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149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3-23 09:30
正文 第五章 勿念勿等




    幽州動盪,沂河又是波瀾跌宕的中心地帶,這場慘劇,僅沂河一城,就有二十四個姓氏四十餘大小將種家族遭難,當場殺死於沂河城內的地方豪橫不下七百人,株連卻未死之人,大多充軍邊關。當初識趣選擇明哲保身的地頭蛇,根據諜子密探的持續稟報,如今怨氣倒是不大,很簡單,死了人,就多出了地盤,除了大頭給北涼拿走,剩下的殘羹冷炙也相當可觀,都由他們這些牆頭草家族接手,給糧給錢便是娘的的扈從僕役,原本便心儀垂涎的別家婦人婢女,賤賣的珍玩字畫,都是實打實的好處。徐鳳年入城後,幾次掀起簾子望出去,都能看到許多冰冷的眼神,麻木,憎惡,畏懼,仇恨,不一而足。

    徐鳳年回到將軍官邸,宋岩跟王熙樺還未回府,沂河的收尾,這兩個臨時調入幽州的陵州高官並不直接插手具體事務,更多是將軍皇甫枰和刺史王培芳兩位幽州主官主持,徐鳳年也不知道他們這對政敵怎麼就能湊到一起,當時下定主意要將這位一起拉壯丁喊來幽州,有意讓宋岩擔任幽州別駕,輔佐武將出身的新任刺史胡魁,倒不是信不過在涼州刺史任上事功極其突出的胡魁,而是未來北涼道四州,文武相互補充以及相互制衡是必然大勢,這種趨勢,不僅僅侷限於表面上的將軍刺史兩職,至於文章學問在北涼出類拔萃的王熙樺,有點像是為腥風血雨白事不斷的幽州「沖喜」,而且青鹿洞書院也需要拿得出手的文壇大家鎮場子,萬事開頭難,士子赴涼,不可能一下子全部都塞進北涼官場,這是一個相對循序漸進的過程,何況讀書人之中不乏濫竽充數之徒,先在書院這只篩子裡晾曬抖落一番,以便分出個大致準確的三六九等。徐鳳年坐在皇甫枰那座異常簡陋的書房,書籍沒有幾本不說,連裝飾擺設都欠奉,是個寡淡陰冷的屋子,跟皇甫枰的性子確實相像。

    徐鳳年在翻閱一本不入流的相書,頭也不抬說道:「進來。」

    入屋之人姓柳,是沂河城的諜子頭目,跟北涼王稟報了今日蒐集到的見聞,都是宋?是宋岩王熙樺兩人的零碎言談。原來這兩位在目睹幽州血腥後,又知曉了事情緣由,對於沂河黃氏的處置並無異議,但是就酒樓聽客的抄家一事,兩人就有了嚴重分歧,王熙樺堅持認為那六十五人聽說書之人,不論百姓還是豪紳,都罪不當北涼王如此重罰,一向推崇法家的宋岩則以為人人罪有餘辜,兩人趕赴幽州,原本不出意外宋岩是擔任幽州別駕,王熙樺則掌管一州學政,兩人爭執不下,就有了個賭約,若是王熙樺勝出,兩人交換官位,而宋岩竟說他必贏無誤,以後官職照舊,不過王熙樺以後見著他宋岩便必須執下官拜見上官禮節。

    聽到這裡,徐鳳年放下書,笑道:「兩位大人還真是有閒情雅緻,難不成六十五人一一查詢過去。」

    柳諜子輕聲道:「並非如此,王熙樺只揀選了三人。」

    徐鳳年點頭道:「書生意氣,是怕勝之不武。你繼續說,揀選了哪三人。」

    貌不驚人的沂河大諜子恭聲道:「分別是沂河曹氏子弟曹升,齊記綢緞鋪的掌櫃戚豐年,村夫韓來財。三人中曹升是靜怡軒酒樓的老主顧,曹氏則是沂河將種門戶的末流。戚豐年是個上門女婿,在沂河西大街風評不錯。韓來財則是假意入樓買酒喝,實則囊中羞澀,躲在後頭藉機聽那說書。這些事情,宋岩王熙樺賭約之後都曾仔細翻閱檔案,王熙樺在一炷香內挑選出三人,宋岩點頭認可。」

    徐鳳年起身道:「王熙樺相信人心本善,人人皆有惻隱之心,宋岩所學,卻是人性本惡,兩人之爭,不是道德文章之爭,說到底是書籍之外的人心之爭。要我猜,輸是肯定道德家王熙樺輸了,但勝之不武的是老狐狸宋岩,若是換過來,從惡人堆中找尋善事善舉,輸的自然會是宋岩,只不過宋岩也不會答應這樣的賭約。」

    姓柳的諜子頭目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足勇氣說道:「在卑職看來,宋岩也非勝之不武,除了曹升身負兩樁命案之外,像那富賈戚豐年與村野百姓韓來財,按律本就該有牢獄之災。」

    徐鳳年搖了搖手,「咱們北涼這種地方,俠氣是重,但俠骨未必重,犯事很容易,不犯事就難了。」

    諜子默然。

    徐鳳年笑道:「這次沂河城許多家族都在忙著大撈油水,柳景興,你不妨從他們手上截下些金銀,就當犒勞你的兄弟們了,沒理由你們辛苦做事的乾瞪眼,不辦事的佔盡便宜,諒他們也不敢不松嘴吐出點肥肉。不過本王與你事先說好,這回只是特例,不是你們以後做事的新規矩。」

    柳景興咧嘴樂呵,依舊沒有半點外人印象中精明諜子該有的狡黠,倒是愈發憨厚樸實了,哪裡像是一個直呼宋岩王熙樺名諱的陰冷諜子。徐鳳年繼續拿起書,柳景興便識趣告辭,在他跨過門檻並且輕輕掩門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小姑娘,嚇了他一大跳,從頭到尾,柳景興都沒有留意到這麼個少女,她頭斜金釵,蹲在一隻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旁邊,在跟柳景興對視。柳景興迅速收斂視線,低下頭,徹底關上門。柳景興走了沒多久,暫時還是陵州別駕的宋岩敲門而入,徐鳳年握住書指了指桌對面的椅子,宋岩坦然坐下,徐鳳年打趣道:「咱們王功曹還真自己一頭撞進你的陷阱。」

    宋岩不奇怪今日之事被諜子知曉,這段時日沂河城眼線遍佈,加上他跟王熙樺又惹眼,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宋岩有些無奈道:「王熙樺本來算是北涼道上比較圓通的文官,尚且如此,可見北涼之治,任重道遠。」

