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126
xox 發表於 2014-1-9 13:02
賀新涼 第一百二十八章 與人言一二三

  
  徐鳳年回府的時候沒有再次翻牆,這讓眼巴巴守在牆下原地苦苦守候的宋黃眉大失所望,很晚才從經略使府邸管事得知世子殿下是用腳一步一步走出宅子,宋大小姐驚呼一聲,跑出李府。管事看在眼中,就有些嘀咕腹誹,這宋家千金也太冒冒失失了,比起安靜賢淑的自家小姐差了十萬八千里。管事隨即就有些遐想連篇,北涼道都清楚翰林少爺跟世子殿下那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如果大小姐能當上以後的北涼王妃,嘖嘖,加上老爺已經是經略使大人,那麼李家可不就是當之無愧的北涼第一大豪閥了嗎?老管事搖了搖頭,唉,可惜小姐竟然跟那姓郭德寒門子弟廝混在一起,一朵牡丹花插在牛糞上了嘍。
  
  徐鳳年躺在涼亭長椅上仰視那座低垂璀璨的星空,對那個鬼鬼祟祟溜進涼亭的姑娘,視而不見。
  
  那姑娘也真是位吃苦耐勞的女壯士,熬得住性子,愣是咬牙受凍了半個時辰也沒出聲。
  
  徐鳳年坐起身,笑問道:“宋姑娘,找我有事?”
  
  縮在亭柱旁邊躲避風寒的宋黃眉嚇了一大跳,隨後漲紅了那張並不太過美豔的臉龐,低頭捏著衣角嚅嚅喏喏,再沒有當初在黃楠郡太守府邸對他出劍阻攔的女俠風範。
  
  徐鳳年也不讓她難堪,主動開口問道:“你練劍多少年了?要不要我教你幾手容易上手的劍招?”
  
  徐鳳年問話過後,哭笑不得,那姑娘就盯著自己發呆,喃喃自語,碎碎念著好像是說世子殿下的那雙眼眸子比某人好看些,可她還是只喜歡那傢伙。
  
  徐鳳年重重咳嗽了一聲,宋黃眉一屁股坐在另一邊長椅,雙手摟住肩膀艱辛禦寒,很快恢復原本那直爽性格,嬉笑道:“殿下,我知道你是高手也是好人,我有個意中人,是黃楠郡一個幫派的外門子弟,叫竇陽關,他呀,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佩上北涼刀來娶我,可我爹似乎不太喜歡他,要不殿下發發慈悲,隨手送給那個叫竇陽關一把佩刀,我爹保准不再反對!”
  
  徐鳳年知道這姑娘肯定還不知道蓮塘幾乎死絕從陵州江湖除名一事,不過諜報上確實有提及逃掉了一個叫竇陽關的年輕人,是宋岩之女宋黃眉的情人,不光如此,竇陽關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摸清了個底朝天,徐鳳年當時就做了批示,讓鷹士對這人就此罷手。一個才入蓮塘沒幾天的外門弟子,原本就可殺可不殺,既然跟宋家有這份牽連,就當送給宋太守成為陵州別駕的升官贈禮了。至於那個年輕人在逃過一劫後,是否記恨北涼,是否會立志為師門報仇,徐鳳年不在乎,整個離陽江湖,也沒有幾人能像那個搖摺扇的公子哥,有本事有望一路殺到他徐鳳年眼前,更多人,都是到死都沒有見過世子殿下一面。如果說那人能夠脫穎而出,硬是讓徐鳳年再從諜報上看到他的名字,甚至不介意讓他知曉蓮塘張冊的北莽諜子身份,然後送他去邊境上磨礪一番,他既然想摸刀,從軍以後,都能讓他摸到想吐為止。只是人心難測,天曉得這姓竇的小子到底會選擇走哪條路子,至於竇陽關跟宋黃眉能否有情人終成眷屬,更不是徐鳳年關心的事情,既是不想,也是不可,如今的北涼,也許就數他世子殿下的光陰最為值錢。
  
  徐鳳年收回思緒,笑道:“私人不得佩帶北涼刀,再說以你爹的眼力,會看不出竇陽關佩刀的真假?”
  
  宋黃眉一副知足常樂的樂天性格,聽到世子殿下這麼說,只是一臉恍然,哦了一聲,也就沒有再堅持。其實換成尋常一些稍加市儈的女子,若是有機會跟世子殿下獨處,那還不得可勁兒把自己折騰得花枝招展,逮住了世子殿下那就是寧肯錯殺不可錯放,要不然就是打蛇隨棍上,借著女子身份,死纏爛打跟世子殿下討要些承諾。這恐怕也是徐鳳年樂意跟她隨口嘮叨幾句的緣由。宋黃眉沒有打擾世子殿下,卻也沒有離開,坐在長椅上,慵懶靠著廊柱,仰望星空。徐鳳年是過來人,知曉這姑娘多半是思念那姓竇的江湖子弟了,就重新躺下,閉目養神,在腦子裡仔細盤算陵州的收尾,原本遠比幽涼兩州更為複雜的陵州官場,在經略使李功德表態以後,相信以徐北枳的能耐,哪怕仍有些掣肘,但總算勉強打開局面,差不多是他離開的時候了,總不能總這麼頂著陵州將軍的官帽子在這兒鳩占鵲巢,不過真要走的話,還得先收拾掉那個膽敢闖涼的年輕高手。閉上耳朵的徐鳳年察覺到宋黃眉起身後,躡手躡腳輕輕離去,他輕輕一笑,等她走遠,打了個響指,對悄然出現的死士寅說道:“給陵州遊隼知會一聲,動些手腳,打磨打磨竇陽關,如果此人太硬氣,就去掉些棱角,如果已是意志消沉,就讓他遇上一位貴人,別讓他早早失去了銳氣。”
  
  死士寅正要離去,冷不丁聽到世子殿下笑問道:“要不我自去會一會那把桃花扇?”
  
  春秋亂世,許多人為了避災避難,逃遁遠方,為了可以落地生根,不惜改名換姓,以至於朝廷訂立天下品譜,才知道雨後春筍般多出了許多“氏”含糊不明的新姓,不過像世子殿下身邊這位死士這樣乾脆連名字都沒有的,不多。這個仿佛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男人,一如既往沒有多嘴一個字。徐鳳年擺了擺手,死士寅一閃而逝。始終沒有睡意的徐鳳年就沿著小徑閒逛,一路數著燈籠,在猜測李息烽卸任之後,朝廷那邊是否答應王綠亭接任金縷織造一職,因為這個口子一開,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珣還好說,權勢彪炳的燕敕王,恃寵而驕的廣陵王,恐怕就要都樂意借著北涼的東風,去拔掉織造局這顆肉中刺,想到這裡,徐鳳年笑道:“什麼肉中刺,眼中釘才對。”
  
  走到官邸臨湖的北面,訝然發現才當上陵州別駕的宋岩坐在湖邊一塊石頭上,是從春神湖搬運到北涼道的大玩意,離陽上下附庸風雅的名士對春神湖中撈起的巨石青睞有加,再說就算是再平常的石頭,重達幾千重,搬運數百里幾千里,不貴也得貴了。宋岩意態閒適,一腳伸直,一腳屈膝,一口一口灌著號稱半斤下肚便能燒穿腸胃肺腑的劍南春燒,等到徐鳳年走到巨石上,宋大人才回過神,等他想要起身致禮,世子殿下已經盤膝坐下,他再起身就有些不合適,宋岩大致摸透了身邊陵州將軍的性格脾氣,不去做那場面功夫,晃了晃黃泥酒罈,只是笑道:“殿下,見底了。”
  
  徐鳳年笑道:“什麼見底,分明還有兩大口酒,捨不得就說捨不得。”
  
  宋岩也實誠,哈哈笑道:“還真是捨不得,這罎子酒在地底下埋了七八年光景,當時放了三罎子下去,李大人當上經略使大人後,喝了一壇,這趟來陵州,知道要升官發財了,加上也得離開黃楠郡,就想著把餘下兩罎子都搬來,忍著肉疼,也要送給殿下一壇,不曾想去後院一看,就剩下手裡這壇了,一思量,就知道是那胳膊肘往外拐的閨女偷去送人了,把下官給愁得多了好幾根白頭發,唉,女大不中留,家家戶戶都是如此。殿下,不要怪罪啊。”
  
  徐鳳年玩笑道:“情理都給宋大人占去了,本世子還能說什麼。”
  
  宋岩感慨道:“殿下這幾年不容易啊。”
  
  徐鳳年沉默片刻,等宋別駕仰頭喝完一大口酒,輕聲笑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去北莽見過北院大王趙淮南,以及去京城面聖,兩趟出行,中間有很多波折,不過覺得最委屈的一次,還是第一次狼狽不堪的離家出走,在河州那邊遇上一個富家子弟倒提著一柄私買而得的北涼刀,硬是被那廝在腦袋上敲出一個大包,要是當年在北涼,這類貨色,早就給我放狗咬死了,也是那會兒才知道有沒有徐驍這個爹在身邊,真是天壤之別。至於後來也吃過一些虧,不過約莫是被當成過街老鼠習慣了,也就不再難以釋懷。如果說什麼苦頭最苦,最難熬的就是上武當山之前的練刀,當時找了些亡命之徒給我當練刀的樁子,被馬賊頭一刀劃在身上,血肉綻放的那種疼痛,痛得差點就要滿地打滾,以至於當時都沒膽量低頭去看那道傷口,揭開疤繭的時候就對自己說別練刀了,好在當時咬牙堅持了下來,那以後便總是忘不掉,哪怕這幾年來有很多次命懸一線,的確是死去活來的遭罪,反而仍是覺得不如那一刀子來得記憶深刻。”
  
  宋岩怔了怔,抬手提起酒罈子,歎氣一聲,說道:“下官從不怕官場上的陰謀詭計,不過想著誰要是把刀架在脖子上,真要眼睜睜看著自己出血,十有八九也就顧不得什麼文人風骨了。手無縛雞之力,說得就是宋岩這些讀書人。”
  
  徐鳳年打趣道:“是個男人就都不會手無縛雞之力,一些青樓女子,縛雞的本事,更是了得。”
  
  宋岩一口酒噴出來,低頭看了看褲襠,笑出眼淚,顧不得浪費了那最後一口劍南春燒。
  
  笑過之後,宋岩轉頭望著世子殿下,“人生不如意之事七八九,苦事。”
  
  徐鳳年望向湖水,淡然笑道:“終歸還能與人言一二三,幸事。”
  
  宋岩默然。
  
  徐鳳年說道:“宋岩,再去埋下三壇酒,七八年後,要是咱倆都活著,你就送我一壇。我還你一個不輸經略使的封疆大吏。”

xox 發表於 2014-1-11 02:56
賀新涼 第一百二十九章 怎麼殺一品高手

  
  才坐穩陵州將軍位置的世子殿下走了,滿城譁然。
  
  這讓那些品秩比起治中周建樹略低的州官們站在將軍官邸外頭面面相覷,懊惱得不行,這些官老爺可真是滿肚子提了豬頭找不到廟裡菩薩拜的苦水,好在將軍官邸裡還暫住著一位陵州刺史和別駕,可惜新任刺史徐北枳大白天擺足了架子,發話拒不見客,只有苦哈哈等到黃昏的零散幾位官員不肯死心,被府上大管事孫福祿告知可以入府一敘,讓這些人一個個打了雞血般興奮,都覺著古語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古人誠不欺我。不過手上賀禮只有一份,將軍官邸的正主一走,裡頭的刺史別駕雖說官階差了足足一品,可一條過江龍一尾地頭蛇,實在是都不敢怠慢,好在那年紀輕輕的刺史大人善解人意,跟別駕宋岩一起在大廳門外恭候諸位大人,給足了顏面,賀禮自然仍是送給已經離開州城的世子殿下,那位徐刺史也不愧是殿下的頭號心腹,笑言等他有了刺史府邸,屆時再跟眾位大人討要見面禮,絕不手軟。眾人見著氣態沉穩神意內斂的徐北枳,都有種吃了一大顆定心丸的感覺,此子只要別借著殿下的威勢在陵州大開殺戒,合著規矩做事做官,那麼一切好說,如今確是誰都不敢搗亂了,既然大夥兒皆是認命,對世子殿下服軟,那他們也就有了臺階下,不用擔心當那挨刀剮的出頭鳥,可以放心去幫著陵州新主人遞去柴禾,把火焰燒得高一些旺一些。他們看到徐刺史跟宋別駕不像是貌合神離,多次言語搭腔,顯得頗為默契,更讓在座幾位心生忌憚,雖說暫時仍不知經略使李功德是怎樣一個章程,可只要上頭這兩位聯手一段時日,哪怕是不長久的新婚燕爾,事後仍會不免勞燕雙飛,但李大人想要在這個關口興風作浪,將軍官邸這邊最不濟也有一戰之力,不至於毫無招架之力,以後陵州局勢如何那好歹是以後的事,他們這幫五六七品的官員無非是見招拆招。
  
  一起送走了這撥客人,宋岩抬頭看了眼天色,笑道:“刺史大人,看架勢,又要下雪了,喝個小酒,一塊兒等雪?”
  
  徐北枳搖頭微笑道:“才與隔壁那邊交割了陵州事務,一團亂麻,府上人手不夠,我是閒不住的性子,就不跟宋大人飲酒賞雪了。哪天真能閑下來,哪天一起補上,到時候宋大人就算想逃也逃不掉的。”
  
  宋岩笑著點頭,望著徐刺史的孤單背影,心想你徐北枳是要做離陽廟堂上趙右齡那樣“寵冠文武”的孤臣嗎?
  
  徐鳳年離開陵州州城,已經到達青蛇郡內,這趟出行沒有秘密行事,而是捎帶上了浩浩蕩蕩六百陵州精銳,陵州實權校尉屈指可數,例如越騎校尉董鴻丘是鐘洪武舊部心腹,調動起來並不順暢,但是偌大一座北涼糧倉,不可能真的讓鐘洪武之流隻手遮天,徐鳳年身邊的木訥男子,姓黃名小快,他爹死後,破例世襲了原本不像雜號將軍與尋常都尉那般可以父死子承的實權校尉,校尉名稱也罕見,珍珠校尉,源于春秋戰事中黃小快的爹在突襲破城之後,將數千顆頭顱用繩索串起,掛滿四方城牆,就如同四掛鮮血淋漓的珍珠簾子,以此迎接馳援之敵,示敵死戰之心,之後更是守城有功,被徐驍許諾不論將來官至幾品,只要是在徐家鐵騎麾下當官為將,後代都可世襲功蔭,黃小快果然在前年順利接過了珍珠校尉的軍職,只是在陵州始終被排擠孤立得厲害,在幾位手握權柄的校尉中最為勢弱。徐鳳年跟黃小快聊過幾句後,就知道他在陵州不吃香是有道理的,委實是太過一根筋,不識變通,便是見了他這位辭去陵州將軍仍是世子殿下的人物,依舊一板一眼,幾棍子打不出個屁,跟同為功勳之後的汪植相比,天壤之別,不過黃小快不知鑽營只懂治軍,反倒是讓徐鳳年對他心生幾分由衷的欣賞,在陵州見多了滑不溜湫的腹黑官員,見著他黃小快,就跟嘗過了一桌桌油膩山珍海味,突然端來一碗清爽的白粥,自然很對胃口。
  
  六百騎兵在驛道上向東馳騁,期間不斷有諜子和斥候回傳軍情訊息,任是黃小快這樣不諳官場攀附的死板校尉,也有些驚奇,原來不光是他手中六百騎兵趕往青蛇郡東風郡的交界處待命,還有幾支別郡兵馬也聞風而動,似乎是要撒網圍剿一對主僕,以數千兵馬針對兩人,殿下這是不是有些太過興師動眾了?不過黃小快不敢對此置喙,本以為殿下在陵州孤掌難鳴,不曾想一掌翻覆間,整座陵州官場就趴在地上大氣不敢喘一口,對混跡官場向來沒什麼天賦的黃小快越發佩服得五體投地。徐鳳年身後有光杆子的陵州副將韓嶗山,馬隊中有一輛馬車,呼延觀音已經被送往清涼山王府,只剩下一位仍是逛蕩沒過癮的裴南葦,她時不時掀起簾子,看到不遠處縱馬前行的那個人,裴南葦眼神晦暗,擱在三年前,北涼世子如此在陵州境內大動干戈,落在官場老狐狸眼中,那就是小孩子過家家,是一場徒惹笑話的幼稚行徑,可如今卻是沒幾個還敢持有這份倨傲態度了,大多私下覺著這位未來北涼王,即使仍是比不上那位以後恐怕要離開京師就藩西蜀的陳尚書,卻也懸殊得不算太離譜。
  
  徐鳳年在一處驛路南北交叉口停下馬,很快有一匹極為雄壯的青騅馬,這一騎分明是單槍匹馬而來,仍是給人馬蹄踩地如炸雷的錯覺,在黃小快的視野中,只見徐鳳年輕夾馬腹,緩緩前行。黃小快咋舌,那一手提槍的魁梧漢子,並無身披官服或是甲胄,可見著身份煊赫的世子殿下,也沒有下馬,那份說不清是武學宗師道不明是疆場大將的氣度,讓黃小快心折。徐鳳年平靜道:“徐叔叔辛苦了。”
  
  去幽州邊關外殺了一個來回的徐偃兵輕輕一笑,“北莽洪敬岩忍著沒有出手,否則還得多耽擱一些時日。”
  
  徐鳳年調轉馬頭,跟這位北涼繼老劍神李淳罡之後又一位足以奪魁江湖的大宗師,一起並肩策馬,忍不住好奇問道:“徐叔叔真要跟那天下前十的洪敬岩過招,勝算有幾分?”
  
