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681
ab336 發表於 2013-8-18 10:23
第一百七十章一劍刺死你
扯虎皮做大旗才嚇唬得住人,大廳裡劉老幫主在內幾位老人可都沒心情喝茶,當他們看到那位應該就是龍睛郡兵曹參軍的年輕人走入魚龍幫,立馬心涼得七七八八,這位公子哥相貌氣度倒是不俗,可龍睛郡這般皮囊俊逸的士子何曾少了去?不說遠的,就說幫裡肖凌,光看外表,都能當郡守府邸裡的世家子了,北涼是典型的武將倨傲文官低頭,真惹上了一名實權校尉,能有何用?何況那公子哥顯然是急匆匆給人拉來,獨身一人,估計在衙門正在做些刀筆文案這類清水寡淡的活計,手上還有些來不及清洗掉的墨漬,年紀輕輕的兵曹參軍見著了安之若素的徐公子,也沒有如何低眉順眼,緩緩落座,笑著跟魚龍幫討要了一杯熱茶暖胃,劉老幫主心中哀嘆一聲,看來少年白頭的徐公子也非那陵州如何說得上話的炙熱人物啊,否則一名龍睛郡小吏絕不會如此怠慢。

徐北枳跟徐鳳年坐在一邊,吹了口茶霧,皺眉道:“就不能讓我清淨一會兒?”

他這次主動來陵州龍睛郡為官,知情人寥寥無幾,別說陵州牧,就連經略使李功德都沒有得到半點口風。僅僅帶上官府印綬,裹了官服,單槍匹馬就直奔龍睛郡,龍睛郡軍衙那邊也不起波瀾,誤以為是哪位高不成低不就的將種子孫,也曾有地頭蛇做出幾次試探,都被徐北枳輕描淡寫化解,然後立即就給邊緣化,到手的都是一些沒葷腥沒油水的勞力活,眾人見徐北枳樂在其中,就更加不當一回事。再者有一千精騎毫無徵兆地隱蔽調入龍睛郡,讓多方勢力惴惴不安,誰還有心思去對一名兵曹參軍刨根問底。騎軍主將姓汪名植,副將叫洪書文,官職都各自破格高出尋常校尉一品,算是北涼軍中名聲不顯卻驟掌兵符的顯貴角色。這支精銳騎軍從不攙和地方軍政,整座龍睛郡猜來猜去,也只當是北涼王重視卸甲歸田的鐘洪武大將軍,以此來彰顯大將軍的恩寵不減。

徐鳳年低聲笑道:“抱怨的言語先放在肚子裡,錫亮跟你說過事情大概了?”

徐北枳平淡道:“地方勢力勾結有什麼稀奇的,不過你也無良,是想拿我這個兵曹參軍做魚餌,釣出鍾家人?可你就不擔心打草驚蛇?真惹出了鐘洪武,看你如何收場。”

劉老幫主只看到兩個年輕人竊竊私語,看著他們臨危不亂的氣度,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好,涉世未深才無知者無懼也罷,都有些感慨自己當年的崢嶸歲數,魚龍幫今天的基業,何嘗不是跟老兄弟們在無數次身陷絕境卻硬是在談笑風生中拼出來的,老幫主下意識轉頭看了眼孫女,難道真要將這份擔子交到她肩上?豈不是害得她連女子本該相夫教子的幸福都不要了?劉老幫主不是重男輕女的迂腐長輩,可正是由於打心底疼愛孫女,才不捨得讓劉妮蓉走上自己這條路,一入江湖就難免結仇,四面樹敵,有幾人真的能活到金盆洗手那一天?

擱在桌面上的茶杯開始顫動,茶水微微晃蕩。

劉老幫主和幾名久經幫派廝殺的老人都臉色凝重起來,被青衣女子一腳踢入大廳的小尉已經抬去後院療傷,請神不易送神更難,今天這一場劫難看來是在劫難逃了。先前老幫主試圖讓幫眾老幼從後門疏散,去鄉下親戚家避避風頭,只是才出門就看到扎堆的洪虎門壯漢堵住了街道口子,鐵了心要一網打盡,將魚龍幫從龍睛郡連根拔起了。劉老幫主這一輩老江湖,行事都會講究禍不及家人,絕不跨過這個底線,這種不成文的江湖規矩,在老人看來比國法還來得重要,可如今的新生幫派宗門,行事一個比一個狠辣,完全是怎麼斬草除根怎麼來,龍睛郡這五年裡就已經發生過五六起滅門慘案,事後官府追究,帶上幾箱子銀子送到官老爺的公子或是寵妾手上,以私仇結案,不論你手上多少幾十條命案,都只需要一兩頭背黑鍋的替罪羊去抵命,而那幾個家中得到巨金撫恤的替罪羊都被江湖上視作英雄好漢,便是被砍頭前,也是豪氣乾雲,嚷上一句老子十八年還是一條好漢,能惹來刑場周圍無數年輕江湖人的熱血賁張,這讓劉老幫主這些恪守規矩了大半輩子的老江湖們都覺得很陌生,繼而有些難免的心灰意冷。

有十數健騎直接縱馬闖入魚龍幫武館,身後更有百餘甲胄鮮亮的佩刀銳士。

翊麾校尉湯自毅高坐於馬背之上,居高臨下,大概是自覺得在龍睛郡這一畝三分地上有資格睥睨天下,嘴角帶著冷笑,視線直接跳過劉旭這批老傢伙,僅是在青衣女子和白頭男子兩人身上略作停頓,便直直望向了亭亭玉立在門口的劉妮蓉,眼神陰冷中隱藏著男人看待尤物的熾烈,湯自毅並非那獐頭鼠目之輩,身材魁梧,是北涼根正苗紅的將門二代,去過幽州邊境,撈取了外人不知真假的軍功,回來龍睛郡便從次尉做起,一步一步當上了掌控麾下三百甲士的翊麾校尉。如此一個功成名就的將領,想要納一個雜民身份的江湖女子作妾,魚龍幫本該慶幸才對,三番五次託辭婉拒,真當他湯自毅是沒有火氣的泥菩薩不成!若是從了湯某,你魚龍幫不說壯大成為在陵州首屈一指的幫派,最不濟也能在鐘大將軍眼皮子底下的龍睛郡稱王稱霸,有我翊麾校尉以及湯家給你老丈人劉旭撐腰,誰敢對你半點不敬?敬酒不吃吃罰酒,就休怪湯自毅讓你魚龍幫傾巢之下無安卵了。

湯自毅瞥了眼青衣女子,聽部卒說這娘們有些道行,也好,先按上一個行刺甲士的罪名下獄,再慢慢打掉銳氣磨去棱角,事後跟劉妮蓉一併收入房中,湯自毅嘴角翹起,他不喜好青樓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經不起鞭撻,總讓他這位翊麾校尉提不起興致,唯獨劉妮蓉這種習過武會些武藝的女子,湯自毅才知道其中美味,這類長了雙美腿娘們的獨到腰肢,可真是能讓男人在床上登仙的。湯自毅做事滴水不漏,深受家世浸染,沒有給人仗勢欺人的惡感,輕輕夾了夾馬腹,胯下戰馬向前踩出幾步,湯自毅朗聲道:“本將按律行事,誰敢阻攔?!聽聞本郡兵曹參軍在此,出列一見!”

陳錫亮在徐鳳年身邊輕笑道:“不錯的吃相。”

徐鳳年感慨道:“這才棘手。”

徐北枳緩緩跨過門檻,走到台階頂端,“在下徐北枳,於一旬前就任龍睛郡兵曹參軍。”

湯自毅厲聲道:“你既然身為北涼官吏,便應知道魚龍幫洪虎門聚眾鬥毆,劉妮蓉等人持械傷人,按律當如何處置?本將負有保境安民之責,尤其是江湖寇匪以武亂禁,官府明文在榜,可見之便斬,士卒依法論刑,緝拿歸案,為何還有人傷我部下?”

徐北枳平靜道:“魚龍幫之事,校尉大人處置得體,只是我朋友身為良民,進入武館後,次尉無故動刀在先,按北涼軍律,取消軍籍,立斬不赦。罪罰上沿三級,翊麾校尉恰好在此列,也當引咎辭去。”

湯自毅笑道:“可有證人?”

徐北枳笑了笑,“魚龍幫百餘人本可作證,不過既有亂民嫌疑,也就沒有資格了。”

徐鳳年揚起馬鞭,“在下是身世清白的良民,可以作證。”

湯自毅冷笑道:“有人卻可以證明你是魚龍幫一伙的亂匪。”

徐鳳年想起先前門外被青鳥擊暈的洪虎門潑皮,皺眉道:“那幾位是洪虎門幫眾,有何資格?”

湯自毅淡然道:“他們不曾走入魚龍幫武館半步,更不曾參與鬥毆。”

劉妮蓉走到還要說話的徐鳳年身邊,“差不多了,你我本就不是什麼朋友。今日之事,以後多半也報答不上,只奢望你若有關係,能替我保下王大石這些幫眾。劉妮蓉感激不盡。”

徐鳳年哪壺不開提哪壺,“你不會真打算給這位翊麾校尉當暖床玩物吧?”

劉妮蓉咬牙道:“信不信我殺他之前,先一劍刺死你?”

徐鳳年擰緊馬鞭,露出些許的恍惚。

徐北枳這時候笑道:“湯校尉,既然如此,那魚龍幫大門以內可就沒有一個人有資格了。”

湯自毅胸有成竹,不介意貓抓老鼠慢慢玩,“哦?本將洗耳恭聽。”

徐北枳平靜道:“我有證據湯校尉參與了滅門一案,期間有你親兵部卒九人脫去甲胄,持刀殺人十七。只是在下沒來得及把證據上呈給郡守。”

湯自毅在馬上捧腹大笑,緩緩抽刀:“那你覺得還有機會嗎?”

徐北枳反問道:“你想要殺人滅口?你可知無故殺死一名兵曹參軍,該當何罪?”

湯自毅抽出腰間北涼刀,“本將豈會知法犯法,只是兵曹參軍大人死於亂匪火拼之中,湯某人事後指不定還會親手送去撫卹銀兩,你族人還要感激本將剿殺魚龍幫眾人。”

徐北枳臉色怒喝道:“你敢?!”

徐鳳年在一​​邊小聲提醒道:“橘子,你演技真是不行,這會兒你得氣得嘴唇鐵青,怕得兩腿發軟。尤其嗓音帶一些顫音才像話。”

徐北枳望向翊麾校尉,聲音如細蚊道:“你行,你來?”

“對了,你真有證據?”

“沒有,真相我的確知道,可證據,沒有。”

“你演技一般,挖坑的本事倒是不錯。”

“別耽誤我釣魚。”

站在一旁,一字不漏聽入耳中的劉妮蓉不明白這個世道到底是怎麼了。
ab336 發表於 2013-8-19 11:06
第一百七十一章摘刀撕面

湯自毅舉起涼刀,身後甲士紛紛提矛推進。

湯自毅獰笑望著那批烏合之眾。在龍睛郡沒有他翊麾校尉不敢做的事情,尤其是當他殫精竭慮為鍾澄心獲取那方百八畫龍硯後,就等於有了一塊免死金牌,這張鍾家給予的保命符,比起武當真人所畫之符可要靈驗太多了。各郡校尉歷來都有拿幫派開刀換軍功的習俗,遠離邊境戰事,想要快速晉升,手上不沾血是絕對不現實的。湯自毅當然不僅是因為一個劉妮蓉就對魚龍幫大開殺戒,而是魚龍幫那一百多號青壯違禁當殺的謀逆頭顱,這是一筆足以讓龍睛下任郡守鐘澄心眉開眼笑的豐厚功勞​​薄,既然那名來歷不明的兵曹參軍自己撞到了馬蹄上,湯自毅不介意多宰一個,只要定海神針的鐘大將軍身在龍睛郡,別說龍睛郡,就是陵州都翻不了天。

徐北枳在意的是湯自毅身後根深蒂固的聯姻和勾結,他來龍睛郡的路途上,手頭就有一份龍睛郡的詳細族譜,翊麾校尉湯自毅原本在他眼中只能算是一尾小魚,不足以興師動眾,徐北枳想要粘桿拎出水面的是龍睛郡新舊郡守,負責把魚丟上砧板,至於如何下鍋,是清蒸是紅燒自然有人決定。他此時更在意那些地方甲士的精銳程度,這將直接決定北涼鐵騎的戰力厚度,邊境二十餘萬鐵騎,若是萬一敗退,夾縫中的地狹北涼能支撐到何時?

徐北枳身後的陳錫亮低頭沉吟不語,雙手五指輕輕對敲,這位寒士的切入口與徐北枳截然不同,徐北枳是向上追溯,陳錫亮則是向下推演,北涼百姓版籍以田地多寡腴瘠分五等,在翊麾校尉這類豪橫之輩之下苟延殘喘的百姓,例如魚龍幫之流,這二十年積怨到底有多少?天下皆知北涼靠人屠徐驍一人支撐,支撐三十萬雄甲天下的鐵騎,支撐那北涼參差寒苦百萬戶,若是這座帝國西北門戶終究免不了要改朝換代,第二位北涼王能帶給百姓哪些不一樣的實惠?

湯自毅當然不會想到那兩名書生根本就沒把他當一盤菜,手中北涼刀輕輕一挑,沉聲道:“都給我拿下!違抗者斬!”

徐鳳年望向天空,一粒黑點愈發顯眼,破雲直墜,羽禽神俊第一的青白鸞雙爪鉤住徐鳳年的手臂,雪白翅膀一陣撲扇,面朝眾人眼眸轉動,冷冽非凡。徐鳳年雖說跌境跌得江河日下,但還不至於淪落到手臂停不好一隻飛禽,伸手摸了摸綽號小白青白鸞的腦袋,小白低頭啄了啄主人手中馬鞭,顯得親暱溫馴。熬鷹養隼,家境殷實的公子哥也都不算難事,只不過馬匹優劣天壤之別,鷹隼也是同理,湯自毅是正統士族出身,兼具將門子孫身份,眼力不差,當下就有些狐疑,只是射出去的箭,沒由頭馬上收回,正想著是否留下那兵曹參軍的性命暫時不殺,身後整條街道就放佛要炸裂開來,如巨石磨盤滾動不止,這讓湯自毅有些駭然,這種聲響對上過邊境的翊麾校尉來說並不陌生,幽州鐵騎五百人以上,城內馳騁,就具備這種震撼力。

湯自毅尚且如此忌憚,更別提身後那幫多數不曾去過邊境廝殺的郡縣甲士了,不用校尉大人發話,就下意識轉頭望去,北涼軍令如山,身形未曾停頓,但相對緩滯許多。

在北涼軍中籍籍無名的汪植披甲佩刀,大踏步進入魚龍幫武館,這位曾在劍閣外率領三千騎截殺韓貂寺的驍將,立下大功後,並未得到預想中的平步青雲,而是得以跟大將軍一場談話,麾下精兵變作僅僅一千人,也沒什麼實打實的將軍頭銜,卻高興得跟孩子似的,而且他親身對陣過天下第十人的韓貂寺後,整個人氣勢蛻變得愈發沉穩,如刀在鞘養鋒芒,少了幾分粗糲,多了幾分圓潤,恐怕對上大將軍鐘洪武,也差得不遠。他這一進入武館,除去臂上停飛羽的徐鳳年幾人,其餘人都立即給奪去了氣焰,就連湯自毅也迅速收刀回鞘,翻身下馬,抱拳恭聲道: “末將湯自毅見過汪將軍!”

汪植僅是有意無意望向徐北枳一眼,視線交匯後便悄悄岔開,目光遊曳所致,劉老幫主這幾位江湖沉浮大半輩子的老人都有些悚然,這名武將,里里外外,絕非湯自毅可以媲美。

北涼江湖勢力始終不成氣候,顯得零零散散,這可並不是北涼莽夫不夠悍勇崇武,或是不夠抱團,委實是北涼虎狼之師太過彪悍善戰了。汪植不認識當下白頭握鞭戴面皮的徐鳳年,也不認得寒士陳錫亮,他只認識徐北枳,因為這人用人屠的話說,就是他和副將洪書文,以及整整一千騎都死光了,這名讀書人也不許死。離開涼州前,人屠允諾三年之內,不出紕漏,北涼騎軍四位副帥之中,就會有他汪植一個位置!可想而知,這名叫徐北枳的兵曹參軍對於整個北涼是何等重要,若非知道徐北枳那個驚世駭俗的真實身份,汪植差點都以為這小子是大將軍的私生子了。你娘的,敢殺牽繫老子前程的徐北枳?別說你一個小小校尉,就是過氣的鐘洪武親自抽刀,我汪植也敢跟你殺上一殺!

洪書文脫離鳳字營後堪稱一步登天,鐵門關一役他雙刀斬殺御林軍六人,金刀侍衛一人,雖然有兩顆頭顱出自撿漏,但急促接觸戰中能活命歷來是本事,撿漏更是如此。洪狠子的彪炳戰績幾乎掩蓋了校尉袁猛的風采,可謂是頂尖高手之下表現最為出彩的一員猛漢。除了洪書文,還有四十餘名鳳字營輕騎滲入其餘軍旅,都成為跨過第一道門檻的校尉一流軍官,這些人都跟此時的洪書文一樣,提拔極為迅速,但名聲仍是相對不顯,曾經身為白馬義從一事,更是被悄然掩飾。

洪書文腰懸雙刀,跟在將軍汪植身後,一如既往昏昏欲睡的萎靡神態,像那老虎打盹。

汪植毫不遲疑,冷笑道:“摘刀!”

