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956
ab336 發表於 2013-11-4 11:29
賀新涼第六十七章廟堂未亂江湖亂


驛路上出現一支古怪旅人,八人抬著一張似床非床似榻非榻的坐具,類似舊南唐皇室宗親青眼相加的八槓輿,上頭加了一個寬敞的紗罩帳子,依稀可見平肩高的輿上紗帳內有女子身形曼妙,是位僅憑身材便極其勾人的婀娜尤物,前有一名身著青綠衣裳手捧象牙白笏的秀美禮官,腰繫一袋確是南唐舊制的黃金帛魚,看似姍姍而行,卻是滑步而行,頗為迅捷,八名挑輿奴僕異常魁梧,健步如飛,大冬天也是袒胸露背,與那年輕嬌柔的青綠禮官對比,更是引人注目,八槓輿旁一名中年刀客頭頂黑紗翹腳襆頭,虯髯之茂幾乎可掛角弓。在官家驛道之上,敢如此招搖,多半是達官顯貴,若是武林中人,那可就了不得,如今江湖所謂的群雄割據,比起春秋之中武夫恃力亂禁,動輒匹夫一怒敢叫權貴血濺三尺,不可同日而語,哪怕與天子同姓的江湖第一等宗門龍虎山,羽衣卿相在野,青詞宰相在朝,南北交相呼應,亦是不敢如何恃寵而驕。

這一行人如此特立獨行,驛路上多有側目,其中就有一對新近相識結伴而行的年輕遊俠,各自騎馬而行,年紀稍長者胯下一匹劣馬,勒馬在路邊避讓,一臉艷羨對身邊同伴低聲說道:“瞧瞧,肯定是跟咱們一樣,去快雪山莊參加武林大會的豪客,若是沒有猜錯,應該就是舊南唐時首屈一指的龍宮,也就他們敢出行時擺出這般僭越違禮的陣仗,沒辦法,龍宮的宮主是燕敕王年幼庶子的乳母,有這等在王朝內數一數二的權勢藩王撐腰,別說州郡長官,便是南唐道上執掌虎符的節度使大人,見到了也不會多說什麼。聽說龍宮這一輩出了個天資卓絕的奇女子,嘿,要是不小心瞧上我,我黃筌這輩子也就值了。不說是她,換成任何一位龍宮裡的仙子都成啊。”

黃筌同伴是個年輕卻白頭的無名小卒,黃筌窮也不大方,今年沒混到什麼掙錢營生,日子過得格外窮酸落魄,先前在一座小鎮上遇到這位獨自飲酒的年輕人,厚顏蹭了頓酒後,聊得還算投機,自稱徐奇的男子興許是個初出茅廬的雛兒,聽說快雪山莊要舉辦武林大會,就懇請前輩黃筌捎上他一起,這一路上黃筌吃喝不愁,還有幸住上幾次豪奢客棧的頭疼甲字房,對徐奇另眼相看,確切說來是對徐奇的腰包刮目相看,心底更多是還是把這個出手闊綽的哥們當做冤大頭,黃筌也樂得以老江湖自居,給他抖摟顯擺一些道聽途說來的江湖傳聞事蹟。此時見徐奇聽到龍宮和燕敕王兩個說法後一臉不知所謂,更證實了心中這小子初生牛犢的看法,從腰間摘下酒水都是用徐奇銀​​錢購得的酒囊,仰頭豪飲一口,袖子一抹,笑道:“龍宮都沒聽說,那老哥兒可就得好好給你說道說道了,咱們離陽武林,不說龍虎山吳家劍塚兩禪寺這幾家出世入世隨心所欲的豪宗高門,離江湖太遠,真正在稱得上是武林大峰的一流門派,還得是東越劍池,軒轅家的牯牛大崗,薊州邊境上的雁堡,西蜀的春帖草堂,接下來便是龍宮在內的八九個門派,快雪山莊也足以位列其中,至於三流宗門幫派,大多能一州之內都是一言九鼎的角色,說是三流,不怎麼好聽,可不能小覷,一般都會有一兩位小宗師做定海神針。四流和末流,就不用多說了,老兄我當初被郡內名列前茅的澄心樓一位大人物器重,見我根骨不俗,原本有望成為嫡傳弟子,可惜給一名吃飽了撐著要習武的衙內搶去,那兔崽子哪裡是真心練武,就是個蹲茅坑不拉屎的貨色,除了禍害了幾個師姐師妹,一年到頭都不去幫派裡露面幾次,委實可恨。”

身邊才入江湖不知險惡的雛兒果然一臉憤懣,好似要給黃筌打抱不平,這讓臉色沉重黃筌的一陣暗笑,事是真事,澄心樓自然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氣的宗派,可那個人就不是黃筌了,只是他聽城里人茶餘飯後閒聊聽說,那名被掉包的年輕俊彥下場淒涼,僅是說了幾句氣頭上的言語,當天就被衙內指使一幫扈從打斷了手腳,也是這般嚴冬時日,給丟在了路旁,像條死狗。徐奇,或者說是徐鳳年舉目望去,那架八槓輿如同飛鴻踏雪而去。徐鳳年離開上陰學宮後,沒有跟王祭酒隨行,不過明處有袁左宗,暗處有褚祿山,應該出不了紕漏,如果不出意外,這恐怕是自己最後一次有閒情逸致逛蕩江湖了,徐鳳年想一個人返身回北涼,就連死士戊都沒有捎上,離別時這讓少年很是惆悵。按照黃筌的說法,當下江湖總算惹惱了,不再死氣沉沉,緣於一流門派里以地位超然的東越劍池牽頭,西蜀春帖草堂附和,讓快雪山莊做東,打算選出一位服眾的人物,坐上那個空懸幾十年的武林盟主寶座,魔教重出江湖,徒子徒孫們紛紛浮出水面,以及瘋和尚一路東行,已經開始讓整座江湖漸有波瀾壯闊的跡象。徐鳳年不看這些水面上的漣漪,心中所想是不是東越劍池和春帖草堂得到朝廷授意,想要模仿北莽開始整頓江湖勢力,東越劍池這些年一直是朝廷的打狗棍,誰不服氣就敲誰,春帖草堂在陳芝豹入蜀之後,眉來眼去得併不隱蔽,如今陳芝豹貴為兵部尚書,兩年後封王指日可待,蠢蠢欲動也在情理之中。

在徐鳳年神遊萬里時,那名執笏的龍宮禮官竟是返身迎面行來,腳步輕靈,踩地無痕,落在尋常江湖人士眼中那就要忌憚畏懼了,行走江湖,老僧老道老尼姑,向來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再就是眼前青綠女子這般姿容出挑的,既然敢入江湖,尤其是那些個單槍匹馬的女俠,肯定就會有稀奇古怪的武藝傍身。婉約動人的女子雙手捧素白象笏,彎腰朝徐鳳年行了一禮,並不像士族寒門女子施了個萬福,果真符合她禮官裝束,形同朝臣互見,抬頭時嘴角微翹,秋波流溢望向騎在馬上的徐鳳年,嗓音悅耳:“我家小姐請公子去輿上一敘。”

黃筌驚訝張嘴,心生嫉妒,頓時心情就有些陰沉。沒有家世背景的江湖兒郎入贅豪宗大派,抱得美人歸,更有不計其數的秘笈在手,大多不以為恥,而是視為一樁天大美事,醉劍趙洪丹入贅採石磯,好似一株無根浮萍植入肥沃園地,劍道修行一日千里,便是極佳例子。徐鳳年沒有猶豫,翻身下馬,牽馬而行,黃筌本想往常蹭酒一般蹭出一個雞犬升天,不料那清麗禮官橫行一步,搖了搖頭,這讓才堪堪下馬的黃筌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好在那踩到狗屎的徐奇沒有轉頭,青綠可人的佳人也沒有嘲諷意思,轉身領路。

八槓輿安靜停在路旁,青綠禮官蹲在輿前,伸出一手,抬頭眼神示意徐鳳年腳踏素手之上,她自會托掌幫他入帳乘輿,徐鳳年笑著搖頭,只是將馬匹韁繩遞交給她,問道:“鞋底板有些臟,污了你家小姐的輿帳,不打緊?”

一手牽馬一手執笏的貌美禮官溫婉一笑,“無妨,公子入帳以後,奴婢再幫你脫靴。”

那名虯髯客皺了皺眉頭,手握橫刀,對徐鳳年虎視眈眈。

徐鳳年面朝紗帳抱拳道:“徐奇叨擾仙子了。”

然後腳尖一點,鑽入紗帳,女子僅是中人之姿,三十來歲,面容端莊,不過哪怕雙膝跪地而坐,也能依稀瞧出她雙腿修長,跪姿擠壓而出的滾圓臀瓣側面,更是誘人,上了歲數的花叢行家老手,才會知道女子身材的獨到妙處。見到徐鳳年入帳,女子禮節淡雅一笑,安安靜靜往身邊一座釉色肥厚如脂似玉的豆青釉瓷爐裡添了一塊香料,徐鳳年沒有勞駕那名禮官脫靴,自己就動手脫掉靴子,禮官已經收起白笏,將徐鳳年的坐騎交給虯髯客,雙手接過陌生男子的靴子,不見她俏臉上有絲毫異樣。香爐微醺,本就是熏衣避穢的用場,徐鳳年摘下掛鉤,紗帳垂落,跟這位龍宮仙子盤膝對坐,她沒有開口,徐鳳年眼角余光瞥見香爐古意盎然,但稀奇的地方不在於此,香爐瓷面上繪有一幅幅仗劍圖,香霧瀰漫之下,瓷面如湖水流動,如同一幅栩栩如生的劍俠行劍圖,這座香爐隱約就是一部上乘劍譜,徐鳳年會心一笑​​,江湖上都說龍宮佔盡物華天寶,富可敵國,曾經是舊南唐的一大蛀蟲,還真沒有冤枉人。

不知是否已為人婦的女子笑問道:“公子也練劍?”

徐鳳年點頭道:“算是練過。不知仙子為何讓徐某乘輿?”

女子凝視徐鳳年,平淡道:“公子可知龍宮初代祖師曾經留下一句讖語?”

徐鳳年笑道:“徐某見識淺陋,不知。”

女子也不介意,說道:“畫皮難畫骨,知面不知心。本宗龍宮素來以畫虎畫龍著稱於世,再以擅長觀人根骨為本。”

徐鳳年滿口胡謅道:“小時候算命先生說我以後不是當大俠就是給大俠砍死,估摸著根骨是不錯的,仙子那麼遠都能瞧出來?那龍宮仙子你確是有仙家本事了!”

那女子顯然是不食人間煙火,不適應這般粗鄙言語,不知如何應對,一時間除去香霧裊裊,落針可聞。
ab336 發表於 2013-11-4 11:43
賀新涼第六十八章守不住寡的江湖


徐鳳年也沒打算裝聾作啞一路到快雪山莊為止,笑道:“沒聽說過龍宮祖師爺的醒世明言,倒是聽說龍宮有一樣重器,叫做黑花雲龍紋香爐,喻意南唐江山永固,外壁黑紫小斑凝聚,一旦投入香餅燃起,霧靄升騰,就浮現出九龍出海的畫面。”

那女子聞言一笑,生得不惹眼的中人之姿,反倒是襯托出她的古典氣質愈發出彩,柔聲道:“徐公子果然是官家子弟,尋常士族可不知曉這只南唐重器。”

徐鳳年一笑置之,問道:“龍宮這趟是要爭一爭武林盟主?”

女子反問道:“公子以為龍宮可有資格問鼎江湖?”

徐鳳年擺手自嘲道:“哪裡敢指手畫腳。”

女子原本彎腰用銅製香箸去夾取香餅,聞言略作停頓,瞥了一眼徐鳳年,放入爐中後,似乎牛頭不對馬嘴,再次無話可談,當徐鳳年搖搖晃晃,癱軟在地上,一直悄然屏氣凝神的她這才揮手微微撲淡些許香味,變跪姿為蹲姿,兩根手指停在徐鳳年鼻尖,自言自語道:“連黑花爐從南唐皇宮秘密流入龍宮都曉得,怎會不清楚本宗擅長將根骨適宜的男子製成人皮傀儡?要知道當初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紅甲出身龍宮啊。”

女子凝視徐鳳年的臉龐,冷笑道:“真沉得住氣。”

說話間,雙指如劍鋒,指尖如劍尖,狠狠戳向徐鳳年一目,指尖離他眼皮不過分毫,不曾想這名男子仍是紋絲不動,女子咦了一聲,“真暈了?”

沒有縮回手指的女子眼中閃過一抹狠厲,就在殺機流瀉時,徐鳳年依舊躺著,可是一隻手握住女子雙指,另外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女子一臉錯愕,先前兩次試探虛虛假假,不過鋪墊而已,第三次才是真正起了殺心,對龍宮而言,一具上佳皮囊千金難買,不管地上男子真暈假暈,都不耽擱她痛下殺手,只是這場貓抓老鼠的嬉戲,貓鼠互換得太突兀了。徐鳳年睜開眼睛,盯著這位仙子麵皮蛇蠍心腸的龍宮女子,輕聲笑道:“還真殺我啊,我可是給過你一次做慈悲觀音的機會了,萍水相逢,相親相愛多好。”

女子說不出話來,眼神驚駭,滿頭白霜的男子手臂有幾尾小巧赤蛇緩緩遊走,然後猛然扎入她手臂,如同老饕大快朵頤,而原本如同沾滿江南水氣的溫潤女子迅速枯涸。徐鳳年鬆開她時,已經無聲無息徹底斷氣,一手扶住前傾身軀,一手伸指在她雙鬢附近輕敲,緩慢撕下一張精巧面皮,覆面之下,竟是行走在八槓輿前青綠禮官的容貌,久病成醫,北莽之行用多了跟巫蠱沾邊的面皮,對於易容術也不算是門外漢。徐鳳年丟掉那張等同於舒羞生根水準的面皮,將屍體平放後,越俎代庖地拾起香鏟,頗為嫻熟地刨去一些香灰,若論附庸風雅,他這個北涼世子什麼不精通?徐鳳年轉過頭,目光閒淡瞥了眼腰懸南唐樣式帛魚的“禮官”,後者對那具屍體無動於衷,笑容不減,眼神玩味。徐鳳年問道:“她是誰,你又是誰?”

青綠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撫摸鬢角,瞇眼柔聲道:“她啊,就是現在的我唄。我的真容,長得比你揭下的面皮還寒磣,不敢見人。”

徐鳳年放回香鏟,神神秘秘的女子開門見山說道:“本來無非是覺著這趟去快雪山莊,路途無趣,想順便做個嶄新傀儡解解悶,現在覺得那也太暴殄天物了,要不你來龍宮當只鼎爐?江湖上不知多少男子夢寐以求,雖說用不了三五年就會陽元乾涸被丟棄,可比起被製成人皮傀儡終歸還是要福氣太多,龍宮女子大多如花似玉,夜夜笙歌,享福數年,哪怕你是銀樣鑞槍頭,也能跟二三十位仙子魚水之歡,強過對著一兩個黃臉婆無聊一生。”

徐鳳年無奈道:“我說這位姑娘,你哪來的信心?”

不知真實面容如何的女子歪了歪腦袋,問道:“你是咱們離陽天子人家?”

徐鳳年搖頭。

女子又問:“你躋身一品金剛境界了,還是一步登天領悟指玄之玄了?”

徐鳳年還是搖頭。

女子追問道:“那你是首輔張鉅鹿還是顧劍棠的女婿?”

徐鳳年被逗樂笑道:“問完了?”

八槓輿瞬間下沉數尺高度,八名孔武有力的魁梧扈從幾乎同時屈膝跪地,徐鳳年左手五指如鉤,抓握住青綠女子的整張臉,女子臉龐滲出血絲,右手慢悠悠旋轉,數柄飛劍釘入她幾大致命竅穴,只要她敢運氣抵抗,就得被釘殺當場。徐鳳年五指微微加重力道,興許在龍宮內高高在上的女子滿臉鮮血流淌,大口喘氣,不用看都知道她此時一定眼神怨毒至極,徐鳳年微笑道:“仗著龍宮蛇纏龜的偽金剛秘術,就真當自己是佛陀金剛不壞啦?龍宮之所以能屹立不倒,除了脫胎於符將紅甲的蛇纏龜,不過就是幾手走捷徑的指玄手法,到頭來還不是非驢非馬,貽笑大方,有幾個貨真價實的一品高手會把你們這幫娘們放在眼中?想做王仙芝那種集大成者,哪裡是你們龍宮這種旁門左道的路數能做成的。當年你們宮主試圖獻身王仙芝,採陽補陰,結果還沒脫光衣服,就被王老怪一掌拍成爛泥。要我說啊,女子長得太醜,就不要混江湖了嘛。”

女子咬牙切齒道:“你到底是誰?!為何知道如此之多的龍宮隱私!”

徐鳳年鬆開五指,笑而不語。確有幾分殺伐果決的女子朝紗帳外厲聲道:“繼續前行!”

正想伺機賞賜給白頭年輕人一記指玄秘術的女子,毫無徵兆地噴出一口鮮血,原來是被一柄飛劍透體而出,碧綠飛劍邀功一般迴旋至主人指間,徐鳳年譏諷道:“還不死心?”

女子伸出舌頭舔去血跡,和口水一起強行嚥下,眼神冰冷,聲調嫵媚道:“好一手吳家劍塚馭劍術。”

徐鳳年指了指自己的白頭,笑道:“憑藉這個,以及太安城那場動盪,你其實猜出我身份了,就是不敢說出口?怕我殺人滅口?”

女子默不作聲。

徐鳳年直截了當問道:“龍宮這次去快雪山莊湊熱鬧,燕敕王趙炳和納蘭右慈有沒有要你們做什麼?”

