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856
xox 發表於 2013-10-25 11:43
賀新涼 第五十七章 兩顧之爭


 稚子胡言亂語,何況還是說那禪祠外出現精怪的荒誕論調,自然惹不起波瀾,採石山這邊起先沒有如何理睬,只是喜歡熱鬧的胡椿芽跟孩子們一起來到溪邊,當她看到那傢伙半生不熟的背影,不知為何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觸,胡椿芽猶豫了一下,走過去站在溪邊,瞥了一眼一身雪白的男子,原本依照她的性子,在外頭吃癟,回到了家裡,總要找回場子才能舒服,可當下愣是說不出刺人的言語。正當孩子們一頭霧水的時候,禪祠裡走出一名衣裳華美的腴態婦人,如同一朵腴豔牡丹,比起青蔥年歲的胡椿芽,胚子輪廓相似,只是要多出幾分歲月沉澱下來的成熟風情,婦人見到女兒身影,愣了一下,流露笑顏,姍姍而行,等她臨近,身材修長的白頭男子已經站起轉身,婦人大吃一驚,本以為是上了歲數的採石山客人,不曾想竟是個如此俊雅風流的年輕公子,尤其是那一雙丹鳳眼眸,婦人心中讚歎一聲,此物最是能勾留女人心呐,穩了穩心神,正要無傷大雅女兒調笑幾句,那年輕人已經自報家門,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言談清爽,婦人自視眼光不差,心想若是能讓這個年輕人入贅採石山,也算不虧待了椿芽。一番攀談,婦人都是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讓胡椿芽臊得不行,好說歹說才拉著娘親往山上走去,偏偏婦人還一步三回頭與那俊逸公子搭訕,要他明兒得空就去山上賞景,那個年輕人都應承下來,等到娘倆幾乎要消失在視野,這才下山去住處,恰好婦人轉頭對視一眼,他笑著揮了揮手,一直在禪祠內吃齋念佛的婦人轉頭後,笑意斂去幾分,小聲詢問道:“椿芽,這個徐奇是什麼來頭?”
  
  胡椿芽就絮絮叨叨把龍尾坡上下兩場風波都說了一通,婦人苦笑一聲,笑話自己竟然還有要他入贅的念頭,感歎道:“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將種子弟嘍,採石山廟太小,留不下的。”
  
  胡椿芽憤懣道:“留他做什麼,要不是看在周姐姐的臉面上,我才不讓上山蹭吃蹭喝。”
  
  婦人伸出手指在女兒額頭點了一點,打趣道:“知女莫若母,在娘親面前還裝什麼母老虎,別看你現在這麼瘋玩,娘親卻知道你以後嫁了人,定是那賢妻良母,會一心相夫教子。”
  
  胡椿芽挽著娘親的手臂,撒嬌嬉笑,好奇問道:“娘怎麼知道那傢伙是將種子孫?”
  
  婦人便是遠近聞名的採石山悍婦胡景霞,輕聲道破天機:“這個年輕人身上有股子跟你外公一般的氣勢,非得是血水屍骨裡滾過的人物才能如此,官府衙內們就算同樣臉上跟你客氣,志驕意滿在骨子裡,可也萬萬不是這個味兒,再者你又說這男子在龍尾坡上說殺就殺光了一百多號鐵廬甲士,要知道離陽廟堂,文臣武將,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家中沒有軍伍出身的大佬坐鎮,萬萬不敢如此膽大包天,否則任你是六部尚書的嫡子嫡孫,也不會如此跋扈行事,你又說此人的扈從,坐在馬上輕輕一矛就捅死了那尊魔教魔頭,分明是一位戰場陷陣上的萬人敵,椿芽,咱們採石山不能掉以輕心,這就跟娘一起去你外公那邊細說一遍。”
  
  胡椿芽賭氣道:“我不去!”
  
  胡景霞嫣然一笑,只是牽住女兒的冰涼小手,往山上緩緩走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惜大多由深轉淺,相忘江湖。
  
  徐鳳年回到幽靜竹樓,發現顧大祖和黃裳兩人似乎等候許久,致歉兩句,就跟竹樓丫鬟要了一壺酒,加上袁左宗四人一同圍爐而坐,爐子四腳駐地,中間擱了一個大腹鐵盆,盆內盛放木炭,夾以木炭燃燒過後的灰燼,蹲在爐邊的丫鬟握有一枝鐵鉗,在一邊輕巧撥弄翻轉盆中木炭,讓炭火不至於太過旺盛燙人,也不至於熄滅,她蹲在那兒,火光映照著一張俏臉微紅,徐鳳年知曉了處置這種陌生火爐的法子,就笑著從丫鬟手中接過鐵鉗,讓她先去休息,等丫鬟走出屋子,笑道:“要是有地瓜,或是南邊的粽子,烤上一烤就香了,烤成金黃色,那才叫一個美味。第一次出門遊歷,比較落魄,可也不全是餓極了才覺著好吃,是真好吃。”
  
  顧大祖點了點頭,敷衍附和之後,沉聲說道:“先前跟殿下談論,殿下確是對《灰燼集》爛熟於心,並非臨時抱佛腳跟想著我這個老傢伙套近乎,既然我顧大祖想去北涼貧寒之地施展手腳,那有些話就不藏著掖著,正如《灰燼集》開篇所述,天下險關雄鎮,歸根結底,不在地利之險,而在得其人而守之,北涼貧寒,這個貧不光在銀錢與地理之上,更在人之一字上,北涼王治軍,顧大祖佩服得很,可這些年朝廷處處刁難北涼,使得北涼一直形成不了有氣象的士子集團,原本好不容易有個姚家,姚白峰就給朝廷弄去京城,算是填了宋家倒塌之後留下的窟窿,好似那一個鄉野婆娘常年跟城裡闊綽爺們眉來眼去,終於嫁入高門做了小妾。加上春秋一直為天下士子視為大不義,北涼王被當成了折斷讀讀書人脊樑的罪魁禍首,更不會有豪閥世族前去投靠你們徐家,生怕在青史上留下汙名,愧對先祖。北涼這畝田地的青黃不接,已經是燃眉之急,李義山是當世大才,同樣難就南在無米下炊。如今陳芝豹出涼,使得大批將領赴蜀,隱然要自立門戶,就等他獲封蜀王,掣肘北涼,更是讓北涼成了一座四面漏風的飄搖屋子,這時候就需要大量新鮮人物去縫補圍牆窗紙,北涼的院門外牆還好,有北涼王麾下三十萬鐵騎,一時半會不論是離陽朝廷,還是虎狼北莽,都不敢輕易挑釁,可讓屋子暖和的窗紙,終歸得靠文臣能吏去搭手,武人騎得烈馬提得鐵矛,可要他們去做繡花針的活計,不合時宜!”
  
  徐鳳年平靜道:“青党執牛耳的陸家,離陽八位上柱國之一的陸費墀,算是貨真價實的兩朝權臣,在兵戶吏三部都曾呆過,致仕之前連首輔張巨鹿也要對其執弟子禮,這位老柱國有意讓陸家一名女子嫁入北涼。這趟返回北涼,去上陰學宮是私事,去青州拜見陸費墀,才是正事,我試圖說服老人舉族北遷。”
  
  徐鳳年伸手撥動炭火,笑道:“以前開不了這個口,一來是聯姻之事尚未板上釘釘,就怕北涼這邊到頭來是自作多情,我丟臉沒事,徐驍可丟不起這個臉。再則火候不到,當時青州在朝廷以抱團著稱的青黨,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樹倒猢猻散,如今在張巨鹿一手操控之下青黨分崩離析,青党其餘兩家各自攀附張党顧党,想必陸家也是時候為自己謀求退路,畢竟陸家當年最為勢大,給其餘兩個豪閥擠壓得抬不起頭,徹底分家之後秋後算帳,是怎麼都算不過其餘兩家的。因為這會兒陸家可就是寡婦睡覺了。”

一直沒有插話的黃裳納悶問道:“寡婦睡覺?此話怎講?”
  
  顧大祖大大咧咧笑道:“上邊沒人!”
  
  堂堂正正做人規規矩矩行事的黃裳悄悄呲牙,趕忙低頭喝酒。
  
  徐鳳年笑道:“勢力盤曲的陸家全族入涼,是一劑猛藥,而單槍匹馬的黃大人孤身赴涼,是一貼溫藥,對北涼來說缺一不可。除此之外,北涼也願意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很快全天下就會知道陳錫亮和劉文豹。”
  
  黃裳咀嚼片刻,輕聲道:“寒士,好一個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顧大祖言語向來直白,“讀書人讀的是聖賢書,可少有一門心思去當聖賢人,實則還都是在求名求利,那些久居高位的世家士族可以不在乎北涼,可沒有根基的寒士不同,雖說朝廷這邊在張巨鹿組閣執政後,不遺餘力吸納寒士,可誰也不是傻子,這麼多年,也就那一小撮人出人頭地,更多讀書人就算考取了功名,一樣給世家子弟打壓得灰飛煙滅。如果北涼的懸賞,確實拿得出手,少不了鬱鬱不得志的士子如鯽過江入涼地,說不定許多在北莽的春秋遺民都有可能南下。”
  
  黃裳
  
  顧大祖喃喃自語:“京畿之地自古是四戰之地,西蜀最易生長割據勢力,出了一個韓家滿門忠烈的薊州則可制天下之命,東南諸地,地非偏兵非弱,是那進取不足,才導致自保不足,顧大祖敢斷言當世前後千年,都會是坐北吞南的格局形勢。北涼地域狹長,看似夾縫求生,未必不是一種不幸中的萬幸,涼地養兵,比起南疆養兵,不可同語。說實話,我顧大祖就是只知帶兵的莽夫,不去北涼能去哪兒。難道離陽能給我一支十數萬的精兵,還不得天天擔心我顧大祖會不會造反?嘿,我真就想造反!好好跟顧劍棠打上一場!顧劍棠滅南唐,好大的本事!”
  
  不說南唐遺民顧大祖言語中的反諷意味,光是造反二字,黃裳就聽得一頭冷汗。
  
  北顧顧劍棠,南顧顧大祖。
  
  李義山曾經在聽潮閣內評點江山,南唐覆滅,非顧之罪。
  
  黃裳瞥了一眼徐鳳年,年輕人神情平淡,對於顧大祖的大不敬謀逆言辭,似乎無動於衷。
  
  一行人走入竹樓,趙洪丹胡景霞夫婦都在其中,為首滿頭霜發的老人身材魁梧,老當益壯,毫無暮氣。一物降一物,胡椿芽在誰面前都天不怕地不怕,在這個外公跟前卻是異常溫順乖巧,老人姓胡名恭烈,南唐遺民,曾是南唐邊境重鎮上的一員驍將,南唐滅國之後,仍是在採石山拉起一支騎軍,似乎一日不聽那戰鼓擂馬蹄如雷就睡不安穩。胡恭烈是出了名的暴躁性子,此時進入竹樓,更是龍驤虎步,屋內顧大祖所坐位置背對大門,胡恭烈正要開口,看到顧大祖背影,愣在當場,趙洪丹這些年雖說名義上是採石山的主人,可始終有種寄人籬下的積鬱,從未見到老丈人這般忐忑情形,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
  
  顧大祖轉過身,沒有說話。
  
  胡恭烈擺了擺手,對女兒女婿下令道:“你們都出去。”
  
  屋內就只剩下他一人站著。
  
  在採石山一言九鼎的胡恭烈沒有坐下,而是猛然跪下,雙拳撐地,沉聲道:“南唐滑台守將胡恭烈參見顧大將軍!”
  
  顧大祖淡然轉過身,不看那跪在地上的胡恭烈,自嘲笑道:“如何認得我是顧大祖。”
  
  胡恭烈默然無聲。
  
  顧大祖喟歎道:“起來吧。當年你胡恭烈隨先帝一起出城,跪得還少嗎?南唐就這麼跪沒了。”
  
  胡恭烈泣不成聲,額頭貼地。
  
  顧大祖平淡道:“當時很多人跪出了個高官厚祿,你胡恭烈最不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好了,起來說話。”
  
  胡恭烈站起身後,轉頭抹了抹臉龐,一開口便是讓黃裳頭疼的言語,“大將軍,聽說西楚要複國,是不是咱們南唐也要揭竿而起?大將軍你放一百個心,採石山上哪個姓胡的小兔崽子敢皺一下眉頭,怕被砍腦袋,胡恭烈第一個把他腦袋擰下來!”

xox 發表於 2013-10-25 11:43
賀新涼 第五十八章 九十之爭


  胡恭烈也算是歷經沉浮的老傢伙,哪怕刀斧加身也未必如何驚懼,可當他知道圍爐而坐其餘三人的身份後,一樣瞠目結舌,言官黃裳還好,一個春秋白熊袁左宗就足以讓胡恭烈大吃一驚,何況還要加上一個世襲罔替傍身的北涼世子,跟隨顧大祖去了另外一棟竹樓密談,得知顧大祖即將趕赴北涼之後,毫不猶豫就開口要舉家遷徙,用他的話說就是在採石山也是苟延殘喘,指不定哪天就要被離陽朝廷砍頭祭旗,還不如去北涼給胡家子孫掙得一個搏取軍功的機會,顧大祖既沒有異議也沒有給承諾,只是離別前拍了拍胡恭烈的肩膀。
  