    徐鳳年對呵呵姑娘笑道:「勞煩拎兩壺酒來。」

    少女悄無聲息離去,果真給拎了兩壺綠蟻酒回來,徐鳳年跟宋岩一人一壺酒,徐鳳年感慨道:「以前知道當家不易的道理,不過只有真正坐上這個位置,才能體會當家如何不易,與人斗,與惡人斗,沂河黃氏這樣的,還要跟好人斗,黃裳,王熙樺這樣的。更要與天斗,以往聽雨賞雪,都是樂事,如今就得考慮轄境收成。我現在手頭上就有一摞密信要處置,有說是王府管事宋堂祿勾結官員,為侄子纂改譜品。陸家子弟侵吞良田,被人揭發,還有陸家一位長輩重金購置字畫,竟然是贋品,退換不得,就要鬧事。一名小宗師在涼州喝花酒,跟將種子孫爭風吃醋,後者喊人圍毆,前者痛下殺手,雙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照理說,兩個都殺了才省心。更有步軍副統領尉鐵山的小兒子裹挾財物搬遷到鄰居河州,光是違例的真金白銀就裝了**箱子,被巡關士卒扣押下,很快就傳出邊境甲士侮辱尉副統領兒媳婦在先的傳言。還有顧大祖一名器重的年輕都尉,莫名其妙在關外就給人打得半死。」

    宋岩平淡道:「只要拖家帶口,就會有矛盾,父子之間夫妻之間尚有間隙,何況是這麼大一個北涼?」

    徐鳳年笑道:「以後幽州鉅細政務,都交給你跟胡魁皇甫枰這兩位大人一同勞心勞力了。經略使大人一直為你打抱不平,說你宋岩空有法術勢,卻沒有用武之地,希望把你弄到幽州以後,能夠有些用武之地。」

    宋岩點頭道:「理當鞠躬盡瘁。」

    徐鳳年不去拎起還剩大半的酒壺,站起身,跟宋岩一起走出書房,宋岩告辭離去,徐鳳年找到暫居將軍官邸一棟偏院的王熙樺,跟他說要去見一個人,王熙樺一頭霧水跟著走出府邸,坐入馬車,離開沂河城來到郊外,這裡有一條灌溉溝渠,養育出一片還算茂盛的蘆葦蕩,北涼地產貧脊,用處還算頗多的蘆葦就都成了千金草。蘆葦蕩附近有幾座臨河而聚的小村落,涼風習習,春暉融融,走在狹窄泥路上,空氣中都是青葦的草香。有三五成群的村子稚童在採擷嫩芽,徐鳳年跟王熙樺緩緩來到河邊的一座小渡口,一叢叢蘆葦婀娜依偎,是北涼少見的柔情旖旎風光。徐鳳年手中有一截青綠蘆葦的空莖,形似一支粗糙的蘆笛,徐鳳年坐在鵝卵石砌成的渡口上,吹響蘆管,嗚咽幽幽。王熙樺沒有坐下,站在河邊,心中想著,大概是年輕藩王不滿於自己為何要跟宋岩立下那個賭約,為何要質疑他在幽州的舉措,不過是念在自己還算半個心腹的情分上,才沒有用常見的官場御下手腕收拾自己。

    徐鳳年停下吹奏蘆笛,抬頭,伸手指了指東北,「有個北涼寒士,赴京七年,終於出人頭地,前年已經做到了天子近臣的起居郎,去年又當上了考功司郎中,輔佐吏部尚書趙右齡跟儲相殷茂春主持京評,今年更是要參與大評離陽地方四品官員,初春跟太子趙篆私訪南方,回京之後大婚,皇帝親自賜下府邸,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同時出席,蓬蓽生輝。新婚之夜,大紅燭,紅蓋頭,那女子是姓趙的金枝玉葉。這名讀書人,以後注定是要平步青雲的,哪怕入閣拜相,也都指日可待。七年中,送給北涼的密信僅兩封,一次是太子人選,一次是趙家皇帝的身體狀況。這麼一個有大功於北涼的讀書人,只是在兩封密信結尾分別寫了兩個字,讓北涼轉告一人。」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平淡道:「勿念。」

    「勿等。」

    王熙樺嘆息一聲。

    徐鳳年繼續緩緩說道:「在這名讀書人飛黃騰達之前,這裡就來了個趙勾諜子盯著,盯了很多年。所以哪怕是這麼簡單的四個字,那個掛念之人,等候之人,仍是從不知道。」

    王熙樺輕聲問道:「那痴情女子還在等?」

    徐鳳年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身邊的渡口石頭,「當初她就是在這裡送讀書人去京城趕考,然後不曾婚嫁,若是想念,就會來這裡等一等,因為他當年親口答應過她,不論能否考取功名,都會返鄉迎娶她入門。」

    王熙樺由衷感嘆道:「這樣的讀書人,這樣的女子,本該結成良人美眷,便是北涼王為他們親自主持婚事也不為過。」

    徐鳳年置若罔聞,說道:「去年年尾以後,女子就不再來渡口等人。」

    王熙樺愣了愣。

    徐鳳年把蘆葦空管拋入水中,沒有轉頭,但是伸出手指,指向王熙樺身側遠處,「她死在了蘆葦蕩裡,也葬在了那裡。」

    徐鳳年雙手伸入袖口,「我來幽州,來沂河,就是殺人來的。你王熙樺在心底說我濫殺無辜,我想那些權貴人物再無辜,總不如這個女子無辜。何況,這樣的女子,這樣的慘事,幽州數都數不過來。你們讀書人,口口聲聲一心為天下太平,我徐鳳年覺得天下太平實在太遠,身邊太平這麼近,總要先做好。」

