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549
ab336 發表於 2013-8-11 17:30
第一百六十章禁中夜半,人屠披甲


尚書省夜值場所位於宮內隆盛門以內東側,宮牆下有一排低矮瓦房,比起中書門下二省直廳建築的氣派恢弘,實在是顯得寒磣至極。今夜便是由當朝首輔張鉅鹿親自入宮值夜,三省長官中因為西楚老太師孫希濟被調出京城,成為西楚舊地那塊轄區的經略使,三省中書省本就空缺,三個位置頓時空懸了兩個,愈發不像話,不合王朝禮制,當下朝野權貴都在揣測誰有這個資歷和運氣頂替孫希濟,一躍而上,江南道士林領袖盧道林才剛剛拔擢擔任禮部尚書不到一年,左祭酒桓溫一時間就成了眾望所歸的大佬。尚書省直廳中除了中央一間有張廬稱呼的矮房,裡頭坐著張鉅鹿,最東邊矮房還有盧道林的弟弟盧白頡,這位棠溪劍仙新任兵部侍郎,湊巧也在當值,雖說兵部為顧劍棠把持,向來油鹽不進,跟其餘尚書五部都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六部印璽衙門印信,唯獨兵部獨放直廳偏屋,對此以執政嚴苛著稱的張鉅鹿,竟也是睜眼閉眼就對付過去,足見顧大尚書不光是品秩高過五部尚書足足一品,實權更是毋庸置疑地遠非一品之差。

但新躋身京城核心官場的盧白頡倒是不忌諱這些,跟張首輔偶有相逢,都不僅是點頭行禮的蜻蜓點水之交,還會停下腳步說上幾句,每次都是相談甚歡,互無半點敷衍。張鉅鹿正在翻閱一本舊楚地抄禁的禁書,為一名狂儒所寫,趕赴廣陵道任職安撫喧沸民意的孫希濟竟然專門為此寫信一封,為那儒生求情,懇請網開一面,張鉅鹿白天收到那封信,沒有馬上回信,只是跟宮廷檔案所要了一本禁書,細細翻閱,正讀至皺眉處,碧眼紫髯的當朝首輔聽聞直廳外傳來一陣豪邁笑聲,敢如此內廷喧鬧的老傢伙,屈指可數。

張鉅鹿放下禁書,看了眼窗外掛在牆頭的圓月,房間內幾位六部權貴都下意識停筆的停筆,放書的放書,齊齊望向首輔大人,張鉅鹿笑著朝眾人按了按手,示意眾人不要理會自己,與上任老首輔執掌尚書台那會兒不同,此時張廬內官員雖然品秩都在四品以上,但比起以往年齡竟是小了將近一輪,少有頭髮花白視線昏聵的古稀老人,大多在五十歲左右,甚至有一位才四十歲出頭便進入中樞的吏部侍郎,張鉅鹿輕輕跨過兩道門檻,走出私下被朝廷喚作張廬的直廳,看到左祭酒桓溫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面孔,除此之外,還有本該在皇宮西路乾西二所重華宮御前當值的禮部尚書盧道林,皇子出京封藩,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頭等大事,宗人府禮部和中書省等,方方面面都得勞神出力,出不得一絲差錯。但桓溫和盧道林之間,還有一位男子,最顯眼的莫過於身上那一襲正黃龍袍,張鉅鹿快步上前正要彎腰行禮,那位九五之尊輕輕扶住張鉅鹿手臂,張鉅鹿也就不再故作謙卑,眼角余光看到了一名年輕太監,說他年輕,那隻是對比以往那位司禮監大宦官韓生宣,原本應該是韓貂寺伴隨天子身邊,這裡面的門道玄機,跟內廷宦官素來沒有交集的張鉅鹿也不去探究,心中有數即可。

盧道林見君臣三人沒有馬上進屋的意圖,率先告退,走入張廬。

天子等到禮部尚書入了屋子,這才溫聲打趣道:“兩位愛卿隨朕去兵部直廳坐會兒?朕可知道那裡的茶好,地道的春神湖雨前茶,張廬那邊不行,茶水也馬虎,入不了嘴。”

私下君臣相處並無太多規矩講究的張鉅鹿笑道:“行啊,沒臉沒皮蹭酒我不喜歡,蹭茶這種事情,趁著顧大將軍不在,做上幾次倒是無妨,不過估計桓祭酒沒什麼興致。”

桓溫瞪眼道:“張碧眼,才見著陛下就急著給我下套?”

張鉅鹿沒好氣瞥了一眼一手負後的桓溫,“那麼大酒香,當我沒聞到?得了便宜賣乖,陛下賞賜了好酒就乖乖閉嘴,等會兒喝你的酒,少發酒瘋。”

被損友揭短的桓溫哈哈大笑,趙家天子也是心情舒朗,跟兩位國之柱石一同走向兵部東廂直廳,這裡隱約跟張廬對峙爭鋒,有個顧廬的說法,對於這些無傷大雅的爭執,天子聽在耳裡也就一笑置之,就算當著張鉅鹿和顧劍棠的面也能毫無芥蒂地隨口調侃幾句。過了門檻,見到是皇帝陛下親臨直廳,外屋內屋的兵部臣子都嘩啦啦起身跑出來,跪了一地,兵部侍郎盧白頡跪在最前,聲音也最為激揚醇厚。天子讓眾人起身,也沒有訓話的意思,只是讓眾人返回書案處理軍機事務,倒是留下了盧白頡,對於此人,趙家天子十分器重,多次下旨入宮談論軍國大事,甚至讓棠溪劍仙去傳授幾位皇孫劍術,可謂隆恩浩蕩,使得盧白頡迅速在京城朝廷紮下腳跟,無人膽敢小覷怠慢。

外屋正壁上掛有一巨幅江山萬里圖,皇帝讓三位當朝顯貴坐著喝茶喝酒便是,自己站在畫下,拿起一根修長紫檀木桿,暫時沒有在巨畫上指點。

張鉅鹿喝了口因一首詩而成貢茶的春神碧螺,對隔壁椅子上的國子監左祭酒低聲道:“喝酒離遠點,茶香都給衝沒了。”

桓溫還以顏色道:“屋子就這麼大,酒這麼香,你讓我去哪兒?!”

說完以後,讓直廳隨侍多要了一隻不產大器的泉窯杯子,遞給兵部侍郎盧白頡,笑瞇瞇道:“棠溪劍仙,咱們一起痛痛快快喝酒,二對一,要滾蛋也是那張碧眼滾蛋,是不是這個理?”

有儒將氣度的盧白頡笑著接過酒杯,輕聲道:“酒,我喝。但是不是這個理,左祭酒大人,我可真不敢說。”

張鉅鹿氣笑道:“一個比一個油滑。肩挑清風明月的左祭酒?為人慷慨無城府的棠溪劍仙?怎麼到了我這裡就變味了?”

深夜出行並且將幾位起居郎和太監一起撇在外頭的皇帝聞言,轉身一笑,問道:“鉅鹿,再給朕說說科舉南北榜和分路取士,朕看過奏章了,雖說六萬字字字都認得,可還是有很多不解處啊。尤其是當下一​​劑猛藥藥到病除,可百年以後見朋黨弊端的說法,那份奏章虎頭蛇尾,實在是語焉不詳,意猶未盡,今晚重點說說看。桓祭酒和盧侍郎也都別閒著,有想法就直說。茶也好,酒也好,朕都不少你們的。若是天亮之前說不出個所以然,可別怪朕小氣,喝了多少茶酒,就按市面上的價格算銀錢,一文錢別想少掏!”

張鉅鹿面朝桓溫盧白頡,笑道:“怎樣,是我不講理,還是陛下不講理?”

兩位都點頭笑道:“陛下更甚。”

皇帝爽朗笑道:“換了別人,此時還不得要往死裡稱讚朕勤儉治國?”

趙家天子揮手示意侍從退入里屋關上門,自己挑了張做工精細入微的名貴椅子坐下,不過手中仍是提了那根檀桿,放在膝上,接過盧白頡遞過來的一杯醒神茶。

這一說就是說到天濛濛亮,君臣四人依舊是毫無倦意,談興濃厚。

僅論勤政一事,這位趙家天子的確是可以排在歷史上所有皇帝君王的前三甲。

雖說還有些細枝末節沒有說透,但皇帝仍然是站起身,揉了揉手腳,走到巨畫下,背對三人,在北涼西蜀西域交匯處,畫出一條弧線,問道:“都到了?”

張鉅鹿沉聲道:“六萬騎。還有兩萬騎在驛路上。”

用木桿指點江山的皇帝微笑道:“是六萬還是八萬,意義相差不大,除非是六萬換成六十萬。”

張鉅鹿點了點頭。

趙家天子丟掉桿子,去桌上握住一杯早已茶水涼透的瓷杯,但沒有提起,不知是沒有喝茶解渴的興致。

還是生怕被臣子看穿他舉杯后會顫抖的細節。

他低頭望向茶杯,輕聲問道:“會嗎?”

張鉅鹿平靜搖頭道:“陛下放心,打不起來。”

趙家天子聽到這個明確答案後,笑了笑,放下都不曾提起的茶杯,抬頭道:“你們幾個也早些歇息。”

盧白頡和兩位老臣一同恭送皇帝陛下離開直廳後,單獨返身入屋,無意間望向桌子。

杯中仍有些許漣漪。

恐怕誰都不敢相信北涼邊境上撒下了一張大網,顧黨舊部可以說是傾巢盡出,六萬人馬都以調防為由,趕赴一地駐紮,更有兩萬騎從薊州緊急入境,聲勢之大,完全無法掩飾!

已經到位的六萬兵馬以大將軍顧劍棠嫡系舊部蔡楠領軍,在邊境線上拉出一條有違兵法常例的稀鬆防線,這種好似小孩子過家家的防禦體系,別說北邊那支威震兩朝的鐵騎,恐怕就算廣陵王燕敕王的普通騎軍,都可以一鼓作氣攪爛。但是將軍蔡楠帶著數百親兵巡視前線時,沒有任何要做出改變的跡象。軍中將領校尉不是沒有疑惑,但當一人當面詢問被蔡楠厲聲訓斥後,就再沒有誰敢觸這個霉頭。蔡楠騎馬北望,百感交集,自言自語道:“我只恨不得再給我四萬人手,把整個邊境線都像徵性安插人手。如此一來,也就擺出了不讓北涼鐵騎堂而皇之入境的陣仗,否則真要打起來,六萬人縮成一團就擋得住了?但是只要你北涼軍敢衝進來,我六萬人就算被你屠盡又如何?明著造反?老子就等你這一天!”

蔡楠想是這般想,可真往深處去想,想到要跟那個聲名猶在顧尚書之上一大截的大將軍敵對,還是有些如履薄冰。

過河卒子,身不由己啊。

蔡楠有苦自知。

至於為何有這種動靜,蔡楠只知道有皇子趙楷遠赴西域,總不會是北涼有人要殺這位聲名鵲起的皇子?蔡楠雖是一介武夫,卻也明白名不正言不順的粗淺道理,來歷含糊不清的皇子趙楷如果真有那份心思,肯定是該這般建功立業才行,何況此時京城那般又處於皇子封王的關鍵時期,趙楷如果真能在西域那邊得勢,蔡楠用膝蓋想都知道肯定能當上一個實權郡王,嘿,要是到了西蜀當蜀王,那就有意思了。

有一騎斥候快馬加鞭趕回,臉色蒼白,下馬後跪地顫聲道:“北涼騎軍來了,不知準確數目,起碼在萬人左右!可這一萬騎是那大雪龍騎軍!”

蔡楠臉色如常,只是握佩刀的手指關節泛白。

北涼王的一萬騎親軍,很少嗎?

蔡楠覺得是太多了!

一咬牙,蔡楠朝身後一名心腹將領下令道:“傳令下去,百里以內,聚兵至此。”

蔡楠舉目眺望,視野中黃沙翻滾。

蔡楠嘴角苦澀,深呼吸一口,“會是哪位義子領兵?”

他不顧阻​​攔,執意留下親兵,孤騎前衝。

蔡楠相距半里路時,始終是不敢再度向前半步。

漫無邊際的無數鐵騎在廣闊平原上肅然停馬。

蔡楠可以看到一桿徐字王旗在勁風黃沙中獵獵作響。

一騎出陣,緩緩前行。

蔡楠瞪大眼睛,本來還算勉強平穩的呼吸猛然間急促起來。

老人披甲提矛。

蔡楠腦子一片雪白,不知怎麼就手腳不由自己地翻身下馬,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喊道:“末將蔡楠參見北涼王!”

一人一馬一矛大將軍臨近蔡楠後,輕輕嗯了一聲,戰馬繼續緩緩向前踏出馬蹄。

一聲一聲都踏在蔡楠的心口上。

勒馬停步,終於再度披甲提矛的大將軍徐驍望向遠方,輕聲問道:“才六萬人,顧劍棠是不是太小氣了?”

始終跪在地上的蔡楠哪裡顧得上什麼風骨傲氣,一張臉龐沾滿了粗糲黃沙,不敢出聲。

這位人屠笑道:“放心,我就是等人,不殺人。只要你們不攙和,本王也沒有跟誰撕破臉皮的興趣。”

徐驍笑道:“走,蔡將軍,讓本王看一看顧家鐵騎的風采。”

這一日,當北涼王徐驍一騎臨陣時,不知是誰先下馬喊出一聲參見大將軍,緊急趕來的兩萬騎軍,密密麻麻,全部跪下。
ab336 發表於 2013-8-11 17:33
第一百六十一章兩敕


鐵門關以東利於騎軍衝擊,自然是個容易死人的好地方。

兩百輕騎對陣八百輕騎,兩百御林軍毫不怯戰。

與前些年京城權貴子弟混入這支皇家親軍捧金飯碗不同,在張鉅鹿掌權以後,親自翻閱御林軍籍,只要是跟大臣將領沾親帶故的子孫,一日之間全部驅逐出御林軍,那一天軍營就空了一半,許多憑藉實打實本事入軍的將門子弟也不得例外,這讓張鉅鹿在京官武將那邊很不得人心,好幾位春秋功勳老將都碰頭時都破口大罵,其中一位住在同一條街上的老將軍乾脆就堵在門口質問那紫髯碧眼兒,質問首輔大人以他的孫子的戰力,如何就當不得這個御林軍尋常甲士!張首輔出了門口,不咸不淡說了一句你孫子的確有本事當,但你的曾孫子以後肯定沒這份本事,本官只是提前二十年關上這扇門。當時仍然擔任要職的老將軍沒想通那文縐縐的彎曲道理,好在也沒敢對當朝首輔捲袖管動粗,只是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關係原本融洽的兩家連一樁大喜親事都給耽擱。老將軍是多年以後從兵部二把交椅的位置上退下來,才主動登門謝罪。

黑衣少年越過了鳳字營校尉袁猛和青鳥,對上一位掠出騎陣的中年武夫,這名御前侍衛佩刀卻不用刀,給徐龍象雙手擰扯住雙臂後,原本粗壯手臂頓時血肉枯涸,變成觸目驚心的皮包骨頭,脫離禁錮後,反手便搶得先機,想要撕斷眼前面黃肌瘦少年的雙手。徐龍象仍由他迅猛發力,只是一腳踹出,一路護駕皇子趙楷都深藏不露的中年侍衛本來存心要一命換一命,扯去徐龍象雙臂再硬抗透胸一腳,只是當他雙臂瞬間膨脹壯如大碗口的驚人發力,少年仍是紋絲不動,侍衛立即鬆手,雙手下按少年腳尖,整個人借力騰空而起,躲過致命一擊,出身江湖隱門的漢子雙腳交叉一撞,如登梯而上,他快,徐龍象伸手更快,握住一隻腳腕,將其整個人往下一拉,抬起一記膝撞,入宮以後浸淫秘笈多年的漢子傾力肘擊,仍是被少年膝蓋撞在腹部,健碩身軀往後飄蕩而去,所幸身後騎兵馬術精湛,都給緊急繞避而過,漢子一手五指如鉤抓地,在地上劃出長達數丈的溝壑,才停下敗退身形,腹部翻江倒海,嘴角滲血,漢子站起身,眼中有了幾分驚懼。

既然讀書人可以賣才給帝王家,許多頂尖莽夫自然也樂意憑藉一身武藝售賣給朝廷,不同於北涼徐家的無官無權,只要有本事,到了京城皇宮任職,就真是野民變官家。這名被天子賜黃的金刀侍衛因為武功出眾,更是功成名就的佼佼者,一次返鄉探親,當年所在門派曾被郡守和將軍聯袂彈壓得喘不過氣,等他衣錦系黃還鄉,便是天翻地覆,勢利眼的郡守請郡內一位年邁碩儒提筆寫匾額,親自派人送往宗門懸掛,而他原本被宮中規矩所限,都不曾打算跟郡守計較什麼,這之後,他便將幫派內一位師叔祖的嫡傳弟子帶往京城,僥倖成為第二名金刀侍衛。

中年金刀侍衛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與其餘多名同僚一起圍殺那名黑衣少年。漢子心中默想,就算今天自己死在這裡,也算對得起宗門了。

徐龍像大踏步直線而走,眼睛始終盯著那名披了件白袈裟的女子。

青鳥一騎率先陷陣,手中剎那槍撥去對面敵騎的刺面一槍,手腕輕抖,拖字訣加上弧字槍法,將那名本以為擦身便是一回合結束的精悍騎將,給一槍捅穿後心。弧字槍回,青鳥一桿剎那橫掃過之後御林騎兵的身軀,掃成兩截。她沒有一味戀戰,回馬槍僅是擊殺了一員騎將,就不再使出,即便有御林騎軍擋下剎那,她也僅是朝那輛馬車疾馳而衝。

當頭第一波人馬槍矛擦身,地上就滾落了三十幾具屍體。

如兩柄刀鋒互割血肉。

兩條傷口繼續迅速撕扯擴大。

袁猛一槍挑翻一名敵騎,那名甲胄被捅出血窟窿的御林軍身體被挑入當空。

還有一戰之力的騎兵在空中扭轉身體,想要落地站穩後抽刀再戰。

只可惜尚未落地,便被一名白馬義從隨手凌厲一刀劈整顆腦袋。

袁猛哈哈大笑:“洪狠子,這顆頭顱賞你了。回去別他娘​​再摳門了,請你袁校尉好好搓一頓!”

面無表情的洪書文輕輕嘀咕一句:“​​讓老子當個副校尉就請你喝花酒。”

袁猛耳朵好,哪怕在戰馬踩踏雙方廝殺中仍是聽清楚了,笑罵道:“放你娘的屁!等殺夠了十人再跟老子提這一茬!”

洪書文手中北涼刀一擰變作倒插蔥式,彎腰躲過一槍,借助胯下戰馬前沖之勢,涼刀順著槍桿急速滑過,一刀劃斷那名敵騎的手臂,再被這個鳳字營出名的狠子削去半片腦袋。

馬還在前奔,人已死。

腰間還剩餘一柄北涼刀的洪書文淡然道:“兩顆了。”

縱馬前衝中的王沖瞥了一眼死在自己前頭的一名白馬義從,咬了咬牙。

眾人頭頂忽然有一團紅雲飄過,墜向鐵門關外。

一名御林軍騎兵落地死前,依稀可見遠方馭飛劍結陣戰國師的場景,合眼時有氣無力咒罵道:“幹你祖宗十八代的京城士子,你們不都說北涼世子只會花前月下欺負娘們嗎?”