在北涼軍中被迫摘刀無疑是奇恥大辱,等同於朝廷上文官的摘去官帽子。

湯自毅臉色難堪,緩緩摘下佩刀,雖然十分畏懼這名來歷履歷都是一個謎的外來將軍,但仍是摘刀同時咬牙問道:“末將斗膽問將軍一句,為何要我等摘刀? !”

汪植冰冷道:“甭跟老子廢話,要你摘刀就摘刀,不服氣?有本事找靠山訴苦去,能搬來救兵讓老子收回成命,就算你的本事,以後汪植再見著了你,避讓一街,繞道而行!嘿,不妨與你實話實說,老子早就看你這個中飽私囊的翊麾校尉不順眼了,一天油水比得上老子半年俸祿,也不知孝敬幾個?今天就摘了你的刀!徐北枳是本將的本家兄弟,這些天給你們這幫龜兒子排擠得厲害,別不把兵曹參軍不當官,明天就取代你做那個翊麾校尉,反正你小子滿屁股都是屎,誰來做這個校尉都比你名正言順,摘了刀,帶上你這幫雜碎都給我立即滾出去!”

湯自毅心中氣得無以復加,這個外地佬的吃相竟是如此難看,已經到了分一杯羹都嫌碗裡沒油水的地步,非要釜底抽薪,吃獨食?!湯自毅臉上都掛起冷笑怒容,你做初一,就別怪我湯某人做十五了!湯自毅摘下刀丟在地上,他這一丟,武館內的甲士都丟了北涼刀和槍矛,俱是溢於言表的憤慨惱火。官大一級壓死人,要他們對付魚龍幫這種沒後台的幫派,可以肆無忌憚,可真對上一千騎的將軍,沒膽量。神仙打架打得硝煙四起,自然有上頭神仙們使出壓箱法和寶殺手鐧相互來往,輪不到他們去送死。他們還真不信湯校尉就栽在自家地盤上,這位翊麾校尉可是能常去鐘府做客的大人物。在龍睛郡,你有沒有地位,就看你有沒有收過鍾家長公子的美婢了。地位如何,很簡單,以收過美婢人數多寡計算即可,湯校尉家裡有兩名侍妾,就是​​鍾府調教出來的小尤物。

湯自毅蒙受如此羞辱,也顧不得去理會這個汪植背後是誰,北涼軍旅有勳爵的將軍無數,可又有幾人比得上騎軍統帥鐘洪武?燕文鸞算一個,可那位老將軍的根底都在幽州,你汪植要是有能耐搭上這條大船,何至於來龍睛郡寄人籬下?湯自毅按照規矩摘刀以後抱拳告辭,抬頭陰森一笑,輕聲道:“汪將軍如此不顧北涼軍律行事,就不怕當天就有現世報?”

汪植好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咧嘴笑道:“速速滾你的,老子不像你喜歡給人做搖尾狗,老子軍功都一點一點掙來的,從不信什麼背景不背景的,就信手裡的北涼刀!鐘洪武那隻老鳥,都已經不是懷化大將軍了,老鳥沒了毛,瞎扑騰個屁!”

湯自毅心情猛然舒爽,也沒有撂下如何狠話,只是擦肩而過。

劉老幫主心有戚戚然,都說江湖上黑吃黑,血腥得很。這種官場上的黑吃黑,倒是不見血,可是卻要更加毒辣不要臉啊,真是長見識了。不過既然有這位將軍撐檯面,魚龍幫就算大禍臨頭,也有了一段極為寶貴的緩衝閒暇,狐假虎威的洪虎門注定不敢如何造次,足夠讓他疏散一些幫眾,能逃走幾個是幾個,既然北涼不安生,暫時逃出北涼道也行,離鄉背井總好過無緣無故就發配去九死一生的邊境。劉老幫主長舒一口氣,擠出笑臉,就要恭請那位氣焰彪炳的將軍入廳喝茶。汪植也未拒絕,大手一揮,帶來的五百騎兵分散護衛魚龍幫大宅,大廳中僅留下劉老幫主和孫女劉妮蓉,其餘心腹都去安排逃命,心中祈求這座郡城還未到閉門戒嚴的凶險境地。

汪植金刀大馬坐下,一口就飲盡了一杯茶,洪書文本想站立在徐鳳年身邊,被徐鳳年壓了壓手示意坐下,洪狠子也就優哉游哉喝起茶水來,他是個不諳風雅的地道蠻子,喝茶是連同茶葉一起咀嚼。

劉妮蓉見到王大石還傻乎乎站在徐鳳年身邊,走近了輕聲訓斥道:“你還不走?不要命了?”

王大石這一年中在魚龍幫待遇有所提升,有燉肉有米飯,個子竄得很快,終於不再個頭還不如劉妮蓉高,大抵持平,只是積蓄多年的自卑和羞赧,仍是讓這名體魄愈發強健的少年習慣性漲紅了臉,戰戰兢兢鼓起勇氣說道:“小姐,我有些武藝,不怕死。”

劉妮蓉哭笑不得,“你那點把式能做什麼,別意氣用事,沒有你這麼不惜命的,快走!”

被她一瞪眼,王大石就完全不知所措了,本就不是能厚臉皮說豪氣言語的人,少年急得面紅耳赤,只能求救望向一旁笑意玩味的大恩人徐公子。在單純少年的心中,天底下也就徐公子能說道理說服小姐,也只有徐公子這般文武出眾的大俠配得上小姐。少年不奢望能做什麼英雄救美的壯舉,只是簡單以為能夠共患難,才算是不枉費一起行走過江湖。

徐鳳年一手撫摸著青白鸞的羽毛,一邊打圓場道:“行了,大石留下也不打緊。”

劉妮蓉搖頭道:“不行!”

徐鳳年氣笑道:“你能當家?你要真能,魚龍幫自個兒跟翊麾校尉、還有接下來的龍睛郡守大人死磕去。”

劉妮蓉胸脯起伏得厲害,一會兒丘陵一會兒山巒,高高低低,風景旖旎,好在徐鳳年有心事要思量,沒有佔這份便宜,否則指不定就要先內鬥起來。

隨後有文士裝束的鐘府幕僚前來擔當說客,官銜不高,僅是龍睛郡從七品的中層官員,不過有個宣德郎的散官爵位,架子很大,對汪植竟是絲毫不懼,一副頤指氣使的做派,言語之間無非是汪植不看僧面看佛面,別越界過河行事,提醒汪將軍這兒到底是誰做主。讓汪植聽得不厭其煩,當場就讓甲士擒下一頓痛毆,等於徹底跟龍睛郡軍政雙方都撕破了臉皮。徐北枳坐在徐鳳年身邊冷眼旁觀,喝了口茶,輕聲嘆道:“這些事情,本該遲上一兩年時間的。”

徐鳳年搖頭道:“缺時間。有些頑疾,刮骨割肉就行,不一定非要慢慢醫治。”

“你就不能讓我多做幾天兵曹參軍?非要這麼早去當那架在火堆上的郡守?”

“能者多勞。”

“接下來龍睛郡兵就要湧來,真要擺開車馬大戰一場?懷化大將軍按軍律有八百親兵護駕,那才是正主。”

“就怕這八百精銳不來。”

劉妮蓉聽著這兩人打啞謎一般的對話,雲裡霧裡,乾脆不去深思。至於郡守將軍之類的言語?她魂不守舍,更沒有留心。

連同湯自毅部卒在內,郡兵總計千餘人圍住了魚龍幫武館。

一名華服世家子手裡捧著一隻紫砂壺,僅僅帶著幾名心腹,風度翩翩走入武館,若非腳步輕浮了些,還真有些能讓尋常士子忍不住拍手叫好的國士風流。

不等他說聖賢道理,就又給人擒拿,五花大綁。

這位世家子嘴裡嚷著我是鍾澄心我是鍾家嫡長子之類的廢話。顧不得那柄價值紋銀百兩的名家製壺摔碎了一地。

魚龍幫內外嘩然。

再等。

馬蹄終於再響,遠勝郡兵的腳步噪雜不一。

一名老驥伏櫪的健壯老將軍一手提矛,殺入大廳,滿頭白髮,怒喝道:“哪家崽子,膽敢在老子轄境上撒野?!”

徐鳳年放下馬鞭,揮去青白鸞,緩緩站起身,笑了笑,手指搭在鬢角附近,一點一點撕去面皮,“我姓徐,徐驍的徐。名鳳年。”
ab336 發表於 2013-8-21 10:37
第一百七十二章參見世子殿下

魚龍幫這些年江河日下,難以為繼,洪虎門柳劍派這些年輕後生則廣開財路,蒸蒸日上,魚龍幫派裡都說是風水出了問題,劉老幫主無奈之下,尋了龍睛郡幾位精於堪輿青囊的高人來一探究竟,銀錢花去不少,也按照高人所說做了許多補救手段,依舊沒能有起色,久而久之,私下有傳言是陰陽犯沖,矛頭直指不肯出嫁的劉妮蓉,當下更是幾乎遭了滅門之災,劉妮蓉心中的自責如何能輕了。尤其是當捆了龍睛郡下一任父母官鐘澄心後,劉妮蓉就知道這場劫難絕無善罷甘休的可能了,劉老幫主也已不奢望再能在陵州立足。他們不清楚將軍汪植的底細,這名武將就那麼大大咧咧坐在從舊西楚流傳到北涼的黃花梨太師椅上,鎮壓得劉老幫主諸位大氣都不敢出,先是鍾府文士給羈押,讓人震撼,後來竟是連鍾家長公子都沒放過,不過近千人的郡卒都只敢在外頭畏畏縮縮,讓魚龍幫吊著一口氣半死不活,命懸一線的滋味,不好受啊。

當劉老幫主看到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大踏步跨過門檻,老人頓時心死如灰,手腳冰涼,他不以為在北涼惹上了暴戾著稱的鐘大將軍,誰還能救得了魚龍幫。真扳手指頭算起來,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可惜那幾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例如北涼王徐驍,入蜀封王的陳芝豹,兇名在外的褚祿山,與鍾洪武同掌北涼兵權的燕文鸞,劉老幫主這輩子都沒能遠遠見過一面。鐘洪武的到來,局勢立即顛倒,連不可一世的汪植明顯都有幾分緊張,畢竟眼前這位老人是北涼十數万鐵騎名義上的統帥,是北涼軍中屈指可數的帥才式將軍,跟隨人屠戎馬生涯三十年,尤其春秋戰中積攢下來的赫赫戰功隨便揀出一個,就能壓死人。汪植放下茶杯,屏氣凝神,仍是沒有站起身。

北涼境內寥寥無幾文人胚子之一的鐘澄心則欣喜若狂,他這輩子還沒有吃過如此大虧,給驕橫甲士綁粽子似的隨意丟在冰冷地板上,不斷告誡自己士可被殺不可自辱,好不容易才憋住淚水和尿水。倒是那名幕僚文士心安釋然的同時眼神陰沉,眼睛始終盯住那名橫空出世的兵曹參軍,他出身陵州書香門第,曾遊學江南六載,跟隨一名隱士潛心研習過縱橫之說,並非是那種故紙堆裡的愚士,起先鐘府聽說汪植暴起行凶,他曾婉言提醒鐘澄心這其中必有蹊蹺,不可莽撞行事,可以按兵不動靜觀事態,可極重顏面的鐘澄心沒能扛住湯自毅的鼓吹慫恿,加上長公子那個花天酒地的小舅子火上澆油,刻意說成是汪植有意要拿鐘府開刀立威,只要鐘府退一步示弱,以後就無路可退,以後汪植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就會大搖大擺騎在鍾家頭頂拉屎撒尿,這可就是戳中鍾家長公子的心癢軟肋了,他一直以儒將自居,自幼艷羨曹長卿陳芝豹文武雙全的聲望,鐘澄心平時在府上修生養性,除了那些琴棋書畫,也會練劍,或是在宴席上跟人大談兵法,眾人敬畏他是懷化大將軍獨子,不敢有任何辯駁,只是溜鬚拍馬,鐘澄心便愈發自怨自艾,曾親自雕章一枚,書有“遲生二十年,憾不在春秋”十字,在文士眼中,只不過是輕巧滑稽的私閨怨言罷了。他作為幕僚,行事謹慎,也演得一手好戲,既然鐘澄心執意要嚐一嘗親手帶兵的癮頭,他也就樂得來不值一提的魚龍幫添一添柴火,只是沒想到汪植還真下得了狠手,直​​接就給自己擒拿,他心中驚訝,而暗自忌憚,不在汪植的蠻橫姿態,而在於魚龍幫那幾位年輕人不合合理的鎮定,他瞧不起繡花枕頭的鐘澄心,並不意味著他就輕視所有世家弟子,難道被自己料中,是一場針對鍾家的精心預謀?是鍾澄心龍睛郡郡守的位置?還是所謀更大?

他本以為當懷化大將軍提矛而來,一切陰謀就要水落石出,然後如冰水迅速融化在大將軍的炙熱權勢之中。鐘洪武雖說跟北涼王賭氣,辭去了騎軍統帥之位,可俸祿還在,官銜依舊,雖說權柄有些折損,卻絕非一般人可以挑釁,他敢斷言這個時候看似在北涼王跟前“失寵”的老將軍,是連軍燕文鸞都不敢公然置喙,官場便是這般有趣,鐘澄心成為龍睛郡下任郡守,便是對整座北涼官場的一聲警鐘。

但接下來一幕,大廳內眾人畢生難忘。

白髮年輕男子慢慢撕掉面皮,露出一張罕見俊美的陰柔臉龐,更有一雙桃花眸子,但年輕公子哥相貌清逸,卻有一股鐘澄心這輩子都不會擁有的雄奇風度。

徐驍的徐。

汪植聽到這句話後,猛然握緊了茶杯。汪植無疑是膽大包天並且身負真才實學的武夫,否則也做不出經常親率精騎遠赴西域千里剿匪的壯舉,這恐怕也是邊陲驍將獨有的“怡情”手筆,能讓汪植佩服的人不多,更別提比他年輕的角色,但是那場截殺過後,親自領教了韓貂寺的無敵,加上事後與北涼王喝了場酒,大概知道了五六分真相的汪植,對世子殿下是真的有些既驚且懼了,他汪植三千騎兵不過截殺韓貂寺一人,至於劍閣同僚何晏麾下的兩千騎,還談不上如何死戰,韓貂寺穿過騎陣之後,他和何晏都心有靈犀地撤離了戰場,各自皆是沒有打算把十幾二十年的心血都賠在西域。但鐵門關一役,就汪植所知明面上的勢力,就是皇子趙楷帶著兩百御林軍和十幾名深藏不露的金刀侍衛,更有一位頂尖高手的女菩薩護駕,徐鳳年竟然帶著親衛營就那麼直截了當殺了過去,萬一趙楷和朝廷有後手安排,徐鳳年就不怕憋屈得戰死在那邊?事後還得連累整個北涼都被戴上謀逆造反的大帽子,這可不像是只想安安穩穩當個十年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年輕人啊!是鐵了心要既要跟陳芝豹堂而皇之爭涼王又要讓朝廷不得插手西邊的雙管齊下啊!

汪植深呼吸一口,披甲下跪,衣甲敲擊,鏗鏘作響,恭聲道:“末將汪植參見世子殿下!”

劉老幫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在當場。劉妮蓉和王大石更是匪夷所思,半點都不信這位吃飽了撐著跑去北莽的徐公子是那北涼世子。

鐘洪武不愧是跟隨人屠半生征戰的懷化大將軍,驟然見到時隔多年再次見面的年輕世子,只有些許訝異,絕無半點畏懼,若是有半點看好或是忌憚這個年輕人,鐘洪武怎麼可能會當著徐驍的面大罵世子賣官行徑,老將軍將手中鐵矛轟然砸入地面,斜瞥了一眼汪植,滿臉不屑,繼而望向微服私訪龍睛郡的徐鳳年,冷笑道:“哦?竟是世子親自蒞臨陵州,敢情是瞧上眼哪位姑娘了?本將醜話說在前頭,青樓裡賣肉的娼妓,世子花了錢是最好,若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就罷了,本將也懶得理睬,可如果在龍睛郡境內強搶民女,別說有汪植的一千騎,就算加上殿下你那白馬義從,本將一樣一個不漏,全部扣押!”

劉妮蓉被積威深重的懷化大將軍順勢一瞇眼,毛骨悚然。

徐鳳年將那張生根麵皮交給青鳥,看了眼宛如虎死不倒架的鐘洪武,輕輕笑道:“別一口一個本將,都已經是卸甲歸田的老頭子了,安心享福頤養天年就好。”

老將軍怒髮須張,本就相貌怖畏,瞪圓銅鈴一般雙眼後,更是氣勢驚人,喝道:“豎子安敢?!別人當你是大將軍的嫡長子,本將眼中你就是個不成材的廢物,瞧瞧你這十幾年的荒唐行徑,北涼交付於你,如同兒戲!你小子也就幸好不是本將兒孫,否則早就被我親手用棍棒打斷手腳,不讓你出去為非作歹!”

