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023
ab336 發表於 2013-11-16 13:11
雪中悍刀行  第七十七章貓鼠捕殺


老蛾眼見一截柳被生撕,瞠目結舌,蛛網大當家李密弼親自發話,讓他們三人結伴行事,是有學問的,郡主慕容龍水身俱金剛體魄,擅長近身肉搏,配合精通刺殺的一截柳,幾近天衣無縫,再有兩繭之一的老蛾從旁協助,經驗老道,做些錦上添花或是查漏補缺的勾當,就算對上兩名離陽指玄境高手也是大可一戰。就算一截柳身中兩劍一刀,戰力折損嚴重,可老蛾怎麼也不相信會在一炷香內就給破局,高手死鬥,既鬥力更鬥智,老蛾其實也看出幾分端倪,當時一截柳與自己搭檔,造就漫天滂沱劍氣驟雨潑灑而下,徐鳳年掀起地面作傘,故意露出空白傘柄處的致命破綻,一截柳起先也曾懷疑是個陷阱,中途也做出收手撤劍姿態,可不知如何一環扣一環,以擅長捕捉殺機名動北莽的一截柳又改變了主意,果斷一劍刺眉心,事實上也差點就得手,一劍透顱,若是被一截柳功成身退,別說蛛網立下大功,就算想要讓女帝賞賜幾個公主郡主都不難,再者恐怕北莽離陽北涼的三足鼎立之勢都要鬆動,那就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可老蛾怎麼想得到堂堂一個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年輕人,不惜置自己於死地,放任一截柳一劍刺入眉心,在陰陽一線之隔時痛下殺手?老蛾想不到還沒事,被李密弼極其器重的一截柳就只能死在了異鄉,老蛾不是沒有趟過過束手束腳的泥塘困局,前些年還跟另外一繭圍剿過一名不願被北莽招安的指玄境,那也是一場幾乎換命的死鬥。初生牛犢不怕虎,人到中年始懼死,何況是老蛾這種刀口舔血了大半輩子的花甲老人,愈發想念起北莽私宅小院裡豢養的金絲雀兒了,能做他孫女的柔媚小娘,細皮嫩肉,老蛾總喜歡每次在她身上掐出一串串淤青。早知會碰到憑藉陰物躋身偽境天象的北涼世子,要是想有個萬全之策,那就該拉上精通多種指玄秘術的蠶繭一起,要不就該將原名孫少樸的劍氣近請來。

慕容龍水盤膝坐地,看不出傷勢輕重,對徐鳳年笑道:“以前聽說你在草原上遇到拓跋春隼,被他和雷矛端孛爾回回加上彩蟒錦袖郎圍殺,那會兒你估計最多才入金剛沒多久,竟然還被你宰掉一個。信倒是信,就是一直好奇你怎麼做成的,這會兒有些明白了,我這趟離陽之行沒白來。”

徐鳳年不急不緩走向老蛾,卻跟慕容龍水搭腔:“那次我被攆得像條狗,身上還給端孛爾回回的雷矛扎出一個窟窿來,慘是慘了點。不過說實話,在鴨頭綠客棧殺掉魔頭謝靈以後,對所謂的一品高手,也沒太多忌憚,畢竟跟洛陽第五貉都打過,所以這會兒別管我是不是狐假虎威的偽境,我不奢望一口氣做掉你們,但要說誰付出的代價更大,拖久了,肯定是人生地不熟的你們。”

慕容龍水站起身,玩味道:“關於修為反哺一事,好像有個井水不犯河水的說法,事關第五貉的身死,我有次曾詢問過麒麟真人,國師說你體內井水乾涸,一滴不剩,自然能容納公主墳陰物的河水倒灌,換成別人恐怕就要經脈炸碎。不過不知是我眼拙誤會了,還是世子殿下又開始算計我們,故意使了一個障眼法,似乎你的那口枯井已經不枯,再像讓朱袍陰物灌輸修為,恐怕就要留下不可挽回的後遺症,一而再再而三兵行險著,總歸有失兵法上奇正相合的正途,今天是一截柳馬失前蹄,明天說不定就要輪到囊中有個大好北涼王的世子殿下了。”

徐鳳年停下腳步,笑道:“這也能瞧得出來?”

慕容龍水微微愕然,似乎有些惱火,指了指徐鳳年的頭髮,“殿下是不是太過明知故問了,霜發有了漸次轉黑的跡象,冬枯入春容,不是瞎子都看得到。”

徐鳳年點頭又搖頭,用嫻熟的北莽腔調說道:“你沒猜錯,我在失去大黃庭後,如今好不容易開始恢復生機,常理來說,是不該在這種時候橫生枝節,可你,慕容龍水,堂堂北莽郡主,持節令慕容寶鼎的寶貝閨女,都來離陽行刺,又有劍氣近黃青,一截柳和眼前這位蛛網老前輩,我不知道你們為何在太安城和神武城兩次都沒有動手,不過多半不願無功而返,十有八九要死皮賴臉繼續跟我不對付,既然今天我好不容易占據上風,就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那也有兩百的賺頭,我返回北涼以後,日後世襲罔替,到底是二品武夫還是一品境界,意義都不大了,何不干淨利落一鼓作氣解決掉你們?”

慕容龍水眼神真誠笑道:“實話實說,這趟南下蛛網出動了兩繭和數根提竿,初衷都是要刺殺殿下,只是在太安城被人阻擾,不敢輕舉妄動,不過我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摻合這趟渾水,我南下是想探尋魔頭洛陽的行踪,以便確定斷矛鄧茂和耶律東床是否跟隨洛陽一起叛出北莽。神武城外韓貂寺被殿下所殺,蛛網就徹底打消了煽風點火念頭,轉為刺探咱們北莽心腹大患洛陽的佈局,只是徐龍象和殿下身後的小姑娘從中作梗,我們也很焦頭爛額,這兩場架,讓北莽確實哭笑不得,此刻洛陽應該已經察覺,蛛網如何收場,全身而退回到北莽,李爺爺少不得要發愁得捻斷數根鬚。殿下只要樂意袖手旁觀,坐看觀虎鬥,慕容龍水就當欠殿下一個人情,如何?”

徐鳳年訝異道:“耶律東床不是你們北莽的皇室宗親嗎?怎麼跟洛陽攪合在一起了?斷矛鄧茂更是武評上排名還在人貓之前的高手,豈會給洛陽當馬前卒?怎麼就沒有一點世間頂尖高手的傲氣了?”

慕容龍水苦笑道:“殿下詢問的,正是我秘密滲入離陽想要知道的。”

徐鳳年瞇眼打趣道:“慕容龍水,你我身份大致相當,差的不遠,你看我去北莽都宰了兩個高居魔道前十的魔頭,還有一個提兵山山主,你就不眼饞?”

身材魁梧的慕容龍水嫣然笑道:“你是男人,我是女子,有什麼好爭的,遲早有一天我就會嫁為人婦相夫教子,要爭這口氣,那也是耶律東床那隻悶葫蘆矮冬瓜的分內事。”

徐鳳年笑道:“直爽,我中意。那你走吧,別忘了,你欠我一個人情。”

慕容龍水笑問道:“當真?”

徐鳳年揮揮手。

被晾在一邊許久的老蛾心中大石終於放下,他是真不願跟一個不要命的偽天象搏命廝殺,在北莽,可沒有人會賣北涼王徐驍什麼面子,這白頭年輕人能活著走一遭,還拎了兩顆頭顱回家,老蛾也有些不願承認的佩服,也愈發感嘆江湖代有人才出,北莽就算有已然成就大勢的洪敬岩,有愈挫愈勇逐漸厚積薄發的拓跋春隼,有慕容郡主和耶律小王爺,可真的到了離陽江湖親耳聞親眼見,才知道離陽江湖的底蘊之深厚。棋劍樂府劍氣近本名孫少樸,太平令當年笑言北莽劍道如貧瘠田間的稻穀,青黃不接,孫少樸這才改名黃青,可到了離陽這邊,劍道大才那就跟不值錢的野草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離陽自家人渾不在意,但是讓鄰居北莽膽戰心驚得很,氣數鼎盛,水土便好,水土好,便出人傑,這是歷朝歷代都遵循的常理。女帝陛下已經按耐不住,不想再讓離陽趙家慢慢坐大,好整以暇消化掉春秋八國的國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軍神拓跋菩薩在極北冰原被洛陽擺了一道,牽一發動全身,已為帝師的太平令也措手不及,女帝勃然大怒,可一年之內,數万精騎仍是被白衣洛陽牽著鼻子走,損失慘重,最後還被她流竄到了離陽,要是洛陽轉為依附離陽趙家,這絕對可以讓北莽被北涼鐵騎突襲邊關重鎮的低落士氣降入谷底。

慕容龍水大大咧咧轉身離去,老蛾要謹慎許多,緩緩後退。

徐鳳年盯住老蛾,輕聲笑道:“我說郡主可以走,可沒說你可以走。上次北莽一大撥江湖出身的殺手想要滲透邊關,入境刺殺北涼官員,如果沒記錯的話,就是你們李密弼謀劃的局,蛛網六位大小提竿親自牽的頭,這筆賬得算清楚。”

慕容龍水憤而轉身,“殿下這麼說就沒意思了吧?”

徐鳳年笑瞇瞇道:“郡主有誠意,可那蛛網老頭兒就不怎麼地道了,袖出小蜂,估計是給蛛網發出了密信,明擺著賊心不死,要趁我落單的機會,去做成在太安城神武城都沒做成的大事。”

徐鳳年一抹袖,八柄飛劍整齊懸浮身前,既然你袖飛小蜂傳遞消息,那就別怪我用最趁手的劍塚飛劍斬蝶殺蛛了。

慕容龍水和老蛾相視一眼,不約而同飛掠撤退,與此同時徐鳳年毫不猶豫地不依不饒跟上,死死咬住距離,不讓兩人脫身。

扛了柄枯敗向日葵的小姑娘一言不發跟在徐鳳年身後。

遠處慕容龍水不易察覺地放慢腳步,悄悄查探氣機,徐鳳年驟然加速,雙方間距瞬間由四十丈縮短到三十丈​​,本意是以此試探徐鳳年是否色厲內荏的慕容龍水嘆息一聲,這才開始真正撤退。她並不相信徐鳳年會為了一個嘴上的人情而放過自己,徐鳳年在撕殺一截柳後沒有立即趁勝追擊,不外乎兩種可能,一種是力所不逮,以一敵三屬於竭力而為,他的境況其實並不好受,如果是這樣,慕容龍水不介意以重傷換取徐鳳年的殞命。還有一種情況則是這個熟諳死戰的奸詐世子故伎重演,再次故意示弱,以便更輕鬆擊殺實力並不差的她和老蛾。老蛾可以牽扯蛛網隱蔽勢力,徐鳳年未必就不能搬救兵,到時候勝負照樣還是五五之間。

徐鳳年掠空追殺兩人,被他綽號呵呵姑娘的少女殺手始終跟在他身後。

徐鳳年拿手抹了一把臉,手心盡是鮮血,猶豫了一下,開誠佈公低聲說道:“那個郡主心眼很多,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要不是這個郡主殺我之心不死,我早拉上你跑路了。我在春神湖上跟趙凝神打了一架,已經不能繼續毫無顧忌地讓她灌輸修為,這對我自己來說是好事,體內氣機瘋長,可對於當下局勢沒有裨益不說,只有拖累,一兩天功夫我的內力就算再如何一日千里,也達不到一品境界。而且她在神武城跟人貓一戰,受傷很重,這次殺一截柳,差不多就是虛張聲勢了,如果不是一截柳傻乎乎撞上來,多耗一段時間,我跟她就要露餡,不過你放心,他們想殺你,萬萬做不到,想殺我,我就算站著不逃讓他們殺,也一樣不容​​易。咱們大抵可以說是立於不敗之地,這筆買賣,也就是賺多賺少的差別。”

少女呵了一聲。

徐鳳年望向遠方,“最好是能活捉了那郡主和老頭,那就老子賺大發了。回頭咱倆坐地分贓,以咱們交情,保證不坑你。”

少女一腳踹在徐鳳年屁股上,身手矯捷的世子殿下在空中輕巧翻滾,繼續安穩前掠,輕聲笑道:“蛛網就算暗處有救兵,也不敢肆無忌憚一股腦湧過來,再說了我也不是沒有後手,咱們就跟這兩位北莽大人物貓抓老鼠慢慢玩,我也好趁機以戰養戰,恢復一下修為,把失而復得的境界給弄結實了。你擅長找准襲殺時機地點,我身邊的徐嬰精通捕捉氣機,有的他們好受!”

