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025
xox 發表於 2013-11-27 02:03
賀新涼第八十七章去洛陽
  

  我有一壺,江湖做酒。我有一掌,可托五嶽。我有一口,吃掉春秋。數百年一位武林前輩定下了一品四境的規矩,曾用這三句話來讚譽天象境界,說的就是天象高手能夠跟天地共鳴之後,會有何種睥睨天下的巍巍氣象。柳蒿師看了眼天色,笑意濃郁起來。想要在江湖上成名,只要是個江湖兒郎就都藏有幾手壓箱技藝,像宋念卿這趟江湖行就帶了十四劍十四招,柳蒿師當然也不例外。這一招雷池,原本是打算作為一份大禮,就等著超凡入聖的曹長卿下次赴京,曹官子的三過皇宮如過廊,次次都打在他的臉上,柳蒿師如何能咽下這口惡氣,不曾想到頭來先用在了那小子身上。
  
  黑雲如墨,柳蒿師靜等天雷滾滾。
  
  柳蒿師見過許多靠終走南捷徑博取帝王青睞的聰明人,沽名釣譽的本事很是高明,青詞宰相趙丹坪就是之一,可在太安城,柳蒿師侍奉過離陽三代皇帝,始終都是那座京城的中流砥柱,哪怕趙丹坪也無法瓜分柳蒿師對趙室積攢下來的香火情分。柳蒿師習慣了靠境界碾壓對手,這次背負皇命前來絞殺徐鳳年,他跟宋念卿只是一招先手,萬一沒能得手,讓徐鳳年逃過一劫,還有萬無一失的後手,故而柳蒿師沒有拼命的興趣,可泥菩薩也有火氣,更何況柳蒿師跟北涼那是不死不休的局勢,這個徐鳳年渾身上下冒著一股邪氣,柳蒿師就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還背著洛陽的徐鳳年好整以暇,等著天劫落地。他只有一炷香,如果柳蒿師執意避而不戰,也沒有太大把握抓住這只老狐狸的死穴,天象境界高手本就是天地寵兒,極難捕獲氣機流轉,一心想逃的話,因為沒有躋身可以引來天劫的陸地神仙,甚至躲過疏而不漏的天網恢恢,好似那條昭昭天理之外的漏網之魚,徐鳳年即便追得上柳蒿師,卻耗不起光陰。可天底下就沒有無懈可擊的招式,只要柳蒿師托大,有膽子落地生根,徐鳳年不介意扛一扛所謂的池中滾雷,然後伺機而動。
  
  天上黑雲猛然下墜,漂浮在大地之上,宛如一幅人世轉換雲海的玄妙畫卷,讓人有滄海桑田之感,徐鳳年上半身露出雲層,齊腰高的黑雲連綿翻湧動盪,四周雲霧中電閃雷鳴,電光逐漸交織成網,徐鳳年緩緩行走,立即成了被撒網漁夫盯上的遊魚。雲海中眨眼間浮起一顆顆紫雷,一眼望去,粗略計算就有不下五十顆,大小不一,大如井口,小似拳頭。紫雷之間又有一條條不斷跳動的雪白閃電牽連,還真是一作名副其實的雷池。
  
  腳步不停的徐鳳年膽大包天,伸手握住一顆紫雷,整座雷池翻轉,五十多顆紫雷頓時漸次飛掠而來,徐鳳年右手五指鉤入紫雷,紫氣縈繞手臂,左手也沒閑著,輕輕揮動,每次恰好拍掉一顆顆砸來的紫雷,不過這座雷池霸氣十足,加上被徐鳳年死死攥緊那一顆,毫無頹勢,驚世駭俗的壯闊景象根本沒有半點折損,五十多顆紫雷去而複返,被拍掉之後,不過彈出二十丈外就迅猛旋回,來勢洶洶,速度不減反增,慢慢行走的徐鳳年就像被圍困在一座隨之移動的雷池之中。
  
  背後女子拿下巴抵了抵他的肩膀。
  
  徐鳳年柔聲道:“記得當初答應要陪你去昆侖山巔看雲海,可幾次巡狩天下要麼忘記要麼錯過了,後來下定決心時,你已經不願意。今天就當彌補一些。”
  
  她柔聲道:“比起你送給那狐媚子的舉國狼煙,雲海算什麼。”
  
  徐鳳年側了側腦袋,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臉頰。深呼吸一口氣,將手中那顆始終沒有鬆開的紫雷放入嘴中,一口吞入腹,大笑道:“當年整個天下都被我吃掉了,小小幾顆天雷算什麼。”
  
  徐鳳年一手拎住一個紫雷,紛紛放入嘴中,當他吞掉一半紫雷後,雲海消散,雷池也就蕩然無存,站在三十丈外的柳蒿師瞠目結舌,哪裡料到這傢伙會是以這種蠻橫手段破解掉他苦心孤詣造就的天象秘術。五十顆借天地借龍氣借氣運辛苦形成的紫雷,可以說顆顆都是價值連城,為此北宗附龍練氣士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幾名大宗師的修為甚至直接被榨幹。原本雄厚的家底一下子就沒了一半,柳蒿師如何能不心疼!更可恨的是那莫名其妙就境界暴漲的惡獠還打了個舒舒服服的飽嗝,對柳蒿師露出一個譏諷笑臉,懶洋洋問道:“還不跑?”
  
  柳蒿師乾淨俐落就開始撤退。
  
  “難怪整整五十年都沒能成就地仙境界。”
  
  徐鳳年眯起眼,冷笑道:“要是剛才一直不停腳,我還未必能拿你怎麼樣。不過現在嘛,已經晚了。”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在眉心割出一條細微血槽。
  
  急掠之中的柳蒿師頓時頭顱裂開一般,從額頭開始憑空出現一條從上往下觸目驚心的裂痕,滿臉血跡,狼狽不堪。但這並不是最讓柳蒿師膽戰心驚的恐怖,隨著臉面上淌血不止,他的天象境界竟然像是洪水決堤,江河日下,一瀉千里。柳蒿師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深厚境界,原本就像一座湖泊,然後眼睜睜看著湖水乾涸,卻完全無法阻擋湖面下降。柳蒿師痛心疾首的同時更是匪夷所思,天象境界的精髓便是與天地共逍遙,是躋身陸地神仙超然世外的前兆,哪裡聽說會作繭自縛,難不成那傢伙有與天地並肩的成就,能夠強行吸納別人的氣數,自作天地?若說是劍斬六國氣運的洪洗象,柳蒿師還會有幾分將信將疑,可身後那小子就算繼承了洛陽的修為,也絕對不至於如此駭人。
  
  柳蒿師幾乎走火入魔,一咬牙,在勢如破竹的險境中,硬是趁勢崩碎自己本就搖搖欲墜的天象境界,在跌入指玄的瞬間之前,壁虎斷尾,任由剩餘一半紫雷滾落,如同陸地神仙一氣掠出數百丈,遠遠拋開那個讓他輸得一敗塗地的瘋子。徐鳳年停下腳步,心中歎息,只要柳蒿師稍稍猶豫,再晚上一點點時間,他就有把握宰掉這條老狗。抬頭看了眼天空,嘴角冷笑,離陽趙室不愧是如今的正統,連給趙室看門護院的一條走狗都身具相當可觀的氣數。徐鳳年轉身望向十裡之外,密密麻麻的劍氣,陣仗宏大。
  
  徐鳳年默默將一顆顆紫雷納入袖中,融為氣機。
  
  洛陽掙扎著落在地上,平靜道:“你去吧。”
  
  徐鳳年牽著她的手,轉頭跟她對視。
  
  她淒然決絕道:“你要天下,我只要你。我不能獨佔,我寧肯不要。八百年是如此,八百年後還是如此。”
  
  徐鳳年突然笑了,“大秦皇后了不起啊?”
  
  洛陽一臉震驚,後退一步。
  
  徐鳳年嘴角翹起,笑道:“我是他,他可不是我。”
  
  洛陽神情複雜。
  
  徐鳳年蹲下去,示意她上背,柔聲道:“洛陽,回北涼之前,咱們去洛陽城看一看吧?”
  
  洛陽一腳狠狠踢在他屁股上。
  
  摔了個狗吃屎的徐鳳年繼續蹲著,輕聲道:“當年大秦鐵騎沒能踏平如今叫北莽的大漠,這輩子補上。拓跋菩薩敢欺負我女人,我……”
  
  不等徐鳳年說完,洛陽輕輕趴在他後背上。
  
  徐鳳年站起身,“回頭跟你慢慢算帳。”
  
  洛陽說道:“你先打贏了王仙芝再說。”
ab336 發表於 2013-11-27 14:30
第八十八章王仙芝退去一千丈

東海武帝城。

城外有一劍懸停,停了許久,以至於起先看到千里飛劍一驚一乍的江湖人士,都漸漸失去了耐心興趣,一些無聊的江湖人就自己找樂子,坐莊賭博那柄劍到底要停幾日,押注早的,大多輸了大把銀子。

城內有人說是那柄飛劍是桃花劍神鄧太阿的挑戰書,很快就會騎驢入城。也有人說是東越劍池宋念卿新悟出的一劍,也有人信誓旦旦揚言吳家劍塚的老祖宗要出關了,要為吳家枯劍正名。看熱鬧湊熱鬧的說到底就是等那個鬧字,可既然這柄劍不鬧,雷聲大雨點小,就對城外停劍習以為常,只有一些在武帝城土生土長的頑劣稚童,時不時攀上外城牆頭,拿彈弓去射劍,期間有個想一鳴驚人天下知想瘋了的佩劍遊俠,掠到劍身上站定,耍了許多蹩腳劍招,結果遭來白眼無數,他也覺得尷尬,悻悻然跳下,灰溜溜出城。幾乎沒有人留意城中來了個雙眉雪白的老傢伙,他進城以後,深居簡出,只是偶爾去那面插滿天下兵器的牆壁下站定,看上半響就安靜返身,牆上每日都要有一柄名劍消失無踪,只是牆壁上的名劍利器實在太多,不可計數,像宋念卿當年攜帶十二柄劍登樓挑戰王仙芝,除去碎裂六劍,其餘六柄都按照武帝城輸人留下兵器的老規矩插在了牆上,這一留就留了許多年,結果其中一柄昨天就悄然不見。

雙眉及膝的獨臂老人又獨自來到牆下,瞧著牆上較高處的一柄無主遺劍,砸吧砸吧嘴,看上去有些嘴饞,別人都是饞美色饞美食饞美酒,他就顯得格外特立獨行了。牆上兵器無疑以名劍居多,將近佔據了半面牆壁,這也不奇怪,劍林之盛,一直是獨茂武林。老人伸出兩根手指,捻住一縷白雪長眉,正打定主意今晚拿那柄新近瞧上眼的長劍下嘴,咦了一聲,轉頭望去,一名氣態出塵的負劍道士正好對他對望。

長眉老人問道:“龍虎山的小道士,本該掛在武當大庚角的呂祖遺物為何會在你身上?”

一身素潔普通道袍的年輕道士反問道:“前輩為何人入城內,卻停劍城外?”

老人笑道:“老夫此生最後一劍,力求圓滿,才好去問一問當世百年最強手,本來差不多可以入城了,可姓王的竟然破天荒出城去了,反倒是把老夫晾在一邊,也無妨,等他回城就是。你是?”

道士平靜答复:“小道龍虎山齊仙俠。”

老人哦了一聲,“聽說過,江湖上有小呂祖的說法。”

下武當後一直遊歷江湖的齊仙俠問道:“王城主是去攔阻來自西域的無用和尚?敢問前輩是?”

老人微笑道:“什麼無用和尚,是逐鹿山的劉松濤。至於老夫姓甚名誰,無關緊要,你只需知道世間仍有一劍,有望將王仙芝變成真正的天下第二。”

齊仙俠溫溫淡淡笑了笑。

老人手指鬆開長眉,“你雖是道人,卻也是劍士,老夫他日若是輸了,就由你跟上下一劍,十幾二十年後無所謂,只要別太久,久到王仙芝飛升。”

齊仙俠輕輕作揖,然後轉身離去。

柳蒿師從未如此倉皇失措,像一條落水狗,五十年天象底蘊,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就成了過眼雲煙。確定那傢伙沒有追殺後,仍是一口氣掠出十幾里路才停下腳步,他這輩子哪裡想到自己也有成為驚弓之鳥的一天。武道進階,越是後面越是難如蜀道登天,行百里者半九十,三品到二品是一個大門檻,坐擁秘笈名師丹藥的門派豪閥子弟,大多數被攔在這個門檻之外,習武本就是極其吃苦的行當,既需要根骨天賦打底子,也靠滴水穿石的毅力,躋身二品,成為一般意義上的小宗師後,馬上就遇到一座更高的門檻,高到讓不少恆心不足的天縱之才都會知難而退,柳蒿師見過太多具有先天優勢的年輕人,不得其門而入,蹉跎到老,更別提一品四境的攀升,正因為知曉路​​途艱辛,即將登頂的柳蒿師才痛心疾首自己的跌境。恨意滔天的柳蒿師頹然坐地,雙手插入地面,十指成鉤,劃出一條條泥溝。

柳蒿師心神激盪緩緩趨於平穩,從袖中掏出一方小巧古檀盒子,小心翼翼打開,開盒之後,露出一小枚丹藥,沒有香氣瀰漫,反而惡臭撲鼻,可柳蒿師卻鄭重其事地慢慢伸出雙指,試圖去拈住丹藥,​​這顆不起眼的刀圭餌,傳言脫胎於大秦皇帝出海訪仙而得的半張仙藥秘方,道教典籍有密言“既然不得刀圭餌,且留人間做地仙”,意思是若得此藥,便可飛升,哪裡需要做什麼陸地神仙。柳蒿師當然清楚盒中餌藥沒有這等靈效,不過可以幫他穩固現有境界爭取到那一絲重返天象的天大機會。柳蒿師猛然縮回手指,蓋好盒子,站起身環視四周,仍然不放心,繞弧而掠,確定方圓兩里之內沒有一人,這才盤膝而坐,吞下那枚刀圭餌,閉目凝神,逐漸進入“屍居龍見淵默雷聲”的境地。

“呵呵。”

輕輕兩字,在柳蒿師耳畔驟然響起,如同真真切切的炸雷。

王仙芝做什麼事情都不急,慢性子得很,但當這個江湖上聰明的人太多了,腳下捷徑多得亂人眼,到頭來腳踏實地的王仙芝反而成了異類,入主武帝城之後,他的境界修為始終在穩步上漲,他既不是當時最年輕的二品高手,更不像李淳罡在躋身一品境界後數年破一境,勢如破竹得無法無天,王仙芝也從未有過一步跨境的驚艷舉動,相比那時直追四大宗師的一撥武學奇才,王仙芝只能算是大器晚成,可在他成就金剛體魄之後,在同等境界之中,王仙芝就逐漸有立於不敗之地的趨勢,何況誰都沒有想到這個當年只配一旁觀戰的高大年輕人​​,大器晚成得如此之久,尤其是他徒手折斷被譽為無堅不摧的木馬牛,更是讓王仙芝真正登頂江湖頂峰,那以後,直到被人習慣性稱作王老怪,王仙芝始終未嚐一敗。這個沉默寡言的老人,就那麼孤零零站在武帝城樓頂,冷眼俯瞰江湖,倒騎毛驢拎桃枝的鄧太阿傲然登樓,輸而下樓,讓趙家天子寢食難安的曹長卿登樓,也是輸而下樓,以至於到最後,少有人是衝著打敗這個老怪物去的,只是想著快些登樓就知足,如果僥倖能與老傢伙見上一面,討教一些武學心得無疑是意外之喜。王仙芝不喜歡這樣的江湖。

等待那小丫頭第二劍的武帝城城主挑了下眉頭,不知是驚訝還是怒氣。

她這一劍,讓王仙芝古井不波的心境泛起一絲漣漪。

劍開天門!

