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152
xox 發表於 2014-3-11 10:22
賀新涼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封山四百年

  
  一支聲勢浩大的車隊緩緩南下,陣仗之大,遠勝新封為定鼎大將軍的兵部侍郎盧升象,兩百余人中,佩有秀金刀的大內執金吾騎衛有八十人,其餘一百左右騎士俱是身穿黑衫,兵器各異,但無一例外,腰間皆是懸有一枚扎眼的銅黃繡魚袋,銅黃袋子上所繡鯉魚尾數也有多寡,多則七尾,少則也有四五尾。這意味著他們是為離陽朝廷授以功勳的江湖武人,已經不算是什麼在野草莽,而是擁有了正兒八經的官府身份,憑藉此袋,進入關隘城池,無需戶牒。發跡于江湖的離陽武夫,無不以到手一枚銅黃繡鯉魚袋為榮,柳蒿師的那枚袋子便編織有八尾金色鯉魚,只是那位天象境界高手從不攜佩就是了。此行中懸掛象徵一品高手的七鯉魚袋,有三人,二品小宗師六鯉多達十四人,龍虎山,吳家劍塚和東越劍池在內的所有頂尖門派,都有派遣心腹隨行,更多還是那些早早依附龍門的江湖鯉魚,這些年多為刑部賣力,他們給朝廷幫忙刺探消息和追剿遊匪,朝廷賜予他們一張行走江湖的護身符,各取所需。
  
  兩百騎,只護送了一駕馬車,這輛彰顯皇家氣派的豪奢馬車以四匹汗血寶馬拉車,馬車四周是二十幾名宦官,銅黃魚袋繡有六七尾的一流高手都夾雜其中,各司其職,有條不紊。一路南下,過城而不停,僅是野外紮營,但是沿途所經軍鎮,必定要出動一千到三千不等的輕騎遙遙護送數百里,兩者間距始終嚴格保持在一裡路,期間有軍旅犯禁,稍稍靠近了半裡路,大概是想要獻殷勤來著,結果弄巧成拙,領兵校尉當天就被剝去甲胄官身。半旬光景,就算執金吾精銳騎兵跟那些銅黃魚袋高手,也沒有誰見到車簾子徹底拉起過一次,專門有宦官負責飲食遞送,每次都是跪在車簾子前,低聲言語,隨後有手掀起簾子一角,接過食盒,下一次,新盒換舊盒,以此類推。起先也有人揣測裡頭坐著是那位據說跟陸地神仙只隔著一層窗紗的柳蒿師,只是後來發現還有宦官需要搬運清洗馬桶,就有些吃不准真相了,他們大多數人都是臨時被趙勾告知需要赴京一趟,做什麼,不清楚,而且在跟趙勾諜子見面之後,就得立馬動身,連門派長輩跟父母妻兒都無法告知,然後就接了這麼一趟談不上怎麼幸苦的差事,就是透著股邪乎,太子殿下南下遊歷,也沒見這般興師動眾的。難不成是去武帝城找王仙芝的麻煩?否則天底下什麼人什麼物件,值得勞駕他們這些抵得上小半座江湖勢力的一流高手?
  
  馬車上的事實則讓人大出所料,就兩個人,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宦官,靠著車壁打著瞌睡,一身鮮紅蟒服顯示他的身份的確不俗。他的本名早已湮沒於歲月,是個東越遺民,當年進入東越皇宮以後跟多數宦官一樣,拜了一個前輩宦官為“養父”,被生父地位更高一籌的師父賞臉打賞了個賜名,這才算真正入了門,須知在春秋亂世裡,心一狠自己割去子孫根,不曾想卻做不得宦官的可憐人,不計其數。這個如今配得上貂寺一說的年老宦官,叫趙思苦,到太安城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他的第二個師父,在太安城皇宮禦馬監當差,也沒做成多大的太監,倒是徒弟中最不起眼的趙思苦,慢慢攀爬,曾經陸續掌印過尚寶監跟印綬監,服侍過離陽兩任皇帝,滴水不漏,這麼多年,竟是一樁小錯都沒有犯過,就連韓生宣都對這名同僚不吝笑顏,趙思苦確是宦官裡頭寥寥無幾無需見人貓退避的貂寺,其餘二十四衙門的一把手,以往見著了韓生宣,一樣得謹小慎微。趙思苦與如今司禮監掌印宋堂祿的師父,是至交好友,兩位老宦官的對食對象,又恰巧死于同年同月同日,宋堂祿成為首宦之後,對所有人都不念舊情,連師父也不例外,唯獨對趙思苦,始終執晚輩禮,接連兩位離陽“站皇帝”,都對一人刮目相看,可見趙貂寺的功力之深。
  
  身子骨孱弱的老宦官盤膝而坐,難掩疲乏地打著盹,動作大了,把自己給驚醒,一臉睡眼惺忪,不知睡夢中夢見了什麼,老人輕輕歎息一聲。
  
  離陽一手接管了春秋,疆土,金銀,武庫,以至於嬪妃,這些或合情合理,或小有瑕疵,都不如何為人所詬病,但是當年離陽先帝的一項舉措,內外都有非議,那就是幾乎全盤接納了春秋八個亡國的宦官,這才導致了太安城皇宮達到了堪稱擁擠而臃腫的地步,足足有十二監四司八局二十四座衙門,當時不論離陽武將還是文臣,都對此不太理解,新朝正要趁勢跟北莽蠻子一決死戰,哪裡顧得上這幫只會搬弄唇舌的閹人?可是離陽先帝置若罔聞,老首輔,即張巨鹿的恩師,接連上疏,亦是悉數泥牛入海。隨著戰事逐漸停歇,那些宦官安分守己,竟是異常忠心于新主子,二十年間兢兢業業,只聽說一個個老宦官在宮內壽終正寢,從未聽說有誰禍亂內宮,雖說跟人貓韓生宣的功不可沒有關係,但顯然更多還是這幫閹人感恩于先帝的法外開恩,不至於讓他們在亡國後流離失所,別人丟了家國,總歸還能靠著一技之長活下去,他們宦官談何容易?
  
  老貂寺眼角餘光瞥了眼車廂角落,又耷拉下眼皮子,實在是見怪不怪了。角落處坐著個睡態安詳的中年男子,相貌俊雅,眉心一抹豎立猩紅,猶如兩眼之外又開一枚天眼。老貂寺在八年前執掌印綬監,負責內廷誥敕貼黃信符等事,短短兩年就被調任掌管大小玉璽的尚寶監,等人貓“暴斃”之後,原本已經準備安享晚年的老宦官既沒有升任司禮監,也沒有空閒下來,而是被兩位獨立於國子監之外的練氣士宗師領去見了一樣“物件”,趙思苦從匪夷所思到趨於平靜再到最終麻木,不過半年時間,因為再稀罕的玩意兒,也經不起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著瞧,在那一天起,趙思苦才接觸到常人幾輩子都無法知曉的秘辛,例如成百上千的扶龍派練氣士分發各地,在洞天福地採擷天雷,用以鑄造一座前無古人的“雷池”,還有就是龍虎山歷代天師在自認道法大成之際,都要來太安城為某個物件篆刻符籙一張,這一寫符,往往就是數月甚至是半年,耗盡精氣神,迄今為止,離陽建國以來,已有十一代總計十八位大天師代代畫符人人做籙,只為了鎮壓車廂內這個“人”,“忘憂之人”,唯一一個以真正意義上的天人姿態行走過江湖的高樹露,當代江湖所謂的一品四境,從根祗而言,盡脫胎於四百年前此“人”的武學心得,也正是此人將金剛境納入高手範疇,有意無意將原本被儒道打壓得完全抬不起頭的外來佛教擺上了桌面,只是四百年前的那場浩劫,高樹露在十年間走遍大江南北,興之所起便殺人,殺得滿江湖腥風血雨,無一人膽敢自稱高手,死在高樹露手上的高手光是劍仙就有兩位,天下道門湊出八十一位真人,不惜聯手結就鎮魔大陣,仍是被高樹露於地肺山之巔宰殺殆盡,留下一句“我本是人間仙人,鎮什麼魔”,逍遙遠去。高樹露最後與一位不知名的年輕道人狹路相逢,那一戰的聲勢浩大,至今後無來者,到現在還有人堅信只有斬魔台齊玄幀或是武當洪洗象出山,去跟王仙芝一戰,才可媲美。老貂寺趙思苦就對著這麼一個不該說是活人還是死人的傢伙,當下的“高樹露”不飲不食,不呼不吸,如同蟄蟲冬眠四百年,身軀不見半點萎縮,依舊光潔如玉,除了龍虎山天師的
  
  十八道符籙,這之前仍有前任各座道教名山大真人的十八道禁制,其中前九道出自原先的道教祖庭武當山,第一道被後代各山各觀道士稱之為“開山符”的仙人符咒,正是出自那無名無姓卻將如日中天高樹露打入沉睡的年輕道人手筆,僅僅一張符,就支撐起了後世十數道教名山和練氣士宗派的“登天之階”。
  
  趙思苦扯了扯那頂價錢不菲的厚絨貂帽,老人不是什麼高手,從未習武,一萬個趙思苦也不是一個韓生宣的對手,上了年紀,故而尤其不耐春寒。趙思苦也想過為何趙室願意讓自己當這個掌匙人,是自己的不諳武藝?是自己二十年的如履薄冰不逾矩?還是韓生宣離宮之時有所“遺言”于君王?趙思苦扯了扯嘴角,望向對面那尊如同泥塑菩薩的世上天人,欲言又止,這麼多年的謹小慎微,終於還是讓老人沒有自言自語,趙思苦,思苦?老貂寺嘿嘿一笑,這麼多年最怕什麼,最怕自己說夢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有何難?難就難在說真話啊。
  
  趙思苦本以為這輩子也就老死,帶著滿肚子隱秘閉眼,沒料到臨了,小主子效忠的北涼竟然悄無聲息傳遞了一個消息,是個不起眼的宮女傳的話,趙思苦毫不懷疑,消息分言語兩截,前一段是小主子當年離別之際說過的話,天知地知趙長陵知道趙思苦知道,這之後大概就是陽才趙長陵託付給陰才李義山之流了。趙思苦陷入沉思,他出身的綠亭趙氏,那可是曾經的春秋十大豪閥之一,只是不知身為嫡長孫的趙長陵放著好好的家業不去繼承,反而投靠了徐家,可以說,沒有趙長陵的家世支持,人屠徐驍絕對不能那麼快從離陽大批將領中脫穎而出,趙思苦對綠亭趙氏不存在什麼以死效忠,只是清晰記得小主子的風采,以及對他的回護和知遇之恩。趙思苦能做的,就是把南下詳細路線以及武備底細交付北涼。心底那個秘密塵封二十年後,如啟封了一壇老酒,一飲而盡,一吐為快。
  
  趙思苦習慣性伸出兩根乾枯手指,擰著眉毛,他實在想不透北涼拿什麼來爭奪這位天人,鑰匙有兩柄,分為開封兩事,開啟之法,在他趙思苦手上,如何重新封鎖高樹露,則在暗處的練氣士那邊,北涼即便得手,那也不過是得了一顆天大的燙手更燙心的山芋,誰都不清楚高樹露在四百年後醒神過來要做什麼,開山符一旦撕去,誰能“封山”,才算勉強能與高樹露說上話,否則一個殺絕天下高手的瘋子,他會樂意聽人說半個字的廢話?趙思苦望向席地而坐神情恬淡的中年人,輕輕說道:“我這老閹人被師父取了個思苦的名字,這麼些年除了勾心鬥角有些累,倒也談不上苦不苦的。你高樹露給說成是忘憂天人,所謂忘憂,咱家聽說用佛門的講法,不過是自封六識之外再封了兩種,才得自在。這樣的自在,咱家是淤泥缸子裡打滾的大俗人,無法想像,只是咱家想啊,給人那麼多位道教真人封山了四百年,如何也談不上忘憂二字吧?唉,罷了,雖說你見不得聽不得,咱家也不想落井下石……”
  
  老貂寺碎碎念。
  
  尖銳的鳴鏑驟響。
  
  趙思苦非但沒有驚懼,反而有些解脫。老人就是好奇北涼拿什麼來叫陣,雖說這邊已是京畿南境邊緣,可要說北涼在這裡有一支數千兵馬的伏兵,哪怕是臨時策反,那也都太可怕了,這已經無異於間接造反。
  
  真相一定讓老宦官,離陽,乃至於北涼都措手不及。
  
  視野所及的驛路盡頭,唯有三騎,左手一騎是個瘦小年輕人,有著北莽男子的粗糙輪廓,盯著對面浩浩蕩蕩的兩百騎,眼神灼熱,嘿嘿一笑,中原有句話說得好,狼行千里吃肉嘛。
  
  右手一騎提了根斷矛。
  
  居中一騎是位容貌陰柔的白衣人,神逸非凡。
  
  護送高樹露南下針對曹長卿的馬隊不停,繼續策馬前行。老宦官掀起車簾子一角,輕輕哦了一聲,原來是逐鹿山的魔頭,趙勾有檔案記載擋下過無用和尚的白衣人,正是那既是北莽也是天下第一魔頭的洛陽,只是不知怎的就是入主了逐鹿山。至於身邊兩騎,趙勾那邊也沒有半點風聞。
  
  大秦失鹿,八百年了。
  
  背對高樹露的老宦官自然沒有發現身後那位封山之人,似乎微微睜了睜眼睛。
xox 發表於 2014-3-13 00:58
賀新涼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我在陸地觀滄海



  三騎對陣兩百騎,何況兩百騎身後一裡地還跟著獨峰口軍鎮的兩千精騎,以及躲在暗中如影隨形的一撥北地練氣士。所以在馬車附近的鐘鼓澄眼中,這叫慷慨赴死,說難聽一些,就是以卵擊石。鐘鼓澄一向是無名散仙式的江湖高人,就算身負一品指玄境界,在武林中卻並無太大聲望,甚至連個如雷貫耳的綽號都沒有,熟人見著他不過是稱呼一聲老鐘,官府那邊也不過是尊稱一聲鐘大人,不過他不在乎面子輕重,裡子的分量則很足,腰系七尾金鯉銅黃魚袋的鐘鼓澄,在京城刑部是一等一的座上賓,與那太安城第一劍客祁嘉節更是莫逆之交,在他手上解決了許多樁大案疑案,在趙家天子那邊也都算是混了個熟臉的。這趟差事,鐘鼓澄是明面上的負責人,一切大小事宜都得看他是點頭還是搖頭,鐘鼓澄的望氣功夫不弱,遙望驛路盡頭的三騎,沒有任何輕視,但是心懷戒備,並不意味著鐘鼓澄就要心虛,在他看來,整個離陽江湖,只要前頭不是武帝城王老怪、桃花劍神鄧太阿跟大官子曹長卿,這三人之外換成任何人,即便是那新武評上的天下十人之一,都擋不住自己這邊的馬蹄南下。這不是自負,是莫大的自信,是背後太安城和趙室賦予鐘鼓澄的胸有成竹。但是,鐘鼓澄萬萬沒有想到此時此刻所要對峙的三騎,有著怎樣驚世駭俗的來頭,因為這三人,的的確確不是武評十大高手中任何一個離陽高手,不是坐鎮東海的王老怪,不是尋覓仙人的鄧太阿,不是忙著西楚複國的曹長卿,不是天下用刀第一人的大將軍顧劍棠,更不會是已經身死的人貓韓貂寺,但是臨近上陰學宮的逐鹿山,在去年來了三個北莽“客人”,又恰好,其中兩人,都在武評十人之列,白衣洛陽,斷矛鄧茂。鐘鼓澄如果早些知道這個恐怖真相,大概就不會如此目中無人了,江湖大戰,何嘗聽說天下十人中有誰跟誰聯手對敵殺人?但是今天偏偏就給他撞上了。
  
  看著檯面上的兩百騎如此托大地直直撞來,既是北莽皇室成員又是軍方新貴的那個矮子耶律東床,瞪大眼睛,一臉略顯呆滯的憂鬱,緩緩轉頭對並肩緩緩前行的白衣女子問道:“咋回事,這幫人就這麼不把咱們三人放在眼裡,難道是逐鹿山的名頭在離陽不響亮不吃香?洛陽,你坑我啊,你當時怎麼跟我說來著,說逐鹿山的魔教是眾矢之的,只要我上山,就有殺不盡的高手,結果一個屁都沒有,這也就忍了,畢竟逐鹿山不好找,可咋到了江湖上,還是這般不濟事?嚇唬不了人啊!洛陽,你不地道,這趟殺完人,我不陪你在離陽玩了啊,這不姑塞州龍腰州那邊馬上就要打仗,我得去南朝撈軍功,要不然那個董胖子肯定把我甩到十萬八千里以外。”
  
  洛陽沒有理睬跟個婆娘一樣幽怨念叨的矮小男子,平淡道:“鄧茂,後頭兩千騎交給你去拖延,殺多殺少看你心情。至於隱蔽處的練氣士,耶律東床你去殺。驛路上這些,不用你們出手。”
  
  鄧茂點了點頭,沒有異議。耶律東床立即急眼道:“姓洛的,你欺負老子不是武評十人,對不對,瞧不起我是不是?老子還年輕,十年後看誰更厲害一些……”
  
  洛陽平靜轉頭,看著這個北莽草原上的天之驕子,耶律東床縮了縮脖子,立即閉嘴不言。他當初在草原上奉女帝軍令率兵截殺白衣魔頭,結果差點被她給在大軍之中取了上將首級,打那以後,就落下了濃重的心理陰影,全天下他只怕三個女人,他可以私下稱呼嬸嬸的女帝陛下,那個從小就喜歡欺負他的死胖妞慕容龍水,再加上一個從沒對他笑臉過的洛陽。耶律東床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膽量跟洛陽叫板,乖乖調轉馬頭,一騎竄出驛路,去找那些鬼鬼祟祟練氣士的麻煩。鄧茂瞥了眼車廂,輕聲問道:“方才的異象你我都察覺到,真的沒有關係?”
  