整整一天貓鼠捕殺的凶險“嬉戲”,慕容龍水和老蛾就憋屈得不行,徐鳳年始終跟他們保持在半里路之內,他們休憩,徐鳳年就跟著慢悠悠停下,在一定距離外騷擾挑釁,他們前行,徐鳳年就繼續尾隨,甚至有兩次都主動展開截殺,一擊不成就當機立斷火速撤退,慕容龍水不是沒有想過反過頭去佔據主動,可徐鳳年完全不給她這個機會,追殺嫻熟,逃路更是那叫一個腳底抹油,風緊扯呼起來比誰都沒高手架子。若是有一截柳在場,參與這場雙方都有一定勝算的捕殺,慕容龍水和老蛾還不至於如此被動,可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夜幕中,慕容龍水在深山野林一條溪水邊掬水洗臉,徐鳳年在十幾丈外的大石頭上蹲著,還有閒情逸致跟這位北莽金枝玉葉套近乎,勸說她別當什麼郡主了,乾脆在北涼找個書卷氣的讀書人嫁了,讓她氣得牙癢癢。老蛾當時想要試圖繞道出手偷襲,就給一襲朱袍擋下。

三天后,雙方一前一後進入一座城鎮,慕容龍水還好,有金剛體魄支撐,氣色尚佳,提心吊膽的老蛾就難免有些神情萎靡。

徐鳳年在集市上順手牽羊了兩頂大小不一的貂帽,一頂自己戴上,一頂不由分說按在小姑娘的腦袋上。

毛茸茸的小貂帽子遮住她的眉額,如果拋開肩上那柄向日葵不談,就有些幾分像是尋常人家的少女了。
xox 發表於 2013-11-17 16:39
賀新涼 第七十八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慕容龍水已經三天兩夜滴水未進,既然甩不掉身後那一對跗骨之蛆,乾脆就在城中通衢鬧市揀選了一家酒樓,從腰間小囊掏出一錠黃金拋給酒樓夥計,說不用找了,要了一桌子豐盛酒菜,在臨窗位置落座,不論是闊綽敗家的出手,還是她那小山墩般的稀罕身段,都很是惹眼,慕容龍水沒有在窗外瞧見那個王八蛋,也樂得眼不見心不煩,只管大塊吃肉,反倒是老蛾細嚼慢嚥,附近幾座食客都竊竊私語,對慕容龍水評頭論足,嬉笑言語也談不上有多客氣含蓄,蛛網老蛾這三天積攢下不小的火氣,就想不動聲色給這幫無禮之徒一點教訓,慕容龍水輕輕搖頭,喝了一大口不曾嘗過的燒酒,含在嘴裡,也不急著下嚥,慢慢回味。眼角餘光中,鬧市川流不息,小門小戶人家,也是綢紗絹緞,慕容龍水有些入神,離陽結束春秋動盪後,從西蜀南唐東越三地得到的錦緞彩帛就多達數百萬匹,這些年離陽趙室對市井百姓的服飾定制也要比各地前朝寬鬆許多,慕容龍水咽下酒水,抿了抿嘴唇,輕輕呢喃一句,好一幅太平盛世畫卷。
  
  不足五丈外的一堵青牆後,行人寥寥,頭頂貂帽的徐鳳年蹲在牆角根下,一邊嚼著一張蔥餅,一邊含糊碎碎念,不耽誤抬起袖口,好似一名小伍長故作沙場點兵的豪邁做派,對著懸浮眼前的幾柄飛劍發號施令,手指一旋,其中三柄劍貼著牆面急急飛掠而去,拐彎出巷弄,一瞬間就透過酒樓窗戶直刺慕容龍水,老蛾手指輕叩桌面,飛劍與郡主之間出現絲絲縷縷的白霧,三柄頑劣調皮的飛劍無法得逞,便原路折返,一撥才去,第二撥又來,這一次三劍角度刁鑽,穿窗以後就迅速分散,老蛾頓時敲桌急驟,三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第三撥轉瞬即至,樂此不疲,讓一心隱蔽手段的老蛾越來越疲于應付,幾個眼尖酒客都瞧見臨窗那邊白霧濛濛,依稀有亮光流螢。
  
  慕容龍水重重放下酒碗,才勸過老蛾不要大張旗鼓,她自己就猛然起身,整個人直接撞爛窗欄,大步狂奔而去,看得酒樓眾人目瞪口呆,敢情這婆娘還是個深藏不露的江湖女俠?青色牆腳下的徐鳳年趕忙把小半張蔥餅叼在嘴上,撒開腳丫子溜之大吉,慕容龍水站在巷弄中,五指鉤入牆面,捏碎手心磚石,臉色變得鐵青。老蛾也是被徐鳳年這種沒有盡頭的下作手腕折騰得不厭其煩,只是不知如何勸慰那位年輕郡主。之所以不追,委實是這小子馭劍的手法太靈犀,十丈以內飛劍懸停得恰到好處,安安靜靜在他們前頭守株待兔,八柄飛劍,那就是八座陷阱起步。老蛾忍不住嘀咕道:“真是追趕一條胡亂拉屎的狗,走哪兒都得擔心鞋子沾上狗屎。你不追吧,他就在你屁股後頭吠幾聲,真是難纏!”
  
  慕容龍水被這個粗鄙比喻給逗笑,心頭陰霾消散幾分。小巷盡頭,那傢伙似乎察覺到兩人沒有窮追猛打的念頭,又嬉皮笑臉現身,斜靠牆頭,啃完了蔥餅,油漬手指在貂帽上隨意一擦,好心提醒道:“你們這一雙老少配的神仙俠侶還沒下定決心啊?等到我喊來成千上萬的北涼鐵騎,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你們了,小心變成一對亡命鴛鴦,在口水裡游啊游,游啊遊……”
  
  慕容龍水死死盯著那個做出劃水姿勢的王八蛋,冷笑道:“你也別瞎扯了,這會兒蛛網跟北涼諜子都成了趙勾的眼中釘,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你要是能從北涼調動一千鐵騎到這裡,我慕容龍水不光乖乖束手就擒,給你徐鳳年當丫鬟都可以。”
  
  徐鳳年朗聲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啊,有本事你就等著,聽潮閣有本道教典籍記載了撒豆成兵的通玄本事,敢不敢給我三天時間,等我修成了這門神通,到時候你給我當丫鬟,巧了,梧桐院還少個捧劍婢女,我瞅著你牛高馬大的,不過氣勢很足,咋樣?”
  
  慕容龍水咬牙切齒擠出一個笑臉道:“好商量。別說捧劍,以後給你捧靈牌都行。”
  
  徐鳳年佯怒道:“咒我啊?喂,那養蠶的老頭,你也不管教管教你媳婦,你怎麼當家的,那麼大歲數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先前說我是狗拉屎,你跟郡主魚水之歡的時候,狗舌頭瞎舔,就是風花雪月了?聽說你這老兒在蛛網裡頭風評極差,被你糟蹋虐殺的女子一雙手都數不過來,這次跟正值妙齡的郡主一起逍遙江湖,可千萬別起了歹心,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還是黃花閨女的北莽郡主一笑置之,老蛾可就有些急眼了,雖然蛛網一向只效忠于女帝陛下,準確來說是陛下身後的影子宰相李密弼,可慕容龍水身份尤為煊赫,主辱臣死,何況那世子殿下滿嘴只帶一個髒字的混帳話,盡往他跟郡主身上一塊兒潑髒水,萬一郡主返回北莽後哪天惦念起這個,老蛾怎能不心驚肉跳。徐鳳年本來還想繼續逗弄這只蛾繭,不過小姑娘的到來讓他收斂許多,毛茸茸貂帽歪斜在腦袋上,她蹲在一旁慢悠悠啃咬一張夾有牛肉片的蔥餅,顯然比起徐鳳年的蔥餅要富貴氣太多,幾張蔥餅錢都出自徐鳳年在大街上順來的錢囊,賈家嘉嚼完蔥餅,舔了舔手指,然後似乎覺著不習慣暖和的貂帽,扯了扯,不過是由東倒變成西歪罷了。老蛾將這對臨時搭檔看在眼中,一點都沒有感到滑稽可笑,只有忌憚和棘手,這幾天都只有徐鳳年出手,老蛾相信等那小姑娘緩過神,傷勢痊癒幾分,下一記手刀吃不准就要落在他和郡主身上。
  
  老蛾揉了揉酒糟鼻子,陰沉笑道:“世子殿下,聽說北涼王妃本是女子劍仙,因為懷上你,才有了京城白衣案,落下不治之症,早早離世。又聽說你大姐徐脂虎遠嫁江南,鬱鬱寡歡,二姐徐渭熊也好不到哪裡去,差點死在陳芝豹手上。再過幾年,新王換舊王,好不容易當上了藩王,小心到頭來就只是孤家寡人一個,有福不能同享,還要一邊擔心北莽鐵蹄南下,一邊防著離陽使絆子,換成我是你,早就瘋了。隨便扳手指頭算一算,不說北莽在臥榻之側厲兵秣馬,還有記恨在心的趙家天子,有張巨鹿顧劍棠一大幫骨鯁忠臣冷眼旁觀,有幾大藩王虎視眈眈,你說你活著不是遭罪嗎?”
  
  徐鳳年依舊斜靠牆頭,雙手抱胸,重重歎息一聲,“誰說不是呢。”
  
  慕容龍水語不驚人死不休,神情平淡道:“趙勾裡有我們北莽安插多年的死士,位居高位。京城那邊稱得上一個屁響如雷的大人物,很多都清楚這次是你最後逗留江湖,神武城外一戰未必就是你的江湖收官,你要是繼續跟我們貓抓老鼠,小心得不償失,被趙家天子反過來漁翁得利。到時候我肯定不介意跟趙勾聯手,把你的屍體留在江湖上。總之現在你我都身陷賭局,去賭趙家天子和離陽重臣有沒有這份魄力,我輸了,不過是維持眼下的僵局,你輸了,你們父子和北涼整整二十多年的隱忍不發,竹籃打水一場空。之所以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因為我始終沒有把你當成不共戴天的死敵。相反,徐鳳年,我對你有幾分發自肺腑的欽佩,能讓我慕容龍水心服口服的男子,北莽只有拓跋菩薩和董卓兩人而已。”
  
  徐鳳年吊兒郎當說道:“心服口服不算服,女子的身體服氣了,才是真服氣。”
  
  慕容龍水忽略他的輕佻言辭,平靜問道:“你鐵了心要跟我賭一把?”
  
  徐鳳年伸出一手,握了握,搖頭笑道:“談不上賭不賭。就像北涼只相信鐵騎和北涼刀,我也只相信自己掙到手的斤兩。”
  
  慕容龍水嘴角翹起,冷笑道:“那就拭目以待。”
  
  她轉身離開巷弄,老蛾正要轉身,徐鳳年笑道:“兩百四十字,我都記下了。”
  
  老蛾喉嚨微動,憋出一口濃痰狠狠吐在地上,朝徐鳳年譏諷一笑,揚長而去。
  
  少女呵了一字。
  
  徐鳳年沒有在意她的拆臺,好奇問道:“你那只大貓上哪兒了?”
  
  賈家嘉蹲在地上,默不作聲。
  
  這幾天她始終沉默寡言,不管徐鳳年詢問什麼都不理不睬。
  
  徐鳳年蹲下去,幫她擺正貂帽。她瞪了一眼,又伸手歪斜回去。徐鳳年白了一眼,站起身,兩人繼續尾隨“如花似玉”和“豐神玉朗”,這是徐鳳年前天給慕容龍水和老蠶繭取的綽號,用徐鳳年的話說這叫以德報怨。
  
  經過路邊一座攤子,一名老儒生在那兒擺攤販賣舊書,豎放了一幅字,書有典故魚三字,被一方青綠蝦蟆銅鎮紙壓著,老儒生見到徐鳳年和小姑娘經過,笑問道:“這位公子,不挑挑書?要是買書錢不夠,有老舊釵子也可當銀錢用。”
  
  徐鳳年停下腳步,彎腰凝視那幅字,問道:“老先生,這典故魚可是獺祭魚的意思?”
  
  老儒生笑眯眯點頭道:“正解。公子確實博聞強識。”
  
  徐鳳年仍是低頭,繼續問道:“賈家嘉,諧音都是甲,三個甲,三甲,黃三甲。”
  
  老儒生嘖嘖道:“公子可是說那黃龍士?這名字晦氣,少說為妙。”
  
  徐鳳年看了眼面無表情的小姑娘,又瞧了眼裝神弄鬼的老儒生,掏出一根釵子,輕輕放在鎮紙旁邊,“老先生,帶她走吧。再晦氣,也沒在我身邊更晦氣。”
  
  老儒生伸手要去拿起釵子,被小姑娘拿向日葵拍在手背上,一臉悻悻然。
  
  老人笑道:“不是白白收你釵子的,有個叫柳蒿師的老不死出了京城,還捎上了東越劍池的狗腿子,不用半個時辰就可以入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問道:“隋斜穀怎麼樣了?”
  
  老人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在等,兩個歲數加在一起兩百多歲的糟老頭子,王八瞪綠豆,慢慢耗著。不過要我看啊,他那一劍,火候再足,也還是不行。你還有什麼想問的,一起問了。縮頭烏龜趙黃巢?走火入魔的劉松濤?還是倒騎毛驢看江山的鄧太阿?要不就是替人尋鹿的洛陽?”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笑道:“算了。你們爺倆還是早點收攤子走人吧。”
  
  老人笑意玩味道:“你真不怕死?”
  
  徐鳳年無奈道:“等你們一走,我也好趕緊跑路啊。”
  
  老人哈哈大笑,“理是這個理。”
  
  他站起身,收斂笑意,輕輕拿起鎮紙夾在腋下,抖了抖那幅字,斜視徐鳳年,“她替你接下龍虎山趙宣素的氣運,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小子趕緊恢復大黃庭,要不然三年後……她要是死了,我就算破例違背本意,也要讓你和北涼吃不了兜著走。你今天當然不能死,要死也只能是三年後,所以我給你喊了個幫手。”
  
  小姑娘走得一點都不拖泥帶水,頭也不回。
  
  並肩而行的老人歎氣道:“真狠心,就別要回釵子。”
  
  小姑娘抽了抽鼻子。
  
  老人突然笑道:“貂帽不錯,瞧著就喜慶。”
  
  小姑娘拉下原本才遮住額頭的毛茸茸貂帽,遮住了整張臉。
  
  徐鳳年站在原地安靜目送兩人遠去,沒過多久,轉頭望去,跟一老一小相反的大街盡頭,白衣洛陽緩緩行來。
xox 發表於 2013-11-18 00:23
賀新涼第七十九章馬背十四劍

  
  徐鳳年神情古怪,洛陽的出現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偌大一個離陽朝野,除了她還有誰敢跟柳蒿師這只太安城看門犬較勁,就算有人敢,也沒這份本事。洛陽見到徐鳳年後沒有出聲,徑直挑了一家大酒樓走入二樓,點了一份不算時令菜肴的醉蝦,加一壇枸杞地黃酒,酒樓豪奢,裝蝦的物件竟是琉璃盞,不算上乘質地,可也絕非尋常酒樓的手筆。洛陽掀開盞扣,醉蝦猶自活蹦亂跳,徐鳳年滿肚子狐疑,也只能安靜看她慢慢吃蝦下酒,沒打算給徐鳳年點菜的洛陽蓋上盞扣,開門見山道:“黃龍士前些時候去了趟逐鹿山,相談盡歡,各取所需。蛛網這次幾乎傾巢出動,除了想要你在太安城死在趙家天子眼皮子底下,也想趁著推舉武林盟主一事,從中牟利,好將我困在逐鹿山。蛛網跟趙勾既有衝突,也有默契,考究雙方火候拿捏,李密弼身在萬里之外,顯然不易掌握。離陽不希望逐鹿山攪合西楚複國一事,對逐鹿山十分戒備……”
  
  徐鳳年忍不住打斷洛陽問道:“黃三甲到底圖什麼?中原春秋已經迎來大秦之後的八百年大一統,歸功於他的三寸舌,他這時候勾搭逐鹿山,幫你們跟曹長卿那幫西楚遺老孤臣牽線搭橋,不是等於自毀功業?我師父曾經說過,黃三甲看似瘋癲,實則當時謀士都不曾達到此人的格局,春秋亂戰,縱橫捭闔又波瀾壯闊,得利者封侯拜相魚貫入趙家,失利者國破家亡不計其數,唯獨黃龍士超然世外,小謀謀一城,中謀謀一國,大謀謀天下,黃三甲已經把天下攪動得天翻地覆,好不容易按照他的意願中原安定,難不成還覺得不過癮,非要折騰出一個分久必合之後的合短便分?玩弄全天下人於股掌,這才能讓他覺得沒有遺憾?”
  
