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776
ab336 發表於 2013-9-7 21:06
第二十七章要債太安城,大袖飄搖

九九館閉門歇業,洪姨就住在不遠處的一棟三進院子,女子身子骨本就偏陰,天冷便畏寒,她和一名年輕女子盤膝坐在炕上,婦人嗑著瓜子碎碎念,那女子安靜聽洪姨嘮叨,沒有半點不耐煩。尋常莊稼地婦人拾掇完家務事和田地活計後,稍有手藝的,大多喜歡抄起一​​柄精緻小剪來消磨閒餘時光,總不能光顧著天一黑就跟自己男人做那生娃的下流事,再說也養不起太多,洪姨是個雖然上了年歲但還算俏的寡婦,但沒誰敢來敲寡婦門生是非,她閒暇時就只喜歡剪紙,心靈手巧,街坊鄰居每逢喜事,都願意來跟洪姨這邊討要一些費時費力的喜字花和過門箋花,炕邊的窗子,就貼滿了洪姨的精美剪紙,應了老一輩推窗見喜的說法,陰天時候,洪姨還會在簷下掛一個“掃晴娘”,十分靈驗。洪姨嗑著瓜子,偶爾騰出手去手把手教身邊女子把剪,可她女子長得禍水無邊,手卻笨,惹來洪姨幾聲善意打趣笑聲,洪姨閒不住嘴,東扯葫蘆西扯瓢,說來說去,大多都是那一家子。

“這娘倆,都​​應該怨徐瘸子。”

“小傢伙也應該怨他爹娘。”

“一個捨不得徐驍,一個捨不得那些死掉的兄弟。到頭來苦的還是自己孩子。”

“更怨那些所謂骨鯁忠臣,徐驍不是那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可他做事磊落,何曾是狗屁君子能比的?徐驍什麼時候對不起任何一個該對得起的人了?”

“趙稚就是小心眼,見不得吳素比她出彩,見不得徐驍又比他的男人爺們。誰認識她,誰倒霉!”

年輕女子在剪一隻喜鵲登梅,成形後蹩腳而滑稽,赧顏一笑。洪姨笑著安慰道:“不錯了,你才第一次拿剪子。”

女子放下小剪的紅紙,嘆息一聲。

洪姨望向窗櫺,怔怔出神。

西壘壁僵持不下,馬嶺在內的京城北涼舊部十四人,一起撞死宮門前,替大將軍徐驍平息將與西楚劃江而治的沸沸謠言。白衣縞素擂戰鼓,一戰定天下。那一年,春秋八國,雖然尚留西蜀南唐仍自苟延殘喘,實則早已難逃離陽徐顧兩家鐵騎的破竹之勢。徐家鐵蹄離西楚皇城僅剩三百里,徐驍被一天四道八百里加急聖旨赴京受賞,等待這位功臣的卻是那一樁京城白衣案。導致西楚被圍三年而不亡,當時尚未封藩廣陵王的皇子趙毅本想趁機撈取潑天戰功,不曾想連敗兩仗,損兵折將,大傷元氣,最後只得繼續由徐驍領兵南征,終於攻破巍巍天下第一雄的神凰城,那三年,年幼徐鳳年作為質子,被“軟禁”在太安城以南七百里的丹銅關,關內駐兵六百,關外鐵騎足足萬餘,只為了針對女子劍仙和年幼稚童娘倆。

女子突然問道:“洪姨,你不後悔遇上荀平叔叔嗎?”

婦人搖頭笑道:“陳漁,等你真死心眼喜歡上誰了,就不會問這種傻問題。”

女子也是搖頭,“可惜遇不上。”

洪姨突然想到什麼,拉下臉陰沉道:“活該楊禿驢跌境,死得好,什麼時候宰了元本溪和柳蒿師才大快人心。”

陳漁問道:“誰能殺?”

洪姨笑道:“反正總不會是我這麼個婆娘,小剪子也就剪剪紙。”

陳漁揀起喜鵲登梅,抬起放在頭頂,光線透過縫隙,映照在她那張可以禍國殃民的容顏上。哪怕是年輕時候也曾閉月羞花過的洪姨,也有些艷羨和感慨,陳漁,沉魚,真是有先見之明的取名。

洪姨問道:“你就不怕進不了太安城皇宮,反而去北涼那種貧瘠地方吃苦受罪?”

陳漁直截了當問道:“嬸嬸是說我被賜婚給那位北涼世子?”

洪姨點了點頭。

陳漁淡然笑道:“不都一樣嗎?”

洪姨一笑置之,揮了揮小剪子,“來,教你剪鬥雞。”

陳漁愣了愣,洪姨笑著解釋道:“鬥雞,諧音都吉,寓意都吉祥。”

眾人痴痴望向那名橫空出世的西楚亡國公主,上了年紀的京官也不妨礙他們的愛美之心,委實是沒有見過如此出彩的女子,或許那名胭脂評上的陳漁可以媲美容顏,可陳漁終歸是只提得起筆毫繡針的女子,絕不會御劍而來。

本名姜姒卻被一個王八蛋篡改成姜泥的女子,嘴中輕吐四字,敕天律浩然。

劍鞘不動人不動,大涼龍雀已經出鞘取頭顱去。

大黃大紫兩種劍氣縈繞修長古劍,朝廣場上一襲醒目白蟒衣掠去。

飛劍出鞘前一瞬,得以登龍門參與朝會的袁庭山一臉獰笑,望向未來岳父大人的顧劍棠,伸出一手,“大將軍,借刀!”

顧劍棠神情古井不波,不見任何猶豫,更沒有任何多餘動作,腰間南華刀如青龍出水,鏗鏘出鞘,草莽出身卻驟然享富貴的袁庭山非但沒有任何惜福心態,更想著在這太安城一鳴驚人,這些時日幾乎都想瘋了。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你們世家子坐享榮華,心安理得,老子就得次次​​搏命富貴險中求,誰攔老子誰去死!境界始終一路暴漲的袁庭山握住南華刀那一刻,整個人髮絲拂亂,如天人附體,有如走火魔怔,一刀在手,頓時知曉了大將軍不光借了南華刀,還蘊含了一股磅礴真氣,如此美意,袁庭山怎能讓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老丈人大失所望?

袁庭山轉為雙手握刀,眼眸泛紅,怒喝一聲,一刀朝畫弧墜地的飛劍劈去。

城樓之上,力敵顧劍棠趙丹坪兩大高手的曹青衣視若無睹,只是平靜道:“西楚一還北涼禮。”

這才是真正的平地起驚雷。

惡名遠播的袁庭山一刀掄下,妙至巔峰,堪堪劈在了大涼龍雀劍尖,可飛劍仍是筆直掠去,劍身不顫分毫。

“雙符”之一的南華刀就這樣在飛劍身上一氣滑抹而過。

袁庭山腳下廣場龜裂得飛石四濺,聲響刺破耳膜,所幸這頭瘋狗身後都是有武藝傍身的將領,面對突如其來的禍及池魚,除了盧升象和盧白頡輕描淡寫揮袖散飛石,其餘大多都遮擋得十分狼狽。

徐鳳年左腳踏出一步,右腳後撤一步。

雙手抬起。

一手截大江,一手撼崑崙。

一劍直直破二勢,劍尖直刺徐鳳年胸口。

徐鳳年默念一聲,“劍來。”

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叮叮咚咚十二響。

響徹皇城。

劍尖仍是不改方向,離徐鳳年心口僅剩一丈距離。

天地間風捲雲湧。

然後一抹刺眼大紅轟然墜地,如一道天劫大雷由天庭來到人間,試圖橫亙在飛劍和徐鳳年兩者之中。

這頭躋身天象巔峰境的朱袍陰物一腳踩在飛劍劍尖之上。

身懷六臂。

以悲憫相示人,歡喜相獨望向徐鳳年。

自甲子以前仙人齊玄幀在蓮花台斬魔以後,恐怕這是世人第一次真眼見到天魔降世。

陰物踮起腳尖,飛劍在它身前顛倒,順勢拋掠向空中。

姜泥面無表情,伸出一指,輕輕一揮。

曹長卿繼續淡然道:“西楚二還離陽禮。”

飛劍刺殺北涼世子無果,放佛仍有餘力無窮盡,高過朱袍陰物和白蟒衣男子頭頂,朝台階之上的離陽皇帝飛去,劍氣如漫天銀河挾星斗倒瀉人間。

趙家天子握緊拳頭,竟是一步不退。

陳芝豹伸手握住那桿梅子酒。

往下一按。

梅子酒瞬間消失不見。

敕地,伏兵十萬。

離趙家天子十步,梅子酒破土而出,撞在飛劍劍尖之上。

剎那懸停。

分明沒有任何聲響,文武百官不諳武藝之輩,頓時摀住耳朵蹲在地上,一些體質孱弱的文官,更是有七竅流血的淒涼跡象。

盧升象和棠溪劍仙盧白頡等人都高高躍起,將飛劍梅子酒和千餘人之間隔去那股雜亂如洪水外洩的無形氣機。

梅子酒終於彈回陳芝豹手中。

站在劍鞘之上的薑泥冷哼一聲,飛劍一閃而逝即歸鞘。

幾乎同時,嘴角血絲越來越濃的徐鳳年握住陰物一臂,狠狠丟擲向宮城一側牆頭。

朱袍大袖,如同一隻白日里的大紅蝠撲向趙丹坪身邊的魁梧老人。

鎮守皇宮的兩位高手之一,只論境界,猶在指玄韓貂寺之上。

柳蒿師。

徐鳳年丟出陰物之後,一步跨出將近十丈,飄向袁庭山。

江南道上,他曾想殺徐芝虎。

徐鳳年抬起手臂,五指如鉤,沉聲道:“劍再來!”

玄雷,太阿,桃花,金縷,黃桐。

五柄鋒芒最為劍氣沖鬥牛的飛劍,一氣砸下。

仙人撫大頂!

袁庭山臉色劇變,南華刀撩起一陣眼花繚亂的刀芒,同時步步後撤,可手掌虎口裂血硬生生擋去五劍,才撤出三步,就橫向一滾,後背濺出一串血珠,被一柄懸停位置極為毒辣刁鑽的蚍蜉飛劍,劃破了那身他夢寐以求的官服。好不容易橫滾出殺機,又有五柄劍當頭如冷水潑灑而下,袁庭山臉色猙獰,大好前程才走出去沒幾步,豈會在這裡束手等死!一咬牙,拔起南華刀,一鼓作氣擊飛三柄飛劍,腦袋一歪,躲過擦頰而過的一柄,借南華刀擊劍反彈之勢,在最後一柄飛劍穿心而過之前貼在胸口,本就沒有站穩的袁庭山一個踉蹌,搖搖欲墜,終歸是還是被他站定,伸手摸了摸血水,不怒反笑,桀桀笑道:“有本事再來!”

看得廣場上文官武將都咋舌,真是一條不怕死的瘋狗!

然後接下來幾​​乎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只見得徐鳳年緩緩前行,閑庭信步,但被這位北涼世子莫名其妙敵對的袁庭山,卻好似一尾不幸掉落在岸上的草魚,亂蹦亂跳,垂死掙扎。

已經不足五丈距離。

袁庭山不斷鮮血四濺。

世人只知桃花劍神鄧太阿小匣珍藏十二柄飛劍,都不知世間還有第二人可以馭劍如此之多。

終至三丈。

一直在等這一刻的袁庭山躲去三劍致命,任由兩劍透體,一刀劈下。

廣場上大氣不敢喘的官員都捏了一把冷汗,希冀著這條瘋狗一刀就劈死那個城府可怕的北涼世子!

可接下來一幕讓絕大多數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只有盧升象盧白頡等人輕輕搖頭,有些惋惜,又有些驚艷。

袁庭山逆氣收刀偏鋒芒。

盧升象惋惜真正的生死關頭,袁庭山不惜福,可到底還是惜命了,沒有做那一命換一命的勾當。

盧白頡則是驚艷徐鳳年的膽大妄為,此人可以贏得相對輕鬆一些,但他沒有,他還是敢去賭袁庭山比他更先怕死,這樣的搏殺,帶給袁庭山的巨大心理陰影,恐怕一輩子都抹不去。

徐鳳年一掌拍在氣勢衰竭的袁庭山胸口,腳步連綿踏出,抓起空中袁庭山的一隻腳,轉身就是猛然砸在地上。

一個大坑。

袁庭山顯然已是奄奄一息。

一直瞇眼觀戰的顧劍棠終於踏出一步。

要袁庭山死在京城,還得過他顧劍棠這一關。

微風起,安靜站在廣場上的白頭年輕人,蟒衣大袖隨風飄飄搖搖。

一如他身世那般風雨飄搖。

當年那個誰都不看好的徐家長子,終於徹底撕去了敗絮外衣。

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絕倫風采。

徐鳳年望向坑中袁庭山,咧嘴一笑,“就你?都不配我拔刀。今天算你走運,有個好岳父,下一次,我親手剝你的皮。”

那一年,西楚亡了國。這是徐老爺子帶姜泥回北涼,小年看到她的第一眼的那一年。那一年,她兩頰有梨渦。這是在武當的菜園子裡姜泥看小年吃癟,路出了梨渦的那一年。那一年,他還不曾白頭。這是小年在北莽被人追殺,最後時刻,小年喊完姜泥,我喜歡你,姜泥出現了的那一年,大神們,你們看說的對嗎?
ab336 發表於 2013-9-8 17:32
第二十八章大好河山騎驢瞧

顧劍棠瞥了一眼躺在坑中不動彈的袁庭山,手中仍是死死握有南華刀,顧劍棠並不覺得北涼世子膽大包天到膽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擅殺官員,教訓一頓早有舊仇的袁庭山,手法稍微過火,掌握不住火候,京城這邊也不至於真跟徐鳳年斤斤計較,反正他的荒唐行徑早就讓太安城耳朵磨出了繭子,更有御道之上獨擋一萬太學生,還吐了口水,也算是給今日打鬧一場埋下伏筆,見怪卻也不算太怪,藏拙二十幾年,天道酬勤,終歸是有莫大好處的,換做一個歷來口碑極好的藩王世子如此舉動,早就給拖下去剝掉世襲罔替的恩賜了。真正讓顧劍棠感興趣的其實只有兩件事,鄧太阿十二柄飛劍為何輾轉到了徐鳳年之手,第二件則是那頭將柳蒿師撲落城頭的朱袍陰物根祗所在,一般陰物根進不了紫黃龍氣瀰漫的皇城,自從占據半壁江湖的魔教於斬魔台一役徹底煙消雲散之後,世間公認再無一頭天魔,顧劍棠剎那恍惚之間,擔任了十八年兵部尚書的養氣功夫,仍是驟然暴怒,那徐家小兒竟然出爾反爾,跟他玩了一手欲擒故縱,不見動作,僅是心意所至,一柄劍胎圓滿的飛劍便直刺袁庭山頭顱,這讓顧劍棠驚怒無以復加,天子腳下,你一個異姓藩王世子仗著趙家虧欠徐家的糊塗賬去討要幾筆老債,挑了個最佳時機火中取栗,顧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隨你肆意妄為,可你不知輕重,還敢當著離陽所有重臣權貴的面折損我顧劍棠,真當顧某是一條人人可打的落水狗了?

