就像一個男人千辛萬苦追到手一個思慕已久的女子,恨不得把胭脂水粉金釵華裳一股腦都用在​​她身上,才能顯得自己心誠。再者,朝廷也萬萬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因為讓陳芝豹接手鐵桶一個的兵部,既能夠服眾,壓制那群桀驁不馴慣了的兵部官吏,也算給朝廷給顧劍棠都有台階走下,否則哪怕封爵顧劍棠為本朝僅有的大柱國,可兵部尚書如此權柄深沉的高位都交出去,若是無人接過燙手山芋,那也仍是太打顧劍棠的臉面了。歷來廟算之事,就要講究一個環環相扣。

徐鳳年按住腰間那柄北涼刀,自言自語笑道:“師父,難怪你講廟算有一刀一劍兩件法寶,袖裡藏刀的刀,口蜜腹劍的劍。”

徐鳳年走下台階,回頭望了眼大殿屋簷,當年有三人曾在屋頂對酒當歌。廣場上有幾名宦官來來回回,打掃地面,其中拾得幾名粗心官員的遺失玉佩,他們見到最後走出皇城大門的白蟒衣男子,都有些畏懼,不管此人聲名狼藉如何,畢竟是個帶刀早朝的主兒,不是他們這些小宦官可以招惹取笑得起。何況傻子也知道陳芝豹離開北涼後,異姓藩王北涼王落在誰手也就毫無懸念。徐鳳年走出大門以後,就看到明顯是在等自己的那一襲鮮紅蟒衣,許多官員都故意離遠了停腳,就等著看一場好戲。

孤身赴蜀的陳芝豹,又單槍匹馬入京師,眾人只會覺得這位新任兵部尚書手握再重的權柄,都不唐突。

人屠加三十萬鐵騎都扶不起的徐鳳年,眾人一邊倒以為這小子早點當個優哉游哉的駙馬,就萬事皆休。

徐鳳年走近以後,兩人並肩在牆根下行走,徐鳳年輕聲笑問道:“上次你入蜀,我沒來得及送行,不見怪吧?”

陳芝豹溫和道:“無妨,他日你做上北涼王,我也未必能去觀禮,兩不相欠。”

徐鳳年一笑置之。

陳芝豹不再白衣,換作身邊白頭男子一身白蟒華服,世事難料。離開北涼偏隅之地,一遇風雨便化龍的陳芝豹淡然道:“做得好北涼世子,有信心做得好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道:“如果做不好,難不成你來做?”

陳芝豹轉頭看著這個本就交集不多的北涼世子,笑道:“你的性子脾氣,的確像大將軍。”

徐鳳年開門見山問道:“當幾年兵部尚書才去蜀地封王?到時候還會遙領兵部?”

雖是生死大敵,但陳芝豹十分光明磊落,平靜道:“先是封王卻不就藩一兩年,然後就藩封王再違例遙領兵部一兩年,因此你還幾年時間積蓄實力。不過等我沒了耐心,北莽差不多也要大舉南下,到時候腹背受敵,你要是還沒能打通西域,就等著把大將軍積攢下來的家底都消耗殆盡吧。不過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只要守業失敗,徐家不得不逃亡西域,我肯定第一個截殺你。你死在梅子酒下,好歹對得起你的身份,總好過被朝廷暗中襲殺。”

徐鳳年一手滑過城牆,沒有說話。

原本公認油嘴滑舌的北涼世子沉默寡言,反而是常年不苟言笑的陳芝豹說話更多,“我等了那麼多年,沒有等到你死於橫禍,也不介意再等幾年,等你死於兩朝爭鋒的大勢。北涼三十萬鐵騎,該是義父的,就是他的,我作為曾經的義子,不好爭也不敢搶,可你一個連春秋戰事都沒有經歷過的人物,不是你如何精於韜光養晦,不是如何白絮其外金玉其中,就可以輕輕鬆松拿到手上的。天底下有很多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惜這一件,不算在內。”

徐鳳年手指觸碰著微涼的牆壁,平靜說道:“我等你。”

陳芝豹輕輕一笑,轉身離去。

既沒有罵起來,也沒有打起來,這讓旁觀看熱鬧的官員們都大失所望,紛紛急匆匆散去,以免落在新任兵部尚書眼中,給惦念記仇上。

徐鳳年則繼續沿著牆根走去,然後遇上了喬裝打扮過的隋珠公主,她在這裡守株待兔,然後很沒有驚喜地出言譏諷道:“就怕貨比貨,兩個人站在一起,真是雲泥之別,我都替你害臊。”

徐鳳年直截了當說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隋珠公主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徐鳳年突然手指了指牆頂,“快看,又有一隻麻雀。”

隋珠公主走過去就給徐鳳年踹了一腳,結果吃疼得還是她自己。出下馬嵬驛館的回宮路上,亡國東越的皇室成員張桓坦言北涼世子身手不俗,可趙風雅這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死犟性子,哪裡願意相信。

徐鳳年膽大包天地伸手捏住她精巧鼻子,遮住了那些星星點點的俏皮雀斑,打趣道:“這下子終於好看點了。”

趙風雅張牙舞爪,亂打一通,徐鳳年鬆手後不知死活說道:“就別一而再再而三對我使用名不副實的美人計了,我又不可能娶你當駙馬,難道你想嫁入北涼做王妃?”

趙風雅呸了一聲,氣勢洶洶道:“照鏡子瞧瞧你德行!”

徐鳳年瞇眼笑道:“小心你被嫁給陳芝豹。”

隋珠公主愣了一下,然後那雙秋水眸子中流溢著無法掩飾的恐懼慌亂。

徐鳳年轉身前行,說道:“我就是隨口一說。不過我向來烏鴉嘴。”

趙風雅追上去,對著徐鳳年後背就是狠狠一拳。

徐鳳年沒有反應,折向馬車方位。

隋珠公主咬牙切齒道:“你可知欽天監有六字讖語?鼠吃糧!蜀吃涼!”

徐鳳年轉頭笑道:“那你還不趕緊去做蜀王妃?”

趙風雅冷笑道:“你真能任由這種事情發生?陳芝豹一旦成為皇親國戚,你就算當上北涼王,能有一天好日子過?”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返身在她耳邊悄聲道:“徐驍還讓我捎話給你,萬一真被逼著送去西蜀,跟他說一聲。”

隋珠公主破天荒沒有爭鋒相對,跟著眨眼,低聲道:“沒騙我?”