  徐偃兵猶豫了一下,淡然道:“五年之內,他死我活,畢竟如今我還占著一層境界優勢,以後不好說,那人跟南朝董卓一同被譽為北莽的小拓拔,天賦異稟,等他接近陸地神仙境界,大抵就只能同歸於盡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董卓的小拓拔是指這死胖子的軍事才華,第五貉死後乘勢接管柔然鐵騎的洪敬岩,在天下第一大魔頭白衣洛陽離開北莽之後,已是當之無愧的北莽武道第二人,據說拓拔春隼進入一品境,目中無人,第一個挑釁的就是這位柔然之主,輸得很慘,不過愈挫愈勇,有了公之於眾的三年之約,揚言他拓拔春隼要三年破一境,每破一境就要跟洪敬岩打上一架,讓北莽朝野刮目相看。江湖就是這樣殘酷,誰都可能淪為下一個風流人物的墊腳石,除了可以跟五百年呂祖一較高下的老怪物王仙芝,哪有真的什麼舉世無敵。江湖的美妙恰恰就在於這種殘酷無情,只是想要一舉成名,練劍的相對苦悶一些,不說李淳罡鄧太阿太神仙人物杳無音信,可仍有許多劍道宗師俯瞰著天下劍林,練刀的略好,就只有顧劍棠這麼一道繞不過去的門檻,不打贏他們,很難自稱劍術刀法天下第一。
  
  風塵僕僕的徐偃兵融入騎隊,小聲問道:“殿下可曾查探清楚那對入涼主僕的底細跟腳?”
  
  徐鳳年搖頭笑道:“是橫空出世的角色,以前都不曾聽說過半點蛛絲馬跡,不光是咱們北涼諜報不知所措,興許離陽趙勾也得落個失察的罪名。其實這些年離陽江湖,本不該如此寂寞,只是很多有望登一品的小宗師都給韓貂寺暗中宰殺,一些個追求逍遙的散仙人物,即便入了一品,與世無爭,依舊沒有能夠逃過韓生宣的血腥貓爪,基本上人貓每次奉皇命秘密出京,都得帶回一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我實在想不通誰能逃過朝廷和趙勾的眼線,突然就以一品高手的身份浮出水面,不說那些風雨飄搖的二流江湖門派,便是龍虎山和吳家劍塚這幾家,也不是有人說一品就一品的,躋身二品小宗師就已經殊為不易,更別提鳳毛麟角的一品高手,太講規矩的,成為不了此列頂尖人物,不講規矩的,都成了韓貂寺的手下亡魂,天曉得那廝是何方神聖,也真是不惜命,才一出世,就吃了熊心豹子膽來找本世子的麻煩,看來是覺得我這世子是軟柿子好拿捏啊。”
  
  徐偃兵問道:“需要我會一會那人?”
  
  徐鳳年還是搖頭,“不急,如果陵州鐵騎都是不堪一擊的繡花枕頭,再讓徐叔叔收拾殘局。”
  
  徐偃兵皺眉道:“既然是一品高手,就算是最低的金剛境界,那麼哪怕做不出一口氣殺光七八百騎兵的壯舉,想逃出生天總是不難的。除非那人落在易於騎兵衝鋒的遼闊平原上,被多支戰陣厚實的騎軍圍住,而且還得是不讓其有片刻歇息的機會,否則很難掉。當年西蜀劍皇鎮守國門,那是心懷必死之心的無奈之舉,才被我北涼鐵騎碾壓致死。此人假使有指玄境界,輔以一兩種練氣士精通的天象感悟,無疑會更加難以捕獲。北涼軍當年馬踏江湖,對付江湖宗派,死得都是些不願捨棄根基去背井離鄉的江湖人,針對那些本事不弱的漏網之魚,也只能拿江湖出身的鷹犬去追捕圍殺,用大將軍的話說那就是以江湖殺江湖。殿下這般調兵遣將,是想在陵州練兵?”
  
  徐鳳年點頭道:“既然是一場貓抓老鼠的嬉戲,老鼠太肥貓太弱,也沒關係,反正被驅趕著出力的貓崽子多,在頭頂遊曳盯梢的鷹隼也多,那只老鼠總有打盹懈怠的時候,本世子就是要關起門來慢慢耗死他,先是層層阻截,先讓他無法快速遊蕩推進,如果他想痛下殺手,一次次殺光殆盡再撤,那就得有陷入大規模甲士圍殺境地的覺悟。陵州出動軍伍裡的大量斥候,配合老遊隼和新鷹士,無非就是攔一攔這只一品身手的老鼠,如果連這都做不好,死了也就死了。他們身後站著的都尉校尉,還要被本世子遷怒斥責。這次練兵,不管那對主僕是否殺人如麻,肯定都要死人。陵州官場沒殺人,本世子也憋了口怨氣,省得幽涼兩州的將士誤以為本世子只會動嘴皮子不動刀。”
  
  徐偃兵笑道:“殿下,我身上這個陵州副將,還是早些拿走,光是聽到殿下這般九曲十八彎的官場門道,徐偃兵就頭疼。”
  
  徐鳳年一笑置之,笑問道:“徐叔叔,給講一講一品四境?”
  
  徐偃兵笑了笑,“光講沒用,殿下要是吃得住打才行。”
  
  徐鳳年眼睛一亮,“那就不騎馬,跟徐叔叔跑著去青蛇郡東風郡接壤處了?”
  
  徐偃兵不置可否,手中普通長槍一掃而過,倉促應對的徐鳳年雙手在槍身上一拍,結果被當場砸落下馬,身形飄落在十幾丈外,徐偃兵高高躍起,同時抬臂一槍,一槍丟擲而出,氣焰雄渾,好似割裂天地。
  
  但這名武夫身形竟是比那一槍更快到達狼狽的殿下身前,一腳踏在殿下格擋左臂上,殿下再度倒滑出去,恰好被那根劃出一道弧線的長槍槍尖所指,腰間那柄北涼刀鏗鏘出鞘,堪堪擋下這一槍之威,就被握住槍柄的徐偃兵一個抖腕,槍花綻放,徐鳳年淒慘得只能一退再退,可謂險象環生。
  
  黃小快被這一幕驚嚇得臉色蒼白,以為這廝是刺客,正要調動兵馬解救世子殿下,坐在馬背上穩如泰山的韓嶗山平靜道:“無妨,下令繼續前行。”
xox 發表於 2014-1-11 02:56
賀新涼第 一百三十章 扛刀入北涼

  
  六百騎都穿過了大半個青蛇郡,珍珠校尉黃小快仍是沒有見著世子殿下的身影,有點沉不住氣,若是殿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一個小小陵州校尉,提頭去見大將軍也賠不起這大罪啊。不過有陵州副將韓嶗山好言安慰,黃小快只能壓下滿腔煩悶,畢竟韓將軍還有個大將軍十幾年貼身扈從的殊榮身份,對清涼山王府大小事務知根知底,這才讓黃小快寬心幾分。北涼不缺董越騎這樣坐享榮華富貴多年而迷失本性的將領武夫,但像黃小快如此感恩戴德恪守本分的老實人,也一樣不少。春秋戰事落幕不過一代人的光景,北涼這棟大宅子,有北邊的北莽蠻子院牆外虎視眈眈,勉強還算是戶樞不蠹,許多人還記得住自己或者是父輩身上那股子戰火硝煙的血腥氣味。
  
  一攤酒肆,外邊風雪如訴,鵝毛大雪簌簌落,年紀差了一輩的兩名男子相對而坐,要了兩壺極難入口卻很能暖胃的燒刀子烈酒,各自慢飲,酒肆內酒客寥寥,桌上擱了一杆無纓長槍,讓酒肆掌櫃漫天要價的心思也淺了幾分,能在北涼道上堂而皇之攜帶兵器的江湖好漢,都不簡單。掌櫃捂著手,不禁多看了幾眼那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公子哥,看著不像是窮苦人家,怎的在酷寒時分這般寒磣裝束出門,就不怕凍死街頭嗎?這直娘賊的撒潑老天爺,那可是每年冬春交際都有熬不過去的可憐人。
  
  這一路被拾掇得淒慘無比的徐鳳年喝了口烈酒,通體舒泰。對面徐偃兵緩緩說道:“百川入海,萬流歸宗。練劍練刀練槍,到頭來也就是鍛鑄那一股形神意氣,不過這類措辭說好聽點那叫提綱挈領,說難聽也都是些空洞的大道理,可是不說又不行。徐偃兵當年離開師門闖蕩江湖,正值師兄王繡與春秋劍甲的李淳罡在江湖上高峰對峙,聽了許多讚譽,其中有一句是獨佔春秋三甲的黃龍山所說,‘可笑世人見識短,不知其中劍氣長’,是講述那李淳罡劍意充沛舉世無匹,一劍出鞘就是氣沖鬥牛的恢弘氣象。起先聽著只當是有些文采的溢美之詞,後來真當自己由金剛步入指玄,才知曉此言並非無的放矢,招數不論是繁瑣至極還是返樸歸真,都要在神意二字前退避三舍才行,而天下神意種類細分下來,不計其數,如你我腳下的驛路,有許多條,其中又以劍意一路最為引人注目,因為走在這條路上的劍士,實在太多,成就了群峰迭起的景象,猶如一條綿延不絕的龍脈。武人養意一事,就像官場上的養氣功夫,實則如出一轍,先前徐偃兵跟殿下提及劍意二字,並非要簡簡單單讓殿下棄刀練劍,而是有老劍神兩袖青蛇和劍塚養育飛劍的雄厚底子在,境界跌了,跌得不過是那內力,不妨礙意氣高樓平地起,尤其是殿下在桃腮樓斫琴有悟,人貓韓生宣能夠以指玄殺天象,便是他的指玄感悟,數遍天下高手,僅次於鄧太阿一人而已,這才讓他號稱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我輩武夫生死之戰,不是名士清談爭辯,咱們只會怎麼不擇手段怎麼來。為殿下所殺的西蜀草堂主人,就是例子,紙上談兵起來,恐怕能算陸地神仙了,可在真正血水裡錘煉過的拔尖武夫面前,不值一提,紙糊的老虎,一捅就稀爛。都說寒門不出貴子,溫柔鄉也出不了一流高手,這些人行走江湖,哪怕起點很高,花哨得很,不懂也不屑那些不合章法的野路子,對上同境高手,只有被羞辱的命。若非如此,生下來就有名師和秘笈的他們得天獨厚,怎就走不到江湖鼇頭?殿下讓徐偃兵倍感欣慰,就在於那趟北莽之行,把自己放在必死之地上,慢慢打熬境界,走得跌跌撞撞,可一旦到手,那都是實打實的東西,不像許多江湖世家名聲鵲起的晚輩後生,手裡秘笈無數,可曾有一本半本是他們自己撰寫出來的心血?一輩子亦步亦趨,步人後塵,如何成才?我徐偃兵當初離開師門,一來是外姓子弟,不願跟師兄王繡爭什麼,二則也是不願自己坐井觀天,想親眼見一見外邊江湖的風土人情,親眼見一見出世入世的各路神仙,這些年跟師兄韓嶗山喝酒聊天,他也說入江湖晚了,才會滯留指玄境界多年,興許這輩子都無法躋身天象,當年師父四名嫡傳弟子,天資最高的不是我,也不是王繡,而是一個從未在江湖上出現過的吳金陵,他九歲入品,十二歲就已入二品,十七歲入金剛,天縱奇材,幾乎比肩當時破境之快堪稱天下第一的李淳罡,可至此之後,跟王繡爭奪師門掌門,經歷了一場生死戰,慘敗告終,就失去了滿身意氣,跌境不止,終日酗酒,就在這個天氣裡,醉死在街上。”
  
  徐鳳年笑道:“挺可惜的,否則咱們北涼就多出一位登頂巔峰的大宗師了。”
  
  很少多愁善感的徐偃兵感歎道:“江湖江湖,每次石子投下,起了湖水漣漪也好,激起江水巨浪也罷,肯定都會有人淹死在裡頭,指不定哪天就輪到自己。吳金陵若是像那龍虎山天師府的趙凝神,如今比我徐偃兵的境界只高不低。”
  
  徐鳳年搖頭道:“有些人旁觀江湖還好,可是天生不適合在江湖上混,這就如同朝堂上的那些狀元郎,其實沒幾個能混到二品大員,沒幾年就被風流打散,遠不如那些普通的進士及第。”
  
  徐偃兵點頭道:“不信命不行,尤其是僥倖入了天象境界後,才知道虛無縹緲的氣數之說,絕非先輩用作唬人的荒誕言辭。”
  
  徐鳳年一口飲盡碗中燒酒,放低聲音說道:“先前斫琴有悟,思來想去,也就是是悟了來去兩字。”
  
  徐偃兵興致濃郁,放下酒碗笑問道:“殿下此話怎講?”
  
  徐鳳年雙手插袖,望向窗外風雪淩厲,眼神飄忽,悠悠然說道:“我曾偶然與王仙芝一戰,談不上如何酣暢淋漓,王老怪到最後關頭撐死也就是七八分氣力,這之後我獨處荒野,也不知是出竅神遊還是走火入魔,反正先是陸續在腦海中退散了山川河嶽諸多天下事物,那種感覺,妙不可言,好似天下盡握手中,卻能夠隨意棄如敝履,比起人間帝王還要來得指點江山。然後身無一件外物,百無聊賴,又將那些退散之物一件一件取回,只是這一散一取之間,對我而言,一開始就只是個看客,並無抓住什麼。直到桃腮樓幫人斫琴,記起斫琴所求的不平而鳴,加上當時所見宋念卿第十四劍,隱約感知到這地仙一劍歸根結底,是在為誰鳴不平,而我當年做了許多一擲千金敗家底的荒唐事,如今也不過是一件一件撿取回來,但我要鳴不平事,卻不是為此,而是當時神遊萬里多地,收斂思緒前的最後一處,是置身九天雲霄之上,恍惚之間,像是看到蛟龍翻騰,行雲布雨,更有許多位仙人正襟危坐,位列仙班各處,不論雲卷雲舒,他們始終手持魚竿,無線無鉤,卻高高坐于眾生頭頂,一次次甩起魚竿,釣起了天下絲絲縷縷的氣運,尤其是北涼之上,提竿次數尤為頻繁,而那引吭高歌的仙人背影,我分明熟悉,卻偏偏記不起是誰。我有不平不得鳴,如何是好?所以我很想知道,若咱們頭上,真有人上人,有沒有法子去試一試斬龍殺仙人,才算解氣!”
  
  哪怕是境界修為深不可測的徐偃兵,聽到這種口氣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瘋癲言語”,也有些瞠目結舌。
  
  徐鳳年猛然起身,望向東方,“懸停在東海武帝城外的春秋一劍,終於動了。”
  
  ————
  
  東風郡以東是折桂郡,一位風度翩翩的黑裘公子哥騎馬緩行,一柄白鞘長刀橫在肩上,雙手懶洋洋搭在劍身上,隨著馬背起伏不定,腰間玉帶插了一把摺扇,意態閒適。身邊有一名扈從沒有騎馬,身形矯健,跟在一人一馬後頭撒腳狂奔。
  
  俊逸公子哥驟然停馬,回首望向遙遠東方,那健壯扈從小心翼翼詢問道:“公子,那北涼世子終於按捺不住了?”
  
  公子哥如女子纖細白皙的十指輕輕敲打刀鞘,好似溫柔安撫鞘中名刀,笑容迷人,嘖嘖道:“還沒呢,不過隋斜穀那人那劍可算都吃飽了,準備跟王仙芝一劍決勝負。”
  
  扈從咧嘴笑道:“公子,若那世子殿下果真宰了提兵山山主第五貉,可就不是善茬了,公子得小心些。”
  
  公子哥白眼竟似女子媚眼流轉,“掌嘴!”
  
  好心提醒的扈從立馬噤若寒蟬,一耳光狠狠拍在臉頰上,當場就把嘴角拍出猩紅血跡來。
  
  這才心滿意足的公子哥繼續策馬前行,自言自語道:“世人都說武當上任掌教洪洗像是斬魔台齊玄幀的轉世,我呢,跟那些被齊大真人所斬的叔叔伯伯姨嬸們,勉強都算是親戚,即便他們輩分跟我相當,可年紀擺在那裡。洪洗象不知為何自行兵解,既然那姓徐的跟武當山有一份大淵源,我不找他的麻煩找誰的麻煩,等本公子收拾了徐鳳年,在北涼呆上一兩年,差不多就可以遙領執掌逐鹿山了。讓一個來歷不明的娘們騎在頭上,這滋味不好受。本公子從沒有女上男下的癖好,先讓她跟徽山軒轅青鋒鬥出個結果再說,實在不行,我親自去一趟逐鹿山清理門戶也未嘗不可,雖說單對單,仍然不是那婆娘的對手,可帶上數千鐵騎,捎帶百位大內高手,便是那王仙芝,也能尋一尋他的晦氣了。這魔教啊,遲早是本公子名正言順的囊中物。”
  
  扈從嘿嘿笑道:“公子便是坐龍椅也能坐得穩當!”
  