  徐鳳年不清楚兩名南唐遺老的敘舊內容,只是把黃裳送回竹樓後,收到一隻軍隼捎帶來的密信,是褚祿山這個北涼頭號大諜子親手調教出來靈物,密信上簡明扼要闡述了兩樁事,一件是一些類似王麟紮根離陽的隱蔽家族,都開始拔地而起,向北涼靠攏。另一件就有些莫名其妙,說爛陀山走出一個亦佛亦魔的瘋和尚,出山以後便返老還童,連李當心都不曾攔下,讓世子殿下小心北行,最好不要撞上。徐鳳年寫好顧大祖和黃裳之事,放回軍隼,跟一直沒有離去的袁左宗坐在火爐前,將字跡獨具一格的密信丟入炭火之上,一縷青煙嫋嫋,徐鳳年彎腰撿起火鉗,在火炭上稍微撲了些輕灰,輕聲道:“江湖上也不太平,爛陀山大概是不服氣兩禪寺出了個拎起黃河的白衣僧人,一個僧人出山時還是活了兩三甲子的腐朽老人,等他從西域來到中原後,就成了個年輕人,一路上一通濫殺,遠遠稱不上金剛怒目的降妖除魔,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當時在北涼初遇爛陀山的龍守僧人,只說是身具六相的女法王要跟我雙修,我就屁顛屁顛跑回閣翻閱秘錄,除了知道她是個四十來歲的老女人,大失所望,還順便知道了爛陀山在那個六珠菩薩之前,還有三位輩分更高的僧人,其中一位畫地為牢將近四十年,比起吳家劍塚的枯劍還來得驚世駭俗,當時還沒練刀,不懂仙人的逍遙,就好奇不吃不喝怎麼活下來,這會兒想來真是自己坐井觀天了。我估計這和尚多半是已經走火入魔,話說回來,孤身一人就把整個江湖殺得半透,能有這般氣概的,我想也就只有百年前的魔教教主劉松濤。一代江湖自有一代風流子,劉松濤那一代也不是沒有同在一座江湖的劍仙和三教聖人,既是交相輝映,也是相互掣肘,再說了一直公認武道之上有天道,既然歷經千辛萬苦站在了武道巔峰,更多是羊皮裘老頭和鄧太阿這樣繼往開來的正道人物,哪怕被讚譽為可與呂祖酣暢一戰的王仙芝,也不算邪道中人,劉松濤和瘋和尚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半點不怕被天譴,真是少之又少。可惜騎牛的不在,否則哪裡輪得到這和尚發瘋,早給開竅後的武當師叔祖一劍送去西天。”
  
  袁左宗雙手伸向火爐,感受著冬日暖意,微笑道:“如果這個和尚真能跟劉松濤站在一線,就算是替天行道的齊玄幀,一劍估計也不行。”
  
  徐鳳年哈哈笑道:“天底下兩個說法最大,一個是皇帝君王的奉天承運,一個是三教中陸地神仙的替天行道。反正我都不沾邊,也就只能看看熱鬧。對了,袁二哥,知道這個劉松濤到底是怎麼回事嗎?逐鹿山雖說被江湖硬生生套上一個魔教的名頭,可在我看來其實除了行蹤詭譎做事果決之外,比起所謂正道人士的偽君子,可要好上很多,而且歷任教主都以逐鹿天下為己任,不是什麼只知道殺人的大魔頭,這個劉松濤在江湖上的傳聞事蹟也寥寥無幾。”
  
  袁左宗眯起眼,冰冷道:“年輕時候聽一位世外高人說起過,劉松濤曾經數次行走江湖,交惡無數,在離天人之差一紙之隔時,這位魔教教主在逐鹿山閉關時,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不知為何便被說成了是他的女人,流落江湖,下場慘烈,讓人悚然,總之不光是正道江湖人士,就是很多帝王卿相也分了一杯羹,女子最後被吊死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前仍是赤身裸體,劉松濤不知為何知曉此事,強行破關而出,為女子背棺回逐鹿,這之後,便是一場誰都無法挽救的浩劫了,當時陸地神仙紛紛避其鋒芒,也非全都示弱於確實無敵天下的劉松濤,更多是不願出手。我們後人回頭再看,可見那場陰謀的幕後指使者,手筆之大,心機之重,僅是遜色于黃三甲顛覆春秋。”
  
  徐鳳年臉色陰沉,咬牙不語。
  
  袁左宗彎腰從火爐中撚起一塊火燙木炭,輕輕碾碎,淡然道:“跟我提及此事的隱士,說劉松濤死前曾笑言,料此生不得長生,為甚急急忙忙作幾般惡事。想前世俱已註定,何不乾乾淨淨做一個好人。雖然我猜多半是後人託辭,不過聽著真不是個滋味,本來這種話,都該是聖賢流傳千古的警世言語,卻假借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說出口,活該那一輩江湖上的陸地神仙都不得證道。我袁左宗若跟劉松濤同處一世,少不得替他多殺幾個。”
  
  徐鳳年冷笑道:“難怪師父曾說陰間閻王笑話陽間人人不像人。”
  
  袁左宗倒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這個在北涼清心寡欲甚至還要勝過小人屠陳芝豹的蓋世武將,望著指尖空蕩蕩的酒杯,自言自語道:“義父能夠走到今天,對誰都問心無愧了。袁左宗不過一介武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不去想,這些年也在北涼境內見到許多骯髒的人和事,也是袖手旁觀,只想著義父走後,能有一個人站出來,只要站在涼莽邊境上,就能讓北莽百萬鐵騎不敢南下一步。”
  
  徐鳳年搖了搖頭,“我恐怕做不到。”
  
  袁左宗笑了,“此生不負北涼刀,就足夠。”
  
  徐鳳年突然說道:“不知怎麼回事,北莽回來以後,我經常做同樣一個夢,站在一個高處,看到百萬披甲死人朝我湧來,身後亦是有百萬陰冥雄兵。身邊樹有一杆大旗,寫得不是徐字,而是秦。”
  
  袁左宗無奈道:“戰陣廝殺還成,讓我解夢就算了。”
  
  徐鳳年也懶得庸人自擾,笑道:“袁二哥,咱們聊一聊北涼軍以後的整肅步驟?”
  
  袁左宗爽朗笑道:“那可得多要幾壺酒。”
  
  ————
  
  逐鹿山上,天下新武評排在第九的斷矛王茂站在山巔,崖邊罡風淩冽,使勁拍打在這名男子臉頰上,身邊坐著一個貌不驚人的矮小男子,後者一直是這種脾性,能坐著絕不站著,作為北莽兩大皇姓之一的年輕貴胄,年紀輕輕就跟那個同是皇親國戚的胖女子一起躋身一品高手之列,一起成為北莽皇室繼慕容寶鼎之後的絕頂武夫,王茂之所以跟隨那個女魔頭一起來到離陽中原,是因為輸給了她,世間第九敗給接連跟鄧太阿和拓跋菩薩都打過一架的天下第四,也不奇怪。不過他要是王茂,肯定不會認賭服輸,之所以厚著臉皮來南邊,是聽說有個比他還小的年輕人去了趟他們北莽,連第五貉都給宰了,他覺得怎麼都該在離陽殺個指玄境高手才解氣,那個比他胖,更該死的是比他要高出兩個腦袋的臃腫娘們,總嘲笑自己只有窩裡橫的本事,就想著怎麼要在這邊闖出名堂,回去以後才能讓那婆娘乖乖認輸。
  
  矮小青年雙手抱胸,一本正經問道:“王茂,你說洛陽攔得住那瘋和尚嗎?”
  
  王茂長呼出一口氣,“五五之間吧。”
  
  年輕人瞥了眼王茂,“爛陀山的六珠上師也不過是不算圓滿的大金剛境,距離真正金剛不壞的李當心還差得遠,怎的這個和尚就如此厲害了?洛陽在極北冰原之上,差點就壞了拓跋菩薩醞釀二十年的好事,顯然比起敦煌城跟鄧太阿一戰,洛陽的實力又上了一個臺階,像她這樣的,別說登上一個臺階,就是一個抬腳的趨勢都難如登天。既然都這麼個境界了,勝負還只是五五之間?”
  
  王茂笑道:“若是攔下,魔教教主就一戰天下知。攔不下,咱們離開離陽之前就可以等著王仙芝出城。”
  
  年輕人歎氣道:“那還是攔下好些。”
  
  兩人知道北莽魔道第一人洛陽成了魔教第十位教主,卻不知道洛陽所要攔截之人,是那曾經的第九任教主。
  
  這一戰的壯闊,未必就輸給王仙芝與李淳罡決戰在東海之上。
  
  渾渾噩噩的年輕瘋和尚除了知道自己姓甚名誰,還知道自己是真的瘋了。殺人之時並無悔意,只覺得這些人該死便是,再去細想因果,就頭疼欲裂,疼得幾乎要在地上打滾,自知瘋瘋癲癲,讓他一路走得哭哭笑笑,情不自禁。每走過一地見過一人,便迅速忘卻一地一人,次次想要停步回頭,可總是做不到,好似那本該西遊卻東行,佛國在西,卻偏偏背其道而行之,最終愈行愈遠。僅剩一絲清明,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在西方放下了什麼,去東方又要拿起什麼,一首無用歌從開始的四字,演變成了洋洋灑灑一百多字,沒有去死記硬背,卻總能脫口而出。
  
  瘋和尚可能已經忘記,但中原江湖已經是風聲鶴唳,除了舉世聞名的白衣僧人率先試圖阻攔這個年輕僧人的腳步,隨後還有吳家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仗劍攔路,被瘋和尚一撞便撞潰散了劍勢,之後前奔腳步之快,快過了吳家馭劍,再之後,龍虎山年輕一輩最為驚采絕豔的小天師趙凝神也出手,一僧一道面對面相迎,但是沒有相撞,僧人埋頭前奔,這位傳聞是天師府初代天師轉世的趙姓道人便同步後退,堅持八十裡之後,趙凝神便側身讓開,任由瘋和尚繼續大笑前行,而趙凝神則迅速盤膝坐地,七竅流血,服下一顆龍虎秘傳金丹這才勉強止住傷勢。
  
  整座江湖都忌憚此僧的氣勢如虹。
  
  在一條大江畔,瘋和尚停下身形,跟當初感知白衣僧人李當心在前路如出一轍,咧嘴一笑,然後蹲下,掬起一捧水,低頭凝視手心渾水,如同尋常人物捧住滾燙沸水,匆忙灑落在地上,站起身茫然四顧。
  
  那一刻,年輕僧人淚流滿面,捫心自問:“我在這裡,你在哪兒?”
  
【未完待續
xox 發表於 2013-10-25 11:45
賀新涼 第五十九章 劍仙晚到一百年


  這條南北向的大江名青渡江,江水喧騰,江面闊達二十丈,相傳道教上古仙人曾在此乘一葉青葦載人渡江。年輕瘋和尚的直線東行,讓江湖人士摸准了大致路徑,早早就有一堆看客在此等候,原本零散而站,後來不由自主就彙聚在一起,委實是忌憚那僧人的勢如破竹,生怕給無辜撞殺,覺得一夥人紮堆,活命的機會要大一些,就算真倒楣到踩在了那條直線,也是大家一起死,黃泉路上好作伴。於是五六十人抱團聚集,魚龍混雜,有成名已久的江湖豪客,有藏頭縮尾的綠林好漢,有才入江湖的無名小卒,有中人之姿便已讓人很是垂涎的年輕女俠,幾對宿怨仇敵,這會兒也顧不得拔刀相向,可都暗中提防,幾位吃香的女俠,要麼是笑臉湊到聲名鼎盛的豪俠那邊獻媚,要麼是冷著臉被多位江湖兒郎殷勤搭訕,在當下這個拎磚頭打過巷戰就敢自稱武林中人的江湖,萬里黃河與泥沙俱下,總不能奢望誰都是李淳罡鄧太阿那般瀟灑不羈的大才,前些年就有一位口碑不俗的年輕俊彥,揚言要仿照古人做出近似一葦渡江的壯舉,還真給他做成了,當時贏得無數喝彩,可憐沒幾天就給江湖同行揭穿,說之所以能踩水飄過江,是前一夜在江面幾尺之下懸了一條鐵鍊,只得灰溜溜退隱江湖,這傢伙別說臨近二品的輕功修為,三品都欠奉。而江湖的精彩就在這裡,你永遠猜想不到某位貨真價實的天才會做出何等壯舉,也永遠料不准下一個可以佐酒下菜的大笑話是何等滑稽。
  
  已經闖下滔天凶名的年輕僧人一個驟然停頓,就讓那些以為這個無用和尚會徑直過江的看客心頭一顫,只怕他會像個行人,見著一個礙眼蟻穴,就要伸出一腳碾死他們那一窩螻蟻,不過接下來一幕讓眾人如釋重負還不止,更有莫大的意外驚喜,只見僧人面對的青渡江對岸來了一襲陌生白衣,視線模糊,雌雄莫辯,只見一腳跨江,恰好年輕僧人捧水自照後也回過神,腳尖一點,掠向江面,兩人一觸即散,一直所向披靡的瘋和尚竟然被白衣人一腳斜斜踏在光頭之上,白衣人飄回東岸,每一次踏足泥地都是一聲悶響,瘋和尚也跌盪回西岸,身形既像醉漢踉蹌,又像戲子抖水袖。
  
  一踏之威,洶湧江水頓時一滯,等到兩人落定,才恢復奔勢。
  
  袈裟破敗的年輕僧人毫不猶豫展開第二次渡江,白衣人不約而同跨江攔截,這一次後者一腳狠狠踩在僧人胸口。
  
  兩人身底整條大江便是一晃。在所有人眼中,好不容易認清面容的白衣人那叫一個英武俊逸,自然是那不出世的仙人,別看瞧著年輕,肯定活了百年歲月,無用和尚則是當之無愧披袈裟的魔頭巨擘,今日註定是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這一次各自在正邪頂點的雙方後撤落腳點,幾乎與先前一模一樣,遠觀旁人根本難以察覺其中差池。白衣天人面無表情,根本不管什麼事不過三的訓語,那個曾經在爛陀山大日如來的僧人亦是大袖招搖,掠向大江之上,這一次腳踩一雙破爛草鞋的年輕僧人一掌推出,按在白衣人鞋底,這一次爭鋒相對,兩人身後都出現肉眼可見的一層層氣雲漣漪,僧人身形墜落,草鞋在江面上倒滑十丈,直直飄回岸上,白衣人倒退速度稍緩,只是僧人站在了臨水岸邊,白衣人的落足點就要超出前兩次,此消彼長的情形,讓看客忍不住一陣揪心,難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對?
  
  僧人低頭看了眼隨手編織的草鞋,讓人匪夷所思地開始發呆,高手生死之爭,往往就在毫釐,這個瘋瘋癲癲成天吟唱無用歌的傢伙是不是急著投胎去了?還是說根本沒有將那位白衣天人當做死敵?果真如他所唱,天地都不入他眼?好在白衣人沒有讓看客失望,三次後退,沒有半點疲態,這一次不再一步跨江,而是躍到了江心,腳尖一撥,挑出一道水桶粗細的水柱,水劍淩厲前刺,人隨劍後,破草鞋破袈裟的無名僧人輕輕抬頭,抬起一臂,大袖遮手,所掩覆一手結密印,那道水劍兇猛撞擊在僧人一丈之外,便像是以卵擊石,轟然碎爛,綻放出漫天水花,白衣人竟是知難不退,更是以降魔印去破僧人袖覆手印。雙印僵持不下,白衣人抬腳就是一記鞭腿,僧人灑然一笑,任由一腿掃中脖子,身形在空中顛轉,落地時已是跏趺坐,手指彎曲結環如螢,妙不可言。白衣人似乎動了真火,第一次生冷出聲,一掌拍向僧人那顆光頭,“五字攝大軌!”
  