顧劍棠一袖馭氣揮掉飛劍桃花,正要抬手禦回南華刀教訓這喪心病狂的北涼小蠻子,無意間看到徐鳳年嘴角笑意一閃而逝,在宦海沉浮中歷練得八風不動的顧劍棠,眨眼時分便收回濃郁殺機,平靜道:“袁庭山出刀攔劍,對北涼大不敬,確實失禮在前,這頓教訓,天經地義,可你若要殺袁庭山,不管是今天還是下一次,顧某都會對你拔刀一次。”

一輩恩怨一輩了。這是寥寥幾位廟堂柱石獨有的傲氣,顧劍棠若是今日對年輕了一輩的徐鳳年動手,注定要為天下人詬病,顧劍棠是天下用刀第一人,贏了絕無半分光彩,又不能重傷了他,礙手礙腳,只會助漲了北涼世子注定要水漲船高的氣焰,顧劍棠對兵部嫡系,素來不吝嗇於錦上添花的饋贈,可身前這位人屠的嫡長子,顧劍棠擱在平時,正眼都懶得瞧上一眼。

徐鳳年抖了抖蟒衣袖管,十二柄飛劍入袖歸位,然後雙手輕輕插袖,這個充滿市井氣的動作,跟徐驍如出一轍,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徐鳳年輕笑道:“顧尚書可殺三教聖人的方寸雷,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以後是要領教領教。”

顧尚書,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玩味稱呼。

顧劍棠沒有故作大度地一笑置之,徐瘸子可以當著雙方將領的面,把一柄北涼刀擱在他肩頭,肆意拍打,辱人至極,顧劍棠可以一忍再忍。可面對徐鳳年,顧劍棠就沒有了那份鎮定,這與度量大小無關,辭任兵部尚書授予大柱國頭銜的春秋四大名將之一,顧劍棠這一生是頭一次如此認真凝視著徐家長子,“顧某等你來兩遼祭祖,只要你敢來跟我爭用刀第一人的名頭,遼地境內,除了顧某會與你光明正大一戰,沒有誰敢對你耍陰謀詭計。”

徐鳳年依然雙手插袖,懶散無賴的姿態。

顧劍棠一揮手,兩名宦官帶著一批羽林衛從坑中抬走一身鮮血淋漓的袁庭山,顧劍棠看了一眼面容死寂眼神死灰的年輕瘋狗,猩紅血跡順著南華刀滴落在廣場上,顧劍棠平淡道:“南華刀今日起就屬於你袁庭山的私物,就當北湖的一份嫁妝。”

袁庭山緩緩扭頭,望向這位頂替北涼王成為王朝唯一一位大柱國的大將軍,眼眸中炸起一抹神采,艱難咧了咧嘴。

顧劍棠沒有理睬,只是抬頭看向正南城頭上的曹長卿和御劍女子,對於西楚赴京觀禮一事,朝廷中樞早有預料,劍塚的吳家素王也是因此而出山,中軸十八門,以劍道大宗師素王坐鎮,之外還有不下六七名久居京城這座深潭的頂尖高手,前些時候顧劍棠曾自薦為朝廷鎮守一門,阻攔那位曹青衣,只是陛下並未允許。可以說曹長卿的出現對顧劍棠這一小撮人來說並不意外,西楚只要還想復國,今日無疑是最好的露面機會,這就跟徐鳳年想要在京城出一口惡氣只能在此時無理手一記,是同樣的“歪理”,但顧劍棠身為執掌兵部將近二十年的武將,對於西楚復國根就不看好,甚至極有可能成為張鉅鹿疏泄暗流的奇佳切入口,紫髯碧眼兒執政離陽,整頓吏治,受到的阻力是外界根無法想像的巨大,看似依仗皇帝陛下的信賴,氣勢如虹,可內裡如何,又在何時劇烈反彈,連顧劍棠都不敢設想。

這場觀禮,何嘗不是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有靈犀?曹長卿自負于儒聖手段,太安城這邊若敢撕破臉皮,入聖時曾發有宏願以身死換天翻地覆的西楚棋待詔,當然真的就敢拼去身死,讓那名亡國公主御劍離去,而用他曹長卿的一條聖人性命,換來京城封王成為一樁官員死傷數百人的大慘劇,如果皇帝真想鐵了心讓曹長卿不入太安城,原大可以讓他顧劍棠佩南華、陳芝豹帶梅子酒、劍塚素王老祖宗和柳蒿師分鎮四方城門,各自攜帶精銳勢力,只要遇上曹長卿,只需拖延上小半柱香,其餘三位就可以第一時間帶人趕來堵截圍殺。但是出乎顧劍棠意料,皇帝和張鉅鹿,以及那名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太安城的斷舌謀士,都沒有如此保守佈局,仍是讓曹長卿大搖大擺來到了城頭,昭告天下,西楚復國!

顧劍棠笑了笑,當初離陽西楚南北對峙,是誰都猜不出結局的旗鼓相當,可如今二十年海晏清平,西楚幾乎是試圖用半國之力抗衡其余春秋諸國聯手,蛇吞象?顧劍棠搖了搖頭,曹長卿到底還是書生意氣了。

離陽皇帝踏出一步,朗聲道:“朕希望有生之年,能跟曹先生能心平氣地在這太安宮城內以棋會友。”

曹長卿灑然一笑,沒有附言。

姜泥御劍離開城頭十丈,讓廣場上官武將又是一陣戰戰兢兢,她扯了扯嘴角,大涼龍雀高入雲霄,不見踪影。

兩頰漩梨渦,是笑他白了頭?

曹長卿隨即也轉身掠去。

皇帝讓內官監掌印宋堂祿上階,輕聲說了一句,然後這位炙手可熱的權宦走到台階附近,面對廣場沉聲道:“特許北涼世子徐鳳年退朝,何時出城,無須向朝廷禀報。”

徐鳳年聽聞聖旨後,仍是雙手插袖,轉身便走。

一直留心北涼世子下一步動靜的趙家天子瞇了瞇眼眸,但很快就釋然,臉色如常,幾乎在徐鳳年轉身同時,走向大殿,跨入門檻。

趙徐兩家,分道揚鑣。

大半官員都在徐鳳年轉身時,不約而同咽了嚥口水。尤其是那位該意氣風發的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臉色頹廢如喪考妣。

徐鳳年走出城門以後,停下身形,陰物丹嬰與自己心意相通,比起早已不用耗費氣機去牽馭的飛劍也毫不遜色,它將皇宮裡的那條年邁蟄龍撲落城頭後,不到半炷香,悄無聲息之中就是無數次的生死來回,陰物最下雙臂頹敗下垂,一襲鮮亮紅袍也破爛襤褸了幾分,畢竟是陰穢之物,在太安城內進行天象境高手的巔峰對決,不佔天時,是致命的劣勢,它能夠如此作為,已是足夠驚世駭俗。傳言躋身天象境界年數比起常人一輩子還來得久遠的柳蒿師,安安靜靜站在牆根下,看不出半點氣急敗壞,只是眼神陰沉如毒蛇,死死咬住了北涼世子。

徐鳳年先對陰物展顏一笑,然後走向柳蒿師,相距十數丈後停腳,開口說道:“你可別老死得太快。”

老人笑聲沙啞,如老驢拖磨盤磨漿,伸出一掌,一次翻覆動作,“老夫當年殺不得大的,殺個小的,不過如此而已。”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抹了抹嘴角,“老王八躲在深潭里,我暫時是奈何不得,不過春秋十座豪閥,尊你為老祖宗的南陽柳氏,還有好些有望報效朝廷的英才俊彥,我這就讓人去斬草除根,你救還是不救?我先前故意不做這些臟事,就是想著進京以後,親口跟你好好說上一聲。”

老人漠然無情,冷笑一聲,“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敢在老夫面前大放闕詞。”

徐鳳年笑道:“大好河山,騎驢走著瞧。”

白頭年輕人雙手插袖,緩緩走在御道上,朱袍陰物歡喜相望向這個落寞的背影,悲憫相看著那個辛苦隱忍殺機的柳蒿師。

徐鳳年走出一段路程後,拔出雙手,沒有轉頭突然問道:“以後你叫徐嬰,好不好?”

陰物伸出一臂,輕輕扯住他一隻袖子。

一人一陰物,好似相依為命,兩相無言,攜手走在這座太安城中軸上。
ab336 發表於 2013-9-10 08:59
第二十九章故知來和去

徐鳳年單獨走向偏離中軸御道的馬車,馬夫自然是青衣青繡鞋的青鳥,身懷傳國玉璽的軒轅青鋒一襲紫衣,側身坐在青鳥身後,雙腳垂在馬車以外,見到徐鳳年如此之早退朝,軒轅青鋒雖有疑惑,卻也沒有詢問。一起坐入車廂,徐鳳年落座後,微笑道:“西楚還了我一劍,咱們遲些時候出京,讓曹先生多等上幾天,順便嚇唬嚇唬那位不知在哪兒守株待兔的韓貂寺。這位儒聖不會在京城裡取回陽璽,你這幾天抓緊時間汲取氣運。”

軒轅青鋒皺眉道:“才納入四五分。”

徐鳳年笑道:“做人要知足,能到手五六分就差不多了,過猶不及。氣運一事,神鬼莫測,萬一出了差池,說到底遭罪的還是你,不是我。來,掏出來給我瞅瞅,好幫你掌掌眼。”

軒轅青鋒欲言又止,冷哼一聲,終歸沒有動靜。徐鳳年一頭霧水,無奈道:“真當這枚玉璽是你禁臠了?借錢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以往你跟我蠻橫不講理,那是我好說話,不跟你一般見識。這幾年我在藏私,陳芝豹比我更狠,早已經悄然入聖,鐵門關一役,陳芝豹正值武道巔峰,尚且敵不過曹青衣,你要是惹惱了這位西楚棋待詔,耽誤了他的複國大業,注定沒好果子吃。​​再說牽扯到玉璽的氣數讖緯,你比你爹差了十萬八千里,就是個門外漢,遠不如我,我替你掌眼,查漏補缺,你還不滿意?”

軒轅青鋒猶豫再三,死死盯著徐鳳年,終於慢騰騰伸出纖細兩指,歪了歪臉龐,從脖子裡捻住一根串住玉璽的紅線,輕輕一提,看那胸口風景,應該是從羊脂美玉的雙峰之間,拎出了玉璽,徐鳳年哭笑不得,心想難怪你扭扭捏捏,到底是在這類事情上臉皮厚不起來的女子,徐鳳年立即故作正經古板,省得她惱羞成怒,心平氣和接過仍然留有絲絲縷縷體溫的紅繩,低頭凝視這枚西楚玉璽,軒轅青鋒撇過頭,摀住心口,看不清她容顏是慍怒還是嬌羞。繩墜下的玉璽呈現出晶瑩通透的圓潤景象,其中又有黃紫兩氣急速流轉,如夏季汛期的江河,如雛鳥離巢,心之所向,仍是軒轅青鋒,氣運外洩於玉璽,一起飄蕩滲入軒轅青鋒七竅三丹田,徐鳳年哭笑不得,抬頭望向那個仍在跟自己置氣的娘們,氣罵道:“這哪裡是四五分,分明已經給你偷竊入六七分,以前說你只會敗家,真是冤枉你了。”

軒轅青鋒如徐鳳年所說是貨真價實的門外漢,得手玉璽之後,只是埋頭汲取玉璽蘊藏氣運,聽聞真相以後,也有些雀躍驚喜,“當真有六七分?”

徐鳳年點頭道:“你試著將全部氣機都傾瀉出來。”

眨眼之間,車廂內氣海扶搖,兩匹馬驟然停蹄,一副雷打不動的架勢。徐鳳年髮絲飄拂不定,發出嘖嘖聲,瞇眼感慨道:“用道門練氣士來說,便是氣蒸雲夢澤,波撼玉皇樓,搖動崑崙山。跟武當老掌教的大黃庭也差不離了。”

軒轅青鋒閉上眼睛,攤開雙臂,臨近宮城的太安城一帶,肉眼不可見的氣機以馬車為圓心,迅猛匯聚而來,她一臉陶醉自然。

徐鳳年手中玉璽搖搖晃晃,幅度越來越大,沉聲道:“收手,打住!”

軒轅青鋒迅速回神,收斂氣機,似乎察覺到自己的舉止太過溫順,狠狠瞪了一眼發號施令的徐鳳年。

徐鳳年對她從娘胎裡帶出來的驕橫刁蠻,並不以為意,也沒想著如何用心打壓調教,女子都給磨去棱角,如青州陸丞燕般個個如鵝卵石圓滑世故,不論是江湖還是府邸,那得多麼乏味無趣?遞換給她紅繩玉璽,“趁這幾天再汲取一分半分,別人心不足,一口吃成胖子也不好,尤其是女人,太胖了不好看。”

軒轅青鋒安靜凝視著這個傢伙,不領情道:“一點都不好笑。”

徐鳳年雙手插袖,笑了笑,“是真的冷。”

今年入冬以後,太安城的確格外的冷。

徐鳳年等軒轅青鋒轉過身塞回玉璽到那峰巒凹陷之中,突然問道:“軒轅青鋒,你有沒有發現你其實很有謀算天賦,別人靠腳踏實地的學問積累,和官場上的經驗累積,你靠的是直覺?”

軒轅青鋒一臉不屑道:“你休想我給你當北涼豢養的鷹犬,我與你做買賣,一樁是一樁!”

徐鳳年搖頭道:“別緊張,我沒有到飢不擇食的地步,只是難得心情好,所以口頭嘉獎你一次。”

軒轅青鋒一語中的,“你跟京城白衣案的柳蒿師挑明了?擺好了擂台?這次出京,跟趙家天子那邊也徹底結清,以後各憑本事,公開劃下道來?”