徐鳳年一本正經說道,“當然是騙你的。”

趙風雅差點氣昏過去,嚷著打死你,好好一件雍容華貴的白蟒袍子,印上了無數腳印塵土。

她頹然無力靠著牆壁,只能眼睜睜那個混蛋漸行漸遠,咒罵道:“鼠吃糧,吃光你!蜀王殺涼王,殺死你!”

殊不料那個王八蛋走出去不遠,轉身張了張嘴,傳遞出無聲無息三字。

“是真的。”

趙風雅發現自己從未如此地不反感眼前仇家。

她告訴自己那是可憐他,誰讓他年紀輕輕就白了頭。

而且白頭以後,不難看,反而更好看了。

趙風雅皺了皺鼻子,沿著牆根蹲下發呆,有些想哭有些想笑。
ab336 發表於 2013-8-29 17:11
第十三章萬人擋我,一口唾沫

想要天下誰人不識君,很簡單,彈劾人屠。想要一夜之間享譽京城,很簡單,還是罵北涼王。躋身朝廷中樞的晉蘭亭無疑是最好的例子。皇城門外趙家甕兩座牌坊,退朝以後武臣入振武,文官入敷文,井然有序,各自去衙門處理朝政事務,不過很快就去而復還,除去一些京官大佬穩坐釣魚台,沒有理睬中軸御道上的紛擾,甚至大批恩蔭子弟都調轉馬頭,因為有大熱鬧可看了。國子監太學生先是幾十人攔住了白頭佩刀男子的去路,繼而是百人,千人,洶湧如過江之鯽,明日才入主國子監的晉蘭亭穩如磐石,安靜坐在路旁馬車內,袖手旁觀,已經卸去左祭酒的桓溫笑瞇瞇站在路邊,沒有刻意阻擋這股士子民心所向,只是不輕不重說了幾句類似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長輩嘮叨。國子監建築連綿不絕,規模在皇城和內城之間首屈一指,便是六部衙門也無法與之抗衡,歷來太學生一旦群情激奮,都成為朝廷極為頭疼的一樁事情,本就是朝廷自家孩子,罵了沒用,太學生中多的是飽讀詩書舌燦蓮花的高人,打重更是打不得,也不捨得,國子監已經隱約超過江南道士子集團,成為離陽第一大輸出朝臣的魚龍之地。

別說京城,就是整座離陽朝廷從未出現過如此有趣的一場對峙。

御道上聚集了數千名太學生,都是未來的國之棟樑,不出意外其中佼佼者更會成為離陽的中流砥柱,而且人數不減反增,陣型越來越壯大,佔盡天使第,自當氣勢如虹。國子監內許多天策祭酒根本勸說不住這些豪閥寒門出身皆有的得意門生們,何況勸說得也遠遠稱不上不遺餘力,大多數還是樂見其成,只是督學授業傳道的職責所在,才懶洋洋提上一嘴,幾個不拘小節喜歡跟太學生打成一片的祭酒,還打趣說著得空兒就去京城某地某街購買幾份解饞吃食回來,國子監官員的不作為,無形中助漲了太學生的氣焰,如此一股巨大的書生意氣,震動朝野,一些個毗鄰趙家甕的西楚老遺民見聞以後,也禁不住悲喜交加,難免感慨一​​句春秋大義轉入趙甕,理當離陽得天下。

這一方權重勢大,那一邊就愈發顯得孤苦伶仃惹人厭了。

北涼世子徐鳳年站在天下地軸線之上,摘下那柄從徐驍手上接過的北涼刀,刀不出鞘,雙手放於刀柄,拄刀而立。

他曾一人一劍守敦煌。他今日則是一人一刀站御道,獨擋萬人。

小半座國子監都湧入御道,堆積得密密麻麻,本以為這名紈絝子弟見著己方恢弘聲勢後,就會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哪曾想還真打腫臉硬扛上了,正好,要不然他們也沒了發揮餘地。聽聞退朝返回的國子監祭酒們說此子竟然佩刀上殿,簡直就是荒謬至極,他們惹不得二皇帝徐瘸子,惹不起離涼入蜀再赴京後眾望所歸的陳芝豹,還不敢教訓這個順桿子往上爬的無良世子?今天不說唾沫淹死他,也要讓他留下那柄臭名昭著殺人如麻的北涼刀!

一名儒生踏出一步,怒容詰問道:“聽聞北涼放出風聲,你在弱水河畔殺北院大王徐淮南,在柔然山脈殺提兵山第五貉,你可敢對天發誓,所傳不假?!”

徐鳳年默不作聲。

儒生向前走出三步,痛打落水狗,掐住七寸,追問道:“別說殺二人,你徐鳳年何時去的北莽?可否說來一聽?”

眾人眼中的北涼世子,絕大多數人皆是頭一次親眼目睹,若非是知曉人屠嫡長子的身份,又有無數北涼境內士子赴京,訴說痛罵此人的荒唐行徑,否則換成平時路上偶遇,恐怕都要心生嫉妒,或是暗讚幾聲好風流的俊哥兒,委實是皮囊好得無法無天了,尤其是當他身穿一襲御賜五爪九蟒的藩王世子補服,真是有那麼點卓爾不群的意味。只是這人劣跡斑斑,罄竹難書,先帝駕崩時,清涼山上竟是燈火輝煌,歌舞昇平,滿城皆知。上次遊歷江南,竟是用馬拖死了一名才學醇厚的名流士子,更在廣陵道上指使扈從大開殺戒,血流成河。及冠之後,也不見任何收斂,身上全無半點溫良恭儉,只聽說北涼王府梧桐院每日都有投井自盡的貞烈女子,只聽說近年來尚未等到世襲罔替,就已經開始販官賣爵,按官帽子斤兩去賣,再拿去青樓一擲千金買笙歌,這樣的膏粱子弟,如何有資格佩刀上殿?豺狼當道,置天下讀書人於何地?