  大概是不滿徐鳳年的插話,洛陽自顧自說道:“齊玄幀之流的真人開竅,西域密宗的活佛轉世,你知道根祗在什麼地方?”
  
  徐鳳年在這方面有的得天獨厚的優勢,略懂皮毛,說道:“不曾飛升的道門真人投胎後開竅,積攢福德,也得看機緣,這才有根骨一說,也不是每次轉世都可以開竅,具體緣由,我就不敢妄言了。至於西域密宗,倒是在聽潮閣一本典籍上見到實實在在的文字記載,在佛法劫難時就有伏藏一說,伏藏分三種,書藏是開闢經閣挖掘洞窟以便藏匿經書,物藏是指佛門法器和高德大僧的遺物,但第三種最為妙不可言,取名識藏,許多活佛轉世即便尚自年幼或者不識文字,在某個時刻也能出口誦經,跟道教真人突然開竅,我想是差不多的道理。”
  
  洛陽點頭道:“無用和尚劉松濤離開西域,墮入瘋魔,為何爛陀山沒有一個和尚出面收拾爛攤子?為何兩禪寺李當心僅是攔手一次就退讓?”
  
  徐鳳年笑道:“看來這位逐鹿山第九任教主在神識清明時,就已經料到自己會走火入魔,爛陀山也有這份認知。以前我覺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說法,只是聽著誓願宏大,也沒有深思,這會兒才知道這中間危機四伏,不是誰都做得到的。”
  
  洛陽深深看了一眼徐鳳年,沒有作聲。
  
  徐鳳年感到莫名其妙,也不好多問。這娘們的到來,讓原本想要跑路的徐鳳年徹底沒了退路,反正柳蒿師跟東越劍池的宗主既然現世,就萬萬沒有空手而歸的可能,與其被他們攆著打,還不如主動拼命。徐鳳年不理解洛陽所謂的黃三甲逐鹿山各取所需是什麼,但他跟這位魔教新教主各取所需是實打實的,他要反過來截殺號稱待在天象境時間最久的柳蒿師,她則要剷除蛛網的眼線,跟北莽有一個清清爽爽的了斷。
  
  徐鳳年懶洋洋靠在椅背上,竟然有些不合時宜的倦意和睡意。自打練刀以後,就少了以往冬眠不覺曉的惰性,記起趙希摶傳授黃蠻兒功法,似乎有個不覓仙方覓睡方的說法,看來有機會一定要學一學。洛陽掀開盞扣,醉蝦都已徹底醉死,也就沒有了下筷的念頭。酒不醉人人自醉,官場和江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兩隻酒缸,官員就是那彎腰的蝦,江湖人也好不到哪裡去,誰不是酩酊大醉,一死方休?洛陽雙指拎盞扣,輕輕清脆敲擊琉璃盞,破天荒主動問了個跟徐鳳年切身相關的問題,“黃龍士對徐驍尚可,談不上恩怨,可這些年以往謀劃,對你可是沒安什麼好心,這次他找我幫你解圍,你就不怕是挖坑讓你跳?”
  
  徐鳳年笑道:“我跟黃三甲不是一路人,師父還能猜到這老頭幾分用意,我不行,反正怎麼抱著怎麼渡過眼前難關怎麼來的宗旨,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反過來說,就是人有遠慮更有近憂,我既然想不透黃三甲的伎倆,那就別庸人自擾。我只認一個理,就算你是黃三甲,敢算計到我頭上,你在北涼以外我不管,離陽朝廷和元本溪這些大人物都宰不掉你這只老狐狸,我當然也沒這份沒本事,但是被我知道到了北涼境內,那我就算赤膊上陣,也得跟黃三甲計較計較。”
  
  洛陽譏諷道:“怎麼不當面跟黃龍士發狠話?”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大話,說大話而已。哪裡敢跟黃三甲當面說,這裡又不是北涼。”
  
  洛陽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忘了北莽黃河龍壁那一劍?”
  
  徐鳳年這才記起洛陽怎麼武功蓋世都還是女子,是女子就格外記仇,何況是一劍穿心的死仇,眼神下意識往洛陽心口那邊偷瞄,然後一瞬間就連人帶椅子一起倒撞向牆壁,酒樓夥計見狀就要發火,徐鳳年趕緊笑臉說我照價賠銀子,一顆銅錢都不少酒樓。這才讓養出店大欺客脾性的店夥計沒有冒出髒話,嘀嘀咕咕也沒好臉色就是了。徐鳳年原本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只是對面坐著的是洛陽,又理虧在先,就順水推舟一次假裝丟人現眼。徐鳳年皮糙肉厚臉皮更是刀槍不入,完全不怕這種小打小鬧,就怕哪一天她徹底起了殺心,到時候才棘手。上次“久別重逢”,在尖雪茶樓喝酒,大冬天的仍是汗流浹背,足見徐鳳年對她的忌憚至深。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重新挑了張椅子坐下,問道:“慕容龍水說蛛網有死士在趙勾裡頭,地位還不低,因此這趟他們雙方就算撞上了,也是同仇敵愾先想著解決掉我們。到時候那邊拿得上檯面的就有柳蒿師、東越劍池宋念卿,北莽郡主跟蛛網蛾繭,都是貨真價實的一品境界。柳蒿師在天象境界趴窩趴了幾十年,天曉得有沒有走到陸地神仙的門檻。我看就算是爬,也快爬到了。”
  
  洛陽平淡道:“你最後壓箱底的本事就是在春神湖請下真武法相,沒有其它了?”
  
  徐鳳年一臉坦誠笑道:“真沒了。”
  
  洛陽冷笑道:“要死不死在這個時候恢復氣機,既然明知如此,為何要主動招惹蛛網,真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那行啊,柳蒿師交給你,其餘三人我來對付。”
  
  徐鳳年認真點頭道:“我就是這麼想的。”
  
  洛陽大笑道:“就這麼離開江湖,真能死而無憾?”
  
  徐鳳年只是靜靜望向窗外。
  
  街上人頭攢動,可在他眼中,只留一人。
  
  青衫老者牽馬而行,馬背上掛滿了長劍。不知其身份的路人,都以為是個賣劍的老頭,猜測一柄劍也就只值個幾兩銀子。
  
  傳聞天底下有個古怪劍客,每一柄劍只遞出一招,一招過後,此生不再用此招,更不碰此劍。
  
  徐鳳年眼尖,數了數,馬背上有十四柄劍。
  
  那就是十四指玄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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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洛陽還劍

  
  徐鳳年指了指當街牽馬前行的青衫劍客,笑道:“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東越劍池的宋念卿。”
  
  洛陽平淡道:“又如何?”
  
  徐鳳年生怕她不當回事,小覷了天下江湖好漢,耐著性子微笑解釋道:“這傢伙可不是沽名釣譽的劍客,他在劍術上的指玄境界,比牛鼻子道士們的指玄要實在很多,是咱們離陽有數的劍道大宗師,而且宋念卿術道相和,精通三教義理,不是只懂蠻力的莽夫,打起來肯定難纏。不算偷偷摸摸的切磋,宋念卿年紀輕輕便成為劍池家主後,這大半甲子中已知的出手有十九次,每次都會換劍換招,其中一次就帶了十二劍,還是去武帝城跟王仙芝比試,當然沒贏,不過聽說那場架打得聲勢浩大。當今江湖,武當王小屏和龍虎山齊仙俠和吳家劍冠吳六鼎,三人比之恐怕暫時都要略遜一籌,你別不當一回事。這次好歹老前輩一口氣帶了足足十四柄劍,一看就是要拼老命的樣子,當初輸給王仙芝後,他這些年閉關潛修,境界肯定提升不少,你上點心,別把人家當成什麼阿貓阿狗。”
  
  結果洛陽一句話就噎死了徐鳳年,“比得上鄧太阿?”
  
  有心有靈犀的朱袍陰物在附近游曳,徐鳳年耳目格外清明,不知為何,沒有察覺到柳蒿師的存在。難不成這條趙家老狗覺得一個宋念卿就足以殺掉自己?
  
  吳家劍塚和東越劍池一直不被視作武林勢力,除了雙方罕有人物來到江湖遊歷,再就是這兩株劍林巨木實在太過高聳入雲,任你是快雪山莊這般在州郡內首屈一指的幫派宗門,對上這兩頭龐然大物,也只有俯首陳臣的份。吳家劍塚在九劍破萬騎之後,從巔峰江河日下,東越劍池就一直想要壓下被譽為家學便是天下劍學的吳家一頭,甚至不惜主動跟離陽朝廷眉來眼去,劍池年輕一輩翹楚李懿白攜帶十八劍婢出現在快雪山莊為雁堡鼓吹造勢,就是一個明證。徐鳳年對劍池的觀感一直不佳,不過對李懿白還算不錯,當年第一次闖蕩江湖,曾親眼遠觀一名敦厚男子行俠仗義,出手樸實毫不花俏,當時徐鳳年也沒覺得是何等高明劍術,只覺得這哥們身手不俗,架子也不大,事後才知道他竟然是有望坐上劍池頭把交椅的劍道俊彥,故而這次在快雪山莊行兇,只是找了春帖草堂和雁堡的麻煩。李懿白的師父,即東越劍池的當代宗主宋念卿,近三十年首次離開劍池,就捎上了十四柄名劍,看來不帶走徐鳳年的腦袋是絕不會甘休了。
  
  徐鳳年輕聲問道:“要不你別忙著出手,我去試一試深淺?”
  
  洛陽譏笑道:“怕我輕輕鬆松殺了宋念卿打草驚蛇,柳蒿師做了縮頭烏龜,壞了你黃雀在後的算計?我就奇怪了,以你目前的身手,對上柳蒿師就是以卵擊石,怎麼,到時候被人打得半死,希望我再幫你一把?事先說好,我就算幫,那也是等柳蒿師把你宰掉以後,幫你收屍。”
  
  徐鳳年咧了咧嘴,燦爛笑道:“沒這麼多心思講究,就是覺得既然要幹架,我沒理由躲在後面。”
  
  洛陽嘖嘖道:“想起來了,敦煌城外某人一劍守城門,擋下數百騎,然後大搖大擺入城,真是好大的威風!”
  
  徐鳳年厚顏無恥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說這個做什麼。”
  
  窗外,街上出現一隊隊疾馳而過的披甲騎卒,不由分說驅散百姓,一股腦往城外趕,起先還有家境殷實的豪紳士子罵罵咧咧,結果就被騎將直接拿鐵矛尾端砸趴下,然後拖死狗一般拖走。許多窩在家宅裡的百姓也都難逃一劫,在天氣酷寒的大冬天成群結隊被驅逐向城門,一些街坊鄰居的大族士族成員也沒能僥倖逃過,合流之後,本想著合夥鬧上一鬧,當他們見到府衙縣衙的老爺們都一樣在逃難隊伍裡,也就沒有觸黴頭的膽量。沒多時,酒樓附近差不多就成了一座空城。酒樓食客早已奔跑出去,掌櫃的也顧不得那幫無賴欠下的酒水錢,拖家帶口匆忙離去。一些個青皮地痞想要渾水摸魚,趁著人去城空去富裕人家順手牽羊一些古董玩物金銀細軟,結果從外地抽調入城的巡城騎卒撞見後便是當場格殺,有幾個腿腳伶俐的痞子見機不妙,試圖翻牆逃竄,直接就被箭矢射成刺蝟。一時間更是人心惶惶,不知曉發生了什麼禍事,一個個心想難不成又要打仗了?那些個經歷過春秋戰事的老人,風聲鶴唳,更是愴然淚下,跟祖輩同行的婦孺也是哭泣不止。
  
  街上行人鳥獸散,身邊馬背上扛一大堆劍的青衫老人就愈發惹眼,當徐鳳年站起身望向街道,老人也抬頭望來,對視之後,宋念卿做事也爽利,二話不說,鬆開馬韁,從馬背拎出一柄長劍,朝酒樓二樓方向輕輕劃出一道半弧。
  
  徐鳳年在宋念卿遞出第一劍時就高高躍起,單手握住房梁,坐在椅子上的洛陽就要比他高手風度超出幾條大街,紋絲不動,那道半弧形劍罡劃過酒樓外壁如同切割豆腐,直撲洛陽。
  
  洛陽一根手指輕輕推移那只琉璃盞,在桌面上向前滑出短短一寸距離。
  
  一人一桌一椅如同一尾魚劃破了漣漪,逼迫淩厲劍罡向兩邊側滑出去。
  
  這一抹劍氣割裂酒樓後邊牆壁後仍是直刺雲霄十餘丈,才慢慢消散。
  
  半棟酒樓斜斜滑墜,一些瓦片碎木都在洛陽身外數丈彈開。徐鳳年當然不會跟隨坍塌酒樓一起下墜,鬆開橫樑落在洛陽身邊,瞥了眼這個讓人無言以對的娘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徐鳳年硬扛也扛得下宋念卿試探一劍,當然絕對沒有洛陽這般輕而易舉。再者宋念卿第一劍,問禮意味多過廝殺,頗有劍池迎客向來先禮後兵的味道,躋身指玄之後,對氣機的掌控比起金剛境要高出一大截,春神湖邊趙凝神臨湖吹笛,憑藉笛聲在各處強弱不一的激蕩程度,就可以感知到眾人境界高低,便是這個竅門,宋念卿這一劍,也就洛陽膽敢正大光明去接下。宋念卿一劍過後,只要對手硬拼,當然不是就可以準確推斷出敵手境界深淺,而是可以清晰知道對手大致在什麼修為之上,那麼之後遞出第二劍第三劍,就必定不會在此之下,更有益於他的劍心通明。
  
  酒樓成了好似沒有遮蔽的簡陋酒肆,顯露出二樓一站一坐的男女。
  
  宋念卿果然如同傳聞,一劍遞出後馬上就一劍歸鞘,一手搭在另外一柄劍鞘上,朗聲問道:“老夫東越劍池宋念卿,敢問樓上何人?”
  