天開一幕,流華絢爛。

天門一柱轟然落​​地。

當另一根柱豎起,天門才算開啟。

疊手拄劍的​​薑泥面無血色,那柄大涼龍雀被她一寸一寸推入大地。

為了阻攔王仙芝前行,這女子竟然強開天門,顯然此門是為王仙芝而開,分明是要自作主張,送眼前這位舉世無敵的武帝城城主一程。

姜泥嘴角滲出血絲,仍是繼續推長劍入地,拼死去牽引另外一根天柱下落。

世間寥寥幾人知道真相,她當年只是一個搬書上山就疼得以為自己會死的女子,只是一個只因為怕吃苦就不敢去練劍的膽小女子,只是一個讀書掙些銅錢就心滿意足的女子。

什麼御劍,什麼復國,什麼劍開天門,她都沒有想過,這麼遙不可及的事情,她從不認為自己做得到。

她就想趁著他哪天不注意,偷偷一劍刺死他。然後這輩子就算完事了。

王仙芝依然沒有阻攔她的開門一劍。

我王仙芝不想過天門,天門大開又如何?

就在此時,王仙芝突然一腳後滑,做出拒敵姿態。

一道身影破開天門流華,一拳砸向王仙芝。

王仙芝倒滑出去整整三百丈。

第二根天柱在即將支撐起天地的瞬間,煙消雲散天門閉。

姜泥甚至顧不得吐出一口鮮血,痴痴望向那個身影。

身影一閃而逝,直撲王仙芝。

又是簡簡單單一拳。

王仙芝雖然仍是身形不倒,但狠狠倒退七百丈!

世間從未有人,能讓可殺仙人的王仙芝倒退一千丈。
xox 發表於 2013-11-28 03:24
賀新涼 第八十九章 腐草為螢

  微風拂過,王仙芝所退千丈直線之上,塵埃飄散,一些稍高土墩土坡更是被老人後背直接破開,所幸交手雙方身處荒郊野嶺,沒有外人看到這驚世駭俗一幕。王仙芝抖了抖腳腕,乾脆踢掉那雙破敗不堪的麻鞋,雙袖碎爛,也被他撕去,露出古銅色的粗壯手臂,肌肉堅若磐石,蘊藏開山裂城的力量。武帝城臨水而建,以觀滄海,每年夏秋交匯,都會有白浪滔天,大潮橫拖千里,拍打東城牆頭。三十年以前,王仙芝每逢海上起龍卷,都會傲立東城牆頭,以雙臂拍浪弄潮,這三十年以來,先後換了兩人替他去“打潮”,聲勢都不如王仙芝浩大。武夫以力證道,一直為三教中人所不齒,視作不合天道的下乘手法,是王仙芝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扭轉了世人看法,尤其是拓跋菩薩和軒轅大磐諸人相繼功成名就,更讓這條武道的先行者王仙芝如日中天,始終不落西山。
  
  王仙芝神情平靜,遙望腳下一線遠處,氣機流轉鼓蕩,體內如汪洋肆意。僅論內力,武評前十人,曹長卿比之天下第三的鄧太阿還要出類拔萃,直追拓跋菩薩,可自稱對上王仙芝,仍是難以望其項背。單論戰力,甲子之前的青衫劍神與廣陵江一步不退的羊皮裘老頭,大致持平,可王仙芝卻比甲子以前的自己高出一大籌不止,這也是為何東海一戰,哪怕面對重返劍道巔峰的李淳罡,王老怪也僅是使出九分力而已。江湖五百年來公認的天下第一出了六七人,到了這最近百年,最終敲定由王仙芝扛鼎,而這個自稱天下第二的老人,無疑要比百年前的逐鹿山魔頭劉松濤更加生猛無敵。當年有甲子高齡卻面容清逸如年輕人的齊玄幀站在斬魔台看天下,為天道把守關門,世間便沒有魑魅魍魎可以作祟。有老而彌堅的王仙芝做定海神針的江湖,也就沒有武夫可以出頭,因此何談一棵新木秀于武林?
  
  八十年潮來潮去,當初的四大宗師變成了十年一屆的武評十人,高手換了一茬又一茬,沒有誰知道這個老怪物到底在想什麼。
  
  王仙芝嘴角勾起一個酣暢笑意,終於來了。
  
  百多歲高齡的老人雙膝微屈,左手攤開向前緩緩伸出,右肩低斜,右手握拳。那名不速之客兩拳贈禮,送了他王仙芝足足一千丈,王仙芝萬萬沒有不還上一禮的理由。
  
  身穿粗麻衣裳的老人這一平淡無奇的起手式,天地之間既沒有風卷雲湧與其交相呼應的意境,四周也沒有任何飛沙滾石的雄烈氣象。王仙芝收回視線,輕輕呼出一口氣,耳膜劇烈震動。穿過天門那人在兩拳過後,沒有乘勢追擊,只是在七百丈外微微停頓了一下,等到王仙芝站穩身形,這才開始第三次衝擊,一步一個腳印,卻不是踏在地面上,而是淩空而行,如同石子打出一串水漂,離地數尺,形成一圈圈氣流漣漪,每一次踩地,都如洪鐘大呂敲在王仙芝心坎上,使得王仙芝不光是耳膜震動得幅度越來越大,甚至連兩側太陽穴都開始一凹陷一突出。王仙芝仍然沒有出拳的跡象,等到那人最後一躍,一步跨過百丈,重重踩地後,蓄勢到了極致,一拳砸來,王仙芝耳膜與太陽穴同時猛然靜止不動,這才一拳轟出!
  
  兩拳相撞。
  
  砰一聲巨響。
  
  兩人雙拳之間側面橫生出由磅礴氣機散開的一扇“湖面”,這抹纖薄湖面猙獰扭曲,震天響聲傳遍荒野,幾隻冬雀低空盤旋,不經意間撞上這面氣牆,立即被撕裂粉碎得面目全非。
  
  王仙芝臉龐那張不見老態的面皮如同湖水吹皺,浮現一層層細微起伏,然後緩緩歸於平靜。
  
  兩人出拳手臂都不約而同往後蕩去,然後同時換手一拳,幾乎又是一場響徹平原的冬雷震震。
  
  王仙芝微微一笑,輕輕縮手。
  
  那人晃了晃手臂,也沒有怎麼胡攪蠻纏。
  
  兩人都沒有挪步,但兩者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大地撕裂出一條寬度長度都在逐漸拉升的溝壑。
  
  王仙芝緩緩問道:“是該稱呼你北涼世子還是真武大帝?”
  
  有一雙熠熠生輝金黃眼眸的年輕男子笑道:“徐鳳年就行。”
  
  王仙芝望著年輕人那雙逐漸黯淡下去的古怪眼眸,全身氣機如一掛長虹向身後飄伸出去,老人有些遺憾道:“原來才一炷香的風光。也不知道規矩是誰定的,無趣。”
  
  徐鳳年譏諷道:“想要有趣,你怎麼不去天上找神仙打。”
  
  王仙芝笑道:“腐草為螢,就算真有飛升證道的天上仙人,也未必是什麼好貨色。”
  
  徐鳳年問道:“你是想在人間打輸了一架,才能心甘情願跨過天門?”
  
  王仙芝搖頭朗聲道:“生而為人,死而為鬼,才是最實在的道理。至於神仙不神仙,在老夫看來無非是些貪生怕死的竊賊。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竊命者仙,所以鬼神之說,老夫只肯信一半。”
  
  徐鳳年擺手道:“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你現在要殺我輕鬆得很,你到底怎麼說?”
  
  王仙芝笑問道:“你還有沒有機會恢復方才的境界?”
  
  徐鳳年無奈道:“難。”
  
  王仙芝點頭道:“只要有就行,老夫下次就在東海等你。”
  
  徐鳳年見老人就要轉身,追問道:“你跟隋斜穀沒有打起來?”
  
  王仙芝仍是轉身徑直離去。
  
  徐鳳年咽下一口血水,蹣跚返身。
  
  劍開天門處,薑泥拔出大涼龍雀,神情猶豫不決。
  
  她不遠處,白衣洛陽蹲在地上,抓起一捧泥土,望著遠方。
  
  薑泥一抬手,馭來紫檀劍匣,放好大涼龍雀,背在身上。
  
  洛陽站起身拍了拍手,轉身跟那八百年前真正傾了國的女子對視,冷笑道:“還是這副天生讓男子我見猶憐的皮囊。不過如今比起以往,有心有肺多了。”
  
  薑泥對她的說法感到一頭霧水,只是對這個白衣女子天生惡感,當即瞪眼道:“要你管?!”
  
  洛陽莫名其妙抬手,朝她做了個舉杯一飲而盡的手勢,哈哈大笑,然後問道:“你渴不渴?”
  
  薑泥不想跟這個瘋女人一般見識,眼角餘光瞥見那個走近的身影,咬了咬嘴唇,毅然轉身。
  
  徐鳳年停下腳步,閉上眼睛。
  
  那一年,一望無垠的金黃麥穗,被當成貢品選送入宮單名狐的女子,怯怯走在他與大秦皇后身後小路上,還未飲下那一杯鴆酒。
  
  徐鳳年睜開眼睛,揉了揉臉頰,繼續前行,走到洛陽身邊。
  
  而被徐鳳年誤以為會一路逃回太安城的柳蒿師,他的那顆腦袋已經被一記手刀割下,被小姑娘一腳一腳踢著向前滾動。
xox 發表於 2013-11-29 01:58
賀新涼第九十章逍遙遊


  徐鳳年本想以春神湖請神一戰作為江湖收官,就已經對得住這幾年拼命練刀,返回北涼以後,一般來說就再難做到心無旁騖,一品四境,已經有過三次偽境,不說後無來者,最不濟也是前無古人的壯舉,徐鳳年已經對以後的境界提升不抱期望,在北涼安安心心做個土皇帝就足夠。可怎麼都沒有想到真正的官子局,會是如此慘烈,宋念卿地仙一劍仍是戰死,柳蒿師的天象碎境,最後甚至要跟王仙芝打上一場。徐鳳年靜靜站在這位白衣魔頭身邊,一身修為都已還給洛陽,一來一回,她的境界損耗巨大,天下第四應該仍是天下第四,可與武評隨後洪敬岩等人的差距卻不可避免地縮小,徐鳳年自己更是一窮二白,原先跌到二品的內力,也所剩無幾,如果說身軀體魄是一棟氣機充盈的樓房,那麼徐鳳年就稱得上是家徒四壁了,尤其是被柳蒿師毀去大黃庭池塘中的紫氣金蓮幼株,更是讓他苦不堪言,徐鳳年默誦口訣,試圖憑藉在北莽悟得的起火得長安之法,嘗試凝聚真氣內觀起火,去流轉百脈,可惜些許真火自腳下湧泉穴起,才至玉枕便強弩之末,連泥丸都過不去,徐鳳年神情枯槁,放棄掙扎。鄉野一陣清風拂面,一股泥土氣息撲鼻而來,徐鳳年手腳冰涼,只得雙手插袖禦寒。
  
  洛陽淡然問道:“王仙芝到底有多強?”
  
  徐鳳年跺了跺腳,望向天空,輕聲道:“王老怪硬扛兩拳時也就出了五分氣力,最後約莫有八分左右。”
  
  洛陽對此不做評價,平靜道:“我會帶丹嬰回逐鹿山,三年後在城外相見。你現在僅餘下鄧太阿贈送的幾把飛劍,別隨隨便便死在歸途。沒死在宋念卿和柳蒿師手上,沒死在王仙芝拳下,要是到頭來死在無名小卒手裡,就是個天大笑話。”
  
  徐鳳年坦然笑道:“我的確是沒什麼後手,可趙家天子那邊也差不多一樣黔驢技窮,沒有韓貂寺和柳蒿師兩大頂尖高手坐鎮的太安城,也比紙糊稍好一點,我要是曹長卿,直接就去京城摘了皇帝頭顱。江湖事了,以後就看北涼如何見招拆招,我的武學修為如何,其實已經無關大局。”
  
  並肩而立的洛陽譏誚道:“拼家底,你們徐家拼得過趙家?曹長卿這時候有膽子去太安城鬧事,恐怕就沒命複國了。”
  
  徐鳳年皺眉道:“不就還剩下個鬼鬼祟祟的吳家劍塚給朝廷撐腰嗎?”
  