那位在國子監中一直以擂台辯論無敵手著稱的儒生,沒有因為那白頭男子雙手拄刀的虛張聲勢而絲毫露怯,只是覺得滑稽可笑,這裡是天子腳下,是天下​​拱衛的泱泱京城,豈能容你一個腹中空空的外地佬來這裡抖摟威風!儒生再次重重踏出三步,其不畏權貴的文士風采,令人傾倒,身後不斷厚實的陣型隨之上前三步,聲響沉悶,春秋那些只知爭搶權勢的武夫讓神州陸沉,我輩書生就要拔回神州齊五嶽!儒生只覺得胸中浩然正氣要直衝雲霄,抬起手臂直指不作聲的白衣男子,厲聲道:“大秦皇帝坐擁天下全盛之力,仍受制於匹夫,我離陽豈可步其後塵?!朝廷處處敬你北涼一丈,北涼何曾一事敬朝廷一尺?天禍小人,使其得志!”

北涼刀悄然入地一寸,徐鳳年淡然笑道:“刻薄之見,君子不為。”

聲音不大,卻是御道都清晰入耳。少數識貨者頓時刮目相看。

儒生朗聲譏笑道:“君子二字從你口中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鳳年,你既然不願正面回答我那兩問,我便再問你一問,你可想知道自己這些年在北涼的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果不其然,國子監近萬人太學生只見他傢伙啞口無言,根本不敢接話,更沒有膽量反駁。

晉蘭亭提著車簾子,嘴角冷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徐鳳年也有今天,當年在北涼境內,讓我那般受辱,活該你有今天被萬人唾棄白眼!等我進入國子監,更要讓你​​徐鳳年和徐驍父子二人一同在史書上聲名狼藉,遺臭千百年!以後等我晉三郎也如張首輔這般有了遍布朝野的門生,再去編撰史書,少不得讓你們二人淪為奸佞賊子!

老爺子桓溫個頭不高,只得揀了個石墩子站上去,伸長脖子望去,也沒誰會覺得這位老翁是在幸災樂禍,只是覺得桓祭酒一如既往的詼諧智慧。連初入國子監的太學生都對那北涼世子無比輕視,自覺高過一等,何須坦坦翁桓溫上心?不過瞧著桓老爺子言笑晏晏,外人也不知在官場上老而彌堅的老人心中真正所想。

北涼刀卻已入地三寸,徐鳳年雙手僅是虛按刀柄。

儒生如得天助,雖仍是無官家身份的一介書生,但氣勢驚人,繼續前行,距離那北涼世子不過百步路程,正要再出聲聖人教誨和道德文字,不曾想那裝聾作啞的白頭世子竟然率先發難,“入釘唯恐不深,拔釘唯恐不出。”

太學生多得是擅於言語含蓄的聰明人,一听就知道這是在譏諷朝廷對北涼卸磨殺驢。徐鳳年繼續平靜說道:“我只知春秋之中,徐驍麾下士卒戰死沙場三十多萬,嘉和年間征伐北莽,馬革裹屍又十餘萬,隨後十年中,又有八萬餘人戰死。你們罵我徐鳳年無才無德無品無志,都無妨,可又何曾記得這五十萬人埋骨何處?國子監數万讀書人,終年佳篇頌太平,可曾為五十萬人做祭文一篇?”

儒生漲紅了臉怒道:“五十萬人為國捐軀,死得其所,與你徐鳳年何關?”

徐鳳年平聲靜氣道:“我將為中原大地鎮守西北,北涼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萬鐵騎一蹄之禍。”

儒生正要詰難一番,徐鳳年卻已經輕輕拔出北涼刀。

借萬人之憤,養一刀之意。

御道一瞬撕裂兩百丈。

御道中央人仰馬翻,好不熱鬧,許多太學生艱難狼狽地爬出溝壑,罵聲喧沸。

徐鳳年懸好涼刀,沿著那條養意一刀劈就的鴻溝邊緣,緩緩前行。

經過那名戰戰兢兢的儒生身邊,徐鳳年目不斜視,只是輕輕笑道:“我殺沒殺第五貉,等你死了自己去問。”

儒生嘴唇鐵青發紫,一屁股坐在地上。

車廂內晉蘭亭好像看到那北涼世子冷眼瞥來,嚇得手腕一抖,摔下簾子。

國子監右祭酒大人臉色蒼白,色厲內荏道:“徐鳳年,我晉蘭亭有今日成就,與你無關!你休要恃力猖狂!”

站在石墩子上的桓溫揉了揉臉頰,喃喃自語:“雖千萬人吾往矣,不是儒士勝儒士。好一個坐鎮西北,只為百姓守國門啊。”

暢通無阻輕鬆穿過萬人太學生,白衣白頭男子步入馬車前,這個曾經對六百北涼老卒久久彎腰不肯起的北涼世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轉身面朝先前意氣風發的國子監萬人,重重吐了一口唾沫。()
ab336 發表於 2013-8-29 17:18
第十四章來一壺北涼酒

尚未立冬,便已是一場鵝毛大雪,給太安城這位雍容婦人披上了一件白狐裘。

這小半旬內,京城轟動不止,各種封賞擢升不提,還有北涼世子膽大包天破壞御道,言官彈劾奏章飛似天上雪,都石沉大海,沒有一次被御筆硃批。城內道觀真人都說是徐鳳年憑恃假借陰怪之力,必不為舉頭三尺神明所喜,言之鑿鑿,讓忙碌著補冬習俗用以感謝老天爺的市井瓦舍百姓們都深信不疑,除此之外,還有一場轟動京城的盛事,兵部侍郎盧白頡跟三戰三敗的外鄉遊俠兒在按鷹台比劍,天子親自准許盧愛卿告假一日,雙方登上按鷹台比劍之前,恰好落雪伊始,一身寒儒裝束的盧侍郎負劍霸秀飄然而至,不愧一劍滿仙氣之說,一些個原本覺著這位江南盧氏成員不夠資歷擔任兵部權臣的京城人士,那一日也都為尚未出劍的盧白頡文雅氣度折服,然後便是那吊兒郎當的劍士登台,總算換了一身不那麼邋遢的光鮮行頭,這傢伙先敗吳家劍塚女子劍侍,再敗京城劍術宗師祁嘉節,三敗於東越劍池白江山,已經有了溫不勝的名頭,說來奇怪,這傢伙相貌氣度不討喜,尤其是不得女子青睞,可灰頭土臉連敗三場以後,在市井底層卻是極為受到歡迎,甚至許多軍卒甲士也都高看一眼。