  洛陽嘴角勾起,說了一句鄧茂也摸不著頭腦的言語,“無妨,最壞的結果,也無非是一場故人相逢,再說此人未必真會摻和。我猜王仙芝不來,就算是我,也未必能讓他真正回過神。”
  
  鄧茂一直不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男人,見她不上心,也就懶得杞人憂天,何況對於在武評上排名還要超過自己的白衣魔頭,鄧茂沒把她當作女人看待,一個能兩次殺穿北莽的魔頭,一個差不多能跟武評前三甲平起平坐的女子,哪個男人有資格去居高臨下地愛憐疼惜?鄧茂多看了一眼那輛馬車,之後也就毫不拖泥帶水地繞出驛路,去攔截那兩千騎兵,不讓其搗亂。洛陽等兩人離去,心中有些不為人知的遺憾,若是自己位於武道巔峰之時,便是加上車廂裡的高樹露又如何?當時還給那人八百年辛苦積攢下來的修為,他雖然跟王仙芝一戰後又還回於她,可一來一去,無形中便折損了兩成,此時的自己,不說原先就有一段差距的王仙芝跟拓拔菩薩,恐怕連修力轉為修心的鄧太阿都未必再有太大勝算。洛陽有些自嘲,到底還是女人啊。八百年後的天下,即便連女子都能做皇帝了,可江湖始終容不得女子當那天下第一人,八百年前八百年後仍是一個德行。
  
  鐘鼓澄見到兩騎離開驛路後,非但沒有掉以輕心,反而第一次有種如臨大敵的窒息,兩百騎的陣形向前穩固推移,雙方相距不過百步,眼力最差的三四尾銅黃魚袋高手,也認清了一夫當關的白衣騎士,竟是個輪廓陰柔卻英氣勃發的女子?離陽江湖不就只有個徽山紫衣很風頭一時無兩嗎?這位又是何方神聖?位於最前方的六騎快馬加鞭,準備為朝廷拿下頭彩,六人中有成名已久的劍士刀客有久負盛名的拳師,六騎突出,同時互相掩護,配合嫺熟,這就是到了一個層次後高手該有的境界。以刀客最先發難,是家傳絕學拋刀術,算是飛劍術演變而來的一種冷門武技,一刀裂空而去,直取白衣女子的頭顱。
  
  洛陽沒有去看那記旋轉成圓當空而墜的劃弧滾刀,一眼掃去,把鐘鼓澄在內一干六七尾金鯉魚袋高手都盡收眼底,一人一馬繼續緩緩前行,只是伸出一指,淩空輕輕點了六下,為首六騎連同那位自認拋刀術已經在刀法大道上登堂入室的朝廷鷹犬,一個個胯下馬匹繼續前奔,而他們的腦袋好似被一堵牆壁阻擋,不止腦袋驟然停住,身軀還往後一蕩,然後重重跌落驛路之上,當場死絕。終於等到那柄“姍姍來遲”的飛刀,點了六指的洛陽併攏雙指,輕輕一抹刀鋒,這把拋刀在她身前轉悠了一圈,以比起來勢迅猛無數的去勢,還以顏色,快到好像這把刀在眾人眼中就直接消失了,然後幾名執金吾衛騎就在馬背上被分屍,這才讓人驚醒這不是什麼雷聲大雨點小的花哨手段,而是實打實的血腥殺人招式,不僅如此,已經沒了主人的六匹戰馬還直愣愣向前奔跑,臨近那白衣女子二十步時,驛路地面劇烈一震,六騎馬蹄升空,碎裂成六團猩紅霧氣。白衣女子就這麼閒適恬淡地越過了六灘血水,那柄滾刀終於被一名六魚銅黃袋子高手截下,洛陽面無表情,雙指在肩頭向前一抹,如同向前推出一柄出鞘三尺劍,然後就真被她凝聚出了三尺青紫色劍氣,一閃而逝,那名小宗師境界的高手根本來不及躲避,眉心隨之炸出一個窟窿,墜馬之時猶是死不瞑目。
  
  洛陽驀然停馬,一副好整以暇的傲慢姿態,這讓已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鐘鼓澄膽寒,這位瞧上去極為年輕的女子怎會如此傲慢無禮!竟是絲毫不介意他們做出應對之策?鐘鼓澄顧不得臉面,跟另外兩名七鯉高手打了個眼色,無需言語交流,便有了一番計較,他們顯然都看出這女子至少是浸淫指玄境界多年的頂尖高手,本身就在指玄境之中的鐘鼓澄甚至隱隱感知到這女子就是想要讓自己見識見識何謂指玄!就算是以鐘鼓澄的超然地位,還是沒有本事去接觸神武城內的秘事,自然更不會知道在那座毀於一旦的城池中,有女子任由十四劍出江湖的劍道大宗師宋念卿幾乎十四新招出盡,才“好心好意”教那位東越劍池的老劍宗“如何用劍”。但是鐘鼓澄就算知曉這樁驚悚隱秘,也顧不上後怕,兩百騎爆發出與他們實力相符的戰力,執金吾中的十六名神箭手開始挽弓攢射,一些暗器高手也是顧不得什麼壓箱不壓箱的本領,一股腦“傾囊相授”,幾名馭氣高手更是不惜耗竭精氣神,顧不上成效,駕馭兵器遠攻那名女子,這番一大幫高手群起而攻之的恢弘景象,在江湖上可不常見。
  
  在神武城她曾左手橫放,掌心朝上,右手緩緩下按,併攏天地做那天地之間一線劍,以此逼出了宋念卿死前那最後的地仙一劍。今日她就要隨性許多,仍是併攏雙指,在身前隨意左右一晃,仿佛天地為之所用,亦是左右晃了一晃,那些弓箭暗器更是在掠空途中就開始東倒西歪,在她馬匹兩側周圍紛紛墜地。鐘鼓澄臉色陰沉,好一個我敢與天地並肩而立的天象境,可這又如何,你終歸只有一人在驛路,天地之大,畢竟不是你的走狗,人力有盡頭。一人一世的正心誠意,即便昭告于天地玄黃,換來一時的天地共鳴,哪能妄自托大到真的長久跟天地並駕齊驅?鐘鼓澄抬手狠狠一揮,示意兩百騎繼續盡一切可能拋射,耗費那女子的內力修為,既然她樂意當箭靶子,那就讓她顯擺去。
  
  年邁宦官趙思苦掀起簾子,揉了揉眼睛,竭力看清驛路上的廝殺,這貂寺是個武道門外漢,也就看著覺得好看而已。乾枯雙臂篆刻有兩道隱秘符籙的老人沒來由心頭一緊,趕忙轉頭,死死盯住那尊半死人,沒察覺到任何異樣,撇了撇嘴,老宦官繼續轉頭盯住驛路。
  
  那女子似乎也有些不耐煩了,準備大打出手。趙思苦笑了笑,反正越亂越好,亂了,北涼那邊才有機會,否則趙思苦真不覺得北涼能從這邊虎口奪食。
  
  就在此時,所有人都心口一震,所有人,甚至天下第四的洛陽也沒有例外。
  
  她似笑非笑,眯眼望向那駕馬車。
  
  兩百餘騎癡癡轉頭,望向那個彎腰掀起簾子,伸了個懶腰的中年男子,從他身上一張張金光熠熠的符籙緩緩墜落,煙消雲散,大概得有十六七道禁制?
  
  男子望向洛陽,沙啞道:“四百年後,又見面了。”
  
  洛陽有些怔怔出神。
  
  那一年,高樹露跟一位年輕道人酣暢淋漓地大戰一場,之後並非傳言那般高樹露就給封山冬眠,而是兩人在東海之畔進行了一場天人對話,而她恰好在觀滄海,兩人也沒有刻意回避她的旁聽。
  
  負劍神遊天地間卻從未出過一劍的年輕道人跟高樹露打了一個賭,賭高樹露解不開那一符,那時候的高樹露何其自負,眼高於頂,可與天等高。
  
  天下萬物,一物降一物,一物即便已經看似勢大無敵,總有另外相克一物悄然應運而生。毒蛇橫生之處,附近總有藥草供人採擷療毒,便是此理。
  
  如果說王仙芝是李淳罡的相克之人,那麼那名年輕道人正是高樹露的相克之人。
  
  一符過後,那道人才回過神,對洛陽歉然一笑,迅速消散於天地之間,才來世間十八年,與她見過一面,就不復相見。
  
  也唯有洛陽才知道,那道人不是什麼呂祖轉世,而是那人罷了。
  
  高樹露盤膝而坐,抬頭望向遙遠西北,“再不來,我可真要大開殺戒了。”
  
  眾人只覺得一陣春風拂面。
  
  一個搖搖欲墜的紫金身影眨眼便至,竟似那傳言中的仙人出竅神遊。
  
  然後兩百騎都驚嚇得紛紛後退。
  
  那個模糊身影跟那張面孔,不是北涼徐鳳年又是誰?
  
  這位“徐鳳年”作勢為白衣女子牽馬,笑望向高樹露,“第九次出神,原本坐在昆侖之巔觀東海。”
xox 發表於 2014-3-14 01:29
賀新涼 第一百七十章 提前一戰

  
  徐鳳年跟高樹露,一位出神一位回神,說著除了洛陽之外無人知曉的天機,而鐘鼓澄這些高手無奈到根本就沒有願意死戰到底的勇氣,一個白衣女子就已經近乎無敵,加上一個出竅神遊的天人?身上只餘下兩道符籙禁制的高樹露環視四周,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滿臉陶醉,對身形飄渺不定的徐鳳年說道:“你先還魂昆侖,且再觀一回東海,我隨後就到那……北涼?”
  
  徐鳳年笑了笑,點點頭,卻沒有立即神遊數千里返身,而是為洛陽撥轉馬頭,緩慢走在驛路上,漸行漸遠,留下高樹露跟一大幫銅黃魚袋高手。徐鳳年輕聲說道:“知道你鍾情於誰,我也不強人所難。換成是我,若是所愛女子失憶,她便已經不是她了。雖說我有些不太一樣,不是少了記憶,而是多了些記憶。大概在你看來,我這個徐鳳年還是多過於那人。這筆你算了八百年還沒有算清楚的糊塗賬,歸根結底,要怨就是怨你自己,當初我大秦方士出海尋覓仙丹,於東海所得兩枚長生藥,你以為我是要與她背著你分而食之,你因此故意與我說只得一枚,還當面毀掉,卻偷偷將另外一枚藏於驪珠,獨得長生,並且鳩殺了她。其實你錯了……”
  
  洛陽冷笑道:“錯了又如何?便是可以重返八百年前,我一樣會鳩殺那女子,一樣不讓你得長生,一樣親手毀掉你大秦綿延萬世的念想!”
  
  徐鳳年先轉頭對馬車那邊說了句帶著那老宦官一同回北涼,然後轉身望向遠方,微笑道:“你果然還是你啊。”
  
  洛陽高坐在馬上,心安理得讓他牽馬,還不忘記出言譏諷道:“可惜她已經不是她了。”
  
  徐鳳年平靜道:“袁青山說武當李玉斧以後要讓人間事人間了,天上人天上逍遙。我覺得不錯,等我跟王仙芝一戰之後,你我之間也該有個了斷了。”
  
  洛陽冷笑道:“你要攔腰斬斷天地?然後做個平常人?八百年前的你,不是最憎惡那碌碌無為的凡夫俗子嗎?”
  
  徐鳳年抬頭看了眼白衣女子,一笑置之。身後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哀嚎,徐鳳年跟洛陽都置若罔聞,走出一段路程後,徐鳳年鬆開馬韁繩,留下一句便恍惚而散,“別忘了三年之約。”
  
  洛陽冷哼道:“你先贏了高樹露再說。”
  
  腋下夾著兩顆鮮血頭顱的耶律東床一路小跑過來,好奇問道:“洛陽,那傢伙看上去很霸氣的樣子啊,誰啊,瞧著年紀輕輕的,就能出竅神遊?該不會是童顏永駐的道教大真人吧,跟咱們麒麟國師一個輩分的老頭子?”
  
  洛陽淡然道:“比你年輕。”
  
  耶律東床愕然道:“放屁!天底下就沒有比老子更有武學天賦的傢伙了,洛陽你騙誰呢!”
  
  洛陽笑道:“他叫徐鳳年,你說他幾歲?”
  
  耶律東床怪叫一聲,很認真思索了片刻,讒媚笑道:“這樣啊,那我就不回北莽了,讓董胖子先觸黴頭。洛陽,我再跟你廝混兩年,離陽的大好河山,還沒看夠,你別誤會,我可不是怕了這新涼王啊。”
  
  鄧茂顯然也察覺到這邊的不同尋常,很快跟洛陽耶律東床匯合,一起返回逐鹿山。等到獨峰口軍鎮剩下的一千六百騎趕到戰場,許多甲士都下馬嘔吐不止,視野所及的驛路之上,都是血肉模糊的噁心光景,少有全屍。領兵校尉顧不得什麼,趕緊讓人確定馬車那邊的安危,只是車廂內空無一人空無一物,這讓校尉更加如遭雷擊,然後幾十腰系黃玉帶的白衣練氣士也陸續飄然而至,一個個面面相覷,亦是如喪考妣,校尉一看這些人間神仙都是這般惶恐氣態,確定自己這回是難逃一死了,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眼北方太安城方向,又轉頭看了看舊西楚所在的廣陵道,臉色陰晴不定,號令麾下精騎返回獨峰口軍鎮,在歸途中卻跟幾名心腹一番權衡,宰殺了兩個對趙室忠心耿耿的都尉,其餘將領都去獨峰口拖家帶口以及一些嫡系甲士火速離開軍鎮,流竄入廣陵道。
  
  在高樹露捎帶老宦官趙思苦悠悠然兩騎前往北涼之時,發生慘劇的驛路以南幾裡路外一座山頭,青衫中年文士皺了皺眉頭,身邊一個曾經親手攪亂一池春秋水的老人嗤笑道:“在老夫操持下,天下氣運由王朝入江湖,但也撐不住兩位數的陸地神仙,所以八九個茅坑位置已經是極致,誰想來拉屎,就得走一個,李淳罡一走,是交由鄧太阿躋身境界圓滿的劍仙,兩禪寺龍樹僧人一走,是讓陳芝豹鑽了空子,洪洗象則是託付給了武當當代掌教李玉斧,以後再傳回那孩子,這也是武當最讓人佩服的地方,真真正正做到了代代香火傳承,不服氣不行。至於當年龍虎山跟趙黃巢一璽換一璽的趙宣素飛升不得,魂飛魄散,這才讓你護著的那個小閨女,有了天下名劍共主的氣象。現在高樹露悍然出世,原本就該你曹長卿這個儒聖滾蛋……”
  
  曹長卿搖頭道:“我自有法子跟高樹露一較高下。”
  
  有資格在曹長卿耳邊口出狂言的老傢伙自然就是那黃三甲,老人想了想,“你的打算,老夫大致猜得出,不過老夫一直弄不明白你們這些聰明人,怎就看不透情字,情這個字,筆劃也不多,也不難寫嘛。王仙芝為何能夠居高臨下俯視你曹長卿,還不是因為你們這些天資不輸於他多少的笨蛋,你,還有那個老夫在當世寥寥無幾真心羡慕的李淳罡,再加上個徽山軒轅敬城,一輩子都在為個娘們畫地為牢?值得嗎?”
  
  曹長卿神情坦然,微笑道:“要論值得不值得,那便不是情了。情字易寫難放下,你黃龍士沒遇上,你笑話我們癡傻,我們何嘗不笑話你白白聰明了一輩子,不值當?無牽無掛是很好,可有牽有掛,也不壞。”
  
  黃龍士呲牙道:“聰明人一旦病入膏肓,那真是神仙都無藥可以救治。”
  
  曹長卿轉頭問道:“你黃龍士自詡三甲天下,你除了將這個天下揠苗助長,對局勢推波助瀾,又能做什麼?”
  
  黃龍士咦了一聲,“你猜到了?”
  
  曹長卿笑道:“可惜你我時日都不多,否則就跟你好好聊上一聊。”
  
  黃龍山呵呵一笑,轉移了話題,“那個高樹露可真下得了手,一殺就是兩百來人。而且如此一來,趙室雖談不上元氣大傷,但也有了破綻可循,對你們西楚大有裨益。”
  
  曹長卿搖頭道:“江湖武夫身陷沙場,也就那麼回事,從來左右不了戰局,從春秋戰事開始,軍伍早已嫺熟了如何阻殺單槍匹馬闖陣的高手,兩百位高手,真正願意給趙室賣命,去西楚境內廝殺的大概就是半數,一百人丟入接下來動輒數萬人的戰場,杯水車薪罷了。何況逐鹿山也會參與其中,就那一小撮高手而言,鹿死誰手,一開始就不好說。哦,你黃三甲真正想說的是獨峰口軍鎮校尉的叛逃?這倒是好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將近二十年時間不聞硝煙氣味,京畿以南千里疆土,脂粉氣之重,遠遠勝過趙家天子跟滿朝文武的想像啊。認清這一點的,文臣之首的張巨鹿倒是開口說話了,可惜沒人相信,武臣中最有分量的陳芝豹與顧劍棠都不願意廢話,盧升象明知道說了也沒用,這才是機遇所在。”
  
  黃龍士也跟著搖了搖頭,似乎半點都不看好西楚的最終結局。
  
  曹長卿也不以為意,低聲笑道:“你這是打算把江山交給燕敕王世子趙鑄,那麼江湖交給誰?難道是那紫衣女子,軒轅青鋒?”
  
  老人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輕輕說道:“你說我黃龍士只能加快莊稼地的長勢,收成只能是既定的那個收成,你錯啦。”
  
  曹長卿抬頭看了眼依稀可見禦劍懸停雲海之中的身影。
  
  黃龍士笑道:“打雷了,下雨了,也要開始不計其數地死人了。”
  
  曹長卿感慨道:“數十年亂世換百世太平,不可能的。”
  
  老人雙手合十,吐出一口霧氣,“挾泰山以超北海,古人不敢,後人不能,我來做。”
  
  曹長卿默然無聲,許久後緩緩說道:“瘋子。”
  
  黃龍士灑然一笑,“很高興認識你們。”
  
  當世數一數二的風流子曹得意突然問道:“曹長卿一直很好奇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應當如何?”
  