    王熙樺臉色蒼白。

    徐鳳年起身抖了抖袖,面朝蘆葦蕩一座小墳頭作揖。

    轉身離去,留下頹然坐地的王熙樺,徐鳳年沉聲道:「有幸生而做人,卻不把別人當人,既然自己不做人,在北涼,本王見一個殺一個。」

    蘆葦蕩有百餘幽州死士現身,自以為逮住機會,要把這個落單的人屠藩王斬殺當場。

    徐鳳年雙手負後,一氣呵成,把百人皆是一撞分屍。
xox 發表於 2014-3-24 01:50
共逐鹿 第六章 新天下新江湖

  
  幽州胭脂郡因為靠近邊境,跟沂河城有些遠,便是有些牽連禍事,比起幽州腹地那邊的血流成河,幾乎可以稱之為世外桃源了,不過還是有些將種子弟給殃及池魚,丟了官帽子,於是這段時日不斷有外地士子帶著官文湧入此郡,佔據衙門大小位置,這些新登龍門的讀書人大多有出自刺史府邸的印信,以及黃裳這些文壇大佬的推薦信。胭脂郡郡守洪山東這一旬來迎來送往,忙得焦頭爛額,才入夏,便不知道喝掉了多少壺降火茶,就怕怠慢了任何一個依有靠山的不知名大人物,如今新涼王崇文抑武那是明擺著的,在幽州大開殺戒,不都是武人?洪山東哪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擺架子,胭脂郡境內轄有七縣,上縣只有一個,離陽律例產糧十萬石才屬上縣,北涼這兒折半都是一等一的大縣了,這趟士子進入本郡為官,擔當縣令一人,縣丞三人,主薄六人,縣尉一人,所幸都在中縣下縣任職,算是沒有往郡守大人的心窩子上捅刀子,新官上任,拜會一郡主官洪山東,是人之常情,也是該有的規矩,不過仍是有一位主薄一個縣尉沒有露面,約莫是文人風骨作祟,直接赴任當地,本就是讀書人出身的洪山東也懶得計較這類繁文縟節,境內勉強有個糊塗太平就很知足。
  
  碧山縣是個鳥不拉屎的貧瘠下縣,空有胭脂郡最大轄境的架子,加之地方勢力抱團厲害,歷來在這裡縣令當得憋屈,更別提什麼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的好事了,這回幽州官場巨震,碧山縣從上到下,不用誰發話,縣令到縣尉自己跑了一乾二淨,能去別縣高就是最好,沒這份能耐的,也都趁機自降一階去別地兒當肥差撈油水,結果這個縣的那座老舊縣衙,縣令縣丞主薄等父母官們彙聚一堂後,大眼瞪小眼,相互都是生面孔,縣令馮瓘,是上陰學宮的讀書人,才至而立之年,據說是連王大祭酒也瞧得上眼的美玉良材,在如今北涼道上自然成了一等一的搶手貨,洪郡守收了此人的見面禮,卻悄悄送了一份更重的回禮。縣丞左靖,名頭上就要稍遜一籌,當初是跟隨青州陸家一起入涼的讀書人,無甚功名傍身,不過既然能跟“皇親國戚”的陸家搭上線,也無人膽敢小覷。都尉白上闋,喜好懸佩一柄私家刀,正是那個沒去拜會洪郡守的膽大之人,身材魁梧,不以士子自居,就是在縣衙大堂之上,亦是斜眼看人,剩下一個主薄,官職在一縣內坐頭幾把交椅的大人物中官職最半桶水,叫徐奇,不佩刀劍也不懸玉,年紀輕輕,倒是有副真正的好皮囊,四位父母官,馮瓘恃才傲物,又是縣令,對誰都不冷不熱,左靖有過交好白上闋的舉止,可惜後者不領情,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去跟徐主薄稱兄道弟,總算沒白費功夫,閑來無事就一起離開衙門去街上喝酒,不過言語中三番五次試探,獲悉此人是跑來窮鄉僻壤避禍的將種子弟,一開始喝酒都是他左大人做東的酒席,就轉為都讓那位年輕主薄掏錢付帳了,起先左靖還有些忐忑,生怕這個小將種身上草莽氣太重,一言不合就手腳相向,後來喝酒次數一多,愈發關係熟稔,就確定這只官場雛兒極好說話,肯吃虧,但在左靖心底也就愈發看輕了,只當作一個冤大頭的酒肉朋友,要不然?士子執掌北涼政務是大勢所趨,你徐奇一個裡外不是人的小小將種子弟,日後有個屁的出息。但徐奇有一點很對左靖的胃口,那就是自己針砭時事的時候,徐奇不懂便是不懂,樂意豎起耳朵聽他這位縣丞大人的授業解惑。反正碧山縣事務並不繁重,馮縣令又搶著去做,白縣尉則成天神龍見首不見尾,左靖跟徐奇兩位有的是喝酒聊天的功夫,忙裡偷閒?閑裡偷忙還差不多!
  
  縣衙正門對著的軲轆街不長,店鋪也是小貓小狗三兩隻,而且酒樓就僅有一棟,賣來賣去也就只有綠蟻酒寥寥幾種,左靖實在是喝不慣入口燒喉的廉價綠蟻,今天就跟酒樓要了一壺剛到店裡的劍南春釀,要酒時,特意瞥了眼徐奇的臉色,見他有些肉疼又刻意藏掖的表情,左大人忍著笑意,之後大口喝酒的時候就愈發心情舒坦了。喝著解饞的好酒,左靖只覺得豪氣盈胸,直撲牙關,不吐不快,才喝完一杯,那徐奇就又識趣地趕忙伸手倒滿一杯,左大人端起酒杯,也不急於飲酒,悠悠然說道:“上回與你說到碧眼兒跟坦坦翁公然決裂,大快人心,今日就要好好說上一說後續波瀾,這位張首輔把持離陽言路,終於派上了用場,哢嚓一聲,這柄刀在朝堂上猛然一落,雖未死人,卻讓有資格入殿朝會的廟堂諸公丟了兩個爵位,外加十六頂官帽子啊!徐奇,你說厲害不厲害?”
  
  徐奇輕聲笑道:“厲害,確實是殺了一記霸道至極的回馬槍,不輸給陳芝豹的梅子酒。”
  
  左靖本是想自問自答,被打斷言辭,下意識就想瞪眼,不過迅速收斂,眼前所坐之人畢竟是與他相同品秩的實權官員,慢飲一口,醞釀了下情緒,這才繼續說道:“廟堂群臣那是既灰頭土臉,又惴惴不安,但是這不打緊,很快就柳暗花明又一村嘍,那位碧眼兒有意要開鑿蓮子河以決廣陵水患,以修煉閉口禪著稱的工部尚書破天荒直言上書,陳述利害,條理清晰,竟是竭力駁回了首輔大人!要我看啊,本朝兩個站皇帝,人貓不管怎麼個死法,終歸是死了,還頂著首輔頭銜的這位紫髯公,也已是搖搖欲墜的暮色光景。”
  
  說到這裡,縣衙之內最有望接任縣令的左靖也是唏噓不已,既是文人,不論嘴上如何置評碧眼兒,心中又如何不會心神嚮往?習武不登武帝城,不算英雄,從文不識碧眼兒,何談為官?左靖喝了口酒,嘖嘖出聲。結果聽到一句大煞風景的問話,“左大人,張首輔離我徐奇太過遙遠,我反而更好奇如今的江湖。”
  
  左靖難免腹誹你徐奇算什麼個東西,別說碧眼兒,就是太安城都跟你離了十萬八千里,至於江湖,你就真的能近幾分了?不過心中不屑歸不屑,左靖喝人家請客的好酒,臉面上還是笑意吟吟,緩緩說道:“江湖嘛,本官也有所耳聞,雖未上心,可既然你問起了,給你說上幾句閒話也無妨。恰逢朝局變動,從廣陵道那邊流傳出了天下新三評,將相評且不去說,都是意料之中的人物,也就本朝殷茂春與北莽董卓兩位略有新意,單就說你問及的這份武評,委實是百年不曾有過的大手筆,由十人增添為十五人……”
  
  徐奇那廝又拆臺笑問道:“這麼多,是不是不值錢了點?”
  