  洛陽冷笑反問道:“就?”
  
  徐鳳年感慨道:“確實,我娘親出自吳家,鄧太阿也是,吳六鼎和他的劍侍翠花更是,宋念卿的第十四劍就已經有那樣的氣魄,想必那柄素王劍的主人,更是高深莫測。”
  
  洛陽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為何不練劍意?”
  
  徐鳳年自嘲道:“珠玉在前,見過太多劍道高人,不是不想,是不敢啊。”
  
  徐鳳年猛然回神,“是劍意不是劍?”
  
  不過洛陽已經不見蹤跡。
  
  原地駐足不前的徐鳳年環顧四周,天地清明,氣象蕭索,就這麼一直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慢慢閉上眼睛,記起了許多往事,許多舊人。在腦海中走馬觀花,直到幽燕山莊的那場親手借劍,劉松濤瘋癲後的無用歌,以及親見城內天地併攏一線。當一個人手頭太過闊綽時,往往眼花繚亂,不知道應該珍惜什麼。
  
  徐鳳年抬臂伸手一拂,好像是推掉了雜亂案桌上的一樣物件,“山嶽退散。”
  
  不見武當,不見龍虎,不見徽山,不見所有名山。
  
  拂退腦海中的天下山嶽之後,徐鳳年第二拂,“江海退散。”
  
  不見春神,不見波陽,不見青渡,不見一切江湖。
  
  第三次推拂,“城樓退散。”
  
  不見襄樊,不見神武,不見太安城,不見一切城池高樓。
  
  第四拂,拂退草木。第五拂拂退日月。第六拂拂退世上眾生。
  
  這一刹那天地之間,徐鳳年仿佛煢煢孑立,仍然閉眼,卻在漆黑中“茫然四顧”,不知在尋找什麼。
  
  等到徐鳳年以為就要無功而返的時候,卻駭然發現無法睜眼,如同練刀之前許多次午睡時遭遇的鬼壓床,如何都睜不開眼睛恢復清明,分明是誤入歧途的徵兆!以往有道門大黃庭傍身,徐鳳年修行路數不管如何駁雜,不管如何劍走偏鋒,根本不用擔心會淪落到走火入魔,可此時大黃庭已經蕩然無存,正是徐鳳年根基最為動盪不安的時刻,他又一時起意,想趁著與王仙芝巔峰一戰後殘存餘韻,抓住那一絲可遇不可求的明悟,希望可以一步登天,直接躋身天象甚至是陸地神仙的偽境,學練氣士去擷取那稍縱即逝的鳳毛麟角。欲速則不達,何況徐鳳年經歷過三次偽境,本該每次升境都更加如履薄冰,外人根本不敢想像有人會像徐鳳年這樣不知死活,無異于自尋死路。既然無法醒來,徐鳳年竟然在不知深淺的偽境中笑了,先前拂退山河,此時便慢悠悠一抱一攬漸漸收回所有山河景象,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可徐鳳年發現在此境中完全顛倒乾坤,好在他也不急,按照常理,無論武道還是天道修行,都以心猿意馬為大忌諱,徐鳳年乾脆反其道而行之,放任自流。依稀之中,徐鳳年好似看到了懷捧布鞋的宋念卿被一眾心神淒涼的劍池弟子抬入一輛馬車,看到了一個腳踢頭顱的少女背影,看到了袈裟飄搖的僧人長掠而來,看到了白衣女子帶著一襲朱袍去而複返又去。
  
  然後徐鳳年的“視野”瞬間拋遠千萬裡,既看到了一位年輕俊雅道士為人守墳。也看到了南海的潮漲潮落,一名中年劍客禦劍劈波斬浪。還看到了一頭似馬非馬似鹿非鹿拾級上山,到了天師府門前。
  
  最後看到了山清水秀的一個小村外,一個蹲在河邊癡傻發呆的幼齡稚童突然開了竅,靈氣四溢,回到村子見到一扇窗戶所貼剪紙的那一抹紅,稚童便心生莫名歡喜。
  
  徐鳳年終於睜開眼睛,抹了抹臉,不知不覺已是滿臉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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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涼第九十一章事未了拂衣去
  

  
  有一騎往快雪山莊而去,馬蹄輕靈,面容清逸的年輕騎士戴了頂紅狐皮帽,雙鬢垂下黑白相間的兩縷髮絲,腰間挎了一柄烏鞘短刀,一人一馬沒有急於進入莊子,而是沿著春神湖邊上的青石路板,下馬步行。
  
  正值晌午,日頭溫暖,冬雪消融,湖水澄清如鏡,賞景行人絡繹不絕,快雪山莊的變故讓人目不暇接,傳出一連串小道消息,當初真武大帝法相臨湖之後,先是雁堡少主李火黎領著六百里加急的緊急軍令,攜帶精騎扈從返回邊境,隨後是春帖草堂謝靈箴也離開莊子,尉遲良輔說是這位草堂的老前輩觀湖有所悟,要回蜀閉關,此生有望躋身天象境。東越劍池李懿白也說要去迎接恩師宋念卿,不知所蹤,快雪山莊原本想要憑藉選舉武林盟主這樁盛事提升山莊聲勢地位,三位正主相繼離去,就要成為整座江湖的笑柄,可徽山紫衣女子的橫空出世,一天之內連敗十六位成名高手,一時間風頭無二,隱約要趁勢一鼓作氣奪魁,讓許多都已經離開莊子在返程路途上的江湖人士,紛紛調轉馬頭車頭,湧入快雪山莊,無疑解了山莊的燃眉之急。
  
  若不近觀細瞧,在這個人靠衣裳佛靠金裝的勢利年代,牽馬而行的佩刀遊俠兒在擁擠人流中並不起眼,能到快雪山莊的江湖人本就豪俠居多,大多借著門派背景或是自身名號在家鄉即便不能富甲一方,腰纏萬貫總是逃不掉的,湖邊沿途滿眼錦衣狐裘,不弄頂動輒幾十兩銀子的貂帽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眾多貌美女子都小鳥依人在豪俠身邊,眼光遊曳,暗中比拼身家,還一些個攜帶妻兒家眷出行的武林中人,這些人無疑底氣更足,多是江湖一二流大幫派的嫡系子弟,那些半點都不怯場的俏皮孩子,不顧爹娘叮囑,嬉戲打鬧,好似穿花引蝶,可能這些孩子自己都不知道朝廷上有官家子弟和將種子孫兩個說法,而他們就相當於江湖上的世家子弟,他們以後繼承父輩衣缽行走江湖,顯然要比其他人來得左右逢源,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路上,充斥著久仰大名的客套寒暄,以及熟人相遇後的把臂言歡,幾對父輩恰巧是世交好友的稚童稚女,很快就熟絡起來,一起橫衝直撞,歡聲笑語,偶有被他們磕碰上的江湖人,便是往常性子暴戾的漢子,今天也不以為意地揚起一張粗糙笑臉,還友善地伸出去揉一揉孩子們的腦袋,孩子們伶俐彎腰低頭跑過,他們身後一臉無可奈何的父輩則不忘對漢子抱拳微笑,雙方清淡一些,就是一笑而過,要是玲瓏一些,就會停腳互報名號,順手順嘴的,花不了一顆銅錢,也就結下了一樁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何樂不為。
  
  幾個結伴孩子像幾尾歡快游魚在人群縫隙中游走,愈演愈烈,他們有幾分輕功底子傍身,興致所致,無形中都用上了家學身法,不巧有人牽馬停腳站在湖邊,遙望煙波浩渺的春神湖,為首一個孩子在即將撞上馬肚子時,雙手一抓馬背,靈巧翻過,繼續前奔,行雲流水,讓人眼前一亮,頗有驚豔觀感,後邊一個垂髫丫頭也依樣葫畫瓢,翻過馬背,最後一個孩童就沒這份功底了,可又不願繞道而行,沒能躍過,撞在了馬肚子上,倒地不起,不知是吃疼還是自覺在青梅竹馬的夥伴眼前丟了面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頭頂紅狐皮帽的年輕人聞聲轉身,鬆開韁繩,笑著伸手要去攙扶那孩子起身,那孩子抬頭看了眼陌生人,興許是覺得他的笑臉是在嘲諷自己,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年輕公子哥大概是劣馬劣皮帽,沒能有幾分富貴氣,才會如此笑意和煦,略帶歉意,面對幾乎滿地打滾的撒潑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兩名已經躍過馬背的稍大孩子也折路返回,對這個年輕人虎視眈眈,率先攀馬跳躍的男孩子一臉怒氣,小小年紀就有了不容小覷的英武氣焰,垂髫丫頭是個美人胚子,脾氣也要柔和許多,看到那罪魁禍首不像惡人,僅是瞪了一眼,嫵媚天然,就去攙扶起滿身塵泥的同伴,被扶起的孩子別看哭嚷得厲害,其實一直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等到哥哥姐姐來了給他撐腰,身後爹娘也快步走來,他頓時膽氣粗壯,跑過去朝那牽馬攔路的傢伙狠狠踹了一腳,踢在那人小腿上,年輕公子哥一笑置之,低頭拍了拍塵土,不曾想那孩子猶然不解氣,一巴掌拍在眼前這人的頭上,拍掉了那頂他一看就不值幾個錢的狐皮帽子,這才洋洋得意咧嘴一笑,那二十幾歲的佩刀年輕人在帽子跌落後,露出一頭與兩鬢垂發相似光景的頭髮,竟是老衰的灰白顏色,一幅死氣沉沉的遲暮氣象。
  
  年輕人搖了搖頭,不與頑劣孩子斤斤計較,上前幾步,彎腰想要去撿那頂相依為命的狐皮帽子,不料一根軟鞭如靈蛇吐信,勾住狐皮確是質地不堪入目的廉價皮帽,鞭子撩起,皮帽高高拋起,然後這根在江湖讚譽為虎尾秧的軟鞭形如蛇盤,鞭頭與鞭身相擊,聲響如爆竹,震響過後,驟然伸直,彈在皮帽上,迫使那頂帽子斜斜墜回主人,恰好覆在年輕人的頭上,這一幕,果真贏了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的古話,那年輕人想必是被孩子的長輩這一手給震懾住,在圍觀旁人唯恐天下不亂的陣陣叫好喝彩聲中,安靜站起身,扶正了狐皮帽,甚至沒有去瞥一眼那抖摟了一手超群鞭術的精壯漢子。
  
  見年輕人惹事後一退再退,那位家族在遼東世代豪橫的漢子也懶得痛打落水狗,他生得五短身材,身邊媳婦倒是高大妖嬈得讓人眼饞,不說其它,光是一修長雙腿就差不多有到他肋下,這般身高的女子不說在南方,便是在北地也罕見,尤為不易的是她身材勻稱,雙峰對峙,即便披有厚裘,也是不甘寂寞地呼之欲出。身邊還有兩對跟他們家世淵源不淺的神仙俠侶,都是三十幾的歲數,男子有雄氣,女子婉約,四人看到這幅談不上和氣生財的場景,也都相視一笑,有些不贊同,只是眼神憐憫,卻也沒有給那陌路年輕人說上一句公道話,闖蕩江湖,幫親不幫理,大抵如此。幾乎所有人都沒有留意到那沒有半兩骨氣的年輕人在牽馬後,按下狐皮帽子之前,悄悄做了個不易察覺的擺手姿勢,除了一直冷眼旁觀的周親滸,因為這個女子始終將視線都停留在這個龍尾坡上初見的徐奇身上,她如何都想不明白能讓逐鹿山數十位大魔頭知難而退的男子,一個能讓魔教請去登山封侯的大人物,怎就如此落魄了。
  
  周親滸猶豫了一下,走到繼續眺望蕭索冬日春申湖景的男子身邊,這些時日一直跟她朝夕相處的徐瞻緊隨其後,背有一根祖傳長棍的徐瞻才走出幾步,很快就被一些眼尖的傢伙認出,這些天快雪山莊在春神湖上擺下幾座耗資巨萬的擂臺,除了被徽山紫衣奪盡風光的主擂,還有其餘幾座小擂,也是高手輩出,徐瞻就在其中一座擂臺上一鳴驚人,跟西北一位老當益壯的高齡刀客酣戰了四百回合,仍是勝出,然後接連成功守擂四場,才被聲名遠在徐瞻之上十萬八千里的東南劍道名家謝槐柏擊敗,眾人這才猛然記起徐瞻的父親徐大丘著有《觀技經》,曾是世間屈指可數的棍法大家,家道中落的徐家因為徐瞻的技驚四座,被許多武林前輩尤其是兩淮高手視為有望家族中興。那名比媳婦矮了一頭的遼東豪俠收起軟鞭,看到徐瞻突兀露面,稍加思索,爽朗一笑,主動問道:“這位可是將家學《觀技經》發揚光大的徐瞻徐公子?”
  