  老人嗯了一聲,含糊不清道:“太平有道之世,不是君民相親,而是國與民,兩者仿佛兩相忘,但各有真性情。”
  
  曹長卿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黃龍士笑道:“別多想了,小心陷進去出不來,到時候任你是儒家聖人曹青衣,也不過是庸人自擾。我這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不合世道,我獨自喝酒解悶也就夠了。”
  
  曹長卿睜開眼睛,揉了揉霜白鬢角,問道:“真能接連過了高樹露跟王仙芝這兩關?”
  
  黃龍士平靜道:“其實只要過了高樹露這一關,也就差不多了。因為說到底,就是一關而已,王仙芝之于高樹露,略勝一籌,但這是力氣差距,而不是境界之分。”
  
  曹長卿苦澀道:“說是一關,不異于提前跟王仙芝一戰,不照樣還是九死一生?”
  
  黃龍士白眼道:“那小子自找的,關老夫何事?”
  
  曹長卿笑問道:“當真沒有留下後手?”
  
  老人抬起頭,斬釘截鐵道:“沒有!”
  
  曹長卿的問話是替某人問的,而黃三甲的回答,顯然是對天上之人說的。
  
  年輕女子冷哼一聲,破開雲霄,禦劍而逝。
  
  北涼幽州一處僻靜山林,一條濃郁氣息如巨蟒纏繞馬車,徐偃兵看著蟒氣逐漸淡去,如釋重負。
  
  徐鳳年走出車廂,歎息道:“高樹露很快就到北涼。第七次出神認清了天下氣運的聚散緣由,上次出神記起了東海邊的畫符賭約,這次坐昆侖出神,原本是在看鄧太阿的訪仙歸來,不小心被高樹露撞見,實在是不得不現身。”
  
  徐偃兵問道:“需要我出手?”
  
  徐鳳年搖頭道:“沒用,還得我自己結清這樁因果。”
  
  徐偃兵破天荒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道:“我倒是有個提議,爛陀山那女子菩薩既然結了青絲,不妨一結解一結。這個法子不聰明,但好歹也算是個法子。”
  
  徐鳳年趕忙道:“別,要是給洛陽知道了,她還不得直接從逐鹿山跑來北涼跟我鬧,這娘們真的會殺人的。”
  
  一聲呵呵。
  
  一聲嗤笑。
  
  從兩名女子嘴中同時響起,明顯都帶著瞧不起的意味。
  
  呵呵姑娘不用多說,這段時日一直在遠處扛著枯杆子閒逛。
  
  至於另外那位,則屬於說菩薩菩薩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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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ox 發表於 2014-3-14 01:30
賀新涼 第一百七十一章 九樓之上

  
  徐鳳年無可奈何瞥了眼估計挖陷阱讓自己跳的槍術宗師,回神之際,體內氣機處於最為動盪不安的危險時期,對於周邊的感知也就談不上敏銳。徐偃兵作為北涼第一把好手,當然可以輕鬆獲知西域女菩薩的到來,徐鳳年卻不行,此刻聽到她那充滿譏諷意味的冷笑聲,也沒覺得丟人現眼,靠坐著車外壁,也沒刻意起身相迎,對這位來自爛陀山的六珠上師雙手合十行禮,然後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車一敘。徐偃兵很識趣地走開,呵呵姑娘蹲在遠處,拿著向日葵枯杆子在地上劃沙。女菩薩沒有進入車廂,僅是站在馬車旁邊,神態祥和,與徐鳳年對視。徐鳳年則有些感慨,當年初至穩坐春秋釣魚臺的襄樊,這女子牽引萬鬼夜遊出城,差點誤以為她便是白衣觀音,那時候對於這個能讓羊皮裘老頭兒出手的娘們,打心眼敬畏得很,再後來皇子趙楷持銀瓶赴西域,他跟她已經是陣營對立的生死大敵,之後情勢急轉直下,兩人又成了一雙眉來眼去的狗男女,北涼暗中用鐵騎幫她排除異己,登頂爛陀山,她則用密教僧侶幫助北涼滲透流民之地。
  
  徐鳳年看著眼前這個果真滿頭青絲宛如世間女子的菩薩,不過人間菩薩到底還是不缺仙氣,頭髮簡簡單單系了個白麻絲結,挽繞在脖子上,見而忘俗。徐鳳年如今跟她不但是大體上平起平坐的盟友,反而還有些俯視的本錢,除了爛陀山要矮於清涼山一頭,僅以武力來算,徐鳳年也有信心付出一些可以承受的代價,成功殺掉哪怕身具六異相的她。徐鳳年心平氣和,心境不起波瀾,笑問道:“上師怎麼親自來幽州了?”
  
  這尊在西域如日中天的六珠菩薩,似乎有著讓人感到如沐春風從而心生歡喜的本事,笑容恬淡,一如壁畫上的自在天人,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語氣略顯疏離,問道:“龍象軍從一萬倉促擴充到三萬,能否保證西域不受北莽鐵蹄侵擾?”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號稱有兩萬人的馬賊圍攻青蒼城一旬,無法破城,只留下兩千具屍體,結果六千龍象精騎用三天時間就宰了一萬兩千馬賊,光是砍腦袋就砍到人人換了涼刀,到頭來就給跑掉幾百人,總算知道了什麼狗屁兩萬人,不過就是一萬四千的馬賊。上師也許會說這些馬賊跟正規軍相比不值一提,毫無章法,只能打一些至多七八百人參與其中的接觸戰,靠悍勇取勝,人數稍多,就要露出不諳戰陣的致命缺陷。但北涼諜報上顯示,這一萬四千人的馬賊,其中作為主心骨的兩千匪寇,一律以北莽南朝精銳騎軍配備有良馬弓弩戰刀甲胄,領兵之人,本就是南朝一名老資歷的校尉,馬賊的不堪一擊,根源就在於這股馬賊被黃蠻兒親自擊潰,上師,有沒有興趣猜一猜當時黃蠻兒身邊有多少龍象軍?”
  
  六珠菩薩面無表情。
  
  徐鳳年也不以為意,伸出一隻手掌,自問自答:“五百騎而已。當然,我也不否認,龍象軍本就是北涼精銳騎兵,這五百騎又是銳士中的銳士。上師問我能不能保證西域得到北涼的庇護,答案顯而易見,可以。但是,流民之地才是涼莽戰線的重點,西域遠離正面戰場,它的最後歸屬以及戰爭意義,撐死了就是隱蔽有一支奇兵,什麼時候能用上,誰都不敢確定,甚至從頭到尾都有可能決定不了戰局,反倒成了拖累大局的雞肋。再說了,當初你我交易,就是一錘子買賣,我扶持你掌控西域,你幫我鉗制鳳翔古軍鎮,雙方出價都很公道,所以咱們你情我願,合作還算愉快。我憑什麼要額外出力護著西域的安危?”
  
  六珠菩薩微笑問道:“你如何得大自在?”
  
  徐鳳年一臉古怪,“雙修?”
  
  尋常女子,早就會嬌羞難耐,可這位密教上師依舊神情自若,點了點頭,好似說了句天經地義的佛理。
  
  徐鳳年毫不猶豫擺了擺手,“我剛才不是開玩笑,我誰都敢惹,就是不能惹那個娘們。”
  
  六珠菩薩笑了笑,“我能等。”
  
  徐鳳年笑道:“隨你。”
  
  六珠菩薩走上馬車,坐在另外一邊,輕聲道:“兵法講究奇正相合,涼莽戰事一起,幽涼涼州是正,流民之地是奇,而西域是奇後之奇,遠非北涼王嘴上說得那麼輕巧。換做別的離陽藩王把西域說成雞肋,我也就信了,北涼?北涼何時有了未戰先慮敗的習慣了?”
  
  確實秘密答應給矮子曹嵬一萬輕騎趕赴西域的徐鳳年,被當面揭穿老底,再厚臉皮也難免有些尷尬,尷尬之後則有些沉重,她看得穿,北莽南朝高人輩出,會不會早早就有應對之舉?徐鳳年抬頭看了眼天色,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可人有遠慮更是他媽的必有近憂啊。現在天下大勢,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處處皆是暗流湧動,而他徐鳳年跟北涼,無疑是將來真正風起雲湧之時,頂在最前頭的那一個。呵呵姑娘跳到馬車上,坐在徐鳳年跟六珠菩薩中間,她手上不知何時多一隻不幸被她逮著的黃色四腳蛇,北涼這邊都稱呼為石黃龍,少女攥住那只小可憐的尾巴不停打旋,樂此不疲。
  
  少女突然停下動作,提著那只已經沒有力氣活蹦亂跳的石黃龍,懸掛在六珠菩薩面前,呵呵一笑,問道:“老嬸嬸,玩不玩?”
  
  殺機四伏。
  
  駕馬的徐偃兵輕輕咳嗽了一聲,徐鳳年眼觀鼻鼻觀心,求個不聞不問觀自在。
  
  ————
  
  一行人緩緩進入幽州腹地,因為徐鳳年的九次出神次次都毫無徵兆,只能心無旁騖,導致他沒辦法過多關注幽州軍政事務,耽擱了許多正經事。馬車進入幽州將軍官邸所在的百泉城,城內以泉眼過百著稱於北涼,都說是呂祖當年劍氣直達九泉之下所致。徐鳳年當然也有一份戶牒,不過沒誰會把戶牒上的姓名跟北涼王聯繫在一起。進城之後隨便在鬧市挑了座不在吃飯光景都生意興隆的酒樓,因為徐鳳年瞥見了酒樓掛有用來招徠生意的醒目招子,自打他當上北涼王之後,許多相關事蹟浮出水面,一時間就成了說書先生掙錢營生的首選,不光是北涼如此,離陽中原那邊也不例外,至於是說好話還是惡評,就看各地看官食客的喜好了,總要投其所好才能讓人掏出賞錢。酒樓生意好到出奇,徐鳳年不得已多付了幾兩銀子才好不容易要到一個湊合的位置,除了聽書怡情,更多還是為了讓呵呵姑娘飽腹。離那說書先生登臺還有些時候,少女一向狼吞虎嚥,幾下功夫就掃蕩一空,徐鳳年一直在想著該如何跟幽州將軍皇甫枰處置境內盤根交錯的豪橫勢力,對於四周的竊竊私語以及投向六珠菩薩的垂涎視線,都沒有怎麼上心,既然呵呵姑娘已經吃飽喝足,就付帳離去,很快就有幾夥人面紅耳赤爭搶他騰出的那張桌子,差點就大打出手,徐鳳年穿過擁擠人群,已經臨近門口,突然聽聞一聲略顯熟悉的琵琶聲,轉頭望去,又仔細看了兩眼,愣在當場。
  
  有一年元宵,在涼州城裡,有一對爺孫女,目盲老人酌酒說書,說著世子殿下的第一次遊歷江湖,面黃肌瘦的青澀少女,抱有一隻劣質的白木背板琵琶。之後在北莽見到少女分發纖薄招子,那時她彈琵琶附和爺爺的說書,第一根弦已是將斷未斷,當時戴有面皮的徐鳳年身邊還有個拖油瓶陶滿武,最後請了這對老人孫女一頓酒,還傳授了少女幾乎已成當世絕響的曹家武琵琶技法,一場遠在他鄉的萍水相逢,盡歡而散。徐鳳年還聽目盲老人說了許多北涼往事,見過了老卒手背上的昔年刀傷,還有被老人喚作二玉的少女,她那份視廉價琵琶如命的誠心。
  
  少女懷捧琵琶登場,只是這一次卻沒有了那位目盲老人。
  
  而當她坐下,端起身前小板凳上的一壺酒,一飲而盡。徐鳳年只聽到四周瘋狂起哄和喝倒彩聲,都在謾駡嘲諷這少女是北莽蠻子穿過的破鞋,丟了北涼的臉面,早該自己死在關外,還回幽州做什麼,掉錢眼裡的娘們!
  
  女子無動於衷,輕拂乾枯琵琶的將斷之弦。
  
  幾桌刻意霸佔住近水樓臺的披甲兵爺,翹著二郎腿,少女每次說書彈琵琶,就各自丟出一串銅錢,狠狠砸在她身上,顯然早已熟門熟路,把這件事情當作找樂子。
  
  然後眾人就看到一名年輕公子哥走到臺上,蹲在少女身前。
  
  一時間嘩啦啦,銅錢如雨墜。
  
  徐鳳年柔聲問道:“二玉?”
  
  眼神冷漠的少女並未理睬,繼續彈奏琵琶。
  
  徐鳳年擠出一個笑臉,一個字一個字,咬牙重複了當年所說言語:“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質算好的了,若是銀錢允許,可以稍稍補膠,老先生說書內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項,還有第一弦已是離斷弦不遠,不過在我看來,既然是彈琵琶給看官們欣賞,彈斷琵琶弦也是一樁所有人都會喜聞樂見的美事,大可不必忙著換這第一弦。我再與你說一些南派大國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記住多少是多少……”
  
  少女仍是沒有抬頭,琵琶聲不斷。
  
  似乎不敢去看這名在北莽境內偶然相逢、並且曾經好心教她琵琶的男子。
  
  徐鳳年蹲在她腳邊,紅著眼睛說道:“對不起,上次忘了跟你爺爺說,我不但是北涼人,而且我就是你爺爺一直所說的那個人。我叫徐鳳年,如今是北涼王。”
  
  坐在小竹椅上才與眼前男子等高的少女猛然抬頭。
  
  徐鳳年伸手輕輕挽過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肩頭,從來沒有人跟誰說過“對不起”這三個字的他,又一次哽咽重複說道:“對不起。”
  
  第一次,是徐鳳年他對不起。
  
  第二次,是北涼對不起。
  
  少女壓抑著哭腔低聲道:“沒關係。”
  
  徐鳳年背對眾人,緩緩起身。
  
  徐偃兵跟六珠菩薩同時跨出一步,眼神異常凝重,像是那個背影,變成了王仙芝,或者是新出江湖的高樹露。
  
  九樓之上有高樓,方可自稱忘憂天人。
  
  徐偃兵怒喝道:“徐鳳年!萬萬不可強行第十次出神,遠去北莽!”
  
  六珠菩薩雙手合十,這棟酒樓外的天空,六尊法相迭出,做出鎮壓此樓之威勢,沉聲道:“皆,大歡喜。”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3-14 01:43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3-19 08:41
賀新涼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天人相見


 北莽龍腰州有南朝第一雄鎮瓦築,緊隨其後又有君子館離谷茂隆三鎮,構建起一個完整的防線,進可攻退可守,北莽在這些軍鎮身上投入的人力物力精力財力,不計其數,可仍是被一萬龍象軍跟大雪龍騎聯手碾壓成了一隻破篩子,五六萬雄關甲士戰死的戰死,投降的還是死,甚至是慘絕人寰的就地坑殺,驛路跟烽燧兩大系統毀去十之八九,南朝廟堂文官大多噤若寒蟬,武將也不復前些年的自負。北涼鐵騎的驚人戰力,造就了一好一壞兩個局面,好事是棋劍樂府的洪敬岩出山,接管三座軍鎮全部的柔然鐵騎,給風聲鶴唳的南朝吃了一大顆定心丸,壞事則是姓董的胖子在北莽南境邊軍中,隱約可以與那幾位大將軍跟持節令的地位並肩,權柄相當,用女帝陛下的話說董胖墩兒你可是又他娘的升官了呀,據傳那姓董的得了便宜賣乖,在南朝大殿上笑嘻嘻跟陛下說皇帝姐姐,對呀對呀,他娘的總算升官了,其實啊,把南朝軍權一股腦都給我那才叫真妥了。之後也沒有下文,女帝陛下既沒有責備這胖子的荒唐無禮,也沒有在意他的糟糕吃相,當然也沒有讓這膽大包天的死胖子順杆子往上爬,不過還是給南朝留下了那位帝師,即棋劍樂府的太平令大人,為董胖子撐腰,如此一來,在南朝寥寥無幾可以壓制董卓的那幾位,例如南院大王黃宋濮,劉珪楊元贊兩位大將軍以及龍腰州持節令,都識趣地避其鋒芒。今日在瓦築跟君子館之間的破損驛路之上,蹲著一個身穿輕甲內嵌正二品武將官服的胖子,手裡攥著一捧沙礫,他腳底下的驛路,依舊沒有修復,距離西京更近一些的離穀茂隆兩鎮,倒是借著女帝陛下秘密巡狩南朝的契機,動用民夫二十余萬,以驚人速度修繕得七七八八,這個胖子體型很大只,卻沒有什麼臃腫肥碩之感,反而讓人瞧著尤為結實雄壯,此人正是北褚南董之中的那個南朝董,是一個能跟北涼褚祿山齊名的胖子,新晉升為北莽第十三位大將軍的董卓,胖子身邊並無親兵,只有一大群精銳烏鴉欄子在四周極富規律地遊曳,在董卓得勢之後,第一件事不是大肆砸銀子招兵買馬與人搶佔山頭,而是擴充北莽唯一能夠跟北涼白馬斥候抗衡的烏鴉欄子,按照有心人的保守估計,原先的千餘隻烏鴉,在沒有大程度折損戰力的前提下,數目足足翻了一番。董卓在那兒習慣性自言自語,在董卓還是個小胖墩的時候,經常被人嘲笑譏諷,這個少年沒有任何朋友,也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他將來會有什麼出息,所以董卓只能自己跟自己說話,久而久之,就喜歡神神叨叨,投軍以後,愈演愈烈,每次戰事結束,他總去跟那些死人碎碎念,很難想像這麼個不可理喻的怪胎,竟然可以在南朝廟堂快速崛起。董胖子自說自話,念叨著什麼老傢伙死撐著不願辭去南院大王這個虛銜,咋的,在給那洪敬岩鋪路,你這強老頭兒,真打死都不願意交給老子?老子也不是記仇的人啊,再說了跟你也沒到不共戴天那一步,你黃宋濮到底在怕什麼?你難道是想賣棋劍樂府一個天大人情,換一個安度晚年?董卓傾斜手掌,任由沙礫滑落,唉聲歎氣,確實有些想念大媳婦跟小媳婦了,不過當下貴為公主的大媳婦的娘家那邊雞飛狗跳,得她去鎮場子,小媳婦成天想著跟那新涼王報仇,都沒以前那麼開朗活潑了。好在身邊帶了個丫頭,讓這個胖子心頭陰霾散去不少,董卓轉頭,眼神溫柔望向遠處一個牽著匹鮮紅小馬駒的小姑娘,陶滿武,她是董卓投軍之後結拜為異姓兄弟的陶潛稚的遺孤,董卓暫時沒有子女,對這個小丫頭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去寵溺,他甚至跟兩個媳婦明說了,就算以後有了親生孩子,多半也不會這般疼愛了,大媳婦還好,一向善解人意,進入董家家門稍晚的小媳婦氣得小半年沒讓他上床睡覺。董卓看著身世淒涼的陶滿武,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似乎在哼著小曲兒,那匹馬駒是董叔叔給她找來的玩伴,她一直不捨得騎乘,這趟跟隨董叔叔南下,年幼馬駒都可以沾光進入那輛寬敞馬車。董卓站起身,想去跟小滿武說說話解解悶,突然看到小姑娘猛然側身,直愣愣望向一處,極其敏銳的董卓眯起眼,順著視線望去,無果,這個胖子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也沒細想,趕緊跑向小姑娘,看到小滿武在那裡抬臂擦眼睛,有些紅腫,也不知是哭的,還是被粗糲風沙吹的,董卓蹲下身,柔聲問道:“咋了?”
  