徐鳳年笑著點點頭。

廟堂之上很多事情,深深重重帷幕後的佈局,步步為營,錙銖必較,可放到檯面上,最終落在朝臣眼中,其實往往也就那麼回事,很難一眼看出高明之處,徐鳳年以藩王世子身份赴京觀禮,明面上佩刀入殿可不跪,趙家天子無疑給了天大面子,可給了這顆甜棗之外,幾大棍子下來,都結結實實敲在了北涼頭上,破格提拔晉蘭亭為國子監右祭酒,“勾搭”理學大家姚白峰入京任職,擢升北涼都護陳芝豹為兵部尚書,陵州牧嚴杰溪更是一舉成為當朝最為殊榮顯赫的皇親國戚,這正大光明的四大棍子,可都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敲打在徐鳳年身上,徐鳳年怎能不借勢大鬧一場?看上去是慪氣行徑,可未嘗不是徐鳳年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極力安穩北涼鐵騎軍心。

馬車緩緩回到下馬嵬驛館,腐儒劉文豹已經跟一個老叫花子無異,依舊在龍爪槐下苦苦等候,等北涼世子給他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此時正蹲著啃一個冰涼生硬的饅頭,雖說衣食住行那一塊吃了苦頭,但看他的精氣神還不錯,這些個人下人之人,大多如此,只要有丁點兒盼頭可以去期待,就可以表現出驚人的韌性,這與心氣有關。劉文豹無疑是口氣極大心氣更大的那一類人物。徐鳳年下車以後,仍是正眼都沒有一個,斜視一眼都欠奉,尋常自恃腹中才學韜略不輸他人的讀書人,早就轉投別家明主去了,不過劉文豹一生坎坷,傲骨猶在,寒窗苦讀聖賢書讀出的傲氣,也幾乎全部消散,自然有咬定青山不放鬆的大毅力,不過準確說來,咬定身旁徐家槐樹不鬆嘴,似乎更合適一些。

看到徐鳳年要徑直走入驛館,劉文豹小跑過來,輕聲說道:“徐公子,有人找你,是個姓李的小姑娘,也不進驛館,只是與我閒聊,她等了半天,結果熬不住餓,這會兒買吃食去了。”

徐鳳年愕然,笑道:“她是不是說家住在一座寺裡,寺是她家的?”

劉文豹使勁點頭笑道:“對的對的,小姑娘可也有趣,我正納悶呢,還有女子住在寺裡的。”

徐鳳年這次是真的心情大好,對劉文豹說道:“你去驛館裡找個暖和的地方,童梓良問起,就說是我讓你住下。”

不曾想老書生不知好歹,搖頭道:“不在乎這一兩天,劉文豹吃得住苦,這麼多年都撐過來了,想著以後苦盡甘來才大。”

徐鳳年也不刻意與五十幾歲都沒有成家立業的老儒生客氣,軒轅青鋒已經直截了當進了驛館,就讓青鳥先進去,自己單獨留下在門口迎接李子姑娘。

劉文豹小心翼翼好奇問道:“公子為何這麼快就退朝?”

徐鳳年半真半假道:“差點跟顧劍棠動手,給趕回來了。”

劉文豹咋舌,不敢再問。

遠處,那個立志要做行俠仗義江湖女俠的少女蹦蹦跳跳,往下馬嵬驛館這邊跳著方格。

她要不容易打聽到徐鳳年住在下馬嵬,自覺得歷經千辛萬苦翻山越嶺就跑來了,這份江湖兒女才能有的情誼,實在是沒二話!

她這趟出門,倒也帶了幾張銀票,可都叮囑笨南北去逢人便送禮了,沒想著如何購置衣裳脂粉,身上只有一些可憐的碎銀銅錢,今天破天荒起了個大早,火急火燎就趕來下馬嵬外邊,大清早都忘了填飽肚子,給凍得渾身直抖索,終於熬不過肚子打鼓,就買了一屜白饅頭,就因為這八九個饅頭,對太安城的印象糟糕到了極點,太貴了!當年跟徐鳳年要是再京城行走江湖,十有八九早給餓死了。狠狠咬著一個在家里山下買好幾個的昂貴饅頭,蹦跳著向驛館慢慢推移。

遠遠看到一個熟悉身影,可瞧那人一身白,白頭白衣白鞋子,怎麼跟雪人似的,就有些不確定,不會是徐鳳年吧?

都說羈旅之人才會近鄉情怯,可下馬嵬也不是她家鄉,只不過因為他,就不蹦跳了,慢慢挪步向那棵龍爪老槐。

走近了,認清了那張朝思暮想的臉孔,小姑娘愣在當場,口裡還咬著一口饅頭,怔怔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男子,顧不得女俠風範和淑女禮儀,轉身就跑,手裡饅頭丟了一地。

劉文豹一臉匪夷所思,這小姑娘是給身邊世子殿下嚇傻了?

徐鳳年忍俊不禁,走過去撿起不算太髒的饅頭,都捧在懷裡。

小姑娘跑出去一段路程,又跑回來,梨花帶雨,“徐鳳年,你是要死了嗎?我爹本事大,我回去跟他說說,你等著,一定要等我啊!”

然後她又轉身打算跑路。

徐鳳年騰出一隻手,按住她的小腦袋,把她擰轉身,“死不了,我這是覺著出門在外,想要引人注目,得劍走偏鋒,就染成了白髮。”

小姑娘性格天真爛漫,卻不笨,氣壞了,“你騙我!”

徐鳳年把一個饅頭塞到她嘴裡,自己也叼了一個,含糊不清道:“你家南北和尚呢?”

李子姑娘拿出饅頭,抽泣道:“笨南北去宮裡等著面聖了,又要跟那個什麼青詞宰相,還有白蓮先生吵架。”

徐鳳年伸手幫她擦去臉頰​​上的淚水,小臉蛋凍得兩坨通紅,十分滑稽可愛,徐鳳年沒有妹妹,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看待,溫柔笑道:“好不容易見了面就跟我哭得稀里嘩啦?也不怕被南北笑話。”

李子姑娘悶悶不樂道:“他那麼笨,我都不笑話他。”

徐鳳年牽起她的冰涼小手,走向下馬嵬。

人生一大喜,他鄉遇故知。

徐鳳年轉頭抬起,輕輕望去。

有人來時,入江湖,意氣風發。去時,出江湖,問心無愧。

徐鳳年轉過頭,低頭看了眼小姑娘,平靜道:“可惜溫華沒機會跟咱們一起行走江湖了。”

“為啥啊,他練劍還是那麼沒出息?還是挎了柄木劍?”

“大出息了,不過他不練劍了。”

“不在京城嗎?他去哪兒了?”

“我在找。”

“哼,溫華都不等我!不仗義!以後被我見到,罵死他!”

“好的,要是我先找到那小子,連你那份,一起罵。”
ab336 發表於 2013-9-12 11:47
第三十章我見真武之前斬惡龍

觀禮封王第二日。

太安城海納百川,對於一個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人入城,城門校尉甲士都不曾上心,龍虎山道士便經常入京畫符設醮,京城百姓也見過不少天師府上與天子同姓的黃紫貴人,城門這邊唯一刮目相看的是這位素樸道士,既不是出自道教祖庭龍虎山,也不是尋常洞天福地的真人弟子,而是來自於數百年來名聲不顯的武當山,天下道士戶牒統轄於掌管天下道事的羽衣卿相趙丹霞,唯獨這座武當山是例外,這讓城門衛士放行後,忍不住多瞧了幾眼,也沒敲出如何真人不露相,只當是尋常身份的道人,熬不住武當的清規戒律,來京城走終南捷徑了。這名道士入城以後,問了下馬嵬驛館的方位,步行而往,不小心繞了遠路,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看到驛館外頭的龍爪槐,對守門驛卒通報了身份,武當山李玉斧,求見北涼世子徐鳳年。驛卒不敢耽擱,一頭霧水往後院禀告,僅靠兩條腿從武當走到京城的李玉斧也沒有道人風範,坐在驛館門外的台階上稍作休憩,按照玉柱峰心法輕輕吐納,老儒生劉文豹瞥了一眼就沒有再去理睬。徐鳳年正在後院跟李子姑娘堆第八座雪人,聽到童梓良的禀報後,皺著眉頭走到門口,李玉斧起身打了個稽首,略顯拘謹,徐鳳年眉頭舒展,笑道:“李掌教,我可當不起你如此大禮啊。”

武當山李玉斧,繼修成大黃庭的王重樓、呂祖轉世洪洗像後,又一位武當掌教。

結果李玉斧似乎比徐鳳年還緊張萬分,連客套寒暄的言語也沒憋出口,有些赧顏臉紅,不像是武當眾望所歸的大真人,反而像是見著了英俊男子的小娘,這讓徐鳳年身陷雲裡霧裡,只覺得莫名其妙。他幾次上山,除去騎牛的年輕師叔祖和一些頑劣小道童,也就只見過脾氣極好的王重樓和神荼一劍示威的王小屏,甚至沒有見過一面李玉斧,談不上過節恩怨,都說洪洗像對此人抱以厚望,怎的這般靦腆內秀?徐鳳年按下心中好奇,領著李玉斧往後院走去,之所以開始不喜,是怕那雪上加霜的最壞結果,擔心李玉斧象徵武當山進京面聖,為趙家天子招徠入囊中,北涼內部被朝廷東一榔頭西一鋤頭挖了太多牆角,若是再加上一個武當山,就真是讓人恨不得破罐子破摔了,再者有一點至關重要,武當山對徐鳳年來說有著極為特殊的情感寄託,大姐徐脂虎當年在那裡遇上了騎牛的膽小鬼,他也曾在那裡練刀,受過王掌教一份天大恩惠,那裡,還有一塊不知是否已荒蕪的菜圃,和注定已經消散無影踪的大庚角誓殺貼。若是武當山叛出北涼,就算北涼可以忍,徐鳳年獨獨不能忍。

徐鳳年入了院子,對正在拿木炭點睛雪人的小姑娘笑道:“李子,給武當山新掌教搬條凳子。”

小姑娘趕忙伸手在雪人身上擦了擦炭跡,去屋裡搬了根凳子出來,李玉斧仍是矜持害羞道:“殿下,小道站著說話就可以了。”

徐鳳年認認真真打量了他一眼,率先坐在本就擺在屋外檐下的藤椅上,打趣道:“你怎麼跟洪洗象半點都不像,那傢伙臉皮比你厚了幾百重雲樓。”

李玉斧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鼓起勇氣坐在凳子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兩條藤椅一根凳,徐鳳年居中,軒轅青鋒躺在他左手邊椅子上,氣息全無如活死人。

徐鳳年也不急於詢問隱情,躺下以後,只是柔聲笑道:“我跟你小師叔是老交情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還欠我好些禁書沒還,總騙我說你大師叔陳繇給統統收繳了去,泥牛入海。我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也不知為何每次見著他就來氣,手腳就有些管不住,他也喜歡嚷嚷打人不打臉踢人不踢卵,也不知他從哪裡聽來的江湖俗語。”

李玉斧偷偷抹了一把汗。大冬天的,這位年輕道士身邊竟是霧靄蒸騰,如海外仙山一般的玄妙光景,讓見多識廣的李子姑娘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徐鳳年搖起藤椅,閉上眼睛,“老掌教真是好人,我這輩子見過一些上了年紀的道士,真正像神仙的,還真就只有王掌教。”

挺溫情的氛圍,可惜被軒轅青鋒一聲冷哼給弄得煙消雲散,李玉斧本就提心吊膽,此時更是被嚇得咽了一口舌底津液,修道如入金山,能撿回多少金子得看天賦根骨機緣,李玉斧天賦為師父俞興瑞相中,這才被與號稱玉柱峰內力第一人的俞興瑞從東海帶到武當山,根骨秉性一事,上山以後,更是被所有師叔師伯看好,至於機緣如何,便是陳繇宋知命等人都不敢妄自揣度,只有一人遺留下了八字讖語:武噹噹興,興在玉斧。

李玉斧其實膽子不小,可他這輩子最崇拜敬畏的便是那位曾經仙人騎鶴劍斬氣運的小師叔,打心眼都是無以復加的佩服,而上山以後,方方面面,老老小小說的都是掌教師叔跟那位北涼世子是如何命理相剋,幾位師伯也都說過小師叔的的確確京城挨揍,怕北涼世子怕得沒有邊際,小師叔明明都已經修為如九天高了,這讓此生所作所為都是追趕小師叔的李玉斧,如何能不心懷忌憚?

徐鳳年轉頭瞪了一眼被打攪到汲取氣運而惱火出聲的軒轅青鋒。李玉斧都不敢側頭去看那名紫衣女子,只敢在心中哀嘆,山下女子都是老虎,小師叔說得沒錯。

徐鳳年笑問道:“我聽說北莽劍氣近去了趟武當山,要問劍呂祖之飛劍術,讓你們武當山代替呂祖答劍,一劍殺到了大蓮花峰峰頂,結果又給你一路逼回山腳。”

李玉斧低聲道:“我是氣昏了頭,意氣用事,其實劍術仍是比不過那位劍氣近。”

徐鳳年微笑道:“我估計你的劍術的確比不上黃青,可劍道高低,跟劍術有關,卻沒有絕對關係,黃青問劍問劍道,輸了也不奇怪。這就像女子有一張好看的臉蛋,能多加幾文錢的姿色,可到底有多少美艷動人,還得看最為重要的氣態。”

李玉斧用心咀嚼一番後,誠心誠意道:“殿下所言甚是,小道受教了。”

徐鳳年笑話道:“你真當我是什麼得道高人了?你這麼聰明,我就是無聊放個屁,你也能悟出一二三事來。李玉斧,你也別疑神疑鬼了,我當年之所以敢打洪洗象,不是我真的就比他修為高道行深,那隻是他膽子小氣量大。”

李玉斧一本正經道:“殿下好修養。”

徐鳳年捧腹大笑,“你啊你,拍馬屁的時候倒是跟騎牛的如出一轍,都異常真誠,不愧是一脈相承。”

李玉斧臉色微紅。

徐鳳年問道:“你就用兩條腿走到了京城?”

李玉斧點頭道:“中間去了趟地肺山。”

徐鳳年玩味道:“我二姐曾經在地肺山取過幾袋子龍砂,她說這座道教第一福地出了惡龍,你難道是斬惡龍去了?”