  老宗師鄭重其事開口詢問的對象,自然不會是天下皆知的世子殿下,江湖上不論高手還是低手技擊過招,大多都有詢問底細的習慣,綽號是啥,師出何門,身世如何。這可不是多此一舉,除去那些初出茅廬的無名小卒喜好給自己取個響噹噹的綽號,可以忽略不計,其餘江湖人士能有個不俗氣綽號就相當難得,都是靠本事靠金銀辛辛苦苦堆出來的,大家一起身在江湖,就是同行,混口飯吃也好,混口氣也罷,與人為善總歸不是錯事,對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大多不願往死裡得罪,所以許多武林中一語不合拔刀相向的摩擦啟釁,在互報名號後往往就可以化干戈為玉帛,其實打都沒打,但還是美其名曰不打不相識,江湖上吃香的肯定是擅長左右逢源的老油條們,愣頭青們哪怕修為不錯,不懂得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往往也要吃上許多沒必要的悶虧,許多大好前途的江湖兒郎,就是一根筋,惹上了財大氣粗宗門雄厚的仇家還不知道進退,結果怎麼死都不知道。在天下劍林中名列前茅的劍道鉅子宋念卿亦是不能免俗,那瞧著年紀不大的白衣女子實在是讓他心驚,離陽何時多出這麼一個深藏不露的女子?
  
  徐鳳年冷哼道:“是我朋友,咋了?”
  
  洛陽斜眼徐鳳年,她豈會不知這傢伙肚子裡那點小九九,要是直截了當報出她的身份,恐怕宋念卿不管如如何恃力自負,也要好好掂量一番,那眼前這傢伙的如意算盤就不一定能打得響。
  
  徐鳳年猶自在那裡唱獨角戲,“姓宋的,有本事就試著登樓,別跟我們套近乎。當年你扛著十二柄劍去武帝城,還不是灰溜溜空手返回,今天多了兩把劍又能如何,有本事十四劍都使出來,我把話撂在這裡,咱們一柄不差都接下了!”
  
  洛陽平靜問道:“你不無聊,不嫌丟人?”
  
  徐鳳年轉頭低聲笑道:“好不容易傍上魔道第一人的大腿,讓我好好抖摟抖摟威風。”
  
  宋念卿倒是沒有被徐鳳年的輕佻言語所激怒,心境古井不波,也不跟徐鳳年搭腔,僅是輕輕一拍劍鞘,這一次手不握劍,而是離手馭劍二十丈,劍氣比起第一劍大漲幾分,劍尖微抬,斜著掠向二樓徐鳳年。
  
  洛陽站起身,她顯然沒心情耗下去坐等那十幾劍,躍下酒樓,跟那柄飛劍錯身而過,然後一手握住劍柄,長劍顫鳴不止,滿城聽聞。
  
  宋念卿握住懸掛馬背上的第三柄劍,非但沒有因為出鞘長劍被洛陽抓住而慌張,反而會心一笑。此劍名白首,世人白首難逃相離命,劍與劍氣出鞘時便已分離,只破其一都無關大局。宋念卿這第二劍,原本劍尖本身所指是徐鳳年,但劍氣卻是牽引向那丰姿英武白衣女子,而且白首相離心不分,只要徐鳳年倉促出手,對長劍施加任何擊打和氣機,都可以轉嫁到劍氣上,這才是白首一劍的精妙所在。若是率先察覺到劍氣的存在,對劍氣展開阻擋,也是同理。
  
  洛陽五指猛然一握,手中長劍頓時中斷哀鳴,圓滿劍胎盡碎,可她是手段淩厲了,對潛伏暗處的劍氣無異於火上加油。
  
  徐鳳年等到劍氣驀然逼近才醒悟其中玄妙,咒駡一聲,也不是罵宋念卿奸詐,還是埋怨洛陽故意坑人,八柄飛劍出袖做雷池。
  
  陰了一把徐鳳年的女子嘴角悄悄翹起,倒提那柄徹底喪失精神氣的長劍,輕靈落地,奔向宋念卿。
  
  只見她手中劍氣暴漲橫生十餘丈,粗如碗口,如彗星拖尾,氣勢淩人。
  
  宋念卿心頭一震,原本右手握劍而已,立即添加一劍入手。
  
  倒握長劍的洛陽鬆開劍柄,長劍和劍氣一併丟向宋念卿,其實更像是砸。
xox 發表於 2013-11-21 00:22
賀新涼第八十一章女子何至於如此霸氣


  劍與劍氣好像畫師以大寫意潑墨灑下。
  
  劍氣之盛,以至於宋念卿第二劍不等臨近,就已經碾作齏粉。宋念卿不退反進,腳底離地不過幾寸,碎碎前行一丈有餘,停下身形後雙腳腳尖一擰,那雙嶄新青素布鞋腳底板在地面上滑帶起一陣泥土,左手一劍負後,右手先是抱劍於胸前,然後朝下一點,劍尖再由向下變作撩起,這一撩劍抵在了那團劍氣底部,宋念卿手中長劍逐漸彎曲,一點一點強硬轉為崩劍式,劍尖高不過頭,輕喝一聲,竟是將這團凝聚成形的劍罡越過頭頂往後挑落,落在街上,砸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而劍池宗主的那柄劍並未伸直,始終保持略微彎曲的崩劍姿態,鬆手棄劍,不等長劍下墜,左手劍劍尖撞在懸停空中的長劍中段,鏗鏘作響,如同一記驟然響起的寺廟晨鐘,悠揚洪亮,洛陽不急不緩前行,伸臂隨手一揮,攔去劍劍相敲激齤射而來的一縷劍氣,宋念卿迅速變直撞為橫敲,第二聲響如暮鼓,沉悶至極。朝來撞鐘夜去擊鼓,鼓聲殺人鐘攝魂,這兩手劍,便是宋念卿二十年前悄然踏足江湖,遊歷四方時借宿一座無名古寺,聽聞晨鐘暮鼓而悟。宋念卿重複枯燥乏味的撞敲,不停歇,瞬間就是一百零八下。洛陽始終徑直前行,到後來連抬手都吝嗇,在她身前傳來不斷的砰然炸裂聲,所過之處,被鐘鼓劍鳴毀壞得滿目蒼夷。原本寓意發鼓聽聲,當速歸,不得犯禁。
  
  可洛陽既然可以兩次孤身殺穿北莽,小小嘈雜鐘鼓劍氣聲算得了什麼?
  
  宋念卿雙劍終於熬不住力達千鈞的敲撞,雙劍折斷落地,宋念卿沒有返身從馬背上取劍,而是掐劍訣,手印劍訣似佛似道。馭劍出鞘,三柄長劍依次出鞘,從馬背那邊紛紛躍起,如一掛長虹落在洛陽頭頂。宋念卿鬚髮皆張,青衫大袖劇烈飄蕩,雙腳陷入地面一尺。洛陽簡直是目中無人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雙手負後,一腳踩下,踏碎青石板,碎石激揚,跟敦煌城鄧太阿一戰第一手如出一轍,不過當時是腳踏地面,震起雨水水珠千萬滴做千白劍,每當一劍迎面刺來,就在她數尺之外被一顆石子彈射偏移,洛陽三十步之間,三劍已經無功而返六十餘次,劍尖早已崩斷,她與宋念卿的距離已經縮短到不足十丈。
  
  宋念卿雙手往下一按,三柄長度僅剩原本一半的利劍同時刺向洛陽,做那垂死掙扎,洛陽一手拂過,輕描淡寫把強弩之末的三柄飛劍都握在手心,繼續向前緩行,只是不同於被她當場捏碎劍胎的第一劍,三劍在她手心非但沒有斷絕生氣,反而劍氣猶如雨後春筍,茁壯成長,洛陽緩行時低頭望去,即便察覺到手心蛇吞象的景象,也沒有任何應對,三劍劍氣她手掌發芽生根,宋念卿眯起眼,打了個響指,那匹老馬熟諳主人習性,輕踩馬蹄,來到年邁老人身邊。
  
  宋念卿取下十四劍中唯一一柄掛有劍穗的長劍,劍身清亮如明鏡,故而命名照膽。當年攜十二劍登樓武帝城,宋念卿不過是初入江湖的劍林新秀,而王仙芝已是公認的天下第一人,可宋念卿卻是何曾後退了半步?手上照膽一劍,是宋念卿閉關以後親自鑄造的第一柄劍,每一名劍士都是鑄劍師,都要自己在劍爐鑄劍做佩劍,雖然劍池堆積千萬劍,但那只是用作緬懷先輩追思前人,劍池自宋念卿開始,就不許宗門任何後輩崇古貶今,這才有了眾多劍道訪客不約而同發出“劍池如今無古劍”的感慨。宋念卿照膽在手,豪氣橫生,劍心愈發清澈。那白衣女子步步前行,看上去不曾主動出手,是迫於形勢,可宋念卿心中並不輕鬆,她的步步不停,走得越是閒庭信步,給宋念卿造成的心境侵擾就越大,宋念卿不取它劍,獨獨取下照膽,何嘗不是對那女子無聲的重視。
  
  宋念卿蓄勢之時,望向那來歷不明的女子,先前當空掛虹三劍分別命名天時地利人和,是專門用作針對指玄甚至是天象境高手,可以強行汲取氣機,遇強則強,愈挫愈勇。宋念卿每悟一招便鑄一劍,這些年鑄劍養劍勤耕不懈,十四把劍,每一柄劍都傾注大量心血,輔以獨創劍招,都是當之無愧新鮮出爐的“新劍”,真正可謂是前無古人,若是同境敵手掉以輕心,肯定要吃大虧。宋念卿原本希望此生養足二十劍,再將最後一戰留給鄧太阿或是王仙芝,只是皇命難違,只得破關而出,青衫攜劍走江湖,不過起先不覺得那北涼世子擔當得起十四劍,有五六劍就差不多大局已定。
  
  宋念卿突然間瞪大眼睛。
  
  “天時地利人和,都給你又何妨?”
  
  白衣女子冷笑一聲,氣機如洪倒灌三劍,手掌間粗如手臂的紫黃白三色劍氣瘋狂縈繞,三劍酣暢長鳴頓時變成了哀鳴,饑漢飽食,是快事一樁,可一旦活活撐死就是樂極生悲了。
  
  三條驚世駭俗的絮亂劍氣頓時煙消雲散。
  
  宋念卿驚歎道:“好一個天象境界,好好好!”
  
  兩人相距僅剩七八丈,劍池宗主不怒反笑,閉上眼睛,併攏雙指在橫放胸前的照膽劍上輕輕抹過,喃喃自語道:“老兄弟,走在你前頭的七劍死得不算冤枉啊。”
  
  洛陽拍了拍手,笑道:“東越劍池數百年底蘊,就這點道行?”
  
  宋念卿沒有睜眼,灑然笑道:“且看老朽提燈照膽看江山。”
  
  青衫老人遞劍而出,接下來一幕談不上驚天地泣鬼神,落在門外漢眼中,只會認為滑稽可笑,就像一個才開始練劍的稚童,不怎麼拎得起手中重劍,勉強提劍踉蹌亂走,步伐混亂,劍勢扭曲。身形與劍招亂雖亂,速度卻極快,七八丈路程眨眼便縮小到短短兩劍距離。世人練劍,前輩名師都會苦口婆心叮囑切不可被劍駕馭,那樣的劍術成不了氣候。已算劍道屈指可數大宗師的宋念卿則反其道行之,人隨劍走,沒有氣沖鬥牛的恢弘劍罡,沒有的浩然正大的劍意,就這樣歪歪斜斜來到了洛陽身前。
  
  洛陽皺了皺眉頭,一手拍出。
  
  宋念卿在照膽劍牽扯之下,竟然躲過了洛陽這一拍,劍鋒挑向她肩頭。洛陽首次離開那條街道中軸直線,橫向踏出一步,雙指捏住照膽劍尖,不等洛陽疊力,劍尖一擰,宋念卿隨之身形一旋,綻出一朵絢爛劍花,洛陽屈指一彈,宋念卿卻又撤劍,顛顛倒倒繞了半個圈,朝洛陽後背就是一劍,洛陽這一次不再出手,雙腳不動,身體向後倒下,那一劍分明已經落空,可劍氣卻在洛陽倒下之處如爆竹炸開,洛陽雙腳始終落地生根,可身體向左一轉,堪堪躲過那羚羊掛角的一團劍氣,可宋念卿得勢不饒人,長劍照膽胡攪蠻纏,一時間兩人四周劍氣縱橫,像是霞蔚雲蒸,讓人目不暇接。
  
  洛陽終於挪出一步,宋念卿手中照膽劍氣也開始崢嶸畢露,大街地面和街邊兩側樓房被攪爛無數,塵囂四起。
  
  洛陽走走停停,任由磅礴劍氣肆虐,笑道:“看似無跡可尋,實則依循天下龍脈蜿蜒,也算是摸著天象境的門檻了。”
  
  兩人重新恢復洛陽據北宋念卿在南的位置。
  
  這個擾亂北莽離陽兩座江湖的白衣女魔頭一手攥緊刺脖一劍,宋念卿猛然睜眼瞪目,怒喝一聲,一步踏出,劍尖向前推進三尺,洛陽神情平靜往後退一小步,劍尖離她脖子不過兩尺。透劍而出的充沛罡氣吹亂她雙鬢兩縷青絲向後飄拂,握劍袖口獵獵作響。沒有半點慌張的洛陽不去理睬手心鮮血流淌,直視宋念卿,笑著出聲:“哪來那麼多的指玄殺天象,滾!”
  
  洛陽攥緊劍鋒,往後一推,不肯棄劍的宋念卿被劍柄砸在心口,洛陽似乎惱怒他的不識趣,一腳狠狠踢在青衫老人的胸口。
  
  布鞋被地面磨損得薄了一層,雙腳離地的宋念卿人劍幾乎持平,又將劍尖往白衣女子的脖子推到兩尺距離。
  
  “讓你得寸進尺好了。”
  
  洛陽竟然拎住劍尖往自己脖子移近一尺,嘴角冷笑,然後一掌揚起拍下,直接用手掌砍斷長劍照膽。
  
  既然劍斷,宋念卿不得不退。
  
  洛陽根本不屑痛打落水狗,隨手丟掉半截劍,讓宋念卿掠回那匹掛劍老馬附近。
  
  宋念卿被劍柄敲在心口,加上被一腳踹中,嘴角滲出血絲,竭力平穩氣機。
  
  老人一臉匪夷所思。
  
  若是對陣天下第一的王仙芝,自己如此狼狽也就罷了,一個在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女子,怎的如此霸道?
  
  還是說自己太過孤陋寡聞?
  