女子麵無表情,貌似認命了,束手待斃。

兩人相距不過數尺,徐鳳年翻臉比翻書快多了,一掌就拍在她額頭上,女子身軀詭異靜止,僅是一顆腦袋晃蕩了許久,七竅流血,好不容易才聚攏起來的隱蔽氣機頓時洪水決堤,她摀住嘴,猩紅鮮血從指縫中滲出,滴落在毯子上。

徐鳳年又右手一掌扇在女子臉頰上,她的腦袋往左晃去,她竭力右移,因為清晰感知到右耳附近懸停了一柄不掩飾森寒劍氣的飛劍,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被一劍穿透頭顱,可徐鳳年偏偏落井下石,一巴掌後,就貼住她的紅腫臉頰,往飛劍劍尖上推去,這讓心性堅韌的女子也在那一瞬心死如灰,命懸一線,咫尺陰陽,這種滋味可不好受。女子閉上眼睛,那男子的手心溫暖,耳畔的飛劍卻陰寒刺骨,劍尖恰好抵住她的太陽穴,一滴血珠緩緩流過那張俏麗臉頰。她睜眼之後,冷笑道:“怎麼,擔心龍宮壓箱底的秘術,我一旦碾碎驪珠,會跟我同歸於盡?”

徐鳳年在她臉頰上屈指一彈,飛劍靈犀歸袖,漫不經心道:“龍宮女子以身作蚌,修為有高低,養出的珠子也大小不一,小則小如米粒,跟隨氣機流淌遊曳不定,大則幾近嶺南龍眼,化為道門罡氣,盤踞丹田。”

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徐鳳年伸出手掌輕鬆遮擋,瞥了眼手心一灘黑紫,滲入肌膚,轉瞬即逝,皺了皺眉頭。

女子瘋癲大笑。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有些絕技太過出名也不好,猶如出自頂尖國手的圍棋定式,初次現世大多石破天驚,久而久之,也會有破解之法。南唐以南,天氣鬱蒸,陽多宣洩,草木水泉,皆蘊惡氣。而人身之氣,通於天地,自然多發瘴氣。龍宮久在南疆紮根,就以毒攻毒,採擷三月青草瘴,五月黃梅瘴,九月桂花瘴,非煙非霧,融入血脈,一口吐出,是謂龍涎,尤其以精血最毒,任你是頂尖高手,只要沒有金剛境體魄,沾染一滴,都要炷香之後全身腐爛。”

女子收斂笑意,抬袖掩面,擦拭嘴角血跡,竟還有幾分欲語還嬌羞的媚意,凝視這個對龍宮諸多秘密爛熟於心的勳貴王孫,“你要執意殺我,那就是玉石俱焚,如果好好談,說不定還能皆大歡喜。”

徐鳳年豎起手掌,龍涎蠱血悉數被逼出手心,女子沒有慌亂,陷入沉思。徐鳳年坐在香爐附近,嘆氣道:“真是有一副玲瓏心竅,我如果是一般人,就算壓抑得住排在南疆蠱術前五的龍涎,可配合香爐裡那幾塊需要藥引的香餅,恐怕我跟你討價還價的時候,就要死得不能再死。而且八槓輿外邊的虯髯客不過是障眼法,怎麼都沒到一品境界,撐死了僅是二品小宗師裡的老手,先前八名扛輿僕役壓膝跪地,其中有一人分明可以不跪,可仍是稍加猶豫就掩飾過去,跟你們打交道,真累。”

處處設下陷阱,處處被壓制,被黃雀在後,女子不管何等堅毅的心境,也終於有一絲崩潰跡象。

她只聽到那個心思難測的年輕魔頭清淡說了一句言語,讓人摸不著頭腦,“你想不想嚐一嘗當年符將紅甲被人貓剝皮的滋味?我手法稚嫩,還在摸門路,要不你將就一下?”

徐鳳年伸手拂過紗帳,抽出幾根浮游縈繞指間的白絲。

她顫聲道:“我認輸!”

徐鳳年笑了笑,眼神陰毒得讓她覺得自己都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了。

她一張臉皮被白絲生生撕下。

她低頭捧住血肉模糊的臉龐,沙啞哽咽道:“楊茂亮,趙維萍,都退下。”

行走江湖,既然有福緣,就會有孽緣。可能會無緣無故就得到一本秘笈,可能被世外高人收為高徒。也可能沒做什麼惡事,就給脾氣古怪的隱士高手玩個半殘,或者陰溝裡翻船,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這就是江湖的誘人之處,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遇到何種變故機緣。一般而言,境界越高,變數越小,可只要遇上,越是不易化解。不說大海撈針的一品高手,就是分攤到各個州郡就要屈指可數的二品小宗師,原本也是極少陌路相逢,井水不犯河水。可一旦結下死仇,一方下場往往淒慘無比。

徐鳳年雙手拉伸一根白絲,低頭凝視,不去看那個毫無氣焰的女子,平靜說道:“希望你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臨近快雪山莊,八槓輿由官道折入山莊私人鋪就的路途,反而越發寬敞,積雪也都清掃得七七八八,可見一路綿延,將近百個眉清目秀的童子童女手持絲綢裹柄的掃帚,更有山莊大小管事在路口恭迎大駕,每逢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遞出帖子,山莊這邊必有洪亮吆喝捧場。八槓輿跟一輛牛車同時折入,駕車童子神情倨傲,分明是個才入學識字光景的稚童,卻背了一柄劍氣森森的長劍,身後坐著一位衣著樸素的老儒生,仙風道骨,手挽一柄名士清談必執的風流雅物,凡夫俗子望而生敬,當真是一手麈尾兩肩清風的出塵氣度,牛蹄陣陣,一路上許多湧入山莊私家路徑的江湖人士,多數趕緊避讓,對於一些壯膽湊近打招呼的成名豪客,乘坐牛車的老儒生始終閉目養神,一律不加理睬,熱臉貼冷屁股的江湖豪俠對此沒有半點不滿,只覺得天經地義。

快雪山莊這次主動攬過重責,耗費財力籌辦這檔子江湖盛事,說到底還得看其餘兩家的臉色,一家是曾經強勢到能跟吳家劍塚爭奪天下劍林魁首的東越劍池,另外一家便是偏居一隅的西蜀春帖草堂,前者派出了有望成為劍池下一代宗主的李懿白,還有一十八位劍僕。後者來的人不多,寥寥兩人,只是分量無疑更重,手捧麈尾的老儒生便是春帖草堂的當代家主謝靈箴,修為高深莫測,一生不曾與人為敵過招,但是相傳可跟西蜀劍皇切磋劍道的儒士,當真只會對人口誅筆伐?

道路上一陣嘩然,龍宮八槓輿與草堂牛車才進入眾人視野,又一隊扎眼人馬闖入眼簾,十八名披同一樣式狐裘的女劍客,同騎白馬,裘下白袖如雪,飄忽如仙,便是劍鞘也是那雪白顏色,讓人大開眼界。東越劍池歷代都會揀選富有靈氣劍胎的幼女,精心栽培為劍奴,這些女子終身必須保持處子之身,為劍,亦是為劍池守貞。只是快雪山莊翹首以盼,都沒​​能看到那東越劍池自詡不世出的劍道天才李懿白。

有三騎並肩瀟灑而至,居中一名年輕男子豐神玉朗,顧盼生姿。左手一騎黑衣勁裝,腰佩一柄橫刀,神情冷漠,高大健壯,頭髮微捲,氣概豪邁。右邊一騎相比兩名同伴,就要遜色太多,挎了一把短劍,其貌不揚​​,肌膚黝黑,五短身材。居中男子出現在快雪山莊私道之上,守株待兔已久的一大撥女子頓時尖叫起來,高呼青白二字,眼神痴迷,狀若瘋癲。黑衣年輕騎士低聲笑道:“錢兄,還是這麼緊俏啊,我瞅瞅,呦,還真有幾名美人兒,要不你轉贈兄弟幾個?”

英俊公子羞赧靦腆,黑衣劍客哈哈大笑,探臂伸手在他臉上揉了揉,“錢兄啊錢兄,臉皮比女子還薄。”

女子們見到這個場景,更是走火入魔。

被呼作青白的錢姓公子硬著頭皮,故意視而不見,跟路邊傾慕於他的女子們擦身而過。他姓錢名來福,錢姓是大姓,來福二字更是遠遠稱不上陽春白雪,這麼一個翩翩佳公子,被爹娘取了這麼個俗氣名字,實在是有趣。其實錢來福出身兩淮世族大家,往上推個兩百年,那可是連皇帝女兒都恨嫁不得的大族,如今也算家門興盛的豪族,尤其是錢來福,擅制青白學士箋,仿蜀中琅邪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遠勝京城如意館工師手筆,便是蘇吳織造局,也難以媲美。起先為皇宮大內殿堂中書寫宜春帖子詩詞,填補牆壁廊柱空白,被譽為鋪殿花,後來演變成以至於凡朝廷將相告身,都用此箋。更寫得一手婉約詞,極盡情思纏綿。士林之中,將他與如今已經落魄的宋家雛鳳,春神湖上寫出《頭場雪》的王初冬,以及北涼徐渭熊,並稱文壇四小家,各有擅長,又以徐渭熊奪魁。不說離陽王朝眾多的大家閨秀,對美譽“青白”的錢來福仰慕得一塌糊塗,便是江湖上女俠也不乏有揚言非他不嫁的。

八槓輿上,徐鳳年在整理頭緒,身邊女子林紅猿竟是龍宮的下任宮主,她承認這次到快雪山莊確實有燕敕王授意,主要是幫東越劍池李懿白鼓吹造勢,坐上武林盟主的交椅,為此東越劍池秘密贈予龍宮古珍名劍六柄,事成之後,還有一筆豐盛報酬。徐鳳年沒有全盤相信,林紅猿的言辭差不多是九真一假,也足夠了。這次爭奪武林盟主這個注定會有朝廷做後台的香餑餑,春帖草堂謝靈箴呼聲最高,一流門派裡,快雪山莊便傾向於這座世代交好的西蜀草堂,離陽西南一帶的幫派宗門,也樂意抱團錦上添花。不過似乎薊州雁堡的少堡主也攙和了進來,這名年輕校尉有著誰都不敢小覷的官家身份,又小道消息說雁堡少堡主在京城很是吃香,跟上任兵部尚書顧劍棠的兩位公子都稱兄道弟,甚至和大皇子趙武都一起多次遊獵邊境。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散兵游勇,只是比起這三方,都不值一提,但如今的武林盟主不像以往跟朝廷可以老死不相往來,只要當上了,幾乎就等於跟朝廷牽上線,一躍進入了天子視線,招安之後,替皇帝治理江湖,這不是一張天大的保命符是什麼?

中原文脈尚能藕斷絲連,可惜江湖武膽已破。

徐鳳年輕聲道:“春帖草堂,東越劍池,薊州雁堡。可都是守不住寡的俏寡婦,上邊偷偷有人了。”
ab336 發表於 2013-11-5 10:51
賀新涼第六十九章起霧


快雪山莊位於八百里春神湖南畔,臨湖北望,江面遼闊氣勢雄偉,大雪過後,江天暮雪的奇景更是瑰麗無雙,莊子建造得獨具匠心,有大半挑出湖去,龍宮在江湖上與快雪山莊齊名,住處偏北,便於欣賞湖景,那棟幽靜院落更是典雅素淨得讓人心動,粉牆青瓦,還請畫工在房宅內外牆壁上做寫意壁畫,穿廊過棟時,林紅猿還瞧見院廊頂部有幅小巧諧趣的蝶戀花,讓她有幾分意外驚喜,主樓廳堂地面鋪以剔透琉璃,依稀可見湖魚或形單影隻或成群結隊搖尾遊曳,饒是徐鳳年見多識廣,也佩服快雪山莊一擲千金得物有所值,許多春秋以後崛起興盛的士族,金銀不缺,可萬萬​​沒有這份底蘊,許多建築拼接,驢唇不對馬嘴,行家一眼就可以看穿士族與世族之差。

被撕去臉皮的林紅猿去做出一番梳理,換上一身潔淨衣裳,姍姍而來,蹲在琉璃地板上無聊數魚的徐鳳年抬頭一看,愣了一愣,竟是個濃眉大眼的年輕女子,長得不驚艷,可由於眉眼珍稀,不容易忘讓人記。徐鳳年對龍宮沒有什麼好感,“江左第一”納蘭右慈豢養的一房丫鬟而已,這也是兩個娘們在八槓輿上敢搏命的根源,“誤殺”了北涼世子,回去以後還不得好好跟那位主子撒嬌邀功。離陽藩王中,燕敕王趙炳是唯一入了徐驍法眼的趙室宗親,不論騎軍還是步軍,戰力都最為接近北涼,自古蠻夷之地的南疆,當下書院數目竟是王朝第一,趙炳口碑比廣陵王趙毅要好出太多,哪怕天高皇帝遠,也沒有傳出什麼僭越舉止,朝廷採納荀平遺策,對削藩不遺餘力,但是對燕敕王拘束極少,朝廷上張顧在內幾大黨派對南疆政務不約而同持有讚賞態度,這恐怕都要歸功於納蘭右慈的八面玲瓏,黃三甲曾經評點天下謀士,說江左納蘭治小國深諳烹小鮮之旨趣,這個說法毀譽參半,言下之意是納蘭右慈不足以擔當大任,但除了黃龍士這種傢伙敢調侃這位江左第一人,沒誰敢心懷輕視。

林紅猿看著那個瞥了眼自己後就又低頭去伸指輕敲琉璃的白頭男子,要是可以,她決不會有絲毫猶豫,一定會他砍去四肢剮去眼珠熏聾雙耳,再灌下啞藥,做成人髭擺在大缸中,讓他生不如死好幾十年,可問題在於林紅猿根本沒有半分勝算,她師承於娘親,自幼便工於心計心思陰毒,但有一點卻是從她那個窩囊老爹身上傳下,愿賭服輸。

徐鳳年突然說道:“等你回到龍宮,要么是納蘭右慈旁敲側擊,要么是燕敕王親自詢問你我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你要是想以後日子過得滋潤一些,現在就多長個心。”

林紅猿搬了條椅子坐在琉璃地板邊緣,抬起手臂,併攏雙指,慢慢在眉頭上抹過,笑道:“徐公子真是以德報怨的大好人。”

徐鳳年平淡道:“草堂的謝靈箴我還知道一些情況,東越劍池的李懿白,以及薊州雁堡的李火黎,這兩個年輕俊彥,我聽說得不多,你給說說。”

林紅猿脫去靴子,盤膝坐在椅子上,雙手大大咧咧揉捏腳底板,思量了片刻,字斟句酌道:“李懿白我比較清楚,當初他佩劍遊蕩了萬里路,就到過龍宮,我還曾陪他去了一趟南疆,幾乎到達南海,劍法超群,對於劍道領悟,因為出身劍林聖地,眼光自然也就高屋建瓴,一次次砥礪劍術,也都直指要害,提綱挈領,漸漸有一股子上古劍仙地地道道的隱逸氣,若非他相貌實在平平,我說不定就要喜歡上他了。不過李懿白有個弱點,修的是出世劍道,練的卻是入世劍法,因為東越劍池連同東越皇室一同依附朝廷,急需有人站出來為劍池和離陽穩固聯姻,這讓李懿白心結難解,當年從嶺南深山返回,李懿白偶得一部大秦劍譜,這些年也不知練得如何,徐公子應該也心知肚明,江湖武夫除了怕三教中人獨占天時,經常廝殺得憋屈,還怕新人劍客踩在劍道前輩肩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創出不拘一格的“新劍”,一旦撞上,指不定就要吃虧。徐公子,就算你身俱大神通,幾個林紅猿都不是你對手,那也是林紅猿恰巧被一物降一物,李懿白則不同,可別不小心就成了他一鳴驚人的試劍石。”

說到這裡,林紅猿故意停頓了一下,本以為那傢伙會倨傲怠慢,不曾想還真點了點頭,朝自己嘴角一構,約莫是說他心領神會了,林紅猿壓下心頭陰鬱,繼續說道:“至於李火黎,薊州雁堡跟龍宮歷來沒有任何淵源,我只知道當年薊州韓家滿門忠烈被朝廷卸磨殺驢,雁堡作為薊州邊關重鎮之一,曾是韓家的心腹嫡系,堡主李瑾韁有反水嫌疑,故而雁堡的名聲在江湖上一直不算好,這個在邊境上撈取不少軍功的李火黎,倒是沒有任何劣跡傳到武林中,不過十四五入伍,去年才及冠就能當上統領六千人的實權校尉,十個雜號將軍都望塵莫及,想必李火黎自有過人之處,不是一個雁堡少堡主就能解釋一切。”

林紅猿好似被自己逗樂,笑瞇瞇道:“在徐公子麵前稱讚李火黎城府深沉的年少成名,林紅猿真是覺得自己好笑。”

徐鳳年搖頭道:“想要在邊境上功成名就,就算是恩蔭庇護的將種子孫,一樣來之不易,相對孤芳自賞的李懿白,我更在意李火黎一些。”

林紅猿心中嘆息,她反感甚至說是憎惡這樣的對手,徐鳳年越是跟朝野上下風傳的紈絝子弟背道而馳,她就越心驚膽戰,林紅猿的玄妙秘術層出不窮,本身就精於陰謀,就算對手是個一品金剛境界高手,她也敢捉對廝殺。一品四境,門檻個個高如龍門,漸次登高,拋開三教中人不說,金剛境界已算極致,指玄大多可望不可即,武夫如果一步一個腳印躋身天象,那可是面對三教聖人都敢叫板,通俗一點說,就是捨得一身剮敢將皇帝拉下馬。

徐鳳年站起身,問道:“快雪山莊定在大後天推選武林盟主,按照你的估計,會有多少人來湊熱鬧。”

林紅猿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少說也有四五千人,不過莊子本身只能容納兩百多人,好在春神湖南畔原本就有眾多連綿成片的私人莊子和客棧酒肆,大概可以消化掉一千多人,其余武林中人這兩天就得住在五十里外的大小城鎮,魚龍混雜,真正說得上話的其實也就住進快雪山莊的那兩三百位客人,想必山莊也是既痛快又痛苦,痛快的是快雪山莊從未如此被世人矚目,廣迎八方來客,對莊子拔高在江湖上的地位有莫大高處,痛苦則在於這兩三百個三教九流的高手,都不易伺候,萬一出了差池,恐怕就得紅事變白事,誰住得院子好了誰住得差了,誰家院子裡的丫鬟更水靈一些,誰被莊主親自出府接待了,這些人肚子裡都有小算盤在算賬,像龍宮這樣的還好說,怎麼重視怎麼來,一些不上不下的幫派大佬,大本事沒有,小講究小算計可謂無窮無盡,就十分考究快雪山莊待人接物的能耐了。”

徐鳳年瞥了眼信手拈來的林紅猿,無形中將她跟那個徽山紫衣做了對比,真是天壤之別,溫顏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懂些人情世故,難道這些年龍宮都是你在打點事務?”