李玉斧微微一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徐鳳年心中震撼,瞥了眼武當新掌教背後的那柄桃木劍。

李玉斧撓撓頭,“小道確是見過了惡龍,卻沒有斬死,給人從中作梗。”

徐鳳年點了點頭,緩緩說道:“太安城為了昨日觀禮大典,特地在中軸主要三殿之後奉祀真武大帝,雕塑身形巨大,如同小山,京城所奉神祗未有出其左右者,天子親筆題匾'統握中樞'四字,用以拔高武當山在道教的地位。這件事情,你我心知肚明。”

李玉斧深深呼吸一口氣,坦誠說道:“朝廷在太安城雕像真武大帝,武當山本無異議,可按照呂祖遺訓,山上道人一律不入京城謀權貴,可是不知為何,雕成真武大帝神像之後,無風自搖,小道這才奉師命入京一探究竟,一路東行時,察覺到與地肺山有所牽連,便先去了那座洞天福地,果然被小道發現了惡龍蟄伏,這才出劍斬龍。”

說到這裡,李玉斧起身沉聲道:“小道此生修行,願只為黎民百姓出劍斬不平。”

徐鳳年笑了笑,望向天空。

如此年輕的神仙啊。
ab336 發表於 2013-9-14 10:56
第三十一章真武見我

徐鳳年笑著問道:“那你什麼時候去皇宮面見天子?”

李玉斧搖頭道:“既然已經斬過地肺山惡龍,中軸之上真武大帝塑像想必已經再無惡兆,小道也就不去宮城那邊自損道行,掌教師叔曾經對小道說過,我輩修道有七傷,其中有一事,便是不依科盟,洩露天真,犯了此戒,即便身俱異相,一樣難以位列仙籍,小道雖不奢望過天門位仙班,卻也膽小,怕去那天底下龍氣最重陰氣亦是最重的地方,這次入京,只是想見一見殿下,多聽一聽有關兩位掌教的故事,出京以後,小道就要雲遊四方,不急於返回武當,想要十年之間行十萬里路,見一難平一難。”

武當山不出則已,一出即仙人。

先有王重樓隱姓埋名行走江湖,扶危救困,一指斷滄瀾。後有洪洗象飛劍鎮龍虎,被天下練氣士視作可以力壓武夫王仙芝的存在。

徐鳳年玩笑道:“萬一你在江湖上遇上心儀女子,結成神仙道侶,甚至乾脆連道士都不做了,武當山也不回了,那麼你師父師伯們豈不是得氣得吐血。”

李玉斧漲紅了臉,“不敢的。”

徐鳳年抓住言語中的漏洞,“不是不會?”

李玉斧誠心誠意說道:“小道遠遜色於掌教師叔,不擅長占卜算卦,也就不懂天機,委實不敢妄言以後會如何,可小道雖不知天下許多事,卻最清楚自己該如何作為,真要遇上了喜歡的女子,也只敢相忘於江湖。”

徐鳳年默不作聲。

李玉斧不諳人情世故,不知如何暖場,只好站起身稽首告辭,徐鳳年回過神,跟著站起身,送到了門口,背負一柄尋常桃木劍的李玉斧猶豫了一下,指了指老槐樹,輕聲說道:“殿下可知有練氣士在那棵龍爪槐動了手腳?”

徐鳳年搖了搖頭,眼神陰沉。李玉斧如釋重負,終歸沒有多此一問,凝氣一吐,七步踏罡,毫無殺氣的桃木劍悠悠出鞘,插於龍爪槐樹根處,這位當代武當掌教伸指掐訣,輕聲念道:“拔鬼攝邪。”

劉文豹給嚇了一跳,趕忙遠離龍爪槐,老儒生所學駁雜,對於陰陽讖緯道門方術,將信將疑,不敢小覷,瞪大眼睛,結果只看到這年輕道人露了一手不俗馭劍術,之後就沒了動靜,雷聲大雨點小,讓劉文豹好生失望。李玉斧皺了皺眉頭,走近槐樹,右手拇指彎曲,在食指上一劃,血流不止,在樹幹上畫一符籙,輕輕一拍,符籙消散不見,李玉斧神情非但沒有閒淡幾分,反而愈發凝重,一番思量後,雙手手掌交叉搭起,左手拇指曲掌內,其餘九指外露。

徐鳳年對道門符咒是門外漢,反倒是身後軒轅青鋒語氣平淡道:“這道士使得是太乙獅子訣,相傳太乙天尊坐騎是九頭獅子,故有此訣。先前他是劾鬼之術,獅子訣則是請神之法,龍虎山的道門真人想要一氣呵成,得要耗費一炷香功夫,足見這名道士本事不低,​​怎麼在你跟前如此低眉順眼,他真是武當山的當代掌教?”

徐鳳年沒有理睬,脾氣好到一塌糊塗的李玉斧似乎試探後抓住端倪,察覺到真相,竟是破天荒隱隱作怒,“分明正統,卻走旁門!”

李玉斧揮了一袖,腳下桃木劍拔地而起,掠向皇宮方向,雙手在胸口掐一個連軒轅青鋒都不認得的晦訣,面容肅穆,沉聲道:“武當第三十六代掌教李玉斧,恭迎真武!”

皇宮三大主殿之後有真武。

雄偉塑像高達三層樓,真武大帝鎮守北方,統攝玄武,以斷天下邪魔,身披金甲,仗劍躡踏龜蛇。自從李玉斧趕赴地肺山對敵惡龍之後,真武雕像不再晃動,原本一直守在此地的青詞宰相趙丹坪也得以空閒下來,不用整天守候此地,擔心塑像轟然倒塌,此時趙丹坪正跟隨皇帝陛下前往真武大帝雕像之地,瞻仰風采,除了這位大天師,還有被御賜白蓮先生的天師府外姓人白煜,以及凝字輩中一鳴驚人的趙凝神,正是這位經常在龍虎山逛著逛著就能走神迷路的年輕趙姓道人,當初擋下了登山的桃花劍神鄧太阿一劍,也正是趙凝神撰寫了老子化胡經,謗斥佛教,為朝廷滅佛造就大勢。

一行人不顯浩蕩,但氣勢無與倫比。趙家天子,三位龍虎山大小天師,除此之外就是已經兼任司禮監內官監兩大掌印太監的孫堂祿,還有幾位皆是而立之年的起居郎,新太子趙篆也在其中,正在與白蓮先生討教修道學問。剛才有過一場佛道爭辯,趙家天子不偏不倚,只是安靜旁聽,一言不發。說是辯道,其實那個古怪法號的一禪和尚更像是在跟白煜閒聊,若非趙凝神一錘定音,聽了將近兩個時辰嘮嘮叨叨的趙篆都要昏昏欲睡,幾次轉過頭去打哈欠,被當時在場的皇后趙稚眼尖瞧見,狠狠瞪了幾眼。

趙丹坪和趙凝神幾乎同時望向城南某地。

讀書太多,看壞了眼睛的白蓮先生半瞇著眼,也意識到出現了緊急態勢,瞥向身邊被他器重看好的趙凝神,後者隱秘伸出一手,迅速掐指。趙丹坪更是不遮掩一臉忿然,外人看來便是龍虎山天師一身正氣勃發,如天上仙人雷霆大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太子趙篆終於來了精神,左顧右盼。這般“輕佻”皇儲,要是落在市井百姓眼中,恐怕就得擔憂以後的世道是否還能太平依舊了。好不容易已經紋絲不動的真武塑像又開始搖晃,幅度越來越大,比以往還來得驚世駭俗,塑像四周地面上許多隱蔽符陣都給牽扯拔出,毀於一旦,孫堂祿顧不得失禮,護在皇帝身前,生怕雕像倒塌,趙丹坪一拂挽在手臂之間的白色麈尾,身形一掠,踩住陣眼,一腳踏下,試圖穩住精心設置的秘密陣法,可惜這一次終於力所不逮,真武大帝塑像竟是拋去根祗,緩緩向南方推移滑動,趙丹坪臉色蒼白,抬頭望去,有一柄桃木劍飛來,掉轉劍尖朝南,好似要跟真武大帝一起往南而去。

趙家天子臉色如常,輕聲道:“柳蒿師,毀去那柄劍。”

這名在白衣案中出力最多的天象境高手悄悄出現在皇帝身後,趙丹坪竭力鎮壓浮動不安的陣圖,轉頭憂心忡忡說道:“陛下,不可妄動那把已經入陣桃劍,否則恐怕塑像就有可能塌毀。”

皇帝面無表情,只是盯住這位擅長書寫優美青詞的羽衣卿相,趙丹坪額頭滲出汗水,尤其是太子趙稚輕笑一聲,格外刺耳。

一直給人萬事不上心憨傻印象的趙凝神緩緩走出,擋住塑像去路,仰頭望向那尊朝廷供奉最高神祗,問了一個聽上去極為荒誕無稽的幼稚問題,“你要去見誰?”

真武大帝塑像繼續向南滑行,趙丹坪腳步隨之被強行牽扯南方。

皇帝輕聲問道:“白蓮先生,可否告之真武到底是誰?難道不是那天生具備龍象之力的徐家二子?”

一身素白麻衣麻鞋的白煜搖頭歉意道:“老天師趙希摶一直堅信如此,可白煜看著不像,覺著是一條出江惡蛟才對,至於具體是誰,白煜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實在猜想不出。”

皇帝哦了一聲,不以為怒,繼續問道:“那到底是何人可以造就此番異象?”

白煜笑道:“這個白煜倒是知曉,看那桃木劍樣式,是武當山道人代代相傳的呂祖佩劍,我年幼時仰慕呂祖劍仙遺風,也曾親自雕刻過一柄,只是天賦所限,練不了劍。這位武當練氣士,不出意外,應該是在地肺山斬龍的新掌教李玉斧。”

皇帝臉色深沉,“這名道士入京不見朕也就罷了,畢竟武當自古便有不入宮城的祖訓,可洪洗象恃力闖城在前,此子無禮造次在後,真當朕的太安城是青樓楚館不成,仗著有些家底,便說來就來,說去就去?”

白煜一笑置之,沒有細說。他雖半盲,卻也是當之無愧的世間明眼人,天師府前輩趙丹坪那些見不得光的手筆,聯手欽天監大批練氣士,以下馬嵬龍爪槐為餌料,以真武大帝塑像作藥引,試圖在北涼世子短暫居住驛館的這段時間,不光是鎮壓,還要狠狠消耗其氣運,如在頭頂擱置磨盤往死裡碾壓。這等帝王霸術,白煜談不上反感,但也說不上如何欣賞,他一心置身事外。兵法推崇奇正相間,這是一奇,相對隱蔽晦暗,剩餘一正則十分一見了然,間隙武當山和北涼之間的關係,若是武當識趣,藉機示好朝廷,那本就尊佛的北涼就徹底失去了道門支持,愈發孤立無援,朝廷大力破格提拔叛出北涼眾人,就是要讓徐家成為孤家寡人,只要徐驍一死,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除了拿三十萬鐵騎去填補西北門戶的窟窿,根本無法再起波瀾。

白煜嘆了口氣,可惜武當山還是那鑽牛角尖的糟糕脾性,一點表面功夫都不願做,也難怪式微落魄至此,爭不過後起之秀的龍虎山。

先是兩禪寺與龍虎山之間的佛道之爭。

武當鬥法龍虎。

這場則是道教祖庭之爭。

就算這場鬥法贏了,卻輸了整座廟堂,武當山贏少輸太多。

白煜對趙凝神喊道:“凝神,回來。”

趙凝神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側身走到真武大帝塑像南下路線之外。

說話間,白煜悄悄擺了擺手,旁人大多關注趙凝神的舉動,只有趙丹坪留心到了白煜的手勢,一咬牙撤去對陣法的鎮守。

下馬嵬驛館外,徐鳳年笑問道:“有人在龍爪槐動了手腳,是針對我的意圖不軌?”

李玉斧神情凝重點了點頭。

徐鳳年問道:“涉及氣運?”

李玉斧還是點頭。

氣運空蕩如雪白宣紙的徐鳳年幾乎要捧腹大笑,忍住笑意道:“行了,你就別惹惱了那幫趙家人,好好行你的十萬里路,這些腌臢事情,不用你管。收回桃木劍,趕緊出京。”

李玉斧一臉赧顏道:“桃木劍入了陣法,想收回來很難了。”

驛館外的長街盡頭出現一名中年青衫劍客。

負劍神荼。

緩行而至,面容古樸如上古方士,他對武當山新掌教打了一個稽首。

李玉斧趕忙還禮,畢恭畢敬道:“見過小王師叔。”

閉口養劍二十載的王小屏。

王小屏面有不悅,顯然對這位年輕掌教攙和王朝爭鬥有所不喜,李玉斧性子淳樸,卻不是真傻,當下便有些尷尬。

徐鳳年如何都沒有料想到武當劍術第一人王小屏會出現在下馬嵬,李玉斧亡羊補牢,解釋道:“王師伯曾經留下遺言,殿下何時入京,小王師兄何時入世。”

王小屏摘下符劍神荼,拋給徐鳳年,沙啞開口:“掌教師兄和掌教師弟都說過,京城見你還神荼。”

徐鳳年接過這柄天下名劍,顧不得猜想王小屏為何願意開口說話,愕然問道:“我能拿神荼做什麼?”

王小屏既然開口,難道證明其劍道已經大成?只是這個江湖上最富盛名的“啞巴”惜字如金,不再言語。

李玉斧撓撓頭道:“師叔曾說過我可一眼見真武,真武亦會見我。”

徐鳳年更是摸不著頭腦。

驀然之間,神荼在他手中顫鳴,如真武大帝親敕急急如律令。

鬼使神差,徐鳳年轉頭望北,輕聲脫口而出:“劍來。”

李玉斧桃木劍一瞬南飛歸劍鞘。

徐鳳年心中默念,“劍去。”

神荼北飛,歸位真武大帝塑像之手。

自負清高如劍道不出世天才的王小屏,朝這名白頭年輕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天賦卓絕如李玉斧,在此時竟是都熱淚盈眶。

武當山八百年不見真武。

今日終於真武見我。
ab336 發表於 2013-9-14 11:08
第三十二章多事之冬

冷冷清清的下馬嵬總算有了些人氣,李玉斧已是火速離京,遠離是非之地。而沒了神荼的劍痴王小屏則留在了驛館,估計日後少不了為虎作倀的罵聲無數。王小屏進了一間側屋,閉門謝客。然後小和尚笨南北就火急火燎跑來下馬嵬,見著了世子殿下的慘淡景像後就直撓光頭,徐鳳年也不多嘴他在皇宮裡的凶險“吵架”,跟他約好一起出京,然後去一趟兩禪寺,不曾想小和尚搖頭說道:“師父讓我跟殿下一起去北涼,讓我代他傳授頓悟之法。”

徐鳳年訝異問道:“你要是沒赴京面聖還好,可你才出京城就跟我去北涼,這不就等於挑明你們兩禪寺跟朝廷徹底鬧翻了?不怕兩禪寺被朝廷一怒之下封了正門?”