  左靖冷笑道:“不值錢?這回比歷屆武評都要值錢!以往離陽武評十人,以及上一次北莽越俎代庖出爐的武評,都不曾把三教中人加入此列,更不敢去碰武帝城和吳家劍塚這些地方。這次的武評十五人,那才算真真正正的世間頂尖高手!”
  
  徐奇低頭喝了口酒,然後眯眼笑著。
  
  左靖瞥了眼桌對面的年輕主薄,丰姿平平的左縣丞肚子裡難免有些憤懣,這個將種公子哥倒是生了一副容易拐騙女子的皮囊。不知何時酒樓的少東家也湊過來,也不知道帶壺反正賣不了幾個銅錢的綠蟻酒,就那麼枯坐著,不蹭酒,就是傻笑。左靖瞧著心煩,只得眼不見為淨,不怎麼想浪費口水,熬不過那寒酸少東家的渴望眼神,左靖抽了抽嘴角,見到徐奇又跟掌櫃的要了壺劍南春釀,這才展顏一笑,說道:“王老怪王仙芝,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無人能撼動,哪怕是訪仙歸來一劍翻南海的桃花劍神,鄧太阿也只得乖乖屈居第二。”
  
  粗眉大眼的酒樓少東家一驚一乍,大聲道:“咋回事,拓拔菩薩變作第三了?”
  
  左大人懶得理睬這只學淺眼拙的井底之蛙,慢悠悠道:“有何稀奇,北莽拓拔菩薩給鄧太阿趕到了第三了唄,武道巔峰前三甲,位次有變,但人還是那三人,雷打不動。說過了這三位陸地神仙,接下來本官且說後五人,評點之人約莫是還有些忌諱,三教中的佛道領袖,都不入前十之列,像那已經被封山的兩禪寺白衣僧人,天下無禪李當心,北莽國師,麒麟真人袁青山,武當新掌教李玉斧,就都在十名之外,跟斷矛鄧茂,咱們北涼的徐偃兵,不分先後,並列佔據這五席位置。若是擱在十年前,這五人誰不是穩居前五的神仙人物?”
  
  酒樓少東家樂呵道:“咱們北涼了不得哇,李掌教跟徐將軍都上榜啦。哥今兒高興,等下請你們喝酒,絕對是上好的綠蟻,找遍碧山縣,保准都沒一個地兒能賣!左大人,快說快說,還有那七位英雄好漢到底是哪些?!”
  
  左靖有心逗樂,促狹道:“先拿酒來,否則免談。”
  
  少東家急不可耐道:“急啥,稍後一定請縣丞大人你兩壺綠蟻酒!小的還有膽子坑你左大人不成?”
  
  徐奇啟封第二壺劍南春釀,左靖手中酒杯給倒滿之後,也就不去跟一個鄉野村夫斤斤計較,猛喝半杯,滿臉愜意呲了一口,這才說道:“第四的西楚儒聖曹長卿,第五的逐鹿山魔頭洛陽,第八的更漏子洪敬岩,第九的大柱國顧劍棠,第十的素王劍之主,吳家劍塚當代家主!”
  
  少東家愣神,扳了扳手指頭,納悶問道:“還有第六第七跑哪兒去了?縣丞大人,敢情被你老人家喝酒喝掉了?”
  
  左靖正要伸筷子去小瓷碟裡夾一粒花生米,作勢要打這憨子,白眼道:“第七正是從你們北涼走出去的新蜀王,陳芝豹。”

那年輕人嘿嘿道:“啥叫你們北涼,縣丞大人你喝酒喝糊塗了吧,是咱們北涼才對。”
  
  左靖微微悚然,微醺的酒勁散去大半,但很快恢復神情泰然,微笑道:“第六嘛,則是咱們北涼王了。”
  
  年輕人張大嘴巴,瞪圓眼珠子。
  
  左靖斜眼這廝,不掩飾滿臉的譏諷,冷哼道:“不信?裴矩,你小子是不敢相信還是不願相信啊?嗯?”
  
  姓裴的年輕小夥咧嘴傻笑道:“天大的好事,信信信,不信我就跟你縣丞左大人一個姓!”
  
  左靖忍不住開始掉書櫃,顯擺他的學問,嗤笑道:“裴姓放在二十年前是大姓不假,可如今連屁都不如,比本官之左姓在本朝譜品上差了六十好幾。”
  
  裴矩小雞啄米狠狠點頭道:“對對對,姓裴就是丟人現眼,走哪兒都不受待見,我現在就恨不得哪天找位大家閨秀把自己送出去,入贅改姓才好。”
  
  徐奇低聲感慨道:“第六。看來是黃三甲有意手下留情了。”
  
  左靖疑惑問道:“你說什麼?”
  
  徐奇搖頭笑道:“只是覺得不管第幾,能登榜武評就很能嚇唬人了。”
  
  裴矩面對鼻孔朝天的縣丞大人,還有些老百姓對父母官該有的敬畏,對於這個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徐奇也就習慣了順杆子往上爬,這些日子偶爾相處,一向大大咧咧,言行無忌。他抓了一把花生米到嘴裡,含糊不清道:“何止是嚇唬人,我要是見著一個,那還不得被嚇破膽,要是沒被嚇死,就是抱著他們的大腿,也得哀求他們收下我做徒弟,僥倖學成了一招半招,再出門行走江湖,打誰不是打?打不過也能把師父搬出來撐腰鎮場子,誰還敢欺負咱?那可不就是急著投胎?”
  
  徐奇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你有這樣的想法,是練不成好劍,做不成高手的。”
  
  裴矩翻了翻白眼,沒好氣道:“我也不練劍,你看看,天下前三,練劍的就一個,算上十五大高手,就還有個吳家劍那個啥字來著的老傢伙也練劍,還是前十裡墊底。”
  
  徐奇笑道:“也對。”
  
  裴矩突然眼睛一亮,死死盯住那位才學淵博的縣丞大人,猴急問道:“那胭脂評呢,有哪些大美人?”
  