林紅猿自嘲道:“若非如此耽擱,天天給人賠笑,我早就是實打實的一品高手了。”

廳門敞開,虯髯客趙維萍站在門口仍是像徵性敲了敲門,林紅猿淡然道:“說。”

這名替龍宮賣命多年的刀客沉聲道:“外頭都說龍虎山來了位小天師,就是先去去攔阻過西域瘋和尚的趙凝神。青城王獨子吳士幀也跟裘棉聯袂造訪快雪山莊。”

徐鳳年對曾經擋下鄧太阿上山一劍的趙凝神不陌生,吳士幀更不用多說,當年馬踏青羊宮,跟這對父子打過交道,吳士幀被拾掇得毫無脾氣,吳靈素名義上同為離陽異姓王,只會用些偏門房中術取媚帝王公卿的青城王,比起徐驍這位藩王實在是不值一提,再者覆甲姑姑和青城山里的數千甲士,本就是師父李義山的一手錦囊暗棋。反倒是那個裘棉,徐鳳年沒有聽說過,林紅猿揮手示意趙維萍退下,纖手在腳底板白襪抹過,主動說道:“裘棉可是最近幾年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俠,在她裙下稱臣者不計其數,生得沉魚落雁,她穿戴過的衣物首飾,在大江南北都會迅速風靡一時,裘棉的名聲,可想而知。只是這位仙子的劍術造詣嘛,給徐公子提鞋都不配。”

徐鳳年笑道:“劍術配不配給我提鞋兩說,說不定我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跟那些江湖俊彥一起排隊俯首稱臣,裘仙子都不樂意正眼瞧一眼啊。”

林紅猿掩嘴嬌笑。

徐鳳年取笑道:“才捏過腳底板,你也不嫌髒?”

林紅猿笑起來後,眼眸彎成一雙月牙儿,伸出一手,“你聞聞?”

見徐鳳年不解風情,她將手指伸入嘴中舔了舔,眼神挑釁,仍是無動於衷的徐鳳年笑道:“你和一個經常與滿是石灰頭顱說話的人比噁心?也太自取其辱了。”

林紅猿突然眼眸一亮,伸直了那纖細到一手可握的腰肢,雙手撐在腿上,好奇問道:“聽說你跟武當掌教洪洗象熟識多年,還跟一桿梅子酒天下無敵的兵聖打過架?給說道說道,只要你肯,我什麼都答應你,以身相許就算了,估計還覺得你是虧了的那個。我這輩子就只仰慕這兩個奇男子。要是同時跟他們其中一人相濡以沫,另一人相忘江湖,嘖嘖,就算給我林紅猿當神仙也不樂意。”

徐鳳年一笑置之,沒有搭腔。只是離開廳堂來到臨水外廊,湖上霧氣瀰漫,愈發濃郁,天地間白茫茫,徐鳳年趴在欄杆上,林紅猿匆忙穿上鞋子,跟在他身後,猶然不肯死心。外人瞧見這一幕,多半誤以為他們是如何溫情溫馨的一對江湖兒女。

徐鳳年輕聲道:“你說要是一口氣殺了謝靈箴李懿白李火黎,會不會很有趣。”

林紅猿神情複雜,低聲問道:“殺得掉?”

徐鳳年笑道:“試一試才知道。”
xox 發表於 2013-11-5 18:46
賀新涼 第七十章 怎麼簡單怎麼殺

  湖面霧靄蒸浮,恍惚猶如仙境,此時霧中傳來一陣悠揚清越的滌蕩之音,林紅猿豎起耳朵靜聽笛聲,消散了徐鳳年驚人言語帶來的血腥氣。林紅猿陶醉其中,乾脆閉起眼睛,貌似也是個吹笛名家,呢喃道:「徽山牯牛大崗下的鹿腰嶺,為多數紫竹圍困之下,不知為何獨出青竹,竹腳有青苔攀附,筍極苦不能食用,又名苦竹,卻最宜做笛。這支小謠曲兒,倒是從未聽說過,聽著滿耳朵都是苦澀味道,也不知道吹笛人心思該有多苦。青苦青苦,說的就是這人這笛了。」

  徐鳳年沒有林紅猿那麼多感觸,大煞風景道:「照你這麼吹捧,如果吹笛人長得玉樹臨風,試想他一臉苦相臨江橫吹,那就很能勾搭路過的女俠了,估計都忍不住想要摟在懷裡好好憐愛。」

  果然被徐鳳年這麼一番牛嚼牡丹的註解,林紅猿背靠欄杆,撫摸了一下額頭,有些無奈。徐鳳年手指纏繞一縷鬢角垂發,問道:「你說天底下有幾個人可以一口氣殺光快雪山莊。」

  林紅猿眉頭一顫,認真思量後說道:「王仙芝,拓跋菩薩和鄧太阿,不可能再多了。納蘭先生都說五百年來,除了王仙芝可以跟呂祖一較高下,再沒有其他人可以做到這個壯舉。北莽軍神在武評上緊隨其後,卻是要超出之後八人一大截,當然,準確說來是桃花劍神之後七人。其他人就算三教成聖,像大官子曹長卿,白衣僧人李當心,也做不到。因為有違本心,他們的入聖,天象意味太重,一旦有悖天理,就要狠狠跌境,像李當心截斷黃河,掛了數百丈河水在道德宗頭頂,就萬萬不會砸在無辜人身上,挾泰山以超北海,不願也不能,尤其是佛道中的隱世高人,從不聽說誰出現在戰陣上,龍虎山的道士,就只會領敕去開壇設醮,建吉祥道場,積攢陰德陰功,哪裡敢濫殺無辜。到了鄧太阿這種逍遙天地的地仙境界,多半也不會跟凡夫俗子一般見識,就像一個壯漢看到路旁小雞啄米,不會找棍子敲死那小雞,如果真有,那也只能說明這傢伙腦子有病,吟唱無字歌的瘋和尚就在此列,遲早要遭天譴。」

  徐鳳年低聲唏噓道:「劍是好劍,人非良人。」

  林紅猿生了一副玲瓏心肝,一下子咀嚼出味道,小心翼翼問道:「那僧人莫不是剃度前是極高明的劍客?」

  徐鳳年手肘抵在欄杆上,另外一手輕輕拍欄,笑道:「送你一句話,不收銀子。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林紅猿笑道:「受教了。不過公子你這是慷他人之慨,要知道我也買過《頭場雪》。真說起來,說這句話的才女好像家住春神湖上,要是我有幸沒死在你手上,我肯定要去一睹芳容,好好問她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到時候出現在她面前,我肯定要裝得賢良淑德一些,免得驚嚇到小女子傾慕已久的文壇大家。」

  林紅猿言語活潑,像是一位相熟可親的鄰家姑娘,不料徐鳳年徐徐輕拍欄杆後猛然一記沉重拍欄,林紅猿一個踉蹌,頹然滑落在地,雙手摀住心口,面無血色,眼神陰鷙望向這個前一刻還言笑晏晏的男子,既委屈又憤怒。徐鳳年依舊托腮,俯視這個看似遭受無妄之災的龍宮貴人,說道:「吹笛人是趙凝神,笛聲通透,外行聽著也就是悅耳好聽而已,可你我皆知許多聽者無意,吹者有心,是在憑藉笛音觸及各地氣機漣漪後用來判別湖上眾人的境界高低,你故作一番吹捧,無非是想讓我放開氣機去凝聽笛聲,即便身份暫時不會露餡,也會讓龍虎山那個年輕道士惦念上,我好心贈你一句不要自作聰明的處事箴言,你嘴上說受教,可好像沒有真正受教啊。」

  體內氣機絮亂如沸水的林紅猿忍住刺骨疼痛,苦澀問道:「你這是什麼古怪手法?竟能靠著簡單的拍子就鳩佔鵲巢,牽引我的氣機?」

  徐鳳年笑道:「告訴你也無妨,偷師於北莽一位目盲女琴師的胡笳十八拍,本來不得其法,徒有形似,後來一場死戰,算是登高望遠,恰好你不識趣,就拿你耍耍了。」

  林紅猿癲狂厲聲道:「徐鳳年,你到底跟那人貓韓貂寺有何瓜葛?!先前那撕我臉皮抽絲剝繭的指玄手法,是韓貂寺的獨門絕學,如今這奪人心律的伎倆,分明跟韓貂寺挖人剝魄也有幾分相似!」

  徐鳳年沒有理睬憤怒至極的女子,轉頭望向滿湖白霧,自言自語道:「那顆貓頭真是好東西啊,比第五貉的腦袋要強太多了。」

  一抹朱紅在水霧中躍起落下,無聲無息,歡快肆意。

  始終托著腮幫的徐鳳年眼神溫暖,林紅猿此時抬頭望去,恰好盯住他的那雙丹鳳眸子,怔怔出神。

  駿馬秋風塞北,杏花煙雨江南,怎能兼得?

  這個讓她忌憚的魔頭也會有如此溫情一面?林紅猿不知他看到了什麼,還是想到什麼。那一刻,只是覺得此生如果能夠將他做成人髭的話,一定要留下他的眼眸。

  徐鳳年站起身,慵懶閒逸地扭了扭脖子,彎下腰,跟林紅猿對視,「龍宮有數種偽指玄手法,我教了你一手,你得還我一手。」

  林紅猿倍感氣急淒苦,心想那你倒是站著不動讓我折騰得氣海沸騰啊,讓我打得你半死不活啊。她只能緊抿起嘴,徐鳳年指尖觸碰林紅猿的眉心,完全都沒有討價還價的架勢,微笑道:「我見識過不少指玄秘技,可這玩意兒多多益善。你林紅猿將來是要做龍宮主人的女子,大好的錦繡前程,平白無故死在快雪山莊,除了供人茶餘飯後當秘聞笑談,還能做什麼?我胃口不大,又不是讓你都說出來,只要一種,咱倆就扯平,如何?接下來你完成納蘭先生交付你的任務,我殺我的人。」

  林紅猿冷笑道:「你殺不我,就是想要這個?」

  徐鳳年可沒功夫跟她憐香惜玉,手指輕輕一點,眉心被重重撞擊的林紅猿就撞破欄杆,墜入湖中,然後似乎被水鬼一腳踹回外廊,成了一隻大冬天裡的落湯雞。

  徐鳳年蹲在她身邊,雙手環胸,林紅猿嘔出一口鮮血,顯然再沒有先前的精氣神,頹然道:「你若是反悔,知道了你想要知道的東西,到頭來還是殺我,又如何?」

  徐鳳年眼神清澈,搖頭道:「這個你大可放心,我還有一句話讓你捎給你們的恩主納蘭先生。趙維萍也好,那個鬼鬼祟祟的楊茂亮也罷,都沒這個資格。」

  林紅猿平穩下呼吸,扯了扯嘴角譏笑道:「要悟得指玄之妙,輕鬆得像是背幾句詩詞?徐公子,難不成你是王仙芝那般五百年罕見的天縱之才?」

  徐鳳年捧腹大笑。

  林紅猿一頭霧水。

  徐鳳年伸出手指點了點林紅猿,厚顏無恥道:「我以為自己已經很烏鴉嘴,沒想到你比我還厲害。被你說中了!」

  林紅猿滿腹哀嘆,真想一拳頭砸斷這個王八蛋三條腿啊。

  徐鳳年收斂笑意說道:「說正經的,你先說一說龍宮所藏指玄秘術的意旨,要是光說不練用處不大,我不介意給你當練功樁。你剛好可以正大光明地伺機報復。」

  林紅猿猶豫了一下,顯然是在天人交戰,徐鳳年嘲笑道:「林紅猿,你知不知道正因為你機關術數懂得太多,反而很容易被自己一葉障目?女人沒有魄力,只會耍小聰明,可成不了大事。慧極必傷,此慧是小慧,不是慧根之慧。真正的聰明人,都裝得糊塗,樂意吃虧。這會兒要是換成徽山那個娘們,早就憑借直覺二話不說跟我做起買賣,她那才是身具慧根。你這種,太小家子氣。我一直認為女人的直覺,很接近指玄根祗所在的未卜先知。」

  林紅猿沒有讓徐鳳年失望,直奔主題,淡然問道:「你可曾親手拓碑?」

  徐鳳年搖了搖頭。

  林紅猿皺了皺眉頭,眉頭舒展之後才說道:「龍宮在三百年前曾經救下一名道門大真人,傳給那一代祖師一種獨到指玄,近似摹刻。」

  徐鳳年原本聚精會神,突然笑了笑,說道:「你先換身衣裳。」

  玲瓏體態畢露的林紅猿沒有拒絕,站起身去換一套,女子愛美之心,與武力高下向來無關。龍宮斂財無數,如果想要珠光寶氣,林紅猿可以穿戴得讓人只見珠寶不見人,便是南唐皇后當年來不及從織造局取走的鳳冠霞帔,龍宮也一樣藏有幾套。林紅猿才換好一身相對素雅的服飾,虯髯刀客趙維萍就在門口畢恭畢敬稟告:「尉遲莊主來了。」

  林紅猿沒有馬上出門,而是去跟徐鳳年知會一聲,他讓林紅猿先忙她的正事,他就趴在內廳不可見到的外廊欄杆邊上。快雪山莊莊主尉遲良輔忙碌得像一根竹蜻蜓,一刻不得閒,龍虎山天師府趙凝神的突兀到來讓山莊大為蓬蓽生輝,以至於青羊宮吳士幀和蝴蝶劍裘棉都成了錦上添花,倒不是說在離陽朝野上下都名聲鵲起的趙凝神就已經比草堂謝靈箴等人更重要,只不過後者已在意料之中,也就顯得不如前者那麼讓人驚喜。尉遲良輔這兩天親自接見了三十幾位武林巨擘,大多都到了耳順之年,古稀老人也不在少數,年輕一輩中,看來看去,東越劍池李懿白像一柄還不曾開鋒的鈍劍,極好相處。雁堡李火黎眼高於頂,連他這個莊主都不放在眼裡。唯有小天師趙凝神,身著龍虎山道袍,腳踏麻鞋,腰繫一枚青苦竹笛,與人說話時總是始終盯住對方的眼睛,異常專注,給旁人的感覺,就是跟他聊天,一點都不像無聊的寒暄客套,更像久別重逢,這個眼神蘊含溫暖誠意的年輕道人,反而讓人望而生敬。尉遲良輔先前才被李火黎那年輕人給傷到幾分自尊,恰好在趙凝神這邊補償回來,貨比貨人比人,正值壯年的莊主心底對趙凝神的好感又增添幾分。親自帶趙凝神去了住處以後,相談甚歡,差點不捨得出屋,若非大管事不停在一旁使眼色,提醒他還有龍宮那尊大菩薩在湖邊小院杵著,尉遲良輔還真希望跟趙凝神促膝長談到天昏地暗,論起修道,趙凝神字字珠璣,毫不藏私,使得尉遲良輔打定主意非要借此機會跟龍虎山交好,莊內藏書樓有幾本讓他開卷有益的珍貴孤本道經,不妨忍痛割愛。

  由於龍宮來訪快雪山莊的人物只是一名御櫝官,在等級森嚴的龍宮裡並不算拔尖角色,尉遲良輔當時不樂意也不適宜開儀門迎接,只是他可以刻意怠慢御櫝官,卻不好真的就把龍宮晾在一邊不聞不問,面子一事,是相互給的,御櫝官沒提出開儀門的過分要求,那是給他快雪山莊顏面,那麼尉遲良輔此時急匆匆親自登門,就是還給龍宮一個不小的面子。

  尉遲良輔在院中稍等片刻,就看到一名姿色平平的年輕女子跨過門檻,朝他笑顏招呼道:「龍宮林紅猿見過尉遲莊主。」

  只聽說御櫝官蒞臨山莊的尉遲良輔愣了一下,迅速回神,快步上前,笑意更濃,抱拳道:「不曾想是林小宮主親臨,快雪山莊有失遠迎的大罪可是板上釘釘嘍。」

  林紅猿走下台階,跟尉遲良輔一起踩上台階,柔聲道:「侄女知曉尉遲叔叔今天肯定要忙得焦頭爛額,就自作主張沒有說實話,省得尉遲叔叔為了侄女多此一舉。」

  侄女叔叔一說,讓尉遲良輔心裡熨帖得很吶,更別提兩人跨過門檻時,那林小宮主有意無意落後半步,主客分明,衣著樸素的尉遲良輔爽朗笑道:「要是所有人都跟侄女你這般,叔叔可就輕鬆了,哪像現在這般恨不得掰成兩半用,就說那個自稱南疆第一大宗的雀墩山,來了個姓岳的年輕人,叔叔聽都沒聽過,不光要莊子給他開儀門,還得把莊子裡春神樓騰出來給他們,真是不知所謂!讓這麼個無知小兒替宗門參加這等百年一遇的盛事,雀墩山實在是所托非人啊!」