徐鳳年一笑置之。

北涼世子的身份板上釘釘,劉妮蓉和王大石面面相覷。

鐘澄心根性懦弱,聽聞是世子徐鳳年,哪怕有鐘洪武坐鎮,仍是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雖然憑仗著懷化大將軍之子的身份在龍睛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畢竟在官場上有過好些年的歷練,加上鐘府上有高人指點,對於人情世故並不陌生,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還是知道的,其實心底鐘澄心對於爹違逆北涼王辭去官職,結怨於將來的北涼王,私下十分反感,也有不解,若是陳芝豹不曾主動離開北涼,這位白衣兵聖仍舊穩操勝券,爹如此作態,鐘澄心還可以認同,權且當是一種官場投機。可當下是那位世子最為得勢的階段,鐘澄心也讀過不少頁頁死人鮮血淋漓的史書,其中改朝換代又最是人頭滾落的大好時分,鐘澄心可不希望這類前車之鑑套在鍾家頭上,退一步說,你這個當懷化大將軍的老爹可以含飴弄孫,回鄉享福個一二十年,自己還有大半輩子得在官場上攀爬,等徐鳳年當上北涼王,自己就算沒被殃及池魚,豈不是這輩子就得乖乖老死在龍睛郡郡守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他鐘澄心可是一直將下一任經略使視作囊中物的國器大才!

大廳之中以劉妮蓉最為懵懂迷茫和手足無措。

那個被魚龍幫走鏢幫眾當面吐唾沫的陵州將軍府管事親戚?那個在倒馬關圍殺中毫無俠義心腸選擇袖手旁觀的末流官家子弟?那個性格冷僻只跟王大石談得上話的?那個在留下城跟富賈叔侄相稱相談甚歡的油滑公子?那個在雁回關跟賣水人討價還價才略顯暖人心的痞子?那個佩刀卻一次都沒有出刀的狗屁半個江湖人?

他怎麼會是那個北涼世襲罔替的世子?

他姓徐,卻怎麼能是那個她本該一輩子都不該有交集的徐鳳年?

懷化大將軍把徐鳳年的笑意當做理所當然的退縮,一手一揮,發號施令道:“鬆綁!”

徐鳳年瞥了眼鐘澄心和鍾府文士,回頭望向鍾洪武,“為何?”

鐘洪武氣極反笑,“你算老幾?就是大將軍在此,本將也要讓你老老實實放人!”

一直跪在地上的汪植抬頭厲聲道:“鐘洪武,休要倚老賣老!末將一千騎兵,就能踏平小小龍睛郡!”

鐘洪武正眼都不瞧一下汪植,只是雙手抱胸,倨傲道:“你也配跟本將說話?姓汪的小子,你也是掏錢給徐鳳年才買來的官爵吧?敢不敢去涼莽邊境上走一遭?小心別瞧見了北莽騎軍衝鋒,就嚇得三條腿都軟了。”

汪植面無表情,冷冰冰說道:“鐘洪武,我敬你與我爹是同僚,你若再羞辱我,以後我汪植定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鐘洪武哈哈大笑,“你爹?姓汪的?容老夫想一想。”

鐘洪武斂去笑意,略作停頓,轉頭譏諷道:“北涼軍中,這三十幾年還真沒有入我眼的汪姓將軍!你那不成氣候的爹算哪根蔥?”

汪植咬牙切齒,默不作聲。

徐鳳年冷眼旁觀鐘洪武的跋扈。

北涼軍中小山頭林立,鐘洪武擔任騎軍統帥將近十年,他那一輩的老將中,也就燕文鸞軍功威望能與之媲美,鐘洪武是當之無愧的一座山頭山大王,加上先前陳芝豹的青壯一脈,三者相互掣肘,北涼軍除去大雪龍騎軍和龍象軍等幾支親軍,絕大多勢力被三人瓜分殆盡,三者之中,當然又以官位軍功盡是第一的北涼都護陳芝豹為首,燕文鸞緊隨其後,燕老將軍麾下勢力要比鐘洪武略少,但是遠比性格爆烈的鐘洪武更會為官之道,更懂得經營栽培,手下嫡係要比鐘系爬升得快捷,扣除掉勳官散官的那八十餘實權將領,燕文鸞門生手下多達接近三十人,數目遠高於鍾洪武的寥寥十餘人,但越是如此,鐘洪武愈發不懂“規矩”,這麼多年徐驍也一直多加忍讓。

鐘洪武訓斥過了汪植,轉頭對徐鳳年冷笑道:“世子還不親手鬆綁?否則小心本將再去王府跟大將軍當面罵你一罵!”

原本還有些笑意的徐鳳年聽到這句話後,眼眸清涼如水,語氣輕輕訝異:“哦?”

鐘洪武爭鋒相對:“要不然你以為當如何?還打算跟去本將那府邸負荊請罪?”

徐鳳年握著馬鞭,對劉老幫主幾位如履薄冰的“外人”說道:“勞煩老幫主先離開一下。”

鐘洪武凌厲大笑道:“不用!面子是你自己丟在地上的,就別怪外人踩上幾腳。”

徐鳳年也沒有堅持,笑道:“聽說鐘洪武你是名副其實的二品高手?春秋陷陣無敵手?”

鐘洪武一手握住直立於地上的鐵矛,“打你徐鳳年兩百個終歸是不成問題的。”

陳錫亮眉頭緊皺,十指緊扣。

徐北枳則是會心一笑。

陳錫亮眼角余光瞥見了徐北枳閒適神情,悄悄鬆開十指。

徐鳳年點了點頭,“好,那我領教一下。”

鐘洪武聽到這句話後,環視一周,搖頭笑道:“讓那青衣小女子替你上陣?還是讓你的狗腿子汪植?徐鳳年啊徐鳳年,你怎麼不讓他們幫你做北涼王? ”

徐鳳年一手下垂,一手伸臂,衣袖在身前一掠。

十二柄飛劍懸空二停。

長短不一,色澤各異。

徐鳳年屈指一彈其中一柄飛劍,輕聲念道:“太阿。”

“殺廳內次尉。”

一劍過頭顱。

第二次屈指輕彈飛劍,“桃花。”

“殺翊麾校尉湯自毅。”

第三次屈指飛劍斷長生,“玄雷。”

“殺鐘府幕僚唐端。”

文士跟大廳內的次尉死法如出一轍,當場暴斃。

老當益壯的鐘洪武健壯身軀顫抖,鬆開鐵矛,好似無比艱辛地緩緩低頭,低聲道:“見過世子殿下。”

第四劍,徐鳳年手指搭在飛劍之上,“此劍黃桐。”

望向臉色蒼白的鐘洪武,問道:“殺鐘澄心?”

鐘洪武微微抬頭,眼中夾雜了諸多情緒,暴怒,陰鷙,憤恨。

還有一絲從未有過的敬畏。

徐鳳年平靜道:“那餘下這麼多柄,殺一個大不敬的鐘洪武總該夠了。”

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撲通一聲重重跪下,“鐘洪武參見世子殿下!”
ab336 發表於 2013-8-21 10:54
第一百七十三章兩份謀略兩顆頭顱

天才一住精彩。

懷化大將軍這一跪。

簡直是重重跪在了劉老幫主和劉妮蓉這些升斗小民的心坎上。

鐘洪武低頭望著地面,老人畏懼這個年輕人爐火純青的飛劍手段,但真正讓他畏懼的是這個世子的“荒唐”,鐘洪武清晰記得老皇帝駕崩後,還是少年的徐鳳年便在清涼山上歌舞昇平,滿城皆可望見那燈火通明,聽見那支煌煌鎮靈歌。鐘洪武戎馬生涯,敬服陳芝豹,卻不怕那一桿梅子酒從不現世的白衣兵聖。鐘洪武跟燕文鸞較勁爭權了許多年,也不怕這位性子陰沉的步軍統領。因為這些人,都是講規矩的對手。像陳芝豹陣前用馬拖死西楚姜白夔的妻兒,卻絕不會對自己人如此狠厲行徑,燕文鸞會給他鐘洪武暗地裡挖陷阱下絆子,卻絕不會撕破臉皮,哪怕是褚祿山這種王八蛋,明面上相見,也總是笑瞇瞇樂呵呵人畜無害的模樣,可徐鳳年不一樣,鐘洪武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萬一這個傢伙真馭劍殺了獨子鐘澄心,甚至殺了他陰溝裡行船的鐘洪武,難不成北涼王事後還能殺了嫡長子給鍾家償命?鐘洪武被北涼官場高層視作不諳世情,公門修煉道行不如燕文鸞,那也僅是相對而言,鐘洪武若只是個恃寵而驕的軍旅莽夫,也走不到騎軍統帥的高位,只是今日之辱,生平僅見,鐘洪武已經想好今日過後,就要重返北涼軍中,手握虎符,再跟這個世子殿下好好過招!你要當北涼王,本將攔不住,但你想當得痛快,得先過我鐘洪武和身後十幾萬鐵騎這一關!

這位二品實力的懷化大將軍哪怕震怒之下,揚言可以打趴下兩百個徐鳳年,但同時也耍了心機,用話堵死了年輕世子,大廳內徐鳳年徐北枳陳錫亮青鳥汪植五人,兩位文弱書生顯而易見,是不值一提的貨色,徐鳳年若是讓展露過身手的青鳥或者騎將汪植出手,就等於自己承認可以讓別人事事代勞乾脆再讓阿貓阿狗去當北涼王,可見鐘洪武並非那種一根筋的武將,只可惜遇上了吳家劍塚繼鄧太阿之後又一位養劍大成的怪胎,算盤打得再好,也不頂用。鐘洪武還沒有自負到可以跟一氣馭劍一十二的怪物面對面對峙。換一句話說,輸給燕文鸞,鐘洪武認栽,死在宰掉槍仙王繡的陳芝豹手上,那也叫雖死猶榮,可不明不白死在了這破爛地方,死在徐鳳年手上,算怎麼一回事?

徐鳳年收劍入袖,走去攙扶鐘洪武,在爵位猶在的老將軍緩緩起身時,用只有兩人可以聽聞的嗓音輕輕說道:“想著回去繼續當名副其實的懷化大將軍?可能晚了,袁左宗馬上就要取代你騎軍統帥的座位,至於陳芝豹空出的北涼都護,你跟燕文鸞都別想。”

欺人太甚!這是釜底抽薪的歹毒手段啊,鐘洪武近距離怒視這個一直不喜的年輕世子,沉聲道:“袁左宗果真能服眾?世子是不是太想當然了?”

言下之意,我鐘洪武在這個大廟里當了十幾年的唯一供奉菩薩,徒子徒孫無數,嫡係都以懷化大將軍為首是瞻,袁左宗興許在大雪龍騎軍中那一畝三分地上威望足夠,可十數万騎軍這良田萬頃,就未必能靈光了。

徐鳳年微笑道:“鐘洪武,我知道你現在很想找徐驍訴苦。放心,我會讓你連北涼王府的大門都進不去。”

鐘洪武低聲連說了幾個好字。

徐鳳年繼續說道:“你可能在思量,我這番舉止,注定要寒了北涼眾將士的心,到時候你安排部屬們不斷鼓譟,為你重返軍中造勢,你同樣可以放心,誰敢廢話,袁左宗就順水推舟讓他們滾出北涼軍,他正愁沒地方安插黨羽心腹。”

鐘洪武臉色微變。

這一次,他破天荒開始真正正視起這個打從娘胎出生幾年就被他輕視幾年的年輕人。

徐鳳年揮揮袖,對汪植笑臉說道:“汪將軍,還不快給鐘公子鬆綁扶起?”

這一記輕描淡寫的揮袖,就已經讓驚弓之鳥的鐘澄心嚇得面無人色,躺在地上哭腔說道:“啟禀世子殿下,不用鬆綁,我躺著就好。”

鐘澄心可是真怕了喜怒無常的世子殿下才將自己鬆綁,一個不順眼就順手給飛劍斬頭顱了,還是躺在地上裝死更加安生。怨言報復什麼的,總得等安然回到鐘府才好定論,反正鐘澄心打定主意只要不是老爹跟世子和解後親自解救,他打死都不起身。

徐鳳年笑道:“你兒子跟我好像是一路貨色嘛,怎麼也不見你打斷他手腳,不讓他跑出來丟人現眼?”

鐘洪武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徐鳳年極其沒有“規矩”地拍了拍鐘洪武的肩膀,“不送了,記得跟鐘公子一起收屍。”

鐘洪武黑著臉去給鐘澄心解去繩縛,然後捧起世交好友之子唐端的屍體,至於那名次尉,則看也不看。鐘洪武離開大廳前,想要拔出鐵矛,徐鳳年平淡道:“留下。”

鐘洪武轉頭看了一眼不給自己任何台階走下的世子殿下,瞇眼笑了笑。鐘澄心嚇了一激靈,也顧不得親爹的臉色,趕緊壯膽轉身彎腰,恭維諂媚道:“聽聞殿下詩學出眾,小人府上有一枚古硯名百八,摸之寂寞無纖響,發墨而不損毫,回頭就讓人送給殿下把玩。”

徐鳳年不負北涼首席紈絝的名頭,笑道:“你比你爹眼神要好,本來你的龍睛郡郡守是甭想了,看你識趣,今日就去赴任。”

北涼地理狹長,版籍戶數比較那些江南道上的人稠州郡實在略顯寒磣,也就沒有當地人士必須外出為官的講究,說來好笑,徐驍親手毀掉了春秋豪閥世代盤踞的根基,疆域並不遼闊的北涼境內,短短二十年竟然就有了不下二十個世族的雛形,那些個北涼寥寥無幾的本土士族,都無一例外選擇與將種高門聯姻,勢大豪橫,陳錫亮所謂的鹽鐵封護,讓官鹽都尉成了形同虛設的官職,就有他們的“功勞”。

父子二人走出魚龍幫,湯自毅就橫屍在武館沙地上,無人理會。

鐘澄心顧不得禮節,走在鐘洪武前頭,委實是太怕一劍從背後透心而過了,他練劍純粹是自娛自樂的花架子,可家世所致,也知道世間確有上乘的飛劍術,府上豢養的清客,其中也有兩名劍術名家,經常爭執是李淳罡的劍意更強還是鄧太阿的飛劍殺人術更優,至於兩位劍師本身,拼了一切實用性硬要去馭劍,幾尺就是修為極致。這回親眼見到徐鳳年御劍十二殺人於無形,真是讓鐘澄心大開眼界,換在平時換個身份,可就好好把請進府中酒言歡一番了,那些個環肥燕瘦搖曳身姿的美艷婢女,任取任挑又何妨!

鐘澄心坐入馬車,心中大石終於得以落地,癱軟靠著車壁,小心翼翼問道:“爹,如何是好?這個龍睛郡郡守,當還是不當?”

鐘洪武冷笑道:“當,怎麼不當!這是大將軍賞賜給鍾家的,不是他徐鳳年說了算!”

鐘澄心對這個牽強說法,心中頗不以為然,不過當下也不敢頂嘴。瞥見唐端的屍體,趕忙縮了縮屁股,離遠一些。

鐘洪武看到這個動作,心中慨然,嘆息一聲。當初不讓這個獨子從軍,是大有學問的,除了晚年得子必定的寵溺之外,心底自然不希望鐘澄心去邊境涉險搏殺,馬革裹屍還,由那些欠缺前程軍功的士卒去做便是,自己身為北涼實權排在前五的懷化大將軍,無須錦上添花。除此私心之外,還因為鍾洪武比誰都看得清楚將來二十年大趨勢,如今武將掌權治政,弊端漸漸顯露,那些郡守官位注定會被“文人”取締,不奢望北涼王重文抑武,但最不濟也是文武雙方步入持平的微妙局面,這歷來是天下太平後的大勢所趨,不是大將軍一人可以阻擋,哪怕他是北涼王徐驍,是人屠也不例外。

鐘澄心突然心疼起那個比寵妾還要在意的心肝寶貝百八硯,怯生生問道:“那古硯還送不送?”

鐘洪武瞪了一眼。

鐘澄心尷尬乾笑道:“不送不送。”

鐘洪武一拳砸在車板上,沉聲道:“你徐鳳年為人不講究,可就別怪我鐘洪武做事不地道了!”

鐘澄心愣了愣,不去看那具昨日還一起飲酒享樂的屍體,湊近了問道:“爹,你要造反?”

鐘洪武怒其不爭,平穩了一下呼吸,反問道:“大將軍可以容忍文官叛出北涼,你見過幾名武將可以活著反水北涼?”

鐘澄心低頭嘀咕道:“這個我哪裡知道。”

鐘洪武揚起手掌就要一耳光摔下去,可抬起以後懸停片刻,仍是沒有拍下去,縮回手,緩緩道:“世間從無百戰百戰的常勝將軍,春秋十三甲中的薑白夔本來算一個,可是西壘壁一戰,家破國亡,什麼都輸得一干二淨。這才是大將軍的厲害之處,跌得起,更爬得起。今天鐘洪武輸了這一仗,是太過輕心,不算什麼。”

鐘澄心腦子急轉,靈光一現,驚呼道:“爹,你難不成要跟燕文鸞那隻滿肚子壞水的老狐狸聯手?”

鐘洪武欣慰一笑,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種事情,父子二人心知肚明即可。

馬車驟停,鐘洪武掀開簾子。

一騎疾馳而至,汪植拿刀鞘直指今天碰了一鼻子灰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你記下了!”

鐘洪武一笑置之,正要放下簾子,猶豫了一下,“你爹是誰?”

汪植冷笑道:“汪石渠!”

一騎揚長而去。

鐘洪武慢慢放下簾子,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北涼叛徒,去西蜀境內雄關劍閣當了個可有可無的雜號將軍。

鐘洪武把汪植的言語沒有放在心上。

馬車快要行駛到大將軍府邸時,鐘洪武猛然間悚然。

前段時間大將軍親自披甲帶一萬鐵騎南下,在陵州蜀州交界地帶上跟顧劍棠舊部四萬騎兵對上。

北涼王出馬,兵壓邊境。劍閣守將汪石渠之子汪植。皇子趙楷持瓶赴西域,然後悄無聲息。

世子無故白頭。

鐘洪武攥緊拳頭,喃喃自語:“這些年你到底做了什麼?”