李子姑娘不樂意搭理這些事情,一門心思在院子裡堆雪人,後院的積雪被用光以後,先前還讓徐鳳年去外院甚至街上鏟雪,用籮筐裝回院子,當下已經被她堆出大大小小三十個雪人,那叫一個氣勢恢宏。南北小和尚咧嘴笑了笑,“師父說封寺不打緊,反正寺里和尚都餓不死,沒了理所當然的飽暖,苦時說法才心誠。”

徐鳳年無奈道:“你師父倒是心寬。”

笨南北一臉惆悵擔憂,“師父的頓悟,我就怕說不好。”

徐鳳年百無聊賴躺在藤椅上,一幅輕描淡寫的表情說道:“南北,要不你和李子還是別去北涼了。或者哪一天我想你們了,再邀請你們去北涼做客。”

李子姑娘已經用光所有積雪,大功告成堆出最後一座雪人,拍著凍紅雙手走來,聽到這句話,愣了愣,先是氣勢洶洶想要反駁,繼而想起一事,嚇得臉色蒼白,猶豫不決。

顯然她後知後覺想起了那個笨南北成佛而去的噩夢。

徐鳳年平靜道:“我信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信不意味著就一定要認命,我不管你師父,李子的爹到底怎麼個想法,你要是敢去北涼,我就能把你五花大綁丟到南海,東海也行。立地成佛的頓悟佛法,天大地大,北涼的確是最容易傳播的地方,但你也說過苦時說法心更誠,那麼就去北涼以外的地方吃苦去。北涼,暫時不對你們開這個門。”

除了說經說法一事,其餘事情都很笨的南北小和尚頓時陷入兩難境地。

徐鳳年不給他們多想的機會,繼續毫不留情說道:“你們這就馬上離開京城,免得被我牽累。”

李子姑娘紅著眼睛,咬著嘴唇。

徐鳳年板起臉道:“聽不懂逐客令?”

李子姑娘哭腔道:“我才一段時間沒見你,你就白了頭,萬一下次你說死就死了,我就只有你和溫華兩個朋友,溫華又找不到,你讓我怎麼辦?”

徐鳳年欲言又止。

笨南北雙手合十,走到東西身邊,徐鳳年閉上眼睛輕聲道:“你們可以先途經西蜀入南詔,可以一路走到南海邊上。路是難走,但相對安穩。”

李子姑娘到底是初長成由女孩變成女子了,這一次沒有撒嬌,也沒有糾纏,轉頭抹了抹眼淚,抽了抽鼻子,小聲道:“那我走了啊。”

徐鳳年始終閉目凝神,鐵石心腸。

她好不容易挪步到了後院門口,轉頭說道:“我真走了啊。”

徐鳳年無動於衷。

軒轅青鋒悄然白眼。

半響以後,軒轅青鋒有些哭笑不得,一顆小腦袋探出門口,淚眼婆娑。然後又有一顆光頭也跟著鬼鬼祟祟探出來。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兩顆腦袋嗖一下都躲回去。

徐鳳年跨過門檻,見到她背對自己,走過去擰了擰她耳朵,把她扳過身子,低頭柔聲笑道:“以前都是我送你禮物,這次你和南北去南海,記得順手幫我挑幾樣禮物,以後見了面,我會跟你討要的。我俗氣,禮物怎麼賊貴賊貴的怎麼來。”

李子姑娘低頭哦了一聲。

徐鳳年轉頭對南北和尚笑道:“那我就把這個妹妹交給你了,照顧好。記得一萬斤胭脂水粉,也比不得一個活人。”

南北和尚點了點頭。

送行到下馬嵬驛館門口,徐鳳年僅是揮了揮手就轉身。

留下一個哭得稀里嘩啦的少女,和一個手足無措的年輕和尚。

回到院子,徐鳳年蹲在一座及膝高度的小雪人面前,怔怔出神。

他的二姐徐渭熊從小便鬼怪精靈,少女時曾經在武當山真武大帝雕像背後刻有“發配三千里”五字,當時武當山上道士只當做稚童行事無忌諱,如今想來,聯繫當年初次遊歷最遠三千里之外,可算一語成讖。

軒轅青鋒問道:“你是真武大帝投胎?”

徐鳳年淡然道:“我身邊的人,就沒一個有好報的。我娘沒了陸地劍仙,我大姐命途多舛,我二姐差點死於梅子酒,我師父李義山病死,我弟弟也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為我入指玄。你不怕?”

軒轅青鋒如瘋子一般泛起由衷笑意,捧腹大笑:“怎一個慘字了得!我都要開心死了!”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氣,沒有在意瘋婆娘的幸災樂禍,站起身,“回家。”

天下符劍第一的神荼歸還真武大帝,趙丹坪臉色陰晴不定,默默心算天機,卻連苗頭都算不到。白蓮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氣,用疑問語氣念叨了一聲劍痴王小屏。孫堂祿和幾位起居郎都下意識低頭,望向腳尖,不敢多看一眼這種尚且不知是噩兆還是祥瑞的景象。面容酷肖龍虎山一位老祖宗天師的趙凝神癡呆站立,念念有詞,不斷搖頭。龍虎山力壓武當一頭後,佔據運勢,龍池中紫金蓮花朵朵開,搖曳生姿,龍虎山真人更是英才輩出,而且又有趙姓與外姓相得益彰的傳統,齊玄幀斬魔之後,便有手捧拂塵作劍的齊仙俠享譽江湖,被譽為有望成為當代劍道魁首之一,名字取得極秒,齊仙俠果真有俠骨,更有仙氣,加上四位趙姓大天師健在,趙丹坪在京城鼓吹造勢,又有晚輩趙凝神橫空出世,更何況有白蓮先生一旁輔佐,龍虎山怎麼看都是氣運堪稱頗為鼎盛的時期,可面子十足,內​​裡卻讓天師府堪憂,龍池植有所剩不多的蓮花,仍是有繼續枯萎的慘淡跡象,這讓天師府黃紫貴人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陛下平靜對趙丹坪道:“趙天師,去趟欽天監。”

趙丹坪領命急行而去。

趙篆即便當上了儲君,貌似還是當文雅皇子時候的閒淡心態。皇帝轉頭笑道:“篆兒,你領著白蓮先生與凝神四處走走,若有何地何處不妥,回頭給朕寫一份折子。記住了,別找人代筆。”

趙篆苦著臉點頭。他這個太子和兩名道士在皇宮大內閑庭信步,走得漫無目的,趙篆突然笑問道:“白蓮先生,你說萬一徐家嫡長子才是真武大帝,那豈不是很棘手?”

白煜輕聲笑道:“天上做仙,落地為人。真是如此,也無妨。八百年前大秦皇帝以真武大帝投胎轉世自居,也一樣不曾統一北莽,只能跟凡夫俗子一般抱憾辭世。”

趙篆問了個極為尖銳的問題,“先生,世人都羨仙人得長生,歷朝歷代都有皇帝苦求方士,或煉丹或訪仙,可沒有一個長生不老的,活過一百歲的皇帝都沒有,那你們龍虎山既然是道教祖庭所在,有沒有過真正證道長生的前輩天師?道教典籍上的飛升一說,孤是不太信的,白蓮先生你信不信?”

按照離陽宗藩法例,太子可自稱孤。

白蓮先生哈哈大笑,爽朗說道:“白煜年幼便被師父帶去了龍虎山,也曾問過他老人家世上是否有仙人。我只將師父言語轉述一遍,他說道士修仙問大道,就像那採藥人登山採藥,有些人很懶,但命裡有時終須有,入山一次就採得名貴藥材,滿載而歸,這類人,武當有洪洗象,白煜所在的龍虎山也有一位。但絕大多數人都是天道酬勤,時有時無,但終歸是有所收穫,像天師府四位大天師,就是如此,成為了山外世人眼中的活神仙,距離道教真人的說法,也只差一線。更多人則無功而返,可經常登山,不說採藥,能夠眺望山景,就可視野開闊,心曠神怡,多走走不常走的艱辛山路,也能鍛煉體魄,延年益壽。先代前朝確實有許多蹩腳方士以長生術取媚帝王,惑亂朝廷,這在白煜看來百害而無一益,後世人自當警醒,但龍虎山的內丹法門,不以長生二字迷惑眾生,則百利而無一害,不論帝王卿相還是販夫走卒,都可以學上一學,故而陛下當年首次詔我入京,與太子殿下一樣笑問我世上有無逍遙仙人,有無上乘長生術,我都回答沒有。實則飛升之事,神仙之人,白煜既然是修道之人,自然信其有,而帝王本分,不在自得滔天福祉,而在謀求天下太平,長生術本就是逆天而行,皇帝奉天承運,才自稱天子,因此想要證道長生,尤為艱辛,更不為上天所喜。星斗運轉,江河流走,廟堂帷幄,人生人死,皆在儀軌二字。本朝儒家排名猶在道教之前,便在於儒家內仁義外禮儀,確是一方治國根本良藥。可天底下還是沒有醫治百病的藥方,道教清靜無為,是另外一方藥,東傳中原的佛教,其實也是。陛下滅佛,不是滅真佛,而是拔除那些偽經偽僧,何嘗不是為了以後讓太子殿下登基之時大赦佛門而為?良藥苦口,陛下用心亦是良苦,太子殿下韜光養晦,深諳黃老精髓,卻不可不細細體諒。”

太子趙篆當時聽佛道之辯心不在焉,白煜此時娓娓道來,則聚精會神,一字不漏,環視一周,見四下無人,輕聲道:“父皇視青詞宰相趙丹坪為一介伶人,孤卻不敢如此對待白蓮先生!還望先生他日能夠入朝為官,不求自得長生,只求萬民盡得福澤。”

他日。自然是他趙篆登基之時。

白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趙篆同樣會心一笑。

趙凝神始終開始神遊萬里,對於太子和白蓮先生的聊天置若罔聞。

趙篆領著兩位天師府道人到了欽天監外便離去,白蓮先生望著規格踰矩的欽天監高樓,輕輕問道:“算出來了?”

趙凝神點頭道:“是徐鳳年無誤。”

白煜不驚不喜反而有些悲戚神色,喃喃自語:“難怪龍虎山初代天師顯靈龍池畫天書,留下有馬踏龍虎的讖語。不過人世藩王,尚且要王不見王。離陽正值天地人三才齊聚,也難怪你徐鳳年如此身世淒涼。身邊在意之人,可曾有一人得圓滿,得善終?”

白煜嘆息一聲,拍了拍身邊年輕道士的肩膀,“孤隱趙黃巢做得篡命之事,在地肺山都能養出一條惡龍,我就不信你我做不到。”

京城五十里路程之外,有一座小鎮,當初離陽王朝平定中原,收納天下豪紳富賈匠人等三教九流入大甕,擴城之前,大量人流都只得定居在城外,人去城空,久而久之,就轉手被後來勢力鳩占鵲巢,這座伏龍鎮勝在離京不遠,倒也繁華,依山傍水,一些好地段的府邸至今還被京城權貴佔據,用作踏春避暑秋遊賞雪之用。伏龍鎮上一座鬧中取靜的客棧,來了個滿頭銀絲的老人,出手談不上闊綽,但氣態極為不俗,掌櫃和伙計都望而生畏,平時一身灰衣的老人獨坐進食飲酒,都沒有誰敢上前搭訕。

然後又來了一對客人,跟灰衣老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女子美貌如天仙,背有一把修長華美的紫檀劍匣,如同仕女圖上走出的絕代佳人,可惜擁有生人勿近的凌烈氣質。

好似僕役的中年儒生則雙鬢霜白,坐在了會議老人對面。

灰衣老人平淡道:“曹長卿,跨過天象門檻成為儒聖,來我這兒耀武揚威來了?還是要阻攔我殺徐鳳年?”

已是儒聖的儒士淡然笑道:“恰好要等徐鳳年還一樣東西,就順路跟你敘舊而已。之後你們之間的恩怨,我不會插手。”

滿頭雪的韓貂寺瞥了一眼那位西楚亡國公主姜姒,收回​​視線,“我韓貂寺雖是個閹人,卻也知道陛下不會虧待了天下百姓,你曹長卿雖說不是一己之私,卻是以一國之私害天下,復國?你就算是陸地神仙,真復得了?”

曹長卿搖頭道:“不盡人事,不知天命。”

韓貂寺冷笑一聲,起身後猙獰說道:“你跟徐鳳年說一聲,五百里以外,一千里之內,我跟他之間必定分出一個死活。”

曹長卿沒有言語。

韓貂寺丟下一袋子銀子在桌上,走出客棧。

曹長卿望向公主殿下,後者平靜說道:“他只能由我來殺。”

曹長卿有些頭疼,“韓貂寺未必能殺徐鳳年。”

已是御劍如仙人的年輕女子麵容語氣古井不波,“我說話算數。”

曹長卿哪怕是連顧劍棠南華方寸雷都可擋下的儒聖,對此也毫無辦法。
ab336 發表於 2013-9-14 11:22
第三十三章說到做到

六大藩王和幾位新王出京之前,兩輛馬車便率先悄然離開太安城。

馬夫分別是青鳥和少年死士戊,劉文豹終於修成正果,挨了好幾天天寒地凍的老儒士得以坐入車廂,面對面就是那位劍痴王小屏,劉文豹本想跟這個號稱武當山上劍術第一人的江湖高人討教一些養生功法,可見到王小屏那死氣沉沉的模樣,還是打消了念頭,省得惹惱了這尊真人,被北涼世子誤以為自己順杆子往上爬,官場上胃口太大,不知足可是大忌,劉文豹窮困潦倒大半輩子,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跑,守得云開見月明之後,非但沒有志驕意滿,只敢越發惜福惜緣。出了太安城城門,劉文豹掀開簾子,探出腦袋回望一眼,神情複雜,沒能當上名正言順的廟臣,說半點不遺憾那是自欺欺人,可一身縱橫霸學能夠在王朝西北門戶的北涼施展開來,那點可有可無的遺憾也就算不得什麼,劉文豹放下簾子,老臉開花,笑容燦爛,狠狠揉了揉臉頰,幾乎揉得火辣生疼才罷手,靠著車壁,自言自語道:“北涼春暖花開之前,我劉文豹能不能有上自己的一輛馬車?嘿,咱也就這點指望了,官帽子大小,入流不入流,都不去想,是個官就成。”

前頭馬車內,徐鳳年和軒轅青鋒相對盤膝而坐,中間擱放了一隻托童梓良臨時購置而來的楸木棋盤,墩子嶄新,當下一味崇古貶今,精於手談的風流名士要是沒有幾張被棋壇國手用過的棋盤,哪裡好意思拿出來待客,因此就算這張棋盤材貌雙全,也並不名貴,軒轅青鋒對於弈棋只是外行,好在徐鳳年也胡亂落子,鬥了個旗鼓相當,要不然以軒轅青鋒的執拗好勝心,早就沒心情陪徐鳳年下棋。軒轅青鋒棋力平平,可勝在聰明和執著,每一次落子都斤斤計較,反复盤算,此時遇上瓶頸,也不急於落子,雙指之間拈了一枚圓潤黑子,望著棋盤問道: “徽山要是有一天過了朝廷的底線,被清算圍剿,你會不會把我當做棄子。”

徐鳳年斜靠著車壁,一隻手攤放在冰涼大半盒棋子上,“我說不會你也不信啊。”

軒轅青鋒的思維羚羊掛角,說道:“你對那個李子姑娘是真好,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對待一個外人。”

徐鳳年打趣道:“吃醋了?”