徐鳳年見過兩次雷池。

武帝城外鄧太阿的雷池劍陣,殺得天人趙宣素。

大秦黃帝陵中的那座雷池,則是被魔頭洛陽彈劍破解。

一成一破。

徐鳳年就有了自己的飛劍造雷池。

他曾經跟徐北枳說過幾丈以外幾丈以內的雷池之內,飛劍殺人輕而易舉,絕無水分。

病怏怏的黑衣老僧起先並沒有對北涼年輕世子那番有關報仇的言語上心,一個體內氣機運轉滯緩的武夫,別說他楊太歲,恐怕就連一個二品高手就能讓你徐鳳年吃不了兜著走,只是當策馬衝來,劍氣一瞬傾瀉如決堤江河,就有些訝異了。楊太歲這些年遠離宮廷紛爭,行走江湖,以他豐富至極的城府和閱歷,武林中一些零碎的只言片語,就能擠掉水分和揮去煙霧,推演出離真相不會太遠的內幕。只是他原本預料有王重樓饋贈大黃庭在身的徐鳳年,內力不該如此凋零,劍氣則不該如此兇猛。

楊太歲一次次輕輕揮袖。

十二柄飛劍次次反彈跳躍。

徐鳳年停馬在十丈以外,雙手各自按住春雷和春秋。安安靜靜,不發一聲,不言一語。

這便是劍胎圓滿的吳家飛劍厲害所在,心意所至,便是劍鋒所至。何況這十二柄飛劍,本就凝聚了桃花劍神鄧太阿畢生心血,哪怕被他贈劍前抹去如意劍胎,一十二飛劍本身早已圓潤通透。

“歸宗。”

黑衣老僧笑了笑,吐出兩字。一手在胸口成掌豎立,一袖拂卷,將六柄飛劍一氣呵成捲入袖口。

大袖滾滾撐起如鼓囊。

其餘六柄飛劍中的太阿刺向楊太歲眉心。

老僧抬手一拍,貼住太阿,身形看似緩慢走動,這隻手掌卻在空中硬是黏下了太阿在內的四柄飛劍。

其餘兩柄竹馬桃花相繼擊中老僧後背,只是袈裟如投石湖水後陣陣波瀾晃動,竹馬桃花都無功而返,又給楊太歲那隻手掌四指夾雙劍。

十二劍盡在老僧袖中與手上。

楊太歲望向坐在馬上巋然不動的年輕人,輕聲說道:“殿下可否就此退去?”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還早。你都沒死。”

伸出手,在身前空中屈指虛彈。

六柄劍仍然被黑衣老僧一隻手掌手指禁錮,袖中六劍卻已是破袖而出。

楊太歲咦了一聲,喃喃自語:“叩指斷長生?”

道,不是道門獨占,三教一直都在苦苦覓求各自的道。

而儒家也不等同於那位張聖人之後定下重重規矩畫下條條框框的儒教。

若非是欠了一份不得不償還的人情,曹長卿很想跟這位白衣兵聖聊一聊他們之間的道之所差。

曹長卿入儒聖,歸功於那座西壘壁遺址,歸功於公主殿下的那句興亡皆是百姓苦,歸功於西楚滅國以後仍舊浩氣長存的書生意氣。

他很好奇陳芝豹為何能跳過天象直入陸地神仙。

其實以陳芝豹的卓絕天賦,遵循武夫境界一步一個腳印踏入天象境界後,再以儒聖身份成就陸地神仙,這樣兼具三教聖人和武夫路途的儒聖,恐怕自己就真的只有認輸一條路了。

現在的陳芝豹,處於一種十分前無古人的玄奇境地,既非偽境地仙,也非王仙芝的以力證道超然世間。

可惜了。

多等十年該有多好。

不過有一點大官子可以肯定,陳芝豹的悄然入聖,跟兩禪寺龍樹聖僧的圓寂有莫大關係。

曹長卿喟然長嘆之後,伸手一抓。

代替徐渭熊道出那個來不及說出口的“敕”字。

一道紫色天雷被他從九天之上硬生生抓下。

曹長卿之所以被譽為獨占天象鰲頭,自然有其大風流之處。

先前陳芝豹對上曹長卿後,便輕輕下馬,拍了拍戰馬,讓其脫韁而去。

抬頭望向天雷降落。

猛然將那桿深紫梅子酒插入大地。

曹長卿微微一笑,再說一個“敕”字,這一次則是手心朝下。

法天象地!
ab336 發表於 2013-8-13 12:35
第一百六十二章我以春秋斬春秋,死結以死解


玄甲娥眉蚍蜉黃桐金縷朝露,在新任劍主徐鳳年“斷長生”的彈指之下,六柄吳家劍塚頂尖飛劍破去黑衣老僧那一手須彌芥子大千袖,刺穿牢籠,沖天而去。

黏住其餘六劍的楊太歲手掌一記輕輕翻覆,如同顛倒乾坤,青梅竹馬春水桃花朱雀太阿只得在他手掌兩尺之內急速旋轉,任由六柄飛劍劍氣如虹,仍是暫時逃脫不得,但這位病態老僧的袈裟也被飛劍劃破,絲絲縷縷飄蕩在空中。

楊太歲手掌再翻,飛劍肆虐的距離由兩尺縮小為一尺半,幾次翻覆,便已經將六柄飛劍緊縛得近乎紋絲不動,黑衣老僧淡然道:“世子殿下原本身俱佛胎道根,是與尋常武道驚採絕豔之輩大不同的罕見天賦,為何不肯循序漸進,以證大道,次次劍走偏鋒?如此一來,又經得起幾次揮霍?武當老掌教王重樓辛苦造就的一方大黃庭池塘,只需細心澆灌拓寬,那便是小池變浩淼巨湖的造化,到時候一百零八朵金蓮循環往復,長生不息,一座氣海扶搖一千八十朵,是何等的天人氣象?正因為殿下不知珍惜,逆天而行,如今池水枯涸金蓮凋零,僅剩一株煢煢孑立,殿下還不知悔悟,不願回頭?!”

最後“回頭”兩字,楊太歲以佛門獅子吼大聲喝出,徐鳳年胯下戰馬如遭颶風拂面,頻頻向後退去,最終屈膝觸地。徐鳳年飄​​然走下戰馬,手心一拍春秋劍鞘,劍鞘弧形一盪,春秋劍順勢出鞘,畫出一個大圓之後,懸停於徐鳳年身前,徐鳳年走在戰馬前頭,這麼一遮擋,戰馬迅速抬膝站定,這一次長途奔襲的騎乘,這匹通體金黃璀璨的汗血駿馬早已有幾分通玄靈犀,輕踏馬蹄,戀戀不捨地掉轉方向,小跑離去,一步三回頭。

遠處策馬緩速遊曳在大圓之外的袁左宗將本已出鞘幾寸的北涼刀壓回鞘中。

徐鳳年冷聲道:“先後兩位劍神李淳罡鄧太阿,做的都是開山之事。你們三教聖人卻是閉門封山,怕因果,懼業障。一旦沾染,就如一顆種子草籽擲入石壁,遲早會有撐破山崖的那一天。龍樹僧人不入佛陀,是他不願,兩禪寺主持自身早已圓滿,只是更在意佛土廣布,慈悲遍及四方。你楊太歲雖然剃了頭髮披了袈裟,骨子裡仍是法家,行得是那縱橫捭闔術,你做成了佛頭,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楊太歲灑然笑道:“貧僧確實做不成佛頭,證不得菩薩果。可若說要阻你一阻,卻也不難。等韓生宣趕到鐵門關,這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若是你執迷不悟,不惜修為和性命再拖下去,便是悄然入聖的北涼陳芝豹到來,成為彈弓在下之勢,到時候可就真應了黃龍士的那句讖語,為他人作嫁衣裳,辛苦為誰忙?殿下有大慧,是少有的聰明人,應該知道皇子趙楷當蜀王,總好過陳芝豹當第二位異姓王。北涼之所以能夠跟離陽北莽三足鼎立,在於內耗較小,一旦分了家,可就難說了。在貧僧眼中,北涼真正的大敵,是十年後的蜀王趙楷,更是當下的陳芝豹,兩者權衡利弊,殿下應該清楚如何選擇!”

徐鳳年搖頭道:“算盤不是這麼打的。”

黑衣老僧以佛門大神通禁錮住竹馬朱雀等六柄飛劍,看似輕描淡寫,其實也絕非表面上那般閒適愜意,飛劍嗤嗤作響,如雲霄之上雷電交加。此時他手掌方寸之間,寸寸殺機。

楊太歲正要說話,徐鳳年擺擺手道:“你們佛門講究隨緣說法,你雖是我的前輩,但緣分早就在當年那一頓酒中用盡,既然如此,就不要在這裡逢場作戲了。今天總得做個乾乾淨淨的了斷。”

枯瘦身軀撐不起黑色袈裟的楊太歲厲聲道:“徐鳳年,你當真以為貧僧斬不了妖魔孽障?!”

徐鳳年笑道:“當初欽天監是不是也用妖魔孽障四字去趙家天子跟前,形容尚未出世的我?”

說完這句話,徐鳳年踏出兩步,將春秋劍作為雷池劍陣的中樞,併攏雙指,在劍鋒上一抹!

春秋透入大地黃沙。

徐鳳年默念道:“我以春秋斷春秋!”

楊太歲怒聲道:“大膽!”

此子竟然荒唐到想要憑藉自身氣運通過這柄名劍來竊取天機!

這才是真正的截殺所在!

徐鳳年一身唯有陶滿武這類獨具慧眼者可見黃中透紫金之氣,轟然上升浮游九天。

黑衣老僧手掌翻覆,仍是控制不住竹馬六柄飛劍,後者齊齊脫手而出,貼地長掠,繼而停頓於黃沙之上一丈高度。

早已在天空躍躍欲試的六柄飛劍露出崢嶸面目,與地面上的春秋劍構成一個北斗劍陣。

十二柄飛劍又與春秋劍組成一個陰陽兩儀劍陣。

十二柄劍本身自成一座雷池劍陣。

又以武當年輕師叔祖洪洗像傳授的玄妙心得,劍劍反復成渾圓。

袁左宗拍馬返身撤退。

這場仗,沒他什麼事情了。

猶豫了一下,有意無意之中,袁左宗愣了一下,望了一眼徐鳳年,然後開始縱馬狂奔向,經過屍體橫陳的廝殺沙場,探手一抓,握住一根長槍,徑直殺向那尊白衣女子菩薩。

袁左宗一進,紅袍陰物則是一退。

楊太歲望向天空,搖頭笑道:“倒真是好大的手筆。不過徐家小兒,你真當貧僧是吃素的?”

黑衣老僧一腳跺地,腳底甚至不曾觸及地面,更不見黃沙揚起,喝聲道:“百丈慈悲!”

捏碎胸前玉扣,楊太歲揭下那一襲濃黑如墨的袈裟,手指一旋,如一朵黑雲的寬大袈裟,在老和尚頭頂往九天飛去。

如一株華蓋平地起。

古書曾云終南山有仙人手植寶樹,高聳入雲百丈,無枝無葉。

這本該是楊太歲算出百歲以後自己去力抗天劫的隱秘手腕之一。天底下的拔尖風流子,誰不是各有莫大機緣,各有壓箱本領。

長寬俱是不過一丈多的袈裟在升空之後,裹挾出數百丈滾滾黑雲,籠罩在鐵門關上空。

楊太歲看了一眼遠處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饒是這頭曾經位極人臣又急流勇退的病虎老僧,當下也是免不了有一瞬的百感交集,先前真是小覷了。生在富家人家,很能消磨年輕一輩的銳氣,一朝氣運遞減,大多便是因此而生。當年徐驍踏平六國,功高蓋世,是第一個死結。那名女子懷上徐鳳年,白衣入皇宮,躋身陸地神仙偽境,一夜劍仙,再是一個死結。徐鳳年不做那紈絝子弟,又是一個死結。徐鳳年二十年隱忍不發,如今習武大成,心懷戾氣和怨恨,又將本就一直不曾解開的死結係得更緊。

楊太歲緩緩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死結唯有以死解。不過今日還得是你徐鳳年先死才行啊。阿彌陀佛!”

徐鳳年任由天地之間汲取他的滿身氣運。

七竅緩緩淌血。

練刀習武以來,之後更有養劍,徐鳳年經歷過多少次搏殺和涉險?恐怕連他自己都已經記不清楚。他曾劍氣滾龍壁。他曾獨力撼崑崙。他曾一劍守城門。他曾一刀殺指玄。

天地之間被數座劍陣和袈裟黑雲被層層割裂,不斷擠壓。

不論是離陽還是北莽,就屬這一場鐵門關外早來的冬雷陣陣最驚人。

楊太歲不顧頭頂驚心動魄的氣象,在劍氣沖鬥牛的雷池劍陣中硬生生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便是兩丈遠,一腳踏地,天地震動,牽連得鐵門關堅硬如鐵的山崖黑石不斷剝落滾走。

第二步距離減小,仍有一丈半。

他接連踏出六步,每一步都在大地上烙印出一朵佛祖蓮花痕跡。

黑衣老僧悲憫望向近在一臂距離之外的年輕人,這六步加上先前那一跺踏,便是真正的佛門七步生蓮無上神通。

劍陣之內除去顯而易見的六朵碩大蓮花,更有無數朵小蓮花在大地之上憑空出現,如同天女漫天散花,又如同有五百羅漢加持。

那座巨大劍陣搖晃,這一方天地猶如一尊天神在搖晃一隻巨大水桶,漣漪不止。

第七步第七朵蓮,在劍陣邊緣的徐鳳年腳下炸開綻放。

楊太歲面黃泛金,也有些萎靡神色,但老僧仍舊堅持遞出一掌,越過了雷池劍陣,不顧被守護此方的一柄飛劍割裂手臂肌膚,一掌推在徐鳳年心口。

誰都不曾察覺一抹紅袍繞出一個巨大弧線路徑,飄然而至,來到倒飛出去的徐鳳年身後。

兩具身軀毫無凝滯地相互穿梭而過!

好似那兩位天人出竅神遊天地間!

徐鳳年咧嘴一笑,體內那棵紫金花苞驟然怒放,然後片片枯萎飄落在無水池塘。

左手春雷刀。

苦心孤詣構建了雷池劍陣。

只是在等這一刻被自己一刀破去!

自從他成為朱袍陰物的豐盛餌料之後,便一直在等這一刻的“反哺”!

失去了一身大黃庭,就像那掃屋迎客的勾當,屋內乾乾淨淨,小廟才能坐得下丹嬰這位大菩薩。

一臂之間。

徐鳳年刀開天門!

他與屹立不動的黑衣老僧緩緩擦肩而過。

雷池毀去。

袈裟飄墜。

漂浮在楊太歲身前的丹嬰張嘴一吸,原先色彩不純的兩雙金眸愈發透澈。

腋下再生雙臂!

徐鳳年伸手摀住嘴巴,五指間血流如注,慢慢向前走去,先是偽境指玄,再是雪上加霜的借力成就偽境天象,這輩子除非踩天大狗屎後直接躋身陸地神仙,否則就別奢望成為巔峰高手了。

徐鳳年望向那邊踉蹌後退入車廂的趙楷,殺了你小子,再拼掉想要漁翁得利的陳芝豹,一切就值了。
ab336 發表於 2013-8-13 12:43
第一百六十三章菩薩生青絲


步履蹣跚的徐鳳年恨不得陳芝豹此刻就出現在眼前。

拿自己全部氣運和陰物丹嬰竊取而得的偽境天象,支持不住多久。身如洪水決堤,流逝而去的除了丹嬰反哺而來的修為,還有暫時躋身天象境帶來的明悟福澤。

這種事情不是藉錢,有借有還再藉不難。徐鳳年把算盤打到老天爺頭上,下一次再想用陰物蒙混過關,難如登天。除非是真鐵了心玉石俱焚,前提還得是踏踏實實進入天象真境的陰物肯借,那時候陰物已是與天地共鳴,徐鳳年十成十就是一個死字。

本來自己掙來的家底就屈指可數,當下隨便扳扳手指算上一算,徐鳳年好像什麼都沒有了。去北莽,兩顆頭顱,一顆埋在了弱水河畔,一顆送給了二姐徐渭熊。一身實力,功虧一簣。就算活著離開鐵門關,那個從小希冀著成為大俠的江湖夢成了癡人囈語。但既然來到這裡,鐵門關一役,楊太歲必須死,趙楷必須死。陳芝豹只要出現想要做那並斬龍蟒的勾當,也必須得死。楊太歲早就道破天機,死結以死解,他們不死,死的就只能是徐鳳年,毀掉的就是北涼基業。任何優柔寡斷和慈悲心腸,都無異於自插心口一刀劍。

北涼世子的身份是天注定,徐鳳年想逃也逃不掉,但北涼王,則不是徐鳳年唾手可得的東西。這個看上去很沒道理的道理,徐鳳年和徐驍這對父子心中了然。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何況還有很多虎視眈眈的人不斷添油加醋,讓這本經更加難唸。

徐鳳年走得不快,抓緊時間去死死握住那絲絲感悟心得,走到白馬義從和御林騎軍的絞殺戰場,腳下就有一具戰死的鳳字營輕騎屍體,死不瞑目,顯然曾經下馬步戰死戰過,又給敵騎斬去了握有北涼刀的胳膊,胸口被戰馬踐踏,血肉模糊。徐鳳年蹲下撫過他的眼簾,抬頭望去,兩百御林軍已經所剩無幾,戰場上越是武藝高強的將領,一旦深陷泥潭,往往死得越快,那些金刀侍衛都已死絕,一個都沒能剩下。將近五百白馬義從一半仍是騎馬作戰,一半已經步戰許久,六珠菩薩被黃蠻儿和青鳥纏住,符將金甲給一桿長槍的袁左宗拖住,頹然坐在馬夫位置上的皇子趙楷,也不知是在等韓貂寺趕至力挽狂瀾,還是認命枯等受死。

十幾名負傷不輕的御林軍甲士誓死護在馬車之前。

先前滾滾黑雲翻磨未能遮住雷池劍陣,許多人都親眼看到了黑衣老僧楊太歲被擊殺的那一幕。歷史自古以成敗論英雄。沒了袈裟的國師大人成為一截枯木,而徐鳳年活著走來,皇子趙楷這次持瓶赴西域的下場,顯而易見。徐鳳年沒有掉以輕心,劍閣那邊的動靜,汪植三千騎對上有何晏兩千騎掠陣的韓貂寺,未必能阻擋下將所有賭注都押在趙楷身上的韓生宣,照理說該露面了。只是腰間佩春雷一刀的徐鳳年看向北方一望無垠的黃沙,陳芝豹是在等下一場鷸蚌相爭?也對,他的耐心一向好到令人髮指。

趙楷站起身,看著漸行漸近的北涼世子,平靜問道:“徐鳳年,你真的敢殺我?北涼真要造反?”