鐘洪武走下馬車前,平淡道:“你去送古硯。”

鐘澄心憂喜參半,試探性問道:“讓別人去送?”

鐘洪武終於揮下了那一個響亮耳光。

魚龍幫那邊氛圍十分尷尬,劉老幫主和幾位老人跪地叩見世子殿下,說法也不一,有自稱草民的,也有不忘自報名諱的,連自家綽號都沒省略。徐鳳年笑著讓他們快快起身,至於劉妮蓉倔強地沒有動靜,以及少年王大石的完全驚呆,都沒有計較。老人們都是活了五六十年的人物,很快就主動告退,對於眼下“鳩占鵲巢”的情景,樂見其成,劉老幫主給孫女劉妮蓉丟了個眼色後,就去安撫幫眾,只敢點到即止說是風波平息,甚至不敢說是世子殿下親臨魚龍幫。

走了汪植,大廳內都是有資格知曉鐵門關截殺秘事的世子心腹,徐鳳年打趣道:“錫亮,咱們打個賭?”

陳錫亮笑道:“打賭那方百八古硯送不送來?是否鐘澄心割愛親手奉上?”

徐鳳年點頭道:“我賭不會送,就更別提鐘大公子親自送上了。你要贏了,古硯歸你。”

陳錫亮胸有成竹笑道:“那回頭我用這方古硯研磨畫龍,送殿下一幅三龍撼海圖。”

徐北枳舉起瓷杯喝了口茶水,慢悠悠說道:“你這是逼著鐘洪武倒向燕文​​鸞。”

徐鳳年坐回太師椅,鬆開馬鞭,靠著椅背說道:“就怕燕文鸞不會輕易答應。可這把火燒得太旺,就不好收場,我也很為難,否則讓鐘洪武回府就密函寄去燕文鸞手上,要么派心腹快馬加鞭傳去口信,是最好。”

徐北枳搖頭道:“燕文鸞識大體,有泥佛之稱,鐘洪武除非下大血本,否則搖動不了這尊大佛。若還是那個大權在握的懷化大將軍,才有幾分可能性,如今失勢落水,恐怕很難拖拽泥佛一起下水了。”

徐鳳年無賴道:“事在人為嘛,咱們要相信鐘洪武的能耐。”

有關變動北涼軍格局一事,徐驍先前讓徐北枳和陳錫亮各自呈上一份密摺,兩人殊途同歸,都是快刀斬亂麻,直接從頂尖高層下手。

褚祿山擔任北涼都護,破格提拔一大批青壯校尉,出自陳錫亮的折子。

而必須逼迫鐘洪武燕文鸞退出邊境,轉為幕後養老,則出自徐北枳手筆,大概綱領便是你們不退,我便讓你們不得不退。

一份陽謀一份陰謀。

王大石一直欲言又止,可是不敢插嘴。

徐鳳年轉頭笑道:“怎麼了?”

王大石後知後覺赧顏問道:“徐公子,你真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啊?”

徐鳳年調侃道:“我就不許跟你一樣行走江湖了?”

少年撓頭傻笑道:“行的啊!”

徐鳳年笑問道:“我教你那套拳法練得如何了?”

王大石臉紅道:“每天都有練,可徐公子,哦不,世子殿下,你也知道我腦子笨,練不好。”

徐鳳年笑道:“你聰明,就不傳你這套拳法了。對了,跟你說一聲,這套拳法是​​武當洪洗象搗鼓出來的,他也不聰明,你來學很適合。”

王大石驚呆得無以復加。

武當掌教洪洗象,那可是騎鶴下江南,並且千里飛劍鎮龍虎的仙人!

洪掌教還不夠聰明?

的的確確不太聰明的王大石就更不懂了。

茶壺茶具就擱置在手邊,徐鳳年翻過一隻茶杯,倒了一杯,起身遞給站在對面的劉妮蓉,“坐著喝吧。”

劉妮蓉接過了茶杯,沒有落座,臉色黯然道:“民女不敢。”

徐鳳年看了她一眼,“魚龍幫明天掛旗吧,那個汪植會給你們撐腰。”

劉妮蓉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徐鳳年當初跟她一路同行,知道她喜歡鑽牛角尖的性子,也不奇怪,沒有為難這名江湖女子,告辭了一聲,就走向大廳門口,跨過門檻前,他跟青鳥嘀咕了聲。

然後劉妮蓉看到一枚銅錢遠遠拋來。

這一次劉妮蓉沒有像上一次在黃沙萬里的山坡上故意視若無睹,而是接住了銅錢。

那一次,徐鳳年講了一些道理給她聽,說了一些做人要外圓內方的言語。

劉妮蓉低頭道:“魚龍幫會掛旗。”

徐鳳年已經走遠。

王大石輕聲問道:“小姐,咱們是不是再也見不著徐公子了啊?”

劉妮蓉點點頭。

王大石跑到門口,感恩少年滿懷愁滋味。

坐入街上那輛小馬車,徐鳳年對徐北枳說道:“本來想讓你當龍睛郡郡守去噁心鍾家的,想一想還是算了,讓鐘澄心擔任,好像更噁心人。其實拋開噁心人不說,你鯉魚跳龍門,跳過龍門越多,越誇張越好。”

徐北枳目不斜視笑道:“我就算了。”

陳錫亮皺了皺眉頭。

說話如見杯中茶,如紙上畫龍,都是留白才有餘韻。徐北枳的潛在意思,車廂內三人,都一清二楚。他徐北枳不做這條鯉魚,樂得做一尾江河中的野鯉,也就只能讓剩下那條好似聽潮湖中的家鯉陳錫亮來做了。

誰高誰低,路遙知馬力。

徐鳳年貌似完全沒發現車廂內的暗流湧動,笑道:“才發現這些年的紈絝子弟沒有白做,如今不管我做什麼不合情理的舉動,外人都不感到意外,人心如弓弦,咱們北涼這張弓,弧度被拉得足夠大了。”

馬車出城前,徐北枳正要下車,不再送行。鐘澄心讓幾十扈騎遠遠跟隨,戰戰兢兢趕來送名硯百八。

車廂內,陳錫亮接過價值連城的名硯。

車廂外,徐北枳婉拒了已是郡守大人鐘澄心的名馬相贈,後者也不敢騎馬離去,牽馬而行,與這位世子殿下身邊心腹並肩,片刻言談以後,鐘澄心就由衷拜服。

陳錫亮放下檀盒,平淡問道:“世人何時才能知曉殿下曾經親手殺掉提兵山山主第五貉?”

徐鳳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明明知道答案,還問我。”

陳錫亮扯了扯嘴角。

當天,一個駭人秘聞以龍睛郡為圓心,以星火燎原之勢向整座北涼鋪散開去。

世子徐鳳年在弱水畔親手割去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腦袋。

也曾在柔然山脈親手割下第五貉的頭顱。

而這兩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沒有人質疑。

因為說出口之人,是徐淮南的孫子,徐北枳。

兩顆頭顱。 本帖最後由 ab336 於 2013-8-21 10:58 編輯

ab336 發表於 2013-8-21 11:01
賀新涼  第一章倒酒七十一顆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但對於習慣了安穩日子的老百姓們而言,不過是多了幾場茶餘飯後的段子談資。看不見風雨欲來,也就不會人心惶惶。

徐鳳年從北莽返回北涼以後,先是趕去鐵門關截殺趙楷,回到王府以後又得一步不離照看徐渭熊,之後更是開始借助徐陳二人的謀略去鋪路,直到今天,才提著一壺綠蟻酒登樓。並非不能生生擠出時間早些去聽潮閣,只是徐鳳年不敢那樣做。

小時候腿腳孱弱,卻能在聽潮閣內爬上爬下十分飛快,如今即便跌境仍有二品內力,竟是走得如此緩慢。

在閣頂一坐就是將近二十年的枯槁男人,不苟言笑,北涼首席謀士趙長陵死後,被壓了一頭的他本該正值出頭之日,為離陽王朝熟識,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青史上留下一份堪稱濃墨重彩的評語。可他始終就在那兒閉關,為什麼?謀士為明主指點江山,不就圖一個死後名垂千古嗎?

李義山死後無墳,也就無碑。

一壇骨灰被徐驍親自帶至邊境灑下。按照李義山的說法,死無葬身之地,就是他的命,而且他也想著既然有生之年看不到徐驍帶兵馬踏北莽,就想著死後安靜望北,由那個並不承認的徒弟去完成。這份苦心徐驍沒有跟徐鳳年訴說,但徐鳳年何嘗不知道?

徐鳳年推開單薄閣門,晦暗陰潮,將綠蟻酒放在書案上,點燃案角上的銅盞油燈,筆架上懸有一桿普普通通孤苦伶仃的硬毫筆。與以往滿地紛亂書籍不同,大概是徐驍親手整理過,但屋內顯得愈發空蕩寂寥。小時候徐鳳年很畏懼這裡,既要跟這位半個師父的男人讀史抄書,還要跟他下棋,一旦不合心意,就要被揍得結實,關鍵是都不能跟誰抱怨,更要看著他喝酒聽著他的咳嗽,好像下一刻就會死於醉酒。徐鳳年腳下的書案空腹中,放有一張刻線模糊的棋墩和兩盒愈發摩挲圓潤的黑白棋子,彎腰搬到案面上,當年為了考校並且加厚少年徐鳳年的記憶力,師徒二人都是抬手指指點點懸空下棋,已經很少用到棋墩棋子,徐鳳年打開棋盒,抓出一把黑子。

對坐少一人。

以前常是少了出行的徐鳳年,這一次則是少了李義山。

徐鳳年輕聲道:“陳芝豹不帶一兵一卒孤身去了西蜀,我樹立了這樣的敵手,讓師父你不省心了。”

“陳芝豹走得無牽無掛,可他那些願意為他效死的嫡繫心腹,一走就是近百人。我讓徐驍沒有攔下他們,你要罵就罵吧。以後萬一輸了,肯定會有野史說第二任昏聵北涼王,縱虎歸山,放任百騎入蜀,徐鳳年確實不堪大任。陳芝豹將將之才僅遜色於徐驍,將兵之才更是天下獨一號,到了西蜀為王,光是拉開陳字蜀王旗,恐怕不出幾年就可以坐擁可戰可守的數万精兵。不過我想,既然注定要跟他一戰,那就乾脆光明正大戰上一場,就不抖摟那些不入流的陰謀詭計了。”

“跟師父你一塊在閣內閉關的南宮僕射已經出關截殺韓貂寺,我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權閹是白狐兒臉的四位仇家之一。我在北莽殺第五貉之前,本以為這輩子約莫是可以一鼓作氣追上他的境界,不曾想鐵門關一役,就被打回原形了。好像師父你是從不排斥讓我習武的,聽潮九局,有一局是你跟徐驍賭我能否進入一品境,我進了一品又跌出,如今也不知是否讓你失望。”

“按照你的佈置,慕容桐皇帶了一張入神面皮,潛伏北莽王庭。舒羞也去了襄樊城,拿十年性命換來了她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不是王妃,勝似王妃。至於慕容桐皇能否落子生根,舒羞能否成功間隙趙珣和那個與我擦肩而過的陸詡,你說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得起。”

“徐北枳和陳錫亮各有千秋,誰像你誰像趙長陵,目前還不好說。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我將徐淮南的頭顱留在弱水畔,徐北枳果然自己心甘情願說出了真相。他是一個極為大氣的謀士,不拘泥於帷幕之後計謀迭出,治政也十分熟稔出色,謀士必備的預知之天賦更是出類拔萃,不出意料的話,我會讓他成為下任經略使的第一人選。陳錫亮雖是寒士出身,鑑賞機變文才俱是一流。你曾評點謀士,謀己謀人謀兵謀國謀天下,依次層層遞進,謀得自身太平,才可幫人出謀劃策,謀士的謀兵才華,你說可遇不可求,自己是書生,卻不推薦讀書人對伐兵之事指手畫腳,可以跳過此層境界,唯獨不可缺少謀國之眼界,你更說北涼棋局,是無奈的治孤之局,只能險中求勝,謀士不用去刻意謀治天下,以此作為目標的話,就要拖垮北涼二十年辛苦積蓄起來的家底,而要相對愚笨地順勢而為,我不清楚徐陳二人心中所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北涼只能輸一次,北莽離陽卻能輸上多次,我不介意夾著尾巴做人,反正這麼多年早就習慣成自然了。”

“我二姐大概可以勝任謀兵之謀略重任,我會讓梧桐院成為一座類似廣陵王趙毅的軍機要地春雪樓,誰說女子就如那絕無大器傳世的龍泉窯。”

徐鳳年就這樣零零散散嘮叨著。

他原本不是一個喜歡絮叨的人,殺敵是如此,清明時節殺留下城陶潛稚,殺魔頭謝靈,殺拓跋春隼扈從,殺提兵山第五貉,都是如此。

徐鳳年低頭說道:“你曾以手筋棋力來評點天下數位謀士之得失,其中以黃龍士奪魁,得七十六顆棋子,始終躲在皇帝背後的元本溪次之,得六十七顆。我今日斗膽給師父也蓋棺定論。”

“春秋之間,你替徐驍,等於是為趙家天子謀天下,一統中原,離陽王朝版圖之遼闊,不輸八百年前大秦帝國。十子得十子。”

徐鳳年將十顆棋子落在棋盤上。

“洞察預知一事,師父幾乎獨身一人,力勸徐驍不爭天下,不坐那張滾燙的龍椅。得六子。一步一步將陳芝豹驅逐入蜀,得四子。”

輕輕放下六子後,徐鳳年又從棋盒抓起一把棋子。

“地理之事,在你引導之下,朝廷讓徐驍帶兵入北涼,封異姓王,遠離京城,得以鎮守王朝西北門戶,得九子。”

“你喜親自謀兵,卻一手促成妃子墳一戰和褚祿山的千騎開蜀,平定西蜀以後更是用出絕戶計,進入北涼後,更是營造出不下十萬罪民流民濃聚而成的可戰之兵,只等我當上北涼王后頒布一紙敕赦,便坐擁十萬餘兵馬。得八子。”

“外交一項,徐驍按照你的佈局,與朝廷與張鉅鹿與顧劍棠十多年斡旋,不落下風,遠勝燕敕王手下那名謀士,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治孤強手第一人。得九子。”

“天文一事,你不信鬼神之說,不得一子。”

“鑑賞識人,徐驍六名義子,袁左宗褚祿山齊當國三人都出自你獨具慧眼,得六子。姚簡葉熙真二人,扣去四子。此後親自為徐北枳陳錫亮寫下雕琢之法,暫且加上四子。”

“北涼荒涼,手握僅僅三州之地,在你事事殫精竭慮治理謀劃下,仍是讓北莽不敢有絲毫動彈,並且順利替徐驍得到世襲罔替,讓我這種草包都有機會當上北涼王,得八子。”

棋盤上已經放有整整六十顆棋子。

然後是身俱文才等相對閒散六事,棋盤上陸續慢慢增添棋子十一顆。

徐鳳年痴痴望向棋盤,“謀士當先謀己。一手造就春秋亂局的'收官無敵'黃龍士仍然神仙逍遙,趙家幕後心算無敵'先手舉世無雙'的元本溪也安在,大隱隱於朝。燕敕王首席謀士更是在南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盡人間富貴。師父,那你呢?”

提壺綠蟻酒。

倒酒在棋盤。

倒盡了壺中綠蟻,獨處一室的徐鳳年淚流滿面,哽咽道:“師父,你讓我以後帶酒給誰喝?”
ab336 發表於 2013-8-23 10:21
第二章上下清涼山

天色漸黃昏。

徐鳳年走出徐渭熊那間藥味熏天的屋子,丫鬟黃瓜這幾天一得閒就黏糊著許久沒見面的世子,在門口皺鼻子嗅了嗅,就想著摘下腰間香囊給世子掛上,好沖散一些藥味,可徐鳳年搖了搖頭,一起走到院子裡,看到徐驍坐在石凳上打瞌睡,黃瓜悄悄掩嘴一笑,躡手躡腳離去院子,不打攪北涼王與世子殿下的相處,臨出門前,回眸一望,世子白頭,讓她揪心得不行。徐鳳年才坐下,打盹的徐驍就清醒過來,揉了揉臉頰,自嘲道:“年紀大了就犯困,記得年輕時候不管是殺敵還是逃命,三天三夜不合眼都是常有的事情,也沒見有啥疲乏,只要瞇上一覺睡個飽,醒來能吃上四五斤熟肉,到底是不服老不行啊。”

徐鳳年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誰還沒有個年老的時候,你又不是道教躲在洞天福地裡修煉長生的真人,再說就你那悟性也想證長生?一輩子二品小宗師境界,再瞧瞧比你還年輕的顧劍棠大將軍,都入武榜了,你害臊不?”

徐驍本想放聲大笑,可不敢吵到了屋子裡療傷修養的閨女,摟了摟袖口,雙手插袖,既不像是北涼王,也不像是大將軍,倒好似一個衣食無憂的村頭老閑漢,輕聲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已為人父,加上我這把年紀的,可不興比武功高低或是官帽大小了,比來比去,說到底還是比自家兒子嘛,你瞧瞧顧劍棠那幾個子女,男的文不成武不就,長相還歪瓜裂棗,女的也沒的出奇,顧劍棠想要跟我徐驍比?我都不樂意搭理他,一邊涼快耍他的大刀去。”

徐鳳年嘲笑道:“你想得開。”

徐驍轉頭看了眼清涼山頂的黃鶴樓,提議道:“一邊爬山一邊聊天?”