當溫不勝慢悠悠登台時,圍觀百姓中便有中氣十足者高聲吆喝溫不勝這次總該贏一次了吧,姓溫的落魄劍客當場便回罵一句去你娘的!觀戰人士三教九流,女子不管年幼年長,大多皺眉嫌棄,倒是粗糲的大老爺都轟然喝彩,為其搖旗吶喊。這一次比劍,按鷹臺本就是賞雪觀景的好地方,加之盧白頡有顯赫的官家身份,更有傳言幾位皇子都會微服輕車簡從悄悄來到按鷹台,更有聲色雙甲的大美人李白獅大張旗鼓親臨,故而比起前三次較技都來得人聲鼎沸,但誰都心知肚明,其實他們都在好奇期待那名佩刀的北涼世子露面,那日朝會退朝以後,姓徐的藩王子弟僅是跟國子監鬥了一場,對升斗小民來說怎麼能過癮夠勁,就想著這次大鬧會按鷹台,被京城官宦子弟糾纏上,惡人惡狗鬥成一團才精彩。

徐鳳年在比劍之前,本來已經走出下馬嵬驛館,準備乘車前往按鷹台湊個無傷大雅的熱鬧,只是看到一個窮酸至極的老儒士蹲在龍爪槐下,惴惴不安。徐鳳年啞然失笑,猶豫了一下,返回驛館後院,讓青鳥溫了一壺黃酒。徐鳳年過目不忘,記得驛館外頭守株待兔的老書生是誰,當年離開徽山船至江畔,恰逢二姐徐渭熊從封山五百年的地肺山攜龍砂去往上陰學宮,這個叫劉文豹的南唐遺民得到徐渭熊一個雜而不精的評點,毛遂自薦時張口閉口便是張鉅鹿趙右齡王雄貴元虢韓林等諸位當朝顯貴權臣,揚言要以相權入手剖析廟堂大事,徐鳳年當時不喜老書生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給他吃了閉門羹,沒料到這老兒落葉歸根返鄉以後,就腿腳麻利地跑來京城堵自己了,功名利祿心之重,可見一斑。

臨近中午時分,捉驛童梓良和小女兒童年端著幾隻分量十足的紅木食盒步入院中,快立冬了,京城這一塊時興燉羊肉和餃子,除了這兩樣還有一盆香氣流溢的嫩姜老鴨,徐鳳年換了一身便服,坐在屋簷下賞雪,看到父女二人送來午飯,走去幫氣喘吁籲的清秀女子拿過略顯滾燙的食盒,尋常人家用不起這等幾近皇木材料的昂貴食盒,童梓良也是跟人借來,總得襯得上北涼世子的身份才能安良心。相貌不似童梓良那般五大三粗的婉約女子紅著臉交出食盒後,雙手纏扭在身後,微微抹去指尖的灼燒感覺。自打世子殿下知曉她的名字後,總拿小年來取笑自己,這讓她總是羞赧難當。青鳥已經搬出桌凳擱在簷下,徐鳳年笑著招呼童梓良和童年一起就餐,童梓良萬萬不敢,擺手推託,仍是敵不過世子殿下的堅持,只得逾越規矩地坐下,跟女兒正襟危坐在一條長凳上,徐鳳年青鳥軒轅青鋒各坐一方,掀開食盒蓋子,熱氣騰騰,童梓良拿起筷子前,小聲禀報導:“殿下,驛館外有名老儒生守在樹下。”

“來,小年​​,我是客人,你們主人先嘗。”

徐鳳年拿筷子撕開姜味不掩肉香的燉鴨,夾起一塊先放入年輕女子碗中,打趣了一句,然後對童捉驛點頭道:“我知道那人身份,驛館這邊不用理會。”

童梓良點了點頭,見身邊女兒怯生生紅著臉不敢動筷子,也有些笑意,之所以經常帶她來這座院子,沒有什麼心機,只是單純想讓自己孩子多見識見識大將軍的嫡長子,說來奇怪,童年前頭的幾個哥哥姐姐,來到院子一次以後,就不敢或是不願來了,這讓童梓良到家可是發火摔了碗筷的,可兒女長大成人,也就不再是小時候老爹一瞪眼一聲訓就能聽話的了,既然最小的女兒不怕,童梓良高興還來不及,自然樂得撮合機會,至於女兒那點情竇初開的思慕,童梓良一個粗人,即便看在眼裡知道在心裡,也不知如何去說破,只當殿下在下馬嵬住不長久,年歲一長,也就院中這場大雪一般,不用清掃,便自行化去。

吃過了豐盛午飯,童梓良起身離去,叮囑女兒慢慢收拾碗筷,徐鳳年望著院中老槐迅速鋪上了一層雪墊子,轉頭對青鳥說道:“拿一袋子銀錢,丟給院外的劉文豹,什麼都不要說。”

青鳥點頭,回屋裝了一小囊碎銀,輕輕出院。軒轅青鋒看著桌上還剩下的食物,問道:“一飯之恩,可比一袋銀子來得禮輕情意重。你就這樣收買人心?是不是拙劣了一些?”

徐鳳年笑著搖頭道:“豪閥養士,就如風流名士調教青彾小婢,或者熬鷹馴馬,如出一轍,得先磨去傲氣,但不能連骨氣一併磨去。我不可能對誰都廣開門路,總得先知道這些為榮華富貴奔波勞碌的傢伙,到底有幾斤傲氣有幾兩骨氣。那劉文豹要是摔下銀子氣憤而走,臨走不忘罵我幾句不識貨,那就是傲氣遠重骨氣,這種迂腐書生,活該他一輩子沒辦法出人頭地。可他如果收下了銀錢,卑躬屈膝,乞求青鳥見我一面,放話說自個兒有多少真才實學,我還真不稀罕。北涼不需要錦繡文章歌功頌德之輩,在那塊貧瘠土地上,死板書生活不長久,奸猾讀書人又於北涼無益。我們來賭一睹,這個劉文豹是何種作態?小賭怡情,一百兩黃金,怎樣?”