  小丫頭視線微微偏移,使勁搖頭。董卓與她朝夕相處,哪裡會不清楚她在撒謊,可這有什麼關係呢?小滿武不想說,董卓也就不去問,只是拇指按住鼻尖,做了個豬頭逗她樂,小丫頭伸手拿下董卓的手指,幫他揉了揉臉,一本正經說道:“董叔叔,那些叫烏鴉欄子的大哥哥們都說你當了大官,可不許再胡鬧了。”
  
  董卓笑道:“這有甚打緊的,董叔叔就算哪天老到騎不上馬提不動矛了,還是會對小滿武做鬼臉的。”
  
  陶滿武擠出一個笑臉,瞥了眼遠方,輕聲道:“董叔叔,我想唱那支曲謠了,你想不想聽?”
  
  董卓哈哈大笑,把陶滿武扛在自己寬闊肩頭坐著。小姑娘大聲哼唱著,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誰家女兒低頭笑?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著黃蝶翹。誰家兒郎刀在鞘?
  
  董卓心中歎息,小滿武大概是在思念那個分不清是仇人還是恩人的公子了吧?
  
  約莫是受到小姑娘曲子的感染,附近那撥單兵作戰無與倫比的烏鴉欄子也不知誰起了頭,一起輕輕哼唱獨屬於他們七萬董家軍的小曲子,董家兒郎馬上刀馬上矛,死馬背死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斷腸,家中小兒再做董家郎……
  
  小滿武坐在董卓肩頭,望向某處,猶豫了一下,紅著眼睛,悄悄搖了搖纖細手臂,當作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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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然山脈作為北莽南朝至關重要的一道天然屏障,以提兵山為核心,又設置有柔玄老槐武川三座軍鎮,巔峰時也沒有超過九萬人數的柔然鐵騎,亦是一支名動天下的雄兵,去年涼莽之戰,柔然鐵騎因為提兵山第五貉的暴斃,沒有參與其中,南朝官員都堅信這支勁旅便是對上北涼龍象軍,勝負也在五五之間。提兵山還是第五這個古怪姓氏的提兵山,不過柔然鐵騎卻跟隨詞牌名更漏子的主人姓了洪,北莽本就不如中原那般重視出身,但是更尊崇武力,原本天下第四人的洪敬岩入主柔然,並沒有任何風波起伏。以一己之力壓制提兵山的更漏子從未登山拜訪過第五姓氏,甚至極少出現在提兵山附近,尤其是第五貉的女兒,北莽第十三位大將軍董卓的妻子坐鎮元氣大傷的提兵山后,就有人說洪敬岩為了避嫌,這輩子都不會登山了。
  
  綿延不絕的柔然山脈,去時山腳小麥,青黃不接,來時離夏季收麥還有些時候,故而仍是這般光景。
  
  大風驟起,風吹麥搖,一名身材修長的偉岸男子毫無徵兆出現在麥田邊緣,他那雙讓人望而生畏的銀色雙眸,死死盯住遠處一個遠遊之“人”。
  
  頭髮依舊灰白,只是與先前青蒼城內所見,灰黑漸長,白霜漸少。被視為有望成為拓拔菩薩之後北莽武道扛鼎人的男子,站在北方,攔截視線中那個莫名其妙由南赴北的那個傢伙。這在更漏子的意料之外,在生而“有眼無珠”的洪敬岩看來,北涼鐵騎不論如何戰力冠絕天下,畢竟受限於北涼先天不足的地利人和,只有北莽南下的份,萬萬沒有北涼北上的機會。所以洪敬岩從沒有想過有一天那人可以帶兵馬踏柔然,能否守住中原西北大門,都得看北莽的耐心。洪敬岩看到他,就想起了被人屠賜姓的那名用槍之人,當時為了護送種涼返回北莽,前不久那次交手,心高氣傲的洪敬岩竟是眼睜睜讓別人占盡上風,這讓眼中素來只有王仙芝跟北莽軍神兩人而已的更漏子,心境不可避免受到微妙的折損,微妙到他洪敬岩必須戰敗鄧太阿鄧茂之流屈指可數的武評高手,方可恢復到昔日的境界頂點,若是往常,見到此“人”神游此地,洪敬岩早就嘗試著出手當場截殺,可現在洪敬岩卻要去擔心此人只是個極具誘惑的誘餌,本名劉偃兵的王繡師弟在暗處等待致命一擊。
  
  那位出竅神遊的年輕“天人”穿梭在青綠麥田中,心意所至,便是身形所至,也沒有托大到湊近殺氣勃勃的更漏子,站在百丈外的麥田中,伸手撫過尚未結穗的麥子,火上澆油笑問道:“接連跟洛陽和徐偃兵兩戰落敗後,你洪敬岩已是落魄到這般淒慘田地了嗎?都不敢出手?你這樣的心境,別說我于人間無敵手的王仙芝,恐怕過不了一年,連我也不是對手了。”
  
  洪敬岩平淡道:“口舌之爭,有何意義。”
  
  兩人嗓音不大,但是各自清晰入耳。
  
  出竅神游的年輕人點頭笑道:“你天賦太高,總覺得天下第一人是天經地義的囊中物,於是很早就志在廟堂,可以說一開始就誤入歧途,以後的江湖,恐怕就沒有你什麼事情了。”
  
  洪敬岩冷笑道:“徐鳳年,就算你已能神遊,試圖融匯三教,借機摸著了陸地神仙的門檻,可你當真有資格對我妄加評論?”

“徐鳳年”搖了搖頭,眼神躍過洪敬岩,望向柔然山脈的北方,“我等你帶著柔然鐵騎一同送死。現在,讓開路。”
  
  洪敬岩嘴角翹起,“你也知被我盯上,我不挪步,你便無法北上?徐鳳年你何時如此有自知之明了?”
  
  一腳踏在天象一腳踩入陸地神仙的年輕“神遊之人”攤開雙手,兩柄刀,一柄過河卒,一柄春雷,從數千里之外的徐鳳年腰間出鞘,一瞬在手握住。
  
  看來洪敬岩不讓路,無非就是一戰而已,就看此生已經嘗過兩次敗仗的洪敬岩信不信事不過三。
  
  洪敬岩皺了皺眉頭,然後眉頭舒展,側過身,示意視線中的年輕人繼續北上。
  
  北涼都不在他眼中,慕容寶鼎許諾的北院大王都不在他眼中,一個徐鳳年算什麼?
  
  徐鳳年一閃而逝,留下笑聲,嘲諷之意重重錘打在更漏子的心口。
  
  心如磐石的洪敬岩沒有因為徐鳳年的笑聲而影響心境,只是怔怔站立原地,捫心自問,“天下第一跟天下共主,無法兼顧?”
  
  ————
  
  北莽太平令為女帝打譜的那座皇宮廣場之上,憑空出現了一道飄忽不定的身影。
  
  皇城震動。
  
  身影一步步淩空登天,走到了大殿之頂,負手而立,似乎在遙望太安城。片刻之後,煙消雲散。
  
  聞訊趕來的女帝抬頭望向先前那人所站的地方,並未動怒,只是略帶悲憫神色,輕聲笑道:“傻孩子,大勢所趨,就算北莽吃不下整座中原,小小北涼還是不在話下的,你一人僥倖舉世無敵又能如何,大不了就是第二個曹長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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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邊境貧瘠荒涼,但越是如此,勞作越是艱辛,容不得半點鬆懈,否則哪能從老天爺牙縫裡硬生生摳出活命的糧食,有一家三代五六口男丁百姓在綠洲沙田裡耕作,不論老幼,汗水流淌。如今差不多整個北涼都知道北莽要大舉南侵了,富裕家庭已經開始悄然動作,把值錢家當要麼往東要麼往南遷徙,可是有能力躲避災難的富人總歸是少數,像這一家的窮人還是多數,他們只能聽天由命,田地在哪兒,他們就只能留在哪兒,守著莊稼,守著收成,只能寄希望於那個年紀輕輕的新藩王,真的可以為他們扛下北莽鐵騎的潮水攻勢。老人其實並無太多遺憾了,好歹過了二十來年的太平日子,可就是有些放心不下家裡的孩子們。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農看了眼跟隨長輩一起勞作的孫子,忍不住咧嘴笑了笑,這娃兒念書隨他爹,他爹又隨自個兒,都是瞧著書上那些字就頭疼,不過老人還是覺得多念一天書多識一個字也是好的,不算浪費銀錢。老人摸了摸被越來越毒辣日頭曬紅臉龐的孫子那顆小腦袋,讓他去蔭涼處歇息會兒,孩子嘿嘿一笑,小跑往田邊蹲著偷懶,結果仿佛瞧見了一個俊逸公子哥,可揉了揉眼睛後,又不見了,再揉,又瞧見了,這讓孩子摸不著頭腦,直到那人走到他身邊坐在田垠上,孩子才確定不是自己白天見鬼了,質樸孩子壯起膽問道:“喝水不?”
  
  那個在南則聚在北則散的身影微笑著搖搖頭,望著田間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身影,輕聲問道:“今年收成會好嗎?”
  
  孩子愣了愣,憨憨說道:“年末雪大,該是不錯的吧。”
  
  那位公子哥笑問道:“家裡有人投軍嗎?”
  
  孩子難為情道:“沒呢,我爹以前倒是想去,可沒選上。”
  
  似乎是怕被身邊的公子哥看輕了,孩子一臉認真說道:“等我大些,一定要去的,殺北蠻子,掙大錢寄給家裡,嗯,還有護著咱們家。還有,我告訴你啊,嘿,公子你可別跟其他說,咱們村裡阿梅長得可好看了,可她一直不搭理我,我長大一定要娶她做媳婦兒,因為她姐就嫁了一個在邊關那邊當兵的人,我前幾年見過一次,可威風了!所以我也要去打仗!”
  
  公子哥點了點頭,一大一小一起都忙裡偷閒,望向遠方。
  
  等孩子終於回過神,身邊的公子哥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孩子後知後覺,蹦跳起來,跟爺爺嚷嚷道:“我見著神仙了!”
  
  老人笑了笑,直起腰抹了抹汗水,喃喃道:“這孩子。”
xox 發表於 2014-3-19 08:43
賀新涼第一百七十三章老卒
  

  
  酒樓這邊起先都還有些忌憚那佩刀公子哥,不過當他起身後,也不見他如何氣急敗壞要讓誰好看,就那麼傻乎乎捧琵琶說書女子的身邊,自然而然就給當成了一隻有心要英雄救美卻沒力氣拔刀相助的繡花枕頭,這樣膽子小的富家子弟,在北涼可不多見,那幾桌丟錢砸人的兵痞子大多有些家世依靠,否則也不敢在巡城當值的功夫,跑來酒樓喝酒吃肉聽人說書,再者,他們本就是在城內負責監視將種子孫是否違法亂紀的甲士,可以說那小子只要膽敢拔刀,他們就可以順勢擒拿,狠狠抽上幾十鞭子再丟入大牢,沒有兩三百兩銀子根本別想把自己撈出去。懷抱琵琶的二玉仰頭望著那個眼神渙散的公子哥,雖然相貌變了,可她確定他就是他,那個遊歷北莽跟她爺爺同桌而坐的公子哥,不知過了多久,自稱北涼王的他似乎清醒過來,死氣沉沉的眼神複歸神采熠熠,轉過身背對她。徐鳳年對流露出如釋重負神情的徐偃兵平靜說道:“守住大門,皇甫枰很快就到。”
  
  那青絲挽起的女子,喚出六尊法相仍是沒能阻止天人遠遊,臉色古怪,好似第一次認識了這個男子。徐偃兵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出聲,走到酒樓門口,閉目凝神,有酒客察覺到情況不妙,想要腳底抹油,只是尚未走近大門,就給撞飛出去。徐鳳年緩緩走到那幾桌紛紛起身的甲士附近,手指按住一柄從腰間解下擱在桌上的北涼刀,那名本該在城中管束世家子的幽州遊騎,使出吃奶的勁頭都沒能抽走佩刀,十幾名甲士以一位壯碩都尉為首,他眼力不差,知道碰上了扎手的貨色,卻也沒有刻意示弱,沉聲道:“這位公子,本尉黃弈,出身沂河郡黃氏,你自行掂量掂量。你我今日各讓一步,本尉還能當你是個兄弟,走出這酒樓,你再在沂河郡境內喝酒,保證不需要你開銷一顆銅板兒。”
  
  徐鳳年面無表情道:“這話,稍後你跟皇甫枰說去。”
  
  出自沂河郡望的都尉心頭巨震,正要開口,就聽到酒樓外傳來一陣急促卻不顯絮亂的馬蹄聲,聽馬知兵,這是老卒都該有的本事,這名都尉雖然作風跋扈,可一身戰陣武藝並不馬虎,幽州兵就算是比邊軍次一等的境內戊卒,比起那陵州還是要強上無數。都尉一咬牙,陰沉冷笑道:“幽州將軍是官大,可家父當年跟隨燕大將軍南征北戰多年,卻也不是皇甫枰想惹就能惹的!”
  
  徐偃兵任由穿著武將官服不曾披甲的皇甫枰大步走入樓內,今天第二次見著了那位北涼藩王,也不言語,五體投地,磕頭跪拜。
  
  徐鳳年提起那柄普普通通的北涼刀,不理會滿樓駭然的酒客,走到皇甫枰身前,問道:“我只問你一句,酒樓之事,你知道不知道?”
  
  皇甫枰趴在地上,顫聲道:“官邸離此不過三條半街,末將有所聽聞!只是末將身為幽州將軍,只敢治理一州軍務,不敢越界插手一州政務。”
  
  徐鳳年笑了笑,“真是一個恪守本分的稱職將軍,把幽州軍權交給你,本王想不放心都難啊。”
  
  堂堂正三品而且實權得不能再實權的幽州將軍,就這麼大氣不敢喘一下地死死趴著。徐鳳年伸出一腳,直接把皇甫枰本就緊貼冰涼地面的頭顱一腳踩下,砰然作響,附近看客都瞧見幽州將軍臉面觸及的地面上,淌出血水來,可這位曾經在初春葫蘆口大閱上登臺露面的將軍,仍是一動不動。徐鳳年眼神冷漠望著皇甫枰的後腦勺,自言自語道:“給了你權柄,你既然不敢得罪人,本王自己來便是。”
  
  徐鳳年突然伸出一臂,還來不及叩見北涼王的都尉黃弈,健壯身軀不由自主被向前扯出一個狼狽踉蹌,北涼刀出鞘,地上多了一顆頭顱,徐鳳年隨手推開頹然前撲的無頭屍體,那些再傻也知道遇上了新涼王的甲士,拔刀相向是打死都不敢,北涼王的身份就足以讓他們不敢動彈,何況這位微服私訪幽州州城的北涼王,都被說成是一個親手宰掉提兵山第五貉的絕頂高手?他們的家世背景都不如都尉黃弈,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保命符,那就只好跪下來恕罪求饒了。徐鳳年抬起那柄北涼刀,刀身雪亮如光潔鏡面,雖然還沒有換成新出爐昵稱“重孫”的第六代涼刀,可依然是當之無愧的天下鋒銳第一戰刀,隨著徐鳳年的雙指抹過,那些跪著的遊騎甲士一一腦袋墜地,加上頭一個遭殃的都尉黃弈,十六人,死得一乾二淨。徐鳳年將手中涼刀歸鞘,丟在皇甫枰身邊,順便丟下一句你就跪著好了,然後對徐偃兵說道:“把幽州副將樂典喊進來。”
  
  一名青壯將軍快步走入酒樓,跪在皇甫枰附近,不敢去看滿地分屍的場景,更不去看那下跪得黑壓壓一大片的酒客,只聽北涼王輕描淡寫撂下一句言語,“樓內所有人,家產抄沒,只要是有一官半職在身的,馬上拖出去殺掉。地上這些遊騎屍體,你派人掛在幽州將軍官邸影壁上,你放話出去,本王就坐在將軍府上,誰想見本王,收屍也好,求情也罷,將軍府門那邊都不攔著。”
  
  徐鳳年走過去牽起二玉的手走出酒樓,女子懷抱著琵琶,她黯然無語。
  
  坐入馬車,緩緩駛向那座幽州將軍府邸,徐鳳年正襟危坐,沒有去看女子,只是輕聲道:“為我說書,不值當。我方才這趟出竅神遊,就是想知道你們爺孫二人,一個搭上性命,一個搭上女子貞潔,還是要為北涼說話,值當不值當,我走了很多個地方,答案都是否定的,直到最後一處,見到了一家不知什麼天下大勢只知辛勤勞作的北涼老百姓,才覺得很多事情談不上值當不值當。我已經對不起你們,就不能再去對不起那些良善百姓。二玉,我不敢奢望你開口跟我索要回報,以便讓我心安幾分,我只想跟你,還有你死去的爺爺保證,我肯定會死守邊關,我只要活著一天,你們這樣的北涼百姓,就多一天安穩日子,多一天也好。”
  
  無怨言更無怨氣的苦命女子,嫣然一笑,抬起頭,望向他的側臉,正要出聲尊稱北涼王,但是馬上收住,搖頭柔聲道:“徐公子,你不欠我們什麼。我爺爺說你是個好人,我也覺得是這樣,二玉相信爺爺泉下有知,也不會覺得有什麼遺憾。我就不去將軍府了,讓我下車吧?”
  