徐鳳年沒有理會這位曾經參與襄樊城蘆葦蕩那場截殺的皇子,只是望向在谷口那邊跟黃蠻儿打得地動山搖的女菩薩,“趙楷能送給你一隻象徵離陽王朝的銀瓶,我不是趙家天子,辦不到。但我能藉你北涼十萬鐵騎,你替我平定西域,我可以留下兩萬兵馬屯守天山南北。這筆買賣,做不做?當然,你得付給我一筆定金,殺了趙楷。造反的帽子我戴不起,西域兵荒馬亂到了出現一大股流竄僧兵截殺皇子的地步,我才有理由借兵給你。你要西域得自在,我給你這份自在便是。”

趙楷臉色陰晴不定。

袁猛撕下內衫布條,包紮在刀傷露骨的手臂上,咧嘴陰笑。這才是咱們那個可以讓靖安王趙衡都啞巴吃黃連的世子殿下。

一身血污的狠子洪書文依舊停留在馬背上,兩柄北涼刀,雙刀在手,輕輕拍打著馬腹。

六珠菩薩不動聲色,一次次將黃蠻儿打飛出去,鐵門關谷口已是坍塌了大半。

每次黃蠻儿退下,青鳥的剎那弧字槍便會跟上,不留絲毫間隙。

徐鳳年走向谷口,身後有紅雲飄來,轉頭看去,陰物丹嬰拖著一具瘦小枯萎的屍骸,陰物落腳在徐鳳年身後,歡喜相不見歡喜,愈發寶相莊嚴。徐鳳年拍了拍它的腦袋,指向山崖。陰物歪了歪腦袋,隨機高高掠向鐵門關崖壁,一腳踏出一座大坑,將楊太歲的屍骨放入其中。一代縱橫術宗師,最終墳塋在野崖。

徐鳳年擺了擺手,讓黃蠻儿和青鳥停下手,陰物則如鳧鴈繞山巔,在谷口後方的狹路上飄落,截住了密宗法王的退路。

徐鳳年看著女子手上那幅斗轉星移好似小千世界的佛門鏡像,笑道:“我也不知陳芝豹何時到來,難道說你也在等他?如果真被我烏鴉嘴言中的話,咱倆也就不用廢話了。”

女菩薩皺了皺極為嫵媚的眉頭。東北各自眺望一眼,眉頭逐漸舒展。

徐鳳年如釋重負,有得寸進尺嫌疑地說道:“那尊符甲別摧毀,我留著有用。”

她手心上方聚沙成星斗,九顆沙球一直如蒼穹星象玄妙運轉,此刻星斗潰散,無數黃沙在她手指間流逝飄散。

女菩薩不置一詞,只是走向身負氣運遠勝徐鳳年的趙楷,她行走時菩薩低眉沉思,以她與生俱來的術算天演,竟然也想不通為何落敗的會是趙楷。攀龍附鳳一說,在百姓眼中是尋常趨利的看法,到了她這個層次,則恢弘無數,就像洪洗象劍斬氣運,一般武夫就算到了指玄境界,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三教中人,尤其是精於望氣的練氣士,卻可看到那一根根通天氣柱的轟然倒塌。同理,三教中人依附朝廷,也各有所圖,以龍虎山大天師趙丹坪為例,這些年久居天子身側,擔當了青詞宰相的罵名,其實擁有莫大裨益。一衍萬物,道門中既有高人返璞歸真,只存其一。也有人查漏補缺,由無數個一自成方圓。這裡頭的玄機,連她說不清道不明。她既然能夠在龍虎山斬魔台上跟白衣僧人李當心論禪機說長生,自然有其獨到見解。

徐鳳年借助外力竊取天機,以終生武學止境作為代價去殺楊太歲。

在她看來合情卻不合理。

這場截殺,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攙和其中,一張棋盤,說到底也就那些位置,不可能真的讓雙方對弈者慢悠悠擺滿三百六十一顆棋子。北涼和離陽博弈西域,人屠徐驍不會親身進入鐵門關一帶,趙家天子更是如此。原先就棋面而言,徐鳳年和趙楷的勝負都在五五分,但是一些人沒有打算觀棋不語,而這幾位,在紅教法王看來,恰好都是將來有望成為陸地神仙的存在,徹底打亂了棋局。其中一位,擋下了韓貂寺。其中兩位,停滯在鐵門關北方百里以外。

她沒有死在這局棋中的打算,既然徐鳳年給了台階下,讓她可以把自己擇出這局死棋,她哪怕心底很想一舉擊殺那個年輕人,也得壓下念頭順勢而為。

白衣菩薩走到趙楷和符將金甲人跟前。

趙楷並沒有太過氣急敗壞,只是低頭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二師父死了,我還有大師父。我不該死在這裡的,我應該當上皇帝的!”

這位野心勃勃的皇子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他抬頭哽咽問道:“不應該是這樣的,對不對?”

白衣菩薩默然無聲。

趙楷淒然一笑,擦了擦淚水,輕輕招手讓符將金甲走到馬車邊上,從這本尊符將手中拿過那柄巨劍,往脖子上一抹。

臨死之前痴痴望向京城。

遺言只有一字。

“爹。”

趙楷一死,與主人氣機牽連的符將金甲便失去了所有生氣。

徐鳳年讓白馬義從帶上戰死袍澤的屍體與兵器,上馬離開鐵門關,金甲被黃蠻儿單手拖拽。

接下來便是往北而行,韓貂寺已經決定不了局勢走向。哪怕他殺穿汪植三千騎兵的包圍圈,來到徐鳳年眼前也是徒勞。就如徐鳳年跟女菩薩所說,這場截殺將會栽贓給西域盤根交錯的勢力,事後消息傳至京城和朝野上下,除了百姓,恐怕沒有誰會相信,但這又能如何?徐鳳年不怕九五之尊的雷霆大怒,怕的是這場截殺,仍然是在那個男人的預料之中。如果萬一趙楷也僅是一枚可以忍痛捨棄的棋子,接下來他徐鳳年要面對的敵人,會是誰?是哪一位深藏不露的皇子嗎?

鐵門關東面,韓貂寺孤身一人狂奔在大漠之上。

被一位佩有繡冬的白狐兒臉擋下。

北面。

儒聖曹長卿和梅子酒陳芝豹仍在對峙。

徐鳳年突然回首望去鐵門關,馬車附近,不得自在的女菩薩生出滿頭青絲。
ab336 發表於 2013-8-14 10:17
第一百六十四章與曹長卿坐地論江山


徐北枳在停馬寺說了一句俗人怕果,菩薩怕因。徐鳳年面對楊太歲也說過心境跌落,就如草籽茁壯生於大山石縫,如圓鏡破開一絲裂隙,愈演愈烈,再想破鏡重圓,難上加難。兩個姓徐的兩句話,雙語皆是成讖。

徐鳳年收回視線,不去看那位生出三千青絲的六珠上師。這批八百白馬義從的戰馬都精心篩選過,在奔襲之前便祛除了北涼軍標識,此時走得沒有後顧之憂,不怕被抓到明顯的把柄,即便有高人順藤摸瓜,徐鳳年也可以說是西域僧兵栽贓嫁禍,決定這種爭吵走向的關鍵,不是道義,也不是真相,而是棋局雙方手談人物身後的兵戈戰力。徐鳳年從青鳥手中接過那隻從馬車錦盒中拎出的銀瓶,似笑非笑。

袁左宗提槍縱馬在徐鳳年半馬之後,臉色凝重。按照常理,獨殺老僧楊太歲的世子殿下應該精神萎靡才對,便是昏迷不醒也在意料之中。可此時徐鳳年策馬狂奔,神采煥發,沒有一絲疲態,反倒是一身凌厲氣勢攀至巔峰。尤其是那柄以春秋士氣為玄胎鍛造而成的春秋劍,劍氣沖霄,未曾出鞘,仍是隱約有種種龍鳴,如九條惡蛟翻江倒海。袁左宗心中喟嘆,這場截殺勝得堪稱慘烈啊。況且還有諸多依舊藏在水下的暗流,楊太歲​​戰死,皇子趙楷自刎而死,如此一來,北涼跟朝廷的情分算是徹底掏空。

袁左宗笑了笑,望向徐鳳年的背影。下一次,若再有戰事,便是他帶領自己這幫北涼老卒征戰四方了吧?

黃沙萬里,看久了本就是一幅枯燥乏味的景象,可在眾人眼中更是異常的滿眼荒涼,觸目驚心,真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方圓三十里,撕裂出無數道大小不一的溝壑,早先天空無雲而響雷,直到此刻才漸漸聲響衰減下去,好在有先前世子殿下雷池劍陣殺老僧的手段做了鋪墊,此時白馬義從也沒有如何震驚,只是一個個握緊槍矛涼刀。擁有徐鳳年袁左宗徐龍象六臂陰物和青鳥,這支戰力只能用近乎無敵來形容的騎隊順著溝壑彎彎繞繞,終於來到一條深不見底寬達二十丈的鴻溝邊緣,那邊站著一位中年青衫儒士,負手而立,兩鬢霜白,風流奪魁。

正是曹長卿。

這位在西壘壁成為陸地神仙的亡國儒聖朗聲笑道:“都走了。”

徐鳳年抬了抬手臂,除去新生雙臂的陰物丹嬰,其餘都在袁左宗帶領下繞行鴻溝。徐鳳年將那隻本該價值連城如今卻只能按斤兩算價錢的瓶子丟給陰物,掠過鴻溝,陰物則一手握銀瓶,雙臂托馬躍過。反正它就是手多。都說雙拳難敵四手,對上這麼一位有六條胳膊的,估計誰的心裡都沒底。哪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曹長卿,也不免多瞧了幾眼。大官子曹青衣見徐鳳年眼角余光游移,微笑道:“你二姐徐渭熊受了重傷,被公主御劍送往北涼王府。至於那位不知如何稱呼的陳芝豹,已經孤身一人去往西蜀,相信很快離陽上下都知道出了第二位異姓王,不過低於最早六大藩王的親王爵,僅是蜀地郡王。”

徐鳳年點了點頭。

曹長卿嘆息一聲,走上前,屈指一彈,彈在徐鳳年眉心,“你的偽境指玄,自悟斷長生,可斷得別人的長生,何嘗不是斷自己的長生。你這種不計後果的迴光返照,真想死在徐渭熊前頭?”

徐鳳年原本強撐而架起的氣勢,一彈指之後,頓時一瀉如虹,整張英俊臉龐都扭曲得猙獰,曹長卿對那頭陰物笑道:“勞煩你按住他的心脈,到北涼王府之前都不要收手,我稍後傳你一段口訣,你幫他引氣緩緩下崑崙,不要鬆手,切記。”

雙相陰物聞言後輕柔伸出一臂按住徐鳳年的心​​脈。

徐鳳年黯然道:“我姐?”

曹長卿平靜道:“被陳芝豹捅透了胸口,又被梅子酒青轉紫,命懸一線。想要活下來,看她本性裡的求生欲如何了。”

徐鳳年吐出一口紫黑淤血,向後倒去,所幸有陰物環臂扶住。

曹長卿不驚反喜,笑了笑,“吐出來好。放心,只要你不死,徐渭熊十有八九便不會死。都說世間但凡萬物,有不平則鳴,像我這種讀書人不平則登高詩賦,說到底,長生之道,還是講究一個人不可心有戾氣過甚。你啊,辛苦隱忍得太多年了。知道李淳罡老前輩為何一直說你天賦不如公主嗎?公主比你天然通透,當然,這也與她是女子有關。”

徐鳳年眼前視線模糊,依稀看到曹青衣青衫破碎,更有血跡纏身,忍住刺入骨髓的疼痛,咬牙問道:“陳芝豹做蜀王,是趙家天子臨時起意的一招​​後手?只要我敢截殺趙楷,他就肯讓陳芝豹去西蜀封王?還是說早就跟陳芝豹有過承諾約定?”

曹長卿又叩指續長生,氣機徐徐下崑崙,徐鳳年雙腳腳底板頓時血如泉湧,浸透得滲入黃沙,緩緩說道:“趙楷是棋子,卻並非起先便是勾引你入甕的棄子,那個皇帝還沒這等孤注一擲的大魄力,除非是趙楷的爺爺還差不多,他啊,稍遜一籌,守成之主,大多如此,要不然也坐不上龍椅。趙楷既是試圖以後屠龍的一顆活子,但也不是不可以捨棄,就看你們北涼如何應對了,沒有這場截殺,給趙楷十年,在西蜀西域兩地站穩腳跟,截斷北涼退路,有了本錢,趙楷說不定就可以真的登基坐龍椅,但是萬一,趙楷被人,尤其是被你堵死在西域,京城那邊也得有後招,因為陳芝豹也必須走出去,只要你起得來,他在北涼就沒有待下去的理由。陳芝豹和你爹是一樣的人,心底仍是很念相互的香火情,當年老皇帝那般逼徐驍,大將軍一樣沒有反,就是這個道理。只要一方沒有老死,就絕不過那條底線,謀反。這種事情,無關對錯,人活一口氣,沒有這口貫徹一生一世的,休想有大成就。我曹長卿自然也不例外。徐鳳年,要是不覺得沒有高手氣度,咱們坐著說話?”

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只是笑得比哭還難看就是了。

陰物扶著他緩緩盤膝而坐,曹長卿也坦然坐下。

曹長卿笑問道:“不光是你這場截殺,離陽和北涼的大勢,同樣是一環扣一環。這一局棋,你身在局中,可以看到十之七八,已經殊為不易。如果我早早告訴你,三寸舌殺三百萬的黃龍士,和春秋時期號稱第一謀士的人物在參與其中,你還會這麼一頭撞入鐵門關嗎?”

徐鳳年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曹長卿也不覺得奇怪,望向身邊這條被梅子酒割畫而出的鴻溝,輕聲感慨道:“實不相瞞,陳芝豹差點讓我大半修為都留在這裡。若是我跟他都沒有後顧之憂地死鬥一場,我能活,他會死,但我的全部修為也就廢去,到時候就真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了。”

徐鳳年重傷所致,言語含糊不清,“他就算進入陸地神仙,我也不奇怪。”

曹長卿驚訝地哦了一聲,有些好奇地笑問道:“你這般看好陳芝豹?”

徐鳳年雙手搭在膝蓋上,平淡道:“陳芝豹視我如草芥草包,我視陳芝豹一直是文武皆無敵。”

曹長卿搖頭道:“陳芝豹比誰都看重你。臨行前,他曾說過以後遲早有一天會堂堂正正跟你一戰。陳芝豹還說這句話,他也在肚子裡憋了二十年。”

徐鳳年苦澀道:“我是該高興嗎?”

曹長卿樂得這小子吃癟,舒心大笑,斂了斂笑意,“兩朝滅佛一事,讓龍樹僧人圓寂,這位佛門聖人一走,陳芝豹是佔了便宜的,他否則也沒有那麼快入聖。”

徐鳳年由衷笑道:“徐驍不太愛說大道理,不過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要吃得自家苦享得自家福,但也得看得別人好。所以我一直認為天底下那麼多好事便宜事,總不能都摟在自己手裡,這也不現實。就跟美人那麼多,你娶回家也就那麼幾個,是不是,曹叔叔?”

曹長卿眼神欣然,不過手上一指輕彈,“別喊我曹叔叔,咱倆交情沒好到那份上。”

徐鳳年點頭道:“確實,否則你也不會放陳芝豹去西蜀了。畢竟你我那點淡薄情分來計較,你能夠擋下陳芝豹去鐵門關就算十二分的厚道。陳芝豹去了西蜀,是京城裡殺敵一千自折八百的陰損勾當,給北涼埋下禍根,離陽也好不到哪裡去。你既然想要復國氣運猶在的西楚,總歸是天大的好事。”

曹長卿灑然一笑,並未否認,“我不希望他執掌北涼,但我希望讓陳芝豹去西蜀稱王,因為西楚想要復國,就只能是火中取栗,亂中獲利。棋局越亂越好,一個你所在的北涼,遠遠不夠。”

徐鳳年嘖嘖道:“怕了你們讀書人。”

曹長卿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徐鳳年,有一句話我還是要提醒你,在其位謀其政,你當北涼王和做北涼世子是截然不同的立場,這之前你劍走偏鋒,次次以奇兵險勝,但以後仍是要正奇並用才行。就好像這場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截殺,說到底許多事情,不光是趙家天子,離陽王朝張鉅鹿顧劍棠那些老狐精怪們也都心知肚明,只是徐驍在李義山授意下,這些年走得更多是陽謀路子,無可指摘,才有北涼今日基業,你可不要辜負了老一輩北涼人的期望。趙楷這次輸得不是氣運,而是輸在了他想要以小搏大,滔天富貴險中求,但他有一點忘了,他是皇子,是要爭奪帝位的角色,但太平盛世之中,往往一步一步走近龍椅的龍子龍孫,都講求一個潛龍在淵的韜晦。京城那邊,大皇子得大顯勢,四皇子得大隱勢,你都要小心。”

徐鳳年微微作揖致敬,“心誠領教。”

曹長卿輕輕揮袖疊放在膝蓋上,“說實話,以前我不喜歡你這個人,多情而薄情,如今親眼見過一些事情,反而有幾分看好了。上次去北莽南朝的姑塞龍腰,途經北涼,跟大將軍有過一番密談約定,這次按約行事阻擋下陳芝豹,算是還清了一筆西楚欠給你們徐家的老債,以後就是兩不相欠最相宜,該殺你時,我一樣會毫不猶豫出手。”

徐鳳年笑道:“不怕你家公主罵你?”

曹長卿愣了一下,屈指一彈在徐鳳年眉心,讓後者一陣倒抽冷氣。

陰物歡喜相面孔竟是會心笑了一笑。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快到冬天了,她又該生凍瘡了。”

曹長卿啞然,隨即笑道:“對啊,又該扎草人罵你了。”

徐鳳年被陰物攙扶著起身,“我趕著回去看我姐,你家公主殿下肯定是不願見我的,曹叔叔,咱們是分道揚鑣,還是一起走一段?”