徐鳳年點點頭,揮手將二姐院子裡的大丫鬟喊來,要了兩壺溫過的黃酒,起身遞給徐驍一壺,“少喝綠蟻,我有些都覺得嗓子冒煙,既然你自己都說服老了,以後多喝黃酒,養生。”

徐驍笑著接過黃酒,灌了一小口,走出院子,沿著一條青石主道向山頂走去,當年王府建造,按照這位北涼王的意思是如何金玉滿堂怎麼來,這條山路恨不得直接用金子舖就,後來他媳婦說青石板就行,還能有一個青雲路的好寓意,不求平步青雲,子子孫孫哪怕走得吃力,總歸還是升登青雲。徐驍二話不說就應承下來,當年親自參與了扛石鋪路這種苦力活。父子二人,悠然登山,徐鳳年說道:“褚祿山已經前去就任北涼都護,授驃騎將軍,因為陳錫亮準備著手整理北涼軍職,許多雜號裨將都要取消,只存八個或者九個。校尉稱呼會比以前值錢許多,就先由這個驃騎將軍不加'大'字開始。袁左宗取締鐘洪武成為騎軍統領,授車騎將軍。齊當國和寧峨眉兩人分別擔任鐵浮屠主副將,黃蠻儿領銜新龍象軍,三人暫時都不授將軍。果毅都尉皇甫枰官升一級,至於具體是授幽州將軍還是如何,我還得等陳錫亮的折子。軒轅青鋒送來的徽山客卿洪驃,確實有領兵才學,是否頂替皇甫枰擔任果毅都尉,仍在斟酌。等二姐醒來,由她統領你那支三萬人馬的大雪龍騎軍,你有沒有意見?”

徐驍笑道:“既然能當個舒舒服服的甩手掌櫃,我怎麼會有意見。老黃瓜刷綠漆裝嫩,也太不識趣了。”

徐鳳年瞪眼道:“聽著怨氣很大啊?”

徐驍連忙擺擺手道:“沒有的事。”

徐鳳年嘆氣道:“北涼軍翻天覆地,由高往下都有不小的變動,如果萬一有尖銳矛盾,而我又彈壓不下,可能還要你出面安撫。”

徐驍平淡道:“不會有什麼大事的,趙家'家天下'二十年,咱們徐家'家北涼'也快二十年了,北涼這邊跟我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子,爹捫心自問,一個都沒虧欠,何況福澤綿延子孫,他們該知足了。鐘洪武的事情我知道,他要是敢暗地裡串聯燕文鸞搞小動作,我不介意讓他徹徹底底喝西北風去,將軍沒得當,連爵位都一起去掉,安心當個富家田舍翁。至於燕文鸞,當年他跟長陵是極力試圖說服我劃江共治天下,這麼多年,一直是被義山笑稱為稱帝派的頭目,拉攏了很多心裡頭有怨言的老傢伙,燕文鸞一手提拔的那批青壯將領,多半是當年附龍無望心灰意冷退下來的老將子孫。”

徐鳳年喝了口黃酒,“快二十年的腐肉了,虧得你有魄力,早就乾脆利落讓燕文鸞自立門庭,沒讓這根藤蔓攀沿到騎軍中去,才算沒讓整個北涼鐵騎病入膏肓。”

徐驍提著酒壺,嘆氣道:“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春秋一戰,九國並峙爭雄,咱們北涼軍一口氣就滅掉了六國,都是硬碰硬拿命換來的,你說要死多少英雄人物?我不願稱帝,後來馬踏江湖,還好,走得都是一些跟江湖有牽連的老卒,可是征伐北莽,皇帝那道聖旨才是狠手,我那無奈一撤,北涼就開始軍心渙散了,原因很複雜,但結果就是流失了大量校尉,許多原本靠繃著一口氣想要建立不世功勳的老人,也淡出視野。所以說書生治國,很難,書生害人,輕而易舉。你要格外小心元本溪這名與義山齊名的謀士,那份密旨就出自他手,春秋亂戰,硬刀子靠我和顧劍棠這幫武人,這種不見血的軟刀子,則大多是他的手筆,碧眼兒張鉅鹿由一個小小黃門郎連跳那麼多級台階,三年後直接當上首輔,也是他的授意。在我看來,讀書人自然比我們騎馬提刀的莽夫要有才學,但大多眼高手低,成不了大事,才學極高,成事極少。真正可怕的是元本溪這種能乘勢而為施展抱負的讀書人,當今皇帝登基前,曾誠心誠意說過一句'我願為元先生之牽線傀儡',於是元本溪就讓他當上了九五之尊,趙衡那個婦人,肯定臨死都恨極了這個讓他丟掉龍椅的元先生,哈哈,怨婦趙衡,死前倒是難得爺們了一回,以死換得趙珣的世襲罔替,他二十年前要有這份心智,早就沒當今天子的事情了。那個叫陸詡的瞎子,眼瞎心活,二疏十四策,寫得漂亮,連我都看得懂,聽說你跟他在永子巷還下過棋?怎麼沒直接抓來北涼當謀士?”

徐鳳年搖頭道:“當時顧不上他,當然主要還是不信自己的賭運,就錯過了。遺憾是有一些,不過也談不上如何後悔。趙珣這個靖安王我領教過本事,很會隱忍,但說起來仍是比他爹還不如,要是沒有陸詡,靖安王藩地肯定要換一個雄才大略的人物去鎮守,到時候北涼會愈發難受,還不如讓趙珣在那邊小家子氣搗鼓折騰。藩王按例四年入京面聖,他要是敢捎上陸詡,我都替他擔心會被挖牆角,到時候他這個百年一遇的文官藩王就成了天大笑話。 ”

徐驍欣慰笑道:“不愧是我徐驍的兒子,霸氣。”

徐鳳年無奈一笑。

徐驍哈哈道:“敦煌城外,一人一劍守城門,也挺霸氣。難怪紅薯那丫頭對你死心塌地。”

徐鳳年在離山頂還有一段路程時駐足,跟徐驍一起眺望涼州州城全景,“葉熙真和褚祿山一明一暗,掌握北涼諜子機構,祿球兒既然當上了北涼都護,就得把其中一塊肉吐出嘴,我打算讓陳錫亮去打理。葉熙真那一塊,你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徐驍輕聲問道:“為何你不選徐北枳?”

徐鳳年搖頭道:“我想讓他一心成為下任經略使,沾染諜子之事,勞心勞力,會讓他分心太多。諜子是謀小謀細,經略使卻要求謀大謀巨,再者徐北枳身體不好,不想讓他步我師父的後塵。”

徐驍點了點頭,望向遠方,身形寂寥。

繼續登山,徐驍說道:“吳起應該已經從北莽進入蜀地投靠陳芝豹了。”

徐鳳年苦澀道:“這趟北莽走得艱辛,卻連這個舅舅的面都沒見到。”

徐驍搖頭道:“可能見過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這件事你用多想,親戚之間的緣分已盡。”

徐驍繼續說道:“沒有誰的兒子生下來就是富貴命,也沒有誰的兒子就一定不能死的道理,我徐驍的兒子也不例外。想要繼承家業,得靠自己去打拼。這二十年,我在等你成長,陳芝豹是在等你夭折。我跟老陳家的情分,在他去鐵門關想著連你和趙楷一起斬殺後,就沒有了。如此也好,也沒誰對不起誰。鳳年,爹逼得你三次出門遊歷,別怪爹狠心。”

徐鳳年打趣道:“我知道,你是記仇那麼多次我拿掃帚攆著打。”

徐驍差點笑出眼淚,咳嗽幾聲,灌了一口溫酒差平緩下情緒。

終於登頂清涼山,天氣晴明,視野極佳。

徐驍傴僂著身形,瞇眼望向西城門,“當今六大藩王,除了爹,以燕敕王趙炳最為兵強馬壯,當初天子在大殿上要讓陳芝豹封王南疆,未嘗沒有製衡趙炳的企圖。廣陵王趙毅,跟皇帝同母而出,深受器重,明面上那些敲打,無非都是演給外人看的,讓門下省左僕射孫希濟擔任廣陵道經略使,是擔心趙毅手段過激,惹來非議,難保離陽王朝第三個世襲罔替。皇帝對這兩人的做法,可見其親疏。膠東王趙睢,因為坐鎮兩遼,與我難免有些情誼,這些年被皇帝和張鉅鹿顧劍棠先後夾槍帶棒一頓收拾,處境確實有些淒涼,不過此人雖說生在帝王家,但性子難得直爽,交心以後,值得信賴。靖安王趙珣不去說,雄州淮南王趙英,原本酷似老皇帝,只是欠缺了氣數,而且他本人也不得不清心寡欲,五位宗親藩王中以他被壓制得最為慘烈,半點實權都沒有。這次藩王循例進京,我肯定不去,不過明面上尚未封王的陳芝豹注定要走一遭,因此會是一個六王入京的大場面。”

徐鳳年搖晃了一下空酒壺,問道:“太子還沒有定下來?”

徐驍笑著道破天機:“不出意外在那些皇子封王就藩之前,四皇子趙篆就會被立為太子。誰讓這小子被元本溪看好。”

徐鳳年皺眉道:“不是立長不立幼傳嫡不傳庶嗎?趙篆雖是嫡子,可大皇子趙武卻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啊。”

徐驍把手上仍有大半壺酒的酒壺遞給徐鳳年,平靜道:“趙武性格剛烈,如今天下太平,要的是安穩守業,不需要一個適合逐鹿天下的太子。趙篆就不一樣,八面玲瓏藏拙多年,注定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還有一點很關鍵,這兩人的親母皇后趙稚,似乎打小就開始悄悄灌輸他日哥哥以將軍身份北伐弟弟稱帝的理念,趙武雖說脾氣暴躁,但從小就對趙稚的言語深信不疑,跟弟弟趙篆的關係也極好,我相信這次空懸十幾年的太子之位浮出水面,不會有太大波折。鳳年,你要知道依附大皇子的青黨可是已經分裂得不像樣了,而跟江南文士爭權奪利的北地士子集團,雖然押了重註在趙武身上,但只要趙武能夠順利前去兩遼鎮守邊陲,加上日後登基的趙篆肯定會對這些人做出補償,於他們而言,切身利益不損反增,當下怨言也不至於過大,也不敢太大。至於朝中第一大勢力張黨扶持的二皇子趙博,只是張鉅鹿跟天子聯袂演戲的障眼法而已,不值一提。”

徐鳳年喝了一口酒。

徐驍笑道:“新得寵的宦官宋堂祿印綬監,在人貓韓生宣出京以後,雖然還沒至於直接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但也從他師父手中接過十二監中的內官監。朝廷知道我明擺著不會搭理這場太子登位皇子外出的好戲,就讓宋堂祿私下趕來北涼,給你帶了兩套藩王世子的補服,蟒衣一紅一白,白的那套,算​​是專門為你破格縫造。說到底,是想讓你去一趟京城觀禮。你去不去?”

徐鳳年問道:“九死一生?”

徐驍搖頭道:“這趟不一樣了,想死都難。皇帝皇后兩邊都會護著你,如今離陽大局已定,尤其是陳芝豹入蜀封蜀王,若是還想著北涼大亂,誰來替他們擋下北莽百萬鐵騎?沒有咱們北涼,顧劍棠就算把東線打造得固若金湯,不說皇帝,整座京城也一樣人心惶惶,那幫王八蛋,也就罵我罵得兇,私底下還得慶幸有北涼的三十萬鐵騎。”

徐鳳年問道:“上次你入京,才出了大殿就打殘一名官員,為什麼?”

徐驍笑道:“那不長眼的傢伙說北涼鐵騎是一條看門狗,我打得他半死,你看當時文武百官,誰敢吭聲?還有,顧劍棠事後也好好拿捏了那傢伙一頓,這話可是把他這位大將軍也給罵進去了。”

死士​​寅神出鬼沒,輕聲道:“宦官宋堂祿已經到府門外。”

徐驍問道:“你真要去京城,人貓可是還沒有被殺掉,你不擔心?”

徐鳳年搖頭道:“我就是等著他送上門來。”

徐驍欲言又止。

徐鳳年突然說道:“我殺了楊太歲,你會不會怪我?”

徐驍平靜道:“我這位老兄弟死得其所。”

京城白衣案,主謀趙家天子,出謀劃策的是那個鬼鬼祟祟的元本溪。眾多高手中,韓貂寺是其中一人。至於那名天象境高手,另有其人。

徐驍輕聲說道​​:“下山吧。”

下山途中,徐驍見徐鳳年手裡提著兩個酒壺,笑道:“我來拎?年紀再大,好歹還能披甲上馬,拎兩個酒壺還是不在話下的。”

徐鳳年放緩腳步,望著腳底的青石闆說道:“老了就老了,可不許死了。”

徐驍輕聲感嘆道:“我也想抱上孫子啊。”
ab336 發表於 2013-8-23 12:20
第三章天大的買賣

不到三十歲的宮中炙熱新貴宋堂祿,即便已是內官監掌印大太監,即便是深受皇后青眼相加的天子近侍,哪怕身負密旨。仍是只能帶著幾名喬裝打扮的大內扈從,由北涼王府側門悄悄進入,在府邸大堂門口見到徐驍後,都不敢多瞧半眼,讓那幾名皇宮侍衛留在門外,獨身快步跨過門檻,撲通一聲五體投地跪了個結實,當場腦門就磕出鮮紅痕跡,悶聲道:“內官監宋堂祿參見北涼王,參見世子殿下!”

徐驍和徐鳳年都沒有落座,但也沒有挪腳迎接這位已是手操煊赫權柄的大宦官,徐驍輕聲笑道:“宋貂寺,起來宣旨就是。”

貂寺與太監這兩個稱呼,可不是一般宦官可以往自己頭上摟的,太安城皇宮內,一雙手就數得過來。除了居高不下太多年的韓生宣,宋堂祿的師父,原先十二監中僅次於司禮監的內官監掌印算一個,宋堂祿被天子親自賜姓,如今更是有望登頂,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讓整座朝廷都看傻了眼。

宋堂祿出宮時早已想通徹了,若是宣旨,按律​​藩王就得跪下,北涼王至於跪不跪其實都無妨,徐驍都可佩刀上殿,本就還有無須跪地聽旨的特權,只是他如果一本正經拿腔捏調站在那裡宣旨,恐怕會有示威嫌疑,宋堂祿一開始就不想如此給人猖狂嫌疑​​,哪怕明知不合禮節,他起身後仍是從袖中抽出包黃密旨,垂首快行,雙手遞給北涼王,直接將宣旨這件事跳過,忽略不計。徐驍接過密旨,隨手遞給徐鳳年,然後讓這個頗為知情達理的宦官坐下,宋堂祿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只是眼角余光仍是瞥見了一頭霜雪的徐鳳年,心中震驚,不知為何,當他余光所及,那名世子殿下明明在低頭舒展聖旨閱讀,嘴角仍是勾起了一個弧度,宋堂祿能夠在皇宮數万宦官中脫穎而出,一步一步走上巔峰,靠的就是堪稱卓絕天賦的察言觀色,立即知道這個年輕世子察覺到了自己的無心窺探,當下便低斂視線,只敢使勁望向自己的雙膝。

徐驍笑著說了句寒暄話:“宋貂寺這一路辛苦了。”

宋堂祿趕緊搖頭道:“不敢,是宋堂祿的分內事。”

徐驍笑問道:“宋貂寺要不在北涼多待幾天,本王也好盡情款待一番。”

被一口一個宋貂寺折騰得一驚一乍的年輕權宦趕緊起身,又跪地歉然道:“宋堂祿需要馬上赴京復命,可能連一頓飯都吃不上,還望北涼王萬分海涵。”

徐驍走過去攙扶起宋堂祿,“無妨無妨,咱們也不用如何客套,怎麼順暢適宜怎麼來,不耽擱宋貂寺回去複命,走,本王送你出門。”

饒是在宮中歷練多年,修心一事不輸任何頂尖高手的宋堂祿也明顯有一抹恍惚失神,畢恭畢敬說道:“委實不敢勞煩北涼王。”

徐驍搖了搖頭,跟宋堂祿一起走出大堂,大內侍衛早已將行囊交給王府管事。一行人走在不見絲毫戒備森嚴的幽靜小徑上,那些侍衛也都是走得如履薄冰,趁這會兒趕忙多看了幾眼這位異姓王的背影,等回到宮中,也好跟同僚們狠狠吹噓一通,咱可是有過距離堂堂北涼王不到十步路的待遇!宋堂祿謹小慎微多年,不露痕跡落後徐驍大半個身形,走到大門口,宋堂祿說什麼都不敢讓這位北涼王送出門半步,隨即停下腳步,那些大內侍衛都默默魚貫而出,翻身上馬,遠遠等候。

一名侍衛嘖嘖道:“不愧是滅掉秋六國的大將軍啊!”

另一人小聲問道:“咋的?”

侍衛沉聲道:“走路都有殺氣。”

“沒感覺到啊。”

“你懂個屁,那是因為你境界不夠!”

“難怪有人說北涼王瞪眼就能殺人,會直接把人嚇破苦膽。幸虧宋貂寺沒惹惱了他老人家,要不咱們還不得被雙眼一瞪就死一雙?”