  林紅猿笑而不語,雀墩山在嶺南的確是當之無愧的大宗大派,而且跟龍宮已經明爭暗鬥了整整兩百年,雀墩山佔據一座南唐臨海邊境上的古老神廟,當初南唐皇帝即位祈雨止疫乃至於求嗣等重大國事,都要派遣重臣或是當地要員去祭祀廟中供奉的海神,每次都會立碑紀事,迄今為止已有唐碑二十九塊,離陽統一春秋後,因為北涼雄踞西北門戶,貶謫仕宦就只有兩個選擇,使得流寓官員要麼去兩遼要麼去嶺南,又以後者居多,朝廷對燕敕王趙炳顯然要比膠東王趙睢更加信賴,這些謫宦大多落籍當地,雀墩山文氣頗重,兩者經常詩詞唱和,為雀墩山增輝許多。如果說龍宮是納蘭右慈的偏房丫鬟,那雀墩山就是納蘭右慈的捕魚翁,兩者這些年不過是在爭風吃醋。

  尉遲良輔這般姿態,不過是並不稀奇的一抑一揚手法,不過嫻熟的人情世故,歸根結底還是需要讓人知道,不要過於直白就行,否則一味含蓄得雲遮霧繞,別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說好說壞,那算怎麼回事。林紅猿也沒有附和,故意朝雀墩山踩上幾腳,這只會讓尉遲良輔這隻老狐狸看低了她身後的龍宮。兩人落座在黃梨木太師椅上,尉遲良輔雙手搭在圓滑扶手上,林紅猿則正襟危坐,後背絲毫不貼椅背,做足了晚輩禮儀。落在尉遲良輔眼中,這位在快雪山莊坐第一把太師椅的中年男子雙手不動聲色地從扶手上縮回,溫聲問道:「侄女可住得習慣?春神湖這邊不比龍宮,冬天總是陰冷到骨子裡,這會兒又是大雪才歇,莊子裡還有個鋪設地龍的雅靜院子,算是我閨女的閨房,侄女要是不嫌棄,就搬去那兒休息。叔叔家這個丫頭對龍宮也神往已久,總跟我埋怨投錯了胎,去做龍宮裡的仙子就好了。」

  林紅猿笑道:「要是尉遲姐姐去了龍宮,侄女一定讓賢。」

  尉遲良輔大笑著擺手道:「她那半吊子劍術,井底之蛙而已,我就眼巴巴希冀著她能趕緊找個好人家嫁了。」

  林紅猿眼眸瞇成月牙,「尉遲姐姐還會愁嫁?要我看啊,以後肯定給叔叔拎回家一個一品境界的女婿。」

  尉遲良輔樂呵呵道:「借侄女吉言啊。」

  隨即快雪山莊的莊主浮現一臉惆悵,「這死丫頭,一說起來叔叔就頭大,也不知道她從哪裡道聽途說了一些荒誕不經的傳聞,就對那個素未蒙面的北涼世子死心塌地,說他才是世間最有英雄氣概的男人,說起那位世子殿下的事情,如數家珍,魔怔了一般。叔叔這白頭髮,有一半都是給她禍害的。侄女啊,在叔叔看來,你讀泉姐姐雖然年長你幾歲,可比你差了十萬八千里,叔叔還是想你搬去那邊,替叔叔好好勸勸她,我跟她講道理她左耳進右耳出,不管用,你跟她說,她肯定樂意聽。要是她真能從牛角尖裡鑽出來,叔叔到時候親自帶她去龍宮拜訪一趟,一定要當面拜謝!」

  林紅猿眼眸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古怪,很快就滴水不漏說道:「那我一個人去尉遲姐姐那邊住下,只要尉遲姐姐不趕人,我一定死皮賴臉不走。叔叔就隨便給這些下人安排個偏僻院子,能住人就行,叔叔可別跟侄女客氣了。」

  尉遲良輔笑聲愉悅,大聲道:「別人不好說,萬萬沒有讓侄女委屈的道理,這棟院子只管放心繼續住著,快雪山莊雖說比不得龍宮金玉滿堂,卻也沒有寒酸到一棟院子都拿不出手,叔叔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以後這棟院子都留給侄女了,任何時候來玩都行,不住時除了讓丫鬟們勤快清掃,不准外人入院。走走走,叔叔這就帶你去你尉遲姐姐那邊。」

  林紅猿站起身搖頭道:「叔叔你先忙,我還有些零散物件要收拾,我自個兒問路去叨擾尉遲姐姐,順便慢悠悠沿路賞景。」

  尉遲良輔起身後略加思索,點頭道:「這樣也行,我先讓人去跟那閨女說一聲,叔叔肯定你倆能一見如故。」

  林紅猿玩笑道:「叔叔趕緊忙你的,侄女這邊還得發愁怎麼送尉遲姐姐一份不掉價的見面禮呢。」

  尉遲良輔客氣幾句,一臉不加掩飾的舒暢神情,跟一直沉默寡言的大管事快步走出院子。

  走出去十幾丈,尉遲良輔回望院落一眼,感慨道:「讀泉要是有林紅猿一半的城府,我這個當爹的就省心了。」

  年近古稀的老邁管事輕聲安慰道:「莊主,大小姐的赤子之心才可貴啊。古話說惜福之人福自來。」

  尉遲良輔笑罵道:「什麼古話,十有八九又是你杜撰的,讀泉那丫頭說得對,就該給你出版一部醒世警言,一定不比《頭場雪》差太多。」

  老管事如同喝了一壺醇酒,拈鬚微笑道:「舉念要明白不自欺。莊主,我這半桶水,就不要丟人現眼了。」

  尉遲良輔伸出手指點了點老管事,「你啊你啊。」

  兩人趕赴下一座院子,那裡住著一個用毒在江湖上前三甲的門派,屬於做不做朋友無所謂卻萬萬不能做仇敵的貨色,尉遲良輔必須打起精神應對,聽說性情古怪的老頭兒喜好男色,為此快雪山莊特地從襄樊城一家大青樓重金聘請了兩名俊美小相公住入院中,不露痕跡夾雜在丫鬟之間,就是以備不時之需。尉遲良輔行走時感慨萬分,莊子這次為了爭取武林盟主從這裡推舉而出,不光是在春帖草堂和東越劍池兩邊可是付出了不小代價,僅是不起眼的食材一項,每日就要耗費足足三千多兩白銀,更別提從青樓租賃身價不菲的小相公這類狗屁倒灶的額外開銷。

  院內,林紅猿走到外廊,看到徐鳳年就坐靠門外牆壁上,正低頭搗鼓什麼,她笑道:「聽說了?那位尉遲小姐對公子你可是死心眼得很。」

  徐鳳年抬起頭後,露出一張陌生的臉龐,戴了一張北莽返身後就沒怎麼派上用場的生根面皮,笑瞇瞇道:「這位尉遲姑娘的眼光硬是要得啊,堪稱舉世無雙。」

  林紅猿嘴角悄悄抽搐了一下。

  徐鳳年起身笑道:「你去幫我弄來一頂普通的貂帽。咱們再打一個賭。」

  林紅猿問道:「賭什麼?」

  徐鳳年十指交叉,伸向頭頂,懶洋洋晃了晃腦袋,「賭我今晚殺不殺得掉謝靈箴,要是殺掉,你在拓碑之外,再多說一種指玄。要是殺人不成反被殺,你就更沒有損失。」

  林紅猿冷笑道:「無利不起早,你殺不殺謝靈箴跟我有什麼關係。」

  徐鳳年笑望向林紅猿。

  後者嘻嘻一笑,「要是你接連殺掉謝靈箴李火黎和李懿白三人,我就跟你賭。」

  徐鳳年嘖嘖道:「終於學聰明了,不過事先說好,李懿白我不殺,你有沒有仇家,替換一個。」

  林紅猿毫不猶豫道:「沒問題,換做殺雀墩山岳溪蠻。貂帽和他們在快雪山莊所住院落,天黑之前我就能一起給你。」

  徐鳳年瞥了眼言語乾淨利落的林紅猿,嘖嘖稱奇道:「深藏不露啊。早就對那個姓岳的圖謀不軌了吧?這次不光是你這個小宮主藏頭露尾,還帶來了不惜混入扛輿隊伍的楊茂亮,就是為了針對雀墩山?借我的到殺人,手上根本不沾血,到時候有尉遲讀泉給你作證,龍宮就撇得一清二白。」

  林紅猿憨憨傻笑不說話。

  徐鳳年看向春神湖遠方霧靄,林紅猿目力不俗,順著視線望去沒有一物,片刻之後,傳來一陣女子嗓音的喂喂喂,未見其面便聞其語,「是南疆龍宮住在這裡嗎,應一聲,如果不是,我就不登岸了。」

  林紅猿來到欄杆附近,見到一位容顏僅算秀美身段則尤為妖嬈的年輕女子獨自撐舟而來,她身上的裘子是上等狐裘,就是年月久了,難免有些灰暗老舊。這麼一個女子以這種新鮮方式出現,林紅猿吃驚不小,嘴上平靜反問道:「你是尉遲讀泉?」

  那女子點了點頭,「那你是?」

  林紅猿察覺徐鳳年早已不知所蹤,對他的認知更深一層,面對快雪山莊的大小姐尉遲讀泉,笑道:「我是龍宮林紅猿,見過尉遲姐姐。」

  尉遲讀泉放下竹竿,快速躍上外廊,雀躍道:「你是小宮主林仙子?」

  若是平時,林紅猿多半不以為意,只是聽說過了那年輕魔頭對江湖上女俠的刻薄挖苦,就略微有些不自在。

  尉遲讀泉根本不在乎什麼初次見面,熱絡拉住林紅猿的雙手,滿臉驚喜問道:「林仙子,你們龍宮是不是真如傳言所說建在海底?」

  林紅猿心想那廝被這麼一個傻姑娘傾慕,似乎也不是一件太值得驕傲的事情啊。

  不曾想橫生枝節,尉遲讀泉驀然臉色一冷,狠聲道:「躲什麼,一個大老爺們,出來!喂喂,屋裡那位,說你呢,剛才還在外廊的,如今離我不過三丈,別以為跟著一堵牆就不知道你在那兒。」

  林紅猿震驚得無以復加,難道這姑娘跟姓徐的是一路狠辣貨色,都喜裝傻扮癡?

  屋內徐鳳年也是吃驚不小,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然走到屋外,跟尉遲讀泉並肩而立的林紅猿悄然抬手,做了一個橫刀一抹的凌厲手勢,無聲詢問徐鳳年是不是宰了這個隱患。徐鳳年視而不見,正在打腹稿醞釀措辭,不曾想那姑娘死死盯住徐鳳年的白頭,然後一個蹦跳,衝到徐鳳年跟前,幾乎鼻尖對鼻尖,語不驚人死不休:「哈哈,我就知道是你,徐鳳年,北涼……」

  徐鳳年不等她說出世子殿下四字,直截了當一記手刀就砍暈了這個口無遮攔的姑娘。

  本以為還會有波折,不曾想這記試探意味多過殺機的手刀十分順利,她毫無反抗地一翻白眼,當初就嬌軀癱軟撲在他懷中。

  這就完事了?

  林紅猿真是受不了這種無趣的轉折,本想這個尉遲姐姐能跟姓徐的來一場鷸蚌相爭的好戲,鬥上幾百回合鬥出個天昏地暗,從外廊廝殺到湖面上才好。

  林紅猿被徐鳳年一瞥,有些心虛,小聲問道:「那我還去不去尉遲讀泉的小樓?要是快雪山莊這邊找不到她的人,似乎不好收尾。」

  徐鳳年不假思索道:「喝酒。去找一壺,先把自己喝得滿口酒氣,假裝熏醉,再往她嘴裡灌幾大口,路上有人問起,就說相見恨晚,你攙扶她回小樓。貂帽和三人住處兩事,照辦不誤。一個晚上,足夠了。」

  林紅猿默不作聲。

  還抱住尉遲讀泉的徐鳳年皺眉道:「聾了?」

  林紅猿嘆氣一聲,「難怪納蘭先生私下對你讚賞有加。」

  徐鳳年把尉遲讀泉扛在肩上,返身走回屋內,譏笑道:「你以為那是誇我?還沒有過招之前,真正的聰明人,是不會被對手重視的。」

  林紅猿跟在他身後,自顧自笑了笑,要是還有機會做成人髭,就不給他灌啞藥了,畢竟聽他說話,不管有沒有道理,都挺有意思,可以解乏。

  徐鳳年隨手將暈厥過去的尉遲讀泉丟在太師椅上,開始閉目凝神。不到半個時辰,黃昏將至,趙維萍就走入屋內遞給林紅猿一頂貂帽和一份手絹,林紅猿攤開仔細瀏覽後,藏入袖中,走到大廳角落從花瓶抽出一枝需要每日一換的臘梅,蠟黃花色,折枝插瓶不久,仍是嬌艷欲滴,沾著幾分水汽。林紅猿拎著臘梅花枝蹲在徐鳳年腳下,一邊講述快雪山莊地形,一邊在地上縱橫劃分,春帖草堂謝靈箴和雁堡李火黎的小院因為身份差得不算太遠,關鍵是背後靠山在一個水準上,故而相距較近,只有岳溪蠻,直線上隔了小半里路,算上繞路,估計足有一里,別看半里之差,指不定就蘊藏巨大變數。指路期間林紅猿也沒有多嘴廢話,知道這位魔頭沒蠢到去快雪山莊屋簷之上掠空夜行。

  手指旋轉貂帽的徐鳳年閉上眼睛復盤一遍,睜眼後點頭說道:「行了。」

  林紅猿忐忑問道:「能跟我說說大致方案嗎?」

  徐鳳年平淡道:「怎麼簡單怎麼來。」

  說了也是白說,林紅猿實在沒有刨根問底的勇氣。

  尉遲讀泉發出一陣細細碎碎的痛苦呻吟聲,聽在花叢老手耳中,說不定就是別有韻味了。徐鳳年本想一指敲暈,讓她一覺到天明,想了想,還是罷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拍。

  尉遲讀泉好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睜開眼皮子,一臉茫然失神。

  徐鳳年跟她一人一條太師椅相對而坐,平靜說道:「我問什麼你就回答什麼。」

  她渾噩點了點頭。

  徐鳳年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存在。」

  尉遲讀泉終於稍稍回過神,仍是感到全身乏力,想要大聲些跟他說話,心有餘而力不足,皺了皺鼻子,眼神幽怨道:「我聞到的啊,我打小就鼻子很靈,小時候我娘親經常笑話我像小狗。你怎麼見面就打人?就算你是徐……」

  徐鳳年神情冷漠地直接一指彈在她額頭,疼得她渾身冒冷氣,雙手竭力環住肩頭,泫然欲泣,徐鳳年盯住她的秋水長眸,繼續問道:「你怎麼一口咬定我就是徐鳳年?」

  她試圖擠出一個笑臉,看他抬手就要收拾自己,趕緊慌亂說道:「我第一次聽說你,是前年去龍虎山燒香,有位常去山上的香客說起大雪坪上的借劍,還有你那句還個那個啥……」

  林紅猿知道尉遲讀泉皮薄沒好意思說出口「還個屁」三字。

  眼角餘光瞥見徐鳳年面無表情,不敢跟他正視的尉遲讀泉小心翼翼說道:「我們快雪山莊在廣陵江那邊有些田產,別人都不信你跟廣陵王撕破臉皮,我知道是真有其事,否則也打不起來。是一個管事在八月十八觀潮親眼相見,他跟我拍胸口說絕對沒騙人。再後來,一些從北涼那邊待過的說書人開始說你去白馬走北莽的故事,年初那會兒,我幾乎每隔幾天都要去聽上一遍的,說你不僅宰了北院大王徐淮南,還一招就做掉了不可一世的提兵山山主,我那會兒才知道世上還有人姓第五,更有說書先生講是你彈鞘出劍借給了桃花劍神鄧太阿。而且你看鄧劍神只是跟拓跋菩薩打平手後,就親自上陣,與那個天下第二的拓跋菩薩一口氣打了三天三夜,打得他不得不承諾此生不敢南下……」

  林紅猿強忍笑意。

  徐鳳年聽著天花亂墜的胡說八道,臉皮厚到不去言語反駁,只是瞇眼微笑,不停點頭。

  尉遲讀泉越說越起勁,兩眼放光,雙手捧在胸口,癡癡望向這個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天字號英雄好漢,「後來又聽說藩王入京,你在太安城一刀就掀翻了整條中軸御道,殺掉了好幾百個擋在你路前的國子監學子!還有還有,觀禮之日,要不是你一人獨自攔下勢如破竹的曹長卿,他就要把皇帝陛下跟文武百官都給殺了,什麼顧大將軍啊兵部侍郎盧升象啊都不頂用。」

  便是徐鳳年厚如城牆的臉皮也有點扛不住,林紅猿已經轉過頭去,實在是不忍直視,假意擺弄那枝可憐的臘梅。

  徐鳳年不得不打斷這女子,好奇問道:「你都相信了?」

  尉遲讀泉瞪大眼眸,反問道:「難道不是?!」

  徐鳳年一臉沉重,緩緩點頭,很勉為其難承認了,「是真的。」

  蹲在一旁的林紅猿笑出聲來,結果被徐鳳年一腳踹在屁股上,摔了個狗吃屎。

  徐鳳年不理睬林紅猿的怒目相視,對眼前這個多半是真傻的姑娘微笑道:「我是徐鳳年的事情,連你爹都不能告訴。」

  尉遲讀泉使勁點頭道:「知道的,你肯定是有大事要做,否則也不會戴上一張面皮。」

  她突然沉默下來。

  原來這姑娘也不是傻到無藥可救,徐鳳年笑著解釋道:「我跟你們快雪山莊無冤無仇,不會對你爹做什麼。」

  好不容易靈光一現的尉遲讀泉故態復萌,又開始犯傻,問道:「當真?」

  徐鳳年點頭道:「當真。」

  這傻娘們估計又相信了。

  屋內就三個人,兩個勾搭互利的外來男女老於世故,一個比一個老奸巨猾,唯獨這個撐舟而來的她,好像怎麼用心用力,都只會是被玩弄於鼓掌的下場。

  但不知為何,自幼在染缸裡摸爬滾打的林紅猿望著這個一臉純澈笑容的女子,有些羨慕。

  徐鳳年不說話,尉遲讀泉尤為侷促不安,手指狠狠擰著舊裘下一片袖口衣角,這讓她有些後悔為何今天沒有換上一件新裘。

  徐鳳年終於開口問道:「你可知入夜後具體何時點燃燈籠?」

  尉遲讀泉神遊萬里,聞言後嚇了一跳,趕緊坐直身體,咬著嘴唇說道:「天晴時,大概是餘暉散盡就掛起燈籠,雪天時分,以往也沒在意,我說不準。」

  徐鳳年嗯了一聲,笑道:「你去院子找壺酒。」

  她如釋重負去找酒。

  林紅猿好像臨時記起一事,亡羊補牢低聲道:「趙凝神後邊進入快雪山莊,估計尉遲良輔都沒有料到,安排的院落離得跟謝靈箴李火黎等人都有些遠。」

  徐鳳年玩味笑道:「可算記起來了?還以為我出院之前你都會記不得。我回來之後,龍宮沒有什麼小宮主來快雪山莊,也沒有什麼林紅猿離開快雪山莊。」

  林紅猿如遭雷擊,臉色慘白。

  尉遲讀泉在自家當然熟門熟路,很快捧來了一罈酒,徐鳳年沒有陪著飲酒,拎了一條黃梨木椅出屋,坐在外廊獨自欣賞湖景,直至暮色降臨。屋內不知林紅猿說了什麼,尉遲讀泉都沒有壯膽湊到外廊。