  公子哥雙手松開刀鞘,刀鞘旋出一個大圓,以他這一人一騎為圓心,十丈之內雪花都給碾碎得稀稀拉拉。
  
  扈從耳中清晰聽到馬上公子哥譏笑一句,“樂章,你好歹也是位金剛境的高手,還從人貓手底下逃過一劫,有點風骨好不好。帶你這樣的蹩腳貨色出門,很丟人的。”
  
  那扈從滿臉讒媚笑道:“在公子身邊,跑腿打雜就是天大的榮幸了。”
  
  公子哥撇嘴一笑,“看來我從顧劍棠那兒學來八成熟的方寸雷,就把你的脊樑骨都打折了。”
  
  扈從使勁點頭稱是。
  
  公子哥仰頭望著漫天風雪,一臉無奈,“江湖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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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涼第一百三十一章上乘劍術

  
  黃小快的六百騎都要進入東風郡,仍是沒能見著世子殿下的身影,哪怕陵州副將韓嶗山仍是老神在在的鎮定模樣,這位珍珠校尉也在馬隊停歇洗刷馬鼻的空隙,偷偷讓一名心腹斥候返回陵州州城稟報軍情,黃小快不知董越騎在內其他幾名校尉是否如此,反正他在城內有一隻老甲魚與他常年保持秘密聯繫,每年都能“巧遇”撞上幾面。在暗處遠望的韓嶗山收回視線,瞧見那精銳斥候突騎遠去,心中對黃小快多了幾分欣賞。

韓嶗山的武道修為遠遜名聲不顯的同門師弟徐偃兵,不過韓嶗山自認無望登頂江湖,就將更多志向放在了邊疆沙場上,這些年在大將軍身邊耳濡目染,對北涼格局也有了幾分獨到見解,天時地利人和,北涼地利一項,一直廣受詬病,但是在韓嶗山看來,北涼地狹貧瘠,民生不振,但這種弊端,未嘗不是一種幸事,市井鄉野有個“窮出力氣”的說法,北涼四面樹敵,無形中也造就了北涼百姓的勇烈民風,相對富饒江南,生長在窮山惡水的北涼人,真可謂人人彪悍不畏死,若非如此,北涼邊境上哪來的豐富兵源?再驍勇善戰的士卒,丟到了衣食無憂不見硝煙的安穩地方,消磨意氣軍心十幾二十年,也就稱不上什麼悍卒了,這也是廣陵王趙毅不如燕敕王趙炳的重要原因,廣陵道位於朝廷版圖的腋下之地,燕敕道卻是如同那朝廷的右足,得天天行走,跟南疆蠻夷打交道,一個人的腳底板自然要比腋下肌膚要來得皮糙肉厚。韓嶗山知曉自己只需等到殿下離開陵州,就要上位成為北涼道幽涼陵三州之一的實權將軍,離陽王朝正三品的品秩,與刺史徐北枳分掌軍政大權,況且他這個將軍暫時只像是打理北涼後院的人物,可等到那個欺師滅祖的師侄陳芝豹離京就藩西蜀道,就是一場不亞於邊境血腥殺伐的同室操戈,對於叛出師門的陳芝豹,身為師叔的韓嶗山談不上如何記恨,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師兄王繡死得也不是像外界設想那般憋屈冤枉,韓嶗山想到這裡,啞然失笑,若是加上當年那個不幸夭折在金剛境的小師弟吳金陵,他們這一門,接連出了槍仙王繡、相較大師兄猶有過之的徐偃兵、他韓嶗山指玄境、吳金陵和新儒聖陳芝豹,以後說不定還有個接過手刹那槍的青鳥也要躋身一品,短短兩代人兩個輩分,就湧出了六名一品高手,這可比什麼父子兩狀元一家三榜眼什麼的陣仗,還來得聲勢浩大了,離陽加上北莽,也就吳家劍塚與棋劍樂府能夠並肩屹立江湖。韓嶗山想著是不是去請殿下拉出王家這杆武術大旗,指不定能吸引許多江湖高手進入北涼投身王家,以後北涼軍旅未嘗不能出現一個校尉都尉滿地走的王家槍“王黨”。
  
  六百騎在東風郡略作停腳,兵馬不入城,原地駐紮休憩整頓,黃小快僅是讓十幾精騎護駕那輛馬車,找了家上等酒樓以便讓那位女子更加舒心些,黃小快不在官場上蠅營狗苟,不是不懂,只是不屑與那些對不起身上北涼甲胄的同僚為伍而已,既然這名女子跟殿下關係深厚,而他們又不急於趕路,樂得順水推舟。只是好事多磨,當黃小快在風雪彌漫的城門口見到馬車身影,後頭除了他麾下身著便裝的珍珠騎兵,不知怎麼勾搭來了一大群當地騎士,逃不過鮮衣怒馬紈絝公子見色起意的庸俗路數,還有一大幫江湖門派子弟蜂擁而至,黃小快在馬背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這幫兔崽子竟敢劫胡劫到殿下頭上了?那幾名熬鷹鬥犬的膏粱子弟也有眼力勁兒,猛然見到這輛馬車駛向佩刀披甲的黃小快這邊,立即勒馬,趕忙吩咐身邊幫兇不要胡亂造次,只是有幾騎縱馬狂奔,忙著給城裡那幾位公子搶娘子找樂子,一時間來不及停下馬蹄,等到那駕裝飾簡樸的馬車跟黃小快等將卒相距不過二十步路程,才察覺到情況不妙,正要調轉馬頭,高坐馬背上的黃小快眼神陰戾,擺了擺腦袋,身邊一名膂力在珍珠騎軍中出類拔萃的弓箭手面無表情,從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挽弓激射,砰一聲,羽箭破空而去,透顱而出,釘入雪地,驛路旁一堆慘白積雪,瞬間被這股鮮血潑出一堆鮮紅。其餘兩騎江湖子弟恨不得坐騎沒能多出一雙馬蹄,仍是被一一射死,無一例外都是給一箭穿透頭顱,當場死絕。
  
  在北涼轄境,誰敢跟實打實軍功傍身的將種比試豪橫跋扈?
  
  黃小快面無表情夾了夾馬腹,胯下那匹棗紅駿馬小踏前行,摘下腰間北涼刀,用刀鞘指了指為首一名披裘的公子哥,那廝臉色陰晴不定,終於鼓起勇氣緩緩策馬出列,正要自報家門,把他爹的雜號將軍說出來,以免被這名身披校尉甲胄的外地武將給大水沖倒龍王廟。
  
  黃小快已經不冷不熱說道:“陵州將軍已經傳令陵州六郡上下,不許五騎以上結伴當街快馬,違者,初犯押入刑房鞭笞五十,再犯不論家世,父輩連坐,三犯就地處決!”
  
  那公子哥心中不以為然,不過眼下三人命喪當場,又看到這名校尉身後兵強馬壯,陸續有騎兵,不像是一般行伍,只能乖乖嘴上賠笑道:“這位將軍,小子顧潤德今兒是初犯,這就主動去衙門投案自首,還望將軍息怒。”
  
  黃小快停頓了一下,問道:“你叫顧潤德?東風郡洗武將軍顧雲石是你何人?”
  
  公子哥心中一喜,忙不迭說道:“正是小子家父,不知將軍是?”
  
  黃小快陰森森笑了笑,收起北涼刀放回腰間懸掛妥當,抬起手臂揮了揮。公子哥愕然之間,就又有一箭於風雪中激蕩掠至,正當他自以為無緣無故橫死在家門口時,眼前一花,渾身顫抖,艱難咽了咽口水,瞧見那心狠手辣的外鄉校尉身邊站著一個陌生年輕人,手裡握著那根原本應該索命的羽箭。珍珠校尉黃小快迅速下馬,不光是他,所有珍珠騎兵都同一時間下馬站立,站姿如一杆杆插於雪地的標槍,畢恭畢敬,眼神熾熱。黃小快沒有喊出身邊世子殿下的身份,只是見到那只呆頭鵝竟然膽肥到坐在馬上沒動靜,就要怒而拔刀親自殺人,破敗衣衫遠院不如顧潤德華美昂貴的年輕公子搖搖頭,把羽箭往後高高一拋,恰好丟給那名神箭手,對終於回過神滾落下馬跪拜在地的顧家大公子溫言笑道:“聽說過你顧潤德,以前跟一群雁州來的外地紈絝起過爭執,把他們收拾得挺慘,事後放話說不管是誰,敢到咱們北涼撒野,你見一個就往死裡教訓一個。可憐你爹為此跟一位雁州將軍私下賠了好些銀子,顧大公子,不知你這兩年還有沒有這份骨氣了?”
  
  顧潤德抬起頭,腦子急轉,一邊在肚子裡猜測這人身份,一邊給自己打圓場找臺階說道:“有的有的,這都是跟咱們世子殿下有樣學樣,殿下說過同樣是當紈絝子弟,敢把矛頭對向外地的爺們,才能說是在紈絝這個競爭激烈的行當,當出了宗師境界。這回是顧潤德莽撞,打腫臉充胖子,想著給那位雍容夫人護駕一程,萬萬不是想做那搶人的惡劣勾當,只求著能讓馬車裡的夫人安然離開。”
  
  顧潤德一直在察言觀色,當他看到那人笑著點頭,心中懸著的巨石終於放下,聽到那同齡人嗓音醇厚微笑道:“今天就算了,回城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吱一聲,城中策馬,只准等同于常人奔跑,五騎以上當街擾亂百姓,不說什麼撞人,只要一經發現,就按照新頒下的規矩懲治,若有衙門膽敢包庇,一律剝掉官身,流放邊境衛所,以前可以銀子通神,以後不管用了。對了,顧潤德,記得跟你爹顧雲石說一聲,我以前小時候經常偷他的酒囊,這位洗武將軍若是還記仇,去涼州跟我討要便是。至於你顧潤德,如果有心不當禍害鄉里的小紈絝,就投軍好了,我給你跟身邊這位珍珠校尉求個情,算是幫你開個後門。”
  
  顧公子啪一聲,重重磕頭在驛路地面上,“參見世子殿下!顧潤德謝殿下洪恩!”
  
  顧潤德可是知道他這個爹,這輩子最大的榮光,那就是給北涼王當近侍都尉那會兒,跟年幼的世子殿下有過這段香火情,這些年東風郡誰不知道洗武將軍成天把這樁小事掛嘴上,有意無意把這個當一面天大免死金牌?否則以顧雲石因傷早早退出北涼軍的淺薄底蘊,哪裡能讓郡守大人刮目相看,次次私人酒宴不但一次不落下主動遞貼邀請,還樂意把他老爹一個早已過氣的雜號將軍奉為座上賓?顧潤德始終跪地不起,直到那位不像什麼陵州將軍更不像世子殿下的年輕人騎上一匹馬,率領那支騎軍快速消失在視野,這才滿懷後怕地緩緩起身,顧潤德擦了擦額頭冷汗,因禍得福了,猶豫了一下,跟城內頭等幫派的哥們說了要拿出八百兩銀子厚葬三人,那傢伙其實早就嚇得魂飛魄散,惹上了那個漸漸在北涼道上立起滔天威勢的世子殿下,別說什麼撫恤銀子,不被滿門抄斬就萬幸,這會兒哪裡還敢伸手要那狗屁銀子,八百兩是一筆巨額錢財不假,可那也得有命花不是?一向吝嗇的顧潤德越是堅持要給銀子,這位混江湖的兄弟就越是膽戰心驚,誤以為顧公子這是要耍棄卒保車的官場手腕,顧潤德難得大方一次,見那哥們一副死了爹娘的晦氣表情,也就作罷,拍了拍肩膀,皮笑肉不笑道:“劉哥,兄弟我這回得了殿下的青眼,以後就是披甲佩刀的北涼武人了,雖說多半不在東風郡廝混,不過你們黑水幫那些來錢的髒活,兄弟總不能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別誤了我的前程啊。”
  
  劉庭欣腹誹這將種子弟的翻臉無情,乾笑著說道:“兄弟知曉輕重,哪能耽擱顧老弟的錦繡前程,這就去跟幫主說清楚,別的不說,先將販賣人口的活計停了。”
  
  顧潤德湊近了笑道:“從北涼外倒賣人口回來咱們陵州,還是大有可為的嘛,以後若是有機會,老弟我還會幫你們黑水幫在殿下那邊美言幾句。以往我爹頂多不管不問,心底是厭惡你們這幫江湖人的,以後嘛,肯定能照應你們黑水幫一二,你也曉得,我爹在郡守大人那邊也是能說上話的。”
  
  劉庭欣馬上開竅,欣喜若狂,抱拳沉聲道:“這條財路,老哥拼死也要跟幫主求來一份四六開!”
  
  顧潤德眯起眼,低聲笑問道:“誰四誰六?”
  
  劉庭欣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一個大嘴巴,惱恨自己沒有說是五五開,竭力掩飾自己的肉疼表情,低頭哈腰笑道:“自然是顧老弟六,黑水幫四。”
  
  顧潤德哈哈大笑,返身騎上馬,望向還要收拾殘局的劉庭欣,指了指自己,然後伸出四根手指頭,手勢示意自己只要四六的那個四。然後掉轉馬頭,再不敢快馬揚鞭,只是緩緩回城。
  
  松了口氣的劉庭欣悄悄罵了句娘,感慨道:“咋這當官的,一個比一個會做買賣?躺著占了便宜還能讓人念他們的好,都是打在娘胎起就開始琢磨這生意經了不成?”
  
  劉庭欣最後望向驛路盡頭,心想咱們的世子殿下的確是好身手啊,莫不是當真宰掉了北莽提兵山的第五貉?嘿,可得回去跟幫派兄弟們說道說道,老子也是近距離親眼見過世子殿下容貌風采的,嗯,就跟他們說自己當時離了殿下不過十步,不,五步!

  徐鳳年跟徐偃兵韓嶗山黃小快三人一起在驛路上縱馬,他當然不會費心思量顧潤德跟劉庭欣各自的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師父李義山早就說過一個人位居高位,所作所為不過是聚勢二字,規矩正統民心這些東西都涵蓋其中,千百溪流彙聚才能成就一條勢不可擋的大江,那些個根深蒂固的派系勢力,原先鐵桶一隻的陵州官場也好,鐘洪武一脈也好,還有邊境上的燕文鸞也罷,就像是一座座離這條江水甚遠的大小湖泊,徐鳳年要做的就是在儘量不讓北涼元氣大傷的前提下,開鑿出一條河道,盡數引入大江,擰成一股繩,至於這條江河能否勢如破竹,一鼓作氣沖瀉到海,蕩滌天下,終歸是事在人為。北涼地勢居高臨下,若非有北莽牽制,本就是獅子搏兔坐北望南的絕佳攻勢。
  
  有折桂郡諜子傳遞來一封密報,那摺扇公子大搖大擺到了郡內,一點都不怕被官府圍剿的架勢,先前因為生怕打草驚蛇,沒有如何阻攔那對主僕,幾支到達既定位置的騎軍,以及躍躍欲試的官衙兵丁,都已就位,只等世子殿下一聲令下,就可以收網。
  
  徐鳳年坐回車廂,在猜測這名江湖後起之秀除了一身武功,到底還有什麼憑仗,可以跟整個北涼道叫板。
  
  百無聊賴的裴南葦掀起簾子,任由風雪拂面,懶洋洋說道:“我要是那人,身上肯定兜著離陽朝廷的一層外皮,你們北涼跟朝廷雖說已經把臉面上的和氣撕去得十之八九,但別忘了金縷織造局的主官,終歸還是離陽如今仍然可以直接派遣的官員,到時候你就算興師動眾調兵遣將,圍住了那人,他到頭來一拿出這身份,你殺還是不殺?殺?北涼等同造反,難不成打算跟西楚複國遙相呼應?不殺,你這位世子殿下的顏面,就算徹底沒了。怎麼看,你徐鳳年都是輸的。”
  
  徐鳳年眉頭緊皺,然後舒展,轉頭瞥了眼雲淡風輕的胭脂評上絕美女子,點頭說道:“還真有可能是這麼一回事。這趟總算沒白白帶你出來散心。”
  
  裴南葦放下簾子,跟他對視,語氣冷漠道:“你敢跟他打上一場?”
  
  悉悉索索換上一身潔淨衣衫的徐鳳年笑道:“別激將法,我死了,對你沒好處。”
  
  裴南葦冷笑著反問道:“你確定?”
  