  徐瞻本來對這些恃力而驕的江湖豪俠沒有好感,可被認出後仍是轉過身,微笑抱拳還禮道:“小子徐瞻,曾聽父輩說有遼東馮家,高手如雲,既可一鞭摔死吊額猛虎,更有箭術出神入化,僅是扣弦聲,便能讓飛鳥驚弓而墜。”
  
  那遼東馮家的偏房庶子聽了這一席話,可謂是被麻齤姑搔癢,正巧搔到了癢處,通體舒泰,一句好話三冬暖,要是別人來溜鬚拍馬,他大可以不放在心上,可徐瞻終究不同,既有不輸遼東馮家太多的淵博家學,徐瞻本身也身手不俗,將來未必不能成為一流高手。聲名僅在兩遼一帶流轉的馮茂林使得一手高明鞭術,箭術更是出類拔萃,若非馮家素來被膠東王趙睢不喜,以馮茂的家世本事,去撈個實權校尉並不難,這趟南下快雪山莊,為了避免麻煩,沒有攜帶那張牛角大弓以便找機會嶄露頭角,讓馮茂林引以為憾,僅憑軟鞭,沒有掌握馮家鞭術精髓的他自知斤兩,打擂極難像徐瞻那般連贏多場,江湖難出頭,就難在馮茂林這類世家子弟,就因為庶出,也要被長房嫡子壓下一頭,習武是銷金窟無底洞,一個有野心在武林中冒頭拔尖的家族,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人人兼顧,馮茂林尚且如此,更別說出身一般家族的練武子弟,鍛煉體魄的藥材,積攢或是借覽秘笈的金銀和人情雙重開銷,搬動名師高人來家族授業的種種付出,都會讓人咋舌,故而窮習文富習武,半點不虛。這邊馮茂林跟徐瞻套近乎,給一戰成名的徐瞻介紹身邊兩雙跟遼東馮家家世相當的夫婦,相談甚歡。
  
  周親滸來到牽馬站定的年輕公子哥身邊,壯起膽子問道:“你怎麼轉性了,脾氣如此好?”
  
  徐鳳年轉頭看了眼這位在快雪山莊裡少有的舊相識,笑了笑,沒有說話。周親滸回憶那趟連環險境劫後餘生,才發現這個身世晦暗不明的公子哥,好像確實一直不是個如何行事跋扈的人物,不管胡椿芽如何白眼如何挑釁,也都沒見他有半點動怒。周親滸瞥了眼他的側臉,一時間有些恍惚失神,他之所以如此事事淡定從容,是由於他根本不在乎自己這幫人的起起落落吧?看待別人的榮辱起伏就像看孩子嬉鬧一般,周親滸想到這裡就有些感到無趣了,轉頭看到徐瞻在跟那幫人笑語言談,稱兄道弟,好似相見恨晚,這段時日在快雪山莊,周親滸見多了人情冷暖,隨著徐瞻的成名,都已經有幸在莊子上住上獨棟院落,三教九流的貨色都來院子攀交,一刻不得清閒,徐瞻也對她旁敲側擊,一次對坐喝酒,他就差沒有借著酒意袒露心扉,仍是被她岔開話頭,周親滸對一起出生入死的徐瞻觀感很好,可惜卻不是那男女情愛,周親滸只想趁著年輕多走一走江湖,多看一些光怪陸離的故事,至於有人相伴還是形單影隻都不打緊,也許以後哪天出現了能讓她一見鍾情的男子,也就是她離開江湖的那一天了。
  
  徐鳳年之所以在死士寅秘密護送下返回快雪山莊,有三件事,第一件是跟龍宮林紅猿做個了斷,她還欠了他一招指玄“拓碑”,第二件是看能否等到年輕掌教李玉斧,替呵呵姑娘去遊俠兒賀鑄的墳頭敬上一杯酒,再知會李玉斧一聲那溪畔稚童的初次開竅。最後一件則是根據密信,軒轅青鋒在主擂上大殺四方,有一舉奪魁的趨勢,早先承諾讓她坐上武林盟主的寶座,如果有機會的話正好幫襯她一把。徐鳳年自己對這座江湖已經念想無幾,除了縮在龍虎山的那只趙家老王八未死,除了那場還不知道到底能否打得起來的東海一戰,除了心底仍掛念逐鹿山的她與她,再就沒什麼可以去提起興致的了。
  
  不管願與不願,事未了也要拂衣去。
  
  好在這一次,是跟在襄樊等他的徐驍一起回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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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涼 第九十二章 女俠和錢囊
  

  
  周親滸不想跟這個渾身上下雲遮霧繞的徐奇有太多交集,瞥了眼他的紅狐皮皮帽下的兩縷灰白髮絲,想著就要託辭離開。她心中有些女子天性的惻然,習武之人都知道思慮太過則神耗氣血,不易充養骨髓,年少鬢白。周親滸卻也有自知之明,她所修習的武學,斷然不會入他法眼。正在猶豫之間,看到一名腰間懸酒壺的年輕遊俠大步行來,一巴掌拍在徐奇肩膀上,哈哈大笑,叫嚷著徐奇的名字,然後順勢轉頭對她恭維道:“周姑娘的黃梅劍,在下澄心樓不記名弟子黃筌,如雷貫耳。”
  
  徐鳳年看到周親滸疑惑望來,笑著解釋道:“黃老哥是我趕來快雪山丘路上認識的朋友,是一位老江湖了,言傳身教,教會了我不少門道,為人厚道,值得結交。”
  
  其實黃筌剛才就在旁邊靜觀事態,當他看到姓徐的被那幫豪俠玩弄于鼓掌,就徹底沒了打招呼的心思,只怕惹禍上身。可沒想到近日隨徐瞻一同名聲鵲起的周親滸會主動走向湖邊馬旁,頓時就有些心熱。聽姓徐的說他厚道,黃筌也毫不愧疚地全盤笑納了。周親滸聽到徐鳳年的言語後,這才對這個流裡流氣的江湖遊俠禮節性招呼了一句。徐鳳年提起馬韁,準備沿湖前行,去找龍宮那個曾手持象牙白笏裝神弄鬼的林紅猿,除了可有可無的拓碑指玄,徐鳳年還有一件新近獲知的有趣秘事要當面試探林紅猿。只是不給徐鳳年脫身機會,徐瞻和鄧茂林已經攜伴而來,這位遼東馮家的庶子顯然賣了徐瞻一個顏面,主動讓年幼愛子給徐鳳年致歉一聲,然後說要一起登上一艘彩船,去觀戰徽山紫衣的新一輪湖上守擂,數座擂臺都建在離湖數裡外的湖上,需要乘船觀戰,船隻數量有限,能否登船,不靠銀子,只能靠江湖地位和家世名聲,每艘船上都有襄樊城青樓名妓獻藝,快雪山莊為了造勢,莊主尉遲良輔可謂是下足了血本和心思。大多數江湖看客都沒本事登船,只能租借小舟在大船之間見縫插針,只是乘小舟與坐樓船,天壤之別,低人一等的滋味可不好受。
  
  去渡口等船路上,經過徐瞻言簡意賅卻富含機巧的引薦,徐鳳年知道馮茂林出身遼東豪族,另外兩對神仙俠侶家世伯仲之間,一對是兩淮大族,一對是南唐士族,士族與世族有不可逾越的雷池,可是對大多數草莽龍蛇的江湖人來說,已經殊為不易,這就像同為風月妓女,官妓自然要比私娼野妓更有身價。黃筌跟徐鳳年同行的時候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這會兒拘謹局促得很,畏畏縮縮,說話都不敢大聲,尤其是毛遂自薦時還沒說完,就被鄧茂林給打斷,轉移了話題,黃筌也不以為意,乖乖跟在眾人屁股後頭,趁著前頭正主們瞧不見,這傢伙趾高氣揚,斜眼看旁人,那叫一個顧盼自雄。登船時徐鳳年有些犯難,本想牽馬登船,可打理那艘樓船一切事務的快雪山莊小管事,根本就沒把什麼遼東馮家當回事,哪裡肯讓一個江湖上的無名小卒弄匹劣馬去船上惹人厭,更何況知道一個座位如今能賣出多少銀子嗎?這艘丙等船就要四百兩!而且有價無市!徐鳳年也沒有橫生枝節,等所有人都走上船去,才將馬匹韁繩遞給一名山莊雜役,塞了一塊銀子到他手上,對他說道:“我是龍宮的左景,麻煩小哥兒去與龍宮一個叫林紅猿的女子知會一聲,就說我在這艘丙字船上,讓她有功夫的話回頭就在這座渡口等我。”
  
  那僕役聽到龍宮兩個字,頓時高看這位年輕公子哥一眼,東越劍池春帖草堂和雁堡相繼離去,這會兒莊子裡頭龍宮已經算是名列前茅的高門大宗,這裡面的人物,就算是阿貓阿狗的貨色,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悄悄收斂了倨傲神色,掂量了下銀子分量,故意一臉為難道:“左公子,小的就是勞苦命,一時半興許走不開,就怕耽誤了公子的大事。”
  
  徐鳳年笑臉不變遞出第二塊銀子,“麻煩小哥了。”
  
  不曾想那年紀輕輕的僕役也是心眼活絡的角色,推回第二塊銀子,灑然笑道:“小的收了左公子十兩銀子,不跟銀錢過意不去是一回事,更是想著趁機沾沾仙氣,如果再要,可就是人心不足掉錢眼裡嘍,咱們快雪山莊規矩森嚴,要是萬一被管事的知曉,還不得打斷小的手腳,萬萬不敢多要了。左公子放一百個心,小的這就跟你報信去。公子的寶駒,小的也順路讓馬房喂飽了去。”
  
  這便是高門大族的底蘊了。一個下人耳濡目染,為人處世也或多或少透著股滴水不漏的味道。春秋之前,任由坐龍椅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十大豪閥始終任你潮起潮落,我自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長房偏房以及這些門戶後頭方方面面的日積月累。徐鳳年看著牽馬離去的年輕雜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麼一個精於鑽營的傢伙,起於貧寒,有朝一日會不會跟類似尉遲讀泉那樣的大家閨秀,生出丁點兒風花雪月?徐鳳年搖了搖頭,返身登船。雙層彩船收回梯板,破開幽綠湖面,緩緩駛向擂臺,遠處七八艘彩船中有兩艘有三層樓,估摸著該是乙等樓船,徐鳳年站在船尾,雙手插袖,默默抵禦湖面清風拂面的徹骨寒意,黃筌厚臉皮,討好不了那幾對難以接近的夫婦,就去跟三個孩子嬉戲,踢了徐鳳年一腳的那個孩子說想要騎馬,黃筌便手腳朝地當牛做馬,被孩子騎在腰上,笑臉燦爛。就像一條狗。徐鳳年以前經常在肚子裡笑話黃筌的拙劣賣弄,這一次卻獨獨笑不出來。
  
  周親滸受不了徐瞻一行人充滿功利的言笑晏晏,就走出來透口氣,站在徐鳳年附近的欄杆旁。徐鳳年笑問道:“周姑娘都闖蕩出黃梅劍的名號了?”
  
  周親滸起先以為他在嘲笑,但見他笑臉恬淡,不知如何作答,就沒有搭腔。她雖懂人情世故,卻不願違心做事違心說話,才讓人覺得性子冷淡疏遠,其實能夠護送黃裳赴京,就看得出這是個古道熱腸的心善女子。徐鳳年雙手藏在袖內,輕輕趴在欄杆上,眯眼笑道:“我小時候成天想著要當揚名立萬的大俠,就是走到哪裡都有女子為我傾心的那一種。所以經常跟我兩個姐姐討論以後闖蕩江湖,該取什麼綽號,當初在紙上寫了密密麻麻幾十個,覺得都不滿意,要麼不夠威嚴嚇人,要麼太含蓄晦澀。也想著能找個水靈女俠當媳婦蠻好的,後來才知道當女俠太不容易,常年習武,很難細皮嫩肉,別的不說,騎馬一事瞧著威風八面,屁股瓣兒都有老繭了。還得煩心那些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跟屁蟲,萬一遇上本事高超的採花賊,或者是專好女俠這一口的紈絝子弟地頭蛇,更是頭疼。記得我第一次走江湖的時候,見著一個小有名氣的,濃妝豔抹得幾裡外都聞得到,渾身上下從頭上釵子臉上胭脂到手上鐲子,身上衣裳到腳上靴子,都是有來頭的,事後得知這些店鋪每家每年少說都要支付給她一兩百兩銀子。久而久之,我也就不信什麼女俠了,覺得喊一個女子為女俠,就像是在罵她。”
  
  周親滸嫣然一笑。
  
  徐鳳年感慨道:“江湖其實很像舊西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大定蜀未定。春江水暖鴨先知,廟堂中樞動盪,不可避免會波及地方,甚至在中樞塵埃落定之前,江湖上就已經風聲鶴唳。武林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幫派,早找婆家早享福。晚嫁不嫁的,往往就沒那份家底支撐,多半要受氣。小到小魚小蝦的魚龍幫,大到鑄劍世家幽燕山莊,無一倖免。聽說襄樊城裡頭的年輕靖安王有意納妃,也不知道快雪山莊能堅持多久。”
  
  周親滸突然開門見山問道:“徐公子,冒昧問一句,東越劍池春帖草堂和雁堡一起離開山莊,跟你有沒有關係?”
  
  徐鳳年反問道:“周姑娘這麼看得起我?你怎麼不乾脆問是不是我請下了真武大帝?”
  