一名最為年老沉穩的侍衛聽著後輩的荒唐對話,哭笑不得。

門口那邊,徐驍輕聲說道​​:“別人都說你宋貂寺在印綬監當值的時候,兢兢業業,掌管古今通集文庫,貼黃勘合等萬般瑣事,都辦得井井有條,還能寫一手好字好文章,本王是個粗人,這些頭疼玩意想上心都難,也就不說了,不過有件事情,本王記得一清二楚,我家鳳年世襲罔替的誥敕內容,出自你筆,府上有人說你寫得好,這份人情,本王記下了,以後萬一有事,用得著我兒鳳年這個新任北涼王,只需知會一聲,不敢誇口幫你擺平,本王只說他會盡力而為。”

宋貂寺如遭雷擊,下意識就要再度跪下。

徐驍扶住他雙手,笑罵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跪什麼跪!宋堂祿,有機會再來北涼王府,記得就不用了,這與你身份無關,本王的確不講理,只念情分。”

宋貂寺一咬牙,顫聲道:“以後職責所在,宋堂祿該做的,一定還是會做。但是一些多餘事情,絕不會多嘴。還有這番話,宋堂祿只記在心裡,就當大將軍沒有提起過。”

徐驍點了點頭,“本王就不送了。”

宋貂寺學那士子作揖行禮,轉身出門而去。

徐驍慢慢踱步回到大堂,看到徐鳳年拆完行囊,手指捏著一件蟒衣的袖子,在那兒神神叨叨,“瞧著順眼,摸著也挺舒服,飛劍出袖的時候可得小心些,劃破了找誰縫補去。”

徐驍打趣道:“縫縫補補還怕找不到人?秋遺民北奔有兩股,流竄北莽那些,被我截下不少人,咱們北涼織造局的頭目就是當年給南唐皇室做衣裳的,不過這回你的王袍縫織,具體事項交給了幾名心靈手巧的女子,那人也就是繪製圖案而已,年紀大了,眼神不頂用,他怕一個不合時宜就被砍頭。”

徐鳳年皺眉道:“你那件蟒袍不行?”

徐驍氣笑道:“哪有新王穿舊衣的道理,咱們徐家沒窮到那個份上!”

徐鳳年放下手上御賜蟒衣,猶豫了一下說道:“本來想去一趟西北端,把那將近十萬戴罪流民抓在手上,既然要去京城觀禮,那放一放,先去太安城。”

徐驍問道:“何時動身?需要帶多少鐵騎?”

徐鳳年笑道:“就明天。帶什麼鐵騎,我又不是藩王,去京城不用講究排場,再說像燕敕王那般帶了近千騎兵,韓貂寺恐怕就得藏頭縮尾,我這回就開門揖盜一次,讓人貓痛痛快快殺上一殺。”

徐驍點頭道:“除去你自己的安排,我也暗中把寅和醜交給你。”

徐鳳年問道:“那你怎麼辦?萬一韓貂寺不殺我殺你?”

徐驍笑問道:“你可知為何劍神李淳罡為何會被鎮壓在聽軒閣下二十年?可知當初他下山龍虎斬魔台,又是被何方神聖斬去一臂?”

徐鳳年黯然無語。

徐驍坐在椅子上淡然道:“你放心去你的京城,爹的安危不用擔心,這麼多年想殺我的人多如過江之鯽,我有的是法子對付。”

死士​​寅的陰陰聲音又傳入父子二人耳中,“南宮僕射已經回閣,軒轅青鋒在湖心亭中。兩人受傷不輕。”

徐鳳年問道:“戊?”

死士​​寅刻板答復道:“回禀殿下,安然無恙。”

在地支死士眼中,同僚生死,根本無足重輕。

徐鳳年站起身,前往聽插湖,少年死士蹲在湖邊生悶氣。

徐鳳年走過去,見他轉頭一臉愧疚,笑道:“吃你的飯去,然後明天跟我去京城,到時候有的是機會跟韓貂寺過招。”

少年蹦跳起來,笑臉燦爛,“當真?”

徐鳳年抬腿作勢要踹他入湖,這心性活潑而不陰沉的少年咧嘴一笑,自己就跳入湖中,歡快地狗刨游向對岸。

徐鳳年會心一笑,走向湖心亭,走近以後,看到軒轅青鋒靠廊柱頹然而坐。

徐鳳年瞇起那雙丹鳳眸子,懶散坐下後譏諷笑道:“同為指玄,那天下第二指玄的韓貂寺,比你老道厲害多了吧?”

軒轅青鋒厲聲道:“等我入了天象……”

徐鳳年輕聲道:“你忘了韓貂寺最擅長指玄殺天象?所以這才有了陸地神仙以下韓無敵的說法。你也別覺得憋屈,武功境界這東西,人比人氣死人,總會有一山還有一山高,我知道你想要成為王仙芝那樣的貨色,可你在這之前,還是要放寬心,很多事情急不來的。旁門八百左道三千,你挑了一條險峻至極的羊腸小道,就​​要愈發珍稀當下的活命。我呢,短暫進入過偽天象,算是白駒過隙的光景,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告訴你,你一旦升境,說不定要成為三百年來第一個遭受天劫雷劈的天象高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逃不掉的。”

軒轅青鋒臉色瞬間雪白無人色。

徐鳳年站起身,“跟我來,既然你投名狀了,我就可以與你放心做筆大買賣,我給你的東西,價值連城這個比喻都是說輕了,所以你就算以身相許,我都不覺得你吃虧。”

軒轅青鋒破天荒沒有言語頂撞,安靜跟在徐鳳年身後,看來這場圍剿韓貂寺無功而返,讓她目中無人無法無天的出格性子有所沉澱。

徐鳳年推門進入聽軒閣,帶著軒轅青鋒直接走到八樓,朱袍陰物浮現在廊道中,以地藏悲憫相示人,徐鳳年笑道:“你就別逞強進入了,白白丟失修為。”

開門關門。

軒轅青鋒看到一幅畢生難忘的場景。

九枚大小不一的玉璽。

浮空而懸。

各自懸停位置以秋九國版圖而定。

徐鳳年負手站定,平靜道:“後隋,西楚,南唐,西蜀,北漢,大魏,這六個亡國後如今史書上的記載國號,都是被徐驍所滅。離陽朝廷為了表彰徐驍軍功,除去西楚皇帝大印失踪不見,老皇帝當時特地將其中五枚傳國玉璽賜予徐家。當年大楚之所以被視為中原正統,很大程度是它傳承到了大秦帝國的承運之璽,後來秋割裂,各國都有摹刻或者乾脆重刻,璽和寶各類稱呼都有。你所看到的九枚,三枚都是仿製,只為了湊成九這個數字,聽插o閣高九層,不是無緣無故的。知道你想問什麼,既然朝廷才賜下五枚,仿製三枚,還有一枚來自何處?咱倆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跟你直說無妨,北涼王府私藏了承載西楚氣運的小公主,你瞧見那塊最小的玉璽沒有?不過方四寸,卻是貨真價實的大秦黃帝陽印,至於陰印,我在北莽進入過大秦帝陵,只是當初那人有意藏私,只肯帶我見識陵墓的冰山一角,我一心想著保命逃命,也顧不得深究。我弟弟黃蠻儿此生不得入天象,洪洗象拐跑了我大姐,為了還人情,劍斬五國氣運,北涼明面上不得半點,只是以七三分,分別流入了離陽和西楚氣運柱。”

徐鳳年不理睬軒轅青鋒的目瞪口呆,指了指西楚國印,“先前全無色澤,跟普通玉石無異,騎牛的飛劍斬運後,則熠熠生輝,除了依舊比不得離陽仿印,已是遠勝七枚寶璽的光彩。這個符陣是竊取天地氣運的東西,曹長卿已經準備復國,估計過不了幾年就要抽掉取回西楚國印,與其被他白白拿走,還不如做生意賣給你,你這兩年都攜帶在身慢慢汲取,以後躋身天象,用作抵擋天劫。玉璽的氣數雖說不過王朝的百千分之一不等,但你一人獨占,我估計怎麼都不至於做個天底下最短命的天象境高手。”

軒轅青鋒小聲問道:“那你那個被我父親說是只可指玄的弟弟?”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道:“算你還有點良心。少了一塊必然失去的大秦陽印,還有其餘八枚。況且我家黃蠻儿,我一輩子都不會讓他進入天象境,這個符陣,只是以防萬一。再說了,黃蠻儿與你不一樣,哪怕是這個符陣有所裨益,對他來說也是治標不治本,歸根結底,不論是你目前的指玄境還是你將來的天象境,在黃蠻儿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把戲。”

軒轅青鋒平靜道:“但我不會止步於天象境。”

徐鳳年一笑置之,踏步潛行,伸出一隻手懸空,朝西楚傳國玉璽輕輕一抓。

如同蟒龍汲水,隨著玉璽被扯向徐鳳年手中,空氣還出現一陣陣竟是肉眼可見的玄妙漣漪。

其餘八枚寶璽俱是顫抖不止。

當徐鳳年握住玉璽後,如被風吹皺的水面才逐漸平靜如鏡面。

徐鳳年轉身將玉璽交到軒轅青鋒手上。

她臉色劇變,整隻手掌都由紅轉紫。

徐鳳年幸災樂禍道:“燙手?別鬆開。”

軒轅青鋒強忍著心如刀割的刺痛,怒道:“為何在你手中便毫無異樣?”

徐鳳年自嘲道:“天底下就沒有比我氣運更空白如新紙的可憐蟲了。要是鐵門關截殺趙楷之前,身為徐驍嫡長子的我想要去握住這枚西楚玉璽,恐怕想要活命,就得當即自斷一條胳膊才行。”

軒轅青鋒幾乎痛得暈厥過去,但她不但毫無動搖神色,反而更加握緊玉璽。

徐鳳年暗嘆一聲,真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婆娘,嘴上說道:“你的命半條歸你,半條歸我了,答應與否?”

軒轅青鋒直截了當道:“可以,但得等到我進入天象境以後,活下來才作數!”

徐鳳年無奈笑道:“你吃點虧會死啊?”

軒轅青鋒冷哼一聲,狹長秋眸裡倒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隱晦笑意。

徐鳳年走向門口,“等會兒你自己下樓。”

才出門,軒轅青鋒乾脆利落地直接飄拂出去。

徐鳳年搖了搖頭,關上門,下樓後輕鬆在外廊找到怔怔出神的白狐兒臉。

徐鳳年好言安慰道:“喂喂餵,打不過天下第十的韓貂寺又不丟臉,這只是說明你還沒有進入前十而已。”

腰間懸繡冬的白狐兒臉沒有說話,轉身走向樓內。

徐鳳年問道:“我明日就要去趟京城,韓貂寺十有八九會纏上來,你有沒有興趣?”

白狐兒臉停下腳步,“你就這麼怕死?”

徐鳳年嘀咕道:“好心驢肝肺。”

白狐兒臉轉身笑道:“放心好了,我還不至於殺不到韓貂寺就心境受阻,以致境界停滯。我跟你們北涼鐵騎一樣,走得是以戰養戰的悲苦路數,以後有的是幾場大敗仗要吃,不死就行。”

徐鳳年不死心又問道:“真不去京城?”

白狐兒臉玩味說道:“怎的,覺得京城美女如雲,不捎上我這天下第一美人,會沒面子?”

殺氣,殺機!

被揭穿那點歪肚腸的徐鳳年倉皇狼狽地逃竄下樓。

白狐兒臉也沒有追殺,跨過這層樓的門檻,心境莫名地安定下來,淒然道:“沒想到這兒倒成了家,以後我又該死在哪裡才對?”

餘暉漸去,暮色漸沉。

徐鳳年不知不覺來到了蘆葦蕩中的湖畔茅舍,只是沒有去找獨居此地的裴南葦,而是沿著一條通往聽軒湖的泥土小路,興許是被她踩踏得次數多了,平坦而柔軟。

比人還高的秋蘆漸漸轉霜白,風起飄絮如飄雪。

湖邊搭建了一條出水長達幾丈的木質架空渡口,徐鳳年脫去鞋襪放在一邊,後仰躺下,閉目休憩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一陣細碎聲響。

光腳女子在他身邊抱膝坐下。

她沉默許久,終於開口道:“這下我開心了,你比我還慘,報應。”

徐鳳年沒有睜開眼睛,輕聲道:“蘆葦製成葦索可以用來懸掛抵禦兇邪,蘆嫩莖可做笛膜,辟邪也好笛膜也罷,蘆葦都不是讓你來扎草人詛咒我的。”

裴南葦把下巴枕在膝蓋上,清風拂面,她柔聲道:“按照宗藩法例,今年藩王要赴京面聖,你去不去?去的話,帶上我,我這輩子都沒過去太安城呢,想去看一眼。看完以後,我就心甘情願老死在這兒了。”

徐鳳年站起身,折了一根蘆葦,坐在木橋邊緣,“我要去京城,不過不帶你。”

裴南葦平淡道:“行啊,那我繼續扎草人咒你不得好死。”

徐鳳年轉頭說道:“信不信一巴掌把你拍進水里?”

裴南葦搖搖頭。

徐鳳年轉過頭,不理會這個腦子向來拎不清的女子。

裴南葦坐在他身邊,然後抬腳輕輕踢了他腳背,“帶我去嗎?我這輩子就這麼一個未了心願,我可以給你做丫鬟。”

徐鳳年斬釘截鐵道:“不帶。”

“不僅端茶送水喊你大爺,還幫你揉肩敲背喊公子。”

“不稀罕。”

“陪你下棋,幫你讀書。”

“值幾個錢?”

“你不舒心的時候,奴婢一定笑臉著願打願挨。”

“我憐香惜玉。”

“暖床。”

“啥?”

“暖床!”

“好,一言為定!咱們明天就動身去京城,記得雅素和艷美的衣裳都帶上幾件,可以換著穿,胭脂水粉也別忘了,抹太多也不好,稍微來點就差不多。再有就是暖床的時候……”

“我不去了……”

“真不去?”

“嗯。這兒就挺好。”

“就你還想跟我鬥?”

徐鳳年笑著起身,彎腰把那根秋葦放在她膝上,提著靴襪離開蘆葦蕩。
ab336 發表於 2013-8-23 12:34
第四章六王入京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州城西門,馬夫是名皮膚黝黑的壯碩少年,身邊坐著一位青衣女子,在教他如何駕馬,好在馬匹是上等熟馬中揀選出來的良駒,否則出城前就要歪扭著撞到不少行人,車廂內只有一雙男女,年紀都不大,女子紫衣,陰森凜然。年輕男子,白髮白蟒衣,不知是身份緣故,還是如何,穩穩壓她一頭氣勢。這件整座離陽王朝獨一份的蟒衣遠觀不細看,與綢緞子的富貴白袍無異,細看就極為精美絕倫,九蟒吐珠,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徐鳳年就這麼簡簡單單趕赴太安城,比起第一次出門遊歷要好些,比起第二次百騎護駕則要寒磣太多。靖安王妃裴南葦終究沒有那個臉皮露面隨行,淪為籠中雀的她無法去那座京城瞧瞧看看,恐怕得多扎幾個草人才能解氣,好在那一大片鬧中取靜的蘆葦蕩,一年到頭都不缺蘆葦。徐鳳年生平第一次赴京,帶了兩方名硯,百八城已經送給陳錫亮,當然不在此列,其中一方,涼州獨有,由大河深水之底撈出的凍鐵硯,號稱淬筆鋒利如錐,與北涼彪悍民風相符,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連養育出來的石頭都是如此硬得離奇。還有一方則是軒轅青鋒錦上添花的歙鱔黃石如意瓶池硯,是徽山附近的特產,徽硯與南唐週硯互爭天下第一硯的名頭,有徽硯如仕人周硯似​​美婦的諧趣說法。

徐鳳年見縫插針,顯得無比精明市儈,說道:“你跟徽硯近水樓台,回頭送些給我,多多益善。北涼士子就好這一口,徽硯如仕嘛,很樂意為此一擲千金的。咱們北涼除了鹽鐵就沒什麼牟利手段,你送那些秘笈,我總不能擺個攤子吆喝一本書幾千兩銀子,賣名硯就簡單多了,而且還顯得文雅。況且以後北涼文官壯大是大勢所趨,你送了古硯過來,還能轉手贈送。我能幫徐驍省一分銀錢是一分。”

軒轅青鋒譏笑道:“你還是那個逛青樓花錢如流水的世子殿下嗎?聽說撞上了遊俠也都追著送銀子的。”

徐鳳年坦然笑道:“不當家不知油米貴,再說那會兒怎麼紈絝怎麼來,很多事情畢竟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身不由己的不僅是你們江湖人。”

軒轅青鋒盯著他瞧了許久。

徐鳳年對此熟若無睹,自顧自說道:“這段時間你想一想有沒有給北涼帶來滾滾財源的偏門,天底下最大的貔貅就是軍伍了,北涼鐵騎三十萬,這麼多年能不減員,還可以保持戰力,外人看來就是一樁天大奇蹟,可其中艱辛,我就不跟你掏心掏肺了,你這種從小隨手拿一袋子金珠子彈鳥雀的千金小姐,跟你說了也不理解。”

軒轅青鋒冷笑道:“我主持徽山,不一樣是當家不易?”