曹長卿起身拂去塵土,“各走各的,你小子少跟我套近乎。”

徐鳳年給陰物飄向馬背,抱拳跟這位儒聖曹青衣別過。

一騎絕塵。

曹長卿站在原地。

這一次徐驍披將軍甲而非穿涼王蟒袍,出現在了邊境。

因此,曹長卿此刻是目送年輕北涼王離去。
ab336 發表於 2013-8-14 10:32
第一百六十五章事後黃三甲

事後黃龍士。

離陽王朝上下都喜歡用這個說法來譏諷某人的馬後砲。

當然,馬後砲又來自黃龍士獨創的象棋,象棋取締別名握槊長行的雙陸,成為僅次於手談的名士行徑。

北莽一間小茶館。

那隻掉毛的鸚鵡依舊喜歡逢人便喊公公,姓黃的茶館掌櫃還是那般不上進,養了一頭大貓的少女又沒個好臉色給顧客,加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酒館生意冷清寡淡得跟墳場一個德行,這讓始終沒能掙錢去青樓裝風流的溫華當下和襠下都很憂鬱啊。

今日茶館外頭掛了免客歇業的木牌子,溫華拎著鳥籠走入酒館後,他從不虧待自己的五臟廟,做了碗香噴噴的蔥花面埋頭吃,掌櫃的老黃不知從哪裡摸來三隻木盒子,盛放了滿滿的棋子,兩盒黑白子,一盒七彩琉璃子,清空了桌面,在那裡擺擺放放,不斷落子又收子,看得溫華一陣火大,裝神弄鬼,有本事學自己哥們徐鳳年那樣擺攤賭棋掙銅錢去!閉起門來裝棋聖棋王棋仙,算什麼英雄好漢!吃完了蔥花面,正想著是不是偷偷去灶房再來一碗犒勞自己,只是想著入不敷出,委實沒這臉皮揩油,溫華一點不浪費吃光舔淨了大白瓷碗,對著空碗唉聲嘆氣。百無聊賴,只好端著碗筷去黃老頭那邊坐著,那個一不合心就朝客人呵呵要手刀殺人的賈姑娘扛著一桿向日葵,雙腿擱在長凳上怔怔發呆,溫華沒膽子跟她坐在一條凳上,就讓黃老頭稍微挪一挪,把屁股擱在黃龍士身邊,溫華看到桌面上黑白對峙,夾雜有許多枚色彩繽紛的琉璃棋子,溫華想要去摸起一顆瞅瞅是否值錢,要是值錢,偷拿幾顆典當了也是應該嘛,都多久沒給薪水了?更別提逢年過節的紅包了!可惜被黃龍士一巴掌拍掉爪子,溫華隨手把碗筷放在桌上角落頭,嬉笑道:“老黃,幹啥呢,給說說名堂唄。”

黃龍士當下一手拎了一盒琉璃子,一手掐指微動,凝神屏氣,沒有理睬溫華這店小二的呱噪。

溫華覺得無趣,只得轉頭望向喜歡呵呵笑的少女,“賈家嘉嫁加價假架佳,我跟你把話挑明了啊,那頭大貓就是個饞嘴吃貨,咱們養不起!”

清秀少女呵呵一笑,都沒看溫華一眼。給酒館當牛做馬還不得好的溫華一拍桌子,怒道:“別仗著老黃頭給你撐腰,你就跟我呵呵呵,我又沒有化石點金的神仙本事,咱們三個人三張嘴都沒那隻大貓一張嘴吃得多,店裡生意這麼慘,也沒見你上心,你說昨天那位,不就說了茶水不地道嗎,你就要拿盤子削他腦袋,還有大前天那個客人,說茶香不夠濃,你又要擰他腦袋,你還有沒有王法了?我還成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

少女面朝溫華,呵了一聲。

溫華一拍腦門,給氣得憋出內傷。

黃掌櫃輕輕撫平那些被瓷碗震亂位置的棋子,皺眉道:“餓不死誰就行了,你就算把茶館開成北莽第一大,就有出息了?”

溫華反問道:“這還不算有出息?”

自有一股溫文爾雅氣度的老儒商瞥了一眼,“那你乾脆別練劍,我保證讓你成為北莽一等一的豪紳富賈,如何?”

溫華擺手道:“去去去,不讓老子練劍,還不如殺了我。”

黃掌櫃笑問道:“老子?”

溫華趕忙笑道:“小的小的。你老下棋這麼久了,手酸不酸,肩膀累不累?給你揉揉敲敲?”

落子越多,一張桌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和相對稀疏的琉璃子,那隻瓷白碗就成了礙眼的玩意,老人揮手道:“拿走。”

溫華得嘞一句,端起碗就小跑向灶房,自己吃獨食弄一碗蔥花面,是不太講究,不過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下個三碗麵,給那對奇奇怪怪的父女也捎上還是可以的嘛。不理睬溫華那小子,黃老頭望著愈發局勢明朗的棋局,手中將一顆相對碩大的琉璃子狠狠敲入一處腹地,然後是否要提起拔去一顆琉璃棋子,顯得猶豫不決。老人放下棋盒,自言自語道:“閨女啊,這次老爹我是錯過這場好戲了,沒法子,京城那位當年被我害得自斷其舌的男人,寄了信過來,要跟我算一算老賬,老爹一方面於心不忍,一方面又期待著接下去的走向,也就答應了他一回。棋子要活,能做眼,下棋人才有意思。要不然你瞧瞧,這兒叫鐵門關,是個風水不錯的地方,死在那兒總比死在鬼氣森森、幾萬死人一起分攤氣數的沙場上強多了。這顆去了西蜀的大琉璃子,如果一口吃掉了趙楷和徐鳳年那兩批棋子,留在北涼的話,比起他去當什麼郡王,可有趣多了。別瞪我,是那小子自己要一頭撞入這盤棋,我這回可沒怎麼給他下絆子。放心,那小子這趟賺大了,世襲罔替北涼王,穩嘍。”

“徐鳳年死了,陳芝豹坐上北涼王的位置,就得一生一世活在徐驍的陰影下,趙家虧欠徐家的老帳舊帳,以陳芝豹的性子,肯定要明著暗著一點一點討要回來,京城那位男子,不想看到這一幕。但是那傢伙小瞧了下一任北涼王,姓徐的小子,哪裡就比陳芝豹豁達大度了?這也不怪那傢伙,畢竟陳芝豹明面上還是要強出徐鳳年太多,太多了。可歷來國手對弈,眼窩子淺了,是要吃大虧的。”

少女搖晃了一下金燦燦的向日葵,呵呵一笑。

老人這一生縱橫術迭出機關無窮,讓人霧裡看花,甚至十幾二十年後才恍然大悟,但老人本身少有與人訴說的情形,但既然身邊是自家閨女,則是毫不藏​​私,娓娓道來,“這回呢,敵對雙方誰的屁股都不干淨,為了顧全大局,輸的一方就得捏著鼻子承受。這場截殺的底線很清晰,趙家天子不親自動手,徐驍也一樣,至於各自兒子是生是死,看造化,拼謀劃,比狠辣。不過京城那位九五之尊有個雙方心知肚明的優勢,他有多名皇子,死一個哪怕有些心疼,但也不至於傷筋動骨,可這場率先落子在棋盤的趙家天子,顯然沒有意料到北涼應對得如此決然,徐鳳年親身赴險截殺,許多紮根極深的暗子都陸續盡起。否則按照常理來說,只要劍閣沒有那何晏三千精騎,只要那姓南宮的餘孽沒有出閣,只要曹長卿沒有按約去還人情,輸的還是徐鳳年和趙楷,陳芝豹則短時間內不輸不贏,垮了北涼,做了蜀王,不過將來等徐驍一死,北涼也有一半可能是他囊中之物。陳芝豹跟徐驍相比,有優勢也有劣勢,優勢在於年輕,文武俱是當之無愧的風流無雙,有些像我……”

“呵。”

“行行行,爹也不跟你吹噓這個。繼續跟你嘮叨嘮叨正經事,陳芝豹的優勢還在於多年蓄勢,寒了天下士子心的只是他義父徐驍,而非儒將極致的這位兵聖。劣勢嘛,也很明顯,想做北涼王,終歸是名不正言不順,去了封王西蜀之後,他在北涼軍中積攢下來的軍心士氣,會跟著徐驍的去世,一樣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他如果真心想要當皇帝,最多只能等十年,再多,說是氣運也好,民心也罷,都聚攏不起來了。人心涼薄,誰都一樣的,怎樣的聲望能綿延兩代三代?也就只有徐驍在離陽軍中這麼個異類了。陳芝豹,還差了些火候。”

“我早就說欽天監那幫窮首皓經的老書生,都是只認死板像數不懂天機如水的半吊子,被我騙了這麼多年還是沒個記性。趙楷這小子也有意思,真以為自己天下氣運無敵了?那西域女上師也聰明不到哪裡去,趙楷之氣運,可是靠附龍三十餘年的韓貂寺,以及楊太歲那老禿驢死死堆積出來的,加上她自身也有道行,有她在旁邊,趙楷的氣數無形中又被累加一層,可不就瞅著是塊有望登基稱帝的香餑餑了?三教中人親身入局,有幾個能有好下場?龍樹和尚,楊太歲,不都死了。龍虎山那幾些天師,老一輩的也都沒個好下場。說到底,都是自以為超然世外,實則半點不得自在、不得逍遙的可憐人。”

“老爹我啊,春秋之間糊弄了那麼多前車之鑑的祥瑞和異象,這幫聰明人還是沒看透啊。可見聰明與聰慧,一字之差,就是天壤之別。”

“北莽太平令臨老偏偏不服老,還要跟我對局一場,不知道明確兩分天下的象棋之勢還是我一手造就的?天下,總該老老實實交給年輕人了。蹲著茅坑不拉屎,舊屎生硬,如何澆灌田地?”

聽到這裡,少女嘴角翹起,呵呵一笑。

正端了三碗蔥花面過來的溫華怒氣沖沖道:“黃老頭,能不能在吃飯的時候不談這個?!”

溫華見掌櫃的沒動靜,瞪眼道:“還不把桌面騰出來?”

老人輕輕一笑,一袖揮去滿桌棋子,溫華放下三雙碗筷,還喋喋不休,“下棋下棋就知道下棋,會下棋了不起啊。等老子練劍練成了劍仙,管你是誰,敢在老子麵前蹦躂,都一劍伺候!”

老人拿起筷子,笑瞇瞇問道:“哦?那我教你練劍,讓你吃了這麼多苦頭,那到時候你第一個是斬我一斬?”

溫華哈哈笑道:“哪敢哪敢。我溫華豈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我這人吧,相貌英俊,脾氣還好,又有古道心腸,這些優點都不去說,關鍵是義氣啊!”

老人笑著搖了搖頭,也有些無奈,夾了一筷子香噴噴的蔥花面,低頭吃麵前,說道:“你去離陽京城。”

溫華愕然,低聲問道:“這就直接去京城闖蕩名氣?不需要先在小地方熱熱手?”

老人裹了一筷子麵條,不往伸長脖子替閨女吹了吹麵條熱氣,生怕她燙著,呵呵姑娘燦爛笑,摘下一小瓣向日葵,放在老人碗中邊沿。

瞧著就喜慶。

老人心情大好,對溫華說道:“你不想一鳴驚人?還有,你可以見到聲色雙甲的白玉獅子,也就是你一見鍾情的青樓女子。”

溫華哧溜哧溜吃著麵條,笑道:“青樓女子咋了,我就是喜歡。這趟京城,我去定了!”

老人微微一笑。

吃過了麵條,老人掏出一些銀錢,吩咐收拾完碗筷返身落座的溫華,“去,買壺好酒。”

溫華白眼道:“賣茶的去買酒喝,也就黃老頭你做得出來!”

沒多久,​​溫華拎了壺酒回來,老人淡然道:“餘下那幾錢銀子,自己留著花。”

溫華嘿嘿一笑,嘴上說著出門一趟,再去住處小屋拿出藏好的一袋碎銀子,一股腦裝好,腳底抹油跑出茶館。

他早就看中了一套春宮圖,今兒總算湊足了銀子,這就出門買去。當年他跟徐小子都有這麼個癖好,只是那時候遊歷江湖,窮的叮噹響,天天有上頓沒下頓的,那是沒錢,如今有點小錢了,總得惦念著自家兄弟一起好,溫華想著下回見著了面,就拿這個當見面禮了。禮輕情意重嘛。

那小子敢嫌棄,老子非就拿木劍削他!

呵呵姑娘不喝酒,看著老人獨飲。

老人輕聲笑道:“春秋十三甲,我獨占三甲。其餘十人,除了入蜀的陳芝豹,和這些年獨霸離陽文壇宋觀海,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哦,宋家這一門三傑,也快要被陸詡害死了。”

老人酒量似乎不好,喝了大半壺就倒頭昏昏欲睡去。

少女去拿來一件厚實衣衫,悄悄蓋在老人身上。然後她便守在他身邊,又開始出神發呆。

老人猶在醉酒細語呢喃:“莊公夢蝶,蝶夢莊公?我夢莊公我夢蝶……”
ab336 發表於 2013-8-15 12:14
第一百六十六章風起鳳飛,柳環賣花聲

徐鳳年跟那重新頭披巾手藏袖的陰物丹嬰同騎一馬,也談不上什麼不適應,何況心脈還被它按住,引導絮亂氣機下崑崙,這時候的徐鳳年實在是顧不上什麼彆扭不彆扭。

跟白馬義從回合後,馳馬返回北涼。

臨近邊境,徐鳳年抬起手,那頭神俊非凡的青白鸞直直墜下,停在手臂上。很快就有韻律堪稱簡潔極致的一陣馬蹄聲傳入耳中,為首一人是頭臃腫不堪的肥豬,胯下坐騎,也虧得是一頭重型汗血寶駒,這胖子竟然破天荒披了一套輕質甲胄,因為體型緣故,腰間佩刀不易察覺,實在無法想像這是一位戎馬生涯的百戰將軍,更無法想像這個死胖子曾經有過千騎開蜀的驚天壯舉。褚祿山披甲以後,這一次見著世子殿下,沒有當場滾落下馬匍匐在地,做出一番鼻涕眼淚橫流的景象,只是在馬背上彎腰抱拳,畢恭畢敬說道:“啟禀殿下,末將已經開闢出一條清淨路徑。”

徐鳳年皺眉道:“徐驍也來了?”

只帶來三百精銳騎軍的褚祿山抬頭咧嘴笑道:“大將軍一人,就已經把顧劍棠舊部的六萬兵馬嚇得屁滾尿流。”

臉色蒼白的徐鳳年點了點頭。

輕鬆穿過無人阻攔的邊境,徐鳳年見到一騎疾馳而來。

一對父子,相視無言。

行出二十里路,徐驍終於開口問道:“傷得重不重?”

徐鳳年搖頭道:“死不了。”

徐驍瞪眼道:“臭小子,說什麼屁話!”

徐鳳年回瞪了一眼。

徐驍立馬氣焰全無,望向前方嘆息道:“辛苦你了。”

徐鳳年沒好氣道:“你不一樣說的是屁話。”

徐驍點了點頭,又不說話了。

黃蠻儿拖拽著那具符將金甲,步行如飛,跟在徐驍和徐鳳年身後,一直傻笑。

袁左宗和褚祿山並駕齊驅,但兩相厭憎,隔了兩丈距離,從到頭尾都沒有任何視線交集。

褚祿山也不去瞧袁左宗,只是嘿嘿笑道:“袁將軍,看情形,沒怎麼出力嘛?胳膊腿腳都還在,倒是殿下受傷不輕。咋的,沒遇上值得你老人家出手的貨色?哎呦餵,楊太歲都不放眼裡了啊。”

袁左宗不理睬祿球兒尖酸刻薄的挖苦,一個巴掌拍不響。

可惜祿球兒從來都是那種一個人就能把巴掌拍得震天響的渾人,“我說袁將軍,別立下大功就瞧不起咱這種只能遠遠給你搖旗吶喊的小嘍囉嘛,來,給咱說說看你老人家在鐵門關外的豐功偉績,回頭我去給你立塊碑去,要不給你建座生祠?都不是問題啊。”

袁左宗始終不聞不看也不說不怒。

褚祿山繼續在那叨叨叨沒完沒了,不過稍微放低了嗓音:“嘿,我還以為你會跟著陳芝豹去西蜀稱王稱霸呢,你老人家跟齊當國那憨貨一樣,太讓我失望了,你瞧瞧姚簡葉熙真那兩不記恩的白眼狼,就沒讓我失望。”

袁左宗瞇起那雙杏子眼。

死胖子還沒過足嘴癮,扭了扭粗短脖子,還要說話,被徐鳳年回頭訓斥道:“祿球兒,回北涼喝你的綠蟻!​​要是不夠,喝奶喝尿,隨你!”

褚祿山縮了縮脖子,終於繃不住,露出本來面目,一臉諂媚道:“殿下說啥就是啥。”

袁左宗神情平靜。

褚祿山嘀咕道:“該反的不反,不該反的偏偏反了,狗齤日的。”

袁左宗突然說道:“來的路上殿下說了,回頭拉上齊當國,一起喝酒。”

褚祿山瞪圓眼珠子,扭頭問道:“再說一遍?!”

袁左宗重新如石佛禪定,一言不發。

褚祿山抹了抹額頭滾燙汗水,“娘咧,老子比當年聽說你要點我的天燈還發慌。”

徐驍轉頭瞥了一眼那對勢如水火多年的義子,悄悄感嘆。

徐鳳年長久吸氣卻不呼氣,然後重重吐出一口氣,轉頭問道:“死士甲,為什麼?”

徐驍平淡道:“黃蠻儿打小不跟他二姐親近,不是沒有理由的。”

徐鳳年嘴唇顫抖,欲言又止。

徐驍說道:“雖然她不是我和你娘親生的,但我從沒有把她當什麼死士甲看待。我只知道我有兩個女兒,兩兒兩女,三個孩子都長得俊俏,隨他們娘親,唯獨二女兒長得最像我徐驍,我不疼她疼誰?養兒子養女兒,是不一樣的養法,我這個當爹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對是錯。真說起來,最苦的還是你,所有孩子裡,我沒有罵過誰,就只有打過你一次,而且也就兩次三番讓你往外跑,說不准哪天我就要白髮人送黑髮人,你娘去得早,否則肯定抽死我。”

“那你不攔住我姐?”

“根本攔不住。我傳信給她說曹長卿會前去阻截,她還是去了,大雪龍騎軍內部差點鬧出譁變。這傻閨女,真是比親生的還親生的,你說像不像我?”

“像。對了,這些話回頭你自己跟我姐說去。”

“哪敢啊,你小子每次也就是拿掃帚板凳攆我,那閨女真生氣的話,可是會拔劍的。”

徐鳳年無奈道:“瞧你這堂堂北涼王的出息!”

徐驍笑道:“你有出息就行。”

徐鳳年輕輕晃臂,那隻相伴多年的六年鳳振翅高飛。

徐鳳年看著天空中逐漸變成黑點的神禽,輕聲道:“真看不出來,披上甲胄,挺像將軍的。”

徐驍也抬頭望向天空,柔聲道:“你以後也一樣的。”

一輛美玉琳瑯的豪奢馬車駛入北涼道境內驛道,都說行走江湖出門在外不露黃白,這輛馬車的主子可就真是忒不知江湖險惡了。馬夫是一名體魄健壯的中年男子,深秋蕭索涼透,仍是一襲黑色短打緊衫,渾身肌肉鼓漲,氣機卻內斂如常,呼吸吐納悠然不絕如長河,顯然已經是臻於外家高手巔峰。由此可見,馬車內的所坐的人物,跋扈得也有些道理和依仗。

中年馬夫姓洪名驃,這一路走得那叫一個血雨腥風,從王朝東南方走到這離陽西北,一夜之間掌門或是長老變成人幹的幫派宗門不下二十個,這些人物在江湖上都有著鼎鼎大名,絕非練了幾手把式就能沽名釣譽的小魚小蝦,洪驃嘆了口氣,有些騎虎難下,內心深處無奈之餘,對於身後的年輕主子更夾雜有幾分越來越濃重的敬畏,有些話他甚至已經不敢當面去跟她說,他替她尋覓作為進補武學修為的食料,為虎作倀不假,可她這趟走入北涼,何嘗不是與虎謀皮?