一旁豎起耳朵的童年聽到百兩黃金後,張大嘴巴,驚訝得說不出話。

軒轅青鋒冷笑道:“行啊,我賭這老腐儒根本不接過那份'嗟來之食',置之不理,繼續在雪地裡枯等。”

徐鳳年搖頭道:“那我賭他接過了銀子,然後繼續等我回心轉意。”

青鳥快步返回,輕聲道:“劉文豹收下了銀錢,說先回去填飽肚子買件暖和的貂裘子,再來等公子。臨行前還問我驛館內可有殘羹冷炙,要是有,他剛好省下一筆開銷。”

童年掩嘴一笑。

軒轅青鋒嘖嘖道:“這老頭兒臉皮硬是可以,跟你物以類聚,以後八成會相談甚歡。”

徐鳳年哈哈笑道:“就算咱們都沒輸沒贏。接下來我們再賭一場?賭注再添一百兩,就賭這個劉文豹能等幾天?當然前提是這之前我不理睬他。”

軒轅青鋒平淡道:“那我得先知道你會知道在京城逗留幾天。”

不等徐鳳年回答,她便胸有成竹說道:“我賭老頭兒你留京幾日,他便等上幾日。”

徐鳳年站起身,伸出手掌接住沁涼雪花,“但願是我輸了。兩百兩黃金換一名真士子,北涼不虧。”

徐鳳年站在簷下,伸出手去接雪,不知不覺接了一捧雪。

同為“小年”的女子看得目不轉睛,怔怔出神,等他轉身望向自己詢問,她猶渾然不知。

軒轅青鋒揀選了一條藤椅躺著,搖搖晃晃,扶額觀雪。

徐鳳年伸手在溫婉女子眼前揮了揮,一臉暖意,她終於還魂回神,羞愧得恨不得鑽入雪堆裡,徐鳳年知她臉皮薄,跟身邊躺在躺椅​​上那位是截然不同,重複了一遍:“聽說你學琴,借我一次?”

她咬了咬嘴唇,點頭道:“我這就幫公子去取琴。”

徐鳳年溫顏笑道:“走慢些不妨事。”

女子雖然使勁點了頭,可仍是轉身就跑,顯然當做了耳邊風鬢角雪。

軒轅青鋒扯了扯嘴角,緩緩吐出二字,“痴心。”

女子捧琴跑得急促,摘去裹佈時依然十指顫抖,徐鳳年一聲謝過,接了這把並不如何值錢的新琴,一抹袖,十二飛劍懸停做琴台。

徐鳳年閉上眼睛,手臂懸空,不急於撫琴。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試聽誰在敲美人鼓,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星斗滿天,誰睡也?

徐鳳年低頭時,眼眶泛紅,不為人知地嘴唇微顫。

一手猛然敲響琴弦。

一支煌煌北涼鎮靈歌。

雪中​​琴聲陣陣,如那北涼鐵騎的馬蹄如雷。

下馬嵬驛館龍爪槐下,蹲著一位老儒士,拿銀錢從當舖買了件掉毛老貂裘,正往嘴裡塞著肉包子,聽聞琴聲後,緩緩停下狼吞虎咽,靠著冰涼老槐樹,閉上眼睛,輕聲道:“來一壺綠蟻該多好。”
ab336 發表於 2013-8-30 11:45
第十五章一個福字,三說徐鳳年

僻靜小院,不醃酸菜時喜歡閉眼的劍侍翠花站在屋簷下“賞”雪,青衫劍客吳六鼎蹲在台階上等那王八蛋比劍歸來,風雪漫天中,用他銀子去換了一身潔淨衣服的遊俠兒推門而入,吊兒郎當,入門後拍了拍肩頭積雪,吳六鼎哪壺不開提哪壺,問道:“溫不勝,又輸了?”

腰間多了一柄佩劍的木劍溫華瞪眼道:“怎麼說話的,六隻缸,你就是個吃娘們軟飯的,要是沒翠花沒酸菜,看我不削死你。”

對此並無異議的吳家當代劍冠笑瞇瞇道:“呦,哪兒撿來的劍,瞅著不含糊啊,給我過過眼。”

溫華大大咧咧道:“老子的劍,就是老子的小媳婦,你隨便摸得?”

翠花嘴角翹起,本就是玩世不恭性子的吳六鼎嘖嘖道:“那你這次弄了個新媳婦回來,不怕喜新厭舊,舊媳婦吃醋?”

溫華一拍木劍,“瞎扯,老子向來喜新不厭舊,不對,是喜舊不喜新。這把新劍的名堂大得很,說出來怕嚇死你。不過劍是好劍,比起我這柄相依為命十來年的木劍,還是差遠了。”

溫不勝終歸不負眾望,還是沒能勝下一場比劍,不過這一次相較前三次落敗,總算打了個平手,事後棠溪劍仙還將古劍霸秀相贈,那哥們也不含糊,二話不說就接過掛在了腰間,京城都習慣了這傢伙比劍前掏褲襠的不雅做派,跟祁嘉節比劍時還要傷風敗俗,找上門去比劍,遞了兩劍,穩居京城第一劍客多年的祁嘉節正要還以顏色,溫不勝就開始嚷嚷認輸不打,然後屁都不放一個,也不說什麼客氣話,一溜煙跑得沒影,不說觀戰的江湖人士目瞪口呆,就連祁嘉節本人都哭笑不得,被兩劍驚出一身冷汗,辛辛苦苦扛下劍勢劍意俱是出類拔萃的兩劍,之後就看到那小子招呼不打就滾遠了,觀戰的老百姓們笑成一團,往死裡喝倒彩。

吳六鼎瞥了一眼盧白頡的霸秀劍,笑道:“幾萬把木劍,也換不來一把棠溪劍爐的鑄劍。落在你手上,真是遇人不淑,可憐了霸秀,媚眼給瞎子看。”

溫華今天心情好,不跟六隻缸一般見識,小跑到屋簷下躲雪,抖了抖衣袖,然後轉頭望向明明不瞎卻裝瞎的女子劍侍,問道:“翠花,咋還不給你溫哥哥溫大俠上一碗酸菜面,你也太不講究了。以後等我出名了,你就算求我吃你的酸菜面酸菜魚,也得看我心情。”

平時不睜眼,蘆葦蕩一役睜眼便學得李淳罡兩袖青蛇六分神意的女子扯了扯嘴角,轉身就去下面。溫華蹲在吳六鼎身邊,小聲嘀咕道:“六缸啊,當你是小半個朋友,我才跟你說心裡話,翠花長得是一般般,遠比不上我喜歡的李姑娘,可翠花脾氣好,你又吃不膩歪酸菜,反正你小子一輩子沒的大出息,跟她在一塊湊成一對,算你佔了天大便宜。”

吳六鼎笑道:“就許你溫不勝有出息,不許我吳六鼎有成就了?”