  僧人再次硬抗一掌,跏趺依舊,身形旋轉,旋入江面坐定,江水滾滾南下,我自浮水巋然不動。白衣人退回年輕僧人坐地處往東一丈,右手往上一提,江水被硬生生拔出一柄水劍,曾經在敦煌城跟鄧太阿以劍對劍的她朝那尊人間不動明王當頭劈下,水劍折斷,不知是那爛陀山聖僧還是那魔教劉松濤的瘋和尚半身陷入水中,換做面南而臥,右手支頤,愈發安祥如意,他得了大自在,可青渡江的江面已是炸濺起水珠萬千,興許是嫌那幫隔岸觀火還要一驚一乍的看客太過呱噪,在北莽一路殺到北莽女帝和拓跋菩薩跟前的洛陽隨手一揮,潑雨如潑箭,五六十人不出意外就都要無一例外暴斃當場。
  
  一名身穿武當道袍的年輕道人長途奔走,總算堪堪趕上這場殺機重重的潑雨,站在看客與潑水之間,雙手畫圓,將所有水珠都凝聚在雙手之間的大圓之中,變成一個幾乎等人高的水球,然後推入滾滾流逝的江水。
  
  洛陽皺了皺眉頭。
  
  那年輕道人卻沒有跟這位白衣人言語,而是對那個趁空緩緩起身的瘋和尚說道:“清風有用,為我翻書。昆侖有用,我去就山。青草有用,我知榮枯。參禪有用,但求心安。大江有用,一瓢解渴。日月有用,照我本心。我在此地,我去去處……”
  
  看似胡言亂語,這武當道人終歸是對瘋和尚的無用歌給出了自己的見解。不曾想那僧人站起身後,眼神不再渾濁,清澈如泉,雙手負於身後,一坐一站之間,容貌已是眨眼便有十數年變化,年輕僧人變成了中年僧人,先前的懵懂迷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睥睨天下的雄渾氣態,這一刻的劉松濤才是巔峰時的魔教第九任教主,站在江面之上,瞥了一眼年輕道士,轉而正視白衣洛陽,輕笑道:“當下的江湖,真是讓人大開眼界。記得當時在天下劍林一枝獨秀的劍仙魏曹,不知死活禦劍逐鹿山,刺了我腹部一劍,我就還了他一劍,刺入他嘴中,掛屍山頂。這樣牽連出來的仇家,實在是太多了,可當我最後一次行走江湖,很少碰上勉強稱得上勢均力敵的對手,那樣的江湖,死氣沉沉,現在不一樣了。”
  
  洛陽只是報以一聲冷笑。
  
  劉松濤低頭看了眼袈裟,陷入沉思。
  
  搖了搖頭,劉松濤抬頭笑道:“想不通也無妨,既然真真切切記起了是誰,總不能白來一遭,我也不管你是誰,你既然要攔我,我又不知道何時會失去清醒,要不然咱們打個賭,賭我能否前去東方三百里。你輸了,我剛好去逐鹿山,我輸了,你就是劉松濤之後的魔教教主。”
  
  洛陽平靜說道:“你要是藏藏掖掖,別說三百里,三十裡你都走不出去。”
  
  她身後遠處浮現一尾赤色大魚,鯉身龍鬚。
  
  劉松濤哈哈大笑,抬手一招,從一名看客腰間借來一柄劍,橫劍在胸,屈指一彈,聲響不在身前,而是從九霄傳下,“世人只知劉松濤是濫殺無辜的魔頭,向來喜好徒手殺人,只有一人知曉有劍和沒劍的劉松濤,天壤之別。說來好笑,那一代江湖,連同魏曹在內,好歹出了五位陸地神仙,我出關之後,竟是無一人值得劉松濤出劍。”
  
  劉松濤望向三百裡外逐鹿山,眼神溫柔沉醉。
  
  “你說要親眼見一見劍仙的風采,我來了。那一次是晚了六天,這一次是可能晚了整整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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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涼 第六十章 兩不負


  青渡江上偶有一尾碩大錦鯉躍出水面,墜回江水。五六十位劫後餘生的江湖人士,哪怕見到白衣人和灰衣僧遠去,長時間都沒有出聲,唯恐飛來橫禍,直到那名年輕道士轉身打了個稽首,眾人這才慌亂紛紛恭敬還禮,當聽到道人自稱武當李玉斧,一行人更是如雷貫耳,繼王重樓和洪洗象之後的武當新任掌教,王重樓公認大器晚成,在天道修行上漸入佳境,直至修成大黃庭。至於仙人洪洗象,騎鶴下江南,劍去龍虎山,長驅直出太安城,俱是神仙也羨的玄乎事蹟。而李玉斧作為武當山歷史上最為年輕的一任掌教,天曉得日後成就會不會像天門那麼高?李玉斧相貌清雅,根器奇高,待人接物,卻是平易近人,與龍虎山道士眼高於頂的做派南轅北轍,正在跟人說話間,李玉斧面露喜慶,致歉一聲,轉身對一位不知何時落足青渡江畔的中年道人打招呼道:“小王師叔怎麼來了?”
  
  劍癡王小屏望向東方,神情凝重說道:“這瘋和尚的殺氣太重,很像宋師兄說過的魔教劉松濤,我就想來確認一下。如果真是此人,王仙芝不願出城,鄧太阿已是出海訪仙,曹長卿忙於西楚複國,顧劍棠陳芝豹等人身為廟堂忠臣,也都不會出手,李當心出手一次,多半不會再攔,前方兩百六十裡便是上陰學宮,我不得不來。”
  
  李玉斧愧疚道:“是玉斧不自量力,讓小王師叔擔心了。”
  
  在山上也是拒人千里的王小屏破天荒笑了笑,沿著江畔緩緩行走,對身邊這位年輕掌教語重心長說道:“無妨,這才是武當山的擔當。小師弟當年說過尋常武夫修行,力求孑然一身,但是我輩道門中人修道就如挑擔登山,小師弟這才能一肩挑起武道一肩挑天道。掌教你根骨不俗,跟小師弟相近,性子更是與他天然相親,只是也需多多思量此話真意。如今武當山香火鼎盛,直追數百年前的景象,掌教你越是不能只抬頭看天上人,畢竟小師弟那般修為確是高深莫測,可修為如何而來,更是重要。”
  
  李玉斧溫聲道:“小王師叔的話記下了。”
  
  江上清風陣陣,古樸道袍扶搖,襯托得負劍王小屏更似劍道仙人,劍癡停下腳步,滿臉笑意感慨道:“要是小師弟聽我嘮叨,肯定要好好溜鬚拍馬幾句,才好有臉皮去我紫竹林偷挖冬筍,要不就是砍竹做魚竿,掌教,你還得多學學你小師叔的憊懶無賴。雖然武當山重擔壓肩,但是不違本心即可,如何自己舒心如何來。我們這些當師叔師伯的,大本事沒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也就只能讓小師弟跟你多擔待,其實嘴上不說,這麼多年來心裡一直都過意不去。”
  
  李玉斧臉色微變,道教修行本就追求一葉落知天下秋,一芽發而知天地春。王小屏開門見山道:“可雖然力不足,卻也應當一分氣力擔起一分擔子,這也是順其自然,那白衣人若是攔不下瘋和尚,十有八九就會跟那人撞上,我既然答應小師弟,也當去攔一攔,我一生癡劍,可從未一次覺得出劍,有過酣暢淋漓的意境,上次在神武城外遞出三劍,明悟甚多,之前旁觀徐鳳年在湖底養意,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個瘋和尚,可為我砥礪劍道,若是技不如人,身死劍折,掌教你不需惦念,王小屏算是死得其所。”
  
  李玉斧顫聲道:“小王師叔能否容玉斧算上一卦?”
  
  王小屏哈哈大笑,一掠而去,“今日解簽,王小屏九死一生。”
  
  李玉斧頹然坐地在江邊,李玉斧即便可以淡看自己生死,也做不到淡看他人生死,這才是大牢籠。爛陀山畫地為牢與吳家劍塚枯劍有異曲同工之妙,無非都是自得二字,可武當山從來不是如此。佛門大錘破執著,可執著於破執著,本就著相,墜入下乘。道人修道求道問道,李玉斧以前經常問自己證長生過天門,過了天門之後又是如何?都說人世多苦,仙人長樂。李玉斧面容淒清,望向水色泛黃的滔滔江面,青史數風流人物,有仙有佛有聖賢。大丈夫立錐之地,可家可國可天下。江風大起,江水拍岸,輕輕浸透這位武當青年掌教的道袍鞋履,遠處那一堆江湖看客,其中被瘋和尚劉松濤借取佩劍的劍士,久久沒有回神,驀地喜極而泣,大聲嘶吼,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曉那位古怪僧魔跟他借了一劍。劉松濤毫無徵兆地一次借劍,此人的江湖地位驟然水漲船高,幾位江湖前輩大佬都主動向他靠攏,說些客套寒暄的炙熱言語。李玉斧置若罔聞,一條豔紅江鯉不知怎的躍出江水,撲入年輕道人懷中,果真應了武當山上一座小道觀的對聯,魚懷天機參活潑,人無俗慮悟清涼。李玉斧捧住這尾鯉魚,低頭望去懷中活蹦亂跳的錦鯉,怔怔出神,突然笑了,“貧道李玉斧,你我有大緣,望你莫要貪嘴上鉤,成為那食客盤中餐,若是萬物當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
  
  李玉斧雙手捧住鯉魚,輕輕拋入江中,“希望數百年後有機會再相見。”
  
  青渡江邊微機玄乎,一人一鯉立下數百年之約,三十裡外一場碰撞,則是只血腥味十足。
  
  祭出了一尾從大秦帝陵帶出靈物的洛陽在這三十裡路途中,沒有一次阻攔,而是直接飄落青渡江三十裡外,完全是想要一擊功成,足見其身為北莽第一魔頭的自負。瘋和尚搖搖晃晃,一路狂奔,偶然有寥寥行人聽聞那首初聽倍感荒腔走板的無用歌,抬頭再看,早已是人去幾裡路外,洛陽傲然而立,那頭長須魚龍在她身邊優哉遊哉環繞,當年龍壁翻轉,她被那個自以為得逞的王八蛋一劍刺心,落入河槽,殊不知洛陽返身便回到已是八百年不見天日的陵墓,之前徐鳳年僅是看到一層帝陵風貌,就已是覺得壯闊宏偉,哪裡知道洛陽嫺熟打開機關,往下而行,別有洞天,地面上篆刻有無數道符籙,出自上古方士耗費心血的上乘手筆,當世練氣士宗師見之也要嘆服其契合天道,兩尾魚龍圍繞一棺近千年。洛陽離開這座黃河之下的大秦帝陵後,秘密奔赴極北冰原,恰好趕上了北冥大魚由鯤化鵬的時機,拓跋菩薩辛苦等了幾十年,仍是被她硬生生壞了好事大半。
  
  拓跋菩薩曾與女帝密語,當他拿下那件兵器,便是拓跋數十萬親軍鐵蹄南下之日。如此一來,拓跋菩薩震怒不說,連原本對洛陽青眼相加的女帝都天子一怒,李密弼手中那張蛛網,出動了一百捉蜓郎和三十撲蝶娘不說,除了一截柳之外的全部六提竿和雙繭,更是傾巢出動,由李密弼親自部署一切捕殺細節,斬殺洛陽,勢在必得。可惜洛陽當年一路殺到北莽都城,那一次更是一路殺到邊境,甚至中途繞了一個圈子,特意去重重鐵騎鐵甲護駕的李密弼遙遙見上了一面,洛陽所作所為,比起劉松濤百年前的行走江湖,堪稱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這樁秘史,遠在離陽的江湖沒機會聽說而已。
  
  劉松濤並沒有提劍,那柄材質普通的長劍懸空,與他並肩而行。
  
  有朝一日躋身陸地劍仙,號稱天下無一物不可作劍,可真正一劍在手,不論竹劍木劍鐵劍,都是截然不同的氣勢。尤其是同等境界之爭,手中有劍無劍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劍是靈物,否則吳家養劍的精髓便不會是那一枚如意劍胎,高明鑄劍師鑄劍,劍胚都只是第一層,劍胎才是至關重要的關鍵所在。不知哪一位前輩笑言高手過招,就像兩位身著綢緞錦衣的潑婦鬥毆,都想著撕碎對方衣裳,可絲綢衣裳都縝密結實,由千絲萬縷織造而成,劍士之所以能夠成為江湖千年不衰的光鮮行當,就等於潑婦手中提了一把剪子,撕起衣服來可以事半功倍,若是徒手,就得一拳拳先把那緊密緞子給打散了,把絲絲縷縷給弄松了,上代四大宗師之一符將紅甲不在三教之中,卻身負大金剛境界體魄和天象境感悟,又身披符甲,無異於穿上天地之間最為厚實的一件衣服,人貓韓貂寺的生猛,就在於他的抽絲剝繭,不僅在於可以手撕一副金剛體魄,還可以斷去天象境高手與天地之間的共鳴。一品四境,對三教之外的武夫來說是毋庸置疑的依次攀升,指玄低於天象,差距之大,遠甚于金剛指玄兩境,後者兩境中人互殺,不乏案例,韓貂寺能夠以指玄殺天象,才讓他媲美鄧太阿的指玄,只可惜隨著人貓死在神武城外,他的修行法門並未有人繼承衣缽,成為一樁絕唱,不論人貓品行如何,都被當成了世間指玄大缺憾。
  
  頂尖高手,尤其是一品高手過招,往往透著股惜命的意味,切磋遠遠多過拼命搏殺。
  
  白衣洛陽顯然是個好像從不珍惜境界來之不易的例外,北莽女帝眼皮子底下戰拓跋菩薩,敦煌城外戰鄧太阿,棋劍樂府戰原先的天下第四洪敬岩,極北冰原北冥巨魚背上再戰拓跋菩薩,無一例外都是連累對手都不得不去搏命的手法。
  
  這一次也不例外。
  
  兩兩一撞。
  
  洛陽任由劉松濤一劍穿過手心,一掌拍在他額頭上。
  
  兩人各自後撤數丈。
  
  洛陽那條擋劍的胳膊下垂,滴血不止。
  
  劉松濤七竅流血,也不好受。
  
  長劍碎裂,洛陽身旁一尾魚龍也是靈氣潰散。
  
  洛陽瞥了一眼不再瘋癲的中年僧人,倒退而掠,平淡道:“一百裡外再接你一劍。”
  
  劉松濤笑著倒吸一口氣,血跡倒流入竅,如劍歸鞘。
  
  大踏步前行,跨過散亂滿地的碎劍凝聚成一柄完劍,這一次他握劍在手。
  
  一百裡外有一座城,白衣洛陽站在西面城牆之下。
  
  人來劍來。
  
  一道劍氣粗壯如山峰。
  
  等洛陽站定,已是在東牆之外。
  
  這座城池被劍氣和洛陽硬生生撕裂成兩半,城牆割裂,這條東西一線之上,塵埃四起。一名販賣胭脂水粉的掌櫃瞪大眼睛,癡呆呆看著被劈成兩半的淩亂鋪子。一位正在跟好友在私宅後院附庸風雅,圍
  
  爐煮酒賞湖景,只見得湖水翻搖,院牆破裂,亭榭後知後覺地轟然倒塌,眾人貂帽都給勁風吹落在地,面面相覷。一個攜帶奴僕正在街上鮮衣怒馬逛蕩的公子哥,連人帶馬墜入那條橫空出世的溝壑,人馬哀嚎,僕役們都以為白日見鬼,畏畏縮縮,不敢去溝壑救人。
  
  西牆之外的劉松濤放聲大笑,沿著裂牆縫隙前奔,“一劍摧城哪裡夠,再來一劍摧國罷!”
  