軒轅青鋒抬頭冷冷看了一眼。真是個刻薄到不討任何人喜歡的娘們。徐鳳年安靜等待她落子生根,緩緩說道:“你有沒有很奇怪徐驍能夠走到今天?他不過勉強二品的武力,春秋四大名將中就屬他最寒磣,不光是陷陣戰力,打敗仗也數他次數最多,家世也不好,不說豪閥世族,甚至連小士族都稱不上,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庶族寒門,徐驍當年早早在兩遼之地投軍入伍,也是無奈之舉,可就是這麼個匹夫,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帶兵打來打去,就給他打出了成就,我師父以前說過,徐驍當一名雜號校尉的時候,手底下不到一千號人馬,打仗最賣力,撈到的軍功最少,都給上頭將領躺著看戲就輕鬆瓜分大半,那些年他就只做了一件事情,不斷拼命,然後從別人牙縫裡摳出一點戰功,他的戰馬跟士卒一樣,甲胄一樣,兵器一樣,從雜號校尉當上雜號將軍,再到被朝廷承認的將領,一點一點滾雪球,終於在春秋戰事裡脫穎而出,而且起先參與到其中,也不走運,頭三場惡仗,就差不多把家底賠了個精光,一起從兩遼出來的老兄弟幾乎死得一干二淨,徐驍說他年輕那會兒不懂什麼為官本事,就是肯塞狗洞,肯花銀子,自己從來不留一顆銅板,一股腦都給了管糧管馬管兵器的官老爺們,那次他是送光了金銀都沒辦成事,在一個大雪天,站成一個雪人,才從一名將軍手裡借來一千精兵,結果給他賭贏了,啃下了一塊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硬骨頭,我前些年問他要是萬一站著求不來,會不會跪下,徐驍說不會,我問他為何,他也沒說。徐驍年紀大了以後,就喜歡跟我嘮叨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說他年輕時候如何風流倜儻,如何招女子喜歡,如何拉大弓射死猛虎,這些我是不太信的,不過他說習慣了拿雪塊洗臉,能從草根樹皮里吃出魚肉的滋味,醒來睜眼總感覺能看到刀下亡魂,我是信的。以前我總用好漢不提當年勇這句話頂他,不知為何現在倒是真心想听一聽他說那些陳年往事。”

軒轅青鋒想到瞭如何落子,卻始終手臂懸停。

徐鳳年自嘲道:“如今北涼都知道我曾經一個人去了北莽,做成了幾件大事,其實在那邊很多次我都怕得要死,遇上帶著兩名大魔頭護駕的拓跋春隼,差點以為自己死了,遇上差不多全天下坐四望三的洛陽,也以為差點就要死在大秦皇帝陵墓裡,在柔然山脈對陣提兵山第五貉,稍微好點,我以前很懷疑徐驍怎麼就能當上北涼王,只有三次遊歷之後,才開始知道做人其實不過是低頭走路,說不定哪一天就能抬頭摸著天了。”

徐鳳年伸了伸手,示意胸有成竹的徽山山主下棋,“這些話我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你不一樣,咱們說到底是一路貨色,所以我知道你肯定會左耳進右耳出。”

軒轅青鋒敲子以後,定睛一看棋局,就有些後悔,徐鳳年笑道:“想悔棋就悔棋,徐驍那個臭棋簍子跟我下棋不悔棋十幾二十手,那根本就不叫下棋。”

軒轅青鋒果真拿起那顆白子,順勢還撿掉幾顆黑子,原本膠著僵持的棋局立馬一邊傾倒,徐鳳年啞然失笑,軒轅青鋒問道:“你笑什麼?”

徐鳳年大大方方笑道:“我在想你以後做上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子武林盟主,肯定會有一位幾位年輕俊逸的江湖俊彥對你傾心,願意為你誓死不渝,然後我就想啊,我不是江湖中人,竟然都能夠跟同乘一輛馬車下棋,而且你還極其沒有棋品地悔棋,覺得很有意思。”

軒轅青鋒冷笑道:“無聊!”

徐鳳年搖頭道:“此言差矣。”

軒轅青鋒說翻臉就翻臉,沒頭沒腦怒容問道:“言語的言,還是容顏的顏。”

徐鳳年開懷大笑道:“你終於記起來當年我是如何暗諷你了?”

那一場初見,徐鳳年曾說用此顏差矣四字評點軒轅青鋒姿色。

軒轅青鋒豎起雙指,捻有一顆棋子,看架勢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賞給徐鳳年一記指玄。

徐鳳年神情隨意道:“不過說實話,當年你要是有如今一半的神韻氣態,我保准不說那四個字。我第一次落魄遊蕩江湖,滿腦子都是天上掉下來一個美若天仙的女俠,對我一見鍾情,然後一起結伴行走江湖,覺得那真是一件太有面子的美事,氣死那些年輕成名的江湖俠客。如今託你的福氣,完成了我一樁心願。”

軒轅青鋒臉色古怪,“你這樣的人怎麼都能偽境指玄又天象。”

徐鳳年落子一枚,扳回幾分劣勢,低頭說道:“提醒你別揭我傷疤啊。”

軒轅青鋒落子之前,又提走幾顆黑子,徐鳳年抬頭瞪眼道:“軒轅青鋒,你就不無聊了?!”

軒轅青鋒一臉天經地義,讓明知與她說道理等於廢話的徐鳳年憋屈的不行。

然後就是不斷悔棋和落子。

出了下馬嵬驛館,坐入馬車時便將西楚傳國玉璽掛在手腕上的軒轅青鋒滿身陰氣瞬間炸開。

徐鳳年心知肚明,轉身掀開簾子,看到僻靜驛路上遠遠站著一名青衣儒士。

稍稍偏移視線,便是滿目的白雪皚皚。

一名女子蹲在雪地中,大概是孩子心性堆起了雪人。

徐鳳年沒有下車,從軒轅青鋒手中接過玉璽,輕輕拋出,物歸原主。

馬車與那位儒聖擦肩而過時。

將玉璽小心放入袖中的曹長卿溫醇嗓音傳入耳中,“韓貂寺揚言會在五百里以外千里之內,與你見面,不死不休。”

軒轅青鋒望向這個出乎意料沒有下車的傢伙,“都不見上一面?真要如李玉斧所說,相忘於江湖。”

徐鳳年沒有說話。

軒轅青鋒陰陽怪氣嘖嘖幾聲,“那亡國公主還動了殺機,有幾分是對你,估計更多是對我吧。”

徐鳳年收拾殘局,將棋盤上九十餘枚黑白棋子陸續放回棋盒。

軒轅青鋒笑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西楚復國,跟你的黑子這般兵敗如山倒,你該怎麼辦?眼睜睜看著她如西蜀劍皇那樣的下場,劍折人亡?然後閒暇時念想幾下,不可與人言?”

徐鳳年抬起頭,看著這個女魔頭。

她還以顏色,針鋒對視,“不敢想了?”

徐鳳年笑了。

安靜收好棋子,放起棋盤,徐鳳年正襟危坐,“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就在力保北莽鐵騎不得入北涼的前提下,帶去所有可以調用的北涼鐵騎,直奔西楚,讓全天下人知道,我欺負得姜泥,你們欺負不得。我徐鳳年說到做到!”
ab336 發表於 2013-9-16 15:53
第三十四章馬蹄南下

京城張燈結彩迎新冬,更在恭賀諸王離京就藩。這一日的黃昏好似床幃後欲語還休的女子,褪去衣裳極為緩慢,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下車,踩在餘暉上緩緩走入飯館,屋內沒有任何一個自詡老饕的食客,都給門外掛起的謝客木牌攔在門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好在京城都知道九九館的老闆娘架子比皇親國戚還大,習以為常,跟男子差不多時分來到街上的食客,看到有人竟然入了屋子,就想著跟進去碰運氣,結果給幾名扈從手握刀柄,攔住去路,瞥見這些扈從刀鞘裹金黃絲線之後,都嚇​​得噤若寒蟬,立即唯唯諾諾退去。姓洪的俏寡婦施施然掀開簾子,涮羊肉的火鍋已是霧氣升騰,她只是端了一些秘製的調料碗碟放在桌上,男子左手抬起虛按一下,示意女子坐下,然後夾起一筷子羊臀尖肉放入鍋中,過了好些時候也沒收回筷子,沒有坐下的婦人極力克制怒氣,以平淡腔調說道:“別糟蹋了肉。”

男子聞聲縮回筷子,慢悠悠去各式各樣的精緻碗碟沾了沾,這才放入嘴中,點了點頭,確實別有風味。他一直動嘴咀嚼京城最地道的涮羊肉,卻沒有開口言語。婦人就一直板著臉站著。吃完了瓷盤裡光看紋理就很誘人的臀尖肉,男子就放下筷子,終於抬頭說道:“洪綢,你有沒有想過,當今天下,每一個離陽朝廷政令可及的地方,轄境所有百姓,都無一例外受惠於荀平。這一切歸功於他的死,歸功於朕當年的見死不救,歸功於朕登基以後對他的愧疚。”

被當今天子稱名道姓的女子冷笑道:“洪綢只是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婦道人家,顧不得大局,只知道沒了男人,就只能去怨恨那些害死他的王八蛋。今天之所以沒弄幾斤砒霜倒入鍋中,只是知道毒不死你而已。”

皇帝收回視線,霧氣中透著股並不膩人的香味,勞累一天之後,吃上那十幾筷子,只覺得暖胃舒服,對於婦人的氣話和怨恨,不以為意,輕聲說道:“膠東王趙睢跟他說了幾句話,朕就讓他丟了所有軍權。”

女子淒然大笑,“你是當今天子,還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帝灑然笑道:“你高看朕了,天​​底下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朕就不敢動徐驍,徐驍的兒子到了眼皮子底下,朕還是得忍著。”

她冷笑道:“坐龍椅的人,也好意思跟一個孩子鬥心鬥力。”

皇帝伸手揮了揮撲面而來的熱氣,側頭說道:“朕還是孩子的時候,可也照樣是要提心吊膽,夾尾巴做人。太安城那些文人雅士都訴苦說什麼京城居不易,朕一直覺得好笑,因為天下唯獨皇宮最不易。臣子們想的是活得好不好,皇宮裡頭,是想著能不能活。朕登基之前,告訴自己要讓以後自己的所有孩子不要過得跟他們父皇一樣,可真當上皇帝以後,才知道人力有窮時,天子天子,終歸還是凡夫俗子,也不能免俗。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朕是一家之主,徐驍是,你洪綢也算半個,操持這個飯館,想必也有許多憤懣,比如你兢兢業業購置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鍋底,最好的調料,自​​認價錢公道,一分錢一分貨,可顧客肯定吃多了以後,就覺得你家的涮羊肉其實就那麼回事,背後指不定還要罵幾句這婆娘心真黑,要不就是通往太安城的驛道出了狀況,導致你手頭缺貨,不得不歇業時,更要罵你不厚道,憑什麼別家飯館日日開張,就你九九館把自己當大爺?難保不會撂下幾句糟心話,將心比心便是佛心,道理是如此,可之所以是可貴的大道理,不正是因為它的易說難行嗎?而且天底下就數這些個道理最刺人,很多人不願意聽的,因為你說了,別人做不到,就尤為撓心撓肺。朕也是當了皇帝后,批朱過那麼多年累積下來比立冬那場大雪還多的諍言奏章,才深知個中滋味。”

皇帝沒有轉頭去看女子臉色,自顧自說道:“趙稚沒什麼說得上話的女子,又知道你不喜她當年行事,朕這次來,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替她與你知會一聲,她那麼做是不對,可回頭再做一次,還是會那麼選擇。可她心底還是跟朕明知錯事而為之一樣,會難受。人非草木,都會有惻隱之心,朕說這些,不是讓你原諒趙稚,好如初見。她這些年在宮中,所用銅鏡,依舊是你當年送她那一柄,她記得清清楚楚,八分銀子。”

這位以勤政勤儉和守業有術著稱的皇帝站起身,走向門檻時笑了笑,停下腳步,“朕要承認一件事,朕很嫉妒徐驍當年能跟先帝把臂言歡,甚至臨死前仍然不忘留下遺囑,徐驍必須早殺,一則利於朝廷安定,再則他好早些在下邊見著徐驍,如果真有陰冥酆都,也好一起在陰間繼續征伐,有徐驍輔佐,一定可以笑話閻羅不閻羅,否則沒有這名功勳福將,他不安心。但徐驍的兒子若是長大成人,一定要厚待。可惜了,老頭子臨終兩件事,朕這個當兒子的都沒能做到。”

走出飯館,皇帝沒有急於坐入馬車,緩行在寒風刺骨的冰凍河邊,河面上有許多頑劣稚童背著爹娘叮囑在鑿冰捉魚,大內扈從都不敢接近,只是遠遠跟隨,只有柳蒿師走在當今天子五步以外。

皇帝隨口說道:“柳師,一干有望成才的柳氏子弟都已經被送往京城,無須擔心。”

既然已經被尊稱為師,年邁的天象境高手也就沒有如何興師動眾去謝恩,只是重重嗯了一聲。

皇帝停腳站在河邊,捧手呵氣,自言自語道:“徐驍,要是你兒子死在你前頭,朕就賜你一個不折不扣的美諡。可若是死在你前頭,殺戮無辜諡厲,朕就送給你這麼一個當之無愧的惡諡。”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驛路上兩駕馬車飛速南下,天空中有一頭神異青白鸞刺破雲霄。

去的是那座上陰學宮,瓜熟蒂落,再不摘,就過了好時辰。徐鳳年一心想要將梧桐院打造成另一座廣陵春雪樓,缺了她雖然稱不上無法運轉,但自己當家才知油鹽貴,再者徐鳳年也不希望那名喜好抱白貓的女子,在上陰學宮遭人白眼。徐鳳年此時跟青鳥背靠背而坐,一路欣賞沿途風景,死士戊少年心性,快馬加鞭,兩架馬車在寬闊驛路上並駕齊驅,青鳥總給外人不近人情的表象,可一旦被她自然而然接納,可謂善解人意入骨,跟少年做了個手勢,戊咧嘴一笑,兩人躍起互換馬車,徐鳳年略微挪了挪位置,側身坐在少年身後。

少年戊欲言又止,揮鞭也就不那麼順暢,徐鳳年笑問道:“有話就說。”

連姓名都不曾有的少年輕聲問道:“公子,我不喜歡車廂裡那紫衣婆娘,打心眼討厭吶。”

徐鳳年好奇問道:“為何?”