  接下來那白衣女子一句話才真正讓宋念卿忍不住氣急敗壞,在整個天下劍道都佔據一席之地的老人再好的養氣功夫,也做不到心平氣和。
  
  “我教你用劍。”
本帖最後由 bib 於 2014-7-16 08:05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3-11-21 00:24
賀新涼第八十二章天地之間一線劍


  酒樓二樓那邊,與劍身同氣連枝的劍氣被洛陽火上澆油,劍罡刹那漲潮,讓徐鳳年大吃一驚,連忙馭出八劍構造一座雷池,以此抵禦,飛劍與劍氣仿佛同室操戈,劍氣敲擊飛劍,叮叮咚咚不絕於耳。徐鳳年的舉止也出人意料,沒有急於摧毀劍氣,就這麼且戰且退,在二樓輾轉騰挪,一點一點削去劍氣,直至那一劍罡氣完全消弭。此後洛陽下樓前行,步步緊逼,宋念卿顧不得樓上正主,晨鐘暮鼓兩劍,繼而天時地利人和三劍,接下來照膽一劍,總計八劍,都是當之無愧的新劍,猶如一棵棵劍林新木,讓人眼前一亮,尤其是竊取天象境界的三劍和隨後“走劍”踉蹌的照膽一劍,都讓徐鳳年大開眼界,拋開劍走偏鋒的飛劍術不說,徐鳳年的劍道勉強算是登堂入室,可眼光奇佳,劍池宋念卿按部就班一劍遞一劍,徐鳳年哪怕一直小心翼翼提防潛暗處的柳蒿師,也目不轉睛,不敢漏過一絲一毫,看劍就像賞字,門外漢興許只是覺得一幅字寫得筆走龍蛇,可換成自己提筆,不知筋骨緣由不懂勾畫法度,也就不得其門而入,這就是江湖上為何大多數人都想要求個師父領進門,徐鳳年就像一個經常看書法大家寫字的看客,入眼的書法有的秀媚丰姿,有的清遠雄渾,有的氣象森嚴,但不約而同都是自得其樂,徐鳳年心底有個不為人知的狂妄念頭,那就希冀將來某日可以熔鑄一爐,自成劍壇一座大峰,峰上林木不多,但務必株株參天。
  
  徐鳳年望了一眼街上背劍老馬,十四去八,不知道宋念卿剩餘六招能否跨過指玄直達天象,若是一直滯留指玄,想要對洛陽造成傷害,無異於癡人說夢。洛陽不是三教中人,她的境界是實打實的武夫證道,跟王仙芝是一個路數,跋扈至極。當初新武評天下前五的高手,拓跋菩薩,鄧太阿,洪敬岩,她都打過,洪敬岩更是被他從第四寶座拉下,取而代之。遇上這樣幾乎沒有破綻的女魔頭,別說指玄劍,恐怕天象劍也沒有五五分的勝算。
  
  宋念卿短暫驚怒之後,喟然長歎道:“老夫眼拙,常年閉關不出,不曾想成了井底之蛙,直到此時才記起青渡江畔有白衣女子阻攔無用和尚,總算猜出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不是太晚了。”
  
  洛陽說要教宋念卿一劍,可沒有見她從何處取劍,也不曾假借外物做劍,只是伸出左手橫胸,掌心朝上,右手緩緩往下按下。
  
  站在那匹馬身邊的宋念卿抬頭望向灰濛濛天空,在馬背懸掛六柄劍上一起抹過,劍不出鞘,三劍點地,三劍懸空,隨意落在四面八方,看似雜亂無章。
  
  宋念卿自言自語道:“老夫一生持劍,娶妻生子,也只視為香火傳承的麻煩事,生怕耽誤劍道精進。四十年前,曾有一絲明悟,幾乎成就劍仙一劍。二十年前機緣巧合,在一處洞天福地觀雲海起伏,一輪赤日東升,仿佛猛然跳入天地間,又生感觸,可仍是被老夫放棄了那一劍。自此開始閉關,只想循序漸進,先入天象,再入陸地神仙。漸有所得,才知老夫這一生出身劍池,生平第一次選劍便是那絕世名劍,第一次拿到的劍譜便是上乘秘笈,第一次修習內功也是絕世心法,教我練劍的恩師更是那一代劍道宗師,一帆風順,劍道修為,卻仍是被一些出自市井山野的逸人遙遙拋在身後,才知道大凡物有不平則鳴,老夫心中既無不平事,如何跟天地共鳴?”
  
  洛陽沒有理會宋念卿的感悟,更沒有理睬那豎立天地之間的六柄劍,雙手手掌看似貼合,卻仍是留下一絲縫隙。
  
  天地異象。
  
  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城中最高處是一棟道觀鐘樓,樓尖翹簷如同被無形的天人出手壓迫,折斷,緊接下來便是鐘樓異常平整地往下倒塌,城中高度僅次於道觀鐘樓的一座千年古塔也開始被壓斷,整座城池,所有較高建築都開始往下齊齊坍塌,出現一刀切平的景象。偌大一座城池竟像是砧板豆腐,被人一刀輕鬆橫切,越切越薄。眨眼之後,以至於徐鳳年都不敢在二樓逗留,飄落到地面,耳中僅是萬鈞重力碾壓木石的刺耳嘈雜聲音。徐鳳年輕輕跺了一腳,然後苦笑一聲,不光是老天向下推移,地面以下也不安分,如同俯瞰天地的一尊大佛雙掌合十,無處可躲。
  
  天地相合,僅餘一線,這一線便是洛陽的劍。
  
  宋念卿臉色凝重,懸空三劍往上刺去,地面三劍往下滲透,顯然是要竭力擺出頂天立地的威武架勢。
  
  天地之間這一線,還有三丈高。不用說,城頭高牆早已被摧毀得一乾二淨。
  
  先前從外地調入負責清空城池的精銳騎卒還真是歪打正著,要是沒有他們的“先見之明”,在洛陽這浩浩蕩蕩一劍之威下,那就是板上釘釘近萬人的屍骨無存。
  
  徐鳳年越是在大局已定的時刻,越是沒有忘記城內還隱藏有柳蒿師慕容龍水和蛛網老蛾三位高手。慕容龍水和老傢夥的確身在城中,而且離此不遠,隔了三條街,慕容龍水坐在一座低矮巷弄牆頭上,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壺酒,盤膝而坐,用袍子兜了一兜碎嘴吃食,老蛾站在巷弄中,跟徐鳳年做了一個相同動作,狠狠一跺,整座巷弄青石板都裂開,老傢夥感歎道:“怎麼都沒想到洛陽這魔頭跟拓跋菩薩在極北冰原一戰後,手腕愈發歹毒艱深了。郡主,有她在,咱們還要不要插手?就怕火中取栗,沒吃著烤栗,反而惹禍上身呐。”

  慕容龍水屈指彈了幾顆花生米,一遠一近,眼睜睜看著它們炸碎,說道:“這般駕馭天地的仙人手段,跟大雪坪借劍是一般道理,畢竟還是不能處處無懈可擊,劍劍仙劍無敵,你我的行蹤註定要被察覺,但要是爭取一線生機不是沒有可能。我現在就怕太安城那只趙家看門狗耍無賴,非要等洛陽收拾咱們以後才出手,不過到時候他再想殺徐鳳年也會更難,就看這柳蒿師如何取捨了。想必徐鳳年的人頭,比你我二人相加應該還要值錢一些,再說聽聞這老頭跟北涼有私怨宿仇。總之咱們離遠點看戲,洛陽性情不定,萬一惹惱了她,我可不想就這麼死在離陽。”
  
  慕容龍水輕輕落到巷弄,老蛾已經快步離去。高壯郡主瞥了眼老蛾有些匆忙的背影,笑了笑。
  
  街上,宋念卿的浮空三劍開始下墜,入地三劍則開始上升,六劍俱是顫顫巍巍,搖擺不定。
  
  宋念卿閉目凝神。
  
  人有七竅,每當一劍砰然折斷,劍主宋念卿便一竅淌血。
  
  六劍全斷之時,宋念卿雙目雙耳雙臂都已是流血不止,這位劍道大家的淒慘模樣實在驚恐駭人。
  
  只是宋念卿神情依舊平靜。
  
  既然七竅才六竅流血,那就說明除了明面上的馬背十四劍,劍池第一人宋念卿極有可能還藏了一劍。
  
  等宋念卿最後開口出劍、多半亦是留下遺言的徐鳳年其實只猜對了一半,郡主和老蛾是在城內沒有錯,但柳蒿師並不是在城中伺機潛伏。
  
  離城十裡路外。
  
  一名面容古板的老者站在原地,等到洛陽雙手開始併攏天地,他才開始極慢極慢地挪動腳步。
  
  第一步踏出,還不足常人一步的一半。
  
  第二步步子稍快,與常人無異。
  
  第三步已是尋常百姓腳力的兩步間距。
  
  以此類推。
  
  天地一道橫雷,奔向城池。
本帖最後由 bib 於 2014-7-16 08:05 編輯

ab336 發表於 2013-11-25 11:46
第八十三章最後一趟江湖


沈家坊在田源里是數一數二的大莊子,人多勢眾,山深水僻,勤耕讀而避兵刀,風水不俗。一老一小行走在田間阡陌,寒冬霜凍,不顯鬆軟,田垛上還有些霜打焉了的干癟茄子,老頭子彎腰摘下幾隻兜在懷裡,身後小姑娘戴了頂廉價貂帽,時不時回頭遠望。老人猶自念叨:“別看這會兒茄子不光鮮,可被霜打了以後,偏偏入嘴就甜,味道不比冬天的鯽魚差,跟冬筍都能有一拼。回頭找戶人家,我給你親自炒一鍋。沈家坊以前欠我一個大人情,當年這塊風水寶地我還是我給他們挑的,別說幾隻不值錢的茄子,就是幾條人命,也是說拿走就拿走。你呀,別瞧了,我既然給那小子找了洛陽做幫手,生死就在五五之間。別瞪我,對,是我讓他掉進這個圈套,可他讓我閨女吃了這麼大一個虧,我不算計他算計誰。我呢,一般而言,誰都不幫,東越皇帝聲色犬馬,我照樣保全了大半東越皇室,南唐末代君王勵精圖治,有雄才大略,稱得上是一位明君,可如今南唐境內人人愧姓洪,要說按照當世人喜歡講的道理來說,我做的那些勾當,是全然沒有道理的。當初要你刺殺那小子,跟你說那小子命薄,遲早夭折,與其死在女人肚皮上,或是別人手上,不還如死在你手上來得乾淨,起碼還有全屍,有下葬處,相比春鞦韆萬孤魂野鬼,何曾差了。”

老人不說話還好,一說這些比茄子還乾癟的大道理,小姑娘就乾脆駐足不前,扛著向日葵,望向那座幾十里外的城池,老人訕訕然,伸手想要抓一把葵花籽下來,小姑娘賭氣地扭了扭身軀,帶著枯敗向日葵旋轉,不讓他得逞。老人訝異咦了一聲,瞇眼望去,只見遠方城池那邊風雨飄搖,氣海轟隆隆下墜,彷彿天地擠壓一線,嘆息一聲,揉了揉閨女的貂帽,輕聲道:“偏是無心之人最痴心。”

老人得不到任何言語回應,好在早已習慣,掂量了下懷兜里茄子的分量,還不夠一頓午餐,就又摘了幾隻,這才自言自語道:“若是城裡兩三萬人來不及驅散,洛陽這一手,天怨人怒,三教中人,龍虎山自顧不暇,可依照兩禪寺李當心的性子,肯定要出手。世間武夫拾階而上,境界攀升,在入一品之前,尤其是二品以下,都有個簡單明了的法子,就是破甲幾許,一拳拳罡破幾甲,一劍劍氣穿幾甲,一目了然,可躋身二品尤其是一品以後,就沒這個說法了,因為這個法子太死板,人是活的,鄧太阿的一劍堪稱劍術極致,一劍破去千百件甲胄,輕而易舉,可若是披甲之人身負武學,就要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披甲,饒是鄧太阿也無法輕鬆破甲,難道鄧太阿就是劍術雛兒了?三教聖人得天獨厚,李當心截江送禮道德宗,若是江水拋下,一招淹死數千北莽百姓並不難,可能淹死幾個二品武夫?這便是三教聖人不入武評的根源,借勢天地,就要看老天爺的眼色行事,王仙芝拓跋菩薩之流則不用。這兩三百年來,最實在的以少殺多,其實就只有三場,一場是吳家九劍破萬騎,一場是李淳罡一劍破甲兩千六,一場是前不久的洛陽南下,因為對方都是披甲不說、還身負精湛武藝的鐵騎,尤其是後兩者,己身到達天象境後,即便不如三教聖人那樣明顯,可或多或少也要受到氣數侵染,有​​些時候殺一名分明籍籍無名的小卒子,比起斬殺一名戰陣大將還來得後患無窮。由趙勾牽頭,派遣精銳鐵騎驅逐城中百姓,多半是柳蒿師的意思,老而不死是為賊,是賊就膽小,柳蒿師這是怕洛陽出手無所顧忌,到時候被殃及池魚,天劫紫雷滾滾落下,就算洛陽承擔十之七八,他被殃及池魚十之二三,可由於他在天象境逗留太多年月,又有在天子身側依附天時的附龍嫌疑,一樣要遭受大罪,須知不知者無罪的說法,用在天象境界上身上最為合適,三教中人,正因為知道不可洩露的天機太多了,反而束手束腳,洛陽入境時間相對短暫,又不是三教中人,更能徹底放開手腳。”

呵呵姑娘蹲在地上默默捏泥巴,獨占春秋三甲的黃龍士呼出一口霧氣,輕聲道:“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哪有人知我之人?太安城半截舌荀平知道,可惜志不同道不合,北涼毒士李義山知道,可惜一山不容二虎,離陽已經沒有他的位置。納蘭右慈也知道,可惜天生跟我背道而馳。書生治國,書生平世,書生禍國,這三人各有所求,恐怕是謀士最後的璀璨時光,以後再也見不到這樣我輩讀書人如此意氣風發顛倒乾坤的場景了,以後啊,書生盡是帝王家的戲子伶人啦。”

兜著滿懷茄子的老頭子微笑道:“春秋讀書人的脊梁歪了,我要將其扳正。春秋武夫恃力亂禁,我要銷毀成千上萬的秘笈,給他們套上韁繩,野狗變家犬。我要教以後數百年的天下,再不見江湖青衫仗劍風流,再不見地仙朝遊北海暮蒼梧,再不見真人騎鶴飛升過天門。”

小姑娘賈家嘉呵呵一笑。

黃龍士突然自嘲一笑,“當年李當心罵我放個屁都自以為是浩然正氣,罵得真好。”

小姑娘飢腸轆轆,肚子咕嚕響。老人哈哈大笑,帶著她去了村子,沈家坊不知黃龍士真實身份,只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仙方士,當年黃龍士指點迷津,才讓南唐沈家逃過一劫,留下此脈香火,連家族命根子的譜牒都是黃龍士親筆撰寫。村子裡的幾個宗室大房長輩聽說恩人造訪,都執意要興師動眾擺下一大桌盛宴,不過黃龍士沒有答應,只是藉了一處灶房和一壇子酒,跟閨女賈家嘉獨處,老人親自下廚,炒了一尾鯉魚和一盤茄子,老人沒有怎麼吃,只是喝了幾杯酒竟然便醺醺醉了,陋室昏暗,燭光飄搖,老人醉眼惺忪枕在桌面上,合眼時淚光依稀,輕輕呢喃:“千年世事同蕉鹿,我夢蝴蝶蝶夢我?”