車廂內,沒有丫鬟婢女隨侍的年輕女子正在對鏡抹胭脂,一襲大袖紫裙,也虧得是她才壓得住這種純正大色,她的嘴唇原本已經有些病態的透紫,此時正在用昂貴錦盒中的桃紅胭脂壓一壓,否則就陰氣遠勝英氣了。她抿了抿嘴唇,眼眸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一般女子捧鏡描眉貼花黃,何況還是長得這般沉魚落雁,總歸是件喜氣開心的事情。她隨手丟掉繞枝銅鏡和錦盒胭脂,想了想,又拿起那柄銅鏡,伸出一指,在鏡面上橫豎勾畫,支離破碎。

她就是徽山牯牛大崗的女主人,軒轅青鋒。車廂內堆了不下百本大多是軒轅家珍藏數百年的秘笈,她要送個某人,是跟送一堆廢銅爛鐵沒有差別的敗家送法。問題在於對方還未必肯收,這讓軒轅青鋒皺了皺眉頭,身上氣勢愈發陰鬱沉沉,像一株陰雨天氣裡的枯敗桂花樹。她根據家學所載秘術,在一年多時間裡如一隻擇人而噬的母饕餮,汲取了無數功力修為,讓她的武學境界一日千里。下山之前,有一批徽山舊仇欺她女子當家,聯手上山尋釁,不顧有鄰居龍虎山的真人在場,她將十數人全部鉤抓成乾屍,原本關係不錯的天師府已經明言軒轅氏子弟不得踏足龍虎山半步。可她軒轅青鋒會在意這個?

軒轅青鋒伸出一根手指,輕柔抹勻了嘴上胭脂,嘴角翹起,掛滿譏諷意味,等我走到武道鰲頭,第一個目標的便是你們天師府那一窩的黃紫貴人!

她掀起簾子,懶洋洋坐在客卿洪驃身後。洪驃沒有回頭,輕笑道:“到北涼境內了。”

軒轅青鋒點了點頭,問道:“呂祖有句歪詩,得傳三清長生術,已證金剛不壞身。你說指玄境界高於金剛,是不是因為這句詩長生術在前金剛身在後的關係?”

洪驃放聲笑道:“這種道理,家主你可就得問黃放佛了,我不太懂,這輩子只知道埋頭練武,以前隨便得到一本秘籍就一條路走到黑,後邊到了徽山,也只是挑了一兩本去學,也沒怎麼想去多看幾本。說到底,還是笨,死腦筋,沒的藥醫治。”

北涼的涼風習習,秋意拂面,軒轅青鋒心情疏淡了幾分,少了些許陰森戾氣,微笑道:“洪叔叔,黃放佛可是捅破一品境界那層窗戶紙了,你也得追上去。否則咱們徽山可真沒幾個拿得出手,好去江湖上顯擺。”

洪驃點頭道:“家主放心,洪某不會有任何懈怠。走外家路數,開頭容易後頭吃苦,由外家轉入內家不易,不過既然家主已經給我指了條坦蕩明路,要是再達不到一品金剛境,可就真是茅坑里的磚頭什麼用都沒有了。”

意態慵懶的軒轅青鋒嗯了一聲。

主僕二人沉默許久。

軒轅青鋒冷不丁看似玩笑問道:“洪叔叔,你會不會有一天在我眾叛親離的時候背後捅刀子?”

背對她的洪驃手中馬韁微微凝滯,然後迅速揮下,笑道:“不會。我洪驃能有今天,都是你爹軒轅敬城所賜,洪驃是不懂去講什麼仁義道德,但幫親不幫理,是打從娘胎出來就注定了的。”

軒轅青鋒笑容古怪,語氣平靜道:“那洪叔叔留下北涼軍中。”

洪驃強忍住轉頭的衝動,輕輕問道:“啥?”

“洪叔叔你熟諳兵法韜略,徽山私軍騎兵都是你栽培出來的,那位北涼世子多半會接納你,一朝天子一朝臣,等他當上北涼王,總會有你出人頭地的一天,比起屈才給我這個江湖大魔頭當打手,惹得一身腥臭,可要好上千百倍。不管你認為我是出於交換目的,將你留在北涼當人質也好,還是由於信不過你,不願意將你留在身邊也罷,都沒有關係。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洪驃沉聲道:“洪某就算身在北涼,將來也一日不敢忘記自己是徽山家奴!”

軒轅青鋒靠著車廂外邊的沉香木壁,沒有出聲。

洪驃也沒有繼續感恩戴德。

軒轅青鋒的視線從洪驃背後轉到驛路一邊的楊柳樹上。

柳,諧音留。

軒轅青鋒伸出雙指,朝路旁柳樹作勢一夾,憑空斬斷一截柳枝,馭回手中。

洪驃的呼吸在剎那之間由急變緩。

軒轅青鋒編制了一個柳環,戴在頭上,嫣然一笑。

那隻等同於遺言的錦囊曾明確說過洪驃有反骨,看似憨厚,實則奸猾,需要以力壓制。軒轅青鋒並非沒有信心讓他臣服,只是生怕自己忍不住就把這個有反骨的傢伙給生吞活剝了。

在她眼中,一個洪驃能算什麼東西。

她發誓要以女子身份登頂武道第一人!

襄樊城外綿延無邊的稻田都已收割得十之八九,是個頂好的豐收年,百姓們都說是託了新靖安王的福氣。

只不過這位靖安王趙珣在民間口碑好上加好,在青州青黨之中卻是急轉直下,都罵這位藩王忘本,過河拆橋,才由世子變藩王,胳膊肘就開始往外拐得厲害。起因是朝廷下旨各藩抽調精兵趕赴邊陲換防以及增防,就數靖安王這邊最為不遺餘力,讓本就在廟堂上說話越來越沒有分量的青黨怨聲載道,也對,這種被朝廷擺上齤檯面的削藩舉措,本就是出自趙珣入京時呈上的二疏十三策,如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趙珣這位破例擔任經略使的“文臣”藩王果真是夠狠,一樣做得毫不含糊,被做慣了山大王的青州將領們罵得不行。私下相聚,都說這種胸無大志的狗屁藩王,做什麼靖福一方安定一藩的靖安王,去京城朝廷當個禮部侍郎就差不多了。

不過看架勢,靖安王趙珣卻是樂在其中,做了許多踏踏實實讓利於民的事情,一點都不介意被青黨台柱大佬們嫌棄,因為經略使的特殊身份,沒有了諸多藩王禁錮,甚至幾次主動登門造訪青黨砥柱姓氏,吃閉門羹還不至於,但高門豪閥後頭的老頭子和青壯派,也談不上有什麼好臉色給靖安王。以往那些常年積攢出來的深厚交情,都給沖淡了,唯獨一些小字輩的,暫時在家族內說不上話的眾多角色,對趙珣還是觀感頗佳漸好。

今天襄樊城郊一戶農家可是受寵若驚了,兩位士子模樣的公子哥竟然停馬下車,其中一位衣著華貴的士子還親自下田幫他們收割稻穀,起先當家的老農委實不敢讓那公子哥動手,生怕割傷了手,可熬不過那張笑臉懇求,也就戰戰兢兢應下了,那公子哥不愧是看著就有大學問的讀書人,學什麼都快,一畝地秋收完畢,第二畝稻田,公子哥割稻的手法就跟做慣了莊稼活的村民一樣嫻熟,老農的孫女給那公子遞過水壺時,臉紅得不行,把老農給樂得更是不行,私下玩笑了一句自己孫女,說那位士子可是富貴人家出身,瞧不上你這妮子。

割完了金黃熟稻,那公子還幫著裝上牛車,黝黑老農都替他心疼那一身衣衫,最後看著孫女慢慢一步偷偷三回頭的俏皮模樣,笑著搖頭,滄桑老人心中感慨那公子真是好人啊。

親自下田割稻的公子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擦了擦額頭汗水,乾脆脫去鞋襪,將雙腳踩在泥地上。

身邊有一位笑意溫和的年輕讀書人,穿著樸素,跟貧寒士子無異,他因為目盲而沒有下田。

有隱蔽於遠處的侍從想要端上一壺快馬加鞭從府邸送來的冰鎮涼酒,被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揮手退下。

他笑問道:“陸詡,你說本王這算不算知道民間疾苦了?”

目盲士子扯了扯嘴角,“若是能夠不提'本王'二字,才算真切知道民間疾苦。”

公子哈哈大笑,對於這種大不敬言語,根本不以為意。

靖安王趙珣。

曾在永子巷賭棋謀生的瞎子陸詡。

趙珣嘆了口氣,憂心忡忡道:“陸詡,青黨一事,你讓我先行餵飽小魚,長線好釣肥,再輔以文火慢燉老烏龜,我都按照你的既定策略去做了。這些都不難,畢竟都算是自家人,青黨本就大廈將傾,注定是分崩離析的結局,一群被趕出廟堂中樞的散兵游勇,他們大多數人除了依附於我,也沒有其它選擇。不過當下咱們可是有燃眉之急,京城那一門三傑的宋家可是鐵了心要咬我,宋觀海那老兒開創心明學,得以霸占文壇二十年,我朝平定春秋以後,宋老夫子更是親筆題寫《忠臣》《佞臣》兩傳,還有編撰《九閣全書》,每月十五評點天下士子,可在皇城騎馬而行,都是天下讀書人崇拜至極的榮勳。小夫子宋至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接任國子監右祭酒,一字千金,連皇帝陛下也贊不絕口,如今科舉取士,大半讀書人可都是不得不寫那'宋體',獻媚於考官。宋家雛鳳宋恪禮也不辱家學門風,一舉金榜題名,位列榜眼,成為新近的黃門郎,萬一再打磨幾年外放為官,立馬摻沙子到了咱們這邊,可就徹底難纏了。宋觀海記仇父王當年當庭羞辱他是老不修,如今天天在京城挖苦我,更是不斷在朝廷上彈劾我,就算聽說他現在身體抱恙,沒幾天可活,但是有宋至求和宋恪禮在,對咱們來說是一場近乎沒個止境的惡仗啊。”

陸詡興許是因為眼睛瞎了的緣故,聽人說話時,顯得格外專注。

他是溫吞的性子,別人說話時從不打斷,自然更不會有半句迂闊言談,安靜等待靖安王倒完了苦水,也沒有妄下定論,只是平靜問道:“靖安王可知宋觀海在殿上有過忠臣良臣一說?”

趙珣受陸詡感染,加上本身並不毛躁,此時已是平心靜氣許多,點頭道:“當然知曉,在春秋前後當過三姓家奴的宋觀海為了給自己洗出個清白,跟先皇講過忠臣與良臣之區別,良臣是為一己之私,不懼刀斧加身,為名垂青史而讓帝王蒙受史書罵名。而忠臣則是勤勤懇懇輔佐君王皇圖大業的同時,自己同樣收穫好名聲,子孫薪火相傳,福祿無疆。宋觀海那老傢伙當然是以錚錚忠臣自居,二十年中諷諫直諫死諫無數次,連皇后都數次親自為他向陛下求情,這才逃過牢獄之災。這一點,我倒是的確打心眼佩服宋老夫子。”

陸詡嘴角勾起一抹譏誚,搖頭緩緩道:“不過是一介縱橫家的長短學說而已,忽而用儒,忽而轉黃老,再而崇法,無操守可言,當不起夫子二字。陛下曾說過宋夫子疏慢通達,但朕覺其嫵媚。世人都以為是稱讚,但深究一番,這可不是什麼好話。或者說是一句有很大餘地的蓋棺之論。”

趙珣一愣之後,舒心大笑,拍手道:“新鮮新鮮,陸詡你這個說法大快人心。我都想要喝酒了!”

陸詡仍是古井不波的心境,淡笑道:“上次讓婢女讀你送來的京城秘信,其中一件小道消息寫得模棱兩可,傳言宋觀海諫諍皇帝的奏章,都偷存有副本,但是至今忍住沒有交給史官。這可是又想當忠臣又當良臣的人心不足。”

趙珣皺眉道:“這件事情真假還不好說,就算退一步說,宋觀海真存有奏章秘錄,只要不交給史官,咱們能拿這個做什麼手腳?要是哪天帶進棺材,就更是沒戲了。宋老夫子可是板上釘釘可以死後讓陛下撰寫碑文的。”

陸詡語氣平緩說道:“以宋觀海的性格,肯定是真有其事。至於是否在死後交給史官,顧慮子孫福澤,哪怕他年老昏聵,他兒子宋至求也會攔下。但是……”

趙珣急不可耐道:“快說快說。”

原本沒有賣關子企圖的陸詡停頓了一下。

趙珣趕忙笑著作揖致歉,“是我心急了。”

陸詡說道:“人近暮年,尤其是自知在世時日,一些個沒有遠慮更無近憂的權勢人物,往往就會有一些可大可小的昏招。就算有宋至求有意縫縫補補,但也不是滴水不漏,只需等宋觀海去世後,趁熱打鐵,動用在宋府上潛伏的諜子,故意向京城某一股宋家敵對勢力洩露此事。若是沒有安插死士諜子也無妨,空穴來風的流言蜚語一樣穩妥,京城從不缺捕風捉影的小人。但有一點極其重要,消息傳遞要快,以要最快速度傳入皇帝耳中,決不能給宋家銷毀奏章副本的空閒。若是被迅速毀去,再想扳倒宋觀海,就只能讓靖安王府牽頭,授意一人集齤合三百四十二本奏章,鼓吹散佈於京城,只是如此一來,你就要難免牽扯其中,並不明智。咱們不能輕視陛下眼線的耳目之靈光,以及那些官場老人的敏銳嗅覺。還有,請靖安王你牢記宋觀海畢竟是大皇子和四皇子的授業恩師,雖說你在京城跟他們都有過一面之緣,看似相互觀感不俗,其實僅以眼下來說,弊遠遠大於利。如果這件宋門禍事無須靖安王你親自出馬,不存在任何蛛絲馬蹟的話,到時候便可以自污名聲,假傳奏章副本外洩,因你而起。如此一來,你就可以徹底摘出京城官場,暫時遠離兩位皇子。而且不用擔心皇帝陛下會對你起疑心,他畢竟不是那類無知庸君,反​​而只會對你加重信賴。這對襄樊和你這位經略使而言,才是正途。”

靖安王趙珣細細咀嚼,頻頻點頭。

但趙珣隨即問道:“這件小事,真能推倒宋家?”

陸詡聞著秋收稻田獨有的鄉土清香氣息,臉上終於洋溢起一點笑意漣漪:“官場上做戲,不能做得過火。跟燉老鴨湯是一個道理,慢燉出味兒,但太久了,也就沒味了。宋家治學有道,為官則遠遜張首輔桓祭酒等人,比起西楚遺老孫太師更是差了太多。還有,自古著文立意要求大,切入口則要求小。見微知著,別小看這種小事,真正讓宋家從榮轉衰的,恰恰就是這類小事。榮極人臣,向來福禍相依。宋觀海不是徐驍也不是顧劍棠,更不是看似跋扈乖僻其實底蘊無比雄厚的張鉅鹿,富貴才三代的宋家失之根基輕浮,看似滿門榮耀,加上宋觀海結怨太多文壇巨擘,想要保住晚節,很難。宋至求的國子監右祭酒,宋恪禮的小黃門,一旦大禍臨頭,那些自稱宋門走狗的門生,大多會急匆匆回家提筆倒戈一擊,不願落井下石都算風骨奇佳了。靖安王你可以選擇在宋觀海死後有所動作,也可以在宋觀海重病時作出動靜,若是後者,大概可以活活氣死和嚇死這位老夫子吧。”

趙珣向後倒去,直直躺在田埂上,翹起二郎腿,瞇眼望向天空,“那宋至求和宋恪禮會如何?”

陸詡答復道:“看他們如何應對,負荊請罪,不認老子認朝廷,還有希望東山再起。若是孝字當頭,甚至有一點點奢望忠孝兩全,就是死在潦倒中。”

趙珣無言以對。

陸詡也寂靜無聲,抓起一把泥土。

趙珣突然坐起身,笑問道:“你這些門道都是怎麼學來的?”

陸詡自嘲道:“眼瞎了,無事可做,就只能瞎琢磨一些事情。”

趙珣伸了個懶腰,“你說那老鴨煲,真的好吃?回頭讓府上下人幫你做兩盅?”

陸詡點頭道:“不扣俸祿就行。”

記下煲湯這件事的趙珣拍拍屁股起身,陸詡輕輕放下手上那一抔土,跟著站起身後輕聲說道:“那女子來歷不明,還希望靖安王不要沾染太多,動心不動情即可。”

趙珣厲聲道:“放肆!”

陸詡笑而不語。

僵持不下。

趙珣臉色猛然轉變,握住陸詡手臂,無比誠懇說道:“我一直在等你這句話!我深知襄樊上下,唯有你是真心待我,趙珣豈會不知?陸詡,還希望你以後能在我走彎路的時候,請你直言不諱。”

“我只是個無法科舉無法擔任朝官的瞎子,只要靖安王肯告知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嘿,那床笫之事,要不要聽上一聽?我趙珣可是連這個都可以與你說上一說的!”

“非禮勿聽。”

“別啊!陸詡啊陸詡,其它事情都是你教我,我今日一定要扳回一局,好好跟你說道說道這男女之事!”

“非禮勿聽。”

陸詡除了老靖安王趙衡在世時,輾轉各個衙門擔任一些無關輕重的小官小吏,等到趙珣世襲罔替之後,就一直住在王府中,也出人意料地沒有擔任任何官職,只算是幕僚清客一肩挑。但王府上下,沒有誰膽敢怠慢了這位藩王跟前的第一紅人,哪怕是兩代人都在王府上擔任管事的大管家,遇上瞎子陸詡,也一樣噓寒問暖,生怕出了丁點兒紕漏。而陸詡也的確好說話,偶爾得閒,就能跟府上下人僕役不露痕跡地打成一片,給人說書說狐仙志怪,幫人算命看手相,書寫春聯也是有求必應,真真正正是個無欲無求的散仙人物,再小肚雞腸的難弄人物,也都憎惡不起來,誰吃飽了撐著跟一個不會跟你搶什麼東西卻能隨時幫襯你一把的和善人物過意不去?

陸詡的住處僻靜優雅,雖說獨門獨院,地方卻也著實算不得如何氣派,院子裡除了幾名負責打掃雜事的女婢,也就一個喚作杏花的貼身婢女,伺候這個與世無爭的年輕瞎子。

夜深人靜。

陸詡坐在書房,照顧杏花,他特意點上了兩盞油燈,至於是不是那上品松脂油水貴如金,陸詡不至於去計較這種事情。

陸詡目前在做一件眼瞎之前便在做的事情,自嘲為狗尾續貂。那就是收集二十三史以及天下諸州以及郡縣志書,歷朝各代名公文集章奏文冊,不論國典朝章,還是官方記載民隱秘錄,有得即錄,除了靖安王藏書,還請趙珣暗中收購,耗費金銀幾許,陸詡依舊不去計較。陸詡讓丫鬟杏花每日誦讀文字,並且幫忙手錄勾勒地理圖誌的輪廓,他則親筆以蠅頭小楷在書頁初稿中做細緻的眉批夾注,至今已經完成十餘卷帙,盛放於書房角落的一隻竹筐,暫命書名為《春秋州郡利病藥方書》,有意自貶為一個只懂得頭疼治頭的末流郎中,為天下州郡把脈治病,至於是否能對症下藥,就由以後翻閱此書之人去決定。說是兵家典籍,不准確。說是簡單的地理圖誌,也不對。趙珣曾經來到書房,隨手翻過,並無精讀的興致,只是將寫這本書當做閒暇差事的陸詡也不去強求。

陸詡擱筆歇息,轉了轉手腕,杏花詢問要不要揉肩敲背,仍是不習慣被人殷勤侍候的陸詡搖了搖頭。

杏花是靖安王府上的精銳死士,從趙衡傳到了趙珣手上。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護人和殺人也肯定更精通。她可以為了護衛陸詡坦然赴死,也可以因為趙珣一句話而不眨眼地殺掉他陸詡。陸詡眼瞎,可心知肚明,而且也不會因此對她或是靖安王生出芥蒂。

既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反正天底下的道理都給說光了,但道理太多,也就其實等於沒說。

陸詡一直在鑽研如何細緻權衡人心,最終得出的結論也無非是婦人孺子皆知權衡利害,可就怕那斗大砣小。想來想去,只是想出了一個陸詡自認為很蠢的辦法,就是以棋子顆數多寡來計算人心之厚薄。

陸詡聽著燈花燃燒時嗤嗤作響的細微聲音,笑道:“杏花,世間聲音無數,你最喜歡哪一種?”