  左靖到底是男人,會心一笑,小酌一口醇酒,回味片刻,說道:“這份胭脂評倒是沒如何更改,無非是少了個殉情的靖安王妃裴南葦,多了個西楚亡國公主姜姒。”
  
  裴矩想了想,“這位,我曉得的,禦劍直過皇城十八門嘛,以後誰敢娶。那咱們的武林盟主徽山紫衣呢,不都說她也生得禍國殃民嗎?”
  
  左靖低聲笑道:“西楚公主不敢娶,這位大雪坪女主人就有男子敢染指了?你要清楚,軒轅青鋒雖未躋身武評十五人,卻跟南宮僕射一起給點評之人單獨拎了出來,說前者只差一關,後者只差一樓,都有望以女子身份登頂武林,就看誰更快一步了,誰慢了一步,便步步慢,再難並肩。要本官看呐,這作評的老狐狸,也是一肚子壞水,恨不得這兩位大美人打起來才好。裴家小子,本官問你,不去說高不可攀的她們,就說你假使認識兩位元臨街的美嬌娘,你自己吃不到,樂意不樂意瞧見她們在大街上扭打起來?”
  
  裴矩只顧著嘿嘿笑,答案不言自明。
  
  既然有不用花錢的酒喝,左靖說話就多了,這之後又給孤陋寡聞的兩個年輕後生說到了許多江湖新事,比如東越劍池的宋念卿無緣無故死了,西蜀春貼草堂的劍法大家謝靈箴也死得蹊蹺,這些宗門失去了定海神針,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已經不復當年傲視江湖的盛況,被龍虎山吳家劍塚遠遠拉開,只得跟許多新崛起的宗門並列十大門派,北涼這回確是不折不扣的大贏家,在這一樁離陽是離陽北莽是北莽的評點上,又有一個原先誰都沒聽說過的魚龍幫一鳴驚人,雖然是末尾,可第十又如何,出門在外,自報名號,那總是自稱咱魚龍幫是整個離陽江湖十大門派之一,而不會愣頭青到說是第十的。縣丞大人說到這裡的時候,裴矩就已經尋思著是不是該跑去陵州加入魚龍幫了。閒聊最後,裴矩一拍大腿,後知後覺問道:“左大人,那尊大魔頭人貓咋不上榜?給人比下來了?落魄到前十五都擠不進去?”

左靖哭笑不得,拿筷子指了指這個偏居一隅只能一輩子坐井觀天的年輕人,“你傻啊!”
  
  碧山縣主薄徐奇,一笑置之。
  
  裴矩突然捂住肚子,說要去蹲茅廁,腳底抹油就不見人影了。
  
  左大人等喝完最後一杯劍南春釀,這才猛然醒悟,這傻小子不是真傻,而是耍小聰明躲那兩壺事先說好的綠蟻酒了。左靖笑了笑,起身離桌,那徐奇說要再坐一會兒,縣丞大人便獨自走出酒樓,嘀咕道:“傻便是傻,酒樓在這兒,能跑到哪裡去,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本官堂堂六品縣丞,別說要喝你兩壺破酒,便是要你半座酒樓又有何難?”
  
  等左靖離開酒樓,年輕人馬上跑回酒桌坐下,笑道:“徐奇,你說這傢伙笨不笨,朝三暮四的道理也不懂,白讀那些聖賢書了。”
  
  徐奇笑問道:“朝三暮四難不成還有額外的道理講究?”
  
  裴矩翹著二郎腿,拎起劍南春釀的酒瓶,仰起頭,就喝了瓶底幾滴酒,也心滿意足了,抹嘴道:“你讀書肯定比我還少,朝三暮四是說啊,一個耍猴人給猴子早上三顆橡子晚上四顆,猴子不答應,耍猴人就說早上四顆橡子晚上三顆。我小時候一聽這別人耳朵裡的笑話,就覺得這猴子真他娘聰明,早上就能多拿到手一顆橡子,不是比啥都強?就算晚上真還能再拿三顆,早到手早省心,再說了,咱們這世道,做生意的人,誰不是鬼話連篇,所以說嘛,猴子聰明著呢,那位縣丞大人就很笨了,也不曉得他咋當上的縣丞,要我看,還不如我去當這個父母官。”
  
  徐奇望向窗外,平靜道:“是你說的這個理。可其實有些時候做事做人,其實都不用這麼聰明的。”
  
  裴矩呸了一聲,譏笑道:“徐奇啊徐奇,你這話沒意思了啊,不聰明點,能出人頭地?街上野狗,都知道逮著窮酸乞丐咬,你看它敢不敢咬我,咬縣丞大人?”
  
  徐奇默不作聲,走出酒樓。
  
  走在行人稀稀落落的大街上,他抬起頭,任由陽光刺眼,無動於衷。
  
  裴矩趴在視窗,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身影,心底一直嫉妒那個主薄衣衫相貌還有官身的酒樓少東家,撇嘴嘀咕道:“人模狗樣有卵用,你也配跟老子講道理?”
  