  周親滸正要開口,徐鳳年笑道:“對了,我暫時是舊南唐龍宮的小嘍囉,叫左景,如果以後有好事之徒問起,周姑娘就這麼回答。”
  
  周親滸點了點頭,徐鳳年轉過身,看到彩船外廊遠處爬行的黃筌,神情平靜。周親滸竟然沒有從他那好看至極的雙桃花眸子裡看到一絲波動,不要說情理之中的不屑譏諷,甚至連憐憫同情都沒有。周親滸告辭一聲,走入溫暖如春的船艙。徐鳳年重新趴在欄杆上,百無聊賴,於是輕聲哼唱一首北涼流轉廣泛的無名小調,君不見北冥有魚扶搖幾萬里,君不見昆侖之巔仙人過天門。君不見男兒輕騎出涼裹屍還,君不見女子紅妝倚門到白首……
  
  既然有死士寅暗中護駕,徐鳳年就沒有刻意壓抑悄然泛起的困乏睡意,下巴抵在還算被雙手捂暖的袖口上,閉上眼睛。
  
  一艘烏蓬小舟急速劃破平靜湖鏡,一名身著青綠執白笏的女子躍上彩船,遙遙站在船尾另一側,眼神複雜,輕輕喊道:“左公子。”
  
  徐鳳年睜開眼睛,轉頭不轉身,“林小宮主大駕光臨,恕不遠迎。”
  
  在快雪山莊一直沒有以林紅猿這個身份現世的年輕女子,眼神比起初見時的接連吃虧,仇恨之外,多了一份發自肺腑的敬畏。在林紅猿心中,趙凝神這樣初代龍虎山祖師爺轉世的天縱之才,以後板上釘釘會成為天下道統第一人,羽衣卿相加身,原本可要比什麼北地苦寒的世子殿下還來得有分量。林紅猿就是一個既不記好也不記打的女子,只是真打得重了疼了,還是會稍稍長點記性,先前跟姓徐的王八蛋相處,次次機關算計,都被識破,那傢伙更不會憐香惜玉,如今林紅猿也不知道是恨他多一點還是怕他多一點。換了張龍宮女官面皮的林紅猿才想要挪步,徐鳳年就一語道破天機,“我得到密報,燕敕王趙炳的嫡長子就藏在這趟龍宮出行陣仗裡頭,應該不是那個虯髯客,所以你還真是有天大的架子,讓堂堂世子給你肩扛床輿。”
  
  林紅猿猛然臉色蒼白。
  
  徐鳳年望向尾隨彩船的烏蓬小舟,蒿師是個普通的健壯漢子,徐鳳年朝他招招手。
  
  那年歲不大的漢子猶豫了一下,躍上船尾,不再遮掩之後,頓時意氣風發英氣淩人。
  
  他對林紅猿揮揮手,讓欲言又止的女子噤若寒蟬。
  
  偌大一個廣袤南疆,納蘭右慈可以對燕敕王趙炳揮之即來揮之即去,唯獨對這個世子殿下青眼相加,視為同輩友人。
  
  評點天下帝王膝下皇子以及幾大藩王世子,論口碑,這個叫趙鑄的世子殿下比大皇子趙武還要更勝一籌,如果是前幾年,誰要是把趙鑄跟北涼徐鳳年相提並論,無異於是侮辱燕敕王的世子殿下。
  
  趙鑄咧嘴笑道,“小年,還記不記得當年在丹銅關,那個死活要跟你娘學劍的小叫花子?”
  
  徐鳳年平淡道:“不記得。”
  
  趙鑄一臉怨婦幽怨,蹲在地上咬手指,唉聲歎氣。
  
  林紅猿看得瞠目結舌。
  
  在南疆,曾有密語在小範圍流轉,說是納蘭先生之所以願意待在燕敕王府,是看中了趙鑄的北上之志。
  
  趙鑄十二歲從軍,自打他的父王為其彰顯軍功,幫他築起第一座數顆頭顱的小墳塚,隨著趙鑄的殺人如麻,聚集敵屍,封土高塚如樓,這些年連築京觀二十一座。
  
  南疆蠻夷,無不臣服。
  
  趙鑄最愛做的事情,從來不是附庸風雅,而是帶上數十扈從,偷偷南下,往往一去一返就是個把月,將一個個深藏蠻瘴之地的敵對寨子拔去,不留活口。
  
  每當需要世子殿下出席的筵席盛事卻沒有出現,那所有人立即就明白了,咱們世子又溜出去宰人了。
  
  可這時面對徐鳳年,趙鑄不知為何溫良恭儉得一塌糊塗,抬起頭哀傷道:“小年,你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脫下褲子跟我比大小的好兄弟了。”
  
  徐鳳年罵道:“有欠錢十多年不還的兄弟?”
  
  趙鑄馬上嬉笑起來,朝徐鳳年丟過去一袋子銅錢,“還你。那會兒咱倆離別時,你說你要當大俠,還語重心長跟我說千萬別從小叫花子變成老叫花子,我可是一直記在心裡。這袋子銅錢,我一顆子兒都沒捨得花。”
  
  徐鳳年接住那只縫補厲害的布製錢囊,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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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白龍魚服

  
  周親滸不知如何看到船尾多了兩張生面孔,好像是那人的故交,就要了兩壺溫好的黃酒送來,林紅猿笑著雙手拎過,道了一聲謝。徐鳳年跟本該風馬牛不相及的趙鑄一人一壺,席地而坐,靠著船板慢慢飲酒。林紅猿就算以當下龍宮捧笏女官的身份,也足以要來一艘乙等彩船的座位,只是主子不開這個金口,她哪裡敢自作主張。在離陽幾大藩王轄境最為寬廣的南疆,世子趙鑄在市井尤為有口皆碑,白龍魚服,曾經在邊境上當了半年的賣酒漢子,恐怕除了燕敕王和納蘭先生,沒有誰知道這個世子殿下圖謀為何。趙鑄此時喝著酒,有些神色惆悵,等了半天也沒等到身邊那傢伙說話,只得訕訕然說道:“我這些年想了無數次重逢的場景,哥倆抱頭痛哭流涕?還是把臂指點江山?可怎麼都沒想到你小子這麼不給面子。”
  
  徐鳳年無奈道:“跟你沒熟到那程度。”
  
  趙鑄灌了一口酒,哧溜一聲,不再說話。
  
  恐怕只有京城九九館女掌櫃洪綢,敢放話要下砒霜,敢對趙家天子怒目相向的女子,才知道丹銅關曾經幽禁了一雙娘倆。關內十步一禁不說,關外更有數百鐵騎終夜輪流遊曳,城中百姓多是軍卒家屬,那時候徐鳳年遇上了一個叫囂著要學劍的小叫花子,年齡比他要大上兩三歲,不過徐鳳年小時候就老氣橫秋,兩人相處,反倒是徐鳳年說道理說得多,徐鳳年在丹銅關裡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能說上話的同齡人,也就是面冷心熱。回頭再去看待當年那座牢籠,才知道當時除了他這個北涼世子,其實還有幾位藩王嫡子,淮南王劉英那個離開丹銅關後早夭的長子便是其中之一,當時離陽已經懷擁整個北方,朝廷上下對於先帝的南下決策都心知肚明,只是以張巨鹿恩師為首的廟堂砥柱們分為兩派,開始爭執是先繞道平西蜀還是長驅直下定大楚,又以前者居多,意見保守,畢竟大楚勢壯難摧,軍心安穩,展露崢嶸的儒將曹長卿等人甚至有意北上,戰于大楚境外。因此離陽朝廷許多人都希望把問鼎江山一戰拖到最後,到時候離陽勝算更大,以免功虧一簣,否則說不定淪為南北割據整整一代人,可是皇子中趙炳趙英趙睢三位,加上徐驍顧劍棠在內的功勳將領都不贊成此法,力求舉全國之力一戰功成,大殿上吵得熱火朝天,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老皇帝最終站在了徐驍一邊,一錘定音,老首輔出殿后氣惱得頭撞徐驍,就出自那時的微妙態勢,雖然後者在廟堂上贏了罵戰,但是這些皇子武將大多都秘密留下質子在丹銅關。徐鳳年怎麼都沒有想到那個小叫花子會是如今的世子趙鑄,難怪到北涼後,徐驍跟徐鳳年以及李義山閒談時對其餘幾位藩王都是冷嘲熱諷,對趙炳則一直樂意說上幾句良心很足的好話。
  
  這邊沉默寡言,艙內就要熱鬧喜慶太多,饒是脾性相對冷清的徐瞻也經不住輪番勸酒,面紅耳赤,醉意微醺最宜人,跟馮茂林那三對夫婦相談如爐上煮酒,十分火燙。馮茂林是典型的北地漢子,言語粗糲,粗中有細,葷話說得尺度剛好,既能熱絡氣氛,也不至於讓在場三名風韻各有千秋的婦人覺得不敬,舊南唐士族出身的男子姓蔣,原本自矜名流身份,此時也打開話匣子,口若懸河,又有與徐瞻近鄰的兩淮豪俠一旁穿針引線,為徐瞻找話題,誰都不寂寞。自打有江湖傳首以後,不被朝廷招安的江湖人便信奉江湖廟堂涇渭分明,安分守己,私下也不願非議朝政,相聚一起,說來說去也就是新近的江湖大事,這場酒席便說到了吳家劍塚的當代劍冠,京城溫不勝的崛起又消失,武帝城的詭譎懸劍,以及那個北涼世子毫無徵兆的改換臉面,突然就成為了一位不容輕視的高手。北涼徐家發軔於兩遼,直到朝廷三番兩次派遣廟堂大員重臣親赴兩遼,才好不容易拔除了北涼餘孽,借著酒意上頭,這幫人言談無忌了許多,尤其是馮茂林順勢聊起了諸多秘聞,其中又小心翼翼夾雜提到馮家當年跟徐家關係不淺,父輩中就有人曾經跟尚未發跡的北涼王一同戎馬征戰,有次北涼王還差點借宿馮家,言下之意,那就是馮家跟那徐人屠也是有牽連的,言及于此,馮茂林完全不掩飾他滿臉的倨傲之色。姓蔣的舊南唐士族對北涼王沒有太多惡感,畢竟南唐是給如今已經榮獲大柱國勳位的顧劍棠滅了國,說及那位讓全天下談虎色變的老人,也是打心底畏懼。馮茂林說到最後,拿袖子胡亂擦去嘴邊酒水,玩笑著說徐家祖墳在遼東,以後若是那世子殿下世襲罔替北涼王,指不定就要衣錦還鄉祭祖,到時候他馮茂林一定要厚著臉皮去拜會,至於新涼王見與不見他,就得看天意了。
  
  馮茂林打破腦袋都想不到他的兒子,前不久才在湖邊結結實實踹了那傢伙一腳。
  
  臨近湖上擂臺,一行人起身來到外廊賞景,想要用湖上冬風吹淡滿身酒氣,馮茂林驀然瞪大眼睛,怒氣盈胸,那個看在徐瞻份上才捎帶登船的廢物,身邊多了個物以類聚的廢物漢子,竟然膽敢一腳踢飛了他的寶貝兒子,還說了句老子不教我來教的混帳話。那一腳用上了巧勁,馮茂林的孩子看似高高拋起,其實並未如何傷及肺腑經脈,只不過恰好被撞見,打人臉面太過生疼,鄧茂林的媳婦一個縱身,就捧住了孩子,臉色鐵青,豐滿胸脯惱恨得顫顫巍巍,脾氣暴躁的鄧茂林也沒閑著,大踏步而出,抽出軟鞭,就一鞭摔向那衣衫言辭皆粗鄙的年輕漢子。林紅猿對上手腕陰毒的徐鳳年討不到半點好,在權勢彪炳的趙鑄身前溫馴如家貓,可在外人面前沒有顧忌,判若兩人,身形輕靈橫掠,一手抓住軟鞭,往身前一扯,一拳砸在馮茂林額頭,然後一腳踹在這遼東豪俠胸口,這還不止,欺身而進,高高躍起,一記膝撞狠辣撞在馮茂林下巴,然後轉身鞭腿掃出,馮茂林毫無還手之力就墜向湖中,好在姓蔣的士族沖出,堪堪在欄杆附近接住好友身軀,才沒有讓馮茂林去春神湖冰冷刺骨的湖水裡洗澡。
  
  趙鑄很有惡人先告狀的嫌疑,冷笑道:“這小娃湊上來滿口髒話,拌嘴吵不過後,就對老子一頓拳打腳踢,老子要是他失散多年的親生老子也就忍了。”
  
  馮茂林忙著嘔血,根本沒法子說話。抱住孩子的妖嬈婦人怒道:“好大的本事,對一個孩子出手,你個王八蛋怎麼不去當武林盟主給老娘看看?!”
  
  之所以忍著滿腹恨意沒有出手,不是她涵養出眾,而是那青綠持笏女婢的出手太過淩厲,讓人心生忌憚。
  
  趙鑄手指拎住酒壺,輕輕旋轉,哈哈笑道:“你想當我老娘?要不你去問問我爹,看他有沒有這個膽子答應你。”
  
  那孩子看上去嚇得不輕,低下頭時,眼睛裡閃過一抹陰鷙,哭哭啼啼道:“這混蛋胡說八道,說他昨晚跟娘親盤腸大戰八百回合,不分勝負,打了個平手,今晚上還要在床榻上再戰。”
  
  三位婦人都同仇敵愾,死死盯住那浪蕩不堪的登徒子。
  
  林紅猿笑了笑,這孩子還真不簡單,小小年紀就知道盤腸大戰了,而且火上澆油的時機抓得天衣無縫,世子殿下哪裡說了這些話,眼下情形,就算世子出口否認,誰信?
  
  趙鑄斜瞥了一眼鄧茂林的妻子,白眼道:“黑燈瞎火才跟這種姿色的娘們幹那活兒,天一亮老子才醒悟吃了大虧,原本打賞幾十兩嫖資的心情也沒了。”
  
  姓蔣的男子突然打了一個激靈,望向林紅猿,對她手上所持有的象牙白笏,記憶猶新,嗓音顫抖問道:“姑娘可是出自咱們南疆龍宮?是采驪官還是禦櫝官?”
  
  林紅猿譏笑道:“呦,碰到老鄉了,既然知曉我來自龍宮,還不滾一邊涼快去?”
  
  抱住孩子的豐腴婦人悲憤道:“龍宮的人就能在快雪山莊無法無天了?我這就下船找尉遲良輔說理去,我就不信莊主會偏袒你們龍宮!”
  