溫華也從不忌諱言語傷人心,說道:“你不行,比翠花差遠了,我溫華看人看劍,奇準無比。”

吳六鼎氣笑道:“要不咱們比一場?”

溫華如同野貓炸毛了,“呦,有翠花給你撐腰,膽氣足啊,比就比。不過事先說好,我一招輕輕鬆松贏了你,你別翻臉讓我搬出院子,也不許跟我提馬上還你買衣服的銀錢,還有,你得把你那間大屋子讓給我住,我溫華如今是名頭響徹京城的大劍客,衣食住行都得跟上……”

吳六鼎被溫華的嘮叨給折騰得完全沒了脾氣,那點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爭強鬥勝之心迅速煙消雲散,無奈道:“比個屁,不比了。贏了你溫不勝,我也沒半點好處,萬一輸了才是真掉茅坑里。”

溫華哈哈大笑,一巴掌使勁拍在劍塚劍冠的肩膀上,“怕了吧,沒事,不丟人!”

吳六鼎懶得跟這傢伙廢話,閉口欣賞院中不斷撲落的鵝毛大雪。

溫華突然想到一事,摘下木劍,彎腰在積雪上一絲不苟刻下一字,轉頭問道:“六缸,認識不?”

雪地上一個福字。

吳六鼎白眼以對。

溫華自顧自笑道:“當年我跟兄弟一起闖蕩江湖的時候,偷了地瓜烤熟大吃一頓後,一起在荒郊野外舒舒服服拉屎,閒來無事,他就拿樹枝寫了這麼一個字。你知道他是咋個說法?”

吳六鼎淡笑道:“一個福字也有說法?”

溫華一臉鄙夷道:“福字,便是衣,加上一口田。意思是啥,你懂?衣食無憂,就是天大福氣!這裡頭意思可大了,你六隻缸自然不懂的。我那兄弟別的不說,歪歪腸子多,相貌嘛,沒天理地比我還來得英俊,不過偏門學問也大,給他一身破爛道袍就能裝神弄鬼騙人錢財,還可以在小巷弄裡跟人賭棋,要不就是幫人寫家書,字寫得那叫一個漂亮,不是老子誇海口,咱們每次拉屎撒尿,都是那懂風水的小子指了塊風水寶地才解褲腰帶,你說我跟他那樣行走江湖,雖說窮酸了點,可牛氣不牛氣?”

吳六鼎看著大雪下墜要掩蓋那福字,都給身邊遊俠兒拿劍揮去,好似一劍斷了天地相接的元氣,輕輕笑道:“這些天除了聽你吹噓自己劍法如何厲害,再就是聽你說這個叫小年的公子哥,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溫華破天荒正兒八經道:“六缸,兩件事,你記住了,不許碰我的木劍,再就是不許說我兄弟壞話,我說他好話的時候你愛听就聽,不愛听就摀住耳朵。”

吳六鼎笑臉溫醇道:“愛聽,你說。”

翠花端來一碗筋道十足酸菜面,溫華收回木劍,接過碗筷,幾嘴功夫就解決掉一碗,還給劍侍,舔著臉笑道:“再來一碗再來一碗,翠花你手藝,不去當廚子可惜了,練啥劍,以後跟六缸開一間小飯館,我天天給你們撐場子,你想啊,那時候我肯定是天下有數的劍術宗師了,我去給你們捧場,生意保准興隆,你們倆晚上就等著躲在被窩裡數白花花銀子吧。”

吳六鼎撫摸著額頭,實在是很想一腳踹死這個王八蛋,才吃過人家的酸菜面,都還想慫恿著翠花不要練劍,好不遮掩他的風頭。倒是翠花輕輕淺淺笑了笑,轉身又去給溫華煮麵。

望著大雪中那個漸漸消弭的福字,溫華抹過嘴,感慨道:“我答應過教我練劍的黃老頭,要替殺過一人,然後我就不跟他廝混了,好好跟李姑娘過日子,她說等我做成了天底下最有威名的劍客,就嫁給我。我想呢,跟翠花祁嘉節和白長江都打過了,這不就成了京城第一出名的劍師了嘛,其實也不算太難,再磨礪個幾年,出了京城找六七八九十個劍道宗師劍術名家,比完一圈劍,也就有臉面跟她提親了。我除了小年這麼一個兄弟,也沒啥朋友,到時候你要願意,就來喝喜酒,不願意拉倒,反正老子也不稀罕你那點禮金。”

吳六鼎點了點頭,平靜道:“我曾經在江面上一竿子掀船,攔截過一個年輕人,後來襄樊城那邊,又差點跟他對上,不湊巧,他也叫徐鳳年,是北涼的世子殿下。”

溫華哈哈笑道:“北涼世子?那我的小年可比不上,我這個兄弟啊,也就是尋常殷實家境裡的公子哥,出門遊學,混得跟我一樣慘。”

吳六鼎瞇眼笑道:“萬一是同一個人?”

溫華大手一揮,毫不猶豫道:“不可能!”

停頓了一下,木劍遊俠兒笑道:“是了又如何,就不是我兄弟了?”

溫華襠下有些憂鬱了,伸手掏了掏,嘆息道:“萬一萬一真是,我那春宮圖可就拿不出手了啊。”

小院外的巷弄,積雪深沉,一腳踏下便會吱呀吱呀作響。

一輛尋常裝飾的馬車停下,簾子掀起一角,坐著一個老頭,和一名被譽為聲色雙甲的絕美女子。

入評胭脂榜的女子微笑道:“讓他殺徐鳳年?”

正是那黃老頭的老人,臉色平靜點了點頭。

絕色美人腰間掛有一隻白玉獅子滾繡球的香囊,得到答案後輕輕嘆氣。

老人姓黃,名龍士,自號黃三甲。

他面無表情道:“見過了溫華,盡量表現得賢良淑德,晚飯由你親手下廚,他給你送行時,就無意間'多嘴'說一句你仇家在北涼,但具體是誰,先別說,省得弄巧成拙,壞了我佈局。”

這頭天下名妓奪魁的白玉獅子嫣然笑道:“那北涼世子那邊,我該如何做?”