  徐鳳年轉頭望向這名少女。她的笑容很乾淨,眼神清澈,掩嘴輕聲笑道:“徐公子忘了?二玉只會說書給人聽啊。”
  
  馬車停下,少女跳下馬車,走出了一段路程,轉過身,她懷抱琵琶,朝馬車那邊微微屈膝施了一個萬福。
  
  原先一直在附近屋頂跳躍的呵呵姑娘蹲下身,蹲在瓦片上,扛著那根不願離身的向日葵枯杆子,默然無言。
  
  六珠菩薩等少女遠去,這才進入馬車,跟這位北涼王相對而坐,後者雙拳緊握擱在膝蓋上,沉聲道:“滾出去!”
  
  爛陀山女子仙師並未生氣,反而心平氣和道:“自身自在是小自在,還有大自在可求。”
  
  徐鳳年抬起頭,冷笑道:“滾你娘的大自在!”
  
  這一日幽州將軍府邸,陸續有將種家族前往或者收屍和或者勸諫,然後影壁上的屍體越掛越多,沂河黃氏更是一口氣死了半數,很快沂河城外就發生了一連串的嘩變炸營,副將樂典率領一千精兵殺得手軟,殺到最後,都不忍心再舉刀,是一個對幽州而言十分陌生的提矛男子代勞,隨後殺到了幽州兩名校尉也近乎叛變行徑得拔營趕赴幽州州城示威的地步,皇甫枰的親兵不得不從一千騎猛增到三千,繼續內訌對殺,勝負則是毫無懸念,兩顆校尉頭顱就給掛在沂河城正城門的牆頭,再殺到大半的沂河權貴豪橫要麼跪在將軍府邸外的大街上“逼宮”,要麼逃出城外聯合姻親和城外權貴,一起用各種方式向那個人強行施壓,城內權貴無一例外都被剝去官身,悉數抄家充軍,以至於皇甫枰跟樂典的親兵營也有人叛逃。祥符元年的春尾,這場幽州自上而下的大動盪,絲毫不見平息的跡象,因為幽州軍政兩界自以為是的劇烈反彈,竟然引來了涼州八千大雪龍騎!深入幽州腹地。再加上陵州汪植新近增添的三千嫡系傾巢出動,直撲幽州邊境!更別提還有從未出關的潼門關校尉辛飲馬,也帶著六千精騎緊急出動。除此之外,北涼都護褚祿山親自調兵遣將,下令讓寧峨眉領著半數鐵浮屠重騎跟兩千白羽弩騎,浩浩蕩蕩開拔,駐紮在幽州西邊,虎視眈眈。

  如果說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曾經是大半個陵州的影子主人,那麼幽州從邊軍到境內駐軍,從頭到尾都算是燕文鸞大將軍的私家護院,號稱擁有八百將種門庭的幽州,絕大多數都算是燕文鸞這個老軍頭的徒子徒孫,他們愈演愈烈的反抗,終於讓一個坐鎮邊關的老人坐不住,但是他沒有興師動眾帶兵南下,只是輕車簡從,悄無聲息來到了幽州沂河城,馬車停在城外,瞎了一隻眼的老人獨自走入城中,走在充滿肅殺氣的大街上,老人一直走到那座血腥氣濃重無比的將軍府邸。老人本以為那個年輕的瘋子會傲慢到拒不接見,甚至乾淨俐落就把他這個北涼步軍統領就地擒拿,最不濟也會把他晾上個幾天幾夜再讓他進門,可老人都猜錯了,那個年輕人就孤伶伶坐在府外臺階上,似乎一直在等自己。
  
  人屠死後,在北涼軍中威望已是無人可及的老將軍質問道:“徐鳳年!為什麼?”
  
  徐鳳年雙手籠袖,沒有去看這個當年一心想要徐驍登基稱帝的燕文鸞,望著街道盡頭,平靜說道:“以前我聽說過一個說法,陵州姓鐘,幽州姓燕,只有涼州才姓徐,徐驍從不放在心上,這一點我知道,你燕文鸞知道,鐘洪武可能就不太知道,因為鐘洪武一聽說朝廷不光有意栽培他兒子鐘澄心,還給他一個大將軍當一當,只要西楚複國揭竿而起,趙室就許諾他可以替淮南王趙英帶兵,去分一杯羹,於是他就開始對幽州煽風點火,想把你拉下水,然後他好趁亂逃離北涼。這些天,我一直讓鷹隼盯著你,但是你始終沒有動靜,到最後,也只是一個人進入沂河城。”
  
  老將軍怒道:“大將軍尚且可以一生不反離陽,我自是一生不反北涼!他鐘洪武算什麼狗玩意,能跟我燕某人相提並論?!你徐鳳年就這麼急不可耐要我燕文鸞從邊境捲舖蓋滾蛋,好讓你的心腹去占位置?!你當真以為燕文鸞霸著步軍統領的茅坑不退,是貪戀權位?你徐鳳年當真以為這把交椅,是誰都能坐上去的,又是誰都能坐穩當的?若非我敬你徐鳳年還有膽子不收那狗屁聖旨,總算做了件不曾辱沒大將軍的對事,早就帶兵十萬,一舉南下,到時候騎軍步軍分裂,你當什麼北涼王?!拿什麼去抗拒蠢蠢欲動的北莽鐵騎?!”
  
  徐鳳年笑了笑,“我知道老將軍不會這麼做的。”
  
  老將軍氣惱得差點就要動手,一巴掌拍死這個狡猾的兔崽子。
  
  徐鳳年拍了拍身邊臺階,示意老將軍坐下說話聊天,燕文鸞冷哼一聲,徐鳳年也不堅持,繼續說道:“我師父跟碧眼兒鬥法鬥了整個後半輩子,老將軍可知我師父最佩服張巨鹿哪一點?”
  
  提起李義山,燕文鸞情緒平穩了幾分。
  
  整個天下,李義山最無愧北涼。
  
  燕文鸞雖然是陽才趙長陵那一脈的主心骨武將,對於僅是道不同才不相為謀的李義山,仍是沒有半點不敬。
  
  徐鳳年輕輕說道:“不是老將軍想像的什麼張巨鹿把趙家天下修補得蒸蒸日上,也不是他那獨掌廟堂大權的手腕,而是在他發跡卻未成就大勢之時,就早早把父母家族遷往了太安城,不給任何人指摘他張巨鹿的機會,因為這位首輔大人當時就已經知道,只要他成為天下官員之首,不論他如何潔身自好,他畢竟還有家族,有親戚,有子弟,一旦雙方遠隔千里,總歸會有人借著他的名頭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即便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只能腹誹,仍是不敢當面彈劾,可支撐著張巨鹿治理天下的那股子氣,難免就要弱了。所以這才是我師父最佩服張巨鹿的地方,再回頭來看咱們北涼,徐驍,我師父,其實不指望你們人人都有張巨鹿這樣的胸襟和眼界,徐驍死前,還不放心,對我說要有容人之心,要容得別人犯錯,以前,我就是這麼做的,在陵州官場,我忍著,沒有殺人,一個都沒有殺。”
  
  燕文鸞臉色依舊陰沉,只是比起先前要好看一兩分。
  
  徐鳳年繼續自顧自說道:“可是我發現徐驍沒有說錯,但是也沒有全對,我們腳下的北涼,名義上是徐家的,說到底還是北涼百姓他們自己的,我徐鳳年其實可以完全不介意你們如何目無法紀,只要給我徐家在沙場上賣命殺敵就夠了,我當這個北涼王也就當得心安理得了,說不定還能因此在青史上留名,正史不去說,在野史裡或許僥倖會有幾句好話。都說既然老子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打下了天下,那麼坐天下就是老子應得的,我徐鳳年也沒說你們就不該享福,可享福沒錯,惜福總也不是壞事吧?老將軍,你跟我,要不就當跟徐驍說句良心話,幽州陵州,還有涼州,這些個將種子孫,有幾個是把老百姓當人看的?我不是待在清涼山王府關起門來說風涼話,而是親自在幽州走走停停,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沂河城。我其實很想對北涼道所有當官的說一句,靠自己本事當上官也好,靠父輩功蔭當官也罷,要享福,你們放寬心享福去,可別害人害得太慘,只是這種話,卻是不可以放開了去公之於眾的。而且這種話,就算我誠心誠意說給鐘洪武聽,他只會覺得是個不好笑的大笑話,我能如何?他自己尋死,我就只好讓他去死了,哦對了,告發鐘洪武的人,正是龍晴郡郡守大人,他的兒子鐘澄心。”
  
  燕文鸞臉色陰晴不定。
  
  徐鳳年望向遠處,咬了咬嘴唇,“管不好幽州,是皇甫枰的錯,更是老將軍你的錯。當然,以後守不住北涼,歸根結底,還是我的錯。”
  
  老人猶豫了一下,走上臺階,一屁股坐在徐鳳年腳下幾級的臺階上。

 徐鳳年突然笑道:“聽徐驍說過,老將軍當年做夢都想著騎著馬,像先前進入北漢皇城一樣,大搖大擺進入太安城皇宮。”
  
  背對北涼王的老人咧咧嘴,無聲一笑。
  
  徐鳳年輕聲道:“這個老將軍就甭想了。不過我前幾天出竅遠遊北莽皇宮,那裡也不比太安城差太多,老將軍,要不你退而求其次一下?咱們爭取去那裡策馬揚鞭?”
  
  燕文鸞轉頭,問道:“當真?”
  
  徐鳳年反過來笑問道:“只是有這個想法,至於有沒有本事,老將軍,你真覺得我一個人可以做得到?”
  
  燕文鸞愣了一下,低下頭,罵罵咧咧道:“他娘的,跟大將軍年輕那會兒一個德行!當年就騙我說只要跟他混,就能騎馬騎到屁股都給磨光為止。老子就還真就傻乎乎上鉤了……”
  
  燕文鸞停頓了許久,抬起頭望向天空,呢喃道:“可大將軍真沒騙我,不是嗎?”
  
  老人收回視線,猛然站起身,沉聲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就算我燕文鸞已經老到騎不上戰馬,還希望北涼王你能讓人抬著我去,如果我已經死了,既然北涼王都可以答應給為那個魚鼓營老卒許湧關抬棺,那麼不介意為燕文鸞抬棺一次吧?”
  
  徐鳳年跟著起身,平靜道:“徐鳳年謝過燕老將軍。”
  
  老人走下臺階,轉過身,面對徐鳳年,抱拳喝聲道:“魚鼓營騎卒燕文鸞,許湧關袍澤,參見北涼王!”
  
  老人然後轉身,徑直遠去,離開沂河,離開幽州,遠赴邊關。
  
  徐鳳年坐回臺階,揉了揉臉頰。
  
  一旁徐偃兵感慨萬分道:“當初西壘壁一戰,魚鼓營只剩下十六人,連我也不知道燕文鸞是其中一人。”
  
  徐鳳年點了點頭,“徐驍都沒有說起過。”
  
  徐偃兵說道:“馬踏北莽,要不也算我一個?”
  
  徐鳳年笑道:“又不是搶媳婦,這有什麼好搶的。”
  
  徐偃兵一笑置之。坐在了這位北涼王附近,眼神堅毅,緩緩說道:“放心,有你在,北涼就不止有三十萬鐵騎。”
  
  兩人長久的默然。
  
  呵呵姑娘不知何時坐在徐鳳年身後,不知為何那根如影隨形向日葵杆子已經不知所蹤,她雙手托腮,安安靜靜望著他的背影。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徐偃兵開始拍膝而歌。
  
  壯懷激烈。
  
  哪家少年不羡慕那青衫仗劍走江湖?
  
  哪家兒郎不渴望那黃沙萬里搏功名?
  
  “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腹。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問誰與我共逐鹿……”
xox 發表於 2014-3-19 16:11
共逐鹿 第一章 家事國事天下事
  
  
  太安城春雨初霽,整座京城仿佛一下子就清爽乾淨了許多,廟堂再鬧騰,那也是官老爺們的事情,老百姓該吃吃該睡睡,大多總還得老老實實過著起早貪黑的日子,不過也有些遊手好閒的,不過這些被被貶低為頑架子玩主兒的貨色也分三六九等,有本事玩得起花魁的,是頭一等,玩名馬玩古珍的是第二等,差一些的也該是去玩手釧盤核桃,最不濟總得弄幾隻魚蟲撐場面。可位於京城西南角陋巷斜眼街上的一個年輕人,就徹底不入流了,不過既然住在了升鬥小民雜居的巷弄,玩得起好物件那才叫怪事,沒能投好胎,就要得認命不是?這個年輕人跟滿大街姓張的京城百姓一樣,攤上了個離陽名列前茅的大姓,卻沒能有大出息,成天不見他做正事,除了跟人借錢喝花酒,就只會帶著鴿哨瞎逛悠,卻連只像樣的鴿子都養不起,這擱在太安城,就叫打腫臉也要去窮講究,連什麼都不講究的窮人都要瞧不上眼,張邊關就是這麼個誰都可以看不起的浪蕩子,在街坊鄰居眼裡,這個傢伙所幸剩下點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還能娶到個姿色不錯的媳婦,張邊關也從來不懂知足,依舊不肯呆在家裡好好跟媳婦滾被窩,只知道天天往外邊跑,早出晚歸,空手出門空手返家,就這麼渾渾噩噩一天是一天,時間長了,即便心善的老街坊也都逐漸懶得理睬,前不久,姓張的貌似還給人打了,鼻青臉腫得厲害,這幾天才消腫,依舊嘻嘻哈哈沒個正經,逢人就笑著打招呼,叔叔嬸嬸殷勤喊著,也不管別人是不是搭理他。
  
  天候越來越熱,穿得也就越來越清涼,張邊關離家在外的時間順勢也就越來越長,畢竟京城這麼大,街上能少得了妙齡女子?這一天臨近黃昏,張邊關遊蕩回了斜眼街不遠處,聽見了頭頂那忽急忽悠的悠揚鴿鳴,習慣性抬起頭,嘴角勾起,手腕上有一只用綠絲纏繞著陳舊鴿鈴,常年摩挲把玩。他就這麼呆呆眯眼望著天空。他這個這麼多年了一直被笑稱吃剩飯踩狗屎都不會的末流之輩,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反正也沒有人感興趣。大致清楚他脾性的人,只知道這個沒用的膽小鬼應該還是想玩的,但偏偏不敢陪有錢人一起玩那些上檔次的風雪場所,到頭來就只能看那些不用花錢的死物,多彩的閣樓榫卯,灰沉沉的不知名巷弄,走兵的崇武門,走糧的朝陽門,走酒的頂山門,鼓樓上那只離陽建朝幾年便蹲了幾年的石麒麟。遊蕩天空之上的鴿鳴有起便有終,張邊關戀戀不捨收回視線,覺著天色還早,沒到回家的時候,想了想,就跑去斜眼街臨街唯一拿得出手的那口鎖龍井邊上蹲著,這口古井一直乾涸,井口邊上有一座黃泥磚頭砌成的判官,市井傳言說是離陽以火壓天下之水,這尊泥塑坐姿便有等人高,袒胸露腹而坐,張口而笑,每逢中秋,老百姓都要為他添柴加火,火苗青煙就一股腦從泥塑判官口鼻中竄冒而出。
  
  張邊關一如既往蹲在井邊泥塑腳下,偶爾抬起袖口擦擦嘴角,前段時日他給人一夥人打得不輕,大概是誤以為張邊關的老爹終於要失勢了,是時候教訓這個給京城世家子丟人現眼的王八蛋了,不過拳打腳踢才過足癮,第二天就發現離陽朝廷的天還是那個天,沒變,這小子的老爹更是破天荒一發狠,把幾大撥人都給收拾得哭爹喊娘,那麼靠著這幾撥人混吃混喝的打人者,立即就躲起來,都沒膽量去跟張邊關道一聲歉,後來戰戰兢兢了足足大半旬,也沒等到丁點兒報復,這才不約而同松了口氣,聚在一起,愈發嘲笑姓張的是個大廢物,白白有個他們燒香拜佛都求不來的老爹,也不知道扯虎皮大旗享福,活該他被當成一坨踩了都嫌髒了鞋子的爛狗屎。
  
  張邊關唯一的長處就是開小差神遊萬里,等他驀然發現身邊多了個氣態清雅的年輕人,瞥了眼,也沒說話,等了半天,終於笑問道:“真不是來打我出氣的啊?”
  
  那名士子模樣的讀書人笑著搖頭,“哪敢揍首輔大人的公子,再說真打起來,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何必自取其辱。就算你不還手,任我打罵,也無非是被你當成了逗樂的傻子。”
  
  張邊關咦了一聲,“原來是個明白人?你不是京城人士吧?有你這種眼光的,京城本地人,他們乾脆就不會來見我。”
  
  讀書人問道:“你承認自己是聰明人了?”
  
  張邊關嗤笑一下,自嘲道:“我這就算聰明人?那我爹該是啥了?”
  
  讀書人點頭道:“也對。”
  
  張邊關趴在井口上,望著黑黝黝深不見底的井口,不再理會這個明白事理就沒趣了的不知名讀書人。
  
  讀書人靠井口而坐,淡然說道:“我知道你喜歡看宮室閣樓的勾心鬥角,因為它們只會相得益彰,比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禍害,要可親可愛許多。我還知道你在離開張府自立門戶的時候,在家裡種下一棵桃樹,太安城裡的人,都喜歡院子裡有樹,多子多福的石榴,早生貴子的棗樹,柿樹椿樹也常見,唯獨不見桃樹,因為桃字諧音‘逃’,不吉利,太安城是離陽的根,樹挪死,離陽百姓沒了太安城,能逃哪裡去?你張邊關不笨,是種給你爹的,可你爹,我們離陽的首輔大人視而不見,他不逃,你這個做兒子的,自然也就只能繼續留在太安城混吃等死了,希冀著將來好歹能送個終,能在清明上個酒,那是更好。”
  
  張邊關平淡哦了一聲,繼續看著井口。
  
  讀書人微笑道:“你肯定猜出我就是那個從北涼跑來跟坦坦翁求官的孫寅了。”
  
  張邊關轉過頭,“孫寅是吧?那你說說看,鼓樓上那只石麒麟默默凝視天下數百年,到底在等什麼?”
  