小姑娘摘下溫暖貂帽,輕柔戴在老人頭上,下巴抵在桌面上,望著昏昏睡去的老人,怔怔出神。

城內,敵對雙方皆是聲勢大振。

天地只留一線成劍,天下第一魔頭洛陽以天象境使出前無古人的劍仙一劍,宋念卿雙耳雙目雙鼻六竅淌血不止,始終閉嘴不言語,城內街面翻裂,六柄斷劍劍折氣猶存,在圓潤劍胎支撐之下,六股粗如成年男子大腿的劍氣屹立天地間,隱約有鐘鼓齊鳴之聲,悠揚激盪,天地一線縫隙如同磨盤研磨,縫隙已經僅存一人高度,飛沙走石,昏暗無光,仍是沒有能夠當場毀去六劍劍胎。這趟出關來到久違的江湖,並沒有太多高手架子的劍池宗主也僅是換上一雙嶄新素青布鞋,此時以白布裱成袼褙、多層疊起納而成的鞋底已經磨損大半,這讓宋念卿浮起一絲遺憾,此生專注於劍道,從未有過兒女情長,與那嫁入劍池的嫻靜女子也止步於相敬如賓,只是不知為何,大敵當前,生死一線,不知為何卻記起了年輕時那一夜掀起她的蓋頭,燭光映照之下她的羞赧容顏,這麼多年發乎​​情止乎禮,竟然不知她何時慢慢成了一位霜發老嫗,也不知她何時親手製成了這雙鞋子,兩人離別,接過視為累贅的行囊,他只當作女子持家的天經地義,此時才知當時若是能接過行囊,念一聲她的小名,道一聲謝,該有多好。

宋念卿記起了許多往事,正值壯年,攜帶十二劍,意氣風發去武帝城挑戰天下第一人。

她在他離家時,亦是沒有多言,只是婉約笑臉,幫著他仔細理了理衣裳,送至門口,獨獨站在那兒,沒有等到他的回頭。後來宋念卿返家,冷著臉與她在家門口擦肩而過,她欲言又止,只是擠出乾淨的笑臉,一點都沒有委屈幽怨。

宋念卿以往總是在不關心之餘,難免有些陰鬱,怎麼找了這麼個悶葫蘆無趣的女子,如何配得上自己的劍?

這一抹要不得的致命恍惚,本該讓宋念卿的蓄勢受挫,不曾想恍惚之間,生平第一次心起愧疚,宋念卿只覺得劍心在剎那之間淨如琉璃。

城外原本有如出一轍背負碩大劍匣的劍池劍客百餘騎,在洛陽出手之前便開始機繞城疾馳,所過之處,飛劍出匣,懸浮牆外空中,停而不墜,城池之外,已是懸劍近千柄,劍陣威嚴,劍勢浩蕩。

可勒馬停步的劍池劍客都面面相覷,因為牆外懸劍不約而同紛紛墜地,失去了氣機牽引,宗主好似根本就放棄了動用劍陣的念頭,可這套劍陣應該才是宗主宋念卿深藏不露的第十四劍啊?以宗主的性情,根本不可能面對強敵選擇束手待斃?宗主既然一直將武帝王仙芝視作此生最後敵手,就算城內遇上了罕見的強手,也不至於如此收場,一時間停馬劍客都不知所措,感到了一種強烈危機。可當劍池劍客按照境界高低,陸續感知到城內不斷攀升的濃郁劍意,面露驚喜。

宋念卿低頭深深看了眼鞋面,微微一笑,任由六縷劍氣在磨盤中煙消雲散,任由飛木滾石撲面,輕輕踩了踩腳下僅存完整的街面,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終於壓抑不住喉嚨翻湧的鮮血,吐在身前,很快被塵埃遮掩得消失不見。

宋念卿輕聲道:“是時候為你走一趟江湖了。”

宋念卿一踩地面,開始狂奔。

最後一劍,亦是最後一次走江湖。

宋念卿本人即是劍。

宋念卿一線劍對撞洛陽一線劍。

宋念卿的衣衫肌膚如同身受千刀萬剮,開始血肉模糊,可這位劍道大宗師渾然不覺,笑聲豪邁,一掠青虹。

捨去聲勢浩大的劍陣千劍,換來在外人看來莫名其妙拿命換來的劍仙一劍。

這一劍堪稱舉世無敵,生生撕開了洛陽併攏的天地,天地昏暗雲遮霧繞,宋念卿劍氣如一幅仙人駕龍圖,不見宋念卿本人,只見劍氣橫生蜿蜒,雷電森森,雲雨沛然。

沒有預料到宋念卿會有這一劍的洛陽屏氣凝神,氣機剎那流轉八百里,金剛指玄天象三種神妙,熔鑄一爐,擺明了要強勢證明宋念卿這必死一劍也重傷不了她。

其實兩人還相距數丈,宋念卿就已幾乎氣絕身死。

可臨死之氣沖九天,劍氣仍然在壯大磅礴。

洛陽雙手推出,袖口盡碎,滿頭青絲吹拂飄亂,如同與一條蛟龍角力,腳步不斷往後滑去。

千鈞一發之間。

城外,一道奔雷炸入城中。

速度之快,以至於奔雷入城之處,有劍池兩騎都被裹挾得馬匹離地騰空,一起飛向城內,奔雷破牆而入,可兩名劍客連人帶馬直接撞在等人高的牆頭上,砰砰兩聲,化作兩灘血跡,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就當場死絕。

洛陽艱辛轉頭望向東方,眼中露出一絲不甘的惱怒。

那道深諳天地共鳴故而隱蔽極佳的奔雷眨眼便至。

洛陽沒有預料到宋念卿會拼死使出劍仙一劍,也沒有預料到那柳蒿師會一開始就將矛頭指向自己,而不是那個離陽朝廷一心殺之後快的傢伙。

洛陽咬牙,兩尾青赤大魚竭力露出小半截飄渺身軀,試圖以此去抵擋柳蒿師恰好好處的偷襲。

一抹白影幾乎跟柳蒿師不約而同奔至洛陽身側,硬生生扛下天象境的全力一擊。

哪怕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僅僅爭取到了一個眨眼的功夫,柳蒿師也已經跟洛陽以及劍氣擦身而過。

柳蒿師勃然大怒,心中權衡之下,沒有追擊失去最好時機重創的白衣魔頭,而是奔向那個壞他好事的小王八蛋。

從城中到城西整整四五里路,那道背影不知倒撞撞爛了多少面牆壁,在最後一扇城牆前,柳蒿師一手五指成鉤,好像從那人體內抓出了一樣物件,另一手一拳推出,將這個傢伙從城內砸到了城外。

柳蒿師冷著臉捏碎手上絲絲縷縷依稀可見的氣機,如同一株風中搖曳的蓮花,譏諷道:“不自量力!敢壞了老夫一箭雙雕的打算,老夫不光要你死,還要你在死前就一無所有!”

城中傳來一聲震天刺耳的女子哀叫,淒婉至極,讓柳蒿師沒來由一陣心悸。
xox 發表於 2013-11-26 02:22
賀新涼 第八十四章 大王


  一人突兀破牆出城,在牆外才拾回一把把劍池藏劍的劍客都嚇了一跳,認清那年輕人半生不熟的面容後,才如釋重負,他們起先還以為是心目中當世劍道前三甲的宗主被人打出了城外。這趟傾巢出動離開劍池,一小撥跟隨李懿白去快雪山莊,他們這一大撥精銳則跟隨宗主秘密行事,臨近此城,才輪流傳遞一幅畫像,宗主言簡意賅,見到畫中人殺無赦。附近幾騎乘馬劍客也都迅速圍上來,隨著響起劍宗獨有的彈劍秘術,不斷有劍客聞訊往這邊策馬疾馳。那名近在咫尺的畫上人物似乎身受重創,掙扎了一下,還是沒能站起身,席地而坐,容貌枯槁,氣色晦澀,分明陷入了魂魄精氣神都在劇烈浮動的淒慘跡象。
  
  他沒有理睬縮小包圍圈的劍池劍客,雙手握拳撐地,盯住城牆窟窿另一面的錦衣老人,常年在天下首善之城內養尊處優,位居高位,讓年邁老者積威深重,城內城外兩人氣象厚薄,立判高下,光線陰暗中,身材雄偉不輸北地青壯男子的柳蒿師緩緩走出,讓劍池諸人都感到透不過氣的窒息錯覺,劍術修為最是拔尖的幾人,才止住胯下坐騎後撤趨勢,大多數劍客都不由自主跟隨馬匹往後退去,柳蒿師心中冷笑,這小子精明鬼祟了二十幾年,甚至上次在太安城都活著離開,沒想到得意忘形,昏招不斷,結果只能自尋死路,方才要不是他擋在那女魔頭身側,柳蒿師就可以跟宋念卿靈犀而至的地仙一劍配合,給予逐鹿山新任教主重傷,如果這小子聰明一點,早些乾脆俐落的出城逃亡,任由洛陽拖住他與宋念卿,雖說九死一生,畢竟還有一線生機,既然這小子自己不求死,柳蒿師也就不跟他客氣了,四五裡路程,身為天象境高手的柳蒿師不光打散了那小子拼命護住體魄的充沛氣機,還順勢斬草除根,憑藉敏銳的天象感知,直接將他體內半開的那株大黃庭金蓮給扯出了丹田,這簡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連見慣風雨的柳蒿師都忍不住要仰天長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當年京城圍殺那名女子劍仙功虧一簣,這麼多年他一直寢食難安,如今不但徐瘸子十有八九大限將至,如果還能宰掉這個當年本就該胎死腹中的年輕人,那才是真正沒了後顧之憂,奉他為老祖宗的南陽柳氏未必不能後來者居上,成為春秋硝煙之後新崛起的一座高門豪閥。柳蒿師從城內走到城外,從剝離大黃庭根基的金蓮那一刻,暗中就沒有片刻停手,出袖雙手不斷隱秘叩指,將年輕人四周潰堤奔走的氣機完全撕碎,不再能夠成就新氣候。
  
  太安城兩大高手,韓貂寺在明,柳蒿師在暗,兩人身份迥異,手段大不相同,可有一點極為相似,那就是都懶得講究江湖道義,很務實,一如碧眼兒張巨鹿的治政手腕,柳蒿師不因什麼前輩身份就優柔寡斷,不因勝券在握就掉以輕心,眼睜睜看著那白頭年輕人的氣數在自己曲指下逐漸淡去,柳蒿師眼神炙熱,如啟封一壇窖藏二十多年的醇酒,一口悉數飲盡,那是何等的酣暢淋漓。
  
  徐鳳年掙扎著要站起身,被冷眼旁觀的柳蒿師虛空一腳,好似踢中臉面,往後墜去數丈,柳蒿師繼續前行,每一腳踩下,看似輕描淡寫,其實都會牽動天地氣象,重重踩在徐鳳年的身體和絮亂氣機之上,柳蒿師平靜說道:“幫你在太安城逞兇的陰物,春神湖上吞食掉龍虎山初代天師紫金氣運,此時飽腹難平,尚未消化完畢,正值它陰陽交替的衰弱關頭,既然存心想靠它做對付老夫的殺手鐧,那就乖乖避讓鋒芒,老老實實裝你的孫子,為何還要幫逐鹿山女子扛下老夫那一擊?哪怕再熬過幾炷香,也好過現在這般它眼睜睜跟你一起遭罪,卻只能躲在一旁束手無策,不停灌輸你修為去徒勞續命,任由老夫一腳一腳,既踩在你身上,也踩在它這頭陰物的魂魄上。老夫此生雖說殺人無數,成名高手不計其數,跟那只人貓聯手硬生生壓下離陽江湖一頭,仍是頭一回如此隨意虐殺同為天象的高手,真是有意思。”
  
  柳蒿師一步一步前行,每走一步,徐鳳年四周就傳出一聲悶響,揚起一陣塵土。
  
  柳蒿師停下腳步,重重一踏,徐鳳年身軀頓時陷入一座大坑,已經主動遠離的劍池劍客只見到一隻手在土坑邊緣,沾滿鮮血,猶自不甘心地往外一寸寸遞出。生性謹慎的柳蒿師以密語傳音,微笑道:“聽說你這個北涼世子孑然一身趕赴北莽,還被你一路殺人,連謝靈和第五貉都被你陰死,回到離陽,鐵門關那場牽動京城局勢的截殺,更是連楊太歲都死在你手上,想必你腦子靈光得很,怎麼算計來算計去,這麼一顆聰明腦袋,反而自己主動去讓驢踢上幾腳了?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北莽女魔頭,連世襲罔替北涼王都不顧了?連北涼三十萬鐵騎都不要了?”
  
  柳蒿師腳尖一擰,伸出土坑的那只手鮮血濺射,年邁天象境高手一臉獰笑,用陰毒語氣反問出第三個問題:“連你娘親的仇也不報了?!”
  