黃三甲笑道:“我自會安排你在合適時間合適地點與他見上一面,到時候你的清白身子,徐鳳年就算不要,你也不能再有。”

李白獅收斂笑意,平淡道:“我的性命都是恩師你給的,何妨那點清白。”

老頭兒盤膝坐地,說道:“溫華不重義,只重情。可天下情之一字,分男女私情和兄弟之情,我倒要看看,這小子捨不捨得拼去他有望成就陸地神仙的劍,捨去他心愛的女子,去換一份短短一年結下的兄弟情。”

她下車後,攏了攏披在身上的雪白狐裘,默念道:“可憐。”

院中福字已不見。
ab336 發表於 2013-8-30 11:54
第十六章一人想贈劍春秋,一人折劍出江湖

大雪不願歇,好似哪家頑劣孩子的哭不停休。

下馬嵬驛館後院,龍爪槐掛滿了白色。

少年死士戊在院子裡堆了個雪人,取了兩塊木炭做眼睛。

徐鳳年見軒轅青鋒躺在藤椅搖搖晃晃,十分愜意,不讓她獨樂樂,又托童捉驛添搬了一條藤椅進院子,兩人在簷下躺著閒聊。

童梓良送椅子的時候,徐鳳年問了幾句有關兵部侍郎盧白頡跟人比劍的盛況,此時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語:“姓溫,挎木劍,你娘的該不會是溫華吧?”

軒轅青鋒冷笑道:“就他?”

徐鳳年不樂意了,斜眼道:“溫華怎麼了?當年你我他三人在燈市上碰頭,我手無縛雞之力,你好到哪裡​​去了?如今我又如何?竊取所謂的儒家浩然,來養刀意,再藉力於元嬰,就在御道上一氣撕裂了兩百丈。再說說你自己?”

軒轅青鋒默不作聲。

徐鳳年突然笑道:“這次帶你來京城,躲不過那些躲躲藏藏的眼睛,也算你第二次遞交投名狀,回頭我找機會補償你。”

軒轅青鋒轉頭玩味笑道:“才發現跟你做生意,實在是不怎麼虧。”

徐鳳年微笑道:“那是。”

軒轅青鋒好奇問道:“你這次入京帶了一柄北涼刀,為何不帶春雷了,而只是帶了那柄春秋。”

徐鳳年平淡道:“才二品內力,帶那麼多兵器做什麼,當我是開兵器鋪子的嗎?”

軒轅青鋒嗤笑道:“你這話真是睜眼瞎話了,十二柄飛劍算什麼?”

徐鳳年無奈坦白道:“春秋劍在我手上,很為難。”

軒轅青鋒刨根問底道:“怎麼說?”

徐鳳年輕輕吐氣,吹走幾片斜飛到簷下的雪花,平靜道:“不知為何,春秋時不時會有顫鳴。”

軒轅青鋒不再追問,她對那柄劍沒有半點覬覦之心。

徐鳳年自顧自說道:“這柄劍,我一開始是想送給羊皮裘老頭的,後來他死了,我想著送給鄧太阿也好,也算回禮。不過估計他也不會收下,而且這輩子也未必能見上一面了,就想著萬一,萬一見到了溫華那小子,乾脆送他好了,出門擺闊,他也容易拐騙女子。”

一襲紫衣的軒轅青鋒躺在椅上,閉上眼睛,“真不知道你堂堂北涼世子,為何那麼在意一個沒出息的浪蕩子。”

徐鳳年笑瞇起那雙丹鳳眸子,這些天心中陰霾一掃而空,輕聲道:“不懂就對了。”

狐裘女子輕叩門扉,始終蹲在簷下發呆的吳六鼎皺了皺眉頭,鬆開以後懶洋洋說了一聲請進,李白獅低頭跨過柴門,朝吳家劍冠施了一個萬福,風情萬種,卻媚而不妖。吳六鼎朝屋裡頭喊了聲溫不勝有人找,正趴在床上欣賞霸秀古劍的溫華挎好木劍,罵罵咧咧走出,看到院中女子,愣過以後大驚喜,也不掩飾什麼,訕笑著小跑過去,在她身前幾步停下,說道:“李姑娘怎麼來了,事先說一聲,我也好跟六缸借錢,找個大些的地方待客。反正借他十兩是借,一百兩也是藉,江湖兒郎相逢是緣,就不能小家子,你說對不對,路邊撿來的六隻缸?”

吳六鼎看到那個朝自己使勁使眼色的無賴遊俠兒,只是翻了個白眼,側身望向另一邊院牆。李白獅手裡挽著一竹籃子新鮮果蔬,籃子裡還有幾尾用鑿冰出湖沒多久的鯉魚,一根草繩串鰓而過,都還能活蹦亂跳。她柔聲道:“吃過了沒,要是沒吃,這趟我不順路,不過可以順手給你做頓飯。”

才兩碗酸菜面下肚的溫華撓頭道:“吃了兩碗麵條,不過不頂事。”

李白獅嫣然一笑,“這就給你做去,不合胃口就直接說,下回也好將功補過。”

溫華嘿嘿道:“放心,我這人最不矯情,向來有話直說。”