  孫寅如今已經不動聲色不起波瀾地進入中書省,成功傍上了坦坦翁這棵參天大樹,雖然是個芝麻大小的散官,但既然入了桓老爺子的法眼,平步青雲不是指日可待?寥寥無幾的明白人自然早就明白這一點,絕大多數的糊塗人也未必會一直糊塗下去。孫寅跟這個碧眼兒的幼子直直對視,搖頭道:“我怎麼知道一隻石麒麟在等什麼,反正不是在等那扶搖大風起,吹起了狼煙,到頭來生靈塗炭,如果說只換來穿龍袍的人換來換去,好玩嗎?”
  
  張邊關笑了笑,摸了摸胡渣下巴,“是不好玩。”
  
  張邊關跟孫寅並肩而坐,晃了晃脖子,呼出一口氣,又吸了口氣,這才嘿嘿一笑,抬起手腕,給孫寅看了那只樸拙鴿鈴,說道:“我以前收了只別人贈送的鴿子,一等一的絕品,黑中泛紫,比起北涼王徐鳳年的那頭隼,價格也差不了多少。那會兒我爹還沒當上首輔,才是個三品官,爹就找到我,也沒罵我,你應該清楚我爹這麼個人,罵人那是抬舉你了,除了桓老爺子,他這輩子幾乎就沒罵過誰。他就問我,這只鴿子是爹如今的身價,你張邊關算什麼東西,值這個價?你是蠢,還是,真蠢?我那年十四歲,一氣之下就把鴿子還人,那個人,當著我的面,笑眯眯說他可沒有收回禮物的習慣,然後用手掐死了鴿子,嗯,他就是當今太子殿下,趙篆。從那一天起,我就發誓再不跟這些人廝混。我寧願跑去聽小門小戶吱吱呀呀的開門聲,也不樂意聽他們相互奉承阿諛,我寧願看那那些無人問津的死物,也不想看著那些放個屁都能當黃金白銀售賣的權貴子弟。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喜歡帶我玩了,我也樂得一個人清淨。”
  
  說到了父親張巨鹿,張邊關不由自主陷入沉思。
  
  他還記得爺爺奶奶在自己爹從翰林院脫穎而出後,早早從老家遷到城裡後,在酷暑季節,兩位老人就尤其喜歡躺在樹蔭下的籐椅上,幫著膝下孫子孫女們搖扇子搖啊搖,一下複一下,一夏複一夏,搖著搖著,就只剩下奶奶了,再後來,都沒了。他們的爹,也沒守孝,朝廷比那個當兒子的文官還要急不可耐,直接下旨奪情起複,他們這幫子女,也沒從父親臉上發現什麼異樣,張邊關清楚記得那時候的太安城,一開始是滿大街的流言蜚語,都說他們父親為了當官都顧不得做人了。只不過隨著父親的官帽子越來越大,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徹底無人提起。他張邊關這麼多年無所事事,比起大哥二哥離家也晚,反而比兩個哥哥看待家事看得更清晰一些。張家的家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等同於京城事天下事了?張邊關神情落寞,後腦勺擱在井口上,仰望著暮色中灰濛濛的天空,小時候,府外不遠有座獅子橋,有一回一家人難得出門遊玩,爹讓他們去數一數橋上到底有幾隻石刻獅子,大哥最像爹,做什麼都認真,數得一板一眼,二哥是個書呆子,反正從小到大爹說什麼就做什麼,大哥做什麼他就學著做什麼,他張邊關年紀比妹妹張高峽只大了幾個月,趁著爹娘打道回府,直接就帶著妹妹去橋下結冰的河面上玩去了,玩累了,見大哥二哥還在那兒傻愣愣數,張邊關直接就跑去無所不知的桓溫桓伯伯那裡問出了答案,結果大哥二哥大半夜才回去,就見著他這個弟弟跪在地上。打那以後,吃過苦頭的張邊關就知道那些小聰明,不是什麼真的聰明。不過事後娘親偷偷給他帶了碗熱飯,爹撞見了,也沒生氣,只是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了句很多年後才明白的話,“你比兩個哥哥聰明太多,可既然你跟爹姓了張,這就不是好事。”
  
  張邊關輕輕抽了抽鼻子,拿一隻袖子覆蓋住臉。
  
  孫寅正要說話,聽到一串不加掩飾的腳步聲,就閉上嘴。
  
  見到一名佩劍的高挑女子姍姍而來。張邊關聽著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趕忙糊裡糊塗隨意抹了抹臉龐,笑臉燦爛,呦了一聲,“稀客啊,張大女俠,要不發發善心,打發小的一些碎銀子?”
  
  張高峽瞪眼道:“江湖上講究一個救急不救窮,你覺得我會你這窮光蛋一袋子銀錢?我跟你姓!”
  
  張邊關白眼道:“咱倆本就一個姓。”
  
  張高峽嘴角翹起,說了句“所以啊”,然後高高拋出沉甸甸的一袋銀子,張邊關毫不意外,接過銀子,開懷大笑道:“這位女俠果真菩薩心腸!以後肯定能找著一位玉樹臨風才高八斗外加權傾天下更會心疼媳婦的如意郎君!在這之前,商量個事,女俠大人,要不你收了我吧,把我拖回家得了,管飯就行,有肉是最好,有酒就好得不能再好了……”
  
  張高峽不去跟這個三哥插科打諢,冷冷瞥了眼她知根知底的中書省雜品小官,孫寅。
  
  孫寅獨自站起身,留下張邊關一個人坐著,望向首輔大人的愛女張高峽,無視她能把人剮掉魂魄的冷冽眼神,問道:“張姑娘,孫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張高峽冷聲道:“那你就閉嘴。”
  
  孫寅緩緩起身,拋著銀袋子,一臉幸災樂禍,過河拆橋說道:“孫寅啊孫寅,姚祭酒把你說成是連中三元的大才子,可惜我這妹妹向來不喜歡舞文弄墨的讀書人,你就別奢望她會對你另眼相看了。要是非要說大道理呢,那就是你厲害是你的事情,我喜歡是我喜歡的事情,不過你要是真死心不改,想要娶我妹妹過門,我是無所謂,但你得先打過她,還得被她看得順眼,再得是我爹欽點認可的女婿,這樣鳳毛麟角的年輕俊彥,上哪兒找去,你這個自己送上門的,肯定不算。”
  
  孫寅略顯無奈道:“我喜歡一個早就心有所屬的女子做什麼?”
  
  張高峽冷笑道:“孫寅,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孫寅不以為意,平靜說道:“我反正這輩子註定跟首輔大人說上半句話,能跟首輔大人的兒子說上一說,就當彌補遺憾了。至於你張高峽張女俠,只是意外之喜。放心,你喜歡的人,我也喜歡,我卻不會跟你搶。”
  
  張高峽譏笑道:“你喜歡男人?”
  
  孫寅笑了笑,“喜歡是喜歡,卻不是女子喜歡男人的那種,打心眼欣賞一個人,也算喜歡。打個比方,就像我很喜歡首輔大人沒能寫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樣的絕好詩詞,但他卻腳踏實地做到了這件前無古人的壯舉。六部衙門,總計四千間屋子,以後豪閥世族子弟越來越少,寒庶子孫越來越多,這不異于前輩李淳罡在江湖上的劍開天門,為後輩開山。”
  
  孫寅轉身離去,悠悠然說道:“想當然覺得別人會喜歡什麼,就送給對方什麼,好像這就是付出了,卻從不問一問對方想不想要,願不願收。這種人,再掏心掏肺,也不過是一種自以為是,自個兒豁達大度問心無愧了,其實還是自私。是在講男女情愛也好,是在說兄弟交往也罷,都可以去套。因為對人好,不容易,但不算太難,但真的能設身處地去尊重別人,就很難了。古人以知己這個說法來形容至交好友,因此如何才算‘知己’,是大學問啊。孫寅是個蠢人,不知將來千百年是如何一個世道,但是咱們身處的這個世道,還算看得透,渾人不少,可總歸還是有些人不重利,不重名,不重好劍不重諡號,不重朋友的好心好意,不重死得其所,不重一家一姓香火傳承,乃至於不重一人之社稷江山……”
  
  張高峽皺起狹長好看的眉頭,問道:“這傢伙胡言亂語什麼,是在罵咱們爹,自顧自成全了忠義二字,卻獨獨對不住了桓伯伯?可後頭好像又在誇啊,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張邊關漫不經心道:“恐怕他自己也犯迷糊,人太聰明了,就喜歡自己跟自己對著幹,翻來覆去,兩手空空。”
  
  張高峽瞪眼道:“孫寅胡說八道什麼,我不知道,你在罵咱們爹,我還聽得出來!”
  
  張邊關解下那只鴿鈴,隨手丟入鎖龍井,做了個玩世不恭的鬼臉,笑道:“爹懶得罵我,我就偷偷罵他,你又不會告狀去,我怕什麼?”
  
  張高峽語氣沉重了幾分,問道:“你真不順著爹的意願,去遼東投軍?”
  
  張邊關輕輕搖頭,“做兒子的,既然幫不上什麼忙,總得送一送爹。生兒無非養老送終兩件事,我這個兒子總得盡力做成其中一件吧。”

張高峽坐在井口上。
  
  張邊關一臉訝異道:“跟你說這種事,你也不哭一哭?”
  
  張高峽平淡道:“我不是那樣的女子。”
  
  張邊關嗯了一聲,“其實我們都不如你像爹。”
  
  張邊關似乎記起什麼,說道:“你馬上要離京遊歷江湖,聽哥一句話,爹嘴上說不讓你去哪裡,其實就是心底最想你去的地方。”
  
  張高峽低下頭,“別說了,再說我就真要哭了。”
  
  張邊關伸出雙掌狠狠拍了拍臉頰,“他娘的,你一個女子還沒哭,哥哥一個大老爺們,就已經先扛不住了。有個人,有句話,說得果然是千真萬確!哥哥這輩子就沒聽過比這句話更有道理的,張聖人聽了也得甘拜下風!”
  
  張高峽抬起頭。
  
  張邊關眨了眨眼睛,“他說大丈夫流血不流淚算個屁英雄好漢,天下女子每個月都流血不流淚!”
  
  張高峽深呼吸一口,又深呼吸一口,這才平復下想殺人的心情。
  
  張邊關柔聲道:“你去吧,天下大亂,到時候肯定會是英雄梟雄狗熊一窩蜂冒頭的風景,你別錯過,就當給咱們爹多看幾眼。”
  
  張高峽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只是這一天,太安城不復再見那佩劍的張女俠。
  
  張邊關跟往常沒什麼兩樣,在夜色中走回斜眼街,院子裡泛起昏黃燈光,是在等他回家。那個不算太漂亮的笨媳婦就算惱極了他的喝花酒,仍是這麼等著,日復一日,大概她會覺得這輩子都沒有盼頭更沒有盡頭了。
  
  別的女子,不說嫁給了張家這樣整個離陽王朝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高門,就算嫁給三四品官員的子弟,那也是風風光光,不光是她自己錦衣玉食,她將來的孩子也能一輩子衣食無憂,以後長大成人,想要鮮衣怒馬就鮮衣怒馬,想要經國濟世就經國濟世。
  
  張邊關正要像以往那樣大大咧咧推開院門,吆喝著要自己媳婦好酒好肉伺候著,沒來由猛然蹲下,然後就聽到行人腳步,又趕忙起身,推門歸家。
  
  女子一如既往,默不作聲,端上溫熱適宜的飯菜,小筷子夾菜吃著,偶爾打量一眼,那個一隻腳架在長凳上,只顧自己狼吞虎嚥的男子,從不願與她多說一句話的男子,便是她的夫君了。
  
  卻也從來不見她如何把幽怨委屈擺在那張清清秀秀的臉面上。
  
  張邊關總喜歡說她之所以這般好脾氣,是畏懼他的家世,瘦死駱駝比馬大,他張邊關再沒出息,也是張巨鹿的兒子,她能不小心翼翼伺候著?只是每次說到這點,張邊關總要自己給自己一個大嘴巴,說花鳥魚蟲才用伺候這兩個混帳字。然後她就偷著笑,直到張邊關瞪她,她才撇過頭,只是嘴角那份淡淡笑意不見清減就是了。
  
  這一晚的深夜,張邊關在她熟睡之後,悄悄嗚咽起來。
  
  “我是怕自己喜歡你,更怕你喜歡上我,才這樣的啊。”
  
  “我怎麼會不想要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兒子女兒都很好啊。”
  
  “可我是張巨鹿的兒子,我做的越多,錯的就越多。如果我把真相跟你說了,你是逃走?可你能逃到哪裡去?不逃,活得就能比當下更輕鬆了?你再笨,陪著我死的時候也會醒悟過來,可我寧肯到那個時候你再來恨我。只想著讓你這會兒糊糊塗塗埋怨著我不爭氣,沒出息,不當家。媳婦,這輩子就當我欠你了,如果真有下輩子,我肯定還你……”
  
  張邊關滿臉淚水,胡亂擦乾淨以後,漸漸昏昏沉沉睡去。
  
  那個背對他面牆而睡,整夜紋絲不動的溫婉女子,直到聽到夫君的鼾聲,這才緩緩睜開眼,她的眼神,溫柔依舊。一如她當年走下轎子那一天,被他掀起紅蓋頭那一刻。
  
  第二天清晨,張邊關又沒心沒肺般吃過早點,大步出門離家。
  
  張邊關出門之後,走在斜眼街上,望向西北,輕聲道:“高峽,一定要去北涼啊。只有那裡才會是亂在一時,而非一世。”
  
  今天的首輔大人幼子,依舊還是那個太安城甚至是天底下最值得嘲弄的世家子。
  
  可那女子呢?
  
  女子安安靜靜做著一件又一件的瑣碎家務,她手頭沒有事情的時候,就斜坐在內院門檻上,望向院門,等著他回家。
xox 發表於 2014-3-19 16:13
共逐鹿 第二章 風聲雨聲讀書聲


如果說去年的陵州官場,那會兒還是兼著陵州將軍的世子殿下那番攪局,那僅是暗流湧動,最終是場雷聲不大雨點更小的鬧劇,那麼幽州軍政在新涼王的血腥鐵腕下,完全就是一場導致風雨飄搖人人自危的慘劇。春雨貴如油,北涼春季尾巴上的雨水,更是如此,雨水一落,血水一沖,也給幽州大小衙門省去不少麻煩。要知道這次北涼前所未有的變故,光是校尉就死了三個,實權都尉一雙手更是都數不過來,剝去一身官皮充軍邊關的達官顯貴則不下百人,幽州境內盤根交錯的所謂八百將種門戶,雖說肯定是個誇大的虛數,但三百戶肯定有,結果大半都給波及,捲入慘案的家族,竟是毫無還手之力,其餘那些耐著性子在等燕文鸞大將軍雷霆震怒,更是心寒,大將軍不光是袖手旁觀這麼“好說話”,更是親自調動六營燕家嫡系精銳步卒,憑此控扼幽州北地幾處關隘,這根本就已經是不但翻臉不認人,還算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捅了一刀子。有大雪龍騎滲入幽州腹地,涼州東邊上還有老涼王義子齊當國親自出馬,陵州北方則有汪植和辛飲馬兩支屬於北涼不同序列的騎軍厲兵秣馬,步軍副統領顧大祖北涼“新貴”,以及劉元季尉鐵山這些不管退位的在位的功勳老將,哪怕跟幽州有千絲萬縷的牽連,仍然都毫不猶豫地選擇同時公開支持新涼王,這時候,幽州豪橫將種就算不明白為什麼新涼王在陵州那麼好脾氣,怎麼到了幽州就如此不念舊情了,但都切膚之痛地明白了一件事,北涼姓徐。在北涼有本事有資歷跟那個年輕藩王扳一扳手腕的老傢伙老軍頭,就他媽的沒一個肯給他們說句公道話。
  
  總之,一切都晚了。
  
  舊人去,新人來。而且一來就來了數批人,有的是被徐鳳年喊來的,有的則是不請自來,後者還都不太客氣,隱約成為北涼臺面上士子領袖的黃裳就差沒有跳腳罵人,上陰學宮的王大先生則悠哉遊哉,勸說著黃裳怒傷肝這類廢話,兩位儒雅老人都是剛從邊境欣賞過了大漠風光,馬不停蹄就匆忙趕往幽州沂河,不過越是臨近沂河,王大先生就越是老神在在,照理說最該樂於見到此時此景的文人黃裳,成了那個罵北涼王得最凶的傢伙,罵徐鳳年戾氣太重,還罵他才是真的人屠,比徐驍還心狠手辣,有本事去北莽殺人,殺自己人算什麼本事。徐鳳年沒笑沒惱沒言語,只是在幽州將軍府邸越俎代庖地一手全權處置軍政,對黃裳的痛駡,全然無動於衷,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
  
  在王大祭酒跟黃裳兩老之後,又有從流民之地火急火燎趕來的新任流州刺史楊光鬥,這位墨家巨匠倒是沒半點大動肝火的模樣,只是說了兩句話,“差不多就行”,“陳錫亮做的相當不錯”,之後便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熱茶吃上一口熱飯。除了這幾位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剩下的就要起碼年輕一輩,涼州刺史胡魁,白馬斥候前身列炬騎的真正締造者,他身邊還跟了一個曾經寫出過《涼州大馬歌》的鬱鸞刀,殷陽鬱氏的長房長孫,這傢伙單槍匹馬去流民之地兜了一個大圈,似乎也沒被殺,也沒殺人。還有才當上陵州別駕沒多久的宋岩,以及陵州黃楠郡水經王氏家主王熙樺,這兩位,曾經是一個郡內政見不同的對手,倒也談不上是什麼死敵,以一手道德文章著稱北涼的王熙樺跟一心鑽營事功二字的經略使大人李功德,這一對那才算真正的死敵。
  
  等這些人都齊聚幽州將軍府邸後,第二天清晨,風雨如晦,徐鳳年喊上他們一起前往新建成的青鹿洞書院,最近都沒有機會露臉的皇甫枰負責帶一百親騎護駕,面沉如水,看不出半點悲喜,短短一旬內就攤上殺人如麻“樂大劊子手”這個駡名的幽州副將樂典更是憂心忡忡。只有那個幽州文官之首的刺史大人王培芳,吊尾在隊伍後頭,高坐馬背,並不如武人健壯的清瘦身軀隨著馬背起伏,一晃一晃,難掩臉上的喜氣。福禍相依,尤其是由禍轉福,他王培芳就算定力再好,如何能夠不倍感喜慶?
  