杏花相貌平平,不過聲音清脆,極為悅耳,身段也婀娜動人,因為要讀書以及偶爾的代筆,她就坐在陸詡旁邊的椅子上,微笑道:“公子,奴婢不知。不過公子若是給出一些選擇,奴婢可以作答。”

陸詡輕輕點頭,略作思量,娓娓道來:“泉聲,琴聲,松濤聲,竹嘯聲,山禽聲,芭蕉雨聲,落葉聲,稚子讀書聲,名妓歌曲聲,少女挑擔賣花聲。”

杏花掩嘴笑道:“奴婢肯定選賣花聲呀。”

陸詡啞然失笑,“忘了你叫杏花。不過我告訴你,前朝有一位被稱作詩家天子的大文豪,說法便是與你一樣,也說那千百種天地清籟,就數市井深巷的賣花聲為第一,最是能斷人肝腸。”

杏花疑惑問道:“公子,這是為何?”

陸詡在她面前,大概是處處有求於人,也就不吝言笑了,“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原因,什麼時候想通了再告訴你一聲。”

跟陸詡朝夕相處,杏花也隨意了許多,打趣道:“也有公子不明白的事情啊?”

“有很多。”

曾被靖安王當面譽為“不輸元本溪”的目盲寒士說完以後,重新提筆,伏案書寫《藥方》。

此王是趙衡,而非趙珣。

陸詡至今也不明白那位讓趙衡臨死仍有怨念的元本溪是誰。
ab336 發表於 2013-8-16 12:45
第一百六十七章亭中三言兩語定江湖

軒轅青鋒遞出徽山千年老桂樹心製成的木質名刺,然後被管事帶入北涼王府,來到穿廊過棟,終於來到半山腰聽潮湖心的涼亭中,年輕男子早早白發如霜,隨意用一根紅繩繫了一個挽結,坐在臨水圍欄上,靠著金漆廊柱,手中把玩著軒轅青鋒上交王府的名刺。軒轅青鋒站在涼亭外嵌入水中上的蓮花石墩上,一路行來,百感交集,當年吳州元宵賞燈,這個皮囊俊秀的年輕人跟一個色胚無賴待在一起,爭執過後,被她的扈從攆得過街老鼠一般淒涼,那時候軒轅青鋒也只當他是破落戶裡沒出息的無趣男子,胸無點墨,科舉無望,也就只能憑著相貌騙些花瓶的小家碧玉,事後偶爾想起那樁鬧劇,也僅是猜測他的娘親一定是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才生得出這樣好看的兒子。哪裡知道重逢於徽山,搖身一變,就成了惡名昭彰的北涼世子,帶一百甲士入龍虎,可以說因為他,牯牛大崗主人才能夠換成是她。只是軒轅青鋒始終沒辦法將他和將要世襲罔替北涼王的男子牽連在一起,直到親身步入清涼山王府,她才逐漸有一個清晰的輪廓,徐鳳年,會成為人屠徐驍之後離陽王朝第二位異姓王。

徐鳳年摩挲著手中桂木心削成的名刺,笑望向這名千里迢迢從劍州趕來王朝西北的女子。招搖山上有許多千年老桂,只是近百年逐漸死去,最後一株唐桂也不能例外,徽山的桂子酒也就成了絕唱。徐鳳年招了招手,輕聲問道:“除了一百多本秘笈,你帶桂子酒了沒有?”

軒轅青鋒走入涼亭,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目不斜視,平淡道:“徽山所剩不多,但是如果世子想要喝,下回給你帶一壇。”

徐鳳年把名刺放在膝蓋上,臉上有遮掩不住的疲乏神態,閉目養神,談不上有什麼待客之道。軒轅青鋒沒有任何憤懣怨言,在她看來,只要是人屠的嫡長子,就有這份傲慢的資格。她心平氣和問道:“一直聽說北涼王府戒備是外松內緊,將那江湖刺客當做一尾尾肥魚釣上鉤。為何殿下肯放心讓我入亭,不怕我也是刺客嗎?”

徐鳳年打了個響指,一襲朱袍從聽潮湖中躍起,躍過了涼亭頂,再墜入湖中,一閃而逝。景象旖旎,如一尾紅鯉跳龍門。

除了嗜好逗留湖中的朱袍陰物“浮出水面”,遠處有府上婢女托盤姍姍而來,盛放有用作觀景的餌料,徐鳳年擺擺手,示意交給軒轅青鋒。

徐鳳年睜開眼睛,坐回墊有綢緞的長椅,說道:“徽山那邊的動靜,我都有聽說。不過你就算境界突飛猛進,我再讓你坐近肩並肩,你想要殺我,也不容易。”

軒轅青鋒冷笑道:“北涼王府果真不缺高手。”

徐鳳年瞥了眼優哉游哉在聽潮湖水中嬉戲的陰物,笑道:“這位天象境高手,可是我拿性命和氣運換來的,一分銀錢一分貨。軒轅青鋒你啊,就別冷嘲熱諷了。”

軒轅青鋒沒有向湖中拋下餌料,面無表情說道:“不敢。”

徐鳳年也不計較這種事情,問道:“一百來本錦上添花的秘笈,你就想讓我扶植你當南方江湖的魁首,是不是有些貪心了。你也不是我媳婦,我為什麼做這樣虧本的買賣?”

軒轅青鋒從那隻通體施青綠色釉的折枝牡丹紋盤中抓起一把餌料,沒有急於丟入湖水去欣賞天下聞名的萬鯉翻滾景象,緩緩說道:“我能雪中送炭。”

徐鳳年伸了伸手。

軒轅青鋒說道:“徽山不乏有人急功好利且富有真才實學,洪驃便是其中之一。這些江湖莽夫不缺身手和野心,缺的僅是路子。只要北涼敢收下,誘以足夠分量的魚餌,他們心甘情願上鉤,但有一事軒轅青鋒必須說好,進入北涼他們求官求財,但不會樂意把命搭上,你要他們進了北涼軍就去邊境上廝殺,他們絕對不肯,但是在北涼境內擔任個六七品官職的校尉,只要是官帽子,散官流官也無妨,就足夠讓他們替你出八九分氣力辦事。”

徐鳳年譏笑道:“軒轅青鋒,你當官帽子是路邊攤子上的大白菜?”

軒轅青鋒丟下一把餌料入湖,平淡道:“陳芝豹入蜀封王一事,天下婦孺皆知。這位兵聖的一些心腹嫡係也大多辭官赴蜀,更有大量六七品武將蠢蠢欲動,到時候這些新空出來的座椅,你給誰不是給?還不如順水人情,我送給你的人物,好歹都是年歲不高卻成名已久的江湖一流好手,只需給他們一兩年時間,也就能服眾。我軒轅青鋒雖然沒有當過官,但禦人術還算知道一點,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要當穩北涼王,總歸需要一些自己人,哪怕魚龍混雜了一些。”

徐鳳年笑道:“你那點道行,也就是略懂皮毛的馭人術,稱不得禦人術。跟馭劍御劍之差是一樣的。”

軒轅青鋒也不反駁,只是冷著臉把一整盤餌料都一股腦倒入湖中,錦鯉撲水,喧沸嘈雜。

徐鳳年等下湖面復歸平靜,這才無奈道:“你這壞脾氣什麼時候能改一改?當初我跟溫華遇上你,雖說是我們管不住嘴出言調戲,有錯在先,可有幾個大家閨秀跟你這樣斤斤計較的,現在當上了徽山家主,而且還想要一統江湖,就你這份糟糕的養氣功夫,就算你當上了武道最拔尖的超一流高手,也注定是孤家寡人,我栽培誰不好,偏偏扶植你?注定竹籃打水一場空,耗銀子還費精力。咱倆不打不相識是不假,可坐下來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規矩講究。”

軒轅青鋒盯著徐鳳年,眼神冷漠道:“徐鳳年,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到了王府就沒如何休憩的徐鳳年又靠向廊柱,輕聲道:“當你是半個朋友,才跟你嘮叨這些不討好的話。愛聽不聽。”

軒轅青鋒嗤笑一下,“你我能否打開天窗說亮話?”

徐鳳年輕輕撫掌笑道:“那行,這趟既然是有求於我,我也就跟你開門見山,​​我有個朋友在西域那邊纏鬥韓貂寺,已經有一段時日,王府上也陸續派遣了一些死士過去幫手,但效果都不大,你如今修為暴漲,要不去熱熱手?就當做一場凶險的武學砥礪,對了,軒轅青鋒,你有沒有心儀的男子?沒有的話正好,我那朋友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叫南宮僕射,排第二的陳漁在胭脂榜上四字評語便是'不輸南宮',就是這個南宮。我習慣稱呼他白狐兒臉,不過你記得千萬別這麼叫,會被打的。刺殺天下首宦韓貂寺,也算是你給我們北涼投下的投名狀,沒有了退路,我才能放心信任你一個遠在幾千里之外的徽山家主。”

軒轅青鋒冷笑道:“這便是你的御人術?真談不上半點爐火純青。”

徐鳳年搖頭道:“我跟你一樣,只會馭人,都是'官場'上的初生牛犢。”

軒轅青鋒瞥了一眼這位世子的白頭似雪,笑了笑,問道:“徐鳳年,怎麼回事?”

徐鳳年摸了摸頭髮,平淡道:“現在說好聽點,算是偽指玄境界。說難聽點,跌境跌得一塌糊塗,想必你看得出來,我就算痊癒,內力修為則是連二品境界都沒了。但的確有那麼眨眼功夫,我曾經可以以偽天象去御劍了。所以你犯不著可憐我,要可憐,好歹也得等你實打實進入圓滿指玄。”

這娘們真是糟糕至極的脾氣,都懶得掩飾她的幸災樂禍,哈哈大笑:“又是偽指玄又是偽天象的,也就听上去嚇唬人而已。徐鳳年,那你豈不是這輩子撐死了就是金剛境?我都想真的可憐可憐你了!”

徐鳳年看著這張笑顏臉龐,跟著笑起來,“我就說,你還是開心笑臉的時候更好看一些。”

軒轅青鋒沒有刻意繃住笑臉,肆意大笑,“看你如此淒慘,我真是開心得很吶。”

徐鳳年將名刺拋回給軒轅青鋒,“雖說咱們關係半生不熟,但還沒有生疏到來我家做客需要遞交名刺的地步,以後再來這兒,別說不用走大門,你翻牆進入都行。只要西域那邊傳來我想要的好消息,我保證讓你徽山不缺銀子不缺人。”

軒轅青鋒接過名刺放入青花盤子,突然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問道:“徐鳳年,你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徐鳳年笑罵道:“放你的屁,軒轅青鋒,你就不能有句不刺人的好話?”

軒轅青鋒說道:“你要我何時去西域剿殺韓貂寺?”

徐鳳年起身,朝岸邊招了招手,馬上有一名背負鐵胎巨弓的少年奔跑而來。

徐鳳年指了指從北莽帶回王府的年輕死士戊,對軒轅青鋒笑道:“這孩子綽號'一點',他帶你出北涼,西域那邊還會有人接應你們。”

健壯少年輕輕說道:“公子,下回給人介紹我能不能別說成一點啊,我叫戊。”

徐鳳年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你個小二百五,你不是總說要成為最出色的死士嗎,逢人就自報名號身份,你不覺得丟人現眼啊?”

少年愣了愣,撓頭咧嘴笑道:“也對。”

徐鳳年笑道:“去,帶著位阿姨去西域。”

軒轅青鋒默默深呼吸一口氣。

少年說了一句好咧,轉身就走,時不時偷瞧幾眼身邊的女子,姨?那得是多大歲數了?快三十了?敢情是保養得好?

徐鳳年在軒轅青鋒背後說道:“洪驃的去處,我會安排的。”

軒轅青鋒轉頭笑瞇瞇道:“侄兒真乖。”

徐鳳年一笑置之,真是個不肯吃虧的娘們。

笑過之後,徐鳳年走往二姐徐渭熊所在的院落,藥氣瀰漫刺鼻,來到床頭坐下,她依然昏迷不醒。

這些天,徐鳳年除了馬馬虎虎清洗後換上潔淨裝束,就一直守在這屋子裡沒有如何合眼,也就逐漸褪色露出了那一頭白髮,他嫌染色麻煩,讓青鳥僅是一番梳洗後就作罷。

徐鳳年輕輕握住她的手,屋內寂靜無聲。

火大無菸,水順無聲,人之情苦至極者無語。
ab336 發表於 2013-8-16 12:53
第一百六十八章娃娃親


北涼動盪不安,陳芝豹入蜀將要封王的消息已經傳遍天下。

估計是要比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更早成為離陽第二位異姓王了。

一輛裝飾素雅的馬車在褚府門口緩緩停下,正斜靠著側門嗑瓜子的門房有些愣神,馬夫是個年紀輕輕的青衣女子,心想這家主人還真是不怕讓丫鬟羊入虎口啊,可當門房看到馬車上陸續走下來的人物,就嚇得噤若寒蟬,嘴皮子發抖,丟了一捧瓜子就踉踉蹌蹌往門外跑。率先走下的是名白髮男子,白底子外黑衫,沒有什麼多大的顯貴派頭,可那張臉就讓門房提心吊膽了。在北涼,還真就只有這位公子哥壓得住自家老爺。其後還有大將軍次子徐龍象,以及玉樹臨風的袁左宗和魁梧健壯的齊當國,四位都是不可能登門造訪褚府的煊赫角色,竟然湊一塊了,難不成是抄家來了?門房趕忙輕輕呸呸呸幾聲,褚將軍忠心可鑑,抄誰都抄不到這裡來,見著了為首的稀罕貴客,世子殿下徐鳳年,心眼伶俐的門房二話不說就跪下來,正要憋足了精神氣嚷嚷一聲,也好給自己老爺漲漲臉,徐鳳年已經出聲笑道:“行了,起來帶路。”

一行人才在褚府大堂坐下,就感到地面上一陣晃動,身著寬鬆便服的褚祿山跨過門檻滾入廳內,一坨肥肉跪在徐鳳年腳下,“祿球兒可總算把殿下給盼到寒捨了,蓬蓽生輝啊,回頭就多給祖宗們多燒幾炷香。”

徐鳳年一腳踹了過去,“寒舍?我看不比北涼王府差多少。今天是帶袁二哥和齊將軍來你這邊蹭酒來了,先別廢話,找個沒這麼俗氣的清淨地方。 ”

褚祿山好不容易搖搖晃晃站起身,回頭給了府上老管家一個凌厲眼神,轉頭便是諂媚到膩人的​​笑臉,一雙軟綿無骨白白胖胖的手拉著徐鳳年的手臂,“喝酒喝茶都有好地兒,稍後殿下有任何不滿,祿球兒自剮兩斤肉下來就酒。”

徐鳳年譏諷道:“一身肥膘,你好意思當下酒菜,咱們幾個都下不了筷子。”

褚祿山訕訕道:“是祿球兒沒用,沒能長出一身肥瘦適宜正好佐酒下碟的五花肉。”

來到一棟竹屋,紫竹疏淡,不至於繁密到讓人感到荒涼狐怪,小潭深幽青綠,陽光透過竹葉縫隙絲絲灑落,水邊有竟有一隻巴掌大小的野龜拖家帶口曬著太陽,聽聞人聲腳步聲,哧溜一下爬入油綠潭中。潭小屋大,採光也巧妙,推門而入,顯得靜謐而敞亮,並沒有絲毫局促之感,竹屋內還擱了一把紋路斑斑的古琴,坐在這裡不論喝酒還是喝茶,都算是人景茶酒相得益彰。徐鳳年瞧了一眼古琴,外人不知屠子褚八叉的才氣,他是知曉內幕的,琴棋字畫詩詞賦,褚祿山都拿得出手,只可惜沒能長相名士風流而已。臨窗坐下後,褚祿山先給徐鳳年和齊當國倒了兩杯酒,提著酒壺笑問袁左宗,“你老人家不嫌棄小的手臟酒臭,就斗膽幫你倒一杯。”

袁左宗抬了一下眼皮子,褚祿山也就順勢倒出那一杯酒。

齊當國跟褚祿山關係不錯,六位義子中也就數他人緣最好,跟其餘五位同輩義子都時常走門串戶一個,褚府上前幾年呱呱墜地的一個小妮子,還認了他做乾爹,就差沒有給兩家孩子定下娃娃親了,褚祿山對幾個兒子動輒打罵,跟撿來的差不多。唯獨對這個幼女心疼寵溺,嫌棄齊當國的小兒子長相粗鄙,讓齊當國這兩年一見面就質問褚祿山我那兒子咋就醜了。

徐鳳年喝了一口酒,環視一周,三人中以白熊袁左宗軍職最高,從二品的鎮安將軍,屬於實打實的位高權重,在北涼軍中僅低於統領邊境兩州的北涼都護陳芝豹半品,袁左宗目前擔任大雪龍騎軍的副將。褚祿山則為正三品的千牛龍武將軍,卻沒實質性的軍權在手,齊當國更加不堪,僅是一名無足重輕的折衝校尉,官帽子小得很,不過每逢大型戰事,負責扛旗。因為北涼屬於軍政一手抓的藩王轄境,加上又是徐驍曾經文為超一品大柱國武為一品驃騎大將軍這樣的異姓王,加上天高皇帝遠,文官與離陽王朝品秩一致,武將則大多可以高出一品或是半品,朝廷對此也睜眼閉眼假裝看不到,連首輔張鉅鹿都說過類似北涼理當如此的言語。如今北涼不去說並無特異的文官體系,光說那一批七品以上的武將,不提已經退出邊境的勳官,仍有八十人之多,而這些支撐起北涼三十萬鐵騎的中堅,可能大多數都沒有親眼見過徐鳳年一面。

徐鳳年喝完一杯酒,趁著褚祿山倒酒的時候,問道:“祿球兒,你說誰來做北涼都護?”

褚祿山毫不猶豫道:“袁將軍啊。要不騎軍統帥鐘洪武和步軍統帥燕文鸞這兩位老將軍,也勉強有資歷和能耐。不過說實話,鍾老將軍對殿下成見很大,跟陳芝豹也牽扯不清,不太適合立即當這個二品都護,燕文鸞嘛,看上去不偏不倚,跟陳芝豹也有間隙,但老將軍性子陰沉,實在比鐘洪武還難纏,我盯了他已經十多年了,硬是沒聽他說過殿下一句壞話,反倒是不讓人放心。說來說去,還得是袁將軍來當這個總領兩州軍權的都護,方方面面都說得過去。你瞪什麼瞪,這話我在殿下和你袁左宗面前是這麼說,在義父那邊也是一模一樣,信不信由你。說你好話還不領情,你老人家就是難伺候!”