  趙鑄伸出一隻手掌,一臉地痞無賴笑道:“眾位高風亮節的大俠女俠放寬心,老子不是龍宮中人,也不認識什麼嵇六安啊程白霜啊林紅猿啊。”
姓蔣的差一點吐出血來。嵇六安是龍宮宮主,程白霜則是頭號客卿,更是南疆一雙手就數得出來的頂尖高手,林紅猿一直有林小宮主的美譽,隨便拎出一尊,都是高不可攀的大菩薩,蔣家燒香拜神都來不及,哪裡有膽量去挑釁。這乖戾漢子口口聲聲說不認識,你他娘都不認識了還朗朗上口一大串。龍宮大人物出行,都會有捧笏女官開道,而且這女子說話鄉音熟悉,這才讓姓蔣的後知後覺,不得不出聲提醒馮氏夫婦不要不自量力,丟了面子不說,還會害得他的家族被秋後算帳,排擠打壓得無法在南唐道上立足。誰不知道龍宮算是納蘭先生的寵愛丫鬟,萬一傳入天仙似的先生耳中,吐口唾沫,也就淹死了他們整個家族。
  
  趙鑄指了指婦人懷中的孩子,“要去找尉遲良輔評理,沒問題,這小娃娃留下,回頭把屍體往尉遲良輔跟前一丟,你們肯定不占理也占理了。”
  
  徐鳳年出聲道:“差不多就行了。”
  
  船尾頓時寂靜無聲。
  
  趙鑄老老實實喝酒,林紅猿也不作聲,馮茂林也識時務,權衡利弊後,選擇當下啞巴吃黃連,掙脫開好友的攙扶,踉蹌退回船艙,依循祖傳功法,運轉氣機,吐故納新。
  
  徐鳳年問道:“趙鑄,你當年怎麼成了乞兒?我記得那時候幾位龍子龍孫雖然日子過得戰戰兢兢,可好歹衣食無憂。”
  
  趙鑄把空蕩蕩的酒壺拋入湖中,揉了揉臉頰,笑眯眯道:“一言難盡呐。反正如今我幾個弟弟私下肯定都會想,當年我這個大哥怎麼就沒餓死在丹銅關。”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只要一念起,既拗口又心酸。
  
  林紅猿站在遠處,如釋重負,既然姓徐的跟世子殿下是舊識,關鍵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那是實打實的瓷實交情,不是什麼虛與委蛇,那教不教姓徐的那招龍宮世代秘傳的拓碑,就無關輕重,不用憂心以後被人抓住把柄。只是林紅猿又有些悄然失落,看來這輩子都指望不上把姓徐的做成人髭了。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不在南疆好好作威作福的傢伙,“你吃飽了撐著來給林紅猿當扛輿僕役?”
  
  趙鑄趴在欄杆上,懶洋洋道:“我沒怎麼在江湖上廝混過,以後就更沒有機會了。至於給林紅猿打雜,就當學你的憐香惜玉了。我總不能大大咧咧四處招搖,說老子是趙鑄,江湖好漢們,有本事你們來殺我啊來殺我啊。”
  
  徐鳳年會心一笑,“這個我深有體會。”
  
  趙鑄輕聲道:“本來還想偷偷摸摸去一趟北涼的,想著去姑姑墳上,怎麼都要上三炷香,我爹也答應了的,說捎上他那一份。不過看來是去不成了,你也知道西楚複國在即,我爹臨時打算讓我領著八千精騎北上趁火打劫。你要是再晚來兩天,咱們就要擦肩而過。”
  
  徐鳳年自嘲道:“又要不太平了。我就不懂為什麼曹長卿要複國。”
  
  趙鑄舉目遠望,淡然道:“不奇怪啊,就像世人也都不懂咱們趙家如此刁難你們徐家,為什麼徐叔叔還是不願叛出離陽,直接投奔了北莽。”
  
  徐鳳年笑道:“且不說投降北莽,三十萬鐵騎能帶去幾成人馬,但是做人還是要有些底線的。”
  
  趙鑄轉身斜靠欄杆,問道:“小年,你知道我最佩服徐叔叔哪一點嗎?”
  
  徐鳳年把才喝了小半的酒壺遞給趙鑄,趙鑄仰頭灌了一大口,又丟給林紅猿。
  
  徐鳳年說道:“是他沒有劃江而治?”
  
  趙鑄重重嗯了一聲,感慨道:“我獨自掌兵以後,經常跟納蘭先生推演戰局,每次我都作為徐叔叔一方,採取劃江稱帝,無一例外皆是一敗塗地收場,起先以為是我的計算不夠縝密,可即便是去年,還是輸。我才承認徐叔叔的鐵騎不論如何戰力甲天下,可輸就輸在那到底還只是一支孤軍,孤士子,孤民心,孤正統。一旦稱帝,還會孤軍心,不稱帝,寒了不少將士心,一旦稱帝,一開始還不顯眼,只要沒了勢如破竹的士氣,很快就會頹勢畢露,牆倒眾人推,根本不用奢望去東山再起。納蘭先生曾經說過,一介草民想要坐上龍椅,只有等寒族真正習慣了掌權,因此少說也得再有三四百年的火候。徐叔叔生不逢時啊,否則現在我就是跟太子殿下聊天說話了。”
  
  徐鳳年陷入沉思。
  
  趙鑄冷不丁笑問道:“小年,你怎麼成了沒火氣的泥菩薩了?北涼那地兒太冷的緣故?”
  
  徐鳳年平靜道:“當年徐驍拉起一支人馬出遼東,沒銀子肯定不行,就去跟很多人借了銀子,很多人覺得這錢借不得,肯定要打水漂,乾脆閉門謝客,就只有馮家跟其餘兩家當時臉皮比較薄,熬不過徐驍的死纏爛打,加在一起施捨了六十幾兩銀子。雖然徐驍成名以後,偷偷還了他們幾次不小的人情,可仍然總是跟我念叨當初那幾十兩,說是比以後到手的什麼黃金萬兩都還來得重。如果不是那點可憐的碎銀,他當時差點就沒有決心離開遼東。”
  
  趙鑄點了點頭,感歎道:“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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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涼 九十四章 武當桃符

  
  江南多丘陵,十裡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餘家村不到百戶,一棟棟簡陋黃泥房子都建在山腰上,背後是山,面對還是山,河流在山腳潺潺流過,餘家村又被夾在兩個村莊之間,餘家村一直不出人才,舉人秀才老爺都沒出過一個,更別提威風八面的官老爺了,一直被其餘兩個村子欺負得厲害,每逢夏季稻田搶水,少不了受氣,只敢三更半夜去偷偷刨開鄰村村人用作截水的小壩頭,灌入自家田地。這邊有舞竹馬的鄉俗,餘家村寒酸到騎竹馬討錢的都不樂意進入村子,每次村子裡孩子都只能眼巴巴跟在後頭,冒著被欺負的風險去鄰村看熱鬧。余家村少有不姓餘的,因為漢子娶媳婦,只能在自己村子裡尋覓,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像隔壁兩個村子,每年都外地人媳婦風風光光嫁入。天生癡呆的三伢子的爹娘就都姓余,一對親家分別在村頭村尾,不過端碗飯邊吃邊走,都吃不了半碗也就串到了門,三伢子長得秀氣,用土話說就是投胎的時候喝多了迷魂湯,這輩子沒能開竅。他爹娘帶孩子去幾十裡外遠近聞名的神婆招魂,也沒能把魂從閻王爺那裡求回來。
  
  不過哪個村子沒一兩個惹人笑話的傻子,孩子他爹娘也早都認命了,好歹是個帶把的,以後多花些錢,隨便找個女子娶回家,再不濟也能繼承香火。不過余家村這段時日都在嘖嘖驚奇,三伢子不知怎麼的就開竅了,以前見人就只知道笑,流哈喇子不停,如今竟然乾乾淨淨,還知道輩分不差跟村裡長輩問好。隔壁相對富裕殷實的宋村才有一間茅舍村塾,不屬族塾宗學,所以對外姓子弟都願收下。本名餘福的三伢子就跑去蹲在窗外聽先生授課,每天回村子就在地上鬼畫符,後來村人才知道那確實是書上的字,那位不知有沒有功名在身的塾師二十年前在村子裡落腳,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所授課業也不過是“三百千”這啟蒙三板斧,並不稀奇,從未有驚人之語,應該只是個粗通文墨的腐儒,何況外鄉口音濃重,讓入學稚童很不習慣。花甲之年的塾師不知怎麼對三伢子上了心,不光是故意在窗外放了一張小板凳,在閒暇時還有意無意傳授這孩子叉手作揖行路視聽等諸多儒生入門禮儀,既然沒有去跟餘福爹娘索取贄見禮金,也就更沒有讓孩子行叩拜入學禮。
  
  宋村村頭有一株大腹空空仍是翠意森森的老槐,老槐傍石臨水不知幾百年。反正宋家譜牒上溯四百年,宋氏這一脈老祖宗仍是不如老槐年長。一名背負桃木劍和棉布行囊的年輕道士走在彎曲泥路上,站在老槐樹下一眼望去,豁然開朗,三座村莊連綿而去。冬日小溪水勢頹然,許多處水落石出,有鄉野罕見俊雅氣質的道人沿著眾人常年踩踏出來的小徑蹲在溪邊,掬起一捧沁涼溪水,輕輕洗了把臉,耳中有雞鳴犬吠,滿臉笑意,站起身,岸上蹲著幾個年齡不同的村童,膽子大一些的,問他是不是可以捉妖驅鬼的神仙,袍子素淨的道士笑意溫醇,搖了搖頭,失落的孩子們頓時鳥獸散。道士步入村莊,屋前有許多老人拎著內嵌鐵皮裝有炭火的取暖竹籠,懶洋洋坐在樹墩子上曬著太陽,遇上不易見到的道士,眼中都有些質樸的好奇和敬意,又不知如何寒暄才算禮數,生怕惹來道士心生不快,就都只是笑臉相向。眼神清澈的年輕道人本就生得面善,也沒有如何刻意還禮,在村子裡走走停停,一直循著琅琅讀書聲走到村塾前,看到那個坐在窗下小板凳上搖頭晃腦的餘福,背影瘦小,渾然忘我。年輕道人駐足不前,收斂視線,悄悄振衣拂塵,這才走上前去,站在餘福身邊,一起聽那數聲。塾中老學究定下讀書段落後,並沒有正襟危坐,而是站在餘福另一側窗口,一手負後一手拿書,時不時點點頭。孩子們背誦完書,年邁塾師正要開口,不經意間看到窗外的道士,一臉訝異,快步走出簡陋茅屋,年輕道士作揖道:“小道李玉斧,曾在武當山修行。”
  
  受了一揖的塾師受寵若驚道:“原來是武當山上修道的真人,在下許亮,愧為人師,有誤人子弟之嫌。授業解惑若有不當之處,還望真人不吝指教。”
  
  年輕道士搖了搖頭,微笑道:“許先生言重了。小道這次遊歷四方,回山之前斗膽尋覓一樁機緣,以後可能還會有不少叨擾。”
  
  在稚童面前一直刻板嚴厲的許亮哈哈笑道:“真人客氣了,客氣了啊。”
  
  當今朝廷崇道尊黃老幾乎就沒有一個止境,只要不是那些披件道袍成心坑騙愚夫愚婦錢財的野游道士,朝野上下都對記錄在冊名副其實的道人十分尊敬,天下道觀林立,又以龍虎山和武當山兩座仙山執牛耳,在鄉野村夫眼裡,只要是這兩個洞天福地走出來的道士,不論年齡,就當得真人二字。如果不是這個自稱李玉斧的道士太過年輕,肚裡確有一些墨水的許亮都要畢恭畢敬尊稱一聲仙人了。至於什麼祖庭之爭,以及仙人飛升,這些村子哪裡顧得上,就算聽說也只能咋舌。眉清目秀的餘福從板凳上站起後,也沒有離去,就在一旁安靜聆聽。許亮看了一眼這個他以為有靈氣的孩子,半真半假笑道:“真人既然是尋機緣來了,趕巧兒瞧一瞧這孩子,姓余名福,姓與名都普通,可疊在一起,就不俗氣了。余福余福,餘生積福,多好的名兒。許某年輕時也學過一些皮毛的面相,只覺得雖然談不上如何富貴,可就是打心眼覺著喜氣,李真人,要不你開一開天眼?”
  
  李玉斧蹲下身,凝視那個不怯生對自己對視的餘福,輕聲道:“小道也不敢妄言。”
  
  沒能聽到溢美之詞的老人有些遺憾,不過歷經風雨,也知道很多福緣強求不得,否則他也不會甘於寂寥,在這個村子當窮酸塾師。
  
  然後餘家村莫名其妙就住下了一個姓李的道士,他也沒有跟村民借宿,山上多青竹,花了半旬時光搭建起了一棟竹屋,得閒時就編織竹筐竹籃,分發給村裡百姓。若是有村人送來自釀米酒或是飯食,他便還上一大筐冬筍。還不厭其煩地幫許多孩子劈竹做笛,教他們吹笛。村民有一些紅白喜事,都願意找他幫忙搭把手,如果有人惹上了小災小病,這個年輕道士也都會主動去深山采藥,甚至像個郎中,幫人望聞問切,默默疏導經脈。久而久之,不光是附近幾個村子,方圓百里,都知道了餘家村祖墳冒青煙,竟然能讓一位年輕的神仙留在後山結茅修道。許亮得閒時就去竹樓跟李真人討教修道之法,余福也常去。爆竹聲中辭舊歲,去把新桃換舊符。一直在村子裡抬不起頭的餘福爹娘覺得極有面子,因為李真人竹門所懸那幅春聯,是他們家小子寫的,自打李真人來了以後,又跟餘福親近,餘福爹娘在村子裡說話嗓音都大了幾分。村子幾個生得還算俊俏的少女,每次在村裡青石板小路上偶遇年輕道人,都會眉眼彎彎,垂首含羞慢慢走,擦肩而過,又會悄悄回首。一些個已為人婦的女子,就斷然不會如此含蓄,跟俊雅年輕人一起在溪畔青石擣衣時,言語無忌,每當她們看到那身穿道袍年輕道士面紅耳赤,婦人都會相視大笑,暗道一句真是臉皮薄的俊哥兒,以後若是他還了俗,誰家女子能嫁給他,那可就是天大福氣嘍。
  
  一轉眼就是冬雪消融,驀然春暖花開,楊柳吐嫩黃,青鯉來時溪聲碎碎念。
  
  每日清晨時分,旭日東昇,爬上山頭,早起農作的村民都可以看到賞心悅目的一幕,在李真人帶領下,一幫孩子有模有樣在竹樓前一起打拳,說是練拳,其實也就是在那兒畫圓,不過遠遠看著真是好看。
  
  日復一日,春去夏來,李真人除了相貌太過雅意,其餘方面都已經跟村夫無異,采藥賣藥所得都給了村裡幾位年邁孤寡,只要村子裡有忙碌不及的農活,讓孩子小跑幾步去知會一聲,他肯定會出現。先前穀雨之後有插秧,幾乎每日都能在不同田間看到他彎腰的身形,竟是無師自通,插秧嫺熟。約莫是受到他的感染,往年經常要為搶水一事大動干戈的三個村子,如今也和顏悅色許多,多了幾分將心比心,少人許多仗勢欺人。塾師許亮熏醉後總跟村人長輩嘮叨別因為那些農活,耽擱了真人的修行,起先村人都有些忐忑,後來見李真人還是那個有求必應的李真人,也就心安。期間有人說親眼看到有虎下山,李真人往那裡一站,那頭山中之王就乖乖掉頭奔回深山老林了,見識淺陋的村人愈發覺得是假若世上真有神仙,也不過如此了。
  
  夏秋之際的黃昏,山上暑氣轉淡,余福和塾師許亮都在竹樓前坐著乘涼,李玉斧坐在小凳上十指如飛編織一隻竹籃。
  
  跟李真人已經很熟悉的孩子托著腮幫蹲在旁邊,問道:“武當山很高嗎?”
  