  徐鳳年換好衣衫後,摘出盤發的一根烏木簪子,伸出手指隨意梳理了一通,正要重新系發,裴南葦竟然挪坐在他身邊,一手托發,一手握髮。
  
  徐鳳年愣了一下,打趣道:“難得,你還會伺候人。”
  
  裴南葦平靜道:“真像入秋的蘆葦,灰白灰白的。”
  
  徐鳳年在她細細挽起頭髮時,肩頭被一團豐腴壓著,說道:“真像入秋的柿子,沉甸甸的。”
  
  裴南葦停下手上動作,見他除了嘴上不太老實,但從頭到尾正襟危坐,比正人君子還來得道貌岸然,她便只是不動聲色往後縮了縮身軀,繼續幫他伺弄頭髮。
  
  徐鳳年閉著眼睛說道:“遲早有一天你會心甘情願爬上我的床榻。”
  
  她嗯了一聲,“等我哪天人老珠黃了,說不定就會這麼噁心你。”
  
  徐鳳年一笑置之。
  
  等她系好頭髮別好烏木簪子,在她沒醒悟之前就躺下,枕在她盤膝而坐的交錯雙腿上,微酣睡去。
  
  這一路給徐偃兵拾掇得慘絕人寰,實在是疲乏得厲害。
  
  裴南葦低頭凝視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龐,大概是在猶豫吐他一臉口水是打下一耳光,神情複雜。
  
  徐鳳年是真的熟睡過去,側了側身,面朝向她。
  
  裴南葦伸出手,悄悄撫在他鬢角,莫名其妙,有些不由自主的顫慄。
  
  這個男人,好像是以後北涼三十萬鐵騎的共主啊。
  
  仿佛就這樣在她手心了。
  
  裴南葦沉醉於這樣的異樣感覺。
  
  她悄悄伸出手指,輕柔抹過他的眉心。
  
  徐鳳年猛然睜開眼睛,見她垂首,眼神並不躲閃,徐鳳年又緩緩閉上眼睛。
  
  裴南葦彎下身,一手攔住她那對鼓脹熟透的“柿子”,不去觸及他的臉頰,一邊如同情人之間的耳鬢廝磨,在他耳邊說道:“你真能忍得住?”
  
  徐鳳年默不作聲。
  
  惱羞成怒的女子一把推開這有賊心有賊膽卻偏偏假裝清高的登徒子。
  
  徐鳳年沒了舒服枕頭,隨遇而安地重新躺好。
  
  裴南葦突然像是發現了天大秘密,愉悅笑道:“你那兒是不是廢了?”
  
  徐鳳年沒好氣瞪了她一眼,見她越發幸災樂禍,一把將她拉在身上。
  
  然後這位靖安王王妃很快就知道自己大失所望了,滿臉漲紅,掙扎著“翻身下馬”,縮在車廂角落,躲得遠遠的。
  
  徐鳳年嘴角翹起,洋洋得意說道:“我這門劍術十分了得吧?這就叫做下流劍術很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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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涼第一百三十二章過河
  

  
  一男一女大體上相安無事,穿過東風郡,臨近折桂郡,徐鳳年跟裴南葦兩騎並行于一條幽深棧道,再往東行百里路程,就是被譽為束禁東西的天險潼門關,有潼門關固則北涼固的說法,是折桂郡境內當之無愧的首要關隘,有重兵把守,手握精兵六千的潼門校尉辛飲馬,無疑是北涼王極為看重的心腹將領,這次徐鳳年調動陵州各地兵馬離開駐地,潼門關則是一兵一卒都沒有去動,足以顯示潼門關在陵州的超然地位。徐鳳年沒有讓黃小快的六百騎跟隨,而是先行繞道前往潼門關休整,只帶著裴南葦跟徐偃兵馳騁在這條只准軍馬踩踏的秘密棧道上,以往還有些官府衙內和將種子弟來這裡比拼良駒的馬力,如今一紙令下,都不想在陵州將軍離開之前撞到矛尖上去自尋晦氣,裴南葦之所以要走下馬車透口氣,緣於她出身書香門第,聽說過前朝那位詩家天子憑藉一首潼門吊古,在歷朝歷代邊塞詩中一舉奪魁,這才有了折桂郡的由來,前方山壁上據說還留有劍俠崖刻,她就有些心神嚮往。
  
  徐鳳年雙手不扯韁繩,閉目凝神,任由戰馬撒腿前奔,裴南葦馬術平平,不過勝在不怕墜馬受傷,摘了帷帽,披了件紫貂大裘,騎乘一匹神俊黑馬,她這一幕在白雪皚皚中,不知該說是像只輕靈蝴蝶,還是像一朵隨風雪飄搖的牡丹。等裴南葦停馬仰頭見過了石崖上的模糊石刻,似乎也就那麼一回事,有些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索然無味,尤其是當徐鳳年跟她提及這條棧道,光是前朝兩百多年國祚裡,就在這兒附近前前後後交待了兩萬多具屍體,這讓裴南葦毛骨悚然,再無半點閒情雅致。
  
  天色近黃昏,頭頂便是不願停歇的鵝毛大雪,棧道死寂陰深,她顯然有些懼怕,只得沒話找話,放緩馬速,跟身邊男子問起了北涼諜子手眼通天,卻為何探究不出那對主僕的底細。徐鳳年伸出手,積攢下滿滿一手掌的雪花,握出一顆小巧的滾圓雪球,漫不經心說道:“好的諜子,比那些驍勇善戰的校尉都尉還要稀罕值錢,既要保證能熬住年復一年的寂寞,扛過一次次陰謀詭計,關鍵是需要始終忠心耿耿,還要能夠獨當一面,篩選出各種消息,最後再拿性命去傳遞回來,所以沒有五六年時間打磨,出不來一個可以放心任用的合格諜子,一些個老諜子,要麼說消失就消失,要麼直接背叛了敵方陣營,諜報難就難在諜子做事已經不易,更要考究一個人的韌性,不是誰都樂意幹這行的。以前在褚祿山手上,在北涼以外的諜子死士,離陽三十幾個州,整整二十多年,也不過培植出四百餘人,何況其中一半都需要放長線釣大魚,分攤到三十餘州兩百多個郡,每個郡能有幾個?而且去年為了那些士子順利赴涼,又損失了許多潛藏多年的珍貴諜子。再說了,咱們北涼費盡心思剷除離陽北莽雙方的諜子,趙勾和蛛網也沒一日歇著,敵我三方,每年都要死很多人的,也虧得是褚祿山執掌諜報,換成任何一個人,北涼早就成了睜眼瞎。光有那說出去很嚇人的三十萬鐵騎,打不贏大仗的,那場南朝戰事,北涼鐵騎一路突進,很大一部分軍功,都得記在北涼諜子頭上。我上次去黃楠郡只顧著殺人洩恨,宰了幾個雙面諜子,事後我姐罵我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的敗家子,確實不冤枉。”
  
  徐鳳年輕輕向遠方丟出那顆雪球,輕聲說道:“這個天下,實在太大了,要找出一個人,不容易。”
  
  裴南葦瞥了一眼他,看不清世子殿下的表情,只覺得依稀有些不常見的落寞。
  
  風雪呼嘯,離那潼門關還有幾十裡路程,擱在平時不顯路長,這會兒棧道積雪厚實,馬蹄深陷,裴南葦即便披有溫暖貂裘,也開始覺得遭罪不輕,而且她的馬術在行家看來實在蹩腳,徐鳳年看了眼天色,有越下越大的跡象,三騎又是逆風而行,可裴南葦執意要獨力風雪夜行,徐鳳年冷眼旁觀,當她的坐騎冷不丁一個馬蹄打滑,雙手已經凍冷麻木,無力攥緊韁繩,就那麼墜落在棧道上,打了一個滾,好在積雪綿軟,談不上受傷。徐鳳年勒馬返身,伸出一隻手,她倒是硬氣,站起來後轉過身,伸手入了貂裘領口,借著體溫捂熱雙手,咬牙上馬,繼續縱馬前行。徐鳳年也懶得出言譏諷,策馬加速前奔,擋在她那一騎前頭遮擋刺骨寒風,等他們終於見到潼門關的巍峨牆頭和飄忽燈火,憑著一口怨氣堅持到底的裴南葦終於昏厥落馬,徐鳳年這才抱她上馬,快馬入城。
  
  潼門校尉韋殺青親自隨駕領路,把世子殿下領進了那棟沒有半點豪奢氣焰的樸實官邸,當裴南葦頭疼欲裂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溫暖如春的屋子,除了被雪水浸透的裘子已經被脫掉,衣衫完好,像是在鬼門關打了一個轉兒的靖安王妃這才略微還魂幾分,轉頭看到屋子裡架起了一盆火爐,那個背對床榻的男子正在煮酒,酒香悠悠彌漫,饑腸轆轆的裴南葦養了養氣力,穿上一雙嶄新暖和的靴子,坐在他身側,伸手取暖,徐鳳年伸手指了指擺在凳子上的紅木雕花食盒,示意她自己豐衣足食,不過很厚道地幫她倒了一杯滾燙醇米酒,裴南葦揭開食盒蓋子,也不講究什麼風儀,埋頭狼吞虎嚥,喝過了那杯酒,又要了兩杯,很快就有濃郁倦意泛起,興許是放心不過他,忍著眼皮子打架,也不去床上睡覺。其實兩人心知肚明,他們在打一個賭,在賭誰率先繳械投降,在這之前,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都不用她去故意擺出什麼貞潔烈女的姿態。裴南葦撐起眼皮子,斜眼望向他,他的臉龐被炭火映照得神采奕奕,他脫去了外衣,露出那件連裴南葦這種外行都瞧出價值連城的幽綠色軟甲,她咬了咬嘴唇,讓自己清醒幾分,嗓音沙啞問道:“你為何要練刀?”
  
  徐鳳年略微失神,隨即搖了搖頭,語氣平淡說道:“跟你說是好玩,說我曾經一心想做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好漢,你肯定不信。如果說是保命,你又要說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故作無病呻吟。”
  
  裴南葦自己倒了一杯酒,卻沒有像先前那般一口豪邁飲盡,而是拿溫熱酒杯貼在臉頰上,笑道:“你練刀的初衷,我更相信前者。”
  
  她好不容易有了閒聊的興致,徐鳳年反倒是意態蕭索,淡然道:“明早還要趕路,你睡你的。放心,我坐夠了就會出門。”
  
  裴南葦皺了皺極有天然媚意的好看眉頭,還是去床榻躺下,雙手捏住被角,許久沒有聽到動靜,側過身,望向屋內那個背影。
  
  沒過多久,他就拿鐵鉗撥弄了些灰蓋在炭火上,讓爐內木炭燒得慢些,然後起身輕輕離開屋子。
  
  徐鳳年來到潼門關牆頭,徐偃兵和韋殺青都遙遙站在遠處,很識趣地不去打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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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連綿下了一夜,晨曦時分,青山白頭。
  
  一騎一僕從一路暢通無阻闖入了折桂郡,自從先前初入北涼邊境,震懾住了幾隊螻蟻般的官府兵馬,之後他們就如入無人之境,那名擁有金剛境實力的扈從忍不住問道:“公子,這北涼世子難不成嚇得躲起來了?想著高掛免戰牌,就真能萬事大吉?”
  
  拿摺扇輕輕拍打手心的俊逸公子欣賞著沿路雪景,譏諷道:“樂章啊樂章,你真是用屁股想事的貨,當年韓貂寺不殺你,是不是嫌髒了手?”
  
  健壯扈從嘿嘿低聲一笑,絲毫不敢還嘴。
  
  公子哥一開一攏手中那把桃花美人摺扇,微笑道:“那位世子殿下還不至於膽小到避其鋒芒,不過本公子還真沒將他放在眼裡,還是更想領教領教白熊袁左宗的左手刀,世人只知道袁白熊是天下馬戰第一,可不知道他曾經跟顧劍棠切磋過刀法,那之後便換了左手練刀,想著哪天跟咱們顧大將軍討回場子。不過本公子想要見到那騎軍統帥的袁白熊,也不容易,陵州境內的那幾支北涼鐵騎再不濟事,還是不能小覷,就看那徐鳳年到底能擺出多大的迎客陣仗了。樂章,如果僅是幾百騎的小打小鬧,就由你擺平,記住一點,斷胳膊斷腿無妨,殺人就免了。”
  
  金剛境僕役扭了扭脖子,如一串黃豆爆裂般咯吱作響,點頭陰笑道:“如果那世子殿下小家子氣,拿三四百騎來隨便糊弄公子的話,陣型再厚實,也經不起我幾個來回衝殺。”
  
  公子哥並沒有腰間“佩”刀,而是用一根朱紅長繩系住那柄名刀,繩子另一端系在手腕上,就那麼掛在馬腹一側,搖搖晃晃。
  
  樂章瞥了眼那柄刀,眼神有些忌憚。
  
  這玩意兒那可是跟天下第一符刀南華半斤八兩的同等重器。
  
  名字也不知是哪位前輩取的,半點都不上心,只是被簡簡單單稱作“過河”。
  
  他樂章好歹是魔教鼎鼎大名的大人物,甲子之前,幾尊天魔去斬魔台挑釁那位龍虎山大真人齊玄幀,結果非但沒能平分天下,反而都給宰殺殆盡,逐鹿山從此一蹶不振,江河日下,二十年前他樂章作為魔教外山弟子,勉強算是第一流高手,尤其是躋身一品境界後,有些輕飄飄,拒絕了逐鹿山碩果僅存的一位年邁公侯的招徠,沒有入山封侯,而是帶著一夥手下擅自揭竿而起,自稱魔教首領,在武林中掀起一場不小的腥風血雨,尚未建功立業稱霸江湖,就被一身鮮紅蟒袍的大太監堵下,這只人貓單獨而來,除了他,所有人都被剝皮抽筋,如果不是韓貂寺留他一命用作打探逐鹿山秘址,也早就難逃一死,只是逐鹿山之後再沒有要他入山,樂章這些年如同過街老鼠,一直提心吊膽,生怕被人貓當成廢物做掉,等到去年京城傳來韓貂寺逝世的消息,他才喜極而泣,正想著是不是重出江湖東山再起,結果給身前這名自稱來自逐鹿山的年輕公子哥打得認不清爹娘,甚至連顧大將軍的方寸雷都能使出,一些吳家劍塚和東越劍池在內的諸多不傳秘術,更是層出不窮,而他自己的幾招壓箱本領,只被那年輕人瞧了一次,就能夠隨手拿去化為己用,他樂章就算是一品高手又如何,怎能不驚駭?
  
  樂章不得不服氣,天底下果真是有百年難遇的武學天才的。以前是王仙芝李淳罡這些江湖前輩,以後多半就該輪到這位“過河”刀的年輕主人了。
  
  那公子哥抬頭看見一頭遊隼掠過,揚起一個迷人笑臉,自言自語道:“來得有些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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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涼第一百三十三章豆腐北涼

  
  不斷有遊隼在主僕的頭頂飛掠,樂章只是一介莽夫,並不熟悉行軍佈陣,不太清楚這七八隻軍隼遊曳盤旋意味著什麼,只是清晰感受到一種黑雲壓城的冷冽氣息。樂章蹲下身,一隻手按在驛路地面上,本想跟摺扇公子稟報敵情,有兩百騎奔襲而來,不過樂章很快想起那公子哥境界比他高出一大籌,指玄又有卜卦玄妙,他也就懶得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樂章捏起一顆雪球,掂量了掂量,想著是否砸死一隻礙眼的遊隼,眼角餘光瞥見一騎斥候尤為膽大,其他四面八方十幾騎探子都遙遙停馬不前,就數這名斥候不知死活,試圖近觀查探,樂章獰笑著站起身,掄開臂膀,惦念著不不擅士卒的吩咐,雪球激射而去,拍砸在戰馬頭顱上,驟然炸起一團猩紅血霧,戰馬瞬間倒斃,那名斥候滾落在地,非但沒有倉惶逃竄,反而迅速摘下短弩,面朝那殺馬之人奔出十幾步後,終於記起軍令,恨恨然轉身撤退,路徑心愛戰馬陣亡處,年輕斥候紅了眼睛,摘下馬脖所系的楠木馬牌,揣入懷中,飛奔而走。
  
  摺扇公子沒有理睬樂章的小打小鬧,視線順著山脊,望向遠處一座不算高聳的山峰,按照他原本的設想,在折桂郡會遇上一支駐紮折桂郡的騎軍攔截,少則三四百,多則無非六七百,讓樂章熱熱手,捏破這支北涼騎軍的膽子,穿透陣型之後,憑藉遠勝奔馬的速度,直插潼門雄關,然後在那裡他會親自跟潼門精銳鐵騎來上一場酣戰,不論輸贏,也可一舉成名,名動天下。不到萬不得已,他才懶得亮出身上那張保命符,當然他還沒有自負到以為能夠一人力壓潼門關六千騎的地步,多半不過是且戰且退,不可纏鬥,真要死扛不退,他也就是西蜀劍皇的下場。吳家九劍破萬騎,以及前些年李淳罡在廣陵江上,一人一劍斬殺兩千六百甲,結局可都好不到哪裡去。
  
  在這位單騎犯境的公子哥抬頭望向山峰時,也有人正在舉目遠眺。徐鳳年身邊除了裴南葦,徐偃兵和韓嶗山兩位陵州副將,還有趕來湊熱鬧的潼門關兩位校尉韋殺青和辛飲馬,以及珍珠校尉黃小快,韋辛兩將跟黃小快不同,這趟出關沒有挾帶一兵一卒,珍珠六百輕騎都在山腳待命,樂章察覺到的兩百騎是折桂郡凍野校尉馬金釵的人馬,這次徐鳳年以陵州將軍身份頒令,讓東風折桂在內數郡兵馬離開各自老窩,至於幾座郡衙幸兵兩房的傾巢出動,則是名義上出自新任陵州刺史徐北枳的手筆。以山峰為中心,方圓三十裡的大小驛路,都已嚴密封道,商賈都需繞道而行。近百名斥候散落各地,不論橫豎,皆是力求每隔三裡一斥候。馬金釵的凍野騎軍,一分為三,漸次結陣,兩百騎打頭,用作刺探虛實。此外還有帶來四百兵馬的東風郡北國校尉任春雲,在西南方位原地待命,風裘校尉朱伯瑜親率五百騎在西北方向虎視眈眈,大小官府兵房刑房的人馬,穿插於西北之間的其中縫隙。
  
  北涼校尉一銜十分絮亂,掌兵名額也相差懸殊,像潼門關韋殺青辛飲馬就各領三千人,品秩卻仍是要比同為四品的珍珠校尉黃小快低了一階,凍野校尉馬金釵北國校尉任春雲和風裘校尉朱伯瑜,跟韋辛二人同階同品,只是麾下士卒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潼門關一名校尉。北涼武官勢壯,壓制得文官抬不起頭,但自身也是派系繁多山頭林立,除了由來已久的邊境地方之爭,地方上又有關隘郡縣之爭,郡縣裡又有實缺勳官之爭,錯綜複雜。身陷其中,如同墜入一張蛛網,稍有動作,便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引來震盪反彈,當初徐鳳年著手整肅陵州官場,之所以不被看好,根源就在於此。
  
  韓嶗山提了一杆被命名為“小蠻肩”的棗木長矛,輕聲笑道:“此人肯定沒有想到殿下有如此魄力,直接調動了四名校尉將近三千騎,要在折桂郡內就讓他折戟沉沙,根本不給他去潼門關的機會,更別提進入陵州州城竊取名聲。”
  
  徐鳳年笑道:“他要是能用江湖人的手段,在萬軍叢中取了上將首級,你說朝廷會不會賞賜他一個大將軍當當?”
  