袁左宗笑了笑,低頭喝酒。

黃蠻儿一直蹲在古琴邊上發呆。

徐鳳年平靜道:“祿球兒,給我一份名單,酌情提​​拔一兩個官階,如果真有需要,連跳三級也無所謂。”

褚祿山聞言從袖中遞出一疊摺紙,笑瞇瞇交給徐鳳年。袁左宗皺了皺眉頭,冷冷盯住這位未卜先知的褚祿山。

徐鳳年笑著將三張紙分別攤開在桌上,密密麻麻寫有六十餘人,除去姓名還有簡明扼要的軍旅履歷,長短優劣一目了然,字體是褚祿山獨有的行書,險而不怪,瀟灑暢達。徐鳳年一字不漏看完後推向袁左宗,仔細看完以後,袁左宗眉頭微微舒展,紙上既非任人唯親,也並非太過道貌岸然的唯賢任用,紙上可以歸入褚祿山的嫡繫心腹也有十餘人,但大多還是北涼軍中鬱鬱不得志的中下層校尉,共同點是年輕而善戰,朝氣勃勃而無半點暮氣。

徐鳳年笑問道:“祿球兒,你就一點忌憚都沒有?不會晚些時候再拿出這份東西?”

坐如一座小山墩的褚祿山嘿嘿笑道:“沒這個必要,大將軍是我甘願送死的義父,不用多說,殿下是我祿球兒心悅臣服的主子,這些事情鬼鬼祟祟藏藏掖掖,顯得多矯情。對了,還有一件事情,已經如鯁在喉很多年,今兒不吐不快,說錯了,殿下可別見怪。”

徐鳳年點頭道:“說說看。”

褚祿山正襟危坐,說道:“咱們北涼稱得上官這個字眼的近千號文官,就是一團漿糊,大多是從北涼軍中退下來的,帶兵是好手,治政安民根本就是門外漢,寥寥無幾不擾民的,都算是讓老百姓感恩戴德的大清官大好官了。這些人大多帶了許多在軍旅中是好習慣的壞脾氣,護犢子,幫親不幫​​理,治家都如治軍一般蠻橫,更別提當那威風八面的官老爺了,也虧得是咱們北涼百姓以往就苦慣了窮怕了,否則擱在離陽王朝任何一個地方,指不定就要揭竿起義。再有,官官相護,已成病入膏肓的頑疾,那些閒散在家大大小小的老將軍們,找家大一點的青樓,隨便喝頓花酒就能撞上幾個,他們身後那些將種子弟,敢投軍的好說,大多算出息的,只要是窩在家裡的,十個里有九個是目無法紀的跋扈紈絝,為害鄉里算是僅有的本事。他娘的,姓袁的,你瞪我瞪上癮了?我這話能跟義父說去?你真當義父看不到這類狀況?是他老人家根本不好下手!都是跟著他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打了幾十年仗的老兄弟,別的不說,我祿球兒就跟你說一說前年陵州孟家那樁破事,孟老將軍帶著兩個兒子,當年在妃子墳就死在你身邊,記得吧?結​​果他老人家獨苗的孫子長大成人,搶人媳婦,買兇殺了整整一家四十幾口人,可你讓義父怎麼辦?咔嚓一聲,就這麼砍斷了孟老將軍的香火?這十幾二十年,不斷些拿烏煙瘴氣事情去試探義父底線的王八蛋還少嗎?”

袁左宗冷哼一聲。

褚祿山破天荒氣急敗壞道:“儒家仁義仁義,向來仁字在前義字在後,你不義,也僅是不當臣子,不仁,就連人都不是了。如今這世道,若是按照法家那一套來行事,就更亂。自從張聖人以後這一千年,整整一千年啊,儒士讀書人都在根子上就是對立的仁義二字之間搗糨糊找平衡,你真以為是一件簡單事情?!馬上得天下不易,馬下守天下就容易了?”

說完這番心裡話,褚祿山連忙拿袖子擦拭額頭汗水,甩了幾耳光給自己,嚅嚅諾諾道:“失態了失態了,該掌嘴。”

徐鳳年輕輕巧巧轉移話題,笑道:“說正題。這回登門,就是想轉告你祿球兒一句話,典雄畜韋甫誠那些人該放行的放行,別為難他們。”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平淡道:“還有,徐驍答應我讓你來做那個北涼都護。”

褚祿山往後轟然倒去,整棟竹屋都搖晃了幾下,這一身肥肉劇烈顫抖的胖子就坐在地上,兩眼無神,忘記站起來了。

其實袁左宗和齊當國都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堪稱駭人聽聞的消息,前者紋絲不動,神情平靜。後者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不去看褚祿山,對在座兩人說道:“袁二哥,鐘洪武老將軍過段時間肯定會一氣之下辭去軍職,到時候你大大方方接任即可。齊將軍,你會接管典雄畜的六千鐵浮屠重騎兵,以及韋甫誠的弩騎。寧峨眉給你做副手。嫌兵少,我可以再給你們加,嫌多,我就不理會了。”

袁左宗放下酒杯,說道:“在所不辭。”

齊當國使勁揉了揉臉頰,“殿下,我行嗎?”

徐鳳年打趣道:“那你總不能讓我去當個壯武將軍吧?”

褚祿山哭喪著臉爬起身,正要說話,就看到世子殿下對著窗口招了招手。

沒過多時,有美婦人抱著小女孩怯生生站在門口,褚祿山小跑過去就朝她臉上摔了一巴掌,“不長眼的東西,誰讓你來打攪殿下喝酒雅興的!”

年輕婦人懷裡的孩子哇哇大哭,褚祿山抱在懷中小聲安慰,婦人嘴角滲血,仍是忍住刺骨疼痛,對屋內諸人優雅施了一個萬福,袁左宗和齊當國都見怪不怪,沒有起身更沒有還禮。

只有徐鳳年走到門口,溫顏笑道:“見過嫂子。”

容顏當得閉月羞花四​​字的女子忐忑不安,她只是褚府的侍妾,哪里當得世子殿下一聲嫂子?她正不知如何應對,褚祿山滿眼厭惡冷聲道:“滾回去!”

女子又施了個萬福緩緩告退。

徐鳳年沒有多瞧一眼,只是盯著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伸手去捏小臉頰,給躲了去,只得無奈縮手,“祿球兒,你這閨女幸好長得隨小嫂子,也難怪你不願意跟齊將軍訂娃娃親。小丫頭,你多大了?”

滿臉淚水的小妮子嘟著嘴巴不說話,生悶氣呢。

褚祿山只得笑著說道:“才三歲多點兒,說話比一般孩子晚了許多,不過開口第一個字就是爹,把我給樂壞了。會走路半年了,不過喜歡黏人。”

褚祿山揉了揉他閨女的紅撲撲臉蛋,笑道:“來,喊咱們世子殿下一聲爹。”

徐鳳年哭笑不得,斥道:“滾你的蛋。”

小妮子還沒怎麼懂事,卻已經知道護短,朝這個對自己爹兇言兇語的大壞蛋鼓著腮幫,不呼氣也不吸氣,很快小臉就漲得通紅。

褚祿山哈哈笑道:“這可是她殺手鐧,也不知道怎誰學來的,我每次都沒轍。”

徐鳳年也被逗樂,“趕緊讓她歇一會兒,小心真閉氣過去。”

褚祿山連忙親了一口閨女的額頭,“長生長生,乖,回頭爹給你漂亮衣裳,別生氣了。”

小丫頭抬頭朝她爹燦爛笑了笑,然後撇頭望向徐鳳年,又開始鼓起小腮幫狠狠憋氣,不過經不住被褚祿山撓痒癢,很快就破功,她只好躲在懷裡就是不看徐鳳年。

徐鳳年捧腹大笑,“呦,是怪我沒見面禮吧?小長生,你可知道我送了你爹一個正二品的北涼都護,這份禮還嫌輕啊?得,我今天把話撂在這裡,以後我要是有了兒子,就讓你做兒媳婦。”

褚祿山一臉狂喜道:“殿下,祿球兒可就當真了啊?”

徐鳳年點頭道:“你當真就是。不過前提是你閨女別女大十八變。”

褚祿山激動萬分道:“放心,我家長生隨她娘,以後醜不到哪裡去!”

褚祿山轉頭道:“袁左宗,齊當國,你們倆可得幫我作證,以後殿下如果萬一反悔,我就得靠你們兩個仗義執言了啊!”

袁左宗起身道:“看心情。”

齊當國豪氣大笑,只覺得通體舒泰,桌上那點綠蟻酒根本不夠喝。

徐鳳年朝那個偷偷摸摸瞥了他一眼的小閨女做了個鬼臉,然後對褚祿山說道:“就別送了。”

目送四人走在自己親手精心堆砌的青石板小徑上,等到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視野,褚祿山這才抱著閨女來到潭邊坐下。

小妮子脆生生喊了一聲爹。

褚祿山回過神,笑道:“小長生啊,就看你以後有沒有做皇后的命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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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336 發表於 2013-8-16 13:03
第一百六十九章師妹氣死師兄

果不其然,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去了北涼王府,直截了當跟徐驍大罵世子徐鳳年這還沒當上北涼王就開始賣官鬻爵,若是不收回那些讓毛都沒長齊的傢伙加官進爵的軍令,他就下馬卸甲,要做一個伺候莊稼地的田舍翁。北涼王只是顧左右而言他,說些當年並肩作戰的精彩戰事,一氣之下,北涼騎軍統帥鐘洪武當場就丟了將軍頭盔在大廳上,直奔陵州府邸,閉門謝客。

那個時候,徐鳳年恰巧後腳踏進陵州境內,造訪經略使府邸。已是封疆大吏至位極人臣的李功德在書房見著了悄然拜訪的年輕白髮男子,嚇得目瞪口呆,然後便是發自肺腑的老淚縱橫,大概是愛屋及烏的緣故,這位經略使大人對這個兒子狐朋狗友的世子殿下十分看重,並不僅僅因為徐鳳年的特殊身份,李功德自然而然以半個長輩和半個臣子自居,兩種身份並不對立,此時見著了徐鳳年,只是雙手緊緊握住徐鳳年的手臂,泣不成聲。

李大人自知如婦人哭啼不成體統,趕忙抹了滿臉老淚,招呼徐鳳年坐下喝茶,李功德舉杯時見著手中瓷杯,就有些臉頰發燙。別看小小一隻才幾兩重的茶杯,是那小器第一的龍泉窯中又拔得頭籌的冰裂杯,夏日酷暑,哪怕滾燙熱水入杯,片刻便沁涼通透,端的神奇萬分。府上這樣的好東西,不計其數,以前徐鳳年沒有來過李府,李大人迎來送往坦然自處,還會自覺闊綽,有十世豪閥的派頭,今兒就有些不合時宜了,好在徐鳳年似乎沒有任何質疑,喝過了茶,問過了李翰林的軍功和嬸嬸身體,就準備抽身離去,這讓李功德如何能放行,好說歹說一定要讓世子殿下在府上吃過接風洗塵的晚宴才行,沒奈何徐鳳年執意要趕回涼州,李功德只得訕訕作罷,臨行前徐鳳年留下一方色澤金黃的田黃石素方章,李功德是早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行家,好不容易忍住吃相才放回桌上,沒有真的愛不釋手。

送出書房,陪著徐鳳年向儀門走去,不巧遇上了回府的李負真,在一條廊道中狹路相逢,老狐狸的經略使大人真是連臉皮都顧不得了,藉口肚疼拔腳就走,讓女兒代為給世子殿下送行。徐鳳年此行造訪,馬夫是青鳥,暗中有陰物丹嬰,明面上可以帶在身上進入府邸的就只有書生陳錫亮,當時見著李功德也只說是涼州不入流散官的儒林郎,李功德卻是恨不得連陳錫亮的祖宗十八代都給記在腦子裡,天曉得這寒士裝束的讀書人明天會不會是一郡郡守,然後後天就成了陵州牧?

陳錫亮看到廊道裡氛圍尷尬,就不露聲色後撤了幾步,負量起廊道裡的珍稀拓碑,遠離徐鳳年和那名冷豔女子。

徐鳳年笑道:“就不麻煩你送行了,我認得路。”

壓下初見面時的震驚,李負真默默轉身走在前邊帶路,卻始終不說話。

到了來時來不及開啟去時必定洞開的儀門,徐鳳年熱臉貼冷屁股地謝過一聲,就帶著陳錫亮走下台階步入馬車。

李負真沒有跨過門檻送到台階那邊,眼睜睜看著儀門緩緩合上。

李功德其實就站在女兒身後不遠處,輕聲道:“負真,以前故意帶你去王府,是想著讓你跟他近水樓台,這次讓你送行,不是啦。”

父女二人緩緩走回內院,李功德緩緩說道:“很多機要內幕,其實爹這個當擺設的經略使也一樣接觸不到,但​​既然連北涼都護都給擠兌得去了西蜀,我想這個你瞧不起的男人,總不至於如你所想,是棵扶不起的歪脖子樹。你呀,跟你娘一樣,挑男人都不行,當初你娘死活不肯嫁我,私底下愛慕著一位飽讀詩書的才子,說我一輩子就是當個芝麻綠豆小小官的命,嫁了我得一輩子吃苦頭,要不是你爹沾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光,幾乎是綁著你娘上了轎子,這世上也就沒有你和翰林嘍。再回頭去看看當年那位金玉其外的才子,明明有比你爹好上太多的家世,直到今天在陵州也就做了個窮鄉僻壤的縣令,在官場上被排擠得厲害,也就只能回家跟媳婦發脾氣。這還是爹沒有給他穿小鞋,天天喝酒發瘋,說自個兒生不逢時壯志未酬。爹跟你說件事,你記得別去你娘那邊嘮叨,我當陵州牧的時候,那傢伙惹惱了同縣的將種子弟,差點連縣令那麼點官帽子都給弄丟了,老大不小的一個好歹知天命年齡的人了,舔著臉給我送銀子送字畫送名硯,爹呢,東西一件不少全收了,不收怕他傾家蕩產後想不開就投河自盡去了,後來在縣政考評上,我幫他寫了十六個字,風骨錚錚,清廉自守,獄無冤滯,庭無私謁。這才保住了縣令的位置,爹事後把東西一樣不少還給了他。這件事情,你娘一直蒙在鼓裡,你當個笑話听就行。之所以給你講這個,是想讓你知道,一時得失榮辱,不算什麼,看男人啊,就跟看玉石是一個道理,《禮記》有云大圭不琢美其質也,好似那素活好的翡翠,無綹不遮花。有些男人呢,就跟熗綠的翡翠一個德行,外行看著顏色還行,其實水和種都差得很。負真,你別先急著幫那個你看上的那個傢伙辯解,爹說好不棒打鴛鴦,就會信守承諾,這幾年也都在給他鋪路搭橋,族譜差,爹幫他入品,由寒士入士族,沒考上足金足銀的功名,也沒事,爹幫他由吏轉官,可你瞧瞧他,除了一天到晚恨不得黏著你,說些不花錢的情話,可曾花心思用在鑽營官場學問上?對,你可能要說那是他品格清高,不願同流合污,但他是寫出幾首膾炙人口的詩詞了還是怎的?還是踏踏實實給百姓謀了多少福利了?他這種當官,不爭,脊梁不直。不媚,膝蓋也不算太彎,可是不是也太愜意了點?明知道爹餓不死他,俸祿便都拿出來給你買幾件精巧的禮物,就是在乎你了?負真啊,爹就不是迂腐的士族子弟,今天的官位,那是一步步跟別人搶到自己手上的,爹是對誰都吝嗇精明,可對你和翰林可一點都不小氣。你跟誰賭氣不好,非要跟爹賭氣,爹看人好壞何曾錯了一次?你聽誰的不好,非要聽你娘這睜眼瞎的,她說那人善解人意,在爹看來不過就是嘴甜會哄人罷了,女人啊,就是耳根子軟,一時心動,當不得數做不得準的。”

李負真紅著眼睛哽咽道:“說來說去,徐鳳年也不是個好東西,他給女子說的甜言蜜語何曾少了去!我管他是不是敗絮其中還是裝瘋賣傻!”

李功德平淡道:“今日相逢,爹故意讓你們獨處,他可曾與你多說一句?”

李負真欲言又止。

李功德平靜追問道:“可曾多看你一眼?”

李負真怒道:“我沒有看他一眼,怎知他有沒有看我?”

李功德笑著哦了一聲,緩緩岔路走開。

李負真站在原地六神無主,孤苦伶仃。

遠離經略使府邸的馬車內,寒士出身的陳錫亮談論時政如同插科打諢,“北涼道轄內有涼幽州陵三州,幽涼二州是邊陲重地,與北莽接壤,兵甲肅立,唯獨陵州相對土地肥沃,是油水遠比幽涼更為富足的地方,構成了北涼一般為將在北為官在南的格局,同樣的衙門,陵州官吏人數往往是其它兩州的兩倍乃至於三倍,如同北涼軍養老的後院,不得在軍中任職的勳官散官子弟也都要來陵州各個官府分一杯羹,老爹退位兒子當,孫子再來佔個撈油水的位置,人不多才是怪事。使得陵州衙門尤為山頭林立盤根交錯,北涼官場上戲言能在這陵州當穩官老爺,出去其它州郡官升兩品也一樣能坐得屁股生根穩穩噹噹。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用雁過拔毛的李功德做經略使,利弊參半,好處是北涼賦稅不成問題,但這僅是節流的手段,無非是污入官老爺們私囊的十錢截下其中二三給北涼軍,再者李功德並未那種可以開源的良臣能吏,北涼鹽鐵之巨利,官府的獲利手腕歷來不得其法,而且多有將門豪強,擅自封護攫利,與官職過低的司鹽都尉時有械鬥,內鬥消耗極大。”

徐鳳年點頭道:“關於鹽鐵官營,回頭你寫封詳細的折子給我。”

陳錫亮欣然領命。

徐鳳年見他好像有話憋在肚子裡,笑道:“有話直說,造反的話,都無妨。”

陳錫亮輕聲道:“李功德此人官夠大,正二品。貪得夠多,除了王府,是當仁不讓的北涼首席富賈。關鍵是和你們徐家情分也足。最適合殺雞儆猴,可保北涼官場十年清平。”

徐鳳年搖頭道:“十年?不可能的,五年都難說。南唐那位亡國皇帝一心想做中興之主,連將貪官剝皮揎草的手段都使出來,一樣收效甚微。當然,這也與南唐積弊太久有關。還有,給重症病人下太過極端的猛藥,肯定不是好事,徐驍積攢下來的一些不成規矩,我不能矯枉過正。你說的法子有用自然是有用,但是……”

說了一半徐鳳年便停嘴,變戲法般掏出一枚與先前贈予李功德一樣的田黃素章,質地溫潤細膩,一柄飛劍出袖,下刀如飛,在素章四方各刻五個字,然後丟給陳錫亮,笑道:“送你了。”

吉人相乘負,安穩坐平安。

居家斂千金,為官至卿相。

陳錫亮慢慢旋轉端詳了一圈,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也沒有任何感激涕零的表態。

徐鳳年問道:“聽說你最近在搜羅有關春秋末期所有豪族動盪變遷的史?”