  洛陽撫摸了一下憑空多出的一尾魚龍身軀,微微一笑。
  
  複爾入城。
  
  “滾!”
  
  她一腳將一同入城的劉松濤踏回西牆外。
  
  洛陽在城鎮中心站定,白衣飄飄。
  
  劉松濤在西牆之外身形彎曲如弓,直起腰杆緩緩站定,眼神又有些渾濁,如一罎子窖藏多年的白酒,給人使勁一搖,壇底渣滓又浮。
  
  劉松濤晃了晃腦袋,再次火速入城,來到城中一條被東西攔腰斬斷的南北向街道,深不見底的溝壑附近有一名面容平平的女子坐在路旁,心有餘悸,環視一周,尋見了從髮鬢間鬆開落地的小釵,正要彎腰去撿起,她是小戶人家,釵子是她積攢好幾月碎銀才買來的心愛物件,要是丟了少不得心疼多時。她突然看到一隻手幫她拾起了小釵,抬頭一看,是位面容溫醇的僧衣男子,袈裟破敗,貧苦到穿不起鞋子,她性情怯弱含羞,一時間漲紅了臉,手足無措,面貌清逸的僧人一笑,遞還給她釵子,呢喃一聲,“當年她將她的釵子別在我髮髻之間,取笑我小釵承鬢好嬌嬈。”
  
  在女子眼中古裡古怪的僧人站起身,茫然道:“可惜你不是她,我也不是我了。”
  
  眼神恍惚的劉松濤長呼出一口氣,低頭手中已無劍。
  
  那一年見她見晚了,將她無衣屍體放入懷中,他曾脫衣為她裹上,然後背她回逐鹿。
  
  劉松濤伸手撕下一隻袖子,手腕一抖,一柄衣劍在手。
  
  他對那女子笑道:“替她看一看這一劍如何。”
  
  哪裡經歷過如此驚心動魄場景的女子被嚇得不輕,癡癡點頭,泫然欲泣。
  
  劉松濤淚流滿面,沙啞哭笑道:“當年三人一起逍遙江湖,趙黃巢負你不負江山,你負劉松濤。劉松濤有負逐鹿山,只不負你。”
xox 發表於 2013-10-26 23:53
賀新涼 第六十一章 晚來天欲雪


  劉松濤抬臂提劍,另一手雙指從衣劍輕輕抹過,眼神決然。
  
  城中洛陽從一尾魚龍折下一根龍鬚,手指輕旋,龍鬚繞臂,顯然連她也沒有太大信心徒手擋下那一劍。就在此時,一人悍然攪局,出現在劉松濤所站街面盡頭,他飛奔入城,見到灰衣僧人後緩下身形,慢慢前行,相距十丈外停步,譏笑道:“真是魔教教主劉松濤?怎麼越活越回去了,跟一個娘們較勁算什麼英雄好漢?”
  
  原本不想理睬不速之客的劉松濤轉過頭,年輕公子哥自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韻味,雙手插袖,不減玉樹臨風,身後更遠處有一名雄偉男子護駕隨行,劉松濤笑了一笑,當今江湖是怎的一回事,怎麼江湖大材如同雨後春筍,這般滿大街不值錢了?這名白頭年輕人雖說假借陰物跨過天象門檻,稱不得貨真價實,可若是自身底子不行,一方小塘豈能容下一江洪水?白頭公子身後的男子,更是不容小覷,加上之前江畔出聲的武當道人,劉松濤忍不住感慨唏噓,如果百年前後的江湖各取十人對決死戰,勝負未必懸殊,可若擷取五十人,自己當年所處的那個江湖,恐怕沒有半點勝算。劉松濤一劍在手,蓄勢待發,劍意滔滔,身形四周氣海翻湧,仍是被他強行壓抑,對那年輕人笑道:“年紀輕輕,有這身本事殊為不易,劉某今日不與你一般見識,觀棋不語真君子,你要觀戰無妨,若是插手,休怪劉某劍尖指你一指,年輕人,勸你一句,藏在暗處的陰物本身修為便已經搖搖欲墜,別意氣用事,此時雪上加霜,恐怕它這輩子都回不到天象……”
  
  不等把話說完,劉松濤磅礴劍意瞬間煙消雲散,不見劉松濤任何動靜,只是手中衣劍已如大江東去,地動城搖久久不停,讓城中百姓誤以為地底蟄龍作祟,引發了劇烈地震,各自從房屋中逃到平坦處。
  
  二十丈外洛陽被一劍穿心。
  
  劉松濤遞出一劍而已,卻眨眼間衰老十歲。
  
  劉松濤在百年之前不曾出手一劍,興許是江湖上最寂寞的老劍仙,百年後這晚來一劍,勢可摧山。劉松濤不悲不喜,只是望向那位百年後立於江湖鼇頭的白衣女子,然後訝異咦了一聲,“難道你是心左之人。”
  
  洛陽從廢墟上站起,冷笑道:“該我了。”
  
  劉松濤瞥了眼白頭年輕人,轉而望向兩次震動北莽朝野的女魔頭,搖頭歎息道:“同病相憐。一個不得不靠旁門左道竊取修為,一個拿外物元氣給自己續命,都是篡改氣數的無奈行徑。你的陽壽本就不多,跟我一戰再戰,就算你攔得住我劉松濤三百里,結果到頭來跟一個活了兩個多甲子的老頭子晚死不多久,何苦來哉?”
  
  來者自然是庸人自擾的徐鳳年,躍上城頭後便止步遠眺旁觀,起先萬萬沒有要橫插一腳的意圖,他甚至都顧不上先去上陰學宮,接到青隼傳來的密信,直接就繞路前來,生怕錯過了這場大戰,不說百年一遇,畢竟有羊皮裘老頭和王仙芝東海一戰珠玉在前,兩任魔教教主內鬥,怎麼也算得上是幾十年難遇的曠世大戰,只是信上所謂的逐鹿山白衣男子,他哪裡料到會是北莽死在龍壁河槽中的洛陽娘們!當他臨近城牆,心意相通的陰物就讓徐鳳年知曉已經給洛陽察覺,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徐鳳年乾脆就不跑路了,鬼使神差,當他看到劉松濤一劍起手,就有些怕。一邊火急火燎躍下城頭,一邊給自己壯膽,反正有半吊子天象境傍身,湊個熱鬧,跟老教主說句良心話總不至於就給當場宰了吧?你一個劉松濤堂堂上任魔教教主,忙著跟全天下較勁,何必跟咱們這種不混江湖的過意不去,是不是這個理?再說了,老子在北莽過慣了過街老鼠的苦日子,一旦風緊扯呼,咱跑起路來也不慢嘛。
  
  一直前行的洛陽正眼看都不看一下徐鳳年,讓他的媚眼白白拋給瞎子。洛陽若是那個可以用常理揣度的女子,也就不會是洛陽了。饒是飽經風雨的劉松濤,也覺得有些費解,這女子分明無需玉石俱焚,是懶得分出勝負高低,那就直接分出死活嗎?劉松濤仰頭放聲大笑,竟然有一種百年之後終於得遇知己一人的痛快感覺,撕下僅剩的袖管,第二把衣劍在手。不知是否劍仙魔頭陰物同時存在的緣故,天人感應,引來異象,天空似乎稀稀疏疏飄下了些許雪花,徐鳳年抬頭看去,是一個晚來天欲雪的慘澹黃昏啊。
  
  能飲一劍無?
  
  劉松濤像是十年性命換一劍。
  
  只是比起第一劍,這一次就連徐鳳年都察覺到有一鼓作氣再而衰的嫌疑,下一刻徐鳳年都來不及破口大駡,難怪劉松濤這一劍有所鬆懈,劍尖初時所指是洛陽,才離手數丈便掉轉劍尖,朝自己急掠而刺,袁左宗比起劍尖最終所指的徐鳳年還要更早動身,隨手從街邊抓取了一根木棍做槍矛,大踏步前奔,只是飛劍之快過驚雷,徐鳳年十二柄贈劍被韓貂寺毀去數柄,不過打造一座劍陣雷池不在話下,身前三丈之內劍氣森嚴,在袁左宗趕到之前,劉松濤那柄快至無形的衣劍已是破去喻意不可逾越的雷池,飛劍一時間叮叮咚咚胡亂飛竄,徐鳳年心境止水,抬手撼昆侖,這摧山一劍,讓守勢近乎圓滿的徐鳳年不斷滑步後退,淩亂劍氣如同無數根冰錐子,狠狠砸在臉面上,飛劍不斷撞擊那柄始終不見真身的衣劍,徐鳳年仍是一退再退,那位劍仙以十年壽命換來的一劍,可謂是讓徐鳳年吃足了苦頭。
  
  好在袁左宗雙手持棒,一棒簡簡單單揮下。
  
  袁左宗眼前地面炸出一個大坑,有木屑,有衣屑。
  
  衣劍被毀,徐鳳年站定後伸出手指,擦去一抹被狠辣劍氣擦出的血跡。
  
  臨時起意換人去殺的劉松濤也不好受,跟洛陽互換一腳,洛陽身形不曾後撤,劉松濤已經跌落十餘丈外,重重落地,幾個翻滾才一掌拍在地上,搖搖晃晃飄拂起身,洛陽如同附骨之疽,劉松濤才穩住,就給她一臂橫掃,身體離地數尺,不等他橫向飛出,洛陽就是對著他腹部又一腳踩踏,直接斷線風箏又是七八丈外,這一次劉松濤沒有跌落,腳尖懸空幾下蜻蜓點水,在那條溝壑邊緣輕輕落足,一步錯步步錯,大有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趨勢,洛陽在長掠中一掌推出,劉松濤神情一凝,往後一仰,躲過洛陽那柄不知何時落在手心的飛劍之釘殺,洛陽換掌變肘,往往一敲,將劉松濤砸向地面,一腳踹出,劉松濤直接撞到遠處一面牆壁上,當他從塵埃中站起,嘴角滲出觸目驚心的黑色淤血,灑然一笑,兩根手指把自己腹部劃破,撚住劍尖,提出一柄從背後插入他身軀的陰險飛劍,劉松濤望向那個心機深沉的白頭年輕人,嘖嘖道:“好手段,當得靈犀二字,生死存亡之刻還不忘借劍一次,停劍一次,俱是妙至巔峰。果然沒有白費劉某對你的那一劍。”
  
  劉松濤臉上非但沒有半點怒氣,反而有些欣喜,輕輕將透體飛劍拋還給徐鳳年,“養出劍胎大不易。魏曹當不得劍仙二字,當時還跟你一般年輕的隋斜穀倒是不俗氣,可惜劉某也不知道姓隋的是死是活,否則你可以跟他學劍。一般武林中人,信奉武無第二,生怕被人踩在頭上,晚節不保。可劍道大家,必不懼後輩趕超,唯獨怕那劍道傳承一輩不如一輩。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徐鳳年小心翼翼反問道:“隋斜穀,是不是喜歡吃劍?”
  
  劉松濤笑著點頭,“這小子當年便揚言要問盡天下最強手,吃盡天下最好劍。我閉關轉去練劍時,正是這個愈挫愈勇的手下敗將替我守關。”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隋老頭跟我有大仇,但恩怨得分明,對我也有一劍之恩。”
  
  劉松濤擺擺手,“那是你倆的事,跟我沒關係。”
  
  洛陽瞥了眼徐鳳年,後者立即噤聲。
  
  洛陽輕輕彈指,一物掠向劉松濤,後者接過物件,神情複雜,輕聲問道:“是你?怎麼可能?”
  
  洛陽面無表情。
  
  本來已經打算誓死一戰的劉松濤哀歎一聲,彈回物件,眼神古怪,“就算見到了又如何,都不會是那個人了。”
  
  洛陽神情冷漠依舊,“沒別的事情,你就趕緊滾。”
  
  劉松濤捧腹大笑,然後一閃而逝,出城東行時,這位百年前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魔頭自言自語道:“原來還有比我更癡之人。”
  
  洛陽皮笑肉不笑,死死盯住徐鳳年,“娘們?”
  
  真是記仇啊,怎麼不說老子為了你平白無故攤上了劉松濤的一劍?
  