  潼門關韋殺青嗤笑道:“就憑這小子的能耐,都上不了山。聽說這傢伙長得細皮嫩肉,有一副俊俏女子般的好皮囊,辛兄,你口味雜,等殿下五花大綁了那人,你不妨跟殿下求個情,抱回潼門關當個偏房。”
  
  相貌偏陰柔的潼門關校尉辛飲馬,被老韋一通葷素不忌的嘲笑,也不反駁,低聲道:“卑職倒是有這個念頭,不過哪敢自作主張壞了殿下的謀劃。老韋,既然你勾起了飲馬的心思,要不你把那水水靈靈的小兒子送我,咱倆結成親家算了,以後我喊你老丈人便是,低了一輩分也無妨。”
  
  被將了一軍的韋殺青氣得一腳踢在辛校尉馬腹上,罵罵咧咧。他跟辛飲馬出自北涼軍不同山頭,韋殺青是根正苗紅的大將軍親軍近臣,辛飲馬則輾轉各軍,在鐘洪武陳芝豹等舊北涼巨頭麾下都擔任過軍職,後來又跟步軍統領燕文鸞有了牽連,如今辛飲馬勉強算是半個燕系成員,不過他跟韋殺青這些年在潼門關相處得不錯,在關內自然也是勾心鬥角,委實是要養活各自旗下嗷嗷待哺要官要銀要軍械的三千子弟兵,容不得他們高風亮節,可是對外始終保持一致。辛校尉喜好男風眾所周知,他對於積攢錢財家底一事反而看得很淡,舊部都尉如果孝敬辛飲馬,都是花費重金從江南購置調教嫺熟的唇紅齒白小相公送往辛府,這比什麼都管用。好在北涼王從不是那刻薄寡恩的主子,對於這些於北涼軍政無傷大雅的污垢,從不拎上檯面計較。辛飲馬瞥了眼那名已經卸任陵州將軍的年輕人,聽到他跟韋殺青的言語之後,置若罔聞,笑臉依舊,望向山下驛道,緩緩吐出“開場了”三字。
  
  辛飲馬聚精會神,直起腰遠眺而去,馬金釵的那兩百騎已經衝殺向主僕二人,辛飲馬對凍野校尉馬金釵的部卒一直看不上眼,在他看來,這些將種子弟兵的三條腿都是軟的,據說這次繞後攔截退路,本該是風裘校尉朱伯瑜的軍務,馬金釵死皮賴臉跟殿下求來軍功在即的“美差”,而且不顧既定軍令,跟主僕保持距離依次推進,而是擅自發起衝鋒,顯然是認定那對作亂的江湖草莽好欺負,只要擒拿下兩人,事後也就不怕殿下責罰,至於搶了珍珠騎軍的頭功,是否會交惡在陵州被孤立起來的黃小快,跟燕大統領親戚有一段姻親關係的馬金釵哪裡會在意。
  
  公子搖扇,閉目養神,耳中傳來身後稀拉零碎的馬蹄聲響,哪有什麼傳聞北涼百騎便震雷的氣勢,他在薊州以東的邊境,已經領教過顧劍棠大將軍的治軍手腕,曾被顧家六百騎在遼闊平原上長途追殺,那才是真的金戈鐵馬,假若北涼都是身後兩百騎的騎戰水準,那北涼鐵騎甲天下就真是個天大笑話了,這樣的兩千騎,都能被那顧家六百騎一沖而散。無需主子眼神示意,樂章轉身面對那兩百隻繡花枕頭,深呼吸一口,腳尖廝磨了一下驛路冷硬如鐵的凍土,瞬間踩出一個坑,身形飄掠而出,短弩灑下一撥不痛不癢的黑雨,落在內行眼中,就有些滑稽可笑,看著氣勢洶洶,實則離樂章還有六七丈射程,給兩百騎墊底的馬金釵倒是不覺得有何不妥,身邊有十幾騎衣甲鮮亮護駕,其中竟是有位眉目嫵媚的嬌小扈從,身披一件華美輕甲,分明是位身段婀娜的女子,敢情咱們馬校尉除了要搶功勞,還要在寵溺美嬌娘面前顯擺一下他的治軍有方。不過很快馬金釵就心知不妙,短弩第一波攢射不曾建功,這不打緊,弩機攜帶輕便不說,而且遠比挽弓來得發射急促迅捷,只是馬金釵臉色劇變,只見兩百騎光顧著傾力衝鋒,那江湖漢子奔速遠勝戰馬馳騁,第二波短弩當頭潑墨而下,倒也稱不上落空,只是那漢子都不屑伸手去遮擋弩箭,任由敲打在身,如蘆葦杆子拍鐵石,折斷的折斷,滑落的滑落,不給騎卒繼續“嬉戲”的機會,已經跟為首三騎打了照面,那三騎嚇了一大跳,直接就丟棄了弩機,倉促提槍,樂章如豺狼入羊群,闖入馳騁兩騎的寬裕空隙,高高跳起,身形橫平,一拳砸馬,一腳踢馬,左側最靠外的一騎也被殃及池魚,兩匹戰馬疊著往驛道外橫摔出去,右側戰馬更是被漢子一拳砸出五六丈外,轟然砸地,雪屑如柳絮,肆意飛揚。
  
  隨後並排三騎顯然膽寒至極,就想要避開此人勢不可擋的鋒芒,卻來不及躲閃,其中一騎馬術還算精湛,無奈之下,浮起一股暴戾性子,直接策馬直至撞向這江湖莽夫,馬校尉早已發話,誰能斬殺一寇,賞銀六百兩,官升三級!樂章輕輕一跳,抬起一肘向下砸在馬頭上,一匹急速前奔的高頭大馬竟是被一肘砸趴下,身體前撲的騎卒手中一槍也順勢刺在悍勇無匹的樂章胸口,只是不等他驚喜,就發現握槍的虎口傳來一陣刺骨疼痛,長槍脫手,樂章一手拿過長槍,一手扯住這名騎卒的領口,抓小雞一般高高拋出,然後左手抖腕抬槍,身形倒退而走,追上先前僥倖擦肩而過的兩騎,然後將那杆長槍橫放,擋住去路,兩騎戰馬撞在槍身上,竟是尺寸都不得前行,後邊幾排騎卒馬擁馬,槍擠槍,先前的衝鋒陣勢瞬間七零八落。
  
  樂章雙手內力灌注長槍,大笑著往前踏步推移,前方十幾騎簇擁在一起,人仰馬翻。樂章不顧這些孱弱螻蟻,雙手橫槍變作單手握槍,有伶俐機巧的幾名騎卒在馬背上一槍擲出,其中一根長槍刺向樂章腦門,在搖扇公子面前溫馴如家養貓狗的漢子腦袋向前一撞,直接將長槍撞得寸寸碎裂,手中奪來一槍向上斜掃而出,掃那名騎卒腰間,身軀彎曲著橫向飛蕩出去,在雪地上滾出一個略顯“俏皮”的大雪球。樂章一躍向前,也不管什麼槍法矛術,只把手中長槍當棍子使喚,一棍子揮下,將一匹戰馬從背脊劃拉到馬腳,分屍兩半,騎卒坐在倒地的半隻戰馬屍體上,目光呆滯。
  
  馬金釵咽了口唾沫,強自鎮定,不去看花容失色的寵妾,自言自語道:“賊子生猛,咱們可以徐徐退之,再殺他一個回馬槍!”
  
  然後凍野校尉馬金釵便掉轉馬頭,一溜煙跑路了。
  
  山頂這邊,徐鳳年轉頭對韋殺青和辛飲馬微笑道:“看來咱們馬校尉迎來了一個新年開門紅啊。”
  
  然後望向一臉冷笑的珍珠校尉,語氣平淡道:“黃小快,馬金釵哪裡是想跟你爭搶軍功,顯然是用心良苦,示敵以弱,想要誘敵深入嘛。”
  
  黃小快嘴角翹起,輕聲道:“馬校尉的人情,黃小快心領了。殿下?”
  
  徐鳳年點了點頭。
  
  黃小快獨自一騎往山下奔去。
  
  山腳三百騎按兵不動,其餘三百騎自成左右中三軍,沖向那慢搖桃花扇的公子哥。
  
  樂章回首一望,譏笑著呦了一聲,不去追擊那幫潰敗的凍野騎軍,當初朝他展開衝鋒的時候跟饑漢子見著了娘們一般急不可耐,這會兒還沒等他熱手,就哭爹喊娘回家了。樂章丟了手中那根紅纓浸透戰馬鮮血的長槍,打算去領教領教北涼陵州下一支騎軍的能耐。
  
  在這位金剛境高手看來,什麼狗屁北涼鐵騎,都他娘的是豆腐做的啊。
  
  樂章呸一聲吐了口濃痰在地上。
  
  就這樣的蝦兵蟹將,他樂章都能當個北涼王耍耍。
  
  山頂上,一直冷眼旁觀的徐鳳年雙手插袖,袖內雙指撚動,好似在抽絲剝繭。
xox 發表於 2014-1-17 10:46
賀新涼第一百三十四章拋人皮

  
  驛路上由凍野騎軍擔當主角的戰事告一段落,很快就有斥候將大略軍情傳遞給西南北國校尉任春雲,和西北風裘校尉朱伯瑜,兩將反應迥異,身披鮮紅甲胄的任春雲佩刀而立,聽聞馬金釵吃癟後哈哈大笑,撫摸馬鬃,一臉幸災樂禍。同州為將,品秩相當,既然大家頭頂的官帽子差不大,那自然而然就是仇家了,貧寒出身的任春雲早就瞧不順眼那名字可笑的馬校尉,麾下都尉標長都是陵州將種子孫占了坑,能調教出什麼善戰精兵,陵州平原有兩塊易於騎軍伸展的平原區域用以練兵,去年任春雲就跟馬金釵就起了紛爭,狠狠教訓了一通華而不實的凍野騎軍,不過任春雲很快就在官場上被馬金釵扳回一城,俸祿還好,誰都不敢在這座雷池動手腳,只是一批按律從幽涼邊關分發給地方軍伍配備的兵器軍械,任春雲只拿到一些連乙等資質都不到的“殘羹冷炙”,一打聽才知道是馬金釵背後那個在北涼道兵庫擔當要員的親家下了絆子,後來馬金釵帶著甲胄嶄新的一百騎軍藉口剿殺遊寇,來到任春雲駐地轄境耀武揚威,若非任春雲死死壓下部將不許生事,差點就要鬧出兵變。
  
  另一邊的朱伯瑜就要冷靜許多,他對馬金釵的觀感一向很差,只是從不擺在臉面上,真遇上了該喝酒喝酒,該客氣客氣,因此風裘騎軍跟馬金釵那批公子哥相處得還算湊合,主要緣于朱伯瑜亦是將種府邸裡走出來的武官,父輩們曾經並肩作戰,有換命的交情打底子,不過朱伯瑜雖說從未去過邊境沙場鍍金,功勞簿相當單薄,卻是少見能沉下心去治理軍伍的北涼青壯派校尉,這些年手握實權,常常被許多背著軍功回陵州養老的雜號將軍挖苦嘲諷,讓朱伯瑜反而更樂意與馬金釵這些傢伙相處,畢竟虛情假意的觥籌交錯,也好過那些家族子嗣後繼無力的老前輩們的一見面就擺資歷,個個鼻孔朝天。朱伯瑜現在擔心沒有在陵州官場大開殺戒的世子殿下,要借機拿馬金釵之流開刀,連累他朱伯瑜也要被連累拉下馬,世子殿下哪裡會管你一個沒戰功的風裘校尉是潔身自好,還是跟馬金釵沆瀣一氣?不幸生了一張娃娃臉的朱伯瑜高坐馬背,戰馬僅是乙等,風裘騎軍中僅有的三十幾匹甲等戰馬,都被他贈給有功都尉和精銳士卒。朱伯瑜揮了揮手,讓那名按照風裘騎軍自立規矩無需下馬稟報的斥候返身再探,一身尋常甲胄的朱伯瑜呼出一口霧氣,神情異常凝重,因為他看得出來那世子殿下對陵州官場可謂菩薩心腸,但是軍政有別,有懷化大將軍鐘洪武這個前車之鑒,朱伯瑜斷言陵州各郡駐軍就沒這份幸運了。
  
  桃花美人扇輕柔扇動,微風拂面,鬢角髮絲輕靈飄動,一身黑裘的俊逸公子哥平視而去,呈現扇形戰陣圍殺而至的三支騎隊,顯然跟先前兩百騎有著雲泥之別,馬蹄整齊一致,沒有絲毫混淆。他憑藉卓絕眼力,已經可以清晰看到那些一張張面孔年輕的騎卒,眼神堅毅,似乎得到授意,根本就沒有去動輕弩的意圖。北涼對勁弩的管禁十分嚴苛,私佩北涼刀還能靠著家世蒙混過關,若是膽敢持弩,哪怕是一架寸子弩這般閨婦可用的力小輕弩,一經發現,也要被當日抄家,絕無半點迴旋餘地。
  
  樂章在驛路上撒腿狂奔,腳下那條直線上泥屑四濺,氣勢駭人。給人當走狗實在當膩歪了的金剛境武夫今天只想著怎麼酣暢怎麼來,在他眼中,先前不堪一擊的兩百騎是身嬌體弱需攙扶的小娘們,面前這兩三百騎也無非就是力氣稍大些的壯實女子,一樣經不起他樂章幾下鞭撻。性格跟名字極不相符的一品高手大笑著前沖,三根鐵槍同時刺來,樂章雙手握住兩枚冰涼槍尖,擰成兩團鐵塊,手腕往內一扯再往外一撞,不肯鬆手的兩騎被他敲鐘落馬,中間那一槍抵住樂章心口,卻沒能紮出一個通透,反倒是被笑臉肆意的魁梧漢子繼續前沖,向下斜穿而出的長槍在空中曲出一個誇張弧度,可見這名騎卒的膂力和韌性都絕非馬金釵部卒可以媲美。樂章作為江湖之巔那一小撮人中都可佔據一席之地的卓絕武人,哪裡在意腳下螻蟻一口咬下是輕了還是重了,雙膝彎曲,鑽入馬腹下,單肩硬生生扛起一匹迅猛前奔態勢中的戰馬,樂章如同霸王扛鼎,將這匹馬砸向騎隊後方。被殃及池魚的尾隨幾騎都倒地不起,只是很快就被側向繞開死絕戰馬的騎卒拔肩上馬,兩名袍澤同乘一騎,又是一槍槍兇悍遞向完全刀槍不入的樂章,總算被激起幾分興致的樂章猖獗大笑,猛然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騎的腦袋上,然後順勢蜻蜓點水,左右遊走,踩踏下一名名騎卒和一匹匹戰馬,瞬間就讓十幾騎徹底失去戰力,樂章似乎覺得仍不過癮,落地後都懶得出手,只顧埋頭衝撞,所到之處,戰馬劇烈撞擊之後皆是碎骨而亡。
  
  百人騎陣很快就給樂章輕鬆穿透,不過樂章也沒能閑著,左手百人騎隊見狀後,在領頭都尉指揮下,沒有蠻撞衝鋒,而是領兵繼續一弛而過,手中百杆長槍依次丟出,大多數刺在樂章身上的鐵槍或滑落或彈落驛路之上,還有些沒有刺中樂章的鐵槍直接釘入驛路凍土上,樂章心存逗弄,也想著讓北涼瞪大眼睛看一看他樂大爺的金剛體魄,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槍林過後,右手百人騎又跟上了一陣箭雨,一夫當關的樂章都盡數笑納,除了衣衫破碎,身體毫髮無損,樂章看似托大,其實也在默默蓄力,試圖一鼓作氣攀至巔峰再戰,原本不是不可以繼續獨貓戲弄群鼠,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萬一騎隊裡隱藏著武林高手,在他樂章氣機衰減時陰險出手,雖說萬萬不至於陰溝裡翻船,可一旦丟了丁點兒顏面,天曉得身後那個心腸歹毒的公子哥會不會無聊時就拿他出氣。伺候這個年輕主子,樂章真是比伺候祖宗還費心費力,心中恨極的他要是能境界高過那相貌俊美的年輕人,向來對名士孌童嗤之以鼻的樂章都已經不介意換一換口味。可樂章清楚得很,這種想想就通體舒泰的狠辣報復,這輩子多半是指望不上了,除非那人被突兀出現的神仙人物打落塵埃,他才有機會去落井下石踩上一腳。可北涼道上,已經出過一個老劍神李淳罡,陳芝豹也已叛離入京,就只剩下一個槍仙王繡的師弟,以及擔當邊境騎軍統帥的袁左宗,難道這兩位僅存的頂尖高手還能聯手出現此地?
  