  李玉斧停下編籃的動作,柔聲道道:“年紀小時,要走很久,可能覺得會高。長大以後就覺得不高了。”
  
  孩子笑問道:“那武當山也會下雪嗎?”
  
  李玉斧抬起頭望向對面高山,抿了抿嘴唇,然後點頭笑道:“當然,我師父的師父,曾經背著我的小師叔上山時,就下了好大的一場雪。我記得小師叔跟我說過,第二天他被喊起床,站在小蓮花峰上看去,就像一個個大饅頭,讓人嘴饞。”
  
  餘福又問道:“那我可以去武當看一看嗎?”
  
  李玉斧這一次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許亮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了一眼餘福,摸了摸他的腦袋,轉頭望向武當李玉斧,輕聲道:“既然有緣,怎麼不帶入道門,這對餘福一家子來說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李玉斧眼神堅定道:“我輩修道證長生,不悖人倫,不違情理。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
  
  老人感慨道:“既然真人都說了游必有方,那就是說遠遊並非不可,只要這孩子爹娘安頓好,沒有後顧之憂,就已經是盡了孝道。”
  
  李玉斧溫暖笑道:“再等等,無妨的。”
  
  許亮猶豫了一下,沉聲問道:“李真人,有一事許某不知當問不當問?”
  
  李玉斧點頭道:“先生請說。”
  
  許亮一咬牙,說道:“我趁著年關趕集,自作主張去城裡問過了武當山的境況,聽說當代掌教大真人姓李。”
  
  住在此地,確是開門便可見山。李玉斧平靜道:“正是小道。”
  
  許亮如遭雷擊,猛然站起身,嘴唇顫抖,不知所措。
  
  李玉斧笑著放下編織一半的籃子,站起身把老塾師拉回竹椅子,然後繼續勞作。
  
  許亮失心瘋一般喃喃自語道:“哪有你這樣的神仙啊。”
  
  又一年換桃符,李玉斧來到餘福家中,是送一捧春聯來了,余福他爹厚著臉皮跟李真人要了好幾幅春聯,連老丈人家和幾個遠房親戚家都一個沒落下。
  
  在李真人就要轉身離去時,余福的爹就漲紅了臉,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他媳婦幾次使勁拽他的袖口,這個漢子都沒膽量開口。
  
  漢子也知道這麼僵著不是個事,聽說書人講過殺人不過頭點地,漢子撓了撓頭,從媳婦手裡接過一隻袋子,咧嘴憨憨說道:“李真人,我媳婦那個,又有了。而且這會兒世道太平,山裡人也不怕多生幾個娃,都養得起。我就想著能不能求真人收下余福做徒弟。萬一這小子有了出息,咱們餘家也跟著福氣。李真人,家裡沒什麼銀錢,就積攢下這些,知道真人不圖這個,只是要是能收下餘福,就算是欠錢,咱以後也肯定還上。”
  
  李玉斧推回錢袋子,然後牽起餘福的手,一起朝這對夫婦深深作揖。
  
  很少孩子直呼真名的漢子生怕李真人反悔,急匆匆喊道:“餘福,還不給師父磕頭!”
  
  李玉斧鬆開餘福的手,往後退去三步,雙手疊在小腹。
  
  餘福跪地後,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當餘福磕了第一個頭後,李玉斧就已經抬起手臂,用袖子遮住眼睛,但仍然遮掩不住臉龐上的淚水。
  
  這一年武當大雪,掌教李玉斧帶回了一個叫余福的徒弟。
  
  年輕掌教背著孩子上山時,昏昏睡去的孩子手裡攥緊了一串捨不得吃的鮮紅糖葫蘆。
  
  登頂武當後,背著徒弟的年輕道人遠望,哽咽道:“小師叔,回山了。”
xox 發表於 2013-12-4 02:33
賀新涼第九十五章狗刨江湖
  
  
  彩船這邊也算耳目靈光,在林紅猿顯擺龍宮身份後,立即就請去二樓一間素雅艙屋,趙鑄進屋後眼前一亮,有女子坐一片大綠蕉葉上,懷抱一架雁柱小箜篌,左手托持,右手扣弦而停,眼神水潤,女子姿色並不出奇,只是生得纖細,風情柔弱,惹人憐惜。箜篌大抵起于西域,盛於南唐,止于離陽,因為當今朝廷某位女貴人不欲箜篌聲傳於朝野,加上名士儒生推波助瀾,詆毀箜篌靡靡之音可誤國,因此逐漸被相似的古箏壓過一頭。春秋名將之首葉白夔的妻子便曾以擅擘箜篌著稱於世。趙鑄快步走近蕉葉女子,一屁股蹲下,對清瘦女子擺擺手,示意她撥弦發音,閉上眼睛傾聽,在女子指下後,纏綿悱惻,趙鑄聽得入神。徐鳳年對這傢伙刮目相看,林紅猿揮退婢女,親自斟茶時,小聲解釋道:“咱們殿下精通音律,琴箏笛鼓箜篌,都是行家老手。”
  
  屋外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叩門聲響,林紅猿起身開門,快雪山莊的二等管事忍住激動,儘量以平聲靜氣的語調說道:“稟告龍宮仙子,才得到消息,徽山山主軒轅青鋒在主擂上掛起生死狀,誰能在她手下撐下十招,徽山珍藏秘笈便可以隨意挑選三本,如果誰能勝過她,徽山便奉誰為主。徽山山主還揚言如果今日無人應戰,或是無人將她打落擂臺,那麼武林盟主就落入軒轅世家囊中。但是今天只要有人上擂,她出手就不再有絲毫留情。這會兒已是群情激奮,就等咱們莊主開擂。”
  
  林紅猿點了點頭,那位管事低眉轉身匆匆離去,心想那紫衣女子真是山莊的貴人,妄想以一己之力敵江湖,不論最終輸贏,都是天大的噱頭,反正對快雪山莊來說有利無弊。二十餘艘大船漸次拋錨停下,圍住一座湖上四方大擂,彩旗獵獵,一艘艘龐然大物之間又雜有上百艘略顯寒磣的烏蓬小船,三教九流,氣象雄渾,武林藏龍臥虎,江湖波瀾壯闊。徐鳳年跟趙鑄林紅猿都走到二樓船頭,比起一樓的擁擠,二樓就要空蕩許多,幾個講究架子的江湖豪客還興師動眾搬來了椅子,對徐鳳年三人都有打量,不過大概是三人中除了青綠捧笏的林紅猿還算有點風範,其餘兩位都不像是什麼有斤兩的貨色,也都沒有上心。趙鑄摸了摸有些凍紅的鼻樑,低聲道:“本來還想著那抱箜篌的小美人如果是個殺手就好了,我這趟走江湖,除了給林小宮主做沒半顆銅板工錢的苦力,就沒見到什麼大場面,再看看你那幾次驚心動魄,人比人氣死人啊。”
  
  擂臺上一襲紫衣盛氣淩人站在中央,還真有那麼點風華絕代的意思,今後註定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彥要對這一幕難以釋懷了。
  
  徐鳳年收回視線,譏笑道:“你在南疆築起那麼多京觀,都是糊弄人的不成?”
  
  趙鑄憨憨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我今年可就沒怎麼鬧騰了,納蘭先生說得好,與人為善,要與人為善呐。”
  
  徐鳳年一笑置之。
  
  趙鑄猛然一個熊抱,抱住徐鳳年,使勁拍了拍徐鳳年後背,“兄弟,哥這就先回了,見過你,也就夠了。再不趕回去,納蘭先生又得跟我念叨大道理,他要是鐵了心不放過你,能不喝一口茶水說上幾個時辰。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裹腳布說教。”
  
  徐鳳年愣了一下,問道:“不看徽山山主怎麼大殺四方了?”
  
  趙鑄鬆手後搖頭道:“殺出個武林盟主又如何,殺出個天下第一又如何,沒意思。”
  
  徐鳳年送趙鑄林紅猿來到一樓船尾,彩船一直系住那條烏篷小船,趙鑄離去前從錢囊掏出一枚銅錢,塞到徐鳳年手裡,笑臉燦爛道:“我趙鑄也算是個半吊子的天潢貴胄,這輩子也就只跟你小子相識相交於貧賤,不管你念不念舊情,總之趙鑄不會忘,不論以後這個天下是好是壞,只要你願意來兄弟身邊,有我趙鑄一口飯吃,就不會餓了你徐鳳年。除了媳婦兒子不能送你,什麼都沒問題。”
  
  徐鳳年握住那顆銅錢,沒有說話。
  
  林紅猿輕聲對徐鳳年歉意說道:“世子殿下,那一式拓碑指玄恐怕要稍晚時候想辦法送往北涼,還望見諒。”
  
  徐鳳年微笑著點了點頭,對於這個擅長算計的女子,談不上有太多反感,加上趙鑄的緣故,不介意給她一個臺階下。王朝幾大藩王中,膠東王趙睢坐鎮兩遼,但距離太安城實在太近,稱不上天高皇帝遠,其實也就徐驍跟燕敕王趙炳是名符其實的封疆裂土,如果趙鑄不是趙炳的嫡長子,這番暗藏玄機的肺腑之言,反而有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趙鑄遠比徐鳳年要更早羽翼已豐,只要他在這場西楚複國的跌宕中立下軍功,離陽王朝浮現第三個世襲罔替也就名正言順。徐鳳年等趙鑄跳到小船上,抓起那杆撐蒿竹,笑道:“小乞兒,萬一再度禮樂崩壞,來北涼,保管你做不成老乞兒。”
  
  趙鑄一臉苦相道:“是該說借你吉言好,還是罵你烏鴉嘴好?”
  
  徐鳳年哈哈大笑,揮揮手:“滾回你的南疆。”
  
  趙鑄橫臂握拳拍了拍胸口,悠悠然撐船而去。
  
  小船駛出一段湖面後,林紅猿小心翼翼問道:“殿下,還是奴婢來撐船吧?”
  
  趙鑄把撐蒿竹竿拋給林紅猿,雙手環胸,傲然站立。
  
  林紅猿敢跟一錘子買賣的徐鳳年耍心眼,可沒膽魄去跟戰功顯赫的世子趙鑄拿捏架子,南疆地利人和已經齊備,其實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深思,更不敢放在嘴上。
  
  納蘭先生只是在等那“天時”兩字。
  
  趙鑄輕聲道:“我要是當上皇帝,不信鬼神信人心。”
  
  林紅猿幾乎握不住撐蒿杆子。
  
  趙鑄笑道:“怕什麼?”
  
  林紅猿臉色蒼白道:“奴婢什麼都沒有聽見。”
  
  趙鑄自言自語道:“我要是讓徐鳳年用北涼三十萬雄甲天下的鐵騎,跟我換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以及世代簪纓,他會不會換?”
  
  林紅猿噤若寒蟬,死都不肯搭腔。
  
  彩船外廊,以往哪裡熱鬧就削尖了腦袋往哪裡去的黃筌,就算那襲紫衣已經在擂臺上露面,依然失魂落魄蹲在外廊牆腳根。先前給馮茂林的愛子當馬騎,膝蓋上的灰塵尤多,當時船上一些個江湖人士的白眼,黃筌也渾然不在意,只要搭上了馮茂林這條大船,雖說遠水不解近渴,可畢竟意味著趁勢搭上了在兩淮江湖很有聲望的那對夫婦,他們那個垂髫女兒,黃筌做馬的時候,也喊了很多聲諂媚的姑奶奶,小妮子沒什麼好臉色,始終對他愛答不理,可黃筌不覺得有什麼丟人現眼,既然是混江湖,怎麼混不是混,只要混出了頭,誰在意你落魄時的像條狗?再說了,狗不一樣會狗刨?但讓黃筌心死如灰的是,在他眼中高不可攀的馮茂林三對夫婦,就那麼給姓徐的朋友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黃筌一直把那個偶然結識的傢伙當做人傻錢多的冤大頭,能夠認識徐瞻和周親滸,已經很讓黃筌大吃一驚,恨不得去大吃幾斤牛肉大喝幾斤好酒壓壓驚,可空有酒囊,卻沒有買酒的錢啊。當馮茂林一夥人灰溜溜打落牙齒和血吞後,黃筌就知道什麼都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姓徐的那邊,已經不可能像從前那樣任由他騙吃騙喝,馮茂林那邊,說不定還會遷怒他這個方便欺負的小卒子。
  
  有人混江湖,混著混著就出人頭地,更多人一輩子都在被江湖混。黃筌不怕吃苦,不怕吃虧,就怕看不到一點點有望混出人模狗樣的機會。
  
  大俠,有多大的本事,才配得上那個俠字?神仙,有怎樣的神通,才稱得上神仙?
  