  徐鳳年站起身,深呼吸一口,腳尖重重一點,欄杆外湖水劇烈一蕩,徐徐歸於平靜。

  暮色漸濃,山莊中錯落有致的大紅燈籠依次亮起,愈發喜慶熱鬧。

  一棟寂靜別院中,燈火通明,大廳內紅燭粗如嬰兒手臂,只是空無一人。一名英氣勃發的年輕人閒來無事,站在書房中,從戟囊中抽出一枝短戟,握在手中輕輕旋轉,他帶著四騎精銳扈從從薊州一路南下,遭遇兩場大雪,第一場降雪時他們還在江北,鵝毛大雪,氣勢磅礡,第二場就到了江南,纖柔無力,這讓自幼生活在險惡邊關的他對江南印象更糟,沿途見識了不少文士的風雅行徑,這些只懂咬文嚼字的蛀蟲在他眼中,就跟當時那場雪一樣孱弱,根本經不起他一枝短戟的擲殺。他這次南下之行,自然有人會不斷放出風聲,使得他冷不丁由一個邊鎮校尉,有望成為風馬牛不相及的武林盟主,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只是想起父親的叮囑,不得不按部就班行事,到了山莊以後,一撥接一撥的訪客來趨炎附勢,他勉強跟頭三撥根本沒聽說過的江湖人士聊了下,實在不堪其擾,就乾脆閉門謝客。他走到沒有掩上的窗口,這座院子別看只有四名休憩的薊州李家扈從,可暗中角落卻聚集了不下十位趙勾。

  他自嘲一笑,拿短戟敲了敲肩膀,「我李火黎這次算不算奉天承運?」

  地面微顫。

  李火黎沒有深思,牆壁轟然裂開,等他提戟轉身,一隻手掌按住他額頭,整個人瞬間雙腳離地,被倒推向靠大廳一側的牆壁,腦袋比後背更早撞在牆上。

  一名趙勾率先破窗而入,目瞪口呆,雁堡少堡主李火黎癱靠在牆根,死不瞑目,壁上留下一灘下滑的猩紅血跡,李火黎屍體所面朝那一壁,有個大窟窿。

  十幾名趙勾聚集後,面面相覷。

  隔了三棟院子之外,先前乘牛車而來的老儒士正挑燈翻書,猛然抬頭,雙手掐訣,擺放在隔壁書僮桌上的一柄古劍,穿過牆壁飛到手上。

  春帖草堂謝靈箴浸淫劍道大半生,不過極少用劍,此生試劍人寥寥無幾,西蜀劍皇是其中之一。這柄劍是贈劍給小徒兒當初的拜師回禮,謝靈箴本來是打算快雪山莊事了,就跟閉關弟子借來一用,去跟東越劍池宗主決出勝負,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春帖草堂不光做得武林盟主,他一人一柄劍就足以讓草堂跟劍塚劍池在江湖上並駕齊驅。

  劍破壁而來,膽大包天的刺客也是隨後破壁而至。

  「任你是金剛境體魄又當如何?」

  依然大大方方坐在椅上的謝靈箴冷哼一聲,抖腕一劍,劍氣如一幅潑墨山水,畫盡大好河山。

  那惡獠竟是硬抗劍氣,無視劍尖指向心口,仍是一撞而來,謝靈箴震怒之下,劍尖劍氣驟然激盪,氣貫長虹。

  不知何方神聖的殺手再度讓草堂老人驚駭,心口抵住古劍劍尖,不但沒有刺破肌膚通透心臟,反而將長劍壓出一個如同魚背的弧度。

  薑是老的辣,謝靈箴一式崩劍,斂回劍勢,連人帶椅往牆面滑去,椅子撞得支離破碎,老人已經一手拍在牆上,一手持劍不退反進,撲向那個頭戴貂帽容貌年輕的陌生男子。

  那個不知為何要以命相搏的年輕殺手一手推出,謝靈箴心中冷笑,一劍窮盡畢生劍意,酣暢淋漓。

  貂帽殺手任由一劍透掌,欺身而進,形成一個好似肩膀扛劍的古怪姿勢,用頭撞在謝靈箴的頭上。

  砰然一聲。

  謝靈箴腦袋敲在牆上。

  但他同時一劍橫掃,就要削去這年輕人的頭顱。

  劍鋒離那人脖子還有一寸,凌厲劍氣就已經先發而至,在他脖頸劃出一條血槽。

  一襲朱紅袍子出現在兩人身側,四臂握住劍鋒,不讓謝靈箴古劍側移絲毫。

  貂帽殺手一掌向下斜切。

  身形急速後撤,被刺出一個洞的手掌滑出長劍,殺手從牆壁大坑中後掠出去。

  寒風猛竄入屋,桌上那盞燈火飄搖不定。

  燈滅。

  只留下一具被攔腰斬斷的屍體。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7-6-13 18:24 編輯

ab336 發表於 2013-11-7 11:47
賀新涼第七十一章大雪坪上欠劍


廳內光線輝煌,照耀得那塊琉璃地板絢爛多彩,林紅猿置身其中,彷彿道教典籍上記載的淨琉璃世界,她想著是不是返迴龍宮後也依樣葫蘆畫瓢。尉遲讀泉喝酒喝得心不在焉,眼角一直瞥向外廊,天色昏暗,那邊還沒有掛起燈籠,她猶豫著是不是藉口去見他一面,舉起酒杯時,嗅了嗅,急忙轉身望向外廊,就想要站起。林紅猿輕輕扯住尉遲讀泉的衣袖,後者滿臉焦急,說是聞到了血腥味,林紅猿聞言後心思急轉,以那個年輕魔頭深不見底的身手修為,快雪山莊就算臥虎藏龍,能讓他受傷的高手也屈指可數,謝靈箴算一個,李懿白算半個,但外廊除了兩次地板顫動,再無其它動靜,難道是有人潛伏湖底,陰險偷襲了徐鳳年,一擊得手便後撤?否則總不可能是那傢伙閒來無事,駕馭飛劍刺殺湖中游魚帶出的血腥氣味。林紅猿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思,猶豫了一下,就對尉遲讀泉使了個眼神,一同站起往外廊走去,夜色漸沉,如同天上仙人朝大地丟下一塊黑布,好在廳堂外廊相通,燭光和琉光好似肥水外流,外廊景象隨著湖面撲來寒風的燭光飄搖而明晦交錯,依稀可見徐鳳年端坐在椅子上,輕輕扭動手腕,林紅猿眼尖,瞅見他手上綁紮有一塊棉布,尉遲讀泉火急火燎問道:“怎麼受傷了?”

徐鳳年輕描淡寫道:“地滑,不留神摔了一跤。”

尉遲讀泉驚訝啊了一聲,一臉愧疚。林紅猿心中感慨這姐姐要是被丟到江湖上,還不得給那些披人皮的豺狼虎豹吃得骨頭不剩。徐鳳年站起身,笑道:“我送一送你們,這會兒莊子什麼人物都有,不放心兩位姑娘。林仙子先前跟講她們龍宮祖師爺有說過知人知面不知心,別看進入快雪山莊的大多都是正道人士,說不定就是偽君子,更別提那些亦正亦邪的江湖散人。咱們順便逛一逛莊子,賞景送人兩不誤。對了,我得先易容,你們稍等片刻。”

林紅猿心中冷笑,偽君子得過你?徐鳳年轉過身,將一張生根麵皮覆面,轉頭後已經變成一個相貌清雅的讀書人,尉遲讀泉微微張大嘴巴。這時候屋內傳來一陣匆忙腳步聲,莊主尉遲良輔看到女兒安然無恙後,明顯如釋重負,只是眉宇間積鬱深重,仍是假裝漫不經心笑道:“要是爹沒猜錯,是撐舟而來?讀泉,哪有你這麼見貴客的,也就是小林宮主見多識廣,不跟你這個當姐姐的一般見識。”

尉遲讀泉赧顏一笑,跑到尉遲良輔身邊,親暱喊了一聲爹。尉遲良輔低頭瞪了她一眼,然後迅速抬起眼簾,笑望向年輕白頭的書生,哪怕有一張熱情笑臉,可眼神也跟看待女兒時有天壤之別,徐鳳年雙手插袖,低頭彎腰恭敬行禮,“龍宮採驪官有幸拜見莊主。”

林紅猿笑著解釋道:“左景算是納蘭先生的得意門生,南唐道以外興許都不太熟悉左公子。當初進入龍宮,咱們的意思是隨他挑選位置,左公子眼光奇特,偏偏挑了個還不如禦櫝官的採驪官,說是採擷驪珠的說法更討喜,對他們這些志在科舉奪魁的士子文人來說更喜氣。我與尉遲姐姐喝酒了約莫有一個時辰,左公子光顧著都給咱們當門神了,還是尉遲姐姐的面子大。”

尉遲良輔眼神冰雪消融,頓時溫熱幾分,委實是納蘭先生這四個字對離陽朝野來說都太過高不可攀,南唐道名副其實第一人,說是納蘭右慈而非燕敕王趙炳,都不為過,即便在南疆那邊的趙炳眼皮子底下,納蘭先生堂而皇之的僭越之事何曾少了?否則藩王入京之時,也不會是納蘭右慈乘坐馬車,而燕敕王擔當起護駕騎士。如果說這個左景真是納蘭先生的高徒,那麼尉遲良輔對他的重視甚至要超出林紅猿這個位置尷尬的小林宮主。

尉遲良輔抱拳輕聲道:“莊子上出了些意外,不過既然有左公子在小女身邊,良輔也就安枕無憂了。等處理完手頭事務,良輔再來與左公子賠罪,好好痛飲一番。”

徐鳳年點頭道:“不敢不從。”

尉遲良輔離開院子,對門口靜候的老管事搖頭說道:“讀泉沒事。遇上個叫左景的年輕人,林紅猿說是納蘭右慈的門生。不過龍宮這次就算有所動靜,也只是針對雀墩山,況且龍宮也絕對沒那份實力連殺李火黎和謝靈箴兩人,這兩位背後勢力豈是偏居南疆一隅的龍宮可以撼動,如果真是納蘭先生的驚天謀算,哪怕真是龍宮所為,也不是快雪山莊可以插手,咱們這些朝中無人依附的江湖人,動輒覆滅啊。”

老管事憂心忡忡,“實在想不出誰有這般手腕和膽魄,謝靈箴雖未在武評上露面,卻也是一等一的頂尖高手,春帖草堂更是與新任兵部尚書牽線搭橋,李火黎估計身手平平,可既然有朝廷這張保命符,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莊子這次恐怕處理不當,難免要被各方勢力遷怒,少不了一些趁機渾水摸魚和落井下石,莊主得想好退路了,靖安王一直有意快雪山莊投靠王府,莊主是不是?”

尉遲良輔神情複雜,舉棋不定。停下腳步,望著掛在樹枝上的一盞大紅燈籠,全無喜氣可言,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無奈道:“如同做生意,本想藉著這次推選武林盟主給莊子帶來聲勢,到時候就可以自己尋找買家,價高者得,靖安王迫切想買,咱們不愁下家,大可以依著自己的脾性眼光不賣。如今要是落難,再轉去看靖安王府的臉色,就怕快雪山莊就得賤賣了啊。若是一買一賣皆大歡喜,也就罷了。我如今就怕就算賣給靖安王府,那位年輕藩王若是記得當初山莊的不識趣,給莊子穿小鞋,我可知道這位藩王有高人在幕後運籌帷幄,執政清明,有口皆碑,比起老藩王絲毫不差,可觀其言行,心眼心胸似乎不大。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這個當家做主的,就怕以後拜圖祭祖的時候根本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啊。”

老管事輕聲寬慰道:“雁堡那邊已經派人動身去靖安王調兵遣將,希望能一錘定音。襄樊數千鐵騎一來,只要殺手露出蛛絲馬跡,插翅難逃。怕只怕十步一殺人千里不留行,此時已經逃之夭夭。”

一名莊上心腹管家匆匆捎來口信,“莊主,雁堡這邊才出莊子不到十里路,就被靖安王麾下斥候截下,原來靖安王早已調用兵符讓青州水師傾巢出動,戰船在二十里外湖面上一字排開,只是湖上大霧,才沒有被人察覺,更有四千餘輕騎掐住各個路口,和數十支斥候分散各地,一有風吹草動,就可以收網!”

尉遲良輔驚喜之後,苦笑道:“這位靖安王真是神機妙算啊,原來快雪山莊成了一座魚塘,只等大魚上鉤,就會給拖到岸上。”

老管事感慨道:“如此看來朝廷那邊對這次選舉武林盟主,並不是聽之任之,可能我們都低估了朝廷要讓李火黎成為江湖發號施令者的決心。謝靈箴和李懿白說不定都是陪太子讀書的角色,掩人耳目而已,不過是讓朝廷染指武林的吃相更好看一點。莊主,有一句話我還是得說,福禍相依,快雪山莊要想否極泰來,遠水解不了近渴,只能趕緊選擇靖安王府這座毗鄰靠山了。畢竟這位春秋以後第一位世襲罔替的新藩王,在京城那邊頗為得寵。”

尉遲良輔揮手讓那名後來管家退下,猶豫不決道:“我再想想。”

老管事焦急道:“莊主,需知時不待我啊!”

尉遲良輔浮現怒容,口不擇言道:“難道真要讓讀泉給那個始終對母妃戀戀不忘的年輕藩王做妾?!這樣靠賣女得來的榮華富貴,尉遲良輔做不出來!”

老管事噤若寒蟬,喟嘆一聲,“出自下策,雖說保全了山莊,確是苦了小姐。”

尉遲良輔拍了拍老人肩膀,歉意道:“老劉,知道你對莊子忠心耿耿,可我就讀泉這麼一個閨女,她又是隨她那早逝娘親的執拗性子,我當爹的,怎麼都要讓她幸福些,嫁個真心喜歡她的窮小子,也好過嫁入萬事不由己的將相侯門,女子做浮萍,有幾個能開開心心過日子的?”

老管事點點頭。

尉遲良輔狠狠揉了揉臉頰,沉聲道:“再等等!”

外廊這邊,相比尉遲良輔和老管事的深陷泥潭,明面上就要輕鬆許多,尉遲讀泉毛遂自薦,說是撐舟就可以到達她的住處,可當她走近欄杆一敲,立馬傻眼,當時興匆匆登岸,忘了系上那條江南水鄉的烏蓬小舟,大概是湖風吹拂,這會兒哪裡有小舟的踪跡。這讓弄巧成拙的尉遲讀泉俏臉漲紅,不敢跟徐鳳年林紅猿兩人對視。就在此時,霧靄中一抹烏黑緩緩穿過霧氣,出現在眾人視野,一名年輕俊逸的道人玉樹臨風站在船頭,腰繫一根精緻竹笛,有幾分飄渺出塵的仙人豐姿。天下道統以祖庭龍虎山為尊,天下道士自然以披紫戴黃的龍虎山天師為貴,眼前年輕道人雖未穿著像是天師府黃紫貴人,可那份氣度,即是只是龍虎山尋常道人的潔淨裝束,也能讓人一眼忘俗。

林紅猿微微瞇起眼,以便遮掩她的幸災樂禍。

正主來了。

而且這位在朝廷上平步青雲在江湖上名聲大震的年輕道士,開口就沒有讓林紅猿失望,相反,一語道破天機,“貧道龍虎山趙凝神見過小林宮主,見過尉遲小姐。還有這位公子,袖中左手被一劍穿掌,是否容貧道多此一舉,厚顏贈送一瓶山上秘製金瘡藥?”

徐鳳年沒有任何動靜,一直雙手插袖站在欄杆旁邊。

趙凝神溫醇笑道:“貧道除了還船給尉遲小姐,還有一份還禮,記得當初大雪坪上有人口出惡言,欠劍不還。”

徐鳳年的答話簡直是讓尉遲讀泉心神搖曳。

她當然不在乎什麼龍虎山道士大雪坪欠劍,這傻姑娘的屁股一直堅定不移歪向身邊那傢伙的。

只聽他出聲問道:“你找死?”
xox 發表於 2013-11-8 00:31
賀新凉第七十二章替天行道,一字三請

  
  林紅猿的眼力勁不用多說,不管這娘們如何想要看一場大戲,仍是趕緊拉起尉遲讀泉離開外廊,直奔後者閨樓。湖上趙凝神,廊下徐鳳年,默然相對而立,看似雲淡風輕,去不知道兩人恩怨從父輩就開始結下,徐驍馬踏江湖末尾,差一點就按下龍虎頭。徐鳳年凝視眼前年輕道人,嘴角冷笑,雙手在胸口交錯,十指爬滿紅繩。都說這位小天師曾攔下鄧太阿登山一劍,起先還有人以為是龍虎山的自誇之詞,後來趙凝神阻截西域瘋和尚,並肩數裡路程才停腳,終於沒人懷疑,甚至已經開始有人將其視為指玄高手。站在船頭的趙凝神笑臉溫煦,“小道算到了世子殿下今日會來快雪山莊賞雪,算到了要去春神湖見王東廂,再去見陸費墀,唯獨沒有算到殿下竟然會連殺雁堡李火黎和草堂謝靈箴,就不怕一旦洩露,尚未世襲封王,就已淪為江湖共敵嗎?”
  