  一口口呼吸,帶來一次次痛徹骨髓,徐鳳年幾乎只能聽到自己的沉重呼吸聲,柳蒿師的三問,耳膜震盪,更如撞鐘一般轟然撞在心口。徐鳳年一直不敢斷開與朱袍陰物的心意相通,不是怕死,而是怕徐嬰失去控制後一意孤行,那只會死在他前頭。破牆墜地後,他暗藏了一份心思,希望假借他山之石攻玉,借機錘煉徐嬰體內的紫金氣運,既能拖延時間,也能讓徐嬰提前恢復境界,不料柳蒿師老奸巨猾,每一次踏腳都玄機重重,只傷根本不傷表皮,不愧是在天象境龜縮時間最長的一隻老王八,徐鳳年翻了個身,平躺在土坑內,強行扯斷跟徐嬰的神意牽掛,望向灰濛濛的天空,視線模糊。
  
  自打重新提刀起,只要認定想要什麼,那就一定會步步為營,怕死惜命,故而無所不用其極,練刀養劍兩不誤,一線金剛後偶得大金剛,偽指玄,拼去全部氣運強入偽天象,跌跌撞撞一路攀登,又一次次跌境,有得有失,連沾沾自喜都來不及,此時再驀然回首,才發現這幾年做成了許多練刀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壯舉,徐鳳年緩緩閉上眼睛,想起徐驍說過的一句話,沒有誰一開始就該死,也沒有誰不可以死。
  
  徐鳳年腦中猛然閃過一幅春神湖之後拼命想要記起卻始終沒能記起的圖畫。意識模糊的徐鳳年瞬間沉浸其中,仿佛置身畫面之中,那是一個視野所及盡是金黃麥穗的豐收秋季,一望無垠,清風習習,小徑之上,有一名女子走在前方,伸出纖手在成片麥穗上輕輕拂過,留下一個刻骨銘心的背影。徐鳳年所在的軀殼,不知為何生出一股大秦國祚定當綿延萬世的豪情,“徐鳳年”低頭望去,手中拎了一株沉甸甸麥穗,猛然抬頭,女子恰好轉頭,就在即將看清她容顏的時刻,那幅畫面瞬間支離破碎,一切都隨風而逝,他伸手想要去抓住她,越是用力,越是徒勞無功,耳邊只聽到兩個口音腔調似乎十分陌生卻又矛盾到仿佛聽過千萬遍的字。
  
  ————
  
  分明已經醉死過去的黃龍士緩緩睜開眼睛,燭火灼燒,偶爾發出類似黃豆崩裂的細微聲響,早已不見閨女的蹤影,老人心中歎息,在他被趕出上陰學宮後,他這輩子跟春秋諸國的帝王卿相說了無數其心可誅的言論,偏偏他們都愛聽,如癡如醉,可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自己願意說些真心話的閨女,卻又不愛聽他嘮叨。黃龍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小酌一口,夾了一筷子十分入味的紅燒鯉魚,百味辣為先,不辣便無滋味。他這次給逐鹿山和西楚做了一次媒,在中間牽線搭橋,曹長卿擔當逐鹿山客卿,逐鹿山則為西楚複國出錢出人出力,忙忙碌碌,不過是拖延趙家取得一統天下的時機,黃龍士自知這輩子所作所為,不過是順勢二字。
  
  黃陣圖,王明寅,軒轅大磐,李淳罡,楊太歲,韓生宣,宋念卿……算上接下來多半無法善終的柳蒿師,趙黃巢,顧劍棠,等等。屈指算來,離陽江湖老一輩好像一夜之間就死得七零八落了。
  
  他黃龍士在中原海晏清平之後,將天下氣運轉入江湖,沸水滾滾,看似熱鬧,不過是揠苗助長和涸澤而漁罷了。
  
  大興科舉,獨尊儒術的廟堂越來越講規矩,而苟延殘喘的江湖越來越歸於死寂。
  
  百姓得太平。
  
  黃龍士從頭上抓下貂帽,瞥了眼橫放在桌上的那杆向日葵,苦笑道:“閨女你去湊什麼熱鬧。我還想著剩下個人,將來能給我清明上墳。”
  
  一名少女奔出沈家坊,鴉鬢斜釵。
  
  在離陽廣袤版圖根本不值一提的小城外,洛陽比柳蒿師預料之中要快了些許光陰擺脫宋念卿。

 這點在往常可以忽略不計的時分,在這裡就足以翻天覆地。
  
  天下歷朝歷代所謂躋身陸地神仙的劍仙,仙人之劍寥寥無幾,許多劍仙一生中僅有一劍一招達到地仙境界,前朝百年前被劉松濤掛屍山頂的劍仙魏曹,便是如此。宋念卿這一劍遞出,一往無前,在柳蒿師看來哪怕是王仙芝和拓跋菩薩對上也要頭疼,撼大摧堅必定只能緩緩破之,宋念卿那一劍已是臻於劍道巔峰,柳蒿師久在天象境界耳濡目染,若是他自己遇上,就只能一退再退,當年在太安城,那名女子強入陸地神仙,硬是憑藉那半遞半收的一劍全身而退,足見地仙一劍的無上威嚴。宋念卿這毫無徵兆直破兩境的一劍無疑讓柳蒿師收穫頗豐,也讓徐鳳年和白衣女子吃盡苦頭,原本在柳蒿師計畫中,既然察覺到洛陽的存在,那就只能渾水摸魚,入城後不論是擊殺還是重傷徐鳳年,只能一擊便退,絕不戀戰,柳蒿師自認遇上能夠合攏天地作一線劍的洛陽,沒有任何勝算。
  
  之前遇上她是如此,可不惜全盤扛下宋念卿一劍的她,柳蒿師就不覺得是如此勝負懸殊了。
  
  白衣女子放棄併攏天地的一劍威勢,掠至徐鳳年身邊,眼神晦澀不明。
  
  縮袖十指偷偷勾畫的柳蒿師嗤笑道:“堂堂天下武評第四的魔頭洛陽,竟然也會如此魯莽行事?”
  
  背對柳蒿師的洛陽默不作聲。
  
  牆頭有一襲終於現世的鮮豔朱紅袍子,陰物五臂捧住腦袋,抓住雙面,尖銳指甲鉤帶出鮮血,痛苦得發不出聲音。
  
  城中,全身血肉模糊的宋念卿踉蹌坐地,顫顫巍巍伸手,艱辛脫下那雙破損嚴重的布鞋,輕輕捧在懷中,就此死在江湖。
  
  與洛陽相依為命的一尾青魚已經在城內劍氣中消散,另一尾同是從大秦帝陵帶出的長須赤魚憑空浮現,洛陽折斷所有龍鬚,龍鬚迅速融入手心血脈。
  
  柳蒿師雙手猛然抖袖。
  
  白衣洛陽背後如遭重擊,劇烈震盪搖晃之後仍是不倒,悠悠吐出一口不絕於縷的金黃霧氣,輕聲道:“不等了。八百年前你留給我的,我今日一併還你。從今往後,世間再無大秦皇后洛陽。你與她以後如何……”
  
  洛陽咬了咬纖薄嘴唇,不再說話,任由後背次次被柳蒿師牽動的氣機傾力撞擊,口吐數百年積澱下來的渾厚修為,化作一團金黃霧氣,彌漫徐鳳年全身。
  
  柳蒿師臉色劇變,不假思索就開始回掠後撤。
  
  “徐鳳年”緩緩起身,雙眸金黃,向天地示威一般伸了個懶腰,然後安靜望向眼前的白衣女子,嗓音醇厚,“洛陽?”
  
  女子的身影逐漸飄搖不定,開始消散在風中,她淚流滿面,卻是笑著彎腰斂袖,猶如八百年那一場初見,他尚未稱帝,她在田野之間還不曾入宮,用魔頭洛陽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嬌柔嗓音,她百轉千回輕呼一聲,“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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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ox 發表於 2013-11-26 02:24
賀新涼第八十五章王仙芝前來收官


  襄樊城,銀裝素裹下如披裘的雍容婦人,很難想像二十年前就是一座陰氣森森的鬼城,頗像一位嫁入豪族的寒門寡婦,驟然改頭換面,不見任何寒酸氣,只有珠光寶氣。
  
  一架馬車緩行在一條幽靜深邃的窄巷,馬蹄碎碎踏,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清脆的聲響,駕車馬夫是位秀美女子,在靖安王府被喚作杏花,都知道是陸公子的貼身丫鬟,隨著那位眼瞎的陸公子在襄樊的地位愈發穩固,她的身份也隨之水漲船高,便是王府的大管事,瞧見了她也要擠出笑臉,生怕她可能會陸公子那邊吹枕頭陰風,至於她到底是否真的跟陸公子有肌膚之親,天曉得,靖安王府上誰不知道陸公子是年輕藩王跟前的頭號紅人,誰敢胡亂碎嘴,還不得被亂棍打死。本名柳靈寶的死士杏花小心翼翼挽起簾子,陸詡走下馬車,推門步入這棟私宅小院,杏花只能待在院外恭候,都不敢多瞧一眼院門。兩進的小院子,院中原本移植了兩株海棠,可海棠向陽不耐陰,院落光線偏暗,不納陽光,一株已經死去。陸詡徑直走向正房,登上臺階之前,停下腳步,一位守在門口的女子原本愁眉不展,見到陸詡後,先驚後喜,連忙走下臺階,離了一段拿捏好分寸的距離,畢恭畢敬柔聲道:“見過徐公子。”
  
  陸詡面露清淡笑容,微微低頭拱手,不缺禮數。他雖心底反感這個來路不明的尤物女子,也從不在年輕藩王那邊掩飾,可真避不了要與她打交道,還是不會在面子上交惡。屋內傳來一陣瓷器砸地摔碎聲,陸詡抬頭“望”向正房,皺了皺眉頭。自從春神湖真武大帝法相一腳踏船後,靖安王失魂落魄返回襄樊城,已經多日不曾露面,許多需要藩王朱筆批註的緊要政事都給耽擱,他雖然是靖安王府當之無愧的頭號智囊,但僭越之舉歷來是謀士大忌。女子抿嘴歎息一聲,“懇請陸公子入屋勸一勸,王爺回來之後就只是飲酒,不曾用餐。”
  
  陸詡點了點頭,走上臺階,這位女子緊隨其後,容貌端莊眉眼卻嫵媚的她跟那位跟隨暴斃老靖安王殉情的王妃既形似又神似,她幫陸詡輕輕推開房門。房內趙珣披頭散髮,背靠牆壁坐在角落,身邊滾落十數個酒壺,滿身酒氣,哪裡還有半點藩王風采,見到陸詡之後,先是愧疚難安,繼而惱羞成怒,手指顫抖提起酒壺,酒壺空蕩,在襄樊聲名直追父王的年輕藩王仰頭等了半天,都沒等到幾滴酒水,丟出酒壺,將櫃架上僅剩的一隻瓷瓶砸得粉碎。陸詡眼瞎心不瞎,對於趙珣的一蹶不振並不奇怪,這位世子殿下這輩子沒有經歷太大波折,僥倖成為新靖安王之後更是順風順水,卻在逐步走向巔峰時,被心底最仇視的敵人以近乎舉世無敵的姿態狠狠踐踏尊嚴,陸詡沒有出聲安慰,而是轉身伸手,從女子手中接過一隻新酒壺,坐在趙珣對面,遞給這位只敢躲起來借酒澆愁的年輕藩王,聽到女子走出屋子的腳步聲以及關門聲,這才緩緩說道:“北涼世子果真是真武大帝轉世,那才是好事。”
  
  眼神渾濁的趙珣愣了一下,恢復了一絲清明。接過酒壺,停下仰頭灌酒的動作,目不轉睛盯著這位襄樊真正的主心骨。
  
  陸詡溫顏平淡道:“當年上陰學宮的陰陽五行學說盛行,黃三甲斷言佔據火德的離陽要一統天下,克火者為水,北涼坐擁西北,轄境內有尊奉真武大帝的武當山,傳言八百年前真武降世,成為一統天下的大秦皇帝,大秦王朝便是水德,發軔于北涼南境,這讓趙室如何能安心。這才是欽天監當初為何要慫恿出一場京城白衣案的根由。對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帝王而言,王朝更迭,五行轉換,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老王爺是武帝城王仙芝的義子,春神湖上又鬧出真武降世的風波,我就不信天子還坐得住,我信王仙芝可以不管聖旨皇命,可我不信王仙芝會抵得住與真武大帝一戰的誘惑。世間還有怎樣的比試,比得過跟走下天庭的玉京尊神一戰來做收官戰更合適?朝廷可以容忍一個已經得勢的世子殿下,但是萬萬不會接納一個有野心有命數坐北望南的北涼王。要不王爺跟我打個賭,賭王仙芝會不會在近期出城?”
  
  趙珣眼神頓時熠熠,對於陸詡言語之中對皇室趙家的不敬嫌疑,根本不上心,重重撫掌笑道:“有道理!不賭不賭,我肯定輸!”
  
  陸詡站起身,拍拍塵土,自顧自說道:“堂堂藩王數日酗酒,成何體統,不怕陸詡笑話,就不怕被女子笑話了?只聽說男子都喜好在心儀女子面前打腫臉擺闊充好漢,可沒聽說有男人在女子面前故意裝孫子的。”
  
  趙珣釋然一笑,還有些汗顏,好在那目盲書生也瞧不見,趙珣放下酒壺,猛然站起身,自己正了正淩亂不堪的衣襟。屋外傳來一聲男子渾厚嗓音的壓抑咳嗽,趙珣匆忙開門,看也不看那名王府死士的面孔,從他手中直接奪過一截由信鴿秘密捎帶到靖安王府的密信,攤開以後,面紅目赤,那張英俊臉龐興奮到扭曲,將字數寥寥的密信看了數遍,這才狠狠攥在手心,轉身快步走去,一把抱住陸詡,大笑道:“陸先生果真未卜先知不輸黃三甲,出城了!出城了!”
  
  遠遠站在院中的女子偷偷望去,正巧望見萬事成竹在胸的瞎子那張清逸面容,不知為何,直覺告訴她那位笑意恬淡的陸先生,並不是在笑。
  
  ————
  
  與世無爭的沈家坊,炊煙嫋嫋,雞犬相聞。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步入其中,氣態清逸,風神疏朗,年輕時候一定是能讓許多女子一見傾心的美男子,他靜靜站在村頭一排用以擋煞納吉的茂盛風水樹下,好像在尋人等人。黃龍士走出屋子,兩兩相望對視,黃龍士猶豫了一下,還是往這名上了年紀的青衣男子走去,一起站在村頭,彎水潺潺。青衣文士輕笑道:“前些年偷偷翻過沈氏譜牒,你的字比起在上陰學宮求學時,還是沒兩樣。這次猜想你多半會在這裡出現,就來碰碰運氣。”
  
  黃龍士扯了扯嘴角,“怎麼驚動你大駕了,西楚複國在即,千頭萬緒都要你曹長卿事必躬親,哦,知道了,原來是王老怪走出武帝城,重入江湖。可既然是這老怪物出手對付那個可憐蟲,你曹長卿即便已經入聖,也一樣攔不下。除非鄧太阿從東海返回,而且還得是他樂意跟你聯手拒敵。不過真惹惱了王仙芝,他鐵了心想殺誰,天王老子都沒轍,這麼個五百年一遇的怪物,都有資格去跟呂祖一戰,不服氣不行。”
  
  曹長卿笑問道:“如果我加上洛陽,拼死也保不住徐鳳年?”
  