  幽州大亂,可青鹿山麓上的這座書院,稱得上是幽州僅剩的一塊淨土,已經有將近百位士子書生入此安心求學,低頭則埋首典籍,聚首則切磋學問,美中不足的恐怕就只有暫領書院領袖的兩位先生,要他們每月都得拿出一篇有急功近利嫌疑的事功文章,字數多多益善,比如北涼鹽鐵應當如何,如何應對朝廷的漕運約束,如何根治黨爭桎梏,如何解決胥吏之禍,如何界定名相權相,甚至還有如何制衡相權,等等,許多題目無疑都是做學問之人的雷池禁地,可還是有士子實在抵不過每篇當月奪魁文章可得白銀一百兩到五百兩不等的巨大誘惑。古語有雲,書中自有黃金屋千鐘粟顏如玉,且不說黃金屋,後兩者難道不都需要真金白銀?先賢不過是把話說得含蓄了點而已,其中的道理再實在不過了。青鹿洞書院雖然還只是個粗胚子,一座書院最重要的精氣神更是空落落的,但黃裳在登山之後,心情顯然大好,也顧不上對北涼王擺什麼臉色,撚須笑吟吟,滿懷欣慰,朝廷雖說不禁名士清談,但北涼更是連大逆不道的言辭都可以不加理睬,甚至反過來助長氣焰,在老言官黃裳看來,這才是讀書種子真正的土壤所在,心有所想,便可以口有所言,付諸於筆端,從而留在青史,任由後世評點,這就是天下讀書人真正的大幸事。
  
  黃裳站在書院門口,沒有急於跨過門檻,仰頭看著那塊北涼王徐鳳年親手書寫的匾額,駐足不前,一下子熱淚盈眶,嘴唇顫抖,問道:“當真能容下我輩書生有一天像黃裳昨天那般,痛痛快快罵你徐鳳年,罵北涼?”
  
  徐鳳年點頭道:“罵人無妨,只要你們讀書人能夠獨善其身就夠了,要是還能想著真心實意去兼濟天下,更好。如果有一天,哪個北涼擅權的武夫敢拿刀殺你們,只要道理在你們心裡嘴裡,不在他們手上刀上,我就護著你們。”
  
  黃裳接連說了幾個好字,大袖飄搖,與王大祭酒一同大踏步走入青鹿洞書院,走出一段路程後,猛然間發現那個年輕的徐家人並未跟上,而是站在原地,黃裳轉過頭,一臉疑惑。
  
  徐鳳年說道:“從今往後,北涼武人只要是披甲佩刀,一律不得入書院半步,你們讀書人,放心去做學問。我不奢望北涼境內的文人武人,明天就可以相敬如賓融洽相處,但最不濟也得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但是醜話說在前頭,讀書人沽名釣譽,借此搏取名望清譽,我徐鳳年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要是敢以三寸舌和手中筆亂政擾民,肯定是要掉好幾層皮的。到時候別說你黃裳罵我食言,就算你跟我拼命,我翻臉無情還是輕的,殺了你黃裳都半點都會不手軟。”
  
  黃裳欲言又止。
  
  早早上了北涼賊船的王祭酒在黃裳身邊輕聲笑道:“黃老頭,你哪來那麼多迂腐酸氣,要不得啊。書生窮不怕,可文人一酸,寫出來的東西可就要比酸菜還不值錢嘍。”
  
  黃裳歎了口氣,不再堅持。
  
  鬱鸞刀想要跟著走入書院,涼州刺史胡魁悄悄拉住這名從豪閥門第裡走出的年輕大材,輕輕搖頭。不曾想鬱鸞刀摘下家傳名刀“大鸞”,交給胡魁,然後微笑道:“我就是無聊了想進去瞅瞅,我讀書讀了二十幾年,讀得夠多了,以後就是戰死沙場的命,按照北涼王的說法,這輩子多半都沒機會再踏足這兒半步,還不得趁著沒披甲又沒佩刀,多看幾眼書院?風聲雨聲,做什麼都不耽誤聽見,馬蹄聲廝殺聲更是能聽到耳朵起繭子,可從小就熟悉的書院讀書聲,以後真沒機會啦。”
  
  徐鳳年望著那個與自己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背影,從胡魁手中要過那柄刀,沒有拔刀出鞘,只是屈指輕彈刀鞘,笑問道:“你叫鬱鸞刀?”
  
  在廣陵道上被譽為曹長卿之後“郁氏又得意”的年輕人轉過身,笑道:“是啊。”
  
  這段時日一直給人陰沉印象的年輕藩王,輕聲笑道:“哪怕你是離陽的諜子,就憑你的相貌,北涼也願意捏著鼻子收下你了。”
  
  鬱鸞刀一臉哀怨,“我又不是待字閨中的女子,北涼王以貌取人,我委實開心不起來啊。”
  
  徐鳳年把大鸞刀交還給胡魁,然後笑著擺擺手,示意鬱鸞刀進入書院。
  
  等鬱鸞刀慢悠悠走入青鹿洞書院,徐鳳年轉身走到書院前頭的廣場圍欄,朝王培芳招了招手,這位幽州刺史身為正兒八經的文人名士,卻沒有進入書院,外頭這幫人又都是貨真價實的武將,王培芳有些裡外不是人的尷尬。要說以往,王刺史怕歸怕,可那是怕徐鳳年是大將軍徐驍的嫡長子,是怕這個年輕人板上釘釘的世襲罔替,即使後來徐鳳年成功上位,王培芳自認以臣子身份面對新涼王,還能留下點文人傲骨,可惜這點氣魄,親眼看著新涼王在幽州眼皮子底下大開殺戒之後,半點不剩了!
  
  王培芳小心翼翼站在新涼王身後。
  
  徐鳳年眺望遠方,“你跟胡魁對調位置,涼州刺史一直比幽州刺史高上半階,你王培芳在外人眼中也算升官發財,不過你與名義上貶官的胡魁,你們兩人在本王心中的輕重,你心知肚明。”
  
  王培芳額頭滲出汗水,又彎腰了幾分,小聲答道:“卑職清楚。”
  
  徐鳳年嗯了一聲,“你去書院。”
  
  王培芳趕忙轉身小跑進入書院。
  
  徐鳳年眼皮跳了跳,微微轉移視線,望向山腳。片刻後,開口對胡魁說道:“胡魁,你是武將出身,知道幽州這麼個地方,不比有李功德坐鎮的陵州,這裡差不多是病入膏肓,遍地的將種門庭,這幫傢伙都習慣了拿拳頭拿刀講道理,跟他們磨破嘴皮子,沒用。接下來就看你的本事了。”
  
  歷經起伏的胡魁重重點頭,沒有半個字的豪言壯語。
  
  徐鳳年繼續說道:“樂典,你明日就去涼州邊境,給袁左宗打下手,這次本王知道你最憋屈。”
  
  幽州副將樂典低頭抱拳道:“末將領命!末將是個粗人,不會說好話,只願為北涼效死!”
  
  徐鳳年轉過身,盯著皇甫枰,“你還是當你的幽州將軍。其實那天在酒樓,你說得沒有錯,只不過有些事,談不上對錯。本王跟你,跟胡魁又不太一樣,也不用說什麼廢話,把你擺在幽州將軍這個位置上,該說的就已經說完了。但是有一點你該明白,皇甫枰已經不是那個做任何事情都得束手束腳看人臉色的江湖人,在北涼,本王不給你臉色,誰能給你?誰又敢?”
  
  一直在徐鳳年面前夾著尾巴做條狗的皇甫枰,破天荒嘿嘿一笑,“有這幾句話,讓皇甫枰去油鍋裡炸上一百回,也賺回本了。”
  
  徐鳳年不露聲色,在斜風細雨中,獨自下山。
  
  迎向登山兩人。
  
  千里迢迢從京畿之南趕赴北涼的老宦官趙思苦。
  
  還有連那張開山符都已在登山之初便剝落褪散的高樹露。
  
  徐鳳年知道這場相逢,才是真正的生死未蔔。但是只有過了這一關,徐鳳年才能心無雜念地面對北莽鐵騎。
  
  才能在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局勢中,再次孤身走一趟北莽。
  
  呵呵姑娘不知何時跟在了他身後,徐鳳年停下腳步,對她搖頭。
  
  她也搖頭。
  
  徐鳳年笑駡道:“你傻啊?”
  
  少女刺客呵呵一笑。
  
  這回竟是真的在笑。
  
  風聲雨聲還在,沒有了臨近書院的讀書聲,不過有呵呵聲。
  
  徐鳳年走近這個小姑娘,幫她擺正插在髮髻裡的一枚熟悉金釵,“你像你娘,也好看。”
  
  少女皺了皺鼻子,也不知道是開心還是傷心了。
  
  她看了他一眼,蹲在臺階上,不跟著他下山了。
  
  徐鳳年轉過身,雙手按住春雷跟過河卒,毅然下山。
  
  離山腳不遠處,高樹露扯住太安城老貂寺的袖口,往山下一丟,飄然落回山腳,身子骨孱弱無比的年邁宦官毫髮無損。
  
  高樹露張開雙臂,盡情呼吸了一大口氣。
  
  然後他就將尚未墜地的山上風雨,全部給托回了更高的九天之上。
  
  與此同時,兩袖青蛇從山上滾落而下。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3-21 23:59
正文 第三章 天下分合,我有何憂



    高樹露視野所及,皆是銀河倒瀉一般,從山上洶湧滾落的青色劍氣,對其迎面撲來。高樹露神情恬淡,雙手負後,不退反進,繼續拾階登山,只是當他左腳踏及石階後,右腳才抬起,浩然充沛的青蛇劍氣便撲殺而至,高樹露雖然沒有做出任何動作,劍氣就如洪水觸礁,從高樹露兩側滑過,但是他的雙鬢髮絲仍是劇烈飄拂,而懸空右腳也沒能意料之中落在台階上,而是撤回低於左腳一級的台階上。高樹露伸出右手,橫向截住青蛇劍氣的一些餘韻,收手後攥在手心,劍氣遊走縈繞指間,單手負於身後的高樹露低頭望去,略微訝異咦了一聲,如同行家見著了心動之物,又伸出一手,雙手掌心相對,輕輕一抹,形成一柄猶如劍胚的三寸劍氣,高樹露將這枚青蛇劍氣凝聚而成的飛劍抵在食指指尖,輕輕凝視,這尊「苟延殘喘」四百年的魔頭,竟是目中無人到了看也不去看下山之人的地步。

    與此同時,以兩袖青蛇開門見山的徐鳳年雙刀出鞘,左手倒提春雷刀,右手過河卒對著高樹露就當頭一劈,是那脫胎於劍氣滾龍壁的開蜀式,高樹露手指輕彈,用作揣摩第一道浩大劍氣精髓的三寸劍氣煙消雲散,伸出手掌破開刀芒,輕描淡寫按住那柄鋒銳無匹的過河卒,五指指肚裂出一絲血痕,但不等綻出血花,便恢復常態,眨眼之間,如此反覆了不下六次,過河卒始終沒能割掉此人的五指,甚至都沒有見血!這已經不僅僅是金剛體魄那麼簡單,而是一品四境中金剛境與天象境的圓滿契合,恐怕只有佛門聖人龍樹僧人的大金剛才能媲美。過河卒受制於高樹露紋絲不動的五指,但是這位號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忘憂天人,也並非真的全然紋絲不動,最不濟他一前一後的雙腳就下陷一尺有餘,被磅礴刀氣壓頂,最終踩裂了台階。高樹露的視線一直逗留在那柄將出未出的倒提短刀之上,顯然在他看來,高手搏命對決,真正值得上心的,都是那些蓄勢待發的後手,再好的先手,哪怕妙至巔峰,?峰,高樹露見識過,拆解過,也就那麼回事,四百年前殺光幾乎所有的江湖頂尖高手,僅是陸地劍仙就有兩位,他領教過的玄妙招數上乘手段還少嗎?不過明知他是高樹露,還敢如此近身廝殺的所謂高手,四百年前那座烏煙瘴氣的江湖,屈指可數。那倒提短刀,出乎意料,才提起幾寸,就驀然收刀,不僅如此,頭頂那柄長刀也被從指縫間拔出,高樹露皺了皺眉頭,一個膽敢出竅神遊到他面前的傢伙,空有不俗的開端,可這麼快便技窮了?難道又是四百年前江湖上那些只懂三板斧的半吊子武夫?真是如此,四百年後的江湖,又有何趣味,值得他剝去開山符希冀著能夠全力一戰?難道真是來北涼不如去東海武帝城?不過懶得趁勢追殺的高樹露才皺眉就笑顏,不知何時他手背上有幾尾形同赤蛇的紅繩,如同初春雨後的荒原野草,長勢瘋狂,不光如此,九柄劍胎圓潤如意的飛劍在自己四周嗡嗡飛旋,搭建起一座看似不可踰越的雷池,當然在高樹露看來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殺招在於隱藏於先前那當頭一刀,從青色劍氣滾落下山起,那年輕人就開始鋪墊這一刀了。

    徐鳳年身形倒退飄搖,面朝高樹露,倒著飄掠上山,一步一個台階,說不盡的寫意風流。

    春雷歸鞘。歸鞘之時,遠處方寸起雷!

    高樹露第一次雙手同時揮袖,瞬間在身邊連拍五次,雲淡風輕,不像是什麼殺機四伏的見招拆招,反而像是一個風流名士隨意隨心的指點江山,只是片刻過後,青鹿山五聲雷響,炸出五處大坑,幾欲震破耳膜。在高樹露拍退方寸雷之後,劍陣收縮,高樹露興許是忙於剝去手背上的赤蛇紅繩,並未出手阻擋,更多是躲避,竟是沒有再度自負到不理不睬。徐鳳年站在高處,雙指併攏,駕馭飛劍,原本劍胎大成之後,飛劍隨神意而動,不拘泥於劍招禁錮劍術窠臼,才算大成。只是徐鳳年這回以氣馭劍,出乎尋常的按部就班,一絲不苟,而那高樹露也沒有半點輕視之心,比較方才出手驅散方寸雷,重視程度相當。徐鳳年對此沒有任何得意,兩種手段,就招數而言,南轅北轍,但是追求的結局,如出一轍,顧劍棠的方寸雷要殺的就是陸地神仙,而鄧太阿在東海以飛劍釘殺的對象,正是龍虎山出竅天人趙宣素!

    徐鳳年下山,高樹露上山,兩人相逢之後,細數徐鳳年的迎客之禮,不可謂不驚世駭俗,有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以劍氣滾龍壁開蜀,有天下用刀第一人顧劍棠的壓軸絕學方寸雷,陸地神仙之下無敵手人貓韓生宣的紅繩,更有鄧太阿的飛劍術,徐鳳年跟高樹露真是一點都不客氣,不過就目前情形看來,高大魔頭還是挺客氣的,躲過了釘殺天人的飛劍,高樹露沒有惱羞成怒,反而有些不合時宜的怔怔出神,輕聲感慨道:「天下武學,在高某看來,不過意氣二字,大多數高人,難免或者意長氣短,或者氣長意短,尤其是劍道之劍氣劍意之爭,在高某名動天下之前的百年,呂祖便已有道劍法劍之分。意氣俱是風發,殊為不易。當年與高某人同處一個江湖的高手,僅以劍而言,比較意氣高低,似乎都要輸給你偷師的兩位用劍對象,先前劍氣下山,自有先人不及的氣概,隨後飛劍釘殺天人竅穴,更是真正到了劍術的巔峰。敢問這兩位劍士,是誰?可還在世?」

    徐鳳年平靜道:「一位叫李淳罡,無師門無宗派,可惜已經死了。一位叫鄧太阿,出自當時劍主為你所殺的吳家劍冢,現在出海訪仙,尚未歸來。」

    高樹露微笑道:「劍道能夠獨茂武林,確實不是沒有理由的,千年以來,天下劍山,歷來是一峰更比一峰高,從未有過崇古貶今的惡習。」

    高樹露突然轉頭望向山外,「你養刀意的路數很罕見,我等了這麼久,是不是差不多了?」

    徐鳳年笑了笑,一手敲在春雷刀柄上,連刀帶鞘都刺入身後石階中,不光如此,還把原先在手的過河卒也插入台階,就只剩下過河卒的刀鞘還懸掛在腰間。徐鳳年身無所依,但是氣勢卻驟然攀升,居高臨下,「一品四境的劃分,沿用了整整四百年,如今的江湖人士,大多數人都不清楚其實出自你高樹露之手,我很好奇你如何看待偽境一說。」

    高樹露自有大宗師的氣度胸襟,哪怕此刻兩人生死相向,仍是直截了當說道:「偽境不偽,大致相當於佛陀的顯密兩法,密宗有立地成佛的捷徑,卻也不是人人可得,關鍵在於誰在修行。」

    高樹露停頓了一下,笑道:「人生在世不稱意,求自在之人往往不自在,有所求必然是有所不得,道理再簡單不過……」

    說話間,兩人相遇之後,才跨上半步台階的高樹露瞬間長掠上山,直撞徐鳳年,後者心有靈犀,記起當初在武當山上騎牛的那一手攬雀在手雀不能飛之勢,高樹露一手探出,卻被徐鳳年雙手握住,腳尖一擰,高樹露雙腳離地就給甩出去,但徐鳳年亦是沒能掙脫高樹露的牽引,兩人一起離開登山石階,往山外墜落,高樹露被徐鳳年一記仙人撫頂砸下,徐鳳年則被高樹露一掌托住下巴,高高躍起,兩人距離頓時拉到四十餘丈,高低相望,高樹露凌空而站,瀟灑依舊,徐鳳年身形高拋的勢頭趨於平緩,雙袖一捲,青鹿山上被高樹露先前推回九天的萬千雨點,隨著徐鳳年的下墜,同時砸落,天上雨珠又有高低之分,同一條直線的雨珠子,在氣機牽引下,更高雨點墜落勢頭更為疾速,於是雨珠串雨珠,珠珠相串成劍,若僅是成就一線雨水一柄長劍,那無非是叩指悟天機的指玄境界,可當萬千雨滴串聯成一張珠簾劍網,那無疑已然是天象境界的恢弘氣魄了。

    這還不止,徐鳳年伸出一手,雨簾隨之一扯,劍尖所指,就在手邊,跟隨徐鳳年下落的身影,一起指向了那位負手仰首的高樹露。

    借法天地,往往勢之所去,不由自己。這也是為何天象境之上還有陸地神仙的根源所在。

    串珠成劍是指玄,雨劍成簾是天象,而下令劍簾所指,則是當之無愧的陸地神仙。

    青鹿山先前在高樹露的天人手筆下,已經不復見風雨如晦的陰沉光景,使得青鹿山獨佔光明,此時劍幕當空蓋頂,黑壓壓一片,大雨摧山。青鹿洞書院眾人先前不聞風聲,不聽一滴雨水敲打屋簷聲,本就覺得妙不可言,此時更是停下翻書聲竊竊私語聲,一起走出屋子,瞧見那條劍氣龍卷急劇落下山去,都驚駭得面面相覷,無一不是面無人色。郁鸞刀急匆匆跑出書院,跟胡魁皇甫枰一起站在圍欄旁邊,抬頭看著那名當空牽引龍卷的年輕藩王,這位廣陵道上最得意的年輕世家子沒,此時此刻有些呆滯,有些神往。

    郁鸞刀喃喃自語道:「人生天地間,當頂天立地,才算真逍遙。」

    高樹露扯了扯嘴角,打了個懶洋洋的哈欠,終於出竅神遊。

    高樹露身軀瞬間落地,應當稱之為神遊天人的高樹露則來到雨幕劍簾之上的九天雲霄,地上之人托出一掌,天上之人則拍下一掌。

    你徐鳳年有法天象地萬千劍,我高樹露不過一劍而已。

    此劍面前,有何陸地神仙?有何地仙一劍?