  徐鳳年走近兩步,靠近欄杆,“李火黎有趙勾護駕,有朝廷撐腰,還有謝靈箴的春帖草堂替他造勢,武林盟主的座椅非他莫屬,還需要你們龍虎山錦上添花?記起來了,你們龍虎山也就只會做這些給帝王續命寫青詞的勾當,一脈相承。傳聞你是龍虎山初代祖師爺轉世,你可曾開竅?想必沒有,否則龍池早就滿池怒放氣運蓮了,以你們天師府的德性,恨不得把死人都挖出棺材知會他們一聲這等好事。獨樂樂,好事獨佔,眾樂樂,卻只是讓人知曉了你們的喜事壯舉,反正兩不誤。”
  
  趙凝神搖頭笑道:“世子殿下對龍虎山成見太深。道不同不相為謀。”
  
  徐鳳年絞纏十指才略微錯開寸許,趙凝神說道:“且慢。”
  
  趙凝神笑道:“小道這次造訪快雪山莊,本就沒有要攙和武林盟主一事,春帖草堂和雁堡的動盪,也不在小道眼中更不在心上。此次僅是想見世子殿下一面,既然見過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大雪坪欠劍,龍虎山的還禮,便是不需北涼償還。只希望北涼不與龍虎山為難,井水不犯河水。”
  
  徐鳳年笑道:“怎麼,你竟然算到了我在返回北涼之前,要殺光所有你們膽敢離開龍虎山一步的道士?算到了我要懸賞江湖殺天師府一人黃金百兩秘笈一本,北涼承諾為其遮風擋雨,以此讓你們往日不可一世的龍虎山道士人人自危?所以你就用快雪山莊血案一事要脅,大家各退一步,和和氣氣過大年?”
  
  趙凝神眼神清澈,平靜道:“殿下願為中原百姓鎮守西北,小道亦是心誠敬佩,若小道是閑雲野鶴,定當為之浮一大白。可惜在其位謀其事,小道既然生來姓趙,就不得不做些違背清淨本心的事,還希望殿下體諒。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對龍虎山對北涼都無裨益。當初龍虎山不許大郡主登山燒香,是天師府的不是,故而洪掌教一劍摧敗氣運蓮整整九朵,天師府始終不發一語。老祖宗趙宣素出關下山,東海武帝城外有意為難殿下,最終也是因果迴圈,身死道消,苦苦修道雙杖朝,足足一百四十年,到頭來仍是不得證長生,一報還一報,龍虎山更是無話可說。”
  
  徐鳳年朝雙手十指赤色遊蛇點了點下巴,“以你的見識,肯定瞧出門道了,是人貓韓貂寺遺落在神武城外的活器,本來斬落之後,人貓一死,也就迅速凋零,可韓生宣忘了我身邊陰物的能耐,他那顆頭顱,可是天底下罕見的好東西,教會了我不少玩意兒。韓生宣有一句話很有意思,人敬我一尺我定會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時,我恨不得欺人生生世世。北涼跟龍虎山的恩怨,是怨徐驍還是怨老皇帝,你我心知肚明。龍虎山之後的羽衣卿相和青詞宰相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得知老王八趙黃巢不小心養出了惡龍,禍及地肺山,鎮壓不住,才臨時改變主意,對你們這個還有些用處的龍虎山由彈壓變成了安撫?趙黃巢神遊萬里去京城,跟那個都該喊他一聲三爺爺的老皇帝要來了那份旨意,最後一路八百里加急,交到他手上,這才有了仙人手托聖旨入龍虎的傳說。大雪坪借劍,飛劍鎮龍虎,你們敢放個屁試試看?怎麼,到了我這裡,覺著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藩王世子,就可以盡顯高人風範地坐而論道,跟我好好論道論道了?”
  
  趙凝神微笑道:“以前聽白蓮先生說世子殿下擅長做買賣談生意,今日一見,才知所言非虛。試問世子殿下,湖底始終游曳於三十丈外的陰物可曾蓄勢妥當?難道真要以死相搏,世子殿下的命,似乎比起小道要值錢太多了,萬一,小道是說萬一玉石俱焚,這筆買賣,精于謀劃的殿下說是美玉虧了,還是石子虧了?”
  
  徐鳳年臉色平常,答覆道:“倒也不一定要拼命,真想殺也未必能殺得掉你,畢竟先前謝靈箴的境界實在是空中閣樓,儒生紙上談兵,也就只能嘴上切磋切磋,到底跟死人堆裡站起來的武夫差了太多,空有境界修為,動起手來就露餡了。再者謝靈箴一開始就誤以為我僅是憑仗著金剛體魄就跟他胡攪蠻纏,死得憋屈。龍虎山對我早就提防,差不多算是洞若觀火,估計得硬碰硬,好好領教一下道人一步入指玄。終歸要打得你笑不出來為止,怎麼都要你半死才行。”
  
  趙凝神笑問道:“世子殿下鐵了心要與小道過意不去?”
  
  徐鳳年一句話揭穿老底,冷笑道:“難道等到讓龍虎山畢其功於一役,助你開竅?”
  
  趙凝神閉上眼睛凝神屏氣,以便竭力隱藏眼中隱約浮現出的一絲怒氣。
  
  徐鳳年嘲諷道:“泥塑像都生出火氣了?”
  
  趙凝神睜開眼睛,不言語,只是向前攤出一手。
  
  既然說我找死,那你便來殺。
  
  這份底氣,不是什麼趙家老祖宗轉世,而是這位這位經常走神迷路的年輕道士,初出茅廬便實實在在的擋下了鄧太阿的劍,不久前更是擋過亦佛亦魔的劉松濤。
  
  徐鳳年一手撐在欄杆上,身形躍起,作勢要一鼓作氣撲殺這位承擔龍虎山莫大期望的掛笛道人。
  
  只是以徐鳳年假借陰物修為的境界,本該一氣呵成掠向趙凝神,可後者明顯感知到徐鳳年在手撐欄杆時,身形出現一瞬凝滯,這讓暫時未曾盡得未卜先知意旨的趙凝神也跟隨一頓,小舟原先需要後滑一丈,他才有完全把握卸掉徐鳳年一擊之勢,此時略顯生硬地截斷一半距離,在半丈外靜止。徐鳳年毫無徵兆一靜之後驟然一動,急掠向前,鬆開欄杆後,身後欄杆成片碎裂,趙凝神被皺了皺眉頭,身形紋絲不動,小舟無風後滑一丈半,在徐鳳年探臂推來時,趙凝神一手負後,一手在胸前拂過。洪鐘未嘗有聲,一扣才撞雷。看似輕輕一拂,竟是自有雲雷繞膝生,紫氣縈繞,襯托得趙凝神更像神仙中人。
  
  徐鳳年沒有殺李火黎殺謝靈箴時那樣憑恃假借外力鑄造而出的金剛體魄,一味蠻橫前沖,雙手眼花繚亂撕去趙凝神佈局的紫氣雲雷,趙凝神輕輕抬腳,踢中徐鳳年腹部,徐鳳年也一掌按在趙凝神額頭,幾乎同時猛然發力,小舟如一根箭矢後撤入霧,徐鳳年迅速飄回外廊,雙腳屈膝踏在外壁上,再度奔雷前飛,牆壁被一踏倒塌。身處霧靄中的趙凝神摘下那根烏青竹笛,雙指一旋,竹笛如同一根竹蜻蜓攪亂湖上大霧,一起潑水似的砸向徐鳳年。
  
  徐鳳年五指成鉤試圖捏碎那根青苦竹笛,仍是小覷了笛子蘊藏磅礴氣機,觸碰之下就鬆手,身體被彈飛到側面湖水上,雙腳濺起水花無數,才在湖上落腳。趙凝神輕喝一聲,“起!”小舟拔水而起數丈,堪堪躲過了一襲朱紅大袍的水底偷襲,後者一閃而逝。徐鳳年在烏蓬小船下墜時,腳尖一點,一記手刀朝趙凝神當空劈下,身後刺來的苦竹青笛宛如一頭困獸,被飛劍雷池劍陣針鋒相對的絞殺,變成同是徒手而戰的趙凝神一腳猛踩船頭,身形千斤墜入湖水,整條船在水面上翻轉,反過來砸向徐鳳年。
  
  徐鳳年手刀轉為仙人撫大頂,當場將小舟拍得稀巴爛,手心向下壓頂趨勢絲毫不減。半截身軀還在湖中的趙凝神竟然不躲不避,任由徐鳳年一掌拍在頭頂。
  
  湖水劇烈晃蕩,掀起巨浪,拍擊外廊,不知有幾千斤湖水湧入兩人身後那座院落。
  
  徐鳳年緩緩飄落一塊小舟碎裂後的湖面木板上,那一掌其實根本沒有碰到趙凝神頭顱,這年輕道人氣機鼎盛,出乎意料。
  
  趙凝神浮出水面,終於見到徐鳳年身後那頭陰物的真面目,朱袍五臂,面容悲憫。
  
  趙凝神沉聲道:“穢物自古出世即禍亂太平,小道容得殿下跋扈,卻容不得陰物逞兇,小道今日就算拼去一身修為,也要替天行道!”
  
  這一次輪到臉色陰鷙的徐鳳年伸出一掌,眼中恨意滔天,示意趙凝神儘管放心替天行道。
  
  好一個替天行道。
  
  匡廬山巔,有天人出竅神游,有天王張須怒目,口吐紫氣。
  
  說得便是要替天行道。
  
  趙凝神不敢分心深思,重重吐納,由手心覆左手背,面朝東面道教祖庭龍虎山,“請!”
  
  一字有三請。
  
  請龍虎山恩准。
  
  請天人下天庭。
  
  請祖師爺降世。
  
  天師府上一幅初代祖師爺畫像跌落在地。
  
  一道粗如廊柱的紫雷從雲霄直直轟下。
  
  眨眼過後,趙凝神面容模糊不清,渾身紫金。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3-11-8 00:52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3-11-9 13:49
賀新涼 第七十三章 你請神仙我請真武


 龍虎山祭廳太師壁懸有歷代祖師爺掛像,初代老祖宗的掛像無風而墜,一位原本有些瞌睡的守廳道童嚇得面無人色,也不敢擅自主張去拾起那卷畫軸,匆忙跟天師府稟告狀況,總領天下道教事務的羽衣卿相趙丹霞快步而行,步入祭廳,驚喜交加,但心底仍有一抹憂慮,雙膝跪地在太師壁下,小心翼翼捧起卷軸。天師府上的外姓人白煜緩緩跨過門檻,自比書蠹的白蓮先生讀書傷了眼睛,走路行事都慢人一拍,蹲在一身黃紫的趙丹霞身邊,出神思考。離陽道首趙丹霞輕聲問道:“福禍相依是必然,不過在白蓮先生看來,福禍各占幾成?”
  
  白煜搖頭道:“卦象亂如麻,不過凝神既然能請下龍虎山初代祖師爺,比起百年前請出三位近代祖師,以萬里天雷釘殺魔教劉松濤,有過之而無不及,凝神的性子大可放心,既然是替天行道,多半是用大福氣消弭禍事,白煜實在想不出世間還有誰能力壓初代祖師爺一頭,王仙芝寥寥數人可以一戰,可在春神湖上,凝神應該必勝無疑。經此一役,對龍虎山而言是莫大好事。”
  
  趙丹霞畢恭畢敬將祖師爺圖像掛在太師壁正中間,掛好之後又跪地行叩拜禮,站起身後撤幾步,望著這面掛滿歷朝歷代仙人的太師壁,便是他這般修身養心的真人,也有些意氣風發,這些大多得道飛升的祖師爺才是龍虎山最大的護身符,整整近千年屹立不倒,離陽王朝才兩百年國祚而已?若非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出了一條惡龍,與龍虎山有牽連,導致龍池氣紫金蓮受到影響,這裡原本幾乎自成一根可與天門齊平的氣運柱,那就可哥保證下一個五百年滔天福澤。趙丹霞壓下心頭陣陣陰霾,想起天師府嫡系子孫趙凝神因為擋下鄧太阿登山問禮一劍,從而一鳴驚人,心情無疑就要舒暢幾分,撚須笑道:“有凝神這根好苗子,如此之快便請下老祖宗,比我們預料要早了二三十年,就不用擔心青黃不接,再有白蓮先生傾心傾力輔佐,龍虎山無憂了。”
  
  白煜突然使勁揉了揉眼睛,凝視太師壁上數十幅掛像,面目驚駭,白蓮先生視線疲弱,心眼卻靈犀,模模糊糊察覺到異象橫生,趙丹霞道行高深,只比白煜慢了一步就發現掛像異樣,竟出現豎壁掛像以後從未遇到的氣竭景象!幾乎所有祖師爺掛像都出現氣數潰散的跡象,僅僅是形似神似齊仙俠那一幅得以逃過一劫,其餘無一倖免!白煜失神呢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這位羽衣卿相心神不定,撲通一聲重重下跪,亦是右手手心覆蓋左手手背,泣不成聲,“不肖子孫趙丹霞跪請各位祖師爺開恩!”
  
  ————
  
  夜幕中,龍虎山看似安詳,實則暗流洶湧。而武當山在封山一年後,大多道觀都重新迎納八方香客,只是豎立有一尊真武大帝雕像的主觀仍是閉門謝客,陳繇宋知命在內幾位輩分最高的年邁道士深居簡出,僅是在這座主觀內偶有進出,好在武當山習慣了這些慈祥老真人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像其它道教名山洞天福地,略微有些輩分的道人都要忙於應酬達官顯貴,哪裡有一刻清閒光景去潛心修道。龍虎山在老掌教王重樓之後,連出了兩位年輕的新掌教,只是武當山香火非但沒有江河日下,反而越加鼎盛,這讓山上道人道童都帶了幾分喜氣,不過有前輩真人表率,也從沒覺得香火一旺,就該對香客居高臨下,便是武當歷史上最年輕的的掌教李玉斧,也是跟小師叔洪洗象一般,跟尋常道士一致無二,除了每日親授科業,經常擺攤給尋常香客算卦解簽,一些不識字的香客解簽之餘,還要請他代寫家書,李玉斧也是來者不拒,楷書寫就,一絲不苟,香客都說寄信以後,家門興旺了幾分,一開始有書香門第的香客勸解百姓,說如此叨擾掌教,會耽誤了大真人的修道證長生,不過李玉斧親口寬慰眾人,說修道就是修個平常人,何時修出了平常心,修不成仙人亦無妨,吃也修道睡也修道讀書修道寫字也修道,大事小事皆修道,也就等於是時時刻刻修道了。江湖上都開始流傳一句箴言,世人修道修長生,武當修道修平常。
  
  觀內,掌管戒律的武當輩分第一人陳繇,在殿外門檻肅穆而立,望向殿內真武大帝塑像。身旁有一百四十多歲歷經四位掌教的宋知命,還有當今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師父俞興瑞。
  
  三位真人神情都極其凝重,俞興瑞是藏不住話的性子,輕聲跟兩位師兄問道:“世子殿下第二次遊歷江湖返回北涼,就一直跟我們請教武當和龍虎山請神之法的不同,依照這座周天大醮的規模,想要請下哪位跟咱們武當大有淵源的神仙?原本小師弟若是願意飛升,到時候請呂祖降世,倒是不算太難,起碼比起證得長生的難如登天要略微輕鬆。可話說回來,即便不算難如登天,以世子殿下如今的修為,關鍵又從來不是修道,就算有武當以八十一峰做大醮,也未必能請下依照天理就不該沾染凡塵的證道仙人啊。陳師兄宋師兄,說實話,我一直不願武當山攙和到俗世爭鼎之中,有違呂祖遺訓!”
  
  宋知命微笑道:“龍虎山急眼嘍,恨不得把整個龍池氣運都轉嫁到那位小天師身上,才好讓他開竅,可修道如登山,就得腳踏實地拾階而上,哪有我不就山讓山來就我的道理,龍虎山是出了不少趙姓神仙,可……”
  
  不等老道士說完,陳繇猛然轉身,天地間有一根紫雷砸下,陳繇皺眉道:“那位小天師確是不俗氣,如此年輕就強行開竅了。若是能循序漸進,該有多好。世間多一位當之無愧的真人,就算壓武當一頭又何妨。”
  
  三位武當老前輩此時都不知身後真武大帝雕像,“發配三千里”五字逐漸消散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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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神湖上,水師戰船多如麻,靖安王趙珣親臨一艘黃龍樓艦,明黃蟒袍的藩王身邊有一位女子面遮白紗,身段婀娜。那個在襄樊一直如影隨形的幕後謀士今日沒有跟隨,緣于趙珣存了私心,老靖安王趙衡暴斃後,年輕藩王的心腹屈指可數,屈指可數中又只有一男一女兩人為他信賴倚重,那個瞎子陸詡不需多說,新老兩位藩王都以國士待之,趙珣也心知肚明,父王除了交給他一個搖搖欲墜的藩王頭銜,最為珍稀可貴的還是那名韜略不凡的謀士,趙珣對陸詡是真心器重,甚至到了敬畏的地步,可正是如此,當陸詡有意無意表露出對身旁女子的疏淡冷落,就讓趙珣很為難,生怕陸詡不悅,更是貴為青州襄樊之主,始終都沒有將那名女子帶入靖安王府,而是在城內金屋藏嬌,為了她連王妃一事都給數次推脫,足見她在年輕藩王心中的地位。
  
  趙珣悄悄伸手,想要牽住她的手,被她輕輕瞪眼,年輕藩王悻悻然抽回手,非但沒有被她的不識趣而惱火,反而滿心欣喜。
  
  這樣的她,才最像那個此生註定不可求的女子,名義上已經殉情的上任靖安王妃裴南葦。若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對自己百依百順,就算身邊女子面容酷似裴南葦,趙珣也不會恩寵綿綿,早就視同雞肋。
  
  趙珣環視一周,青州水師在他眼中氣勢雄壯,他也有信心將青州水師打造得比廣陵水師還要威武無敵,此時心中雄心勃勃,伸出一隻手,指向江面,頗有指點江山意味說道:“南葦,父王當年根本掌控不住青州水師,更別提讓青黨俯首,可我做到了,只用了一年時間!”
  