  驛道上直面樂章的百人騎雖然被貫穿,但很快就再度發起衝鋒,山腳一支百人騎隊在黃小快親自率領也加入戰場,左右兩側的百人騎一撥換弩一撥換投槍,哪怕對上了金剛境高手無法建功,但是陣勢銜接緊密,表現遠比馬金釵的凍野騎軍來得可圈可點。怡然不懼的樂章悠悠吐出一口氣,霧氣繚繞綿長,伸出雙臂扭了扭手腕關節,似乎嫌那馬蹄聲嘈雜,一腳震地,沉悶轟響竟是隱約蓋過了蹄聲,樂章一腳一腳踏在驛路上,聲勢漸長,轟隆隆如平地滾雷,驛路上兩支百人騎的馬背起伏都厲害了許多,只是依舊無人怯戰。北涼的官場爭鬥,尤其是軍伍裡的傾軋,一直被離陽朝廷的廟堂砥柱們唾棄為村野鬧劇,扮演駡街潑婦吵不出上風的話,就只會卷起袖管蠻橫械鬥。比起朝廷裡京城裡,那些意旨綿延和門戶接缽皆是一脈相承數代人的廟算,北涼這邊短短二十年營造出來的氛圍,如何入得了朝廷大佬們的法眼?只不過似乎很多棟樑文臣都忘記了,離陽朝廷有他們這幫治國能手的文脈傳承,貧苦北涼也有獨有的北涼鐵騎的風骨傳承,董越騎沒能做好,但是諸如汪植,任春雲,朱伯瑜,黃小快,等等,這些甚至沒資格進入廟堂巨擘們視野的小小校尉武官,都做得不錯。
  
  樂章就想親手折斷掉幾根北涼脊樑,他當然不知道什麼薪火相傳,也懶得深思,但是眼前這支不太一樣的騎軍讓他感到很不舒服,老子好不容易躋身一品高手行列,到頭來給一個後生當牛做馬,到了北涼,總得讓老子出這口惡氣才行!
  
  樂章盯上了那騎甲胄出彩涼刀出鞘的騎將,渾厚氣機充沛全身,只覺得像是地仙一劍也扛得下來,精氣神已到頂點的樂章狂野笑聲響徹驛路,跟那名騎將對撞而去,相距五十步時,高高躍起,長臂舒展,一拳砸下。一騎當先的珍珠校尉黃小快橫刀格擋,人馬北涼刀俱是猛然下沉,戰馬四蹄被這勢不可擋的千鈞之力壓得瞬間折斷,北涼刀鋒僅是在那名漢子的拳頭擠出一絲血痕,黃小快一手持刀,一手托住刀背,仍是無力阻攔這頭江湖惡獠的一拳砸下,壓下一口鮮血,棄馬側移,刀鋒在那人拳頭上抹過,依然沒能劃破肌膚,身邊都尉一騎同時長槍淩厲刺出,精准刺向樂章左眼珠子,逼迫此人無法追殺他們的校尉大人,更有一名騎卒一槍擲出,見縫插針般恰好刺向樂章襠部,轉瞬之間的配合,毒辣而有效。樂章第一次皺起眉頭。
  
  殺金剛境界的高手,精髓無非“水落石出”四字。耗光那川流不息的如水氣機,沒了圓滿無缺的金剛不敗,才算成功一半,假若給高手足夠喘息機會,慢慢補全氣機,恢復體內江河氣象,就又得重頭再來。不過高手的氣機積蓄,從來都是散易聚難,氣機轉瞬流轉數百里,這種傳說中的陸地神仙境界,便是同為一品高手的金剛境和指玄境也一樣可望不可即,像樂章接連兩次陷陣,氣機起伏跌至八成,期間任由槍林箭雨加身而不動如山,也僅是用笨法子恢復到九成。江湖上之所以將西蜀劍皇的戰死評價為慘絕人寰,不純粹是惋惜這名高手被碾壓成一灘肉泥,更在於這名劍術宗師為了那個不值錢的姓氏,獨力鎮守西蜀皇城大門,所面對的敵人是一波波潮水湧去的蝗群騎軍,完全沒有一絲喘息的機會,只憑那吊著的一口氣死戰到底,簡直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在黃泉路上。
  
  但樂章也僅是皺了皺眉頭,他所正面對的不過是百人騎而已。
  
  隨手推開都尉的刺眼一槍,腳尖一點,踩在那根騎卒丟出的鐵槍上,借勢一記膝撞砸在都尉腦袋上,樂章鳩占鵲巢站在馬背上,戰馬慣性前奔,傲然而立的樂章無意間望向山頂,沒來由泛起一股胸悶。
  
  有一騎緩緩下山。
  
  越來越快。
  
  樂章身後的遠處,那把桃花扇被啪一聲合上,公子哥晶瑩素白手腕上系掛有另一端白鞘名刀的朱紅長繩,猛然間繃直。
  
  一騎下山的同時,黑裘公子哥也敏銳察覺到被山上一人給盯上了,喃喃自語:“北涼還有這般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趙勾檔案處為何從未提及。”
  
  樂章頭皮發麻,跟白天見鬼似的,驚嚇得魂飛魄散。
  
  那一騎馬背上的人物雙袖飄搖,從袖口到手臂之間,攀附縈繞有無數紅絲,如同爬滿了鮮活猩紅的赤蛇。
  
  當年,就有這麼一隻“纏紅繞蛇”的人貓,朝他樂章悠悠然騎馬而來。
  
  被戳中軟肋的樂章瘋癲了一般,神情痛苦,蹲在馬背上,雙手十指鉤住頭皮,然後抬起頭,眼珠子佈滿血絲,咬牙雙手一拍,拍死了那匹戰馬,掠向那一騎。
  
  山腳和驛路上的珍珠騎軍都下意識停下馬,留給下山那一騎和始終勢不可擋的不知名江湖武夫。
  
  那一騎飄落下馬,繼續“前行”。
  
  本以為起碼要纏鬥酣戰幾炷香的一對人,就那麼飄飄然擦肩而過。
  
  雙袖猩紅愈發紅。
  
  原來他手上多了一副從頭到腳剝下的鮮血人皮。
  
  驛路這邊三百騎不約而同瞪大眼睛,目送手拎新鮮皮囊的殿下一掠而去,在那名不再搖扇的公子哥面前停下,隨手高高拋出那張人皮。
  
  這一幕,黃小快畢生難忘。
  
  腰佩一柄尋常北涼刀的世子殿下,對上了那把不輸南華刀的“過河”。
xox 發表於 2014-1-20 09:56
賀新涼第一百三十五章拋過河

  
  潼門關兩位校尉面面相覷,韋殺青和辛飲馬的眼界,都要比尋常士卒要高出不少,就愈發震撼于世子殿下的殺人手法。寥寥幾樁一品高手力敵千百騎的事蹟,之所以稱之為壯舉,難就難在騎軍中往往隱藏有韋辛之流的軍中高手,江湖上以破甲數量衡量武品高低的規矩,其實並不準確,因為鐵甲畢竟是死物,披甲之人則是身負武藝的大活人,他們也有各自的氣機流轉。韋殺青眼角餘光瞥了一下陵州副將徐偃兵,這位手提無纓鐵槍的北涼王扈從不知何時策馬前踏了幾步,遙望驛路,槍尖隱約有幾縷淡紫色流瑩轉動,倒是另一位副將韓嶗山始終在他們身側,似乎也有些詫異,抖了抖馬韁,驅馬來到師出同門的徐偃兵身邊,輕聲問道:“怎麼回事?”
  
  驛路上發生了什麼,指玄韓嶗山看得一清二楚,但這位槍仙王繡的師弟奇怪世子殿下是如何做到的。身具一品金剛境體魄的江湖漢子直面沖向殿下,結果被殿下硬扛了一拳,借機讓赤蛇攀附那人全身,如冰雪消融於爐中火焰熊熊燃燒的爐子表面。金剛境界之所以被稱為金剛不壞,就在於體內氣機跟淬煉出的體魄,兩者內外相融,天衣無縫。殿下雙袖佈滿密密麻麻的赤蛇狀紅繩,刹那間就堵住了那一品武夫的周身竅穴,加之那人失心瘋般不管不顧,不但奢望借著蠻力掙脫開赤蛇,還要一鼓作氣絞爛紅蛇,身內本就堪稱氣象鼎盛的氣機如爐中添柴,沸水劇烈蒸騰,由於氣竅被阻,紅繩韌性遠遠超出想像,以至於爐身搖搖欲墜,承受不住沸水,當那武人原先只顧著迅猛出拳,一百餘記拳罡炸在殿下身上,仍是沒能砸死近在咫尺的敵人後,反而察覺到氣機跟體魄被強硬拆分之後,終於才恢復幾分清明,只是等他醒悟,已經來不及收手,這武人瀕死之前,也確有幾分讓韓嶗山刮目相看的血性,拼著身死,最後砸出雙拳,一拳在殿下心口,一拳在中丹田,便是韓嶗山也自認做不到殿下這般“穩如泰山”,可以說,是那過於自負的武人自己害死了自己,但殿下的紅繩以及讓拳罡泥牛入海的兩門神通,才是真正的關鍵。在外行看來,那一品武夫似乎都談不上是殿下的一合之敵,不過其韓嶗山深知中兇險詭譎。
  
  徐偃兵一直盯住那搖扇公子哥,平淡說道:“嶗山,你有所不知,當初李淳罡傳授殿下兩袖青蛇,並不是那紙上談兵,而是實打實往殿下身上砸下了數百道兩袖青蛇,交由殿下一次次生死一線間,自行領會其中劍道精髓。殿下跟我說起過,當時除了學劍,其實也想著打磨武當掌教灌輸給他的大黃庭,用殿下的話說,拿兩袖青蛇敲打自己,不是什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是以他山之玉用來磨石,有些暴殄天物。後來殿下被天象高手柳蒿師拔掉僅剩的一株大黃庭金蓮金幼苗,但柳蒿師確是拔除了幼苗枝筋蓮葉,但培植養育紫金蓮的那一方池塘仍在,最重要是根須仍存,殿下說僅憑他的內力,不論如何辛苦修行,已經無法讓那頹敗根須重新開枝散葉,只是他到失去大黃庭後,才知曉老掌教王重樓的饋贈,幾近天象內力的大黃庭修為是其次,那一方不起眼的池塘才可貴,就像一座蓮池,荷花蔓延水面的景象,很好看,但若是沒有池塘,也就談不上什麼出淤泥而不染的光景。所以這趟出行,就又用上了他山之石攻玉的笨法子,假借外力激蕩池塘濁水的勾當,為此殿下一路上沒少挨我的捶打。殿下不知如何得知那江湖莽夫跟韓貂寺有過節,故意搬出人貓的手腕,用來激怒他來傾力擊打,一品武夫的攻勢越是兇悍無匹,對殿下就越有裨益。至於殿下為何精通人貓的剝皮,我也不知道。”
  
  韓嶗山感慨道:“雖說有益修為,不過拳拳到肉,何況是金剛境高手的垂死掙扎,打在身上可不輕鬆。”
  
  徐偃兵微笑道:“對殿下而言,早就習慣了,將其自稱家常便飯。況且再疼,總好過老劍神李淳罡當年‘隨手’丟出的兩袖青蛇。”
  
  韋殺青湊近了幾分,小心翼翼詢問道:“徐將軍,死在殿下手上的江湖人士,真是一品高手?”
  
  徐偃兵點了點頭,一臉雲淡風輕道:“死在殿下手上的高手還少嗎?”
  
  韋殺青偷偷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多嘴一個字。
  
  韓嶗山問道:“那殿下是要跟那自詡風流的年輕人再來一戰?”
  
  徐偃兵搖了搖頭,緩緩說道:“一品四境,目前只有金剛境適合打熬體魄,再往上,極有可能得不償失。那年輕人已是指玄境界,嶗山,你也是指玄,應該清楚武夫的指玄境界跟道門真人的一入一品即指玄,大不相同,論殺人的淩厲程度,同樣的境界,就像相同品秩的京官和地方高官,後者手中的實際權柄遠勝前者。京城裡一個清水衙門的四品官,哪裡比得上地方上的郡守更能手握上殺大權。四個境界中指玄不高不低,但秘術最多,五花八門,除非是陸地神仙和天象境界,否則對上一名橫空出世的陌生指玄高手,誰都不敢說穩操勝券,今天哪怕殿下想要親自試一試那人的底細,我徐偃兵也會插手,江湖上的徐鳳年可以涉險,北涼的世子殿下萬萬不能。”
  
  韓嶗山笑道:“也好,否則那廝真被殿下一口氣宰了,就沒那些校尉什麼事情了。咱們總不能讓這些大人們跑來喝西北風啊。”
  
  驛路上。
  
  收起摺扇,繩系過河刀的公子哥拉了拉韁繩,輕輕躲過那張鮮血淋漓的人皮,對於樂章的暴斃無動於衷,笑道:“韓生宣能夠指玄殺天象,二品殺一品也不出奇。”
  
  他看到徐鳳年面無表情,似乎沒有跟自己說話的興趣,也就樂得自說自話:“不過這不出奇,但你精通人貓的剝皮術,就很出奇了。就是不知道你還懂不懂剔骨抽筋在內的後兩層境界。”
  
  他轉動手腕,被長繩牽引的白鞘過河隨之旋轉,而他本人則俯視這個單獨前來的北涼世子。
  
  趙勾有一份專門針對世子殿下搜集而得的機密檔案,在天字型大小檔案房也就比曹長卿略薄一些,他先前隨手翻了翻,可真是漲了大見識,對外宣稱在皇宮因病而逝的韓貂寺,竟是被眼前年輕人在神武城外飛劍所殺。不過照理說徐鳳年被柳蒿師拾掇得很慘,境界大跌,要殺金剛境界的樂章不算太難,卻也不容易。癥結所在就在於姓徐的怎麼就得了人貓不同尋常的指玄秘境。他不相信世間還有人能像自己一樣僥倖悟得指玄境中號稱“直指天心”的照鏡之法,不但過目不忘,而且可以擷取精華,吳家劍塚的女子劍侍,那個背負素王劍名叫翠花的女子,之所以可以偷竊不管如何晦澀上乘的劍術劍意,更多是一種百年難遇的本能,但她也局限於偷學別家劍道,比起他的“來者不拒”還是有些遜色。如果說姓徐的跟他是雷同資質的傢伙,那他可就真得寢食難安了,自古一山難容二虎,哪怕這座山是整個江湖。江湖的確很大,但他江斧丁心眼很小,容不下一切有機會跟他並肩而立的潛在對手。
  
  先前姓徐的殺樂章,他看得一清二楚,先是類似鄧太阿的飛劍釘竅術,然後是人貓韓貂寺的剝皮術,兩者都是世間最頂尖的殺人手段,樂章打得全無章法,試圖仗著金剛境體魄將其一擊斃命,世間哪有這麼簡單的好事,不過江斧丁對此並不費解,樂章這輩子剛進入一品境界,馬上就被韓貂寺嚇破了膽子,從此膽小如鼠,從沒有跟同境高手交過手,所以說在江湖上混,不惜命肯定不好,但是太珍惜一身修為,導致太惜命,也一樣不好。
  
  江斧丁提了提手腕,雙指擰住系刀的紅繩,那把“過河”仍然旋轉不停,彎腰望向徐鳳年,“山頂有厲害至極的高手,我打是肯定打不過,一心想逃的話,也未必能逃出生天,只不過你我二人年齡相仿,身世嘛,你徐鳳年算是王侯門府的鐘鳴鼎食,我也不差,逐鹿山那些公侯也一樣是占山為王的貨色,可論起輩分,還得喊我一聲師伯祖什麼的,所以說在樂章這些人所謂的江湖裡頭,再找不出比我更有嚼頭的出身了。咋樣,你敢不敢跟我捉對廝殺一場?放心,我即便能殺你,也不會殺你,我還想好好活著去北涼邊塞領略一下北莽的大漠風光。徐鳳年,北涼是你地盤,打不打隨你,要是你敢,我奉陪到底,輸了,手上這把‘過河卒’送你,要是你不敢,一心當縮頭烏龜,本人立即轉頭跑路。”
  
  徐鳳年笑道:“敢是敢,你再厲害,也不過就是第五貉的水準,比人貓差了一大截,不過敢不敢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外一回事。你跑路吧,我給你一炷香功夫,然後陵州副將韓嶗山就會帶上兵馬剿匪了。哦,跟你說一聲,你被朝廷任命為金縷織造的官文和邸報,估計很快就要同時到達清涼山王府和經略使官邸,不過我就當沒見到。事先說好,你跑路期間,傷人不算,但是擅殺官兵一人,我就要你丟一條胳膊。要是能把任何一支騎軍折騰得丟盔棄甲,我記你的好。”
  