她輕輕看了他一眼,溫華想起兩人初見,啞然失笑。她往里屋走去,恰好跟劍侍翠花擦身而過,女子之間也就是點頭即止,京城名士見上一面都難的李白獅竟然真下廚去了。吳六鼎蹲著,翠花站著,溫華手足無措地在房門口進退失據,猶豫半天還是來到吳六鼎身邊,靠著紅漆早已斑駁剝落的廊柱,大雪紛飛,溫華練劍以後,成就高低自己不知,但最不濟如今不懼這份寒意,但仍是下意識收了收袖子,過慣了窮日子的小人物,每逢冬季大雪,衣衫單薄,無處可躲,那可就是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把老天爺揪下來揍一頓,別說李白獅身上那件價值千金的裘子,寒苦人家一爐子炭都捨不得燒,溫華當年寄人籬下,跟哥哥嫂子一起熬歲月,嫂子嫌棄他不務正業心比天高,哥哥總護著他,但難免被嫂子嘮叨,而溫華也知道自己的德行,嘴巴刻薄,說話毒辣,從未說過幾句好話給嫂子聽,其實她人不壞,那麼多年讓自己白吃白喝,就是說話難聽一些,卻也從未想過真把他趕出家門去吃苦,於是哥哥就里外不是人,溫華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偷雞摸狗的勾當乾了不少,然後就撞見了小年,當時一起在瓜農地裡偷瓜,雙方都心虛,鬥智斗勇了半天,才他娘知道是一路貨色,那塊瓜地就徹徹底底遭了災,這算不算不偷不相識?廝混在一起後,小年總取笑他見了任何一個有胸脯有屁股的女子就餓虎撲食,這樣的一見鍾情不值錢,溫華對情情愛愛哪裡懂,只是就跟餓瘋了的人見著饅頭就是天底下頂可口的美食一個道理,那次慘淡卻不孤單的遊歷中,一見鍾情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兩人離別時,小年說了一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文縐縐的,溫華當時眼睛泛酸,加上也覺得總跟著他蹭吃蹭喝不算個事,也就痛痛快快轉過身,獨自遊歷江湖,一路往西北走去,然後在襄樊城附近遇上了此時鳩占鵲巢的李姑娘,初次見到她,是她從一輛豪奢富貴的馬車裡走下,將一塊銀子彎腰放入斷腿小乞兒破碗中,溫華當時看到她不光給了銀子,還笑著摸了摸小乞丐的腦袋,那會兒,溫華就告訴自己這次一見鍾情,是他最後一次了。因為最喜歡講歪理還讓人服氣的小年說過一句話,女子漂亮一些不算了不起的大事,漂亮女子心地好,不搶回家當媳婦好好心疼,活該天打雷劈!溫華當時奮不顧身就衝了上去,當街攔下馬車,照舊是市井潑皮調戲良家女的三板斧路數,沒啥新意,小姐芳名小姐芳齡家住何處,不過溫華還添了一句,說自己是立志於練劍練成絕頂劍客的遊俠兒,他不耍無賴,只想著姑娘能多等上幾年,等他練出個大名堂,若是幾年以後杳無音訊,那就不用等他了。溫華一開始覺得傻子才信自己這番誠心話,可那姑娘還真就自報姓名了,還問他自己是青樓女子,不嫌棄?溫華說不嫌棄,然後她就說等他三年。她果真等了他三年,再見面,已是泱泱京城,他遭受白眼無數的溫華哪怕被嘲笑溫不勝,可好歹再沒有小魚小蝦都可以不把他當盤菜,溫華練劍,不求利不求錢,只求名,只求那一口憋了太多年的氣,徐鳳年說人這輩子吃喝拉撒還不是最平常的事情,而是那一呼一吸,什麼時候最後一次只呼不吸,便是人死卵朝天了,那會兒,那死前呼出的一口氣,得爺們!好像還有酒入豪腸吸劍氣張口一吐摧五嶽的說法,前半段說得直白,溫華記得一清二楚,後半段酸文了,他也就記不太清楚,跟黃老頭練劍以後,他便一直狠狠憋氣,咬牙想著如何他日一口吐氣,就讓江湖震動,讓那李姑娘青眼相加,讓小年覺得他溫華這個兄弟沒有白結交!

新鄧太阿的桃花枝是舉世無敵的殺人劍,溫華不想學。老劍神李淳罡的劍為後人逢山開山逢水開水,他又學不來。溫華只想練自己的劍。想練了劍,娶上心愛的媳婦,過安穩日子。再跟兄弟徐鳳年好好相聚,把那一年欠下的酒欠下的肉欠下的情,都慢慢還上。

李白獅做了一桌子飯菜,色香味俱全,看得溫華不餓也餓了,狼吞虎咽。

她僅是夾了幾筷子素菜,便不再動筷子,只是看著這個年輕男子,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

倒是溫華給她夾了一筷子,笑道:“多吃一些,身體要緊,吃胖了也無妨,反正你長得太好看了,稍微不好看一點,不打緊。”

李白獅這回終於笑了。

陋巷陋室一頓飯,很快臨近尾聲,她不忘如勤儉持家的婦人收拾乾淨碗筷,只挽了那隻籃子離去,溫華當然要送行,可她只他送到院外巷子。

一路無言。

拐角之前,她柔聲說道:“溫華,記得要當天下最有名的劍客,你答應過我的。”

溫華重重點頭道:“這個你放心,我就算去殺皇帝也敢,大不了跟你一起浪跡天涯。”

他笑著趕忙補充一句:“只要你願意。”

李白獅點了點頭,低下頭去,神情複雜,抬頭以後眼神便清澈,輕聲道:“不許送了,可以做到?”

溫華笑道:“聽你的,不過你自己路上小心一些。”

李白獅嫵媚一笑,“當年我所乘馬車動了以後,我偷見你在後頭站了半天,這回你先走,我等你。”

溫華大笑著轉身離去,也不拖泥帶水,拖雪帶泥才是。

李白獅輕輕捧手呵出一口氣,等溫華進入院子,這才走過拐角,進入那輛馬車,看到老人還在,有些愕然。

黃三甲語氣平淡道:“我不過去了一次下馬嵬附近,就給元本溪那半寸舌給盯上了,有些事情得提前一些。”

李白獅顫聲道:“這就要去跟溫華直說?可院子裡還有吳家劍塚的劍冠劍侍二人啊。”

黃龍士笑道:“襄樊城蘆葦蕩截殺徐鳳年,這兩人本就是​​我挪動劍塚的一次落子。陪我坐一會兒,約莫個把時辰後我去院子,你等消息,回去後打開這只錦囊。”

李白獅接過一隻錦囊。

手腳冰涼。

一個時辰後黃龍士緩緩走下馬車,馬車漸漸遠去,消失於風雪中。

黃龍士沒有急於入院,而是在巷弄來回走了兩趟,這才推開門扉。

短短一炷香後,一名年輕男子斷一臂,瘸一腿,自斷全身筋脈,只存一條性命,只拎上那柄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木劍,離開了院子。

巷中雪上長長一條血。

“在老子家鄉那邊,借人錢財,借你十兩就還得還十二三兩,我溫華的劍,是你教的,我廢去全身武功,再還你一條手臂一條腿!”

他在院中,就對那個黃老頭說了這麼一句話。

然後這個雪中血人在拐角處頹然蹲下,手邊只剩下一柄帶血木劍。

年輕遊俠兒淚眼模糊,淒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劍對準牆壁,狠狠折斷。

此後江湖再無溫華的消息,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動天下的木劍遊俠兒,一夜之間,以最決然的蒼涼姿態,離開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後對自己說了一句。

“不練劍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