  女子柔聲道:“陸先生是張首輔孫太師都交口讚譽的棟樑大才,在襄樊本就委屈了,你萬萬不能因為陸先生對我不喜,就對陸先生有絲毫怨言。若是陸先生只以你的喜好而低眉附和,那才會讓人小看了。”
  
  趙珣聞聲心中更喜,點頭道:“這個你放心,有我趙珣一日富貴,必不讓陸先生一日貧寒。燕敕王趙炳能給納蘭右慈的,我給陸先生只會更多。”
  
  女子冷清訓斥道:“說這些花言巧語有何意義?你明知陸先生豈會在意那些虛名虛利?你的性子,太浮了!”
  
  趙珣哈哈大笑道:“也對。是該靜下心來。”
  
  一陣沉默。
  
  趙珣望向八百里春神湖,低聲道:“總有一日,我要將春神湖送你,趙珣立誓,此言非虛!”
  
  女子嘴角一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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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樊城外來了一隊旅人兩輛車,過城而不入,有富家翁,有雄奇男子,有一頭臃腫肥豬,還有幾名都是讓人望而生畏的扈從。
  
  臨近蘆葦蕩岔口,兩輛馬車同時停下,老人走下馬車,走路微瘸,雙手叉腰,也難以掩飾駝背,自言自語道:“就是在這裡殺了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還一矛挑死了趙衡那老婦人的心腹騎將?”
  
  肥豬屁顛屁顛湊近,笑道:“義父,殿下殺人前說抽刀,殺人後說歸鞘,加在一起也就四個字。寧峨眉和一百鳳字營就是那時候徹底心服口服了。”
  
  手上與臉上已有枯黃斑點的老人笑了笑,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握在手心,望向蘆葦叢,怔怔出神。
  
  老人呢喃道:“黃陣圖帶著他回到北涼後,跟我說這孩子嘴上天天罵我,一肚子怨氣,可總找藉口去一些我當年打過仗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肥豬蹲下身,覺得憋得難受,乾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笑道:“義父,殿下刀子嘴豆腐心,就是嘴上死撐著,心底其實佩服義父得很。做兒子的,多半都是這樣。”

 老人一笑置之,傾斜手掌,看著泥土滑落,輕聲道:“這麼一個有劍神有死士拼死護駕,還膽小到睡覺都不敢脫下軟甲的孩子。怎麼就自己去了北莽,怎麼就敢第五貉拼命?去北莽前一夜,跟我喝酒,醉死過去前,哭著跟我說他做了個不是夢的夢,在匡廬山頂,有個叫趙黃巢的天人出竅,殺了他娘親的魂魄。他說遲早有一天,要宰了那個傢伙。這孩子一開始練刀,我其實不怎麼看好,可我知道報仇一事,想報仇是理所應當,行不行是另外一回事,但想報仇了,去不去做,會不會吃苦了就放棄,又是一回事。論身份,離陽北莽加起來,或者再往上推到春秋中原,比他好的,幾雙手也數不過來,不過能在他這個歲數,敢殺徐淮南殺第五貉,敢殺洛陽殺天人,一步一步堅持他想要做的事情,真的不算多。”
  
  老人抓泥土那只手擦了擦袖子,這才從另一袖中摸出一隻剩幾縷殘綠的翡翠鐲子,掉綠掉得實在太厲害,何況種嫩,水頭更差,值不了幾個錢,老人笑道:“我年輕的時候,看女人的眼光天下第一,挑選這些玩意兒可就一塌糊塗了,一門心思想要掙錢給還沒過門的媳婦買樣拿得出手的物件,可一直攢不下銀子,就厚臉皮跟荀平借了五十兩銀子,結果就他娘的買了這麼一隻鐲子,送出手沒幾天就開始掉綠,才知道給坑慘了,不過孩子他娘倒是不介意,一直戴著。”
  
  老人把鐲子貼在枯瘦臉頰上,沁涼沁涼,輕聲道:“那晚楊禿驢找我喝酒,她說出去多買些酒,順手摘下鐲子放在了房間,當時我沒多想。”
  
  老人再說下去,放回鐲子,緩緩站起身,平靜道:“誰敢阻攔士子北遷入北涼,殺。”
  
  北涼虎兕出柙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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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雪山莊春神湖南畔。
  
  不知該說是天師府趙凝神還是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道人滿身紫金,一張面容模糊不清,仙氣磅礴。
  
  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仙人一怒又當如何?
  
  氣勢猶勝匡廬山乘龍趙黃巢一籌的道士喝聲道:“大膽凡子徐鳳年,憑藉陰物禍亂人間,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巍巍天道之下,還不束手就擒?!”
  
  春神湖洶湧蕩漾,湖水大浪拔高十數丈,幾乎要竟是與山莊屋簷登高,道人升浮,而湖水竟是一滴都不曾不湧入快雪山莊。
  
  徐鳳年倡狂大笑,笑聲傳遍山莊。
  
  仙人勃然大怒,眼前這只作惡螻蟻膽敢放肆至此!
  
  徐鳳年斂去笑意笑聲,面目莊嚴,“你與那趙黃巢都睜開狗眼看一看,誰才是凡夫俗子!”
  
  春神湖上,天地之間驟放光明如白晝。
  
  只見徐鳳年閉上眼睛,雙手橫放在腹前,猶如拄劍而立。
  
  春神湖有魁黿,黿背有無字天碑。
  
  大如小山的黿背緩緩現世。
  
  徐鳳年獨立鼇頭。
  
  身後一隻仙人金足驟然腳踏龜背。
  
  有一尾巨蟒蛇翻滾出湖,纏繞大黿。
  
  金足之後,是依次浮現世間的輝煌金身。
  
  身高百丈,俯瞰天下。
  
  真武大帝,敕鎮北方,統攝玄武之位。
  
  梵音仙樂陣陣不絕於耳。
  
  有天女當空散花,一閃而現,複爾一閃而逝。
  
  面無表情的徐鳳年緩緩開口言語,聲勢壯如洪鐘大呂,“真武身前,何來天人?”
  
  先前還仙人威嚴勝過人間帝王的“趙凝神”面容一下子模糊,一下子清晰,飄搖不定,滿身紫金之氣頓時就維持不住,一絲猶豫,百丈金身真武大帝抬手就是一柄並無實質形態的大劍當頭劈下。
  
  直接破碎了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所謂天人之身。
  
  千里之外,天師府龍池沸騰,池中先前圓滿綻放的氣運蓮一朵不剩,盡數枯萎凋零,只剩一朵小花苞無助飄零。
  
  在龍虎山結茅而居的一位中年道人,氣急敗壞,身軀如同被無上天道禁錮,雙膝硬生生跪下,在地上壓出兩個坑,這還不止,頭顱亦是被按下。
  
  道人面朝真武,五體投地。
  
  不修天道只修隱孤的道人艱難淒厲道:“龍虎山誤我趙家!”
xox 發表於 2013-11-13 00:14
賀新涼 第七十四章 少年俠氣死江湖


  被打回原形的趙凝神神情呆滯站在春神湖上,是真正的失魂落魄,一襲朱袍在他四周瘋狂飛旋,好似老饕在下嘴一盤美食。徐鳳年沒有理睬這個興師動眾請下初代天師的年輕道人,腳踩魁黿,背負無字石碑的大黿往春神湖水師劃水而去,真武大帝的百丈金身隨之轉身,面朝青州水師,瞬間相距不過幾裡路,徐鳳年抬起一腳,真武大帝如影隨形,金足抬起,作勢就要一腳踏下。水師戰艦呈弧形裹住春神湖南畔,靖安王趙珣所在黃龍樓船首當其衝,就要被百丈金身一腳壓頂,大難臨頭,大多水師都已是匍匐在地,束手待斃,貼身護駕藩王的王府扈從則要果決許多,顧不得心中肝膽欲裂,紛紛躍起,試圖替年輕藩王擋下這仙人一踏,一時間刀光劍影,二十餘人各自亮出兵器直撲真武大帝,可是悉數被勢如破竹的一踏之威碾壓回船,趙珣臉色蒼白,握住身邊女子冰涼纖手,癡癡望向天空。就在趙珣自以為必死無疑,一襲素潔道袍橫掠而來,蜻蜓點水,踩過一條條樓船戰艦的旗幟,高高撞向真武大帝腳底,以肩扛山,硬是讓那一踏出現一絲凝滯,徐鳳年猶豫了一下,仍是緩緩踏下,真武大帝隨之繼續踩下,年輕道人肩頭血肉模糊,咬牙道:“殿下,萬萬不可依仗天勢殺世人,天理昭昭,玄武法身即便為你驅使片刻,天庭與真身與你亦會……”
  
  徐鳳年面無表情,繼續下踏,年輕道人已經被迫落足黃龍樓船,整條戰艦都開始沉入湖水,只剩靖安王趙珣這一層尚在湖面之上,道士喘息過後,單膝跪地,死死扛住真武大帝金身金足,斷斷續續以密語艱辛告知徐鳳年:“有淮北遊俠賀鑄拼死按約送信物給殿下,不可耽擱,此時他已是策馬趕至快雪山莊外,命懸一線,玉斧只知與一位賈姓姑娘有關……”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收回一腳,真武大帝終於維持不住百丈金身,緩緩消散,大黿背上無字碑寸寸龜裂,徐鳳年回望一眼,神情複雜。這趟比試,看似是趙凝神跟徐鳳年這兩位江湖年輕一輩的技擊,一個請來在龍虎山開山立戶的老祖宗,一個請下真武大帝的無上法身,龍虎山和武當山都可謂傾盡全山之力,孰高孰低,就算瞎子也知曉了,原本以趙凝神的道行和龍虎山的底蘊,初代祖師爺可以在人間“逍遙”三炷香光景,而徐鳳年請來的真武大帝最長不過半炷香,關鍵是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不過徐鳳年也沒如何後悔,當初記下碑上古篆,給師父李義山抄寫了一份,後者趁著徐鳳年去北莽,閉門潛心考究訓詁整整一年,也才解出大半,一邊著手在武當山八十一峰設立周天大醮,李義山留下錦囊之一,便是針對日後龍虎山的請神一事,徐鳳年的初衷是有朝一日引誘天人趙黃巢到春神湖上一戰,以此將天人天龍一併斬,趙凝神不過是誤打誤撞,讓徐鳳年不得已早早洩露了天機和壓箱後手,不過徐鳳年對此也談不上有多遺憾,龍虎山和京城天子兩個趙家,早已融為一體,氣數共用,榮辱與共,這次就當打狗給主人看了。徐鳳年瞥了一眼跪地恭送真武大帝百丈金身消散離去的武當年輕掌教,他對這個年輕道士沒有什麼惡感,攔阻自己腳踏春神湖,長遠來看,也是好意,深呼吸一口氣,徐鳳年一手捂住額頭,劇痛過後,恍惚片刻,頭腦中空白如紙,似乎忘記了什麼極為重要的事情,可偏偏就是記不起來,徐鳳年搖了搖頭,李玉斧踉蹌起身,嘴唇微動,傳來密語:“那賀鑄為人重傷,體內劍氣已是成蔭,僅憑小道幫忙吊住一口氣,命不久矣,殿下速速去莊外見上一面……”
  
  徐鳳年掠回山莊,站在院子屋頂俯瞰,見到有一騎趁著山莊動盪,快馬加鞭,直闖大門,年輕遊俠似乎在嘶聲竭力說什麼,只是此時快雪山莊都被來去匆匆的百丈金身給震懾得心神不定,無暇顧及這麼一個行事無禮的無名小卒。縱馬狂奔的遊俠兒像一隻無頭蒼蠅,胸前都是血跡,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眼前一黑,就要跌落馬背,視野模糊中,遊俠只見一道身形從牆頭掠至,將他從馬背扶下,他貼著牆根席地而坐,鮮血不斷從捂嘴手指中滲出,身前白頭公子哥叩指輕敲幾處竅穴,硬生生止住他體內肆意亂竄攪爛心肺的狠毒劍氣,那公子哥沉聲問道:“我就是徐鳳年,你有何物要交付於我?”
  
  原本天生青面如鬼的醜陋遊俠兒從懷中掏出一根釵子,顫顫巍巍遞給徐鳳年,沙啞道:“在下賀鑄,遇上一位年輕魔頭當街胡亂殺人,身受重傷,被一位賈姑娘相救,她要我將這枚釵子送往北涼,說是跟徐公子兩不相欠……”
  
  由於死前的迴光返照,恢復了幾分神采的賀鑄擠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臉,緩緩說道:“賀鑄被人劍氣所傷,一路趕往北涼,聽說上陰學宮有士子趕赴北涼,就想去順路同行,只怪自己本事不濟,半途暈厥過去,所幸又為武當掌教李真人救下,才知徐公子身在快雪山莊。若早前知道公子便是北涼世子殿下,賀鑄當時也就不答應這事了,畢竟淮北賀家當年就是被徐大將軍滿門抄斬,可既然答應了賈姑娘,男兒一諾千金,不得不為……”
  
  徐鳳年緊緊握住那枚沾血的釵子,柔聲問道:“賈姑娘如何了?”
  
  初看面目可憎的醜陋遊俠兒憂心忡忡道:“只知賈姑娘跟三名身手高深的魔頭相互絞殺了好久,其中一人劍氣驚人,沿路殺人如麻,自稱一截柳,其餘兩人亦是北莽口音,武當李真人道破天機,多半皆是北莽那邊的一品高手,賈姑娘交給我釵子時,距此兩百余裡的慶湖城,在城南一條叫梅子巷的巷弄,受傷頗重,希望徐公子趕緊前去救援……”
  
  徐鳳年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緩緩注入真氣,為其續命,“知道了。”
  
  賀鑄搖頭道:“徐公子不用管我賀鑄生死。”
  
  李玉斧飄然而來,徐鳳年站起身,朝賀鑄深深作揖。
  
  李玉斧輕聲道:“殿下放心北行便是,由玉斧在此送賀兄弟最後一程。”
  
  徐鳳年雙手往下輕輕一壓,地面一震,只見他身形拔地而起,如同一抹長虹貫空,徑直跨過了快雪山莊。
  
  李玉斧蹲在賀鑄身前,雙手握住青面再次轉慘白的賀鑄,那匹與主人多年相依為命的劣馬輕踩馬蹄,來到賀鑄身邊,低下頭顱,碰了碰賀鑄,然後屈膝跪地,依偎在牆角根,為主人遮擋風寒。
  
  賀鑄笑問道:“李真人,有酒喝嗎?”
  
  肩頭血跡斑斑的李玉斧陷入兩難境地,賀鑄搖頭豁然笑道:“算了,身上也沒酒錢了。都說窮得叮噹響叮噹響,可賀鑄這會兒囊中都無半點叮噹聲響了。賀鑄只做過不入流的小城酒稅吏,不會察言觀色,稀裡糊塗混了幾年,掙下銀錢也就只夠牽走這匹軍營不要的劣馬,本想在江湖上走一走看一看……要是可以用詩詞買酒該多好……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一諾千金重……”
  
  年輕遊俠呢喃聲漸漸小去,李玉斧久久不願鬆手。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只聽劣馬嗚咽,李玉斧站起身,將賀鑄背到馬背之上,牽馬緩緩走出快雪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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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涼 第七十五章 必死之地必死之人


  田家莊大小村子星羅棋佈,長短堰渠羅織,有一大片桔園植樹六千餘株,所產洞庭黃柑是皇宮乙等貢品,只是入冬以後,不見果實累累的盛景,不過桔園有每一棵橘樹留一桔過冬的風俗,寓意年尾有餘迎新年,莊子裡嘴饞的頑劣兒童,膽子再大,也不敢去爬樹偷采,每次在桔園附近嬉戲,也只敢眼饞遠觀。此時桔園便是依稀點點掛豔紅的景象,一名青衫儒生模樣的年輕人闖入桔園,輕輕彈指,彈落有些飽經風霜的乾癟紅橘,一股腦兜在懷裡,也不剝皮,一口就是半個,大口咀嚼。俊雅儒生身邊跟著個面目尋常的枯瘦老人,如同守園的橘農,不甚起眼,年輕人抓起一顆橘子朝老人咧嘴一笑,後者搖頭,示意對橘子沒有下嘴的興趣,年輕人嚼著橘肉和橘皮,用北莽言語含糊說道:“離陽江南這邊真是餓不死人的好地方。以後要是一路殺到了這邊,我非要跟李密弼要到手一個良田萬畝,當官就不用了。”
  
  老人瞥了眼年輕人的後背,有三個好似結繭的窟窿,硬生生堵住了傷勢,兩劍一刀,都穿透了身軀,虧得還能活蹦亂跳。身負重傷的年輕人渾不在意,兩口一顆橘子,很快就解決掉一整兜,伸手拍了拍衣衫塵土,牽動了傷口,頓時忍不住呲牙咧嘴,一根手指輕輕拂過胸前一處結繭傷口,身上其餘兩個劍坑倒還好說,此時手指下的刀口子就陰險了,是一記手刀造就,不比他拿手好戲的插柳成蔭遜色幾分,想到那個扛一根枯敗向日葵的姑娘,年輕人頭大如鬥,早知道當初就繼續跟黑衣少年纏鬥出城,而不是跟劍氣近互換對手,當時只以為不知名小姑娘再生猛,也厲害不過生而金剛的徐龍象,他在神武城內用巧勁一劍換徐龍象只有蠻力的兩劍,也沒覺得怎麼吃虧,其實略有盈餘,不過實在扛不住那少年面無表情拔出體內柳蔭一劍的眼神,可惜了那柄常年隨身的短劍,給少年愣是擰成了一塊廢鐵,儒生裝束的一截柳轉頭幸災樂禍笑道:“老蛾,聽說黃青跟那小子打得天昏地暗,光是劍就換了七八柄?”
  