徐鳳年言辭尖酸挖苦道:“反正你只想著提升境界,心底根本不管軒轅世家死活,你那種涸澤而漁的當家法子也叫當家?敗家娘們,乾脆破罐子得了。”

軒轅青鋒隱約怒容,徐鳳年擺擺手道:“你跟我磨嘴皮子沒意思,多想想正經事,關於生財一事,我沒開玩笑。”

軒轅青鋒冷笑不語。

徐鳳年過了一會兒,緊皺眉頭問道:“你放屁了?”

軒轅青鋒怒氣勃發,殺機流溢盈滿車廂。

徐鳳年捧腹大笑,“逗你玩,很好玩。”

軒轅青鋒收斂殺意,生硬道:“當年就該在燈市上殺了你,一了百了!”

徐鳳年一手托著腮幫,凝視這個不打不相識的女子,笑容醉人。

軒轅青鋒撇過頭,安靜入定,她那條生僻武道看似一條捷徑,其實走得是駁雜路子,要知道她的記憶力不遜色徐鳳年,自幼在牯牛大崗藏書樓瀏覽群書,又有比曹長卿還要更早入聖的軒轅敬城留下詳細心得,機緣一事,本就是各人有各福。木劍溫華遇上黃三甲是如此,愈挫愈勇的袁庭山也是,至於那些成名已久的巔峰人物,無一例外。

徐鳳年突然說道:“要是你哪天不小心看上了合適的男子,記得請我喝喜酒。”

軒轅青鋒冷笑道:“再說一句,我拔掉你的那玩意,剛好讓你去宮中當宦官。”

徐鳳年白眼道:“就你這德行,這輩子都別想嫁出去了。”

一千精銳鐵騎從王朝南方邊境浩蕩北行。

騎軍中段,有一輛豪奢到寸地寸金的馬車,車廂內香爐裊裊紫煙升騰,一名髮髻別有一根紫檀花簪的中年儒雅男子,正在伸手輕輕拍拂那些沁人心脾的龍涎香氣,看著煙氣繞掌而旋,樂此不疲。偶爾會凌空勾畫寫字,喃喃自語。按道理而言,馬車外邊是整整一千藩王親騎,他如此獨占馬車的恢弘做派,就該是燕敕王趙炳無疑。

聽到有一騎手指叩響外車壁,連續叩了十餘下,如文士的俊美男子這才懶洋洋掀起簾子,外頭那一騎健壯漢子身著便裝,笑問道:“納蘭,真不出來騎馬試試看?”

見“燕敕王”就要放下簾子,相貌粗獷的騎士無奈道:“好好好,喊你右慈行了吧?你呀,真是得好好鍛煉鍛煉身子骨,總歸沒錯的。”

文士微笑道:“養生之法眾多,服氣、餌藥、慎時、寡欲等百十種,又以養德為第一要事。”

騎士一陣頭大,“怕了你,你坐你的馬車,我騎我的馬,井水不犯河水。”

文士笑瞇瞇道:“上來坐一坐,我剛好有興致,給你念念《陰符經》。”

騎士佯怒道:“你是燕敕王還是我是燕敕王?”

文士依舊還是笑容清淡,“天下事意外者十有二三,世人只見得眼前無事,便都放下心來。你要上車,我就給你說說這趟京城之行的二三意外。 ”

騎士冷哼一聲,“這回偏不遂你心願。”

被他稱呼納蘭又改口右慈的溫雅男子笑著放下簾子,騎士重重嘆息一聲,乖乖下馬上車。

騎士,燕敕王趙炳!

文士,則是那王朝聲名鼎盛無雙的謀士,納蘭右慈。

廣陵王趙毅帶了八百背魁鐵騎赴京北上。

臨行前專程去與經略使孫希濟道別,結果吃了個大大的閉門羹。

這支騎隊馬車多達十餘輛,最大兩輛毫無疑問是父子二人相加得有七百斤肉的藩王趙毅世子趙驃。

早已被驅散路人的驛路寬敞而清淨,馬車並行,肥壯如豬的世子趙驃拉開簾子喊道:“爹,那孫老兒是不是太跋扈了?連你的面子也不給?想造反不成?”

車廂內廣陵王如同一座小山堆,兩名艷婢只得坐在他大腿上,趙毅摔了個眼色給其中一名尤物,她媚笑著掀起簾子,趙毅這才懶洋洋說道:“驃兒,託你吉言。老太師造反才好。”

獐頭鼠目的春雪樓首席謀士眼珠子滴溜溜轉。

身邊當朝名將盧升像一騎赤馬,雄壯英武。

兩人形成鮮明對比。

兩撇山羊須的謀士抬了抬酸疼屁股,策馬靠近了進京以後便是第九位大將軍的盧升象,輕聲問道:“萬一孫希濟真的跟曹長卿眉來眼去,鐵了心复國,到時候北莽再來一個里應外合,不提顧大將軍北線注定無暇顧及,京畿之地的駐軍也不敢輕易南下馳援,咱們南邊的那位燕敕王樂得坐山觀虎鬥。西楚心存謀反的遺民,那可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咱們廣陵道少了你盧將軍,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離陽王朝授予武將大將軍總計八位,北涼有藩王徐驍,都護陳芝豹,朝廷中有兵部尚書顧劍棠,一輩子雄踞兩遼險關的老將軍公孫永樂,其餘四位也都是春秋中戰功彪炳的花甲老將,不過這四人大多卸甲歸田,僅餘一人輾轉進入風馬牛不相及的戶部。而盧升象即將脫離廣陵道這一隅之地,升任兵部侍郎,與江南道盧家的棠溪劍仙並列。春秋滅八國,出現過許多場精彩戰事,像那妃子墳死戰,西壘壁苦戰,襄樊城長達十年攻守戰,顧劍棠大將軍的蠶食雄州。但被兵家譽為最為靈動的兩場奔襲戰,則是褚祿山的開蜀,再就是盧升​​象千騎雪夜破東越,盧升像作為當世屈指可數的名將,毋庸置疑,他赴京進入顧劍棠逐漸退出的兵部,遠比並無寸功的盧白頡來得理所當然。

盧升象冷笑道:“孫希濟敢反,我就敢親手殺。”

被譽為春雪樓樓主的山羊須謀士發出嘖嘖笑聲。

膠東王趙睢率五百扈騎南下,他也是唯一“南下”面聖的藩王。

趙睢面容枯肅坐於簡陋馬車內,憂心忡忡。

世子趙翼雜入騎隊,與普通騎卒一模一樣。

因為早年與徐驍交好,這麼多年來深受其累,當年身陷一場京城精心構陷的圈套,麾下精銳嫡系三十餘人就被貶官的貶官發配的發配,人心搖動,元氣大傷,至今尚未痊癒。

趙睢放下手中一本兵書,苦笑道:“徐瘸子肯定不樂意來,不知道那個臭名昭著的侄子有沒有這份膽識。”

三百騎由襄樊城出行。

與燕敕王和納蘭右慈的關係如出一轍,乘坐馬車的不是靖安王趙珣,而是那目盲謀士。

趙珣倍感神清氣爽。

以陸詡之謀,看架勢原本要雄霸文壇三代人的宋家果真被輕輕一推,便紙糊老虎一般轟然倒塌,宋老夫子更是在病榻之上活活吐血氣死。

王朝內公認最懦弱的淮南王趙英只帶了寥寥幾十騎東去京城。

在車內喝得酩酊大醉,看腳邊那麼多壇子酒,這一路恐怕是醉熏時光遠多於清醒了。

他酣睡時,不知有一騎單槍匹馬,與他那支可憐騎隊擦身而過。

西蜀白衣梅子酒。
本帖最後由 ab336 於 2013-8-23 12:36 編輯

ab336 發表於 2013-8-23 12:45
第五章木劍溫小二,一揖還一揖

依舊挎木劍的溫華一路走得憋屈,好不容易從北莽流竄到了離陽境內,本來想著是不是能先去趟北涼,把那辛辛苦苦攢錢買下的整套春宮圖送給小年,結果黃老頭硬是不許,說要送自己跑路去送,溫華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無分文的遊俠兒當下就準備靠兩條腿走著去北涼,不曾想黃老頭威脅他走了以後就別想在京城相見,溫華破口大罵以後仍是執意去北涼,黃老頭破天荒軟了口風,說遲早會見面的,指不定就在京城,這才打消了溫華的念頭,兩人買了輛破破爛爛的馬車,溫華倒是過慣了苦日子,已經很知足,不過走了幾里路,就慫恿黃老頭別乘坐馬車了,都是習過武的江湖人,要多打磨礪練體魄,乾脆兩人牽馬而行得了,黃老頭哪裡不知道這兔崽子是想著獨自騎馬擺闊,好抖摟那點屁大的威風,實一開始沒答應,後來在是熬不過溫華的婆媽嘮叨,只得掏銀錢給他買了匹騾子,至今還是沒出息到只有一柄木劍的落魄遊俠兒不講究,騎著騾子當駿馬,照樣洋洋得意,一路上伺候騾子吃喝拉撒,比起在茶館打雜還來得殷勤,讓黃老頭瞅一眼就心煩一次。

騾子在屁股底下,就愈發木劍在手天下我有的溫華嬉皮笑臉問道:“到了京城,我找誰比劍去?事先說好,我以前打擂台搶親,給人打趴下都有小年抬我走的,到時候你可別見死不救。”

駕馬的黃老頭淡然道:“東越劍池的白江山。”

溫華倒抽一口涼氣,嘿嘿笑道:“東越劍池?我可聽說過厲害得一塌糊塗,能不能換一個?不是說我怕了他們,可高手過招,總得讓我先熱熱手吧?”

黃老頭嗤笑道:“行啊,祁嘉節。”

溫華小心翼翼問道:“幹啥的?十八武藝裡頭,耍哪一樣?”

黃老頭沒好氣道:“京城第一劍客。”

溫華賠笑道:“黃老頭,不是讓你找個稍微次一次的高手嘛?名頭都這麼大,不合適啊。”

黃老頭問道:“找名聲小一點的?”

溫華厚顏無恥地使勁點頭,“咱們慢慢來,循序漸進,一口也吃不成胖子不是?”

黃老頭跟著點頭:“那就找一個叫翠花的女子,是一名劍客的侍女,行不行?”

溫華實在沒臉皮再說不行,琢磨一番,覺著一位侍女能生猛到哪裡去,拍胸脯豪氣道:“行啊,怎麼不行,是爺們就不能說不行!”

黃老頭斜眼一瞥,溫華被看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就是個沒嚐過葷的雛兒咋了,咋了吧?!你倒是給我弄出個細蜂腰大饅頭大屁股的姑涼來!”

黃老頭平靜道:“好啊,我給你找一個。”

溫華試探性問道:“沒唬我?你可別給我紙上畫大餅,到時候我記恨你一輩子!”

黃老頭乾脆就懶得說話。

溫華希冀樂呵了片刻,有些惆悵問道:“黃老頭,我到底是啥個境界呦,你只教我兩劍,我練劍又晚,真打得過別人?你給我透個底,我到底有沒有三品境界!”

黃老頭呵呵一笑,“三品?”

溫華聽到呵呵二字,頓時一激靈,後怕之餘,又有些想念那個不知為何沒辦法離開那座小茶館的姑娘了,她脾氣是差了點,可話不多,對女子而言,很不容易了。溫華不去多想她,小心翼翼問道:“那四品總該有的吧?”

老黃頭不耐煩道:“你管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逢敵只管遞出一劍,一劍不成,再遞出第二劍,打不過就滾蛋。”

溫華做了個習慣性動作,摸了摸褲襠,唉聲嘆氣,“他娘的,當初跟小年聊了半天,才想出幾個中原第一劍之類的霸氣名頭,看樣子到時候就算在京城一戰成名,也肯定要被人說成啥溫二劍啊溫兩劍​​啊。”

老黃頭笑問道:“溫二劍溫兩劍還不好聽?那要不叫溫二兩?溫小二也行嘛。”

溫華七竅生煙罵道:“二兩小二你大爺啊​​!”

老黃頭喟嘆道:“兩劍還不夠?很多了。李淳罡要是當年不是為兩袖青蛇所耽誤,早些直入一劍開天門的劍仙大境,哪裡會有後邊的淒慘境遇。鄧太阿如今前往東海,何嘗不是想要由萬劍歸一劍。”

溫華聽這話就不樂意了,“黃老頭,你這麼指指點點兩位新老劍神就真不厚道了啊。”

老人灑然一笑,不予理會。

瞥了一眼初出茅廬無憂無慮的遊俠兒,二劍到一劍,天人之差啊,你小子真過得了我幫你立起的那道坎?

到時候,你小子會選陸地劍仙,還是選那黃粱一夢?

離陽先帝曾言春秋英才盡入我甕。

宮城東牆以外六部等衙門所在的區域就被京城百姓戲稱趙家甕,京官大員雲集,每逢早晚進出衙門,車馬所載都是跳過一座乃至多座龍門的大小鯉魚,翰林院能夠在千金難買一寸地的趙家甕獨占一地,在六部之間左右逢源,足見那些黃門郎們是何其清貴超俗,首輔張鉅鹿出自此地,寂然無名整整二十年才後發製人,更是讓四十餘員大小黃門底氣十足,何況最近這塊名臣輩出的風水寶地才出了一個晉蘭亭,一躍成為天子近臣,更是讓人眼饞,可惜這地兒不是誰削尖了腦袋就能進去的。不過大多數黃門郎都能熬過一些年月後,陸續進入六部擔任要職,也有在這裡屁股一坐就是幾十年沒長進的榆木疙瘩,學問自然不小,可都沒本事把清譽換成實打實的官爵品秩和真金白銀,撐死了偷摸掙幾筆潤筆,令人哭笑不得是這類潤筆收入都是絹布或是白米,執筆人雙手不接黃白物,可想而知,這些個迂腐黃門郎愛惜羽毛到了何種地步。黃門郎不輕易增員,晉蘭亭曾經是例外,他這位大黃門退出翰林院擔任起居郎後,一位世族出身的小黃門耗費家族無數人情才得以遞升,騰空的小黃門位置仍舊空懸,讓朝廷裡那些個子嗣優秀的中樞權貴爭紅了臉,這不聽說吏部侍郎就跟輕車將軍在朝會出宮後差些動架,不過對於已是黃門郎的諸人來說,這些都是閒暇時的趣聞笑談,唯一笑不起來的也許就只有宋恪禮了,宋老夫子硬生生氣死,晚節不保,宋二夫子也不得不引咎辭去國子監右祭酒,閉門謝客,好不容易在跟左祭酒盧道林明爭暗鬥中贏取了一些,猛然間潰不成軍,皆成雲煙,至於宋家雛鳳倒尚未被波及,但在翰林院內也是搖搖欲墜,原先那些好似君子之交的知己都漸行漸近,比女子臉色還要善變。唯獨一個翰林院笑柄人物,原本跟宋恪禮僅是點頭之交,如今鳳凰落難不如雞,反倒是主動走近了幾分,今日便又拎了壺不優不劣的杏子燒來找宋恪禮切磋學問,離陽朝廷,唯獨翰林院可以白日飲酒,只要不耽誤公務,便是酣睡打鼾也不打緊,皇帝陛下前些年冬日一次毫無徵兆地登門,見著一位醉酒還夢話念詩的疏狂黃門郎,旁人驚嚇得噤若寒蟬,不料以勤政著稱的陛下只是笑著替那傢伙披上一件狐裘,對其餘黃門郎坦言“朕容不得自己懈怠,不得別部官員偷懶,唯獨容得下你們恃才傲物”,朝野上下傳為美談。

無事可做的宋恪禮正在埋頭閱讀一本翻了許多遍的《旦夕知錄》,那名據說五十多歲卻保養如不惑之年的老黃門笑著坐下,把酒壺擱在書案上。宋恪禮望著這個翰林院最不懂鑽營的老前輩,心中難免嘆息,談不上如何感激,只是有些無奈。天有不測風云不假,可自己的家族竟然也會朝福暮禍,讓出生以後便順風順水的宋恪禮十分迷茫,前途晦暗難明,哪有心情喝酒。可這位年紀不小了的仁兄偏偏如此不識趣,隔三岔五就來找他喝酒,所幸也不如何說話。宋恪禮知道他口齒不清,字寫得倒是獨具一格,鈍而筋骨,跟父親那一手曾經風靡朝野的“官家宋體”截然相反,翰林院攤上苦差事,同僚都喜歡推託給此人,這個姓元名樸的古怪男人倒也好說話,來者不拒,傳言膝下無兒無女,也不像其餘黃門郎那般動輒給自己弄一大堆什麼“先生”“山人”的字號,宋恪禮進入翰林院以後,沒有見過他哪一次呼朋結伴去青樓買醉,也沒有人來這裡求他辦事,雖說君子不朋黨,可如元樸這樣孤寡得徹徹底底,鳳毛麟角。

約莫是自卑於口齒不清,一大把年紀仍是小黃門的元樸見宋恪禮不飲酒,繼續自顧自獨飲起來,宋恪禮實在是扛不住此人的作態,放下書籍,輕聲問道:“元黃門,恕我直言,你是想燒我宋家的冷灶?想著以後宋家死灰復燃,我好念你這段時日的親近?”

老黃門笑著搖搖頭。

換成別人,宋恪禮一定不會輕易相信,不知為何,見到此人,卻深信不疑了。於是宋恪禮愈發好奇,忍不住問道:“那你為何此時請我喝酒?”

訥於言的元樸提筆鋪紙,勾畫不重,絕不刻意追求入木三分,卻寫得急緩有度,寫完以後擱筆,調轉宣紙,宋恪禮瞧了一眼,“匹夫悍勇無禮則亂禁,書生悍勇無義則亂國。君子悍勇不在勝人,而在勝己。”

宋恪禮苦澀道:“你是說我軟弱?可我人微言輕,如何能夠力挽狂瀾?陛下龍顏大怒,我爹不僅閉門拒客,在家中都是閉口不言語,我又能如何?”