  徐奇獨自走著。
  
  喂。
  
  溫華。
  
  你的兄弟,已經是名義上的天下第六。
  
  如果將來那一天,我還能不死,你也還活著。那麼你不要的那一份,我也自作主張幫你加上了。
  
  咱倆加在一起,弄個天下第一,不過分吧?
xox 發表於 2014-3-25 23:56
共逐鹿 第七章 真像


徐奇沒有住到縣衙後堂,縣令馮瓘攜帶的藏書多僕役多,占去許多屋子,縣尉白上闋也額外清理出一間習武房,也不跟誰客氣,一副誰不滿意誰來問過本官腰間刀的架勢,他這個主薄就很識趣地在外頭置辦了一棟小宅院,離著縣衙就一盞茶由熱到涼的眨眼功夫,巷弄僻靜幽深,院中有一口汲水不易的小井,有一架才泛新綠的葡萄藤,倒也馬馬虎虎算是幽靜宜人。徐奇回到住處的時候,一個頭斜金釵的小姑娘正趴在井口上,撅起屁股蛋兒,也不管這個姿勢是雅觀與否。徐鳳年脫去嵌有從六品官補子的文官公服,搬了條小板凳坐在井邊,原本他是沒福氣如此悠遊度日的,不過家裡二姐知曉他目前的狀況後,寧願自己勞累些,也執意要他這個弟弟暫時不去觸碰堆積成山的案牘政務,要知道這些奏疏文本,搬山一空之後,可以馬上就可以再成一山,只是她說是下人勞力中人勞智上人勞人,就當是給他最後大半年的悠閒日子。反正講道理,徐奇從沒贏過她,也就安安心心等待下一個春暖花開,到時候就算自己想偷懶,想必二姐也要揪著他耳朵到書桌前。他這個不大不小的主薄,在胭脂郡碧山縣,當然是將種子弟出身的徐奇,這個化名在北莽在離陽江湖都曾用過,可等到一年守孝結束,等到披上金縷織造局耗費大量人力財力精心打造的那件衣服,他也就該離開這裡,離開幽州了。在碧山縣,除了半旬一封的家書密信,不會有任何人打攪他的清修,所以類似武評胭脂評將相評這些事情,還真得從縣丞左靖那裡聽說,當主薄的那點俸祿,都給左大人喝酒喝得七七八八。這次新武評,無疑是黃三甲再一次故意掀起妖風,這其中龍虎山是最大的輸家,一對父子大真人連袂飛升,盛況空前,卻好似掏空了這座道教祖庭的所有家底,此次無一人登榜,而至今杳無音信的武當李玉斧一躍入評,與袁青山李當心並肩,武當山的地位肯定要水漲船高,而徐偃兵跟他這個天下第六的橫空出世,北涼儼然是最大的贏家。
  
  他靠著藤架,自言自語道:“十次出神逍遙遊,居高臨下,看過了許多地方,順勢見識到一時一地的氣運聚散。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在這一方水土的局限中,人與人的言行相互滲透,所以此水土與彼水土,兩地人士寫出來的文章味道都會不同,再放大了說,以廣陵江為界,南北之分,南人北人的性格更是截然不同。”
  
  “出神看大,回神看小,就說我如今看北涼新人左靖,看舊人裴矩,看他們的一言一行,最終氣數混淆,都溶為北涼的氣運,都有啟發。如今北涼身負氣運之地,有武當山,不過得等到李玉斧回山。清涼山在姜泥跟羊皮裘老頭兒都走後,換成了雌雄莫辨的白狐兒臉,以及呼延觀音。但是這些幾人,在或不在,都遵循天理昭昭四個字,強求不得。”
  
  “很多故人,都真的成了已故之人,還有些,也不知道哪天就要成為作古之人,像那跟在劉松濤身邊的王小屏,不知為何依舊沒有登榜武評的隋斜穀,還有不知所蹤的李子姑娘和南北和尚,不過說起來,跟我沾上關係的,多半沒有好下場。”
  
  一直聽徐鳳年念叨的呵呵姑娘,抬起頭,扶了扶微斜的金釵,平靜道:“我十幾年前就該死了。”
  
  徐鳳年被逗笑,好奇問道:“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還殺我?那幾次,你有手下留情,但也有的確是痛下殺手的時候啊。”
  
  少女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望著他,眨了眨眼睛,“老黃說你活得那麼慘,死在我的手上,總好過死在別人手上。我覺得……”
  
  徐鳳年無奈道:“你覺得挺有道理的?”
  
  少女呵了幾聲,顯然挺高興。
  
  她突然像是記起一事,一閃而逝,說走就走,留下一個孤苦伶仃的徐鳳年“獨守空閨”,徐鳳年不知道她去哪裡,卻感覺得到她一時半會兒不會再露面。徐鳳年歎了口氣,坐在小板凳上發呆,這些時日,大體就是去縣衙點卯打個照面,然後便沒有他主薄大人什麼事情了,碧山縣新老交替百廢待興,縣衙上下本該是最辛苦的時日,不過縣令馮瓘強勢無比,獨攬大權,左靖幾次明爭暗鬥,爭權落敗,也就無所事事,似乎是想從身後靠山那邊謀求一些支持,暫時選擇休憩蟄伏,且看馮大人橫行到幾時。白上闋志不在一縣一郡,多去胭脂郡一處關隘遊歷“散心”,結交於北涼道實權都尉,如今的北涼道,不說十四名新校尉,任何一位手握兵符的都尉都已是炙手可熱的大貴人。徐鳳年之所以選擇碧山縣作為落腳點,一來是幽州風波餘韻猶在,他還得盯著新刺史胡魁和幽州將軍皇甫枰能否一起唱好紅白臉,二來胭脂郡臨近邊境,徐鳳年對幽州境內戊守將卒大失所望,順帶著對幽州邊軍也信心不大,想著有空就去邊關上瞧一瞧,再就是更想親身體會親眼見識過北涼官場的新氣象,見微知著,比起道聼塗説甚至是諜子密報都要來得準確全面,就像現在的情形,碧山縣內馮瓘跟左靖的內耗,以及縣尉跟縣令縣丞的離心離德,就已經讓徐鳳年心生憂慮。
  
  徐鳳年看了眼天色,起身去灶房,無奈發現米缸子已經見底,雖說如今他已經與道教真人的辟谷無異,玄妙境界甚至遠有超出,不過自古聖賢皆言修道而不說修仙,再說為了得證長生,在未修成仙人之前,就早早把自己修得不是個人,又有何裨益。徐鳳年這段時日,吃喝睡一樣都沒有落下。去桌上拿上一袋銀錢,就打算出門去買一袋子米,大概是碧山縣窮山惡水出刁民的緣故,當地盤根交錯的豪橫家族,對於他們幾個新官上任一把火也燒旺的父母官,都沒什麼好臉色,以朱氏為首的家族更是迄今為止頭面人物都閉門謝客,打定主意要跟他們劃清界限。
  