  稱呼古怪的老人點了點頭,看到一截柳身上蠶繭有滲血跡象,加快腳步,貼住他後背,有白絮絲絲縷縷透出指尖,在一截柳傷口緩緩織繭。老人眼角余光處,有一名高大魁梧的人物站在小土坡上,像是在登高遠眺,一截柳彈下一顆橘子,落在手心,然後拋向那名比他足足高出一個腦袋的結伴人物,那人頭也不回,接住橘子後,雙手手心搓滾著橘子,怔怔出神。竟是一名女子,身形在肥壯之間,她身上那套衣服對七尺男兒來說都算太過寬鬆,在她身上仍是顯得緊促拘束,頭上沿襲北莽女子五兵佩,面部點搽額黃靨子,可惜相貌中下的緣故,非但增添不了幾分姿色,反而有些不倫不類,腰間系了一根玉帶,懸掛小刀小囊小火石等諸多小巧實用物件,琳琅滿目,瞧著倒挺像個是會過日子的女子。一截柳瞥了她一眼,蹲在地上,狠狠揉了揉臉頰,重重歎氣一聲,自己再加上兩個貨真價實的一品高手,竟然還是被那小姑娘不停追殺,天理何在啊,要知道他跟老蛾不但是一品,還是蛛網裡極為精通暗殺的拔尖人物,傳出去別說他一截柳顏面盡失,蛛網的臉也一起給丟光了。論單打獨鬥硬碰硬,隨便拎出一個對敵,那個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勝算都不到四分,可那姑娘襲殺的手段層出不窮,讓他們三人吃足了苦頭,連蛛網兩繭之一的老蛾都說這丫頭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不過那丫頭日子也慘澹,吃了老蛾一記繭縛和慕容娘們的一掌,更被他廢去一條胳膊,差不多算是離死不遠,可仍不願甘休,一直糾纏到今日,一截柳心想下一次露面,也該是她徹底離開江湖的一天了。
  
  老蛾環視四周,自言自語道:“那少女擅長奇門遁甲,土遁水遁都是行家老手,上次咱們就在河邊吃過虧,慕容郡主特地挑選了這座土地鬆軟而且溝渠繁多的莊子,大概是想大大方方給她一次機會,來了結這趟長途奔襲,省得大夥兒都勞心。”
  
  一截柳嗤笑道:“那姑娘伶俐得很,不會上鉤的。”
  
  綽號老蛾的北莽蛛網元老搖頭笑道:“小姑娘手段巧妙,可惜體魄跟不上,接連負傷,撐不了多久的,郡主若是心狠一些,連眼下這個機會都不給,三人犄角相依,說不定那姑娘就要無聲無息死在路途中了,委實可惜。郡主到底跟咱們這些刀口舔血的糙老爺們不同,心胸要更廣一些。”
  
  一截柳瞅了一眼身架子奇大的女子壯實背影,會心笑道:“不光是心眼,胸脯什麼的,都要略大一些。”
  
  老蛾稱不上什麼官油子,不過還是沒有附和搭腔下去,畢竟那年輕女子是為女帝器重青睞的同族後輩,北莽兩大皇姓,既有慕容寶鼎這樣成名已久的天縱雄才,年輕一輩中也有耶律東床和慕容龍水這樣的武道新秀,這兩位的修為境界還要在新入金剛境的拓跋春隼之上。慕容郡主雖說長得確實是出格了點,可在北莽口碑不錯,對離陽風土人情熟稔得像是中原士子,尤其難得的是她雖然身為天潢貴胄,又身負絕學,性情卻也半點都不乖戾,換成其她皇室宗親女子,親耳聽到一截柳如此非議,還不得惱羞成怒到當場翻臉。
  
  與耶律東床齊名的女子掌心翻轉橘子,不知為何想起一事,姑姑笑問她若是北莽吞併了離陽,難免沾染上中原風俗,北莽兒郎能夠繼續尚武多久?若是連一百年都撐不下,對北莽而言,鐵蹄南下意義何在。當時當場還有一位喜好貂覆額的郡主,她給出的答案是死上百萬人,換來大秦之後的百年大一統,就算賺到了,更別提還能讓姑姑的名字被後世牢記千年,再蹩腳的掌櫃,再蹩腳的算計也都不虧。姑姑聞言龍顏大喜,慕容龍水清晰記得同為郡主的女子說出這話時,眼神淩厲,挑釁一般望向自己。慕容龍水心情陰鬱了幾分,這一路跟一截柳和蛛網前輩同行,被那個小姑娘糾纏不休,一截柳顯然大為惱火,兇險廝殺中,光是無辜婦孺就殺了不下三十人,她對此就算心中不喜,可終究不能多說什麼,北莽離陽如今表面上的相安無事,是拿數十萬條甲士性命填出來的,離陽幾次北征,陣亡將士來不及裹屍南下,就地挖墳掩埋,這些年不知被北莽人翻來覆去挖了多少遍,禍不及妻女,死者為大,冤家宜解不宜結,等諸多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在國仇家恨面前,往往不值一提,與人提起就只能是個笑話,慕容龍水數次獨身遊歷北莽,見過許多北地稚童,分明祖祖輩輩遠離戰亂,可提起離陽,都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沒有半點天真無邪可言,其中一個部落重金購得一名擄掠到北莽的中原女子,已是懷胎數月,被剖腹而死,一群馬術尚未嫺熟的少年就恣意縱馬踩踏屍身。
  
  猛然回神的慕容龍水看到視野之中的景象,明顯愣了一下。
  
  一位身形消瘦的姑娘扛了柄枯敗向日葵,輕輕走來。
  
  差不多一旬光景的互殺,總計交手六次,有四次都是被對方設下圈套卻無功而返,一擊不中便各自撤退再尋機會,有兩次卻實打實耗上了,銜尾追殺了不下百里路程,一截柳挨了一記狠辣手刀就是其一,而小姑娘左手胳膊被植滿柳蔭劍氣也是如此,慕容龍水離她最近一次是護送一截柳遠遁,在一條小巷弄裡被橫掛在屋簷下隱蔽氣機的小姑娘手刀斜斜削在脖頸,即便雙手交錯格擋,仍是整個人被打飛出去幾丈遠,不過那姑娘也不好受,被蛛網雙繭之一的蛾繭趁機以繭絲束縛,慕容龍水也顧不得以多欺少,翻滾之後彈起,一掌結實打在那姑娘身上,年紀輕輕的殺手撞爛了巷壁後,一閃而逝。
  
  慕容龍水對她並無太多惡感,只是這個小姑娘的攪局,延誤了太多出自太平令之手的既定謀劃,不得不死。
  
  一截柳死死盯住那個少女殺手,納悶道:“就她目前的淒慘狀況,襲殺還有丁點兒得手機會,這麼光明正大走出來,當咱們被嚇大的?”
  
  老蛾猶豫了一下,“多半還有同歸於盡的手段。”
  
  一截柳搖頭道:“以她流露出來的絮亂氣機,沒這份能耐了。”
  
  老蛾沉聲道:“記得主人有說過,氣機之上有氣數。”
  
  一截柳立馬嬉笑道:“慕容郡主,這閨女已經強弩之末,就交給你了。”
  
  說是這麼說,三名一品高手仍是開始迅速散開,走下山坡的慕容龍水居中,一截柳和老蛾一左一右,準備包圍一頭撞入必死之地的小姑娘。
  
  扛了一柄枯枝的小姑娘嘴唇微動。
  
  似乎在計算間距步數。
  
  四人幾乎同時猛然抬頭。
  
  在小姑娘和三人之間,從天空中轟然砸下一名不速之客。
  
  塵囂四起之中,白頭年輕人雙手插袖,背對殺手姑娘,面朝慕容龍水三人。
xox 發表於 2013-11-15 00:29
賀新涼 第七十六章 雨傘


  身材魁梧的慕容龍水目不轉睛盯住這個橫空出世的傢伙,離陽這邊朝廷鉗制言論,只有一些小道消息僥倖成為漏網之魚,故而對北涼世子的議論紛紛,大多流於表面,無非是說他在太安城那邊如何跋扈,如何跟國子監太學生交惡,可北莽截然不同,正是因為這個傢伙的北莽之行,攪動出了一個天翻地覆,慕容龍水跟姓耶律的宿敵都是因他而對離陽江湖產生興趣,這才親自南下走一遭,甭管此人用什麼不光彩的歪門邪道殺掉了第五貉,慕容龍水都心生佩服,設身處地,她自認單槍匹馬對上有彩蟒雷矛兩尊大魔頭護駕的拓跋春隼,那就是九死一生,慕容龍水猶豫了一下,凝望眼前這個疲於趕路而嘴唇乾裂的同齡男子,一場註定你死我活的酣戰之前,笑著將手心那顆橘子拋出,心想若是這男子大大方方接下橘子,吃過以後再戰,也是一樁活下之人將來可以佐酒痛飲的美事,自有一種生死置之度外的豪俠風度,不曾想橘子才拋入空中,就炸裂開來,汁水濺了慕容龍水一身,慕容龍水皺了皺粗厚眉頭,這北涼世子也太小家子氣了。
  
  男子的江湖,大抵僅有黑白灰三色,女子身入江湖,心中所想卻是大多旖旎多彩,慕容龍水也不能免俗。
  
  一截柳看到慕容龍水吃癟,心中一樂,滿腦子都是一個俊哥兒被一位兩百斤女壯士壓在身下痛毆成豬頭的滑稽場景。
  
  老蛾沒有一截柳這麼多閒情逸致,步伐沉穩,不急不躁,眼下局勢對三人而言無異于天賜良機,那世子被身負重傷的小姑娘拖累,甚至還不如以一敵三來得輕巧。
  
  一截柳躍上身旁一株橘樹枝頭,舉目遠眺,確保視野之中沒有大隊騎卒參與圍剿,在別人家地盤上撒歡,小心駛得萬年船。
  
  徐鳳年落地以後,長呼吸一口氣,便朝最近的慕容龍水奔殺而去,一路繞過幾株寒冬蕭索僅剩一點慘紅的橘樹,慕容龍水身形看似臃腫不堪,好似換了性別的褚祿山,可當徐鳳年展開衝殺時,亦是對撞而去,與徐鳳年的繞行不同,身形矯健的她遇上橘樹就直接撞斷,兩人瞬間就碰撞在一起,徐鳳年一手按下慕容龍水的淩厲膝撞,五指如鉤,在她臉上一劃,慕容龍水身體後仰,一腳踹出,渾身氣機厚積薄發的徐鳳年衣袖飄搖,對著慕容龍水的大腿就是一掌猛拍,她硬抗這一掌,身軀竟是趁勢旋轉,一掌推在徐鳳年胸口,徐鳳年被一掌推出,倒滑向一株橘樹,在後背貼靠橘樹一瞬間,鼓脹雙袖頓時一凝滯,硬生生停下腳步,小腿一勾,斬斷橘樹,挑向空中,一手握住,對那個大踏步震地前奔的女子就是橘樹作大劍,一劍當頭劈下,慕容龍水雙手交錯,護住臉頰,橘樹寸寸碎裂,漫天殘枝斷葉,慕容龍水無視密密麻麻的刮骨疼痛,一沖而過,在他胸口砰然砸出兩拳,不料徐鳳年不躲不避,任由女子拳罡在胸前如同層層疊疊的驚濤拍岸,就在慕容龍水察覺不妙想要後撤時,發現雙拳如陷泥濘,一丈之內飛劍如飛蝗,一股腦絞殺咬鉤的慕容龍水,她在眨眼間就做出等同於兩敗俱傷的決斷,非但沒有收回拳勢,反而雙腳生根,雙膝沒入泥地,雙拳一氣呵成在徐鳳年重錘數十下,就在飛劍悉數釘入慕容龍水身軀的前一刻,一直蹲在遠方橘樹上優哉遊哉採集樹枝的一截柳,終於悍然出手,朝酣戰中的徐鳳年和慕容龍水這對男女不斷丟擲出枝椏,精准阻截一柄柄飛劍的攻勢,無心插柳柳滿蔭,劍胎圓滿與劍主神意相通的飛劍,亂中有序,竟是仍然沒有一柄成功釘傷慕容龍水。
  
  徐鳳年額頭向下一點,敲在糾纏不休的慕容龍水腦門上,後者堪稱雄壯的罕見身軀向後一蕩,可是雙臂被徐鳳年扯住,不給她乘機逃脫的機會。慕容龍水怒喝一聲,手臂一抖,漣漪大振,抖落束縛,徐鳳年十指在她手臂上劃出十條深可見骨的猩紅血槽,她低下頭去,粗如尋常女子大腿的雙臂迅速環住徐鳳年肩膀,外人瞧見,還誤以為是情人溫情依偎,很難分辨出其中的殺機四伏。慕容龍水身軀向後倒去,將徐鳳年的整個人都拔到空中,試圖一記倒栽蔥,把徐鳳年的頭顱送入泥地,徐鳳年雙手輕輕在濕漉漉的泥地上一拍,刹那好似霧氣嫋嫋升騰,慕容龍水既想拉開距離又想讓一截柳布下柳蔭的企圖落空,轟然躺在霜雪泥濘中的她鬆開雙手,正想一個鯉魚打挺起身,比那人更早佔據主動。
  
  原本腦袋朝下的徐鳳年在一拍之後,身體瞬間顛倒恢復常態,雙手按住慕容龍水的臉頰,兩人眉目相對,又是脈脈溫情假像下孕育血腥的一幕,先前慕容龍水接過一截柳拋來的橘子,在掌心翻滾,此時如出一轍,徐鳳年像是要將她的頭顱當做一顆橘子,慕容龍水神情劇變,一時間拳打膝撞如暴雨如鼓點,出道以來便以擅長近身肉搏著稱的北莽奇女子,竟然只想著趕緊拉開距離,可不管她的攻勢如何兇悍,徐鳳年只是撐住她的腦袋,雙手掌心一寸一寸縮短間隙,身形始終巋然不動,全盤接納慕容龍水的驚雷攻擊,衣袖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震盪顫動。
  
  蹲在遠處枝頭的一截柳神情陰晴不定,手中還剩餘一把橘枝,似乎在權衡利弊,沒有第一時間幫那陷入險境的女子解圍。
  
  先前老蛾趁著間隙在橘林伸臂遊走,也不知是鬼畫符些什麼,蛛網老人顯然比隔岸觀火的一截柳做人要講究許多,一腳踢斷一株橘樹,刺向徐鳳年後背。不敢藏拙的慕容龍水傾盡全力一拳砸在此人心口上,恰好橘樹刺在後背心口,一拳一樹相互牽引,以常理揣度,任你是金剛體魄也要被砸爛心臟,當場死絕。老蛾在一腳踢出之後,便轉頭對一截柳怒目相視,後者翻了個白眼,掠向徐鳳年和慕容龍水側面。
  
  可是徐鳳年出乎意料的安然無恙,不過總算退讓一步,願意鬆開慕容龍水的那顆大好頭顱,雙手下滑,將她的臉頰往上一托,遍體氣機翻江倒海的慕容龍水雙腳離地,徐鳳年“慢悠悠”走到她身側,一腿橫掃在北莽郡主的腹部,她的魁梧身軀在空中彎曲出一個畸形弧度,然後轟然射向趕來營救的一截柳那邊,一截柳對千金之軀的郡主視而不見,身形急急下墜,與此同時,殺手老蛾雙手皆是拇指食指併攏,在身前抹過一條莫名其妙的直線,不下百株橘樹連根拔起,一起潑向形單影隻的徐鳳年,然後當空炸開,一截柳嘴角翹起,十指彈弦。
  
  滿隴皆劍氣。
  
  天地之間絮亂劍氣流溢,如銀河倒瀉,構成一座無處可躲的牢籠。
  
  徐鳳年一腳踏出,雙膝微曲壓下,形同雙肩扛鼎,雙手虛空往上一提。
  
  以他為圓心,數十丈地面全部掀起,一塊上揚泥幕跟傾瀉而下的滂沱劍氣爭鋒相對。
  
  如傘遮雨。
  
  一截柳雙手緊握一截樹枝,恰巧在徐鳳年頭頂的雨傘空心處插下。
  
  見縫插針,一樹柳蔭。
  
  徐鳳年仰起頭,無動於衷,直直望向這個名動北莽的殺手。
  
  一截柳心猜形勢異樣,攻勢立即一頓,寧肯放棄千載難逢的大好時間也不願以身涉險。
  
  可就在一截柳收回劍勢時,分明看到那廝嘴角浮起一抹陰謀笑意,瞬息萬變,一截柳憑藉直覺再度刺下。
  
  當手中樹枝真真切切觸及徐鳳年眉心,一截柳心中大定。
  
  樹枝已然刺入此人眉心足足小半指甲深度,一截柳眼神陰鷙而狂喜。
  
  兩人相距不過幾尺距離,可樹枝驟然間不得推進絲毫,一截柳沒有任何恍惚,就要撤枝退避。
  
  可身後一襲朱袍在他後背狠狠一腳踩下。
  
  徐鳳年雙手十指相對,刺入一截柳胸口,然後“輕輕”往外一撕。
  
  就給一截柳在空中分了屍。
  
  一大灘血水灑在徐鳳年臉上。
  
  徐鳳年依舊還是面無表情不言不語,只是抖了抖手腕,無聲無息抖落雙手鮮血,望向桔園中剩餘兩個北莽高手。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3-11-15 00: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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