  被輕描淡寫就撕去那張護身符,江斧丁也不慌張,在馬背上直起身,笑眯眯道:“聽說你跟李淳罡一起走了一趟廣陵江,怎麼沒見你學到老劍神的劍術,為人倒是賤得很呐。”
  
  徐鳳年探手一抓,抓回樂章的人皮,準備連同屍骨一起懸掛在陵州最東城池的城頭,以此告訴那些蠢蠢欲動的外地江湖人,想要在北涼興風作浪得付出怎樣的代價。在神武城外,徐鳳年除了搜集到一些人貓幾條殘餘“赤蛇”,還有那顆頭顱裡的一些隱秘內幕,其中就有這個負責守株待兔探密逐鹿山的金剛境樂章。
  
  徐鳳年面無表情提了提那張人皮,江斧丁猛然一抖腕,緊緊握住這柄從未在江湖上露面的“過河卒”。
  
  在江斧丁做出這個殺機四伏的動作後,山頂徐偃兵也提了提鐵槍。
  
  最終,江斧丁哈哈大笑,濃郁殺氣頓時煙消雲散,“徐鳳年,別硬撐了,既然被樂章揍得不輕,想吐血就吐血,別死要面子活受罪。”
  
  徐鳳年笑道:“只剩下半炷香了。”
  
  江斧丁笑問道:“不對啊,該是還有大半炷香才對。”
  
  徐鳳年平淡道:“我的那炷香跟你的不一樣。”
  
  江斧丁歎息一聲,鬆開紅繩,墜掛著那把白鞘名刀,深深凝視了一眼這個傢伙,然後默然調轉馬頭。他自認可以穩贏姓徐的,只是就算殺了他,自己也要死在山頂那名高人之手,不划算。他江斧丁的性命,比北涼世子可要值錢多了。
  
  背後突然傳來話語,“刀留下,反正你也配不上。”
  
  背對徐鳳年的黑裘公子哥臉色陰沉,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出刀。
  
  最終,江斧丁沒有轉身,手腕一震,震斷紅繩,握住過河卒,拋向腦後。
  
  徐鳳年瞳孔收縮,身體紋絲不動。
  
  山頂一槍劃過天空,擊中那柄看似慢悠悠下滑的過河刀。
  
  方寸之間有天雷。
  
  驛路上炸出一條巨大的溝壑。
  
  包藏禍心的過河刀被長槍擊潰氣勢,恰好落在徐鳳年頭頂,徐鳳年伸手接過白鞘刀,將人皮裹在刀鞘上。塵埃落定過後,駿馬猶在,卻已經沒了那人的身影。
xox 發表於 2014-1-21 09:31
賀新涼第一百三十六章北上南下
  

  
  江斧丁一走,天上游隼和地上斥候諜子也隨之而動,黃小快率領珍珠騎軍往東追擊,其中有韓嶗山隨行坐鎮,軍令也火速傳遞給北國校尉任春雲和風裘校尉朱伯瑜,徐鳳年順手把樂章的皮囊屍骨都交由幾名扈從送往北涼道最東的馮溪城。等他緩緩行至山頂,那名凍野校尉馬金釵跟珍珠騎軍擦肩而過,帶著幾名親衛扈從一同往山頂這邊趕路,到了山頂已經氣喘吁吁,見到腰佩一刀手拎一刀的世子殿下正要坐入馬車,趕忙下馬跪地請罪。按照馬校尉以往的性格,若非世子殿下宰殺了一人驅趕了一人,而是被那對主僕逞兇北涼,他才懶得湊上前去挨駡,把爛攤子交給自家長輩去打理便是,他們馬家從爺爺那一輩到他爹這一輩,都有戰功,都是有功于徐家的功勳舊將,他馬金釵就不信殿下真會把他從校尉位置上一捋到底,就算這麼不近人情,以他馬金釵跟北涼軍頭燕文鸞的姻親,還怕不能東山再起?不過馬金釵自知這趟圍剿,他的凍野騎軍出師不利,一開始想著牆功,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把光屁股腚都給殿下和兩位陵州副將瞧了一乾二淨,就想著來山頂讓殿下罵幾句,當場出了惡氣,他的校尉官職也就保住,將種子孫的馬金釵治軍馬虎,官場規矩還算知道一些。
  
  徐鳳年才抬腳要坐入車廂,聽到凍野校尉在身後假惺惺泣不成聲,轉身走向馬金釵,馬金釵聽到腳步聲,抬頭迅速看了一眼,瞥見殿下神情平淡,聽多了殿下的傳聞,也吃不准殿下的心性,好在總算沒有直接表露出怒氣衝衝,這讓馬金釵略微心安幾分,心想咱們馬家果然還是有些名聲的,連殿下也要顧忌幾分,不好太拿他馬金釵撒氣。就在馬金釵自以為逃過一劫的時候,徐鳳年一腳踩在馬金釵肥頭大耳的腦袋上,小半顆頭顱直接砸入泥土裡,當場暈厥過去,三名扈從跟隨校尉一起跪在地上的被驚嚇得呆若木雞,立即垂下視線,死死盯住地面,內心波瀾起伏。然後很快聽到出手狠辣的世子殿下冷冰冰說道:“抬走這廢物,等他醒來,告訴他凍野騎軍全部解散,連同你們三個,六百人記錄在案,在北涼軍內永不錄用!想要再度投軍,除非拿你們父輩軍功來抵消,不樂意,就一輩子本本分分做你們的陵州紈絝子弟,以後若是犯了事,一律從重責罰,別怪本世子沒提醒你們,此刻已是白丁身份的馬金釵就是你們的下場。”
  
  逗留在山頂的韋殺青和辛飲馬悄悄相視,都發現對方笑不出來。先前陵州大大小小的將種都在看經略使李功德在內所有陵州文官的笑話,如今風水輪流轉,看來文官有機會對武將幸災樂禍了。所幸潼門關兩位校尉一直超然物外于陵州官場,始終被北涼引為股肱心腹,否則這趟他們兩位估計也要好好吃上一壺烈酒。同處一州的武官沒好日子過,手握精兵的韋殺青和辛飲馬難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觸。徐鳳年一腳踩暈死了馬金釵,轉頭對韋辛兩人抱拳笑臉道:“潼門關就有勞兩位戊守了,以後北涼改制,官職稱呼上可能要委屈一下韋校尉辛校尉,不過品秩不變,而且潼門關位置顯要,將卒的俸祿也會相對有所提升,若是需要優等戰馬軍械,你們可以直接跟本世子開口。”
  
  兩名校尉立即跪地謝恩。不降品秩,就意味著不會在根子上動潼門關,而且殿下的口頭許諾,是實打實的實惠,往年陵州武官想要跟邊境幽涼涼州爭奪戰馬兵器,想都不要想,那都是別人嘴裡吃剩下的玩意兒,就說韋殺青和辛飲馬,偶爾跟邊境上告假衣錦還鄉的同僚聚會喝酒,哪怕對上那些官階更低的都尉,一樣有低人一頭的感覺。看情形,世子殿下新近提拔了新任陵州刺史和別駕,顯然是告訴北涼道他對陵州官場很不順眼了,但是對陵州軍鎮關隘似乎只會更加重視,這讓韋殺青辛飲馬這些希冀著繼續往上攀爬的武官自然欣喜萬分。
  
  徐鳳年故意言語留白,任由兩名校尉自己去咀嚼這裡頭的餘味,坐入馬車,還是徐偃兵擔當馬夫,追剿那名江斧丁,有韓嶗山這名指玄境做定海神針就夠了,又不是人貓韓生宣這個層次的高手在北涼流竄,還用不著坦言對上洪敬岩還有勝算的徐偃兵來做殺雞的宰牛刀。
  
  他要北上趕赴邊境了,然後跟徐驍匯合。
  
  裴南葦看到徐鳳年手裡多了一把白鞘長刀,有些好奇。當初在外頭她沒能看仔細驛路上的情景,透過身邊兩位陵州副將和兩位校尉的粗略交談,知曉他下山後殺了那名看似勢不可擋一品金剛境高手,對此裴南葦也談不上如何驚奇,當初這個年輕人帶了兩百騎就跟老靖安王趙衡的千騎對峙,還敢在陣前提槍殺人。裴南葦挪了挪位置,坐在角落,橫刀在膝,七竅滲出血絲,看來先前殺人也不輕鬆,等到了沒人的時候才洩露出頹勢,裴南葦笑了笑,其實是在笑話自己難道不是人嗎?只是被徐鳳年誤以為是在譏諷他,眼神冷漠瞥了她一下,裴南葦也不在意,問道:“你怎麼不去痛打落水狗?”
  
  徐鳳年拔出過河卒不過兩寸,車廂內就有幾分“蓬蓽生輝”的景象,饒是裴南葦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當徐鳳年讓過河卒全部出鞘,裴南葦感到一股涼意沁入肌膚,讓她情不自禁雙手環胸抵禦寒氣。大概是從清亮如鏡面的刀身上發現了自己的狼狽,徐鳳年拿袖子擦了擦滿臉血跡,一指敲在刀身中端方位,出人意料,過河卒並未像其它刀中重器那般刀尖翹起,而是刀身漣漪陣陣,悄悄消弭了徐鳳年手指敲擊帶來的震盪,以至於過河卒在外行眼中看上去就像一名清高傲慢至極的絕美女子,面對所有男子的阿諛奉承,八風不動。徐鳳年提起過河卒,幾乎貼在眼簾上,這才察覺到刀身上篆刻有繁瑣晦澀的符籙雲紋,如雲卷雲舒,生機勃勃。
  
  大開眼界的徐鳳年不由得感慨道:“這把刀是活的。”
  
  裴南葦這回是真的譏諷挖苦了,笑問道:“世上還又能讓你世子殿下心動的物件?”
  
  徐鳳年頭也不轉,盯住刀身上浮動的旖旎風景,平淡道:“車廂裡不就有兩件。”
  
  過河卒是一件,剩下一件當然就是她裴南葦了。
  
  裴南葦冷笑道:“小女子真是倍感榮幸。”
  
  徐鳳年放刀入鞘,笑道:“你還小女子?三十歲出頭的女人了,如果是在鄉下村子裡早些結婚生子,說不定這會兒都可以當上奶奶了。”
  
  這句話,擱在男女之間爭鋒相對的江湖,無異於劍仙一劍的殺傷力了。裴南葦果然氣惱得胸口微顫,一手使勁按住心口,一手握拳放在大腿上,試圖竭力平穩情緒。
  
  她嫣然一笑,“看你流了這麼多血,稱上一稱,可有好幾兩重了吧?疼不疼啊?”
  
  背靠車廂的徐鳳年沒有說話,伸出兩根手指捏住她的大腿,力道不輕地擰了擰,裴南葦眉頭糾結在一起,卻硬氣地一聲不吭。徐鳳年鬆開手指,裴南葦重重吐出一口氣,不曾想徐鳳年故伎重演,讓裴南葦倒抽一口涼氣,那張讓這位靖安王妃榮登胭脂評美女的端莊柔媚兩相宜的臉龐,顯得十分痛苦。徐鳳年上癮一般,數次反復,到後來不出聲阻攔的裴南葦已經趨於麻木,心中對他的恨意無以復加,對這個她恨不得千刀萬剮的年輕人來說,她裴南葦確實就是等同於那柄從別人手中搶來的白鞘名刀一般無二,都是那僅僅心動就搶來了的物件,無聊了就“把玩”一番,沒空的時候就放回鞘,正眼都不看,任由塵埃遍佈。徐鳳年終於不再故意讓裴南葦承受這種皮肉之苦,不用想,她的那條修長大腿上已經多處青腫。徐鳳年換成手掌搭在她腿上,輕輕抹過,裴南葦的疼痛如同春風一度便積雪消融,但是這讓裴南葦更加感到身為“玩物”的屈辱,咬住嘴唇,纖薄嘴唇被她咬出血絲。
  
  徐鳳年輕聲笑道:“第一次會很疼,到後來無非也就那麼回事了,你問我七竅流血疼不疼,其實跟你是一個道理。我嘴上說這些,你多半聽不進去,就只好讓你感同身受一番。咋樣,是不是這會兒才曉得不疼的時候,就覺得已經是一種幸福?所以啊,我們人人都是賤貨,站著說話不知道不腰疼的福氣。我以前聽到一個笑話,說貧苦百姓猜想皇帝老兒是不是頓頓大蔥就餅,覺得滑稽,第一次遊歷江湖的時候,等到自己啃著那些窩窩頭啊烤紅薯啊,才知道能填飽肚子就很知足,甚至高興到連那些山珍海味想都不去想。一個人的快樂和苦難,所居位置不同而不同,但深淺大致是相當的。所以誰都不要瞧不起誰,誰都不要笑話誰,什麼事情都能爭取,唯獨從哪裡投胎,卻是這輩子如何用心用力也爭取不來的,遇上不平事,能認命就是本事,能拼命就更是了不起了。不過不願認命卻肯拼命的人,也不好,因為往往做事沒有底線,喜歡害人。在薊州平步青雲的袁庭山就是一個。我在江湖底層看到過各色各樣的人物,在清涼山也見到站在高處的三教九流,對於沒有底線的,一直不太喜歡跟他們交往。”
  
  裴南葦嗤笑道:“你如果不是是世襲罔替的北涼世子,誰樂意跟你客套寒暄?更別提什麼溜鬚拍馬!你也就是投胎投得好,才有資格說這些道理。”
  
  徐鳳年破天荒沒有反駁,嗯了一聲。
  
  只是裴南葦非但沒有大勝而歸的感覺,反而有些索然無味。投胎好的,靖安王世子趙珣無疑也是一個,又如何?
  
  徐鳳年突然問道:“我要去一趟跟北莽接壤的幽涼邊境,你想不想去看一看大漠風光?我曾經去過北莽,親眼見過雲層下墜,宛如天地一線的景象,真的不錯,看到這些,人的心境也能開闊一些。幽州最北還有座雞鳴山,晝夜交替時沙鳴如雄雞晨啼。”
  
  裴南葦沒有直接回答,順嘴問道:“你是去邊境參加校武閱兵?怎麼,大將軍已經著手準備讓你世襲罔替他的北涼王爵位了?怕你不能服眾,要親自為你在北涼邊軍中壓陣?”
  
  這話一說出口,裴南葦就噤若寒蟬。她不是忌憚身邊這個她還有底氣去平起平坐的年輕人,而是打心底畏懼那個數次在北涼王府撞見時都駝背傴僂笑眯眯的老人。
  
  那個老人是老了,可裴南葦始終無法想像老人會死在哪一天哪一處。
  
  如果老人終於死了,亡了的春秋八國是不是才能瞑目?
  
  徐鳳年沉默著離開車廂,要了一匹潼門關戰馬,獨自騎乘。
  
  沒了徐驍的北涼,還是北涼嗎?
  