  徐鳳年正想著怎麼跑路,洛陽已經開口笑道:“黃河一劍,小女子銘記在心。”
  
  徐鳳年聽到“小女子”三字立馬毛骨悚然。
  
  不料北莽女魔頭低頭一看,伸手捂住心口,自嘲道:“哪來的心。”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3-10-27 00:03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3-10-27 04:38
賀新涼第六十二章三人禾

  可能是臨近上陰學宮的緣故,城中茶樓酒肆取名都頗為風雅,據說任意一家年老客棧牆壁上,都能留下各朝各代文豪儒士所寫斷篇詩句,尖雪酒樓在城中地處僻靜,下雪時分,少有人出門遭罪,加上城中那場不知天災還是人禍的變故,生意也就自然慘澹,掌櫃的正鬱鬱寡歡,惦念著何時才能攢足銀錢去買下那棟早就相中的小宅,這個年月歲歲太平,沒了春秋時的兵荒馬亂,多買些房宅總是不差。家裡婆娘總埋怨給閨女準備的嫁妝肯定少了,撐不起臉面,比起鄰里宋家差得太大,掌櫃的作為一家之主,雖說一年到頭做牛做馬的艱辛營生,可到底還是不好多說什麼,倒是每天辛苦勞作,回家能喝上一杯閨女親手煮的茶,也就沒了怨氣,猶豫著是不是把珍藏多年的一幅字畫乾脆賣了,當初從一個流落他鄉的南唐遺民手中重金購得,如今確是能賣出個高價,可熬不過打心眼喜歡。掌櫃的歎息一聲,人到中年萬事休呐,抬頭看了一眼樓外暮色中飛雪的小街,摟了摟袖口,看到兩人走入茶樓,掌櫃的趕忙迎客,生怕錯過了這單無中生有的生意,也顧不得名聲,熱絡笑道:“咱這樓裡除了上等雨前好茶,好酒也不缺,兩位客官要喝什麼?”
  
  等到掌櫃的認清了兩人容貌,就有些愕然,那位俊逸的年輕公子哥還好,笑臉溫煦,大冬天瞧著很暖心,一看就是朱門高牆裡走出的溫良世家子,可那個面色寒霜的女子就嚇人了,掌櫃的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好在不知為何白頭的公子哥十分善解人意,拍去肩頭雪花後柔聲笑道:“勞煩掌櫃的去溫一罎子酒,怎麼濃烈怎麼來,要是有火爐就端個過來,放在桌下,咱們可以加些銀錢。”
  
  掌櫃的趕緊搓手笑道:“不要錢不要錢,應當的。”
  
  徐鳳年和洛陽坐在臨窗的位置,先前劉松濤莫名其妙就離城,看架勢洛陽馬上就要騰出手收拾自己,可當他和袁左宗都準備拼死一戰,她又說喝酒去。徐鳳年沒有讓袁左宗跟上,她說喝酒,徐鳳年那就大大方方喝酒,捨命陪君子多半真是要沒命,可跟洛陽喝酒多半可以活得好好的。酒上桌,火爐也架起,兩人對飲,徐鳳年舉杯喝了一小口,哧溜一聲,懶洋洋靠在椅背上,輕聲問道:“拓跋菩薩等了三十年的好事,被你攪黃了?到底怎麼一回事?”
  
  洛陽沒有舉杯飲酒,默然無語。
  
  徐鳳年又問道:“你去逐鹿山當了教主?是你派遣陸靈龜那夥人讓我入山封侯?曹長卿願意給你們魔教當客卿,逐鹿山願意為西楚複國出力?不過說實話,我對西楚複國一點都不看好,當初徐驍滅掉西楚,之所以沒有去南北劃江而治,也是看出了大勢所趨,沒有稱帝不過是讓人心灰意冷,可一旦自立為帝,更會讓那幫百戰老卒為了他屁股下那把龍椅死得一乾二淨。徐驍的小算盤向來打得劈裡啪啦,不做虧本買賣。如今離陽王朝的趙家天子也不是什麼昏君,勤政自律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就算曹長卿入聖,無關大局。說不定離陽恨不得西楚大張旗鼓複國,一把大火燒掉一座糧倉,比起燒死散亂不堪的一叢叢雜草,可要省心省力太多了。如果我沒有猜錯,西楚複國,初期一定會萬事如意,到頭來難逃被朝廷起網撈魚一鍋端。這種缺德事情,元本溪謀劃得出來,趙家天子也點得下頭,黨爭都已經無敵手的張巨鹿更是可以運籌帷幄得盡善盡美。”
  
  洛陽仍是閉目養神,伸出一指輕敲桌面,輕微的叩指聲響,聽不出什麼韻律。
  
  片刻之後,徐鳳年驟然感到一股窒息,喉嚨湧出一股鮮血,趕緊斷開跟朱袍陰物的神意牽連,這才逐漸恢復清明,徐鳳年苦笑道:“很像是人貓韓生宣的指玄。你真是什麼都拿手啊。”
  
  洛陽伸出手指在盛酒的茶杯中蘸了蘸,用小篆在桌面上寫下洛陽兩字。徐鳳年笑道:“我知道,大秦王朝一統天下後國都改名洛陽。”
  
  洛陽嘴角翹起,一臉不加掩飾的譏諷,開口問道:“你真的知道?”
  
  徐鳳年被這個白癡問題給問得無言以對,可眼前這個女魔頭跟新武評天下第二拓跋菩薩鬥過,跟第三的新劍神鄧太阿斗過,把原先的第四洪敬岩硬生生拖拽下去,今天又跟劉松濤硬碰硬鬥過,以後估計少不了還要跟武帝城那只老王八也鬥上一鬥,當今武評上的十人,難不成都要被她揍一遍才甘休?這得是多霸氣的瘋子?徐鳳年心中哀歎一聲,怎麼偏偏在北莽就遇上了她,想當年城頭上那個純真的黃寶妝到哪兒去了?
  
  徐鳳年說出了最近猜想最多的一個疑惑,“逐鹿山出現在秦末,古語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難道這個後世演化成魔教的逐鹿山,跟北莽公主墳一樣都是大秦的餘孽?”
  
  洛陽放肆大笑,“餘孽,這個點評真是一針見血!”
  
  徐鳳年很沒有誠意地陪著笑出聲,洛陽懶得理睬,一語道破天機,“劉松濤當初並沒有被龍虎山借用數代祖師爺之天力讖語釘殺于龍池,而是去了爛陀山削髮為僧,一躲就是將近百年,當年慘事都該放下才對,照理說早已可以放下屠刀即身證佛,去西天佛國佔據一席之地,不知為何會走火入魔,這一路東行,半佛半魔,完全是脫韁野馬,不合情理。以戒律嚴苛著稱於世的爛陀山放之任之,中原佛頭李當心也沒有全力阻攔,更是有悖常理。不是僧人的劉松濤所求,或者說爛陀山所謀,可能會殊途同歸。”
  
  徐鳳年試探性問道:“你跟我說這個,是還想著拉我去逐鹿山?”
  
  洛陽不承認不否認,打啞謎。
  
  徐鳳年坦誠相對,“只要你不急著殺我就行。”
  
  洛陽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玩味道:“你連春秋三大魔頭之一的韓貂寺都能殺,會缺我這麼一個?有一就有二,以你的涼薄性情,既然在黃河上結仇,不殺了我,接下來多半睡不好覺。”
  
  徐鳳年一邊倒酒一邊笑道:“殺人貓那是僥倖,沒有吃劍老祖宗隋斜谷的借劍,就是我反過來被韓貂寺宰掉。殺你這種全天下坐四望三的神仙?我吃飽了撐著啊,只要你別跟我算舊賬,說實話,我就算去逐鹿山當個掛名的王侯也無所謂,但是事先說好,我絕不會攙和西楚複國,我對曹長卿是真心佩服,可一事歸一事,我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都沒拿捏妥當,沒那野心和本事去逐鹿天下……”
  
  洛陽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雙指旋轉瓷杯,冷笑道:“劉松濤有句話說得對。”
  
  酒尚溫熱,氣氛則已是冷得不能再冷。
  
  徐鳳年見她不願多說,悄悄喝過了幾杯酒後,跟掌櫃的付過銀錢就離開尖雪茶樓。
  
  洛陽沒有阻攔,又伸手蘸了蘸酒水,在桌面上寫下兩個字。
  
  秦。
  
  徐。
  
  洛陽平靜說道:“原來都是三人禾啊。他什麼都不知道,她什麼都知道,本來不是這樣的。”
  
  這個魔頭做出了一個誰都猜想不到的動作,她將下巴擱在桌面上,閉上眼睛,仿佛一個疲倦至極的尋常女子,久久沒能等到心儀之人歸鄉。
yu274862 發表於 2013-10-30 10:05
賀新涼第六十三章風雪歸人
    
  風雪夜歸人。徐鳳年站在門口,鋪滿青石板的小街上不見行人,捧手呵了一口氣,都是酒氣。看到徐鳳年安然無恙從尖雪茶樓走出,已是北涼騎軍統領的袁左宗如釋重負,兩人相視一笑。少年戊駕車駛來,徐鳳年跟袁左宗坐入馬車,還得趕在夜禁閉門之前出城,這次匆匆忙忙趕來觀戰,沒有後顧之憂,顧大祖黃裳等人已經在褚祿山安排下秘密趕赴北涼,據說那座採石山幾乎拔地而起,只留下一些關係不深的清客散人,這幫人算是有幸鳩占鵲巢,至於徐瞻周親滸等人的去留,徐鳳年沒有上心,倒是那個少年李懷耳,聽說執意要跟黃裳一起北奔,要去北涼瞧一瞧邊塞風光,家有雙親才不遠遊,既然雙親已是不在人世,這個少年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了,徐鳳年也不攔著。馬車中,袁左宗欲言又止,徐鳳年如今不跟袁二哥見外,竹筒倒豆子,將大致狀況說了一遍,袁左宗聽完以後嘖嘖稱奇,沒想到劉松濤的身份如此驚世駭俗,不光是魔教上任教主,還是爛陀山上本該成就佛陀境界的高僧,魔佛一念生滅之間,在劉松濤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佐證。不過更讓袁左宗詫異的還是白衣洛陽,北莽第一的大魔頭,跑來離陽江湖當了逐鹿山第十任教主,結果鬧出一場九十之爭,真是世事難料。徐鳳年掀起簾子,遠遠望了一眼風雪中的茶樓,苦笑道:“你怎麼天天被人一劍穿心。換了別人,哪能坐下來與人喝酒,早就痛不欲生地躲起來療傷了。也就是你,無愧洛陽二字。”
  
  徐鳳年重複了洛陽二字,呢喃道:“大秦王朝在鼎盛時,那位被譽為千古一帝的男人不顧非議,硬是將國都改名洛陽,後世都說有違天理,此舉埋下了大秦三世而亡的伏筆。此後更是為了一個名字沒有載入史冊的狐媚女子,點燃了一千八百座烽燧狼煙,更是被視為昏聵至極,真不知道怎樣傾國傾城的女子,才能讓大秦皇帝如此行事。一個女子陪著他打下天下,另一個女子葬送了天下,如果我生在八百年前,真想當面問一問那個秦帝,新歡舊愛,到底更鍾情哪個一些。”
  
  袁左宗一笑置之,沒有搭腔。與盧升象這類春秋名將並肩齊名的袁白熊,此生不曾傳出有任何一個被他思慕的女子,似乎從未為情所困。窗外有隼撲簾,徐鳳年笑著掀起簾子,從隼爪上解下細狹竹節,讓這頭涼隼展翅離去,看完密信,憂心忡忡皺眉道:“王小屏不知怎麼回事,跟劉松濤對上了,互換了一劍,這位道門符劍第一人好像受傷不輕,不過好在劉松濤沒有下死手,反而擄走王小屏一起東行。我不覺得這是惺惺相惜,就算暫時是如此,劉松濤瘋瘋癲癲,武當山好不容易在騎牛的之後出了個王小屏,說不定就斷在劉松濤手上。可我怎麼攔?”
  
  袁左宗搖頭道:“攔不住,也不用攔。劍癡王小屏是生是死,自有天數。一個瘋一個癡,說不定就是一場命裡有時終須有的際遇。李淳罡老前輩有鄧太阿接過劍,百年前便悄然躋身陸地劍仙的劉松濤,說不定也想有一位江湖新人接過他的劍。說實話,袁某人當年也就是因為軍陣廝殺適宜用刀不宜用劍,否則說不定如今也會是一名三腳貓功夫的劍客了,劍道之所以能屹立江湖千年而不倒,獨樹一幟,可以自立門戶去跟三教聖人爭高低,確實有它自身的獨到魅力,殿下,你不練劍,可惜了。”
  
  徐鳳年自嘲道:“練劍最是不能分心,我是根本不敢練啊,萬一半途而廢,還不得被人罵死和笑死。”
  
  袁左宗不再言語,這類涉及情感的私事,他不願攙和,北涼英才武將層出不窮,恐怕就數他袁白熊最為不懂結黨營私,這一點別說鐘洪武燕文鸞兩位多年培植嫡系的功勳老將,就算是北涼四牙都不敢跟袁左宗比拼誰更孑然一身。但越是如此,袁左宗當初隻身一人去接手鐘洪武的騎軍,竟然沒有一人膽敢造次生亂,徐北枳和陳錫亮兩人給鐘洪武設的套,無形中就落了空,卸甲歸田的鐘洪武出乎尋常的安分守己,這讓徐鳳年哭笑不得,只能暗歎一句袁二哥實在太過陽謀霸氣,而褚祿山擔任整個北涼道僅在節度使和經略使之下的北涼都護,大權在握,據說私底下不少人開始蠢蠢欲動,這大概能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清涼山隱約成為李義山之後首席幕僚的陳錫亮,最近跟褚祿山就有幾場不深不淺的應酬,而豪閥出身落魄異鄉的徐北枳則截然相反,跟許多寒士交好。一尾家鯉,一尾野鯉,暗中較勁誰更率先跳過龍門嗎?
  