看上去不老其實挺年邁的老黃門又提起筆,轉回本就留白十之八九的宣紙,繼續寫下一句話。

“士有三不顧,齊家不顧修身,治國不顧齊家,平天下不顧治國。”

宋恪禮咀嚼一番,仍是搖頭道:“儒教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並非那熊掌魚翅不可兼得。”

元黃門一手按住宣紙旋轉,然後笑著在宣紙上寫下儒教二字,輕輕壓下筆鋒,重重抹去教字,加上一個家字。宋恪禮點了點頭,對此並不反駁。

這人又寫下一行字:公私二字,人鬼之關。

宋恪禮不是那笨人,一點即通,舉一反三,“元黃門是想說公這一字,還分大小?而我非但連小公之心都欠缺,而且只存私心?”

老黃門點了點頭。不是不諳人情世故到了極點的書呆子,會如此直白?讀書人重名聲重臉面,千年以前是如此,千年以後​​注定仍是如此。

宋恪禮被戳中七寸,淒然一笑,這回倒是真想一醉方休萬事不想了,拿過酒壺倒了滿滿一杯酒,抬頭一飲而盡。

元黃門不厭其煩寫下一行字:人心本炎涼,非世態過錯。

然後他拿毫尖指​​了指自己腦袋,又指了指自己心口。

宋恪禮輕聲問道:“元黃門是教我要記在腦中,放下心頭。”

元黃門欣慰點頭,準備擱筆,想了想,緩緩寫下第四行字:天下家國敗亡,逃不出積漸二字禍根。天下家國興起,離不開積漸二字功勞。

“謝元先生教我,宋恪禮此生不敢忘。”

宋恪禮起身,滄然淚下,深深作揖。

元樸沒有出聲,只是喝了口酒,低頭輕吹墨跡,等乾涸以後,才翻面,換了一枝硬毫筆,以蠅頭小楷寫下,“可知宋家之亡,出自誰手?”

宋恪禮落座後,轉頭拿袖子擦去淚水,深呼吸一口,平靜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必然是那靖安王趙珣。”

兩位年齡相差懸殊的小黃門一落筆一說話,古怪詭譎。

若你得掌權柄國器,公私相害,可會報仇解恨?

“不會!”

若你成為朝廷柱石,公私且不相害,可會報仇洩恨?

“因事因勢而定,於國於民如何有利,我便如何。我宋恪禮哪怕被元先生當成志大才疏之輩,也願謀天下,這確是宋恪禮肺腑之言。”

士有三不顧,此時你可仍是搖頭?

“再不敢。”

元黃門放下筆,兩指相互搓指尖墨汁,終於沙啞含糊開口,“宋恪禮,道理你是懂,因為你很聰明,很多事情一點就通。可我還是要多問你一句,能忍辱偷生,籍籍無名十幾二十年嗎?”

宋恪禮毫不猶豫道:“張首輔都做得,為何我做不得?”

元黃門吐字極為艱辛,言語也就緩如老龜攀爬,“你爹會告罪還鄉,一生不得出仕。”

宋恪禮臉色蒼白。

元黃門繼續面無表情,慢慢在這位宋雛鳳心口扎刀子:“張鉅鹿尚且可以在翰林院蟄伏蓄勢,最終有老首輔賜予蔭襲,可你就要連小黃門都做不得。 ”

宋恪禮頭腦一片空白。

明知這種慘事只是有些許可能性,絕不是眼前老黃門可以一語成讖,但聽在耳中,便是滾滾天雷。

元黃門起身面帶譏諷道:“讀書人誰不會作幾篇錦繡文章,誰聽不懂幾句大道理,誰不是自稱懷才不遇?你宋恪禮本就該滾出翰林院。”

提酒而來,揮袖離去。

宋恪禮緩緩起身,對跨過門檻的老黃門背影輕聲說道:“再謝元先生教我。”

當天,被將翰林院當做龍門流水來去無數同僚當做笑柄的元黃門,在皇宮夜禁以後,叩響了一扇偏門上的銅環。

才從內官監掌印退下來的老太監開門後,彎腰幾乎都要雙手及地。

他沒有任何言語,也沒有結伴隨行。

恐怕連十二監當值幾十年的老宦官都不知,格局森嚴的皇宮中竟然有一條側門直道直達天子住處。

一路上沒有任何身影。

元黃門就這樣閑庭信步般走到了皇帝住處,哪怕見到了那名匆忙披衣走下台階的趙家天子,仍是沒有一人出現。

這位離陽王朝的皇帝陛下,見到半啞元黃門後,笑著作揖道:“見過先生。”

天子這一揖,天底下誰人受得起?

皇帝走近幾步,輕聲問道:“找到人選了?”

這名自斷半截舌的老黃門點了點頭,平淡而含糊說道:“宋恪禮。”

趙家天子如釋重負,根本不去問為何。

因為眼前此人曾被荀平同時引為知己與大敵,最終借手烹殺荀平。

八龍奪嫡,扶持當今天子趙簡坐上龍椅,讓老靖安王趙衡含恨終生。

白衣案主謀。

擢升張鉅鹿。

密旨斥退北涼王。

構陷膠東王趙睢。

建言納北涼世子為駙馬。

禁錮顧劍棠在兵部尚書之位整整十八年。

引誘宋老夫子藏下奏章副本。

提議皇子趙楷持瓶赴西域。

內裡儒法並用,表面崇道斥佛。

讓九五之尊自稱牽線傀儡。

被北涼李義山落子六十七顆。

唯有元本溪!
ab336 發表於 2013-8-25 17:47
賀新涼 第六章 六百聲恭送

涼州州城外三十里有一座回頭亭,寓意送人至此便回頭,從清晨時分就陸陸續續有老人趕來,正午時分已是滿亭霜白,臨近黃昏,亭內亭外少說有五六百人,三教九流,也不全是城內百姓,也有從幾百里以外專程趕來的花甲老人,有些是城內相熟結伴出行,然後在回頭亭偶見許多年不曾見的老兄弟,百感交集,少不得一番推心置腹唏噓世事,更多是原先並不認得,因為湊近了等人,按耐不住寂寥,相互攀談,才知道都是各個老字營的,一來二去,回頭亭場景古怪得很,有錦衣華服老者跪拜窮酸憨樸的老農,有帶了佳釀美酒卻仍是喝那廉價綠蟻酒,有雙方為春秋中某一戰事爭執得面紅耳赤,也有拄拐老人孤苦伶仃獨坐。

驛路上來來往往,不乏鮮衣怒馬,豪車騎隊,不諳舊事的年輕人們見著這個老傢伙扎堆,都納悶這幫老傢伙是吃錯了藥還是咋的,下午時分,有一位乘牛車而來的缺臂老人正要下車牽牛走下驛道,好不耽誤驛路商旅來往,不巧仍是攔住了一輛馬車去路,駕車的是個體魄健壯的漢子,約莫是狐假虎威,脾氣暴躁習慣了,粗嗓門嚷嚷,可那頭老牛犯了犟性,豪橫家族裡出來的馬夫跳下馬車,嫌棄這老頭不長眼,罵罵咧咧了一句好狗不擋道,一鞭子就要鞭在那孤苦老頭的腦袋上,至於是死是活,他哪裡管這檔子鳥事,可馬鞭揮去,被他牽牛的寒酸老頭輕巧握住,然後致歉幾聲,鬆開馬鞭後,繼續跟那頭相依為命的老牛“講道理”,這讓正值壯年的馬夫只覺得顏面盡失,火冒三丈,上前就要把這老不死踹翻在地,省得被車廂內老爺見到光景,嫌棄自己辦事不爽利,只是不曾想他凶猛一踢,給老人好似醉酒踉蹌躲過,獨臂輕輕推在馬夫胸口,整個人就往後飄出三四丈遠,卻也不倒地,馬夫站在原地,心中驚駭,敢情自己遇上真人不露相的高人了?回頭亭和驛路兩邊老人見到這一幕,轟然叫好,喝彩不斷。馬夫受挫,馬車後頭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的五六扈騎家丁就看不下去,正要展開衝鋒,亭外有一名身穿華貴蜀錦的老人厲喝一聲,幾乎同時,不下十餘聲不約而同的阻攔,這些穿著打扮相對富態的老人走過人堆,相視一笑,然後抱拳行了個簡簡單單的見面禮,蜀錦老人面朝騎士怒道:“你們誰敢沖一個試試看?”

豪奢馬車內走下一名肥頭大耳的富賈,見著了​​蜀錦老人,嚇得肝膽欲裂,斥退狗腿子,給了馬夫重重一耳光,這才跪地顫聲道:“下官宋隆見過幽州將軍。”

蜀錦老者面無表情道:“你認識老子,老子不認識你,什麼玩意,滾遠一點!”

宋隆身為涼州六品文官,他曾在敬陪末席的一場盛宴上見過這週將軍,雖然周老已經從煊赫無比的幽州將軍位置剛剛退下,但門生無數,哪怕是鍾洪武燕文鸞這樣的大將軍見著了此人,也一樣客客氣氣,把臂言歡。哪裡是他小小六品官可以違逆的,北涼道僅轄三州,除了鎮守邊陲的邊境軍中那些一等實權將軍,接下來便是以涼州幽州陵州三州將軍為權柄深重,涼幽毗鄰北莽,又遠非陵州將軍可以媲美並肩,這三州將軍稱號可非那光好聽沒虎符的雜號將軍,就算白給宋隆十個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挑釁周老。

跟舊幽州將軍周康同時走出的一位高大老人,比起周康略顯年輕雄健幾分,對著坐牛車而來的獨臂老人定睛一看,熱淚盈眶,當下就跪在驛道上,泣不成聲道:“蓮子營老卒袁南亭參見林將軍!”

正想著怎麼讓周老將軍降火洩氣的宋隆聽到這話後,又是心肝一顫,袁南亭,北涼軍中弩射第一的白羽騎一分為三,北涼四牙之一的韋甫誠趕赴西蜀後,袁南亭將軍便獨占其二,真真正正大權在握。可這也就罷了,能讓正四品將軍袁南亭跪地不起的林將軍又是誰?飛來一樁天大橫禍砸在頭上的宋隆想死的心都有了!這會兒顧不得周老將軍讓他滾的“軍令”,也跟著跪下去,使勁磕頭,也不管林將軍到底是哪位北涼軍中不顯山不露水的大菩薩,只管燒香磕頭便是。

周康把持幽州將軍一職十餘年,與手握北涼羽弩騎射第一白羽衛的袁南亭自然認得面孔,但並不如何熟識,北涼軍無敵鐵騎成軍於兩遼,後來南下在春秋硝煙中越戰越勇,不斷壯大,使得成分極其複雜,各有淵源,他跟袁南亭便是出自不同派系,各有老一輩資深老將貴人提攜。不過當袁南亭跪拜以後口呼林將軍,周康立即就知道那名比自己大上十來歲的獨臂老人是誰了,十八老營蓮子營的第一任當家的,林鬥房!為了救大將軍,被人砍去一臂,大將軍曾親言鬥房老哥若有女兒孫女,日後當為我徐驍兒媳婦一說!只是大將軍封王以後,就再聽不到林老將軍任何音訊,幸運得見此人,便是倨傲自負如周康也心悅誠服地抱拳恭聲道:“周康拜見林老將軍!”

獨臂老人牽牛下驛道,走迴路邊,跟周康點頭以後,然後走去扶起宋隆,平靜道:“大將軍好不容易練出一支稱雄天下的精兵,不是用來給你們跟老百姓耍威風的。好了,宋大人,也別跪了,忙你的事情去,今日之事無須對我上心,多於百姓上心。”

宋隆連額頭汗水都不敢抹去,連忙點頭稱是,生怕礙眼,狼狽逃走。

這幫老人都根本不把跳梁小丑的宋隆當回事,周康笑問道:“林老將軍怎麼也來了?”

獨臂林鬥房不是那種故弄玄虛的官油子,在北涼軍最該封功受賞的時候“急流勇退”,一口氣隱姓埋名做了將近二十年的平頭百姓,望向驛路輕聲感慨道: “你們還沒有等著世子進京?”

作為蓮子營老卒,袁南亭即便當上了將軍,面對這位老上司,依然畢恭畢敬,抱拳說道:“啟禀林將軍,袁南亭已經跟老兄弟們等了一個白天,仍然沒有遇見有鐵騎護衛馬車途經回頭亭。”

林鬥房點了點頭,笑道:“來的路上,也聽說了他去北莽摘下兩顆頭顱的事情,你們信不信?”

周康沉聲道:“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之事,已經傳遍北莽,紙包不住火,確是被人硬生生割去頭顱無疑,若說僅是徐淮南一人死,周某可以視作北莽女帝狡兔死走狗烹的手腕,可第五貉也跟著暴斃,就絕非是北莽內訌可以解釋了。現在斷斷續續有消息傳來,留下城陶潛稚之死,也出自世子之手,更有那北莽魔頭謝靈,也被斬殺,後來世子更是遇上了拓跋菩薩的幼子拓跋春隼,手下兩大榜上有名的魔頭,硬是被獨身迎戰的世子殺去一人,周康私下在府邸畫出一條世子北莽之行的路線,完全符合這些梟雄人物的死亡時間,應是真實無誤。這些年,咱們這幫老傢伙可真是老眼昏花了。”

林鬥房笑了笑,淡然道:“這些嚇人的說法,暫且不論真假,我倒是沒有十分在意,我這次趁著還沒死之前跑來回頭亭,只是因為聽說了魚龍營許湧關一事,他被人踩斷一條腿後,死前曾經有一個救下他的年輕人經常買酒給他喝,還答應他死後抬棺送行,若非當時殿下出行遊歷,給大將軍代為抬棺,恐怕許湧關一輩子都不知道那個年輕人是誰,我呢,性子倔,反正就認這件事,覺得咱們跟著大將軍在馬背上殺來殺去幾十年,然後有了這麼個一個年輕人接手北涼,不憋屈。當初跟大將軍賭氣,跑去種田了,前些年聽說了這個年輕人的荒唐行徑,還隔著老遠在肚子裡罵大將軍來著,罵大將軍你就養了這麼個兔崽子,也虧得我林鬥房沒女兒沒孫女,要不咱還不得悔青腸子?”

周康袁南亭和附近一圈老人都是會心哈哈大笑。

林鬥房也跟著樂,笑道:“結果如今更悔了,早知道當年就娶了那南唐公主做媳婦,那模樣可俏得不像話,可惜當時心氣高,一猶豫就錯過了,要不然這會兒可就是一大窩的子孫了。”

在軍中不苟言笑跟喪門神似的袁南亭這會兒就如頑劣兒童一般,舔著臉笑道:“林將軍,你老還跟南唐公主有這檔子美事?給說道說道?”

林鬥房一瞪眼,袁南亭立即眼觀鼻關心,林鬥房一巴掌拍在這名舊屬腦門上,教訓道:“你小子當小卒子的時候挺人模狗樣,當了將軍,怎的還無賴起來了,醜話說前頭,聽說你新提拔管著大半支白羽衛,可別豬油蒙心光顧著撈錢,以後萬一給我聽到了,看不打斷你三條腿!我要是沒那機會,還得勞煩週將軍代勞了,到時候這小子敢還手,週將軍你就跟大將軍說理去。”

周康爽朗大笑,“有這句話,周康可就真記下了,袁將軍,這些年幾次撞面,你對我橫鼻子瞪眼的,如今我有了林老將軍這道聖旨,你以後還不隔三岔五拎著雞鴨魚肉到我府上套近乎?”

袁南亭直截了當:“以前跟周將軍你不對眼,那是沒法子的事情,邊境軍跟幽州本地軍伍難免有些磕磕碰碰,可不是袁某對你有意見有看法,實話說,今天既然能在這裡碰上你,我袁南亭就認定了你可以做老兄弟,你周康不繼續當幽州將軍,可惜了!回頭我跟大將軍說去,不做幽州將軍,就不能做涼州將軍了?!”

周康搖頭笑道:“跟袁老弟生龍活虎不一樣,咱啊,身子骨不行了,就不厚著臉皮跟年輕人搶飯碗了。不過真有需要咱騎馬上陣那一天,周康倒也還算每天喝得幾大碗酒吃得幾大斤牛肉,豁去性命,殺幾十個北蠻子不在話下!”

林鬥房突然說道:“我看這次他去京城,就根本沒有帶上騎兵,說不定咱們都錯過了。”

周康愣了愣,袁南亭大笑道:“這樣才好,大將軍的嫡長子,咱們以後的北涼王,就該有這份傲氣。”

身邊一大幫老人們都笑著點頭,雖說沒能跟世子殿下碰面,白等了一天,也沒有什麼後悔。

一輛簡陋馬車緩緩駛過,駛出了回頭亭,似乎有所猶豫,停頓了一下。

一名白頭白衣的男子走出馬車。

眾目睽睽之下,男子一揖到底。

拜老卒。

林鬥房看到此人,竟是熱淚盈眶。

他拍了拍粗鄙衣袖,跪地後,朗聲道:“蓮子營林鬥房,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周康緊隨其後,跪地沉聲道:“幽州周康,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末將袁南亭,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十八老營登城營瞿安,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騎軍老卒賀推仁,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

六百老卒,面對那久久作揖不直腰的年輕男子。

此起彼伏,六百聲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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