  徐鳳年才要出門,就有個年輕人風風火火撞入小院,肩上扛了一袋子米,徐鳳年也不跟他客氣,笑著接過米袋子,回身倒入米缸,身邊年輕人就姓朱,名正立,是喝酒認識的,是個土生土長於碧山縣的當地人,自稱是被胭脂郡大戶人家拒婚的小門小戶寒酸子弟,徐鳳年哪裡猜不到他便是個貨真價實的朱氏子孫,不過既然朱正立不願意承認,他也不去揭穿,朱正立性情灑脫,是少有作風正派的大族子弟,約莫是那點北涼遊俠風骨作祟,在碧山縣跟其他膏粱子弟廝混不到一塊,反而多有爭執,前些年因為一事還跟牽連家族跟上任縣令鬧得不可開交,須知千萬別不把縣令不當官,破家縣令可不是白叫的,縣令官不大,卻是刺史郡守之下的土皇帝,能夠坐上這個位置,既有不容小覷的背景,也得有不俗的官場學問,讓老百姓家破人亡那是信手拈來,朱正立敢惹縣令,他自己不諳人情世故是一個,再者碧山縣朱家也確實有份底蘊,若是真的朱家當家之人發話,別說縣令,就是胭脂郡太守洪山東也要乖乖噤聲,只是朱家這些年的退隱,才使得碧山縣猴子稱大王。朱正立是個喜歡碎碎念的傢伙,此時在笑話徐奇這個主薄做得太寒磣,撈不著油水,想不兩袖清風都難,還說徐奇肯定是家裡掏光了積蓄才捐了這麼個芝麻綠豆大小的破官,否則哪裡會淪落到炊無米的淒涼地步,徐鳳年也不反駁,只是笑著提醒這傢伙在矮子面前不說揭短的言語,朱正立哈哈大笑,卻也不再念叨徐奇的落魄處境。徐鳳年拿出一壺綠蟻酒,兩人坐在葡萄架下一人一隻大白瓷碗,北涼的日頭尤為毒辣,才入夏便有江南酷暑的難熬光景,只是有個好,那就是只要待在蔭涼處,風一吹,就可燥熱頓消,加上一人一碗綠蟻酒,兩個同齡人更是逍遙勝神仙。
  
  徐鳳年喝了口酒,醉然眯眼笑問道:“今兒幽州哪裡都有實缺,你跟長輩說一說,去鑽鑽空子?狠下心,拿出幾百兩銀子去找個後門,再找個有點聲望的名士討要一封舉薦信,不說如我這般的一縣主薄,謀個官身總不是難事,以後遊俠兒在北涼道上就混不出大出息,以後更沒這個可能了,還是當個文官有前途啊。”
  
  朱正立撥浪鼓搖頭,“當官有啥好的,騎在老百姓頭上拉屎撒尿,也不算出息。不說我是破落戶出身,就算真有錢,也不花這個冤枉錢,真想當官,還是去邊關從軍,靠本事弄到手實打實的軍功,那才叫舒服。”
  
  徐鳳年打趣道:“就你這三腳貓的身手,尋常戰事還好說,不說碰上烏鴉欄子,就是撞上北莽的二流騎兵,也跟送死還差不多,當官再無趣,當個死人就有趣了?”
  
  朱正立歎息一聲,使勁揉了揉下巴,“所以我奶奶怎麼都不願我去投軍,說寧肯我在碧山縣混吃等死,也好過她白髮人送黑髮人,還說只要我敢偷溜出胭脂郡,就找人打斷我的一條腿,嘿,我奶奶向來說話算數,我們家所有人都怕她,都跟老鼠見著貓似的。我小時候倒是不怕,大了以後越來越怕。”
  
  徐鳳年促狹問道:“你那個對白縣尉一見鍾情的妹妹,如何了?”

 朱正立一聽到這個就牙疼,苦著臉道:“我就納悶了,你小子跟白上闋那繡花枕頭好歹是一樣大的官帽子,而且長得也比那小白臉俊俏幾分,奇怪了,我這妹妹就是不待見你,非要湊到那姓白的傢伙身邊去,女子該有的矜持都沒了,這也就罷了,古話都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層紗,我也沒覺得那個姓白的給我妹妹一點好臉色啊,愁,愁死了。而且那個整天擺張臭臉的傢伙真要成了我的妹夫,我非要跟他們……徐奇,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徐鳳年笑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朱正立一巴掌拍在徐主薄肩膀上,還不忘趁機揩去手上的酒漬,笑道:“徐奇,怪不得能當上咱們碧山縣的主薄,還是讀過幾天書的嘛。我就不行,一碰書就發昏,想睡覺。讓我練武的話,幾天幾夜不休息都沒問題,不過我奶奶死活不肯我去習武,唉,兄弟我空有一身天賦天資啊。”
  
  徐鳳年微笑著直言不諱道:“你的天資平平,好不到哪裡去。是朋友才跟你說實話。”
  
  朱正立也不生氣,瞪眼道:“王仙芝剛出道那會兒,還給江湖前輩說成天賦平常呢!再說了,我習武又不是非要做那名動天下的大俠,在鄉里能揍幾個欺男霸女的無賴混子也行啊。”
  
  徐鳳年點了點頭,朱正立喝完一碗酒,去搖晃了一下酒壺,大概還剩下半碗,就擱下碗,說這趟是從家裡偷跑出來透氣的,還得回去跟那些聖人典籍打交道,要是給奶奶發現,下次見面就得瘸腿了。徐鳳年也沒有送他,笑道:“下次登門記得帶酒來。”
  
  小跑離去的朱正立轉身豎起一根中指。
  
  徐鳳年笑著又給自己倒了半碗酒,獨自坐在葡萄架下,微風拂面,心情舒暢。在快喝完碗中綠蟻之前,把酒碗擱在小竹椅上,站起身,迎客。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拄著一根拐杖緩緩走入院子,她見到徐鳳年後愣了愣,坐在徐鳳年身前,等她坐下,徐鳳年才坐下。
  
  老嫗便是碧山縣朱氏的當家之人。朱氏四代同堂,上三代尤其陰盛陽衰,朱正立這一輩就他一根獨苗,在祖祠的族譜上叔伯倒是應該有六七個,不過如今無一人在世,再上一輩,也是如此。老嫗當年身為朱氏長媳,隨著歲月推移,就成了碧山縣朱家名副其實的主心骨,是位在整個胭脂郡都算德高望重的掌門主婦,都說當初徐家入主北涼,大將軍徐驍跟王妃吳素都曾經下榻過朱家,僅憑這一點,別說胭脂郡,就是幽州,誰敢輕侮朱家?更何況朱氏男丁兩代十二人,二十年中,盡死邊關!
  
  老嫗略微出神,望著徐鳳年,輕聲道:“真像。”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嫗擺了擺手,雙手拄著拐杖,望向院門,說道:“起先是想見一見能讓老朽那孫兒也願意稱兄道弟的主薄大人,見過以後,也就恍然。當年,朱家大宅門裡的家主,遇上大將軍,差不多也是這般情景,大將軍沒架子,我那夫君恨不得以死相報,他口拙,沒說什麼,但是做到了。”
  
  徐鳳年沉聲道:“老夫人請放心,我絕不會讓朱正立步他先輩的後塵。這趟紮根碧山縣,甚至不敢造訪朱氏,與朱正立相遇,是偶然。以後某天離去,多半就再無相逢的時日了,還望老夫人安心。”
  
  老嫗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老嫗安安靜靜坐了一炷香的功夫,緩緩起身,徐鳳年起身送到院門口,老嫗突然問道:“真能守得住?”
  