  一直在蠅營狗苟的黃筌有些時候也會想,是不是自己一直就沒進入過江湖。
  
  呆若木雞的黃筌靠著木質牆壁,總算還魂回神了一些,揉了揉臉頰,猛然發現光線有些昏暗,抬頭側望,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戴著那頂滑稽紅狐皮帽的姓徐的,雙腳打結,雙手插袖斜斜靠著牆壁。
  
  徐鳳年平靜問道:“黃筌,還記得咱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黃筌以為這哥們要跟自己秋後算帳,要痛打落水狗了,苦笑道:“當時是小的有眼無珠,跟公子要酒喝。”
  
  徐鳳年搖了搖頭,“當時在酒樓,有個乞兒不知死活溜進樓行乞,想討到些吃食就趕緊跑,然後被眼尖的店夥計揪住,有個食客見乞兒滿手凍瘡裂血,還倒了半碗酒在乞兒手上,一樓喝酒的人,也就你猶豫了很久,實在看不下去才幫著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那乞兒這才沒被繼續當成茶餘飯後的樂子玩耍。那會兒,我想起了一個已經離開江湖的朋友。這才請你喝酒,當然你也沒含糊,心安理得吃吃喝喝了我一路。”
  
  黃筌嘿嘿一笑。
  
  徐鳳年看到一艘威武樓船突兀靠近,看到站在船頭的老人,略微失神,壓了壓狐皮帽子,轉頭對黃筌說道:“等徽山的軒轅青鋒贏了擂臺,當上武林盟主,你敢不敢湊到她跟前說一句話?”
  
  黃筌目瞪口呆,尷尬笑道:“那也得看是什麼話了。”
  
  徐鳳年走向欄杆,“你就說一個叫徐鳳年的人讓你去徽山混口飯吃。”
  
  黃筌眼睜睜看著那個沒有自稱徐奇的傢伙躍過欄杆,飄向另外一艘尤為氣勢雄壯的巨大戰艦。
  
  徐鳳年?
  
  誰啊?
  
  黃筌一頭霧水,不過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去撞一撞運氣。大不了就被徽山山主一巴掌拍飛而已,多半死不了人。
  
  許多年後,一位即便有徽山做靠山,但仍是沒能混出大出息的老人,臨終前都還在跟孫子念叨,爺爺當年是跟那人一起混過江湖的。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3-12-4 02:35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3-12-13 13:49
賀新涼第九十六章英雄總要遲暮


  黃龍戰艦上不見鐵甲森森,船頭除了個略顯傴僂的老人,身邊也就只有天生一雙臥蠶眉的雄偉男子,他迷眼時總給人老虎打盹的感覺,身後稍遠處站著一個持矛的中年人。徐鳳年輕輕飄落後,跟老人對視一眼,然後就朝袁左宗打了聲招呼,沒有忘記跟遠處叫劉偃兵的扈從點頭致敬,此人作為王繡師弟,一直生活在槍仙的陰影下,聲名不得彰顯,從未有過驚世駭俗的壯舉,因此劉偃兵的修為如何,高深莫測。輕車簡從出北涼的徐驍帶著徐鳳年走到欄杆旁邊,笑道:“記得上次在這春神湖上,還是跟襄樊城的王明陽死鬥,這趟趁機會來看幾眼,湖還是那個湖,就是比起當年死屍浮湖餓殍遍野的場景,熱鬧了太多,有生氣。這一路走來親眼所見,才知道趙衡趙珣這對父子,治理轄境大小政事確實不含糊,在城裡隨便喝個茶酒,都能聽到老百姓對靖安王的讚譽聲。我一直覺得在朝為官,如果被言官抨擊彈劾,未必真是貪官污吏,可如果境內百姓說好,多半是真的好。”
  
  提及那個曾經被他踹入春神湖的年輕藩王,徐鳳年譏笑道:“也就虧得他身邊有個一流謀士,否則趙珣早就給青黨吃得骨頭不剩,靠抱團成事的青党被張巨鹿幾下就折騰得分崩離析,已經完全無法跟張党顧黨爭勢,可對付一個聲威不足以彈壓青州的趙珣,那還不是手到擒來,離陽姓趙,可是襄樊城和青州姓不姓趙,誰在乎?是有人幫他梳理脈絡打點關係,對那幾隻老狐狸曉以利害,拋下娶妃在內幾個魚餌,又故意不動聲色,幫一位青黨大佬的兒子在太安城要到一個實權京官,事後才假借別人之口道出真相,趙珣沒有這些實打實的誘餌和恩惠,只會淪為跟淮南王一個德行。”
  
  徐驍雙手抓住欄杆,笑道:“是那個在永子巷跟你賭棋的目盲陸詡吧,二疏十四策出自他的手筆,我也看過,竟然連我這莽夫都看得懂,不簡單。趙衡這個娘們一輩子都在大事上犯錯不斷,唯獨這手托孤托得漂亮,用義山的話說就是沒有煙火氣,水到渠成。所以說這人啊,就不能太順風順水,太順遂了,真到了只能靠自己的絕境,都還要死要面子,不願狗急跳牆。”
  
  徐鳳年問道:“怎麼想到離開北涼了?袁二哥和祿球兒這些新人換老將,北涼瞧在誰眼裡都是動盪不安的光景,加上借著北涼鐵騎上次踏破邊境的東風,北莽那邊董卓和洪敬岩都沒了以往的束縛,你就不怕北莽還以顏色,打個咱們一個措手不及?萬一北涼內有人……”
  
  徐鳳年說到這裡就停下,徐驍擺手笑道:“裡外策應?爹巴不得那些爛瘡惡膿自個兒漏出來,總是藏著掖著才叫人噁心。有些人,畢竟半輩子生死情分擺在那裡,爹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早年答應他們這輩子只要沒死在沙場上,怎麼都要把女人銀子官帽都一起拿到手軟才行,爹這輩子虧欠了死人很多,可活著的,自認還真就沒有幾個虧欠的。像那鐘洪武,爹跟他第一次見面,還只是個伍長,那會兒爹開玩笑問他以後想當多大的官,鐘洪武說能當個校尉就知足,麾下有七八百號精壯兄弟,能夠見誰不順眼就砍誰,他這輩子也就值了。還有燕文鸞,年輕時候多有意思的一個小夥子,總跟我念叨說他以後要當個馬販子,這樣一來就算死,也可以死在馬背上,如果當個衣食無憂的太平官,他說就一大把年紀後就不樂意騎馬了,只怕就要死在娘們的肚皮上。有些時候,爹看著那些高官厚祿漸漸發福的老傢伙們,突然就覺得一個個都不認識了。當年還有兄弟敢當面罵爹不爭氣,說是老子要是當大將軍只會比你徐驍當得更好,還有老兄弟願意半夜發瘋,拎著一罎子酒就跑來爹的軍帳說要劃拳拼酒,也還有老兄弟嬉皮笑臉跟爹威脅說要是不定下娃娃親,就沒得做兄弟。那會兒,李義山和趙長陵都還在,鐘洪武燕文鸞一大批人都還沒老,陳芝豹袁左宗這些孩子,就更不用說了。那時候爹最喜歡打仗,從來不怕死人,爹自己都不怕,你們誰敢怕?沒有膽子就趁早滾回去摟著婆娘熱炕頭去。所以只要有仗打整個人就瘋魔,沒有仗打,也要死皮賴臉去跟那些大官求仗打,你要銀子?老子可不好這個,有多少就給你多少,都送你們,嫌少?那就先賒著,等老子打贏了仗,你們讓人整箱整箱用馬車拉走就是!要軍功?也行,只要給老子一點殘羹冷炙,別太虧待了去拼命的兄弟,你們的子孫只要來過個場,打仗的時候離戰場十萬八千里都沒事,事後一樣大把軍功都白送他們。這麼一來,誰不樂意跟爹做買賣?一本萬利,傻子才不做。然後朝廷就開始都知道有那麼一個姓徐的年輕蠻子,遼東貧賤出身,僥倖冒頭以後,不貪財,也不貪功,就是想死在戰場上。於是到最後,跟爹關係好的朝廷大員,很樂意給人馬給兵器,想著靠爹的軍功讓他們在廟堂上大聲說話。跟爹關係不好的仇家,更願意,你徐驍活膩歪了是吧,那就讓滾去去啃最硬的骨頭,打最難打下來的死仗。然後,爹就這麼打仗打著打著一路南下,朝廷那些高高在上的砥柱棟樑,一直瞧不起爹的豪閥世族,總算樂意掀起眼簾子那麼一瞧,才有些怕了,不知不覺徐蠻子咋就兵馬雄壯了?”

  
  徐驍咧嘴一笑,伸出一隻手掌,“五萬鐵騎。爹用五萬鐵騎就滅了北漢。北漢的年輕皇帝當年跟你爹叫囂,說姓徐的配不上你娘親吳素,還說你娘是瞎了眼,根本不配練劍。爹也不跟他吵,最後帶著六百精銳鐵騎,直接從皇城大門突入,沖入了那座金鑾殿。那傢伙癱軟在龍椅上,嚇尿了褲子。”
  
  徐鳳年眼神溫暖笑了笑,這樁事蹟其實早就爛熟於心,聽得起繭子了,但跟以往直接表露在臉上的不耐煩不一樣,如今只要徐驍願意說,他就願意聽。
  
  徐驍突然尷尬一笑,顯然是口渴了,朝刻意站遠的袁左宗招招手,“去拿兩壺白酒來,不用溫熱,越燒刀子越好。”
  
  袁左宗很快拎來兩壺酒,徐驍和徐鳳年一人一壺,徐驍這麼一個停頓後,就不再說他的那些往事,輕聲道:“韓生宣死了,柳蒿師也死了,差不多就只剩下半截舌元本溪和趙黃巢了。爹做不到的事情,兒子做到了,爹更高興。爹這次離開北涼,除了給燕文鸞等人最後一個機會,其實主要還是想走一走你當年走過的路,中途去了晉家的府邸,也沒想著如何為難他們,不過聽說晉蘭亭晉右祭酒的老爺子,知道爹過門而不入之後,當天就給活生生嚇死了。”
  
  徐鳳年無奈道:“也不讓人家過個好年。”
  
  徐驍一笑置之,望向西北,緩緩說道:“爹這兩年都在想一件事情,如果北莽真鐵了心要不顧大局執意南下,那麼最後,爹交到你手上的家底有多少。爹這輩子打了那麼多場仗,輸贏都有,輸少贏多,可輸的時候那是真的慘,一敗塗地,有兩次更是幾乎算全軍覆沒,慘到沒人覺得爹還能東山再起。打敗仗後,看到那些一張張被硝煙熏黑的年輕臉龐,看到爹的時候還能笑得出來,一點都不覺得跟錯了人,爹就憋屈得慌,當時就發誓,就算老子僥倖當了大官,有了兒子,也一定要讓這小子將來親自去戰場上走一遭!只能這樣,爹才覺得對得起那些士卒,心裡才好受一點。但真等自己有了兒子,像當年趙家要招你去京城做駙馬,其實爹不是沒有想過答應下來,那時候爹就想著,要愧疚就愧疚爹一個人,爹以後到了地底下,再跟老兄弟們賠罪就是了,心底還是很自私想著自己兒子別遭這個罪,然後爹就拎著酒去聽潮閣找義山喝酒,知道嗎,義山直接就把酒丟到了屋外,是後來他聽說你小子跑去闖蕩江湖了,我再去找他喝悶酒,義山才有了笑臉,喝到爹都根本勸不住。所以這些年,許多老將在北涼紮根以後,很多老子英雄兒子孬,兒子闖出了很多禍事,讓他們來擦屁股,一些人還留了點臉面的,就直接來清涼山我跟前求情,一些就以為我看不見,鬼鬼祟祟做些更錯的事情,殺人滅口斬草除根,手段比起春秋戰事一點不差,有一些更直截了當,認為老子拼死拼活跟徐驍闖下今天的軍功家業,自家孩子殺幾個人欺負幾個娘們算個卵的大事,殺人放火倒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也不想想,當年為什麼會樂意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跟姓徐的去拼命,為什麼殺起當官的那麼毫不猶豫。”
  
  徐驍狠狠灌了一口酒,笑問道:“爹本來想讓義山做些事情,可義山說你死活不讓,你是怎麼想的?”
  
  徐鳳年平靜道:“你這輩子惡名昭彰,駡名還嫌不夠多?也就在北涼舊將舊卒那裡還留下點好名聲,你不怕別人罵你不念舊情過河拆橋,我怕。那些新帝登基前,先帝趕緊幫忙先拔除掉功勳老人的帝王心術,你就別用在北涼身上了。換我來做,你多少能心安理得一點,我就更有沒什麼負擔,鐘洪武不過是殺雞儆猴,以後在北涼,人情是人情,規矩是規矩,誰拿人情跟我壞規矩,我就讓他捲舖蓋滾蛋。這次回北涼,等我先去西邊荒漠,籠絡那十數萬上馬可戰的罪民,然後我就要走遍北涼轄境,我就不信離陽江湖走過,北莽也走過,還走不下來一個自家的北涼。”
  
  徐驍欣慰點頭,只是喝酒。
  
  徐驍咽下最後一口烈酒,晃了晃空壺,輕聲說道:“到了北涼,先別急著去收攏那些義山扶植起來的罪民勢力,先陪爹看一看北涼鐵騎,行不行?”
  
  徐鳳年咬了咬嘴唇,笑道:“哪有當爹的總是問兒子行不行?”
  
  徐驍丟了酒壺到湖中,也笑道:“哪有當爹的三番四次讓兒子出去涉險?”
  
  徐驍雙手插袖,抬頭看了眼天色,眯眼道:“上次可能是忙著一路殺人,沒覺得,這回才知道南邊陰冷到骨子裡,爹老嘍。”
  
  徐鳳年默默摘下紅狐皮帽,壓在徐驍頭上,輕輕往下拉嚴實,遮住老人的耳朵。
  
  老人動了動嘴唇,猛然轉過身。
  
  似乎是不想讓兒子看到他的老淚縱橫,他的英雄遲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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