  此時,被北涼鐵騎踩踏得滿目蒼夷的北莽南朝邊境,悄然駛入一輛簡陋馬車。
  
  馬夫是那天下第二人,拓拔菩薩。
xox 發表於 2014-1-21 23:54
賀新涼第一百三十七章胭脂評胭脂
  

  
  冬去春來,鶯偷百鳥聲。幽州境內驛路兩旁紛紛吐綠的草木叢中,經常可見成群結隊的小巧黃鶯鳥穿梭其中,可惜北涼民風粗糲,沒有那入春時分便意要去聽鶯啼“黃簧”的文人雅士,道路上一駕馬車緩緩北行,車廂內女子手上多了個從低矮枝頭摘下的鶯巢,偶爾掀開簾子去看一看沿途風光。一路行來,為了趕時間,少有在城池裡的停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女子最尷尬的莫過於人有三急,她第一次想要如廁,雙腿夾緊,咬牙苦苦堅持了半個時辰,早已察覺異樣的他偏偏不開口,當她終於憋不住,開口要下車,等她低頭返身坐回車廂,還聽他說了個惡劣的笑話,他說以前有個官員微服私訪體察民意,結果在荒郊野嶺肚子不舒服起來,每次有點念頭就要馬夫幫他尋一處幽靜地方好脫褲子,馬夫替官老爺接連找了幾個地方,可等官老爺每次解開褲腰帶蹲下,就又不想了,到後來馬夫就每當官老爺問起找著地方沒,都說沒找到,於是官老爺終於支撐不下去,跳下馬車後邊跑邊脫好不容易終於舒坦了,回來的時候感慨那兒真是一塊風水寶地啊。他最後還火上澆油問了她一句,是不是找著風水寶地了,她在回來途中順手摘了那只松針草穗編織而成的鶯巢,聽聞過後就狠狠砸過去,被男子單手畫圓輕輕接過鶯巢,笑著遞還給她,將功補過說了件自己的糗事,說他當年遊歷時,一次無意間去茅廁,聽到隔壁動靜不小,百無聊賴,就出口調笑了幾句兄弟你是不是吃大蒜了,結果稍等片刻,他的茅房就給一名臉如冰霜的女俠拿劍拆掉小門,嚇得他差點掉進茅坑裡,趕忙拿手護住襠部,到頭來還被那女俠冷著臉威脅要砍斷他的三條腿。這你娘的真是禍從口出啊,如果不是他急中生智,猛然間鬆開手,讓那女俠好好見識了一番何謂雄風大振,將其嚇退,恐怕免不了吃一頓飽揍。
  
  裴南葦看著他說這混帳話時少有流露表面的洋洋得意,哭笑不得,就也沒有再跟他計較什麼。堂堂北涼世子都這麼狼狽過,她一個早已不是藩王正妃的女子,也就懶得裝女俠了。這趟北行邊關,路途中一直不斷有遊隼掠簾傳遞密報,徐鳳年自然沒有說那些重要軍情,不過一些個無傷大雅的秘聞都盡數說給她聽,例如青羊宮裡的青城王吳靈素如今入京受封,分去了天師府那位羽衣卿相的半杯羹,得以劃江而治,手握大權,一同執掌南北道門。一向高高在上的龍虎山似乎受不了這等委屈,很快拿出了壓箱底的殺手鐧,據傳掌教趙丹霞修成了道教裡最為艱深的玉皇樓,與老天師趙希翼父子二人連袂悍然飛升,然後朝廷馬上准許京城裡的青詞宰相趙丹坪擔任南方道門掌教,並且破例恩賜天師府年輕道士趙凝神入朝為官,成為一名比黃門郎更讓人眼饞的天子近侍起居郎。還有一一樁事就與廟堂無關,純粹是江湖人江湖事,嗜好吃劍的無名老劍客終於出了一劍,卻不是武帝城王仙芝親自出手,而是任由四名嫡傳弟子一一擋劍,前頭三名公認天縱之才的徒弟都無力抵擋,最後是被那位一直被師弟遮掩鋒芒的大徒弟于新郎,以刀擋下此劍,震動江湖,這名刀客立即被視作可讓顧劍棠大將軍全力一戰的頂尖高手。
  
  聽到這些讓江湖兒郎個個熱血沸騰的隱情內幕,裴南葦提不起半點興致,左耳進右耳出,只當作解悶的小段子。
  
  臨近邊塞,馬車在青案郡稍作停留,徐鳳年特意帶著裴南葦在一座酒樓吃了頓當地獨有的青精飯,是將南燭樹葉搗爛取汁浸米蒸熟的飯食,其色泛青,香氣誘人,只是盛飯的大青花碗竟然碗口闊近一尺,看得裴南葦目瞪口呆,她豁出去才吃了小半碗就實在咽不下去,徐鳳年自己那一碗風卷雲湧一掃而空,就不客氣拿過裴南葦的飯碗,依舊津津有味。徐偃兵先前沒有進入酒樓,隨後露面時身邊多了一名身穿緞面便服的中年男子,還在低頭吃飯的徐鳳年招了招手,示意相貌清奇的男子坐下,男子落座後輕聲說道:“末將參見世子殿下。”
  
  徐鳳年放好空碗和筷子,懶洋洋靠著粗制劣造而略顯崎嶇不平的椅背,笑著打趣道:“皇甫枰,還末將什麼啊,都已經由果毅都尉變成了總領一州軍權的幽州將軍了,當得還習慣?”
  
  已是新任幽州將軍的皇甫秤沒有尋常將領校尉的惶恐和謙虛,只是沉聲道:“萬死不敢讓殿下失望!”
  
  徐鳳年點頭道:“陳錫亮在管理鹽政一事,如果他沒有跟你求助,你皇甫秤就不用自作多情了,任由那些不受管束的地方豪橫去蹦躂,什麼時候陳錫亮開口跟你借兵殺人,你再動手,到時候別手軟。”
  
  皇甫秤在北涼道的躥升速度,僅次於陵州刺史徐北枳,是當之無愧的殿下心腹,不過代價之大實在讓人心寒,那可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族滿門死絕啊。這樣一個官癮大到喪心病狂的皇甫秤,在幽州官場的口碑自然可想而知。只是皇甫秤在北涼本就是背水一戰,這種陰險小人想要結黨也沒人願意跟他同席而坐,這種最適合用作借刀殺人的傀儡,可以說是誰用誰放心,不過在北涼也就徐鳳年有資格握刀而已。言多必失,加上皇甫秤一向信奉拿功勞換官職,即便飛黃騰達,也給人鬱鬱不歡的錯覺。徐鳳年也不管這位幽州將軍是否吃過,仍是幫他點了一份青精飯,笑道:“你把幽州江湖勢力整合得不錯,我姐那邊對你這件事評價不低,我准你以後大大方方把手腳伸長到涼州。對了,飯錢你付,我就當你盡過了地主之誼。”
  
  站起身恭送世子殿下離去,坐下後,皇甫枰大口扒飯,最後他在酒樓夥計看傻子的眼神中掏出所有金銀,一股腦放在桌上,揚長而去。
  
  地主之誼!
  
  這些隨身攜帶的金銀,就買下了整個幽州的軍權,是昂貴還是便宜?
  
  馬車駛出青案郡城,徐鳳年舒心躺在車廂內,翹著二郎腿打著飽嗝,裴南葦譏笑道:“這個聲名狼藉的皇甫秤不正是你所說的沒底線之人,你不也用得舒服舒心?”
  
  徐鳳年笑道:“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底線?皇甫秤,甚至是褚祿山,其實都沒有外界想的那麼簡單,他們跟好人自然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貨色,不過要說有沒有底線,要我來說,比起那些一邊孌童狎妓一邊口口聲聲憂國憂民的清談名士,要有底線多了。太把自己當人的,很容易不把別人當人。瞧著不把自己當人的,反而更能留下一點赤子之心。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武當山和龍虎山,同是道教祖庭,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滿身仙氣,高不可攀,不是達官顯貴都走不進那扇門,武當山上輩分最高的老道人,沒什麼仙氣,倒是能跟百姓香客嘮家常,你說誰更有人情味一些?皇甫秤給我當走狗,我這個世子殿下也好,皇甫秤自己也罷,都不會否認,可皇甫秤肚子裡的辛酸苦辣,真要讓這幽州將軍倒苦水,你都不忍心聽。”
  
  裴南葦平淡道:“我也不想聽。”
  
  徐鳳年唏噓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就只有無故翻書的清風知曉了。”
  
  裴南葦愣了愣,笑道:“看不出來,你也會傷春悲秋?”
  
  徐鳳年白眼道:“我好歹是一年作出佳詩百篇的才子好不好。”
  
  裴南葦斜眼拆臺道:“買詩抄詩也算?”
  
  徐鳳年笑道:“如果不是我重金買下這些北涼寒士的詩篇,你以為他們有足夠盤纏去千里之外的京城趕考?”
  
  裴南葦反問道:“可曾有一人說你的好話念你的恩情?”
  
  徐鳳年撇了撇嘴,有點罕見的尷尬,“大概是說了我沒聽到而已。”
  
  裴南葦冷笑道:“再者,北涼貧瘠,士子更是凋零,結果都被你雙手奉送給了朝廷,你這個世子殿下,真是好大的肚量!”
  
  徐鳳年摸了摸能撐下兩大青花碗青精飯的肚子,自嘲道:“肚量是不小。不過好人有好報,當下不就有近千外鄉士子來北涼紮根了?”
  
  幽州青案郡再往北便是邊境胭脂郡了,之所以被稱為胭脂郡,在於胭脂的婆娘出了名的俊俏,哪怕在中原地帶也久聞其名,江南道一些富貴老翁都以納妾了一房正值妙齡的胭脂郡女子為榮,許多有些姿色又不甘受苦的胭脂郡女子,大多喜歡離開邊關前往富饒的中原,一去不復還,即便其中許多可憐女子淪落風塵,也絕不回頭,被離陽朝廷嘲笑為牆裡開花牆外香。胭脂郡又有一座同名的胭脂縣,更是盛產水靈美女,能娶個胭脂縣婆姨回家熱炕頭,那真是男人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幽州官員沒一房胭脂女子當侍妾或是通房丫鬟,那都不沒臉面出門跟同僚打招呼。裴南葦可能是厭煩透頂了那累贅的帷帽,在黃昏中進入胭脂郡城客棧過夜時,捨棄了帷帽,被有幸認清她容顏的男女都驚為天人,今天是祥符元年的元宵佳節,元宵是大節日,官民同樂,一同出門賞燈,幽州境內顯然與有個糧倉的陵州有大不相同,街上燈市熱鬧歸熱鬧,卻瞧不出幾分輝煌氣勢,男女衣飾也以簡約居多,不如陵州那般喜好豪奢,幽州既不是徐家所在的涼州,也不是相對安穩舒適的陵州,一直被幽州官員自嘲為後娘養的,有點出息和門路的都削尖了腦袋往陵州那邊收刮油水,當然不會忘記捎帶上一兩位重金購得的胭脂郡縣女子,作為陌生官場進階的敲門磚,送銀子多俗氣,萬一送少了還遭白眼,送女子才能既雅氣又實惠嘛。
  徐鳳年和裴南葦並肩而行,有點郎才女貌的味道,夜幕中只能借著燈火映照,稍遠一些,便看不真切裴南葦的姿容,這才沒有引起太大轟動,只是一些見過她臉龐身段的,就都再不肯遠去,不是自己碗裡的,湊近了多看幾眼別人碗裡的,也能將就著解饞。幾個遊手好閒的浪蕩地痞膽子不小,想要趁著人頭攢動過來揩油,被徐鳳年一腳踹出去老遠,都是些色厲內荏的小蝦米,敢怒不敢言,而且理虧在先,這之後就收斂許多,本來是要裝模作樣要喊人來圍毆那公子哥的,只是沒誰樂意少看幾眼那壁畫上腴美飛天般的婦人,也就悻悻然作罷,加上幽州境內尋常時候鬥毆官府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但是在元宵燈市上鬧事,肯定得被巡城甲士抓起來剝掉好幾層皮。在徐鳳年跟裴南葦身前走著三名士子,聽口音是赴涼的中原士子,十有八九是聽聞胭脂郡美女如雲,滿大街唾手可得的良人美眷,就跑來碰運氣了,北涼女子風氣豪放,他們保不齊就有一場露水姻緣了。三位年輕士子早就看見身後那少婦年歲的絕美女子,礙於禮數和自矜身份,沒好意思搭訕,就只得放慢腳步故意大放闕詞,嗓門奇大,像是在那裡比誰更語不驚人死不休,有說跟陵州某位官老爺是親戚,很快就要進入郡城官衙擔任官員,有說一直都是離陽王朝心懷叵測在看北涼的熱鬧,如今西楚複國在即,北涼終於也可以端板凳嗑瓜子,坐下來瞧一瞧朝廷的笑話嘍。也有說自幼便嚮往邊塞的鐵馬金戈,哪個書生萬戶侯,這才放棄了觸手可及的功名,要來這貧苦之地從軍入伍。
  
  徐鳳年聽到一位書生提到那叨叨不休西楚複國的勝負手,笑了笑,加快步子上前,主動問道:“這位公子,你怎知西楚複國註定會在半年之內慘澹收場?”
  
  那確有幾分清雅氣質的書生沒有答覆徐鳳年,牛頭不對馬嘴,瞥向裴南葦,自我介紹道:“小子是江南道浣紗郡範氏子弟。”
  
  徐鳳年也順水推舟故作驚訝道:“浣紗郡範氏,那可是舊北漢南邊最著名的郡望大族,不曾想范公子家世如此煊赫,整個北涼也挑不出幾家啊,必然是咱們北涼的那些太守大人也要當成座上賓的,榮幸,見到范公子真是榮幸!”
  
  其餘一名士子也趕緊自報家門,是東越道上的石藻周氏。剩下一名讀書人大概是出身平平的緣故,憤懣無言。其實浣紗范氏跟石藻周氏在春秋期間枝葉繁茂,也不是什麼門檻高不可攀的一等門閥,只要在當地姓范姓周,多半都能攀上親戚,沒誰會真的當回事。這兩位,顯然也是來到眼界不寬的北涼扯大旗,以便濫竽充數。在這個富貴人家奴僕都能眼尖到憑藉一根腰帶看穿家底深厚的年代,這樣的拙劣伎倆實在不值一提,他們顯然小覷了北涼官員的道行。北涼是窮,可窮的都是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百姓,當官的,真不窮。
  
  徐鳳年本來還想套話找樂子,沒料到裴南葦的言語才算毋庸置疑的石破天驚,“你們姓甚名誰,關老娘屁事?!老娘只喜歡兩百斤以上的健壯漢子,你們仨都滾一邊涼快去!”
  
  三名讀書人如遭雷劈,然後屁都不敢放一個,灰溜溜走掉。
  
  徐鳳年朝裴南葦伸出大拇指,她捋了捋鬢角青絲,轉頭時翹了翹嘴角,一臉老娘不出手則已出手必無敵的稀罕表情。
  
  徐鳳年哪壺不開提哪壺,嘖嘖讚歎道:“北涼真是塊風水寶地,裴姐姐也染上豪邁氣概了。”
  
  裴南葦橫眉冷對,一腳踹在徐鳳年鞋背上,往死裡擰了擰。
  
  徐鳳年吃軟不吃硬,更不吃痛,自顧自喃喃自語道:“才半年?曹長卿和孫希濟兩大西楚遺民聯手,不至於如此不濟事吧?”

 裴南葦冷淡道:“會死很多人的。”
  
  徐鳳年眼神冰涼,緩緩說道:“是啊,是會死很多人。可你也要知道西楚有那麼多剃髮逃禪的,不惜自閉於地窖的,遁入山林做野老的,失心瘋了大半夜敲更巡城叫嚷著都是鬼都是鬼的,都是生不如死,這群念念不忘西楚王朝的孤魂野鬼,恨不得拖家帶口一起死得壯烈些。這樣愚忠的遺民,你都不知道如何去評價。”
  
  裴南葦恨恨道:“他們想要死得其所,沒誰攔著,但是別連累只想著過安穩日子睡安穩覺的無辜百姓!”
  
  徐鳳年笑道:“以前總覺得你死氣沉沉,像是那種出沒于深山古寺裡披著人皮的女鬼,今天才知道你還能說上幾句人話。要不你留在這胭脂郡?說不定以後你就徹底成為一個大活人了。什麼時候懷念聽潮湖邊的蘆葦蕩,再回去看就是了。”
  
  裴南葦毫不猶豫道:“好。”
  
  徐鳳年有了一瞬的失神,這個出口輕巧的字眼,他似乎也曾對人說過。只是徐鳳年很快就恢復常態,點頭微笑道:“那我就只能顯擺一下世子身份了,跟胭脂郡太守大人打聲招呼,給你置辦一座不會被人打攪的私宅。”
  
  徐鳳年問路問到了太守府邸,不湊巧郡守大人也帶著一大幫家眷跟百姓眾樂樂去了,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門房見他氣態不俗,就讓他在偏門小房內坐著,等了足足兩個時辰,連那位門房都有些佩服這個年輕人的耐性,期間多次殷勤噓寒問暖端茶送水,這自然是徐鳳年借了胭脂譜上裴美人的光。郡守洪山東乘興而歸時,揉了揉眼睛,他這輩子還踏足過北涼王府,沒認出那位公子哥,但認出那名只能站著的“扈從”,大將軍的貼身侍衛徐偃兵!有一年大將軍巡視邊關,途徑胭脂郡城,洪山東有幸見過一面,此人竟是有資格跟大將軍一同坐著飲食喝酒,記憶尤為鮮明深刻。徐偃兵都需要站著,那麼坐著喝茶的年輕人是誰,洪山東又不是缺心眼的傻子,頓時就斂神拂袖,撲通一聲跪地,拜見了這位蒞臨寒舍的世子殿下,一大堆擁擠在小屋門外的洪家子孫都瞪大眼睛,年齡稍大的,知曉了人情世故,有些畏懼,年齡小的,乾淨眼神裡則充滿了童真童趣的好奇。別看一郡父母官的太守府邸門檻不算低,可府上迄今為止接見官員中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上任幽州將軍。世子殿下是多大的官?等這個年輕人將來穿上正黃蟒袍當上北涼王,全離陽就都知道有多大了。
  
  在書香濃郁的書房密談,洪山東從頭到尾都沒有膽子去看一眼裴南葦,知道這位沒有什麼明確名分的女子會在胭脂郡住下後,也是有驚沒喜,他洪山東倒是不介意把她當一尊女菩薩供奉起來,這是他應該做的,未必是什麼功績,可自古紅顏禍水,萬一出了丁點兒紕漏,那他原本還算一帆風順的仕途可不就走到頭了?只是世子殿下開了金口,那他洪山東就只能咬碎牙齒也得擠出笑臉應承下來。當夜太守大人就折騰出來一棟有山有水的雅致宅子,徐鳳年順便讓死士寅暗中跟胭脂郡諜子打聲招呼,死士寅本就是個積威深重的大諜子,對此類勾當熟門熟路,自可辦得滴水不漏。然後徐鳳年棄了那輛已是多餘的馬車,跟徐偃兵兩騎連夜出城,趕赴並不陌生的倒馬關。
  
  裴南葦走下馬車的時候不忘拎著那頂帷帽,僅有兩名上了歲數婢女的幽靜宅子,她站在院子裡不言不語,直到去房間睡覺前,丟了帷帽在院子,在屋內梳裝櫃上瞥見幾盒很精緻討巧的名貴胭脂,冷笑道:“都是累贅。”
  
  看似值錢的物件,有幾樣是真正值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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