  徐鳳年摸了摸額頭,清官難斷家務事,頭疼。抬手時,袁左宗瞥見幾縷紅繩如鮮活赤蛇縈繞殿下手臂,緩緩遊移,袁左宗會心一笑。
  
  落雪亂如絮,簾子外頭少年戊在哼唱那首早已傳遍大江南北的無用歌,就是跑調得厲害。
  
  ————
  
  上陰學宮蔚然深秀,但是許多人可能都不知道綿延千年的學宮竟然始終是私學,歷代掌控上陰學宮轄境的君王,不論雄才大略的明主還是不思進取的昏君,都不曾試圖插手上陰學宮,也許有過一些小動作,到底都沒有成功,上陰學宮一直游離廟堂之外,被譽為學宮只要尚存一樓一書一人,便是中原文脈不斷。哪怕大秦之後唯一統一中原的離陽王朝,對於上陰學宮一樣以禮相待,雖說都是虛禮,不耽誤背後扶植國子監和姚家家學與上陰學宮抗衡,希冀打造出三足鼎立的士林格局,但明面上,還是給了上陰學宮許多特賜恩典,像那位不幸暴斃的皇子趙楷就曾在學宮內拜師求學,當世學宮大祭酒也貴為半個帝師,如今哪怕朝廷開科舉取士,國子監分流去不少讀書種子,上陰學宮仍然是當之無愧的文壇執牛耳者。
  
  這兩年學宮新來了個女祭酒,講學音律,學子們都喜歡尊稱為魚先生,為其趨之若鶩,學宮祭酒多達數百人,但一半都在閉門造車鑽研家學私學,只有大約一百六十人位稷上先生配得上先生一詞,開壇講學,術業有專攻,這期間又有許多先生授課門可羅雀,被眾多稷下學子偷偷取笑不過貓狗兩三隻,只是對牛彈琴的勾當。魚先生卻不一樣,精于音律,傳道授業深入淺出,並非是那沽名釣譽的兩腳書櫃,相傳她爹便是上陰學宮出身的棟樑之才,娘親更是西楚先帝推崇備至的女子劍侍,西楚覆滅,身世淒涼的女子托庇于學宮,情理之中,加上她又是這般清水芙蓉的才貌俱佳,自然而然讓人敬佩其學識,愛慕其姿容,憐憫其家世,這兩年不知多少學子為她朝思暮想,如癡如醉。
  
  一場婉婉約約的新雪不約而至,雪花不大,怯怯柔柔,比起初冬那場氣勢磅礴的鵝毛大雪,就顯得可人許多。今天魚先生說是要賞雪,停課一天,這讓慕名而往的學子們大失所望。學宮依山而建,有三座湖,各自獨立,不曾相通,大先生徐渭熊那棟小樓毗鄰的蓮湖向來如同禁地,人去樓空之後,更是無人問津,仗膽湖湖畔系滿小舟,密密麻麻,以供士子學生乘舟泛湖,在小舟上架爐煮酒賞雪,自是一樁不亦快哉的樂事,只是小舟一多,如同棋盤下至收官,棋子繁多星羅密佈,美事就沒預想中那般妙不可言了,另外一座小巧玲瓏的佛掌湖,冷清寥寥,緣於此湖為私人擁有,就算錢囊鼓脹的世家學子,也是有銀子買豬頭沒本事進廟燒香,只能遙遙望湖興歎,佛掌湖離岸百丈內,閒雜人等都不可擅入,這會兒湖邊涼亭內坐著個捧白貓的腴豔女子,姿容生得狐媚妖嬈,氣質卻是冷漠疏離,愈發讓人心生征服的念頭,女子裹了一件價值千金的白狐裘,略顯臃腫的白貓懶洋洋窩在她胸前狐裘內,打了個哈欠,惹人喜愛。
  
  亭子內外有七八個稚子孩童在嬉戲打鬧,都在學宮定居授業多年的稷上先生們的孩子,佛掌湖的主人對於這些天真爛漫的孩子,網開一面,從不拒絕他們臨湖玩樂。對於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佛掌湖主人,有過諸多揣測,有說是被南唐皇室遺老重金購置,有說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的祖業,更有說是大秦後人的私產,眾說紛紜,至於為何取名古怪的佛掌湖,也有許多讓人津津有味的考據,五花八門,幾乎自成一學。抱貓的白狐裘女子眉目冷淡,驀然嫣然一笑,她看到一個紮羊角丫兒的小女孩,似乎打雪仗時給一個手勁大的男孩打中了臉,一怒之下,就沖上前去,對著那個原本得意大笑的同齡人就是一腿掃去,青梅竹馬長大的男孩給直接掀翻在地上,羊角丫兒女孩猶然不解氣,見他掙扎著起身,一巴掌又給打翻在地,男孩兒一愣之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女孩叉腰而立,氣勢洶洶環顧四周,大有本女俠天下無敵好寂寞的氣概。
  
  亭中女子眼神迷離輕聲笑道:“真是寂寞啊。”
  
  涼亭外響起一個天生能給女子溫暖感覺的舒服嗓音,“魚先生也會寂寞?”
  
  女子揉著白貓腦袋,皺了皺眉頭,轉頭時已經斂去笑意,看到一張並不陌生的俊雅臉龐,齊神策,是一個父輩給名字取得極大的年輕男子,舊西楚人氏,爺爺齊渡海是西楚國師孫希濟的得意門生,齊神策的父親在公主墳一戰中,幾乎讓袁左宗全軍覆沒,可惜那一戰有勝之不武的嫌疑,在整個棋局全盤上仍是拖累了西楚大勢,之後在西壘壁一戰,這名武將陷陣戰死,馬死下馬戰,身受十數北涼刀,算是將功補過,雖死猶榮。在上陰學宮,西楚遺孤本就高人一等,齊神策如此顯赫又悲壯的家世,本身又不負家學,年少時便被孫希濟親口稱讚為神童,上陰學宮都知道他對同出西楚的魚大家是志在必得,大多也都樂見其成。
  
  狐裘女子禮節性一笑,便不作聲,齊神策笑著走入涼亭,沒有擅自坐下,斜靠亭柱,嘴角噙笑,非禮勿視,事先沒有停留在女子身上,而是舉目望湖,落在尋常大家閨秀眼中,十成十的風流不羈。
  
  佛掌湖邊上豎有一塊古碑,是那大秦小篆,一名悄悄進入上陰學宮的白頭年輕人就蹲在碑前,伸手擦去積雪,露出歲月斑駁的十個字:如來佛手掌,五指是五嶽。
  
  孩子們大多性子活潑跳脫,手腳和眼光都閒不住,一下子就發現這個陌生人,那個拳打腳踢了男童的女俠羊角丫兒一馬當先就跑過去,身後跟著幾個玩伴給她搖旗呐喊,白頭白衣的年輕人恰好站起身伸懶腰,兩兩對視,大眼瞪小眼,小丫頭片子眼神警惕,惡狠狠問道:“你是誰,憑什麼來佛掌湖?!”
  
  涼亭這邊,也看到那幅場景,齊神策無奈搖頭,覺得那個身材修長的陌生男子實在是無賴了,不知說了什麼,竟然讓身前小女孩氣惱得拳打腳踢,而那人便彎腰伸出一手抵住羊角丫兒的腦袋。
  
  這般孩子氣的年輕人,就算白了頭,能成甚大事?
  
  結果那王八蛋的大聲喊話讓溫文爾雅的齊神策幾乎氣得七竅生煙。
  
  “魚幼薇,咱們孩子怎麼一眨眼就這麼大了?這孩子問我是誰,我說是她爹,她就打我。你怎麼教的孩子!”
yu274862 發表於 2013-10-30 10:10
賀新涼第六十四章好
    
  齊神策若是那種一氣之下自毀斯文的人物,也就沒辦法在上陰學宮享譽盛名了,齊家子弟在西楚做武將,衝鋒陷陣悍不畏死,為文臣,運轉如意,搖身一變,就成了唾面自乾的好好先生,這也恐怕也是齊家當年能在西楚皇朝長盛不衰的秘訣,齊神策面如冠玉,腰間懸一柄長劍,書生挎劍是學宮常態,更有甚者,還有分明手無縛雞之力還要背一柄大斧的滑稽學子,上陰學宮對此素來寬鬆,只要別拎兵器傷人,哪怕一口氣攜帶十八般兵器也不阻攔,但大體而言,稷下學士仍是以佩劍居多。齊神策眼見那名男子緩緩走來,一路上羊角丫兒小姑娘懷恨在心,不停捏雪球砸在他身上,這傢伙也不惱火,任由一顆顆結實雪球在身上碎開,臨近涼亭,伸手拍去滿身積雪碎屑,晃了晃腦袋,靴子在臺階棱角上刮了刮,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無賴貨色,羊角丫兒猶自碎碎念,亭外積雪漸厚,被她賣力滾出一個得雙手捧住的碩大雪球,想要給這個可惡的浪蕩子致命一擊,可跑得太急,雪球太沉,臺階積雪滑腳,一個踉蹌就要摔在臺階上,背對小姑娘的白頭年輕人向後輕巧伸出一腳,踮在她額頭,止住她前撲勢頭,小姑娘自覺在玩伴眼前失了臉面,捧住這傢伙的腿就狠狠一口咬下去,他跳著轉身,彎腰擰住她的耳朵,一大一小僵持不下,比拼耐力,兩人用眼神討價還價是他先鬆手還是她先松嘴,羊角丫兒畢竟是個吃不住生疼的小姑娘,淚眼汪汪,先投降,仍是給那光長歲數不長品德的無賴在紅撲撲臉蛋上擰了一把,小丫頭傷心欲絕,哭得好似給採花賊汙了清白,給天然媚意的狐裘女子放下白貓,站起身摟過懷中才好受幾分。
  
  齊神策心中哀歎,自己跟這類鄉野村夫般的貨色爭風吃醋,也太可笑了。只是心中還是有些氣憤此人的言語無禮,齊神策平靜問道:“滿口胡謅汙人名節,大丈夫所為?”
  
  不料那混帳笑眯眯開口就傷人,“我一隻手就能打你這種文雅君子五百個。你說我是不是大丈夫?”
  
  魚幼薇懷中羊角丫兒雖然把這傢伙當做今天的生死大敵,可有仇報仇,她對齊神策這個長得人模狗樣的傢伙也沒好印象,家裡雙雙是稷上先生的爹娘就時常私下腹誹,看不慣他一味崇古故作清高的做派,耳濡目染之下,小姑娘就把齊神策劃入娘娘腔一列,聽到那個陌生人讓齊神策吃癟,立即就捧場地嘿嘿笑出聲,偷偷豎起大拇指,不言而喻,咱們仇家歸仇家,可你如果真敢動手教訓姓齊的,本女俠肯定幫你拍手叫好。
  
  齊神策灑然一笑,“匹夫一怒,也無非是敵我一方血濺當場,這種快意恩仇,對國事天下事皆是於事無補。”
  
  那人仍是潑皮無賴的粗俗言語,“亭中就咱們兩個爺們,老子一巴掌拍斷你三條腿,還談什麼運籌帷幄千里之外。”
  
  羊角丫兒抬起頭輕聲問道:“魚姐姐,三條腿蛤蟆我倒是聽說過,怎麼還有三條腿的男人?”
  
  魚幼薇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搖頭不語。
  
  齊神策一根手指悄悄抹過劍柄,溫顏笑道:“這位公子果真能一隻手打我五百個齊神策?”
  
  那人面露凝重,沉聲問道:“你就是齊神策?”
  
  不與魚幼薇對視的齊神策嘴角翹起,終於展露出豪閥王孫那股子與生俱來的倨傲,在外人面前要保持聖人教誨的君子風度,在眼前這個草包面前要是只有溫良恭儉讓,說不定還要被繼續挑釁下去,齊神策一向擅長對症下藥,知道這種根基飄搖的半桶水子弟,有些小錢小權就目中無人,只知道欺軟怕硬,不吃過疼就不長記性。齊神策能夠在上陰學宮如魚得水,跟許多稷上先生都成為忘年交,除了他自身才學深厚之外,齊家在西楚大廈傾覆後仍然“野草”叢生茂盛如故,更是關鍵所在,世族之根本,在於迎風不倒,任你王朝興亡榮衰,我自做我自家學問,皇帝君王們還得每每禮賢下士,春秋十大豪閥大半凋零,在於太過樹大招風,在於徐驍那個瘸子人屠太過狠辣,齊家這類離頂尖豪閥恰巧還差一兩線的華腴世族,就要得天獨厚許多,既當不成出林鳥,也不會被新王朝忽視小覷。齊神策有自知之明,你們心底可以不當我一回事,嫉妒一句我齊神策裝腔作勢,可萬萬不敢不把我背後的齊家當一根蔥。
  
  不曾想那傢伙才一本正經說話,就立即破功,“叫齊神策啊?第一次聽說。名字挺好,人不行。”
  
  羊角丫兒原本以為又是一個趨炎附勢的,正大失所望呢,聽到這話,忍不住捧腹大笑,唯恐天下不亂,嬌小身軀在魚幼薇懷裡歡快打滾。
  
  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齊神策在心儀女子眼皮子底下三番五次被羞辱,書生下廚斯文掃地,手指彈劍,冷笑道:“有沒有聽說過齊神策不重要,腰間佩劍名玲瓏,出自東越劍池,薄有名聲,不知這位公子有沒有聽說?”
  
  那人破天荒斂去玩世不恭的神態,輕聲笑道:“李淳罡的木馬牛,黃陣圖的黃廬,吳家劍塚的素王,盧白頡的霸秀,都聽說過。玲瓏?身段玲瓏的女子,見過很多,摸過不少。”
  
  齊神策氣極反笑,不打算口舌之爭,直接玲瓏出鞘拾掇拾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就在此時,被稷下學士尊稱魚先生的狐裘女子歎氣道:“別玩了。”
  
  齊神策一頭霧水之時,始終對他不冷不熱的魚幼薇輕聲說道:“齊公子,勸你別出劍,省得自取其辱。”
  
  這回輪到居高臨下的齊神策如臨大敵,家世薰陶,察言觀色只是入門功夫,早就修煉得比一身不俗劍術還來得爐火純青,身後魚先生明明知道他齊神策的劍法,在上陰學宮年輕一輩中無疑是佼佼者,仍是用了自取其辱四字,猶如大槌撞鐘,讓齊神策暈暈乎乎,爭強鬥勝之心散去大半,當務之急是找個臺階離開涼亭,人情世故裡的臺階,可比腳邊不遠處實打實的涼亭臺階難找百倍。好在那白頭年輕人微笑道:“人和劍都不咋的,但眼光不錯,不過奉勸一句,以後離魚幼薇遠點,我就不跟齊家計較了。”
  
  說完這句話,這人就擦肩而過,兩根手指拎起那只在上陰學宮比玲瓏劍還來得出名的武媚娘,惡作劇地丟出涼亭,白貓滾白雪,這一幕看得人目瞪口呆,偏偏對心愛白貓極為寵溺的魚幼薇只是幽怨一瞪眼,沒有出聲斥責。齊神策不得不自己給自己找了臺階,撂下一句不鹹不淡的話,“公子既然連齊家都不放在眼裡,那我拭目以待。”
  
  羊角丫兒愣愣看向這個無法無天的登徒子,徑直坐在了魚姐姐身邊,朝自己笑道:“這位拳法淩厲腿法無雙的女俠,懇請讓我跟你姐姐說幾句話,行不行?”
  