少年戊本就是爽利人,既然張了嘴,也就竹筒倒豆子,抱怨道:“這婆娘誰啊,不就是一屁大小山頭的女匪嘛,憑啥​​在公子麵前橫眉瞪眼耍橫,換成是我,早一腳踹下馬車了。一點都不知足,就算她是跟公子你做買賣,那也是她佔了天大便宜,怎麼到你這兒反倒成了天大人物了,搞得她是皇后娘娘似的。公子啊,不是我說你,對女人就不能這麼寵,再說了,她也沒啥好看的,我瞅過幾眼,也沒見她是屁股翹了還是胸脯大了,也就一張臉蛋說得過去,可公子你又是什麼人,頂天立地,天底下除了你誰敢去殺皇帝老兒的兒子,公子,你說是不是?”

徐鳳年哈哈大笑,“你這拍馬屁功夫是和誰學來的,一塌糊塗。”

少年戊轉頭一臉怨念,“公子,我說正經的!”

徐鳳年斂去大半笑意,瞇眼望向遠方,可惜沒有下雪,也就沒有那雪花大如手的美景了,輕聲微笑道:“其實不光是你,也沒有誰會喜歡她這麼個娘們。”

少年戊一揮馬鞭,“對啊,那公子你咋就處處順著她?該不會是真喜歡上她了吧,那我可得說句良心話,公子你這回岔眼了,不值當!”

徐鳳年也不怕車廂內女子是否動怒,腦袋靠著車壁,“去年之前,全天下也沒有幾個人喜歡過我。這算是同病相憐。”

少年戊一副懵懂表情,明明知道公子說了個道理,可就是不理解,只是哦了一聲,十分勉強地接受。

徐鳳年玩笑道:“很多人和事情,就跟女子懷胎十月一樣,得慢慢等,急不來。”

少年戊嘿嘿笑道:“公子要是讓那娘們大了肚子,然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就解氣了。”

徐鳳年拿北涼刀鞘拍了一下少年的腦袋,“不知死活,她可是指玄境的女魔頭。”

徐鳳年有些納悶,車廂內的徽山山主竟然破天荒沒有動怒,甚至連出聲都欠奉。

車內,紫衣女子對鏡自照,寂靜無聲。

如同水聲冰下嚥。
ab336 發表於 2013-9-16 15:59
第三十五章神仙和凡人

小雪時分,今年南方竟是罕見的雪花大如稚童手。

大雪之下,便是驛道也難行,距離上陰學宮還有一個節氣的路程,兩輛馬車走得急緩隨意,大雪阻路,恰好到了一座臨湖的莊子附近,就折路幾里去借宿,看這樣的大雪沒有兩三天是下不停,恐怕要不是逗留一宿就能啟程,因為從官道驛路轉入私人府邸開闢出來的小徑,尤為坎坷,其實以朱袍陰物和武當王小屏的修為,倒也可以讓路上厚達幾尺的積雪消融殆盡,只是那也太過驚世駭俗,徐鳳年也不想如此招搖行事,五六里雪路,竟是硬生生走了將近一個時辰,莊子懸有一塊金字匾額,徐鳳年是識貨人,一看就是出自寫出天下第四行書《割鹿祭文》的董甫之手,幽燕山莊,一個出過父子武林盟主的大莊子,家學源遠流長,是江湖上少有以一家之力問鼎過江湖的宗門,內外兼修,長於練氣和鑄劍,幽燕山莊的龍巖香爐曾經跟鑄出霸秀劍的棠溪劍爐齊名,只是棠溪劍爐已成廢墟,龍巖香爐雖未步其後塵,可惜也是閉爐二三十年,近甲子以來這座莊子也不曾出過驚採絕豔之輩,只是靠著祖輩攢下的恩蔭辛苦維持,不過在一州境內,仍是當之無愧的江湖執牛耳者,不容小覷,徐鳳年走下馬車,山莊自掃門前雪,哪怕如此磅礴大雪,莊子前仍是每隔一段時辰就讓僕役勤快掃雪,使得地面上積雪淡薄,足可見其底蘊。

兩輛馬車在這種天殺的光景造訪山莊,在大門附近側屋圍爐取暖的門房趕忙小跑而出,生怕怠慢了客人。幽燕山莊​​素來口碑極好,對府上下人也是體貼細緻入微,入冬以後,未曾落雪,就已送出貂帽厚衣,還加了額外一袋子以供禦寒開銷的碎銀,作為正門的門房,張穆也算是一員小頭目,又是莊子的門面角色,貂帽質地也就格外優良,還得以披上一件狐裘,便是尋常郡縣的入品官吏,也未必有他這份氣派,張穆迎來送往,見多了官府武林上的三教九流,兩輛馬車並不出奇,不過是殷實小戶人家的手筆,可那幾位男女,可著實讓練就火眼金睛的張穆嚇了一跳,為首年輕男子白頭白裘白靴,腰間懸了一柄造型簡單的刀,一雙丹鳳眸子,俊逸得無法無天,莊子上的小主人已經算是難得美男子,似乎還要比之遜色一籌。白頭年輕人身邊站了那紫衣女子,且不不說相貌,那份古怪深沉的氣度,怎的像是自己年幼時見著的老莊主,打心眼就畏懼忌憚?才看一眼,就不敢多瞧了。年輕男女身後還有一位健壯少年,以及一名辨識不出深淺的枯寂男子,還有一位凍得抖索搓手直跺腳的年邁儒士。

張穆肚子裡犯起嘀咕,都是生面孔,該不會是快過年了,來莊子借劍觀劍的棘手人物吧?幽燕山莊​​藏劍頗豐,俱非凡品,許多在江湖上久負盛名的劍客都喜歡這裡借劍一飽眼福,當代莊主又是一擲千金的豪氣姓子,交友遍天下,觀劍還好,若是遇上借劍之人,多半也就有借無還了,使得莊子的藏劍曰漸稀少,老莊主手上傳下九十餘柄名劍,如今已經只剩一半不到,這還是賢淑夫人不惜跟莊主幾次吵架,才好不容易將幾柄最為鋒芒的絕世名劍封入劍爐舊地,否則免不得給那些江湖人糟蹋了去。

徐鳳年輕輕抱拳,略微愧疚道:“恰逢大雪攔路,無法繼續南下,在下徐奇久仰幽燕山莊大名,就厚顏來此借宿一兩曰,還望海涵。”

張穆聽著像是一口太安城的腔調口音,聽著不像是刻意登門索要名劍的人物,如釋重負,莊主喜好迎客四海,張穆耳濡目染,下人們也都沾染上幾分豪爽,只要不是那些沽名釣譽還喜歡佔便宜的所謂劍客,張穆其實並不反感,加上眼前幾位氣態不俗,極為出彩,言語神態又無世家子的倨傲自負,張穆也就親近幾分,正猶豫要不要開口讓他們稍等片刻,好讓手下去禀告一聲,可覺得這幾位遠道而來借宿的客人在大雪天等在外頭,於情於理都不合適,萬一真要是權貴子弟,就要給幽燕山莊引來沒有必要的禍水了,可自作主張領進了門,出了狀況,計較到他頭上,他一個小小門房也吃罪不起啊。正當張穆不露聲色左右為難之間,那位姓徐的公子已經微笑道:“勞煩先生跟莊主通報一聲,在下在此靜等就是,若是有不便之處,也是無妨,徐奇能見到董甫的行書,乘興而來,哪怕過門而不入,亦是乘興而去。”

這位公子哥心姓如何,張穆不敢妄自揣度,可細事上講究,上道!張穆心裡舒服,也就畢恭畢敬抱拳還禮,順水推舟笑道:“斗膽讓徐公子等上稍許,張穆這就親自去跟莊子說一聲。”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門房不用理會自己這夥人。然後安靜立於風雪中,遠遠仰頭欣賞匾額上“幽燕山莊”金漆四字,順暢而腴潤,深諳中正平和之境界。約莫一炷香功夫,張穆就小跑而出,步伐快速輕靈而不急躁,顯然是登門入室的練家子,不是尋常江湖上那些胡亂杜撰幾套把式就去自封大俠的傢伙可以比擬,身後跟著一名大管家模樣的黑狐裘子老者,見到徐鳳年一行人之後,抱拳朗聲道:“徐公子快快請進,這次委實是幽燕山莊失禮了。在下張邯,這就給公子帶路,府上已經架起火爐溫上了幾壺黃酒。”

徐鳳年笑著還禮道:“徐奇叨擾在前,先行謝過幽燕山莊借宿之恩情。”

莊子管家連忙一邊領路,一邊擺手笑道:“徐公子莫要客氣,只是有招待不周之處,還希望公子盡情開口,幽燕山莊雖非那世家門閥,可只要貴客臨門,是向來不吝熱情的。”

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一行人跟著張邯跨過側門門檻,正門未開,也在情理之中,一座府邸儀門,可不是對誰都開的,就像北涼王府開儀門的次數就屈指可數,得此殊榮者,無一不是離陽王朝或明或暗的拔尖人物。徐鳳年這幫連名字都讓幽燕山莊沒有聽說過的陌路過客,能夠請得動大管事親自出門迎接,這份禮遇不真不算寒磣了。徐鳳年過門以後,會心溫醇一笑,有著不為人知的隱秘,老黃劍匣藏六劍,其中一把便出自幽燕山莊的龍巖香爐,命名沉香。一路彷彿沒有盡頭的穿廊過棟,終於被領到一棟可以飽覽白雪湖景的臨湖院子,院門石刻尺雪二字,真是應景,便是出身優越素來眼高於頂的軒轅青鋒,也挑不出毛病,入院之前,還回望了一眼大雪紛飛墜水的龍跳湖,幽燕山莊依山傍水,臥虎山有一脈延伸入水,如睡虎棲息,眺望而去,山頂建有賞湖角亭。

除了常年打理幽靜院子的既有兩名妙齡丫鬟,張邯還特意帶來了幾名原本不在尺雪院子做事的女婢,也都姿色中上,興許是知道攜帶了“家眷”,院內院外一起五六個莊子女婢,都是氣質嫻靜端莊,非是那種一眼可窺出媚態的狐媚子,張邯進院卻不進屋,面帶笑意對徐鳳年說道:“徐公子,莊主不巧有事在身,無法馬上趕來面見,公子見諒。”

徐鳳年搖頭道:“本就該徐奇親自去拜會莊主,若是莊主親臨,在下可就真要愧疚難當了。張老先生,只需閒暇時告知徐奇一聲莊主何時得空,在下一定要親自去攜禮拜謝,只是沒料到大雪封路,耽擱了既定行程,不得已借宿得匆忙,禮輕得很,實在是汗顏。”

張邯心情大好,哈哈笑道:“來者是客,徐公子客氣了,客氣了啊。”

說實話,張邯委實是氣惱了那些所謂的狗屁江湖豪客,看似大大咧咧,一照面就是跟莊主兄弟相稱,大言不慚,什麼他曰有事定當兩肋插刀的話語,其實精明得連他這個山莊大管家都自慚形穢,在莊子裡一待就是少則幾旬多則個把月,混吃混喝,吃相太差,稍有無意的怠慢,說不定就跑去莊主跟前陰陽怪氣幾句,更有甚者,曾經有個也算享譽東南江湖的成名刀客,都五十幾歲的人了,竟然做出了欺辱莊上女婢的噁心人行徑,至於那些慕名而來的劍客遊俠,誰不是衝著莊子藏劍而來,小算盤打得劈裡啪啦,莊主又是那種拉不下臉的好人,張邯終歸只是一個下人,就算狠下心去唱白臉,也唱不出花來,這些年委屈了持家有道的夫人。今天撞上這麼個懂禮識趣的徐公子,讓張邯心中大石落地大半,畢竟幽燕山莊想要東山再起,需要的還是那些腳踏實地的江湖朋友,多多益善,若是家中父輩握有實權的官宦子弟,對幽燕山莊​​而言,更是無異於雪中送炭的極大幸事。

張邯輕輕離去,五名女婢都美目漣漪,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名狐裘公子,真是俊​​,而且不是那類脂粉氣的俊俏,而是滿身英氣,三名外院丫鬟原本還有些怨言,天寒地凍誰樂意伺候外人?親眼見著了徐鳳年之後,滿心歡喜,就直白洋溢在她們那幾張美艷臉蛋上。讓少年戊看著就偷著樂,我就說自家公子哥到哪兒都吃香,他忍不住剮了一眼紫衣女子,後者敏銳察覺到少年死士的眼神,視線交錯,說不清道不明,最不濟沒有太大殺意,少年愣了一下,這鬼氣森森的婆娘轉姓了?竟然沒有打打殺殺的跡象?