陳錫亮點頭道:“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殿下也知道我是寒士出身,囊中羞澀,就養成了視書如命的毛病,而我也很好奇這些根深蒂固的高華豪閥,是如何被史書用幾十幾百幾千個字去描繪其極貴極衰。”

徐鳳年笑道:“多讀書總是好事。”

陳錫亮笑容玩味。

徐鳳年瞪眼道:“我讀過的書也不少啊,不是書啊?!”

陳錫亮也不揭短,問道:“接下來是去?”

徐鳳年笑道:“去陵州境內的龍睛郡看幾位故人,上回相處得不太愉快。不過也不一定非要見面,主要龍睛郡還是鍾洪武老將軍歸隱田園的地方,我去看能否火上澆油一把。再說了,徐北枳就在郡城擔任兵曹參軍,順道看看他。對了,去龍睛郡得有好一段時辰,你要是悶的話,我掏銀子去城內請幾位花魁來給你解悶,吃不吃隨你。”

陳錫亮搖頭道:“無功不受祿,我若是辦成了鹽鐵一事,殿下就算送我十名花魁,我也受之無愧。”

徐鳳年笑瞇瞇道:“趕緊的,把那方黃田石印章還我,我正心疼。”

陳錫亮咳嗽一聲,掀起簾子對青鳥說道:“咱們去龍睛郡。”

龍睛郡盛產名硯卻睛,如龍之睛目,石質溫潤如玉​​,嫩而不滑。叩之則有錚錚金石聲,撫之如嬰孩肌膚,被歷代書法名家奉為仙品。據說鍾老將軍的獨子就珍藏有一方百八硯,黑紫澄凝,硯台有一百零八顆石眼如龍睛,呵氣即濕,尤其傳奇色彩的是這一方古硯輾轉於六朝數國的八位畫龍名家,故而又有畫龍點睛硯之稱。鐘洪武晚年得子,叫鐘澄心,未到而立之年,便已是立了大業,官居高位,這不老將軍一卸甲歸田,鐘澄心馬上就要升為龍睛郡守。這位鼎鼎有名的將門子弟家更大,三妻四妾不說,外加金屋藏嬌不下二十,還有個癖好就是兔子專吃窩邊草,勾搭了許多龍睛郡達官顯貴的妻妾,當然鐘澄心身也經常宴客酬賓逢人便送出精心調教出來的丫鬟艷婢,美其名曰禮尚往來。

龍睛郡除了各類風流韻事不斷,再就是幫派林立,大抵是上邊官老爺玩你們的風花雪月,江湖底層這邊砍殺咱們的,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近年趨勢是門派要壯大,就得比拼誰能跟官府走得近,一口口井水都陸續匯入了河水,少有堅持自立門戶不去察言觀色的井水,就算有,也是日漸失勢,活該被別的幫派或吞併或打壓。徐鳳年所乘馬車進入郡城百八城,由郡城名字就可見鍾澄心手頭那方古硯是何等價值連城了。

徐鳳年對於魚龍幫的底細一清二楚,雖說做成了北莽留下城那樁幾萬兩銀子的大生意,但魚龍幫到手的銀子不多,倒馬關公子哥周自如賠罪的幾千兩銀子也都撫卹給了死在異鄉的幫眾家屬,雪上加霜的是副幫主肖鏘和首席客卿公孫​​楊都死了,這是無法用銀錢衡量的損失,魚龍幫來就想著靠做成這單生意翻身,不曾想陵州城內的將門子弟做成生意後便翻臉不認人,對魚龍幫隨後的拜訪都不理不睬,所幸老幫主的孫女搭上了留下城那條線,能做成一些倒手倒賣的獨門生意,才硬生生維持住幫派運轉,可當涼莽啟釁,硝煙四起,靠邊境買賣吊著一口氣的魚龍幫又給打回原形,許多幫派子弟都開始轉投別的宗門,富時人情暖,窮時自然世態涼,倒也怪不得誰。

魚龍幫劉老幫主名下的瘠薄地產都在郡城西南那一塊,來足有一條長街,這些年隔三岔五賣給了鄰居,兩邊鄰里越來越大,只剩下一家武館的魚龍幫反而夾在縫中,無比尷尬,好在命根子所在的武館佔地還算較大,魚龍幫又是久經風雨的老幫派,許多幫眾都算是子孫三代都靠著劉老爺子吃飯,想散去也沒人肯收,魚龍幫的里子薄弱,面子上還算過得去,滿打滿算還剩下兩百號人,至於能拎出去死鬥搶地盤的力健青壯就難說了。

馬車停在魚龍幫武館門對面,在城內捧飯碗的幫派沒幾個敢明目張膽掛出寫有幫派名字的旗幟,整個陵州也就一兩家,還都是有將種子弟深厚背景的,龍睛郡原有個魚龍幫的死對頭洪虎門,掛了幾天,據說結果是給遊歷至此的公子哥瞧見了不順眼,那條過江龍粗得不行,是大將軍燕鸞的小孫子,當天就給旗幟丟入了茅坑,洪虎門屁都沒有放一個,至今沒敢重新掛旗。那個公子哥揚長而去之前,放話說就是知道你們主子是那姓鐘的小舅子,才抽得你們。事後鐘澄心的小舅子跑去訴苦,無功而返。成了整座龍睛郡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徐鳳年將簾子掛鉤,安靜望向魚龍幫大門,牆內隱約傳來武館弟子的習武呼喝聲。

陳錫亮疑惑問道:“就是這裡?”

徐鳳年點了點頭,笑道:“真說起來,我還在這個幫派裡頭收了個不記名的半路徒弟,笨得不行。”

陳錫亮問道:“不進去瞧一瞧?”

徐鳳年放下簾子,搖頭道:“算了,我當時戴了一張面皮,見面也認不出。走了,青鳥。”

馬車緩緩駛出街道,只是才拐角,就有一大夥精壯漢子浩浩蕩盪湧入街道,聲勢浩大,只差沒有把聚眾鬥毆的牌子掛在身上。徐鳳年掀開側簾,皺了皺眉頭,看到有街坊百姓指指點點,緩緩說道:“亮錫,你去打聽一下。”

陳亮錫下了馬車,沒多久就回到車廂,笑道:“老戲碼了,那個叫魚龍幫的門派中有個女子劉妮蓉,給龍睛郡鎮守一方的翊麾校尉大人瞧上了,要納做妾,似乎魚龍幫不知好歹,給拒絕了,興許是忘了給那七品的校尉一個台階下,鬧得比較僵,於是動用關係黑吃黑來了。殿下,有句話我很早就想說了,北涼的軍職稱呼實在是不像話,校尉都尉太不值錢,得換一換,應該精簡一下,這一點北莽那邊要好很多啊。”

徐鳳年點了點頭,正要放下簾子讓魚龍幫自己渡劫,就瞥見遠處有一隊三十餘人的甲士虎視眈眈。陳亮錫瞥了一眼,冷笑道:“嘿,這位翊麾校尉也有些腦子手腕,看來是存心要公正無私各打八十大板,只不過我想去惹事的肯定受得起板子,魚龍幫可就經不起了。當這個七品校尉,真是屈才。”

“看來真要整頓北涼這些江湖門派的話,要斷許多人的財路啊。”

徐鳳年低頭戴上一張生根麵皮,淡然道:“那咱們去湊近了看熱鬧。”

原先還有商舖小販的街道上已經空空蕩盪,百來號漢子大多闖入了魚龍幫,還留下七八個相對胳膊瘦弱的雜魚在外頭望風,其中一隻歪瓜裂棗的瘦猴兒眼尖,瞧見了青鳥,流著哈喇就呼朋喊友一路跑過來,不外乎小姐芳名芳齡幾許家住何方這無賴潑皮慣用的三板斧,不能奢望這幫鬥字不識幾個的傢伙有何新意。他們見那青衣青繡鞋的清秀女子無動於衷,也沒敢馬上動手動腳,敢這麼傻乎乎駕車到是非窩的貨色,未必是他們幾個洪虎門嘍囉可以招惹得起,當小卒子跑碼頭,眼界興許不大不高,但不意味著沒有自己的一套保命學問攀爬技巧,那瘦猴兒不動手歸不動手,但有虎皮大旗好扯,動嘴皮子總是敢的,滿嘴葷話,視線下流,身邊兄弟們更是起哄喝彩。

然後他們看到一個滿頭白髮的年輕男子笑瞇瞇走出車廂,下意識齊齊後退了幾步。

徐鳳年輕輕跳下馬車,從青鳥手中接過馬鞭,擰在手中,和顏悅色問道:“哥幾個是洪虎門的?”

瘦猴兒咽了一口唾沫,色厲內荏問道:“你又是哪條道上的?”

徐鳳年拿馬鞭指了指魚龍幫,“勉強算是這條道上的。”

瘦猴兒一聽這話就放心了,獰笑一聲,轉頭嚷嚷道:“快來,這兒有條魚龍幫的漏網之魚!”

他顯然對於能道出漏網之魚這個說法十分得意,讀書人的講究,咱也會!

其餘四個漢子亂哄哄湧來,一起八人,面目猙獰。底層那個所謂的江湖,靠的就是人多手多棍棒多,可惜這次鬧事上頭明確發話不准抄傢伙,讓這八位好漢有些不盡興。

不等這邊動手,牆內就鬼哭狼嚎起來,然後就有等候多時的持矛甲士急速跟進,讓八個江湖好漢都下意識扭頭望去,正要收回視線,就已經倒地不起。

徐鳳年帶著沒怎麼出手的青鳥一起走向武館,陳亮錫跟隨其後。

才上台階,就听到一名頭目小尉陰沉道:“百人以上聚眾鬥毆,主犯充軍!持械傷人,罪加一等,幫派滿門發配邊境!魚龍幫劉旭劉妮蓉,還不跪下?!”

鋪以砂礫的練武場上,憤而出劍的劉妮蓉臉色鐵青,其實倒在她劍下的不過一名洪虎門堂主,其餘十餘人都是自掏匕首劃傷手臂或是大腿,然後將匕首遠遠丟掉,躺在地上故作撕心裂肺的哀嚎。

這就是一個蓄謀已久的陷阱,只是當洪虎門堂主要去摘下魚龍幫的牌匾一腳踩爛,劉妮蓉不是沒有任何察覺,實在是忍不住這等欺辱,此時她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劍斬死那個常年跟洪虎門門主廝混在一起的小尉。

副幫主肖鏘的兒子肖凌,手持一柄象牙扇,風流倜儻,他跟躺在地上裝死的洪虎門堂主相視後隱晦一笑,正要抬腳走出一步,眼角余光瞥見門口的三個陌生人,肖凌下意識縮回那一腳,終歸忍住沒有踏出去。這一步走出去,也就意味著把他的精心算計都攤在桌面上了。

肖凌的視野中,陳錫亮輕聲譏笑道:“低估了那位翊麾校尉,原來是一方輕輕十板子,另一方重重一百五十板子。殿下,要不給這樣的聰明人官升幾級?”

徐鳳年一直留心肖凌的動向,看到他那個隱蔽動作,心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肖鏘勾連馬匪嫁禍魚龍幫,就是為了給這個兒子舖出一條青雲路,看來肖凌也沒讓他爹死得冤枉,這就自己動手來做了。

魚龍幫少年王大石也看到徐鳳年,沒有喊出聲,只是偷偷使勁揮手,示意徐鳳年趕緊離開武館。跟倒馬關那一場夜戰是一個道理,只要牽扯到官府尤其是當地軍卒,徐公子的那個將軍府邸的管事親戚身份就根不管用。

徐鳳年擰著馬鞭走過去,對那名小尉說道:“我有朋友姓徐,是城兵曹參軍,還望這位軍爺給個面子。”

兵曹參軍?

勉強算個官,可沒什麼實權。

可小尉後頭杵著的是官階高出不少的翊麾校尉,更別提洪虎門後頭間接牽繫著的巍然大將軍府了。你一個小小的兵曹參軍算個卵?何況對於龍睛郡知根知底的小尉完全沒聽說什麼姓徐的官宦子弟,就更不會當回事。放在平時,真有其人的話,一些小打小鬧也就順水人情個,當下你就算是十個兵曹參軍加起來一起說話也當你是在放屁。小尉不敢跟劉旭劉妮蓉這種練家子動手,巴不得有個撞到矛尖上的來立威,涼刀並不出鞘,只是拿刀鞘朝那人當胸狠狠砸去。

青鳥一腳踹出,小尉直接飛入武館內門,然後眾人慢慢轉頭,就沒見那位軍爺走出來。

在整個陵州境內都算一把好手的劉老幫主劉旭瞳孔微縮,心中凜然。一腳踢死人,或是踢出幾丈遠,都不算太難,哪怕是外家拳高人的劉旭也做得到,可用巧勁踢出十來丈,還不踢死人,他自認辦不到。

有甲士一矛朝青鳥刺來。

青鳥抬腿以腳底板直直踏去,眾目睽睽之下,鋒銳矛尖竟是無法傷其分毫,反倒是一根長矛彎曲成弧,將那名健壯甲士給彈在胸口,重重倒地不起。

青鳥腳尖一點,長矛在空中橫直,一手握住長矛尾端,手腕一抖,矛尖抖出一個恐怖的渾圓。

看得劉旭目瞪口呆。

陵州何時出現如此年輕的頂尖高手了?還是一名相貌秀氣的女子?

徐鳳年側頭笑道:“青鳥,帶咱們的錫亮兄去請徐橘子,搬救兵去。”

青鳥點了點頭,輕輕一提長矛,長矛中間斷折,隨手丟掉,和陳錫亮轉身走出武館。

徐鳳年對群龍無首的甲士以及那幫裝死的洪虎門說道:“不一起搬救兵比後台?都說混江湖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們難道等著挨揍?”

嘩啦啦鳥獸散去,一些先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漢子溜得那叫一個生龍活虎。

沒有一人膽敢尋白髮男子的晦氣。

王大石雀躍喊道:“徐公子!”

徐鳳年走到劉旭面前,抱拳道:“見過劉老幫主。”

在江湖泥濘裡摸爬滾打半輩子的劉旭是何等人精,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有些擔憂,輕聲道:“是陵州州城的徐公子吧,今日大恩,在下跟魚龍幫都銘記心中,可是並非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啊,洪虎門顯然有備而來,而且有魚龍幫萬萬惹不起的人物撐腰,希望徐公子還是早早離開龍睛郡為好,後果自有劉某人一肩承擔……”

劉妮蓉將劍歸鞘,冷聲道:“你還不走?要我趕你走才行?”

心善女子的刀子嘴豆腐心。

徐鳳年微笑道:“劉妮蓉,你我一路同行從陵州走到了北莽留下城,覺得我是那種打腫臉充胖子的人嗎?如果不是,那就勞煩劉小姐上壺茶水,盡一盡地主之誼。”

劉妮蓉猶豫不決,徐鳳年無奈道:“別的不說,我還得等人。”

劉妮蓉冷哼一聲,轉身走向大廳。

劉老幫主聽說過孫女那趟北莽之行的詳細經歷,對這名云遮霧罩的徐公子一直給予很高評價,一番權衡,也就沒有再堅持。

徐鳳年有意無意接近肖凌,輕聲道:“肖公子,幸虧我來得及時,要不然你就要跟你喜歡的劉姑娘撕破臉皮了,險不險?”

肖凌皺眉道:“徐公子說什麼?為何在下聽不明白?”

徐鳳年笑道:“那我說是我宰了你爹肖鏘,你爹臨死前給你寄的家信還是我寫的,聽明白了沒有?”

肖凌如遭雷擊,渾身顫抖。

徐鳳年緩緩道:“信上說得明明白白,讓你安分守己做人,你怎的就鋌而走險了?還是說你既然自己得不到劉妮蓉,也要親手毀掉她?或是想著哪天她被龍睛郡權貴人物玩膩了,繼而輪到你嘗個鮮?”

肖凌眼眸赤紅。

徐鳳年相見如故地摟過這位風流公子哥的肩膀,“你啊,跟你爹是一路貨,都聰明過頭了。我呢,也不是啥好人,嘿,可惜劉妮蓉偏偏跟我情投意合,氣死你這個近水樓台不得月的廢物。聽說江湖上有很多被青梅竹馬師妹長大後見異思遷給活活氣死的師兄,不湊巧,你就算一個。回頭我讓小蓉蓉發你喜帖啊。”

肖凌幾乎被徐鳳年這番睜眼瞎話氣得炸瘋了,一字一眼沉悶問道:“姓徐的,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徐鳳年一臉無辜道:“咱哥倆拉拉家常啊,要不然我還吃飽了撐著揭穿你是腦後反骨的幫派叛徒啊?說了也沒人信我這個外人嘛。活活氣死你多好玩。”

肖凌惡毒笑道:“你一個滿頭白髮的傢伙,能活幾年,又能享幾年福?”

徐鳳年一臉無所謂道:“能有幾年是幾年啊,你瞧瞧劉妮蓉那身段,那腰肢那臀兒,換成你,不願意少活幾年換取夜夜歡愉?”

肖凌終於忍不住罵道:“你個王八蛋!”

“彼此彼此。”

“你等著,我要讓人弄死你!”

“哦。”

“再等片刻,你就會不得好死!”

“好的,那我死之前先弄死你。你是求我死,還是求我不死?”

外人不明真相,還以為兩位公子哥相見恨晚把臂言歡了。

幫派裡最為講究高低規矩,有資格落座的沒有幾人,連魚龍幫副幫主之子肖凌都沒這份待遇,如今幫內人才凋零,死的死,金盆洗手退隱的退隱,大廳裡只有劉老幫主和兩名元老人物坐下,徐鳳年不理睬肖凌的悄悄離去,是劉妮蓉親自倒的茶,她給徐鳳年彎腰倒茶時狠狠問道:“好玩?”

徐鳳年接過茶杯,平聲靜氣道:“湊巧路過,奉勸一句,別高估自己的姿色。”

少年王大石壯著膽子站在徐鳳年身後,一個勁憨傻樂呵。

在這個江湖閱歷僅限於北莽之行的少年心目中,徐公子那無疑是江湖上名列前茅的高人了,武藝超群,俠義心腸,還真人不露相,更傳授給了自己一套絕世武功,當然只是他自個兒資質魯鈍不得精髓而已,不能怪徐公子。

有一雙悠悠風情美腿的劉妮蓉面如寒霜,轉身離去,站在劉老幫主身後。

徐鳳年喝了口茶水,抬頭問道:“魚龍幫怎麼不掛旗?”

劉老幫主跟兩位元老相識苦笑,原來是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估摸著也就是仗著家境不俗有個高手扈從,才敢這麼大搖大擺行走江湖啊。劉老幫主心中嘆息,早知如此,就算豁出去一張老臉不要了,也不該讓這個徐公子走進大廳蹚渾水。劉老幫主隨即有些納悶,那趟北莽走得如此坎坷驚險,聽妮蓉那孫女講述,這位徐公子表現得都很熟稔老辣啊,很多事情處理得近乎刻薄無情,怎的白了頭髮反倒是稚嫩生疏了?難道是孫女岔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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