  小姑娘歪著腦袋想了想,離開魚幼薇溫暖懷抱,小手使勁一揮,如同將軍揮斥方遒,蹦蹦跳跳離開涼亭,“准了。”
  
  離了亭子,一堆小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便是那個被小女俠一腿掃地的孩童,也不記仇,屁顛屁顛跑來蹲在一起,看到她生氣,裝傻呵呵一笑,羊角丫兒一臉凶相冷哼一聲撇過頭,嘴角翹起微微笑。
  
  一個把齊神策視作長大後非他不嫁的小女孩怯生生打抱不平:“那個傢伙是誰呀,怎麼那般無禮,齊公子肯定是不願跟他一般見識,否則以齊公子的劍術,一劍就挑落到佛掌湖啦。”
  
  羊角丫兒白眼教訓道:“沒聽說魚姐姐說齊神策出劍是自取其辱嗎,你這個小花癡,早跟你說齊神策是繡花枕頭,你喜歡他作甚,他那些詩詞也就是狐朋狗友鼓吹出來的玩意兒,當初蓮湖邊上的徐大家都評點過一文不值了。”
  
  小女孩氣鼓鼓,卻也不敢反駁。
  
  似乎早早老于世道的羊角丫兒嘖嘖道:“雖說那個白頭跟我結下大仇,遲早有一天要被我一頓痛打,可我這會兒還是很服氣的,他可是放話說不跟齊家不計較,而不是跟齊神策不計較,你們聽聽,多爺們!”
  
  一個憨憨的小胖墩兒納悶道:“不都一樣嗎?”
  
  “你爹學問忒大,怎生了你這麼個一天到晚就知道貪嘴偷食的呆頭鵝。”老氣橫秋的羊角丫兒一拳砸過去,小胖墩一屁股坐在雪地裡,眼眶濕潤,想哭又不敢哭。
  
  悶了半天,小胖墩哭腔道:“我今年也做過詩了!”
  
  在古風古意的上陰學宮,這些個大儒文豪的孩子,要是十歲之前都沒能作詩幾首,那可是要被笑話的。
  
  羊角丫兒撇嘴道:“狗屁不通,那也叫詩?”
  
  小胖墩擦著眼淚小跑回家,去跟爹娘哭訴。
  
  羊角丫兒譏笑道:“看吧看吧,跟那個齊神策是一路貨色,鬥嘴不過,也打不過,就喜歡找長輩搬救兵。”
  
  其餘孩子都面面相覷,無話可說。
  
  亭中。
  
  魚幼薇看著他,不說話。
  
  春神湖離別後相逢,徐鳳年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正兒八經開口第一句話就極其大煞風景,遞給在上陰學宮為人師的魚大家,“上陰學宮有個叫劉文豹的老儒生,給了我一些名字,你看有沒有熟識的,我不是很信得過劉文豹的點評,如果有,你給說說看,如果跟劉文豹說得八九不離十,那這些人我都要按圖索驥地來一次先禮後兵,甭管是千里馬還是百里驢十裡犬,先弄去北涼再說。不過既然劉文豹點了他們將,估計都是有些墨水學識的鬱鬱不得志之輩,也樂得去北涼撈個官當當,大祭酒那邊,你去說一聲,要是拉不下臉面,也沒關係,我稍後自己找上門去。”
  
  魚幼薇平淡問道:“說完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轉過頭,冷冷清清說道:“那世子殿下可以走了。”
  
  徐鳳年沉默了一炷香功夫,說了一個好字,輕輕起身走出涼亭。
  
  飛雪壓肩,白不過白頭。
xox 發表於 2013-11-1 10:03
賀新涼第六十五章胃口

  
  上陰學宮有座功德林,非禮勿視非禮勿往,唯有稷上先生可以進入,徐鳳年鑽研過學宮的地理輿圖,駕輕就熟,本以為一路上會受到阻攔,少不得一番波折,可當他進入碑林,天地孤寂只剩飛雪,他的足跡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坑,隨即被連綿雪花覆蓋。

之前他去了趟二姐求學居住的蓮湖小樓,小坐片刻,亦是沒有人出面指手畫腳。徐鳳年走入記載先人聖賢功德的碑林,石碑大小不一,碑上銘文多為墓誌銘,只是墳卻往往不在碑後,碑林就像一部另類的青史,一=頁頁安靜豎立在上陰學宮後山。

徐鳳年在一座格外纖小的石碑前面蹲下,拿袖子擦去積雪,碑上墓誌銘字跡有大秦之前玉箸體的丰韻,徐鳳年抬頭看了眼簌簌落的雪絮,挑了身邊一座相對雄偉的石碑背靠而坐,不知過了多久,睜眼望去,一個披蓑衣的嬌小身影的蹣跚而來,手臂挽了一隻覆有棉布的竹籃,走得艱辛吃力,途徑徐鳳年身邊,才要蹲下,好似瞧見一雙黑眼珠子懸在空中,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徐鳳年站起身抖去滿身積雪,一臉歉意,伸手去把不打不相識的羊角丫兒拉起身,他本以為小姑娘會這麼徑直走過去,不曾想她恰巧就在這座石碑前停下,讓她受了一場虛驚,羊角丫兒拍了拍胸脯,瞪了一眼神出鬼沒的白頭仇家,徐鳳年一經詢問,才知道無巧不成書,小姑娘姓歐陽,祖籍瀧岡,身後碑銘是她爹所作的一篇祭文,徐渭熊每每讀之都淚下,徐鳳年本以為是文辭如何超然脫俗,讀後才知道有如一封家書,有如家長里短的嘮叨瑣碎,初時並無感觸,只覺得質樸平白,讀過一遍便拋之腦後。如今及冠之後,遭逢變故,這會兒幫小姑娘擦去雪屑,回頭再讀祭文,竟是抿起嘴角,不敢讓那個小姑娘看到臉龐。

她還是天真爛漫的歲月,祖輩逝世,她還未出生,自然沒有太多切身感受的痛感,在學宮長大,又是無憂無慮,她放下籃子後,就自顧自碎碎念,徐鳳年才知道今天是她爺爺的祭日,此地確是一座墳墓,只是爹娘遠行,就叮囑交代了她今日來上墳,不了一場不期而至的降雪,讓小姑娘吃了大苦頭,這一路上罵了老天爺無數遍。

小姑娘好不容易逮住一個能說話的傢伙,對著墓碑輕聲道:“我最佩服的徐先生曾說過我爹的祭文通篇出自肺腑,沒有一個字刻意腴墓,是頂好的祭文,我也不太懂這些,只覺得爹寫得簡致恬淡,就跟他教書授業一般,總是說不出大道理,這麼多年在學宮裡也沒教出幾個拿得出手的得意門生,要不是徐大家替他說了句好話,前些年家裡都要揭不開鍋啦。我娘裝嫁妝的那個盒子,也越來空,我小時候還能趁爹娘不在,偷偷在頭上別滿簪子玉釵,這會兒不行啦。”
  
  徐鳳年柔聲笑道:“你這會也還是小時候。”
  
  姓歐陽的羊角丫兒白了一眼,“你這人有些時候嘴毒,跟吃了青蛇蜈蚣蠍子似的,能把咱們學宮的齊大公子都氣得七竅生煙,但也嘴笨,哪能這麼跟女子說話,我看呀,你肯定在魚姐姐那邊沒討到好,是不是?”
  
  蹲著的徐鳳年雙手插袖橫在胸口,微笑道:“我吃了青蛇蜈蚣,你吃了烏鴉?”
  
  小姑娘聰慧,揚起拳頭,故作兇神惡煞模樣,“你才烏鴉嘴!”
  
  徐鳳年笑眯起眼,這一瞬,便顯得眼眸狹長而靈性,整張俊美臉龐都洋溢著暖意,很難想像這就是當年那個陰柔戾氣十足的北涼頭號紈絝。公門修行最是能夠歷練一個人的眼力道行,當別人削尖腦袋想要跳進官場染缸,徐鳳年早已在缸子裡看遍了光怪陸離的好戲。身旁羊角丫兒雖然行事如同女俠,像個孩子王,可衣衫單薄,此時身上所披過於寬鬆的蓑衣更是破敗,家境顯然比不得佛掌湖邊上的同齡人,再過個五六年,孩子們知曉了世上那些軟刀子的厲害,恐怕就要反過來被當初兩小無猜的玩伴所欺負。上陰學宮雖自古便是做學問的聖地,可既然百家爭鳴,必有紛爭,例如春秋大亂時兵家尤為鼎盛,哪怕是濫竽充數之輩,都能紛紛被春秋諸國當成可以挽狂瀾於既倒的雄才搶走,不過當時這波盲目哄搶,倒也還真被幾國給撿漏幾次。如今天下大定,書生救國的場景,早已不復當年盛況,稷上先生和稷下學子大多蟄伏,難免糾纏於柴米油鹽和蠅營狗苟,劉文豹舉薦十數人,勢單力薄,大多如此,抑鬱不得志,蹉跎複蹉跎而已。
  
  羊角丫兒提起籃子問道:“你跟不跟我走?”
  
  徐鳳年搖了搖頭,“就要離開學宮了。”
  
  她皺了皺已經有一對柳葉雛形的精緻眉頭,低頭看了眼竹籃,窮孩子早當家,籃子裡的祭祖食物不能浪費了,可她胃口小,雖說冬天不易壞,畢竟餐餐溫熱,也就壞了味道,當然主要是她覺得一個人返身走這一兩裡路,委實無趣,歸程有個說話的伴兒,總好過一個人淒淒涼涼的。徐鳳年笑了笑,“你要是不介意我蹭頓白食,我就跟你走。”
  
  羊角丫兒大將風度地打了個響指,還是那句俏皮口頭禪:“准了。”
  
  風雪歸路,羊角丫兒腳上踩了一雙質地織工俱是不錯的蠻錦靴子,只是多年不換,緞面綢子就磨損得經不起風雨,從家中走到這座道德林,已是幾乎浸透,小姑娘正懊惱方才下廚匆忙,出門時忘了換鞋,既心疼又自責,不過想到即將過年,娘親允諾正月裡會給她買一雙新鞋子,就有些期待。徐鳳年接過了竹籃子,讓她走在自己身後,在碑林冷不丁撿到一個大活人,小姑娘興致頗高,也沒有交淺言深的忌諱,自報家門之餘,都說了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說她爺爺是兩袖清風的舊北漢大文豪,做得一手錦繡文章,只是在國滅前夕,在廟堂上給一個姓徐的大將軍說了幾句公道話,就被罷官,還差點砍了頭,到了學宮,講授王霸義利,也被排擠,她爹接過家學衣缽,亦是家徒四壁。小姑娘不怕自揭其短,徐鳳年跟她到了與幾位稷上先生共居的兩進小院,其餘幾位學宮祭酒大多窗紙也透著股喜慶,唯獨她家門前只有搭了一架葡萄,入冬之後不見綠意,只留藤枝,更顯慘澹,小姑娘倒是安貧樂道,估計是隨了爹娘的性子,走過葡萄架時抬頭笑道:“你來的不是時候,夏天才好,摘下兩三串,去佛掌湖裡擱上一個時辰,好吃得天上仙桃也比不了,就是晚上招蚊子,一家人乘涼的時候,我爹總讓我給他搖扇子趕蚊子,我不大樂意的。”
  
  裡屋兩間,外頭狹廊辟出一座小灶房,羊角丫兒換了雙靴子,架起火爐,把濕透的靴子放在火爐邊上,然後就去揭鍋溫熱食物,讓徐鳳年自便,他拎了條小板凳坐在門口,眼角餘光可以看到小姑娘的“閨房”一角,小桌小櫃,簡陋潔淨。

  天漸暮色,只是雪地映照,比往常要明亮幾分,院子裡其餘幾家都房門緊閉遮擋風雪,徐鳳年正在打量時,吱呀一聲,對門打開,跑出那個先前在湖邊被羊角丫兒撂翻在地的稚童,唇紅齒白,長大以後多半會個是風骨清雅的俊俏書生,小男孩兒不記仇,本來想著吃過飯,就跑去對門找青梅竹馬的女孩,哪怕不說話,甚至要冒著被她揍的風險,只要看幾眼也好。可當孩子看到那個在亭子裡惹惱了齊公子的陌生人,就有些怯意,站在門口,進退失據。一位手捧古卷輕聲默念的中年男子不知怎麼來到門口,順著兒子的視線看見了坐在小板凳上的徐鳳年,略作思量,握書一手負後,瀟灑跨過門檻,臨近歐陽家的房門,笑道:“小木魚,家裡來客人了?”
  
  文雅男子客氣說話間,跟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徐鳳年也站起身,不失禮節稱呼道:“見過稷上先生。”
  
  這個說法中規中矩,好處在於怎麼都不會差錯,朝野上下都笑言學宮裡掃地打雜的,到了外邊,都能被尊稱先生。綽號小木魚的羊角丫兒從灶房探出小腦袋,笑呵呵道:“秦叔叔好。”
  
  客套寒暄幾句,姓秦的先生就轉身離去,關門時聲響略大了一些。羊角丫兒這才哼哼道:“這傢伙幾乎算是齊神策的御用幫閒,隔三岔五就互贈詩詞,學識是有幾分的,風骨是沒有半點的。這些年掙到不少潤筆,三天兩頭跑我家來說要搬走了,嘴上說是遠近不如近鄰,如何如何不捨得,可每次說來說去,都會說到住得私宅跟王大祭酒離得不遠,嘿,是跟我爹娘炫耀他的家底厚實哩。”
  
  徐鳳年拿過飯碗,細嚼慢嚥,抬頭跟站著吃飯的小閨女笑道:“要見得別人好。”
  
  小姑娘白眼道:“就你大道理多。”
  
  徐鳳年一個驀然轉折,壞笑說道:“不過詩詞相和一事,如今除了離別贈友,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文人騷客跟青樓名妓了,也不知道你這個秦叔叔跟齊大公子是誰嫖誰。”
  
  羊角丫兒聽得小臉蛋一紅,不過眼眸子泛著由衷歡喜,笑道““你真損。”
  
  吃過了飯食,小姑娘很不淑女地拍拍圓滾肚子打了個飽嗝,徐鳳年接過碗筷就要去灶房,羊角丫兒一臉看神仙鬼怪的震驚表情,雙手端碗拿筷的徐鳳年笑道:“君子才遠庖廚,你覺得我像嗎?”
  