小院果真溫好了幾壇莊子自釀的上等沉缸黃酒,火爐中木炭分量十足,屋門半開,依然讓人感到暖洋洋,透過院門就可以看到一院門的銀白湖景,院子不大,也就兩進,屋子足夠,還不給人冷清寂寥的感覺,一直在尺雪小院做活的兩名丫鬟去忙碌,其實院子本就潔淨,無非就是做個樣子,好讓客人覺著莊子這邊的殷勤善意。三名串門女婢則伺候著黃酒和貴客,徐鳳年笑著問過她們是否飲酒,能否飲酒,她們相視一笑,婉約點頭以後,其中一位開口只說可以喝上一兩左右的酒,不敢多喝,否則給管事撞見,少不了訓話。徐鳳年就多要了幾隻酒杯,客人和女婢一起共飲黃酒,其樂融融。劍痴王小屏不喝酒,去了屋子閉門閉關。

劉文豹都喝出了通紅的酒糟鼻子,念念有詞,都是飲酒的詩文佳篇,讓幾名誤以為他是賬房老先生的丫鬟都覺得有趣。

徐鳳年笑問道:“入院前,看到湖邊係有小舟,這種時分能否去湖上?”

一名膽子大些的女婢秋波流轉,嗓音柔和,“啟禀徐公子,莊子上就有專門搖舟人,只需奴婢去知會一聲,就可以去入湖垂釣,在舟上溫酒也可。可這會兒雪太大了,公子要是湖上垂釣,就太冷了,得披上內襯厚棉的蓑衣才行。”

徐鳳年點頭道:“那就麻煩你們取來蓑笠,搖舟就不需要了。”

身段婀娜的女婢應諾一聲,起身姍姍離去,沒多久又搖曳身姿而來,青鳥起身給公子披上厚重蓑衣,徐鳳年拎著精巧的竹編斗笠,還有一盒早有準備的精製魚餌,走出院子,除了軒轅青鋒,一行人送到了湖邊,徐鳳年單獨踩上小舟,笑著對眾人揮揮手,五名女婢只顧著痴看那位公子哥的神仙豐姿,心想著什麼人靠衣裝佛靠金妝,這位徐公子便是披上蓑衣,那也是怎麼看都俊逸,

她們都沒有留心叫徐奇的白頭年輕人登舟之後,不見搖動木櫓,小舟便已輕輕滑向湖中。

大雪大湖,孤舟蓑笠。

一桿獨釣寒江雪。

女婢們回過神後,久久不肯離去,等到實在熬不過大雪冬寒,只得戀戀不捨返回尺雪小院。

半個時辰後,一群白衣人踩水而至,男女皆有,翩翩如白蝶,氣態超世脫俗。

飄飄乎如登仙。

這群仙人輕靈踩水,一掠便是五六丈,高高掠過了小舟,直撲幽燕山莊。
ab336 發表於 2013-9-16 16:07
第三十六章天上劍仙三百萬,遇我一柄北涼刀

當那群如同仙人的白衣男女氣勢洶洶撲向臨湖山莊,臥虎山亭中站著一名年輕俊美男子,腰間佩有一柄出自龍巖香爐的名劍,銘刻古篆無根天水四字。正巧看到湖面上白蝶點水的一幕,他拳頭緊握,一身陰鷙氣焰,憤怒中帶有驚懼。世人皆言上古有仙家,超塵脫俗,隱世時餐霞飲露,與世無爭,只要現世,那就是吸為,呼為雷霆。居高臨下獨站亭中的年輕人作為幽燕山莊的少主,眼界奇高,自然不會將那群白衣人誤認仙人,春秋之中分裂南北兩派的練氣士而已,北派以太安城欽天監為首,廣陵江以北,都淪為朝廷走狗,勤勤懇懇替趙家天子望氣觀像,久為詬病。南方相對凋零散亂,以南海白瓶觀音宗為尊,蟄居海外孤島,為人處世,形同散仙。

這十幾位由一名練氣宗師領銜而至的練氣士,無疑是高高在上的仙島出世人。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離開南海重出江湖,圖謀的正是龍巖香爐隱蔽所鑄的符劍,這是一樁南海願打山莊卻願捱的強橫買賣,當年有南海女子白衣赤足入江湖,才入武林便被驚為天人,無數俠士才俊對其頂禮膜拜,若非被那一代劍神李淳罡給打哭了回去,說不定還會有更多津津樂道的仙人事蹟流傳至今。幽燕山莊​​的老莊主當時便是其中一位仰慕者,如今的莊主張凍齡繼承父願,僱船出海訪仙士,遭逢百年難遇的龍捲,給一名觀音宗女子練氣士所救,因緣巧合,相互愛慕,私奔回山莊,二十五年前觀音宗一位練氣大家悄然殺到,要那名女子自盡,癡情人張凍齡為此不惜封掉代代相傳的鑄劍爐,答應只為觀音宗鑄造符劍八十一柄,換取妻子性命,他日若是鑄劍不成,他可以與妻子一同赴死,鑄劍就不易,練氣士所需的上乘符劍又是難上加難,二十五年後,不過鑄成三十六把符劍,幽燕山莊搖搖欲墜,已是近乎傾家蕩產,少莊主張春霖對這些要債索命的南海練氣士如何能不深惡痛絕?難道真要他眼睜睜看著爹娘殉情?

一對年近五十卻不顯老的男女緩緩登山,男子相貌粗獷,生得豹頭環眼,有驍勇莽夫之惡相,神情氣色卻恬淡,牽手入亭,偶爾側頭望向妻子,盡是粗中有細的鐵漢柔情。婦人跟兒子張春霖有七八份形似神似,衣著素雅,端莊貌美,面對大難臨頭的死局,不懼死,卻充滿了無聲的愧疚。一起進入亭子,張春霖咬牙切齒,紅著眼睛,賭氣地撇過頭去。婦人走去攏了攏兒子的上品遼東狐裘,輕聲說道:“是娘不好,耽誤了你爹不說,還禍害了山莊祖業。”

幽燕山莊​​莊主張凍齡微微瞪眼道:“說這些做什麼,什麼耽誤禍害,盡說胡話。張凍齡能找到你這麼個好媳婦,已經是祖墳冒青煙,再有半點怨言,可就要挨雷劈了。”

張春霖雖然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禮,滴水不漏,可與自己爹娘也無須帶上溫良面具,眼眶濕潤望向父親張凍齡,“都怨你,劍術平平,一輩子只知道鑄劍,連娘親也護不住!”

張凍齡啞口無言,也不覺得在兒子麵前要裝什麼氣拔山河的英雄好漢,只是嗯了一聲。

婦人面冷幾分,沉聲斥責道:“春霖,不許這麼說你爹!”

張春霖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哽咽道:“其實都怪我,是我護不住爹娘。我是個孬種,這會兒手還在顫抖,握不穩劍,更不敢對那幫人拔劍。”

張凍齡輕輕一笑,眼神慈祥,摸了摸兒子的腦袋,“有爹在,天塌下來都該爹第一個扛著。春霖,咱們江湖人啊,尤其是練劍,總不可能誰都是一品高手,更不能奢望什麼劍仙,不做虧心事就足夠,不怕鬼敲門。嘿,這些逍遙海外的練氣士也算是江湖上所謂的神仙了,被神仙敲門討債,我跟你娘走得不冤枉,你雖說已經及冠有些年頭,可也不用太過自責,更別一心想著報仇,爹娘這二十幾年,都是賺的,再說還有了你,都賺到姥姥家嘍,你要是在爹娘走後活得鑽牛角尖,爹娘在下邊才不安心,爹是粗人,這輩子只會打鐵鑄劍,也沒教你什麼為人處世的道理,說不來半句金玉良言,但有一件事你要牢記,世上有心無力的事情太多了,做人不能把自己活活憋死,那才是真的枉費投胎來世上走一遭。”

這輩子頭回流淚的張春霖抬起頭,淚眼模糊,“爹,我真的不甘心啊。”

極少對兒子擺老爹架子的張凍齡平靜道:“不甘心也要活下去。”

婦人動作輕緩拿袖口擦去兒子淚水,轉頭望向湖上獨坐小舟垂釣的蓑笠人,不想父子深陷沉痛,轉移話題皺眉問道:“那陌生人物是誰?”

張凍齡咧嘴笑道:“大雪封路,來莊子借宿的一夥客人,聽張邯說不俗氣,以他的眼力,連身手高低都沒看清,想必是不簡單,若是往常,我肯定要結交一番,到時候免不了被你一頓說教。我啊,就是這種狗改不了吃屎的犟脾氣,這些年苦了你,有句俗語不是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說的就是媳婦你呢。”

婦人強顏歡笑,輕輕搖頭,然後握住他和兒子的手。

張凍齡呼出一口氣,“你我下山吧,要是不小心讓客人跟觀音宗起了衝突,良心難安。春霖你就別露面了,爹娘做好最後一次迎客,以後就是你當家了。”

張春霖一手握緊古劍,眼神堅毅道:“我一同下山!”

張凍齡為難之時,眼角余光瞥見湖面動靜,驚訝咦了一聲,然後瞪大眼珠,一臉震驚。

白衣練氣士在湖上蜻蜓點水,漫天風雪自然而然遠離他們身軀幾尺之外飄落,為首仙家臨近幽燕山莊不足三十丈,尾上一名年輕女子練氣士踩水躍過小舟之前,俯瞰了一眼那名無動於衷的男子,盤膝而坐,披有一件厚實蓑衣,頭頂斗笠,有兩縷出乎尋常年齡的白髮從鬢角輕柔垂下,一眼望見漁客面容,十分年輕,以俗世眼光看待,皮囊異常出類拔萃,以至於不穿鞋襪的她躍過小舟之後,仍是回首望去一眼,只覺得這傢伙該不會是嚇傻了,還是沉醉於湖上垂釣,真的什麼都沒有看見?

寒江之上孤寂而坐的徐鳳年一直屏氣凝神,對這些踏湖飄搖的白衣練氣士視而不見,哪怕被他們“踩”在腳下也不曾有絲毫氣機動靜,甚至刻意讓胃口大開而蠢蠢欲動的陰物隱匿起來,一則徐鳳年只是中途借宿幽燕山莊,不想多事,萬一這些世俗眼中的仙士仙子是山莊需要掃榻相迎的貴客,徐鳳年不覺得讓嘴饞的徐嬰大開殺戒,是為客之道。二來徐鳳年敵視的僅是京城欽天監,南邊的練氣士跟他無冤無仇,相逢是緣,就當一併觀仙賞景了。

只是當徐鳳年感受到這夥白衣仙家流露出一絲身份不符的殺機後,就不再一味藏拙,摘下斗笠,一葉扁舟如箭矢飛速倒退,在湖面上劃出一道美妙漣漪。

剎那之間,小舟在出湖二十丈處急停,恰好擋住為首練氣宗師的落腳點。

面容枯肅的白衣老婦人微皺眉頭,身形驟停,與身畔大雪一起飄落在湖面上,她身後十幾位相對年輕的仙家相繼停足。

這幫練氣士踩在湖面之上,紋絲不動,如白蝶停鏡面。

幽燕山莊​​臨湖院落不知誰率先看到這一幅玄妙景象,幾聲驚訝之後,沒過多時就陸續走出院門,駐足遠觀,很快人頭攢動,既有府​​上清客僕役,也有莊主“託孤”的遠朋好友。

徐鳳年平淡道:“是幽燕的客人,在下歡迎至極,若是尋釁,可就要坐下來慢慢聊,好好說道說道了。對了,你們既然能站在湖上裝神仙,想必道行不差,坐著屁股也不會冷吧?”

氣息枯槁的老婦人眉頭皺得更緊,身邊大多數練氣士也都面容不悅,唯獨最後那名獨獨赤足的白衣女子發出一聲輕笑。

一位約莫三十歲的白衣仙子悄然轉頭,無奈瞪了一眼,後者迅速板起臉,可惜一雙笑意不減的秋水長眸洩露了天機。

十六人都背有一柄或是數柄長短不一的符劍,或從歷代古籍記載仙人手上傳承下來的桃木劍,或是擁有千年歲月的青銅古劍,便是“新”劍,那也是以甲子計算。

相傳練氣士修道之法獨樹一幟,專門在洞天福地百丈之上當空採集天雷,以秘術製成雷珠,一擲之下,威力巨大,當真如同平地開雷。或是最早一縷朝霞映照東海,收入符鏡之中,一照之下,陰邪穢物無不灰飛煙滅。更有收集無主魂魄共赴酆都以陽身入陰間積攢陰德的神奇說法,總之高明練氣士的玄妙手段,層出不窮,常人只會感到匪夷所思,也就由衷敬若神明,視如替天行道的仙家。其實練氣士出自上古方士,跟道門煉丹真人有些相似,只不過練氣士這條羊腸小道走得更窄更遠。

一名年輕男子練氣士冷聲道:“讓開!”

徐鳳年自來便是軟硬不吃的無賴性子,笑道:“問過我。”

然後輕輕拍了拍腰間北涼刀,“再問過我的刀。”

老婦人雖然是世間寥寥無幾的頂尖練氣大家,卻沒有一味盛氣凌人,淡然道:“去幽​​燕山莊,只是按約取劍。年輕人,願意拔刀相助落難人,是好事,可也須講理。 ”

徐鳳年站起身,拍了拍蓑衣肩頭積雪,“我認識的一位前輩,曾經從幽燕山莊拿到一柄好劍,你們取劍可以,拿走便是,可要仗勢欺人,我還是那句話,問我,問我刀。”

先前那位冰冷言語的男子練氣士更是不遮掩他的怒氣。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人頭搶地。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在凡夫俗子看來,仙家一怒,何嘗比天子一怒輕巧閒淡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就是知道仙家的高高在上,全然不輸帝王將相。

這位練氣士不掩心,怒氣勃發,身邊狂風驟雪飄蕩不止。

他怒極而笑,朗聲大笑道:“大膽豎子,你可是想要與我席地而坐論道論道?好,那我就給你一坐!”

白衣仙家果真坐下。

如一座山岳驀然填江海。

除了為首老婦人,其餘練氣士都拔高腳尖離湖幾尺。

湖面翻搖,氣勢駭人。

可讓這人無比尷尬的是他附近湖面都劇烈晃動了,那一葉小舟竟是如同出湖在岸,巋然不動!

徐鳳年不去用刻薄言語當面挖苦那個弄巧成拙的練氣士,只是瞇眼抬頭望向鵝毛大雪,自言自語道:“有個吃劍的老前輩說過一句話,讓我心神嚮往得很。天上劍仙三百萬,遇我也須盡低眉。真是應景啊。”

徐鳳年收回視線,解下蓑衣後,很欠拾掇地笑瞇瞇道:“來來來,先問過我,才有資格再問一問我腰間北涼刀。”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