  黃龍士搖頭道:“那邊出了狀況,宋念卿直接祭出了地仙一劍,我本以為他最後的第十四劍撐死了不過是天象,哪裡想到這老小子抽筋,柳蒿師抓機會又抓得奇巧無比,洛陽這次大意了。你要是想著那小子安然無恙,就只能希冀著他不會跟宋念卿一樣抽筋,在春神湖之後又請下什麼真武大帝法身,否則王仙芝即便初衷只是賣趙家天子一個面子,出城做個樣子,到時候指不定也會手癢,好好打上一場。可請神容易送神難,不說這種上不了檯面的偽仙根本經不住王仙芝的全力打殺,就算王仙芝放過一馬,送神一事,也要讓那小子掉一層皮。要我看,說不準就是身邊誰要橫死了,洛陽?徐龍象?還是徐驍?”
  
  曹長卿歎氣道:“怎麼聽上去真武轉世就沒半點好處。”
  
  黃龍士譏笑道:“本就是註定虧本的一錘子破爛買賣,你看那小子這二十幾年,身邊有誰過得輕鬆了?假設真有天人投胎一事,那麼八百年前真武化身大秦皇帝,就是應運而生,如今別說真武大帝,三清大殿裡坐著的那三尊老爺親自下凡,都不頂屁用,因為有違天道,照樣要被奉天承運的趙室壓制得死死的。只有三百年一十四後,才會……”
  
  曹長卿笑眯眯追問道:“才會怎樣?”
  
  黃龍士冷笑道:“你再活個三四百年自然知道。”
  
  曹長卿灑然笑道:“不管身後幾百年如何,活在世上,當下的很多事情,在不鑽牛角尖的前提下盡力而為,那麼到頭來依舊問心無愧就好。”
  
  黃龍士破天荒詢問別人問題:“那個被李淳罡看好的丫頭呢?”
  
  曹長卿打趣道:“你都算不准?”
  
  黃龍士淡然道:“我算不准的人多了。”
  
  曹長卿感慨道:“神武城殺人貓,我與公主就在一旁觀戰。要是沒有那去往武帝城的一劍,也會有從天而降的另外一劍。”
  
  黃龍士:“咱們啊,不過都是老槐下的野叟村言。至於這江湖,更是迴光返照而已。”
  
  曹長卿一笑置之。
  
  ————
  
  一位滿頭雪發的魁梧老人不走平坦驛路,而是獨獨去揀選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皆是一閃而逝。
  
  臨近那座城池,才稍稍放緩奔掠速度,仍是遠超駿馬疾馳。
  
  麻鞋麻衣的老人自打東海出城往西,第一次停下身形。
  
  一名姿容絕美的年輕女子,疊手按在一柄插入地面的古劍劍柄之上。
  
  攔下了武帝城王仙芝的去路。
  
  她僅有一柄大涼龍雀。
  
  面對的卻是一位稱霸江湖足足一甲子的天下第一人。

本帖最後由 bib 於 2014-7-16 08:05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3-11-27 01:57
賀新涼第八十六章天下名劍共主

  
  坐鎮武帝城八十年的雄魁老者看了眼出自吳家劍塚的大涼龍雀,點了點頭。不言而喻,僅憑這柄劍,就有資格向他王仙芝問一劍。
  
  薑泥咬了咬嘴唇,要說她半點都不緊張,肯定是自欺欺人。她可以不給羊皮裘李老頭兒好臉色,那是因為那位教她練字卻不練劍的老前輩沒有半點高人架子,瞧著倒像只是喜歡吹牛皮的糟老頭子。她可以不怕曹長卿,因為在她心裡曹官子一直是那位幼年時經常在西楚皇宮見到的棋待詔叔叔,和藹和親,對於大官子所謂獨佔八鬥天象風流的武道修為,反而看得很淡。但王仙芝不一樣,哪怕是在苦寒北涼的那座錦繡牢籠,也聽說過這位姓王的老怪是如何力壓天下群雄,是如何以自稱天下第二無人敢自稱天下第一來嘲笑整座江湖,斷木馬牛,敗鄧太阿,敗曹長卿,敗顧劍棠,所有登榜武評的離陽高手,都輸給了這位從不出城的老人,王老怪成了整個武道的一塊磨刀石,別人到底鋒利幾許,都得乖乖去東海去武帝城磨一磨才能服眾,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彥做夢都想跟王老怪交手,哪怕一招就輸,也引以為榮。最可怕的地方在於王仙芝所處的這一百年,武林層巒疊嶂,巨峰對峙,各樣江湖天才輩出,可謂層出不窮,遠非前幾個江湖百年可以媲美,但王仙芝仍然無人可以撼動,一騎絕塵,舉世公認唯有甲子前斬魔台齊玄幀可以與之媲美,可惜齊玄幀之後道門又一位仙人洪洗象才入江湖便離開,故而王仙芝依舊是當之無愧的無敵于世,連眼界奇高的李淳罡都自認哪怕重入劍仙境界,仍是不敵王老怪,甚至將王仙芝抬高到可以與呂祖全力一戰的地位。
  
  薑泥猶豫了一下,說道:“王城主,曹叔叔說你是要去殺徐鳳年。”
  
  王仙芝嗓音洪亮,平淡道:“老夫與離陽先帝有誓約,在老夫有生之年,無論靖安王趙衡奪嫡是否成功,都要保證這名義子他這一脈榮華富貴。趙衡之死,跟北涼有莫大關係。不過老夫還沒有下作到要跟一個後輩糾纏不休,否則當初北涼世子徐鳳年端碗登樓,就算鄧太阿親自給他護駕,也不會那麼輕鬆。這次出城,緣于老夫聽說徐鳳年在春神湖上請下真武大帝法相,更有一位道門隱逸野老天人出竅,給武帝城捎帶了一封密旨,老夫此生一直將不曾與齊玄幀戰過一場視為生平大憾事,恰好借此機會來見識一下天人丰姿。”
  
  薑泥欲言又止,王仙芝笑意淺淡,和顏悅色說道:“老夫知你本名薑姒,是西楚亡國公主,身負始于自大秦終於西楚的莫大氣運,你自身根骨也是極佳,又有李淳罡為你在劍道領路,曹長卿更是不遺餘力替你修持境界,才有了今日女子禦劍的壯麗風景,對江湖而言,殊為不易。老夫坐鎮武帝城多年,除了那些無牽無掛的求死之人,不曾毀去武林一株良材棟樑,曹長卿之所以敢讓你單獨攔路,想必也是吃准了老夫不會與你為難。老夫不妨直說,我王仙芝能有今日成就,與李淳罡當年不惜自敗名聲任由我折斷佩劍木馬牛有莫大關係,再者,老夫之所以會走入江湖,起先也是羡慕李淳罡的名劍風流,薑姒,你既然是他的徒弟,那麼老夫不管如何,都不會主動傷你性命壞你境界,這一點大可以放心。不過老夫豈會眼拙到看不出你的境界根祗不穩,在真正進入陸地神仙之前,每使用地仙一劍一次,就是折損陽壽的搏命手段。所以老夫奉勸你一句,既然明知攔不下,就不要輕易有意氣之爭,老夫在東海看了江湖八十餘年,卻只等到了吳素一位女子劍仙,委實不希望你中途夭折。”
  
  薑泥搖了搖頭。
  
  王仙芝笑了笑,“老夫從不強人所難,之所以格外多說這些,大半還是因你與李淳罡的淵源。你若是一劍不出便退,肯定也不會甘心,於你劍心砥礪亦是不利。”
  
  薑泥認真說道:“我有兩劍。”
  
  王仙芝哈哈大笑,天底下竟然還有人膽敢跟他討價還價起來,朗聲道:“兩劍也無妨,讓老夫瞧一瞧李淳罡跟曹長卿的徒弟,加上一柄大涼龍雀,是否會讓人失望。”
  
  薑泥一板一眼說道:“曹叔叔這一年中曾偷偷帶我去了一趟吳家劍塚跟東越劍池,我登上了吳家那座插滿歷代名劍的劍山,也看了那方藏有十數萬柄古劍的深潭。”
  
  王仙芝何等閱歷,略加思索便一語道破天機,“是觀千劍而後識器的上乘劍道,曹官子的氣魄一向罕見,他教你的劍道,自然不俗。”
  
  薑泥搖頭道:“起先曹叔叔是這個意思,可我不小心牽動了兩處氣機,然後就誤打誤撞換了一種劍法,但是目前僅是一個雛形。曹叔叔說這一招遇強則強,對手如果不是王城主,換成一般人,就不那麼厲害了。”
  
  王仙芝笑道:“小丫頭,你不用跟老夫解釋得這麼清楚,老夫恨不得有人能重傷了老夫。”
  
  王仙芝說這話,毫無半點故作姿態的跋扈氣焰,因為這就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薑泥微微紅臉,點了點頭。
  
  薑泥緩緩閉上眼睛,按住大涼龍雀劍柄的疊放雙手微微上浮幾寸,名劍展現出鞘之勢。
  
  王仙芝仰望天空,點了點頭,稱讚道:“有意思。”
  
  才提起雙手的薑泥猛然下按,大涼龍雀重新歸鞘,輕喝道:“落子!”
  
  棋盤落子?棋盤在哪?要落在棋盤之上的棋子又是何物?
  
  身材雄偉的老人臉色依舊雲淡風輕,但眼中閃過一抹異彩,竟是小覷了這丫頭,在他眼中那先手的劍出鞘劍歸鞘若說是小打小鬧小意思,那接下來就有一些大意味了。
  
  萬里晴空,瞬間被切割成無數條縱橫溝壑。
  
  劍氣!
  
  千萬條淩厲無匹的劍氣肆虐當空。
  
  兩撥浩浩蕩蕩的劍氣,一撥出自吳家劍塚,一撥出自東越劍池,如黑白雙線勾勒棋盤,以劍氣為線,以雲天做棋盤,好大的手筆!
  
  王仙芝刹那間就明悟其中精妙,小丫頭所說遇強則強,半點不假,正因為對手是他王仙芝,那一道道一條條借自劍塚劍池兩地的靈犀劍氣才會來得如此迅猛,來得如此密集!王仙芝笑意更濃,倒真是個實誠到可愛的閨女,難怪李淳罡如此器重。當薑泥落子二字出口之後,天上劍氣就如同暴雨灌頂,齊齊落下,而且下落得並非毫無章法,而是全部劍尖直指王仙芝一人,以至於像是呈現出一個氣勢恢宏的陸地龍卷,王仙芝巋然不動,任由劍氣當頭潑下,只是劍氣無一例外在他頭頂數丈外攪爛,當最後一條劍氣潰散時,不過是擠壓到距離王仙芝頭頂一丈而已。麻鞋麻衣的老人始終沒有任何動靜,就是這般僅憑外瀉體魄的雄渾罡氣,便硬扛下了所有千萬裡之外遠道而來的上古劍氣。
  
  王仙芝望向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平靜道:“確實還只是個雛形,老夫很期待你以後引來兩座實打實劍山如同蝗群的場景。”
  
  王仙芝心中感慨,這女子竟然隱約有了成為天下名劍共主的氣象。
  
  有多少年沒有生出後生可畏的感觸了?
  
  王仙芝沉聲道:“薑姒,老夫很好奇你的第二劍。”
  
  ————
  
  徐鳳年那雙原本略顯陰柔的丹鳳眸子,在呈現詭譎金黃之後,整個人竟然有了君臨天下的意味,他伸手握住形神不穩的洛陽,輕笑道:“我只要不死,不讓你走,你能去哪裡?八百年前,出海訪仙的方士原本已經求得了一枚長生藥,只是被你暗中毀去。你以為我不知道?只是不跟你計較罷了。”
  
  說完之後,不理會錯愕的洛陽,徐鳳年轉頭對牆頭那邊的朱袍陰物搖了搖頭,後者瞬間安靜下來。
  
  徐鳳年單手按住額頭,閉上眼睛,然後睜開,理清了頭緒,笑著說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言語:“我不愧是我。什麼都是一脈相承,逃不過孤家寡人的命。一炷香後,我還是我嗎?你還是你嗎?”
  
  拉過哭哭笑笑不自知的洛陽,背在身後,然後大踏步前奔,直追那位見機不妙便腳底抹油的柳蒿師。仿佛幾次眨眼過後,就攆上了號稱身處天象五十年的趙家看門犬,徐鳳年跟他幾乎並肩而掠,笑道:“柳蒿師,先前三問,很是威風啊。”
  
  柳蒿師瞬間橫飄出去十數丈,驚恐怒喝道:“你到底是誰?!”
  
  金黃雙眸的徐鳳年微微眯眼笑道:“柳姓老祖宗所在的那座小國國都,被大秦勁弩射成了刺蝟,大秦銳士一人不死,就滅了你們。”
  
  柳蒿師怒極而笑,“徐鳳年,你瘋了不成!”
  
  行走江湖之所以對那些僧尼道姑禮讓三分,就是忌憚他們的“陌手”,這跟對敵劍客很怕遇上新劍是一個道理。除非是武評上的高手,否則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不會陰溝裡翻船。柳蒿師看守皇宮一甲子,遍覽武學秘笈,說他坐井觀天也沒錯,可這口大井本身就是幾近天地同闊了。柳蒿師見識過太多足可稱之為驚采絕豔的招數,他從不敢因為在天象境界逗留數十年便一味自恃清高,那一年武當年輕掌教出入太安城如入無人之境,他跟韓貂寺便在遠處靜觀,權衡之後竟是連出手的欲望都沒有,今年龍虎山又出了一個說是初代祖師爺轉世的趙凝神,也一樣讓柳蒿師感到棘手。不過柳蒿師生性謹慎,卻不意味著這位年邁的天象境高手就是一顆軟柿子,想要殺死一個不願死戰的一品高手,歷來都是難如登天。
  
  柳蒿師空手而歸,只是覺得沒面子,覺得那個徐鳳年對於旁門左道出奇的熟門熟路,不好對付。
  
  徐鳳年如同跗骨之蛆,始終不讓柳蒿師拉開距離,笑問道:“都說藝高人膽大,你這麼個天象境為何如此膽小如鼠?”
  
  頭頂天空原本湛藍無雲,先是有雲卷雲舒,再是烏雲密佈。
  
  柳蒿師一路長掠,並不言語。
  
  徐鳳年瞥了眼天空,停下腳步。
  
  先前像是喪家之犬的柳蒿師也停下,一臉陰森,“聽說有劍陣名雷池,可哪裡比得上真正的雷池?對付你這等陰物,對症下藥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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