  小丫頭一臉沉痛道:“魚姐姐遇見你,真是遇人不淑。”
  
  徐鳳年笑道:“是啊。”
  
  慢悠悠洗過了碗筷,徐鳳年拿袖子當抹布擦乾手,小姑娘坐在火爐邊上托著腮幫發呆,徐鳳年還是坐在那條小板凳上,小姑娘瞥了眼門外的飛雪綿密,無奈歎氣道:“要是沒下雪,晚上就能數星星了。我能數到一千多,厲害不厲害?”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厲害。”
  
  羊角丫兒撇嘴道:“沒誠意。”
  
  徐鳳年跟著她一起望向門外,一起沉默不語,許久後輕聲道:“小時候聽大人說,晚上的星空,就是一隻停滿螢火蟲的大燈籠。”
  
  小姑娘嘿嘿笑道:“我夏天見著螢火蟲都是見一隻撲殺一隻的。”
  
  徐鳳年瞥了一眼壞笑的羊角丫兒,“以後誰娶你誰倒楣。”
  
  小姑娘托著腮幫,傷春悲秋道:“誰說不是呢。”
  
  黃昏中,一位清臒老者緩緩步入院中,青衫麻鞋,腰間懸了一枚羊脂玉佩。學宮數千人,羊角丫兒自認過目不忘,還是不認得這個老爺爺,徐鳳年倒是認識,一隻自以為頂尖國手的大臭棋簍子,當年在清涼山頂跟徐驍廝殺得旗鼓相當,擅長悔棋,徐鳳年觀戰得頭大如鬥。不過這位老人,卻是二姐的師父,天下精于王霸之爭的當之無愧第一人。
  
  在羊角丫兒的側目中,老人大大咧咧坐下,厚顏無恥問道:“小丫頭,還有吃食否?”
  
  小姑娘雖然潑辣,家教其實極好極嚴,起身笑道:“老先生,我家有的。”
  
  徐鳳年伸手一探,將這位曾經差點成為上陰學宮大祭酒的老人腰間玉佩悄悄奪在手中,遞給小姑娘,“不值錢的白玉邊角料,就當我跟老先生的飯錢了。”
  
  老人臉色如常,笑著點頭,不給小姑娘拒絕的機會,“不收下,我可就不吃了。”
  
  小姑娘使勁搖頭,一本正經說道:“咱們都別這麼俗氣行不行?”
  
  徐鳳年和王祭酒相視一笑,徐鳳年沒有把玉佩還給祭酒,後者等小姑娘去灶房搗鼓飯食,平靜問道:“我有六百人,北涼敢吃?”
  
  徐鳳年想了想,“只有餓死的,沒聽過有撐死的。”
  
  老先生搖頭沉聲道:“未必啊。”
  
  徐鳳年笑道:“這些人最後能到北涼的,有沒有一半都兩說,撐不死北涼。”
  
  老先生嗯了一聲,點頭道:“那倒也是。”

ab336 發表於 2013-11-2 11:41
賀新涼第六十六章長短術


羊角丫兒善解人意,也不在乎兩個客人喧賓奪主,見他們擺出一副挑燈夜談的架勢,就在廳堂裡點燃兩根半截粗壯紅燭,自己去閨房翻書,房門半掩,透出一絲縫隙,她捨得點燈,就偷偷蹲在門口,藉著那點兒微光昏暈吃力讀書。上陰學宮的祭酒和先生多如牛毛,真正當得大家二字評語的寥寥無幾,王祭酒當年贏了名實之辯輸了天人之爭,敗給當今學宮大祭酒,論分量,在學宮裡仍是穩居前三甲,若說縱橫機辯之才,更是無人出其左右。此時王祭酒彎腰伸手,在火爐上烤火,映照得他那張滄桑臉龐熠熠生輝,偶爾從碗碟裡捻一顆花生丟入嘴中。徐鳳年坐在小板凳上,拎著小姑娘那雙最心愛的蠻錦靴,掌握火候,離了爐中燒炭有一些高度,慢慢烘烤。如此一來,兩個人不管身份如何煊赫,都有了一股子活生生的鄉土氣,不像是高高在上被人供奉的泥塑菩薩,兩人都沒有急於開口,哪怕當下局勢已經迫在眉睫,稱得上是燃眉之急,可畢竟世事不如手談,悔棋不得,王老祭酒這一次鄭重其事,心情並不輕鬆,書生紙上談兵,經常眼高手低,王祭酒終其一生鑽研縱橫捭闔術,可再好的謀劃,也得靠人去做,棋盤上落子生根,不能再變,可大活人哪裡如此簡單,有誰真心願意當個牽線傀儡或是過河卒子,這也是王祭酒對對弈一事從來湊合馬虎的根源所在,棋盤棋子都是死物,否則揀選治國良才,隨便從棋待詔拎出幾個久負盛名的大國手不就行了?

躲在門後藉光讀書的小姑娘翻頁時,瞥了眼門外的白頭男子,對他討厭肯定是討厭不起來的,可要說是情竇初開的喜歡,也不會,一來她還小,二來男女之事,不是另外一人如何之好,就一定會喜歡,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終,緣分誰能說得清,羊角丫兒被自家的書香門第耳濡目染,覺得自己以後還是會找一個像她爹的讀書人,屋外大堂裡溫暖俊哥兒​​,好是好,可惜不是她的菜呀。小姑娘本就沒有偷聽的意圖,收回淺薄如箋的思緒,下意識伸指蘸了蘸口水,輕輕翻書,含在嘴裡,然後砸吧砸吧,滿嘴墨香,又自顧自嘿嘿一笑,爹娘總說她這個習慣不好,藏書不易,毀書可憎,可小丫頭片子哪裡管得著這些,屢教不改,久而久之,她爹也就故作眼不見心不煩。

廳堂中,王祭酒終於緩緩開口,“不慮勝先慮敗,咱們先往壞了說,六百人,先生學士大概是二八分,其中稷下學士這兩年有小半被我用各種藉口丟到了舊蜀、薊州和襄樊等地遊學講學,稷上先生有一半都在北涼八百里以內開設私學書院,或是依附當地權貴,這些人進入北涼,相對輕鬆,可也不排除朝廷暗中盯梢的可能,一有風吹草動就痛下殺手斬草除根,這些人尚且如此,更別談還逗留學宮的,都是刀俎下的魚肉。徐趙兩家情分用盡,如此大規模的遷徙,不說沿途道州府縣的刁難,恐怕連朱勾都要出動,這幫比起嬌弱女子好不到哪裡去的先生士子,可經不起鐵蹄幾下踩踏,說難聽一點,稍微精銳的離陽甲士一矛戳來,都能挑出一串糖葫蘆。殿下說不足半數到達北涼,並非危言聳聽。”

徐鳳年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離陽鐵騎和精於暗殺的朱勾是吃慣了葷的,可咱們北涼的密探諜子就是吃素的了?咱們當年大碗吃肉的時候,他們還不得眼巴巴在旁邊等著喝湯?我師父曾經針對此事,專門留下一枚錦囊,如今已經開始展開對策,地利在離陽那邊,但天時人和兩事,不說盡在北涼,但比起前些年那般捉襟見肘的窘況,還是要好上一些,先是當初北涼出動襲掠北莽邊境數鎮,二姐更是帶兵一路殺到了南朝都城,讓北莽疲於應付,再有魔頭洛陽在去年用了一年時間悍然南下,誘殺了無數鐵騎精兵。北涼豢養了大批江湖鷹犬,以前都用作提防針對北莽江湖勢力南下滲透,生怕這群亡命之徒不去殺戒備森嚴的權臣功勳,專門揀選僅在流品門檻徘徊的軟柿子下黑刀子,這會兒就可以抽調到離陽境內。北莽那邊要是敢趁火打劫,試圖跟趙家形成默契,那就讓徐驍再打一次,恰好新任北涼都護的褚祿山和騎軍統領袁左宗,都正愁著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何個燒法,要是燒到北莽身上,就算鐘洪武燕文鸞都要樂見其成。再者離陽的朱勾,當初曹長卿迎接公主,也狠狠殺了一通朱勾內的頂尖諜子,如今還沒有恢復元氣,北涼的鷹犬死士,戰陣廝殺不行,但這種少則一伍多則一標的隱蔽行動,還是擅長的,跟朱勾對上,勉強可以不落下風。還有一點,以前花費了太多精力氣力保護我這個無良紈絝的那撥精銳死士,也大可以派遣去策應北涼早就成製的軍旅諜子,別忘了,北涼鐵騎甲天下,很大原因是甲在斥候,萬一趙家朝廷撕破臉皮,不惜動用千人以上的甲士健卒,那也別怪他們到時候踢上鐵板。”

老先生感慨道:“到時候這張棋盤上,可就是犬牙交錯的場景了。”

老先生縮回被爐火燙熱的雙手,揉了揉消瘦臉頰,“說不定屆時處處是血啊。”

徐鳳年平淡道:“你總不能既要馬拉車,卻不給馬吃草。天底下沒這樣的好事。我徐家不謀逆,不篡位稱帝,給你們趙家鎮守西北門戶,尋常老百姓家裡養了條看家護院的狗,還知道給些飯食。趙家倒好,成天想著這條唯一缺點就是不會搖尾乞憐的狗趕緊餓得皮毛骨頭,然後找個好時候燉一鍋狗肉吃個痛快。狗急了還知道跳牆,何況是血水里滾出來的北涼鐵騎。”

徐鳳年突然笑了笑,放下小姑娘那雙已經被他烤好的老舊靴子,拿鐵鉗撥了撥炭火,“不過換成我是趙家天子或是太子,也會對徐家提心吊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嘛,只是理解歸理解,要我接受是萬萬不能的。”

老先生會心一笑,不再稱呼徐鳳年為殿下,親暱幾分,“你這小子,講話挺道理,做事就歪理了。”

徐鳳年苦笑道:“當家不易啊。會嚷嚷的孩子有糖吃,你不撒潑打滾幾回,別人哪裡會把你當回事。”

王祭酒哈哈一笑,“那再往好了說去?”

徐鳳年跟著一起眉目疏朗幾分,開懷笑道:“說起這個就舒心。”

不料老先生搖頭道:“還得先給你潑潑冷水,咱們姑且計算六百人中能有大半活著到了北涼,你有沒有想過到時廟小菩薩大,僧多粥少該如何?全天下讀書人都在盯著北涼如何安置這些人,北涼地狹貧瘠,官帽子雖說不少,可終歸不是可以隨便送人的,送多了,官帽子不值錢,安逸之後,也沒誰樂意繼續給你效命賣力。何況北涼本土地頭蛇盤根交錯,又大都是從春秋戰事裡冒尖的將種家族,到時候起了紛爭,你幫誰?一味偏袒誰,注定里外不是人,被偏袒的胃口越來越大,被冷落的心懷嫉恨。此事最難在於,不光是一些動輒染血的軍務大事煩人,更多是雞毛蒜皮的家務事來噁心人。我知曉你如今擠掉陳芝豹後,在北涼開始刻意扭轉紈絝印象,尤其是那批百戰老卒對你改觀不少,殊為不易,你就不怕這次自成一脈的學宮進入北涼朋黨而據,讓你功虧一簣?罵你是個大手大腳敗家的繡花枕頭?”

徐鳳年微笑道:“嫁為人婦,最幸福的事情除了跟丈夫對眼,還有兩點極為重要,公公一心公道,婆婆一片婆心。北涼求賢若渴,可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沒有上陰學宮這幾百人,徐家不一樣在北涼站穩腳跟了,不一樣說打北莽就打得北莽抬不起頭了?至於北涼地頭蛇,徐驍很多事情不好做,我倒是一點不介意當惡人,你們跟徐驍有交情,仗著這份香火情在北涼魚肉百姓刮地三尺,可跟我徐鳳年還沒到那個情分上,徐鳳年這些年走到今天,本來就沒靠他們。我誰都不偏袒,就跟地頭蛇和過江龍兩邊都客客氣氣講道理,在北涼以外,可能我的道理講不通,但是在北涼,你敢不跟我講理,我還真就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是地頭蛇,那你們憑恃軍功當富甲一方的田舍翁,或是把持各個州郡軍務,沒關係,這些都是你們應得的,可吃相太差,壞了徐家牆根,這裡一鋤頭那裡一錘子挖狗洞,讓好好一個結實門牆八面漏風,就別怪我拿你們的屍體去填洞。如果是一條過江龍,只要別假清高,踏踏實實做事,官帽子有,黃金白銀有,女人更不缺,北涼地狹也有地狹的好處,那就是哪兒都在徐家的眼皮子底下,做了什麼都瞧得見。徐家所做之事,無非是公道二字。至於苦口婆心,恐怕還得勞累老先生你了,我想先生一樣少不得被人背後罵娘。”

王祭酒點頭道:“有公道有婆心雙管齊下,這幫沒了娘家的可憐新嫁小媳婦,只要勤儉持家,就不怕沒有出頭之日,磕磕碰碰肯定會有,但起碼不至於慘到要上吊投井去,這就夠了。本就不是什麼嬌氣的大家閨秀,只要有個將心比心的好婆家,那就吃得住苦。”

徐鳳年笑著打趣道:“第一次在清涼山頂見到老先生跟徐驍對局,言談文雅,大概是跟我這麼個大俗人相處,說話也俗氣了。”

老先生搖頭自嘲道:“這叫看人下碟,對症下藥。跟北涼王這麼個離陽頭一號莽夫相處,若是故意跟他大大咧咧套近乎,少不得故意勾肩搭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還不得為難死我這個老頭子。再說了,縱橫術之所以又被稱作長短術,無外乎以己之長對敵之短。說到這裡,我倒要斗膽考就考就世子殿下,北涼和離陽各自長短在哪裡?”

徐鳳年一臉無奈道:“這個老先生得問徐北枳或者陳錫亮去,我可不樂意自揭其短,這算不算抓到了長短術的皮毛?”

王祭酒輕輕嗯了一聲。

徐鳳年小聲問道:“這家小姑娘姓歐陽,她爺爺姓歐陽,瀧岡人士,老先生可有聽說?”

王祭酒平淡道:“小姑娘的爹是我的半個學生,他對北涼並不看好,不會跟去北涼。”

徐鳳年點了點頭,也好,上陰學宮遭此跌宕變故,學宮和朝廷為了安穩人心,以羊角丫兒她爹的學識,以後日子最不濟肯定會寬裕許多。

徐鳳年站起身,“那就動身?”

王祭酒站起身,笑道:“不道一聲別?”

徐鳳年微笑道:“那丫頭討厭俗氣。”

兩人輕輕走出屋子,徐鳳年關上房門後,將那枚順手牽羊來的玉佩掛在葡萄架上。

第二日,風雪停歇,上陰學宮佛掌湖邊上矗立起一座數人高的巨大雪人。

羊角丫兒一路跑到魚幼薇院中,尖叫雀躍道:“魚姐姐,湖邊有個大雪人,可像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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