    這與洛陽那天地一線劍,有異曲同工之妙。

    暫時落盡下風的徐鳳年毫無懼色,輕輕一笑,「你真當我不曾飽覽九樓之上的風光?」

    徐鳳年打了個響指頭,任由萬千雨滴失去牽引,看似雜亂無章紛亂墜落,他則盤膝席天而坐,一手托腮,閉上眼睛。你高樹露自成天地又何妨?我就一直在等你此時此舉!徐鳳年輕輕一揮手,如臨書桌,一手推拂桌上雜物,之後又有抬臂五次,跟他與王仙芝一戰後的逍遙游如出一轍,輕聲道:「山嶽,江河,城樓,草木,日月,眾生。都且退散。」

    兩尊高樹露之間,天地氣象,異常扭曲,那些雨劍都攪碎稀爛。

    只是這種亂象,卻又在徐鳳年說出一句話後,一語成讖,萬千雨劍再度凝聚,「劍來。」

    萬劍雨劍,僅剩一劍,一劍成符。

    符名封山。

    四百年前有一符開山,四百年後有一符封山。

    這一道符,來自李淳罡的兩劍兩願,來自鄧太阿的倒騎毛驢看江山,來自洛陽的雨水做劍,來自柳蒿師的雷池,來自韓生宣的無雙指玄,來自宋念卿死前的地仙一劍,來自軒轅敬城的坦然赴死,來自曹長卿的觀禮太安城,來自姜泥的御劍直過十八門,等等,來自徐鳳年這輩子所遇世間風流子的一切風流,以及來自他的第十次出神,他的坐崑崙觀滄海,他的練刀養意,他在春神湖上請下的真武大帝,以及某次出神之時看到四百年的她,以及「自己」的那一符。

    一符既出,徐鳳年就不再去管,亦是出竅神遊,來到高樹露身邊坐下。

    這位神遊天人沒有任何氣急敗壞,反而神色怡然,悠悠然俯瞰天地。徐鳳年輕聲問道:「高樹露,你要是本本分分跟我比試武道實力,我必敗無疑,你為何要揀選境界來一較高低?」

    高樹露淡然道:「必勝之局,對於我高樹露而言,有何妙趣?四百年前就未嘗一敗,四百年後再多一場,又能如何?」

    徐鳳年搖了搖頭。

    高樹露平靜道:「登山之時,我只想知道這一代的忘憂之人,是否真的可以忘憂,說實話我先前對你並不看好,你若是能算忘憂,天底下就沒有心懷憂慮之人了。我當初選擇走火入魔來忘卻一切,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看似知我者,謂我心憂,其實不過還是一知半解。四百年來,大概還是只有你真正知我。」

    徐鳳年一語道破天機,緩緩說道:「你高樹露在四百年前,曾經是大奉王朝即將登基為帝的皇子,只是你一心求仙,不想做那百年人間帝王。才去訪當時的道教祖庭武當山,問一個問題,仙字何解,當時呂祖轉世尚未開竅,無人可解,你又去了龍虎山,也是無人可解,或者說只給出一字半解,直到後來那人應運而生,才幫你給出答案。仙之一字,有兩解。如今兩山,武當和龍虎,前者解半字人,後者解半字山,龍虎山想著成仙,就要上山,做個山上人,一心成仙,不理會山下事。武當山則繼承呂祖意旨,山上修道,但是得道於山下,修己更修他人,更契合你高樹露所求,可惜當時山上道士分明有這個心,卻沒能說出這個道理,不過就算說明白了,也未必全合你心意。在你高樹露看來,做仙不忘做人,過了天門,位列仙班,已不是人,這個仙,想要下山降世,亦是要遵循世上氣運,哪裡稱得上逍遙天和地,所以你想要做的,是陸地之上獨一無二的天人,而不是九天之上的山上之人。」

    高樹露感慨道:「是啊,天下分合,我有何憂?」

    徐鳳年笑了笑。

    高樹露收回視線,「海上有劍士返身,訪仙歸來,劍指南海某處,該是你所說的那個鄧太阿了。我最後想問一問,你所求為何?」

    徐鳳年雙手籠袖,平靜道:「不去想前世來世,今生無憾就足夠。」

    高樹露略微遺憾道:「四百年後的江湖有趣太多了,可惜支撐我四百年形神不壞的意氣,終歸是強弩之末。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幾乎一統天下,卻為北地蠻子踏破京城。要不?」

    徐鳳年點頭道:「就等你這句話。」

    徐鳳年叩指一彈,解開那道封山符。

    地上高樹露一躍而來,與天上高樹露形神融合。

    徐鳳年第十一次出神之後也回神。

    高樹露站起身,回首看了眼天下,笑著向徐鳳年走去。

    四百年前真正是一人就是一座江湖的高樹露,跟徐鳳年一個擦身,卻無過,而是就此消散。

    來時無憂去無憂。

    我已知生死,又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我已證長生,又不戀長生,奈何以長生誘之?

    就在此時,天雷滾滾,紫氣結雲,電閃雷鳴。

    青鹿山之上,隱約是大劫將至的驚人氣象。

    似乎還有天人駕馭天龍於雲霧之中時隱時現,繞雷而出,要替天行道。

    徐鳳年緩緩抬起頭,嘴角冷笑不止。

    身後盤踞起一條氣運凝聚而成的數千丈雪白巨蟒,身具九爪,張開足可吞山的大嘴,朝天咆哮!

    然後便沒有然後了。

    因為很快天地之間便徹底寂靜無聲了。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3-23 09:19
第四章 天下第二第三



    老宦官沒有習過武,只是太安城皇宮裡頭從來不缺高手,老人又是最拔尖的那一小撮貂寺巨宦,見多識廣,眼力還是有些的,山上如此這般能教風雨雷鳴聽命於人的神仙打架,看得老人一陣抽冷氣,北涼春末的陰風陰雨,又尤為入骨,趙思苦就愈發難熬了,尤其是當老人看著那個修長身影緩步下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本就不堪重負的心口上,只覺得牙疼得厲害。等那個佩刀的年輕男子走到山腳,趙老貂寺抱著早死早投胎的悲壯心情,小跑上前,正要開口阿諛幾句,不奢望這位北涼王伸手不打笑臉人,在他手下有個輕鬆些的死法也是好的,不曾想那人拜了擺手,率先開口道:「本王替北涼謝過趙老先生,咱們這兒比不得太安城繁花似錦,不過能讓老先生安度晚年的歇腳地方,本王還是能給老先生騰出來的。」

    趙思苦愣了愣,就聽到已經走近的那人繼續笑道:「徐家欠了趙長陵太多,但是還無可還,既然老先生是咱們北涼趙陽才的故舊,此番又為北涼冒死建功,沒有讓本王的師父失望,所以老先生你放心。本王說這麼多,其實就是希望老先生真的能夠放心。」

    年邁老人灑脫一笑,略帶自嘲道:「咱家一個人人唾罵的宦官,也配先生這個稱呼?王爺如此措辭,該不會是又要咱家賣命吧?真要是如此,僅憑先生二字,可不太夠啊。」

    徐鳳年哈哈笑道:「就說趙老先生不會真正放心的。」

    老人彎下腰,疑惑問道:「咱家真能在北涼想怎麼活就怎麼活,想怎麼死就怎麼死?」

    徐鳳年微笑著點了點頭,趙思苦重重嘆氣一聲,抬頭望向變作雲淡風輕的青鹿山山巔,以宦官獨有的尖細嗓音輕聲說道:「既然王爺厚道,那咱家就斗膽說句大逆不道的心裡話,當初小主子看好陳芝豹,畢竟這位白衣兵仙沒有掌權北涼,也不能就說小主子就看錯人了,但若是小主子真能活到今天,大概也不會有太多憤懣。」

    徐鳳年搖頭道:「趙長陵要是不死,北涼多半就沒有本王什麼事情?事情了。」

    趙思苦深深打量了一眼年輕藩王,感慨道:「王爺心性如何,咱家一時半會兒看不透,可說出口的話,倒是實在,聽著舒服。」

    老宦官轉頭望向太安城那邊,「那兒的人,可就喜歡雲遮霧繞了,頭頂著再好的天氣,也讓人覺著陰森森的。」

    徐鳳年對此沒有妄加評斷,只是柔聲道:「北涼這邊常年風沙粗糲,冬天酷寒也尤為難熬,不過站在哪兒,視野都還算開闊,待久了,便是心裡頭有些郁氣,大風一吹,大雪一壓,總會少點。」

    老宦官由衷開顏笑道:「借北涼王的吉言吶,本來只當是完成了小主子的遺願就知足,不曾想還能唸著能多活幾年。」

    徐鳳年轉身看到雙手空空的呵呵姑娘,這位少女百無聊賴晃著手腕,徐鳳年對趙思苦說道:「老先生不妨去山上看看風景,到時候跟胡魁皇甫枰幾人一同下山便是。」

    老人笑道:「是得趁著腿腳還利索,多走走看看。」

    年老宦官跟少女擦肩而過,老人自言自語道:「當年大秦失鹿,天下英雄共逐之。八百年分分合合,也就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有一統南北的跡象,可到頭來卻開了被北蠻子南侵中原的先河,那之後的歷朝歷代,就沒一個能對北邊省心的,本朝更是不能例外。首輔大人張鉅鹿執掌朝政二十年有餘,有一半時間都在盯著北地邊境,聯手大將軍顧劍棠,也不過是把劣勢拉到均勢。如今離陽要自殺其鹿,天下又當如何?唉,這個世道,咱家一輩子都沒看懂,讀書人容不得宦官,讀書人還容不得匹夫,讀書人最後甚至容不得讀書人,張家聖人的傳世典籍,咱家一本不落,都看過,沒瞧出這樣的道理啊,思來想去,大概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咱家倒真要睜大眼睛看一看這兒的書院,這裡的讀書人,是不是會稍稍不一樣。」

    徐鳳年低聲笑道:「不愧是趙長陵所在家族走出的人物。」

    少女歪著腦袋,徐鳳年牽起她的手,柔聲道:「咱們不想那麼多。」

    她輕聲道:「老黃想的更多。」

    徐鳳年拉著她一起坐入停在山腳的馬車,始終沒有出手的徐偃兵打量了一眼徐鳳年,兩人各自點頭,盡在不言中。徐鳳年難得能夠真正喘口氣,跟這位少女如同隨口閒聊說道:「就謀士來說,自身器格大小是一事,立足點高低又是一事,在其位謀其事,元本溪在春秋謀士中排名一直要比我師父李義山,陽才趙長陵,還有燕敕王幕後的納蘭右慈,都要高出一籌,其實未必就是半截舌元本溪的才學要高於其餘幾人,只不過他所站位置,注定了他可以有更大的謀劃餘地,手裡頭也能攥緊更多東西,這就像巧婦有了豐足的柴米油鹽,做出來的飯菜,自會更為豐盛。我們北涼這邊,目前有徐北枳跟陳錫亮,如果北涼能夠不被北莽踏破,他們未來的成就肯定不低,但要說有多高,也很難,襄樊城的陸詡也是一樣的道理,這也是鑽研屠龍術的孫寅為何不願留在北涼的癥結所在,北涼池中有蟒無龍,他瞧不上眼啊。但是身在離陽朝廷,有好也有壞,壞處就是天子眼皮子底下可用之人實在太多,亂花迷人眼,就算有徐北枳陳錫亮這樣的天縱之才,一來很難像在北涼這樣迅速脫穎而出,二來正如趙貂寺所說,讀書人難容讀書人,文人相輕,趙室朝廷那邊規矩又多,許多文人的壯志難酬,絕大多數都是無病呻吟,但到底還是真有些人,的的確確是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黃龍士如果生在當下,恐怕別說成為春秋大魔頭的黃三甲,就是想當個上陰學宮的大祭酒,都會難如登天。」

    徐鳳年瞥了眼呵呵姑娘,有些無奈道:「瞪我做什麼,我又不是說你家老黃的壞話,誇他呢。我師父都說他是非常之人,超世之傑,我哪敢小看黃龍士。」

    徐鳳年隨即有些思緒飄遠,「趙鑄這傢伙運氣好到可以說成是氣運好了,能讓黃龍士、北莽國師麒麟真人袁青山和納蘭右慈這三位同時看上眼。死在鐵門關外的那個趙楷,只有楊太歲和韓生宣兩個師父,比起趙鑄還是要差上好些氣數。至於四皇子趙篆,已經是一國儲君,不用多說,反正以後離陽江山的歸屬,就看這兩位了。」

    返回沂河城內幽州將軍府邸的途中,遇到了兩撥以卵擊石的刺殺,甚至不需要駕車和坐車的三位出手,就被鷹隼諜子截殺殆盡,北涼民風尚且彪悍,更不用說將種門庭豢養的心腹死士,這些門戶裡的武人,性子多半剛烈,不把別人的性命當值錢玩意兒看待,甚至都不把自己的命當命,都講究一個你養我十幾二十年我便能報答你一命,樂意把此視為義字當頭,是豪氣干雲,是大俠風骨,這樣的講究,外人都不好說這是對還是不對。徐鳳年期間掀起簾子望向倒在血泊中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談不上什麼惻隱之心,只是想到了很多北涼之外的事,就說那趙家天子,僅就一姓天子而言,足以在青史上成為百年一遇的明君,但是他登基之後就要殺徐驍,如今更是要再殺離陽功臣張鉅鹿,這並非是這個皇帝當得不好,此人能容翰林院士子風流,能容張顧兩廬,能容八國遺民以筆墨興風作浪,實在是當家天下的皇帝,就必然有一家之主的難言之隱,他再願意為天下蒼生去日夜勤政,終歸還是先要為趙氏考慮得失,張鉅鹿可以為不計自身得失,給天下寒士樹起一道鯉魚化龍的進階大門,甚至可以說,碧眼兒不光是以一人死換來當世六部衙門的四千間屋子,更換來了此後的寒庶子弟在廟堂上的立足之地。恰巧趙家天子又不是那目光短淺之輩,就算他身後百年內,寒門士子依舊可以恪守君臣禮節,一心為帝王謀,但是兩百年以後保證還能如此嗎?若是廟堂之上,人人皆如張鉅鹿這般兼顧趙氏與天下,甚至重百姓重過君王,以至於只顧天下不顧趙氏,這道大門已開,到時候誰能關門?這並非危言聳聽,寒門士子不如豪閥子弟有這樣那樣的規矩,世族子弟穿習慣了好鞋子,就捨不得脫掉,可寒族本就是光腳的,若是不管不顧起來,反正又有才學傍身,輔佐誰不是輔佐?甚至乾脆我自己來坐龍椅又如何了?所以趙家天子殺張鉅鹿,是殺離陽本朝頭一號功臣不假,卻更是把大開之門盡力掩回一些的無奈之舉。

    這些事,師父李義山看得到,黃龍士元本溪肯定也都看得到,張鉅鹿本人更是如此。至於是好是壞,徐鳳年不做皇帝,不用操這個心。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幽州這麼一亂,離陽那邊應該覺得是耗子扛刀窩裡橫。我剛好也要緩一緩,嗯,是得好好休養生息一下。」

    小姑娘伸出一隻手掌,直勾勾望向頭髮灰白愈發轉黑的徐鳳年。

    徐鳳年笑著搖頭。

    少女彎曲起一根手指,眼神詢問。

    四?

    徐鳳年還是搖頭。

    她又緩緩彎下一根手指。

    徐鳳年繼續搖頭。

    她即將只剩下併攏兩根手指的時候,徐鳳年笑道:「沒跟拓拔菩薩打過,第二第三不好說。」

    少女神采奕奕。

    徐鳳年輕聲道:「但是只要有王仙芝在世,是第二第三還是武評墊底的第十,都沒有太大意義。」

    少女伸出手指,揉了揉徐鳳年額心隱約浮現的一枚紫金「眼眸」,不太像是夏秋時節向日葵花的金黃顏色,不過她還是挺喜歡。

    她小時候,家裡除了那個只知道賭從不當爹的男人,就只有她跟她娘,還有那塊田地裡金黃金黃的葵花。那些被那個男人帶回家的陌生男人,也曾經在田地裡糟蹋她的娘親,她就只敢躲在遠處。每次娘親穿好衣裳,理順頭髮,走出田地,都會找到她這個哭都不敢哭的女兒,朝女兒輕輕笑,然後遞給她一根摘下的向日葵,一起回家。後來娘死了,她就只能一個人看著那些向日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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