  徐鳳年平靜答覆道:“如果沒能守住,就勞煩老夫人跟朱正立說一聲,徐奇跑去中原做官了。”
  
  老嫗顫顫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徐鳳年的腦袋。
  
  老嫗緩緩走向停在巷弄拐角處的馬車,上車之前,看到門口默然目送的年輕人,呢喃道:“真像。”
  
xox 發表於 2014-3-26 14:04
共逐鹿 第八章 搶人


   胭脂郡郡城靠近青案郡,徐鳳年這個下縣主薄當初沒有拜會太守洪山東,這次趕赴郡城,依舊是另有所圖,如今他身邊連個馬夫都沒有,徐偃兵去了幽州葫蘆口,大材小用,出任北涼邊境關隘八大校尉之一,主要還是震懾邊軍中跟幽州將種門庭有關係的大人物,徐偃兵躋身新武評十五人之列,光是這一點,就很能讓人忌憚,何況曾是徐驍的心腹扈從,春秋之中,身為人主,給心腹尤其是那些出身草莽的嫡系賜姓,很常見,不過在徐驍這邊屈指可數,當年的劉偃兵是其中一個。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偃兵在北涼兩朝都被北涼王倚為心腹,在外人眼中,就算是步軍統帥燕文鸞也該賣這位徐校尉幾分面子。如今天下第六的新涼王,被說成了一人就當兩千騎,還需要誰來護駕?徐鳳年牽馬入城的時候用的是徐奇的戶牒,又有記錄在案的官身,自是暢通無阻,徐鳳年進入郡城的時候,看到許多年輕錦衣華服的男女,也都老老實實下馬步行穿過城門,就算過了城洞,重新翻身上馬,也不敢策馬狂奔,再無以往的驕縱恣意,更無一人膽敢私佩北涼刀,想必是整個幽州的血腥味,至今未曾散去的緣故。北涼豪俠自古而然的鮮衣怒馬,給硬生生去掉一半了。徐鳳年入城之後,依舊牽馬緩行,走向一座難得有山有水的宅子,在北涼看門第高低,只需要看水的多寡,水井的口數,冬雪的窖藏,能夠臨湖更是了不得,至於清涼山坐擁一座聽潮湖,既然家主姓徐,也就不用多說什麼。
  
  胭脂郡城內,胡柏是個諜子,還很年輕,但是早在少年時代就被前輩諜子寄予厚望,北涼由諜子轉為官員並不常見,但照理說肯定不難,胡柏很英俊,讀書不多,但天生就有一股書卷氣。胭脂郡的甲魚諜子曾是他師父的手下,對胡柏更是多有無聲的照拂,所以給他派遣了一樁出力不用多,但很討喜並且有利於前途的好差事,起先胡柏聽說是給一位女子當盯梢眼線,並不樂意,只是聽命於人,是諜子天職,不過當胡柏成為這條街上綢緞鋪子年少多金的新掌櫃後,當他親眼見過那女子一面後,本就沒有怨言的他連些許怨氣都沒有了,胡柏見過許許多多美貌女子,或妖豔如牡丹,或清冽如白蓮,他甚至還嘗過大青樓花魁的滋味,心境始終古井不波,但從未見過那樣動人心魄的女子,而且她容貌之外的東西,更讓胡柏難以釋懷,胡柏遵循本分,一步都不敢越過雷池,不主動見她,她在街上露面次數寥寥無幾,從綢緞莊出現到消失,就是一扇門的路程,胡柏甚至不會抬頭,只能用眼角餘光打量那一瞬間,偶爾深夜躺在屋頂飲酒,看一眼不遠處那座黑沉沉的院子,知曉她住在那兒,就心滿意足。胡柏也沒有探究過她的底細,只想著能夠這樣守著,不遠不近,一天是一天,能有一輩子那是最好。他只知道女子姓裴,深居簡出,從無跟胭脂郡達官顯貴有過一場應酬,她的氣態,永遠冷冷清清,便是這種難免會給人暮氣嫌疑的感覺,也一樣讓人驚豔,附近多有胭脂郡權勢人物的府邸,不是沒有嗅覺靈敏的傢伙聞風而動,胡柏就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親手打暈過連主帶僕十幾人,那個臃腫如豬的軍祭酒就給他掐住脖子,提起離地一尺,腦門狠狠撞向小巷牆壁,當場暈死過去,當晚又給聽說此事的郡守洪山東火急火燎起床,氣惱地暴跳如雷,竟是興師動眾迅速調動城中三十披甲持弩的甲士,拖走那十幾個傢伙,第二天軍祭酒大人丟官不說,整個家族都被驅逐出了郡城,那之後,“武鬥”沒人敢了,想“文鬥”搏取美人嫣然一笑的傢伙還是有的,不過也沒見那扇門打開過,後來不知郡守大人說了什麼,豪族高門裡喜好附庸風雅的浪蕩子也都一夜之間沒了身影,那條巷弄,複歸清淨,依舊那般沒有一絲煙火氣。
  
  今日,胡柏在綢緞鋪子裡嫺熟應付那些穿金戴銀的富家婦人,賺著天底下最好賺的銀子,買賣之間,也不知道是誰揩誰的油,他正在與兩位如狼似虎年齡的婦人調笑,突然瞥見門外有人牽馬走過,眨眼功夫,就把那人從頭到腳都打量了一通,連馬匹優劣跟馬鞍材質都沒有錯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胡柏也就打算收回視線,不料那人有意無意側頭看了眼鋪子裡頭,恰好跟胡柏對視一眼,兩人幾乎同時微微一笑,胡柏等那人策馬走過,消失在視野中,皺了皺眉頭,不過想到這條街上隱藏暗樁頗多,不乏比他更有身手武藝的高手,就不去杞人憂天,勾起嘴角,心想那個年輕公子哥倒是長得極為耐看,在盛產美嬌娘漢子卻邋遢的胭脂郡確實並不多見。鋪子裡的幾位婦人見著了胡柏臉上的笑意,愈發捨得一擲千金,不過她們拿捏綢緞料子的時候,在胡柏手臂手背上拂過的手心,力道也悄悄重了幾分。
  
  裴南葦住進這棟院子後,就留下兩名手腳勤快的妙齡丫鬟,貼身伺候,卻算不得貼心,她只在心情好的時候,才會跟她們笑話幾句,都是些以過來人女子身份說出口的捉弄言語,問她們是否有心上人,是否需要她做媒幾句,她們也總紅撲撲著臉蛋,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裴南葦笑過之後轉身就忘,倒不是真的想做那牽線的月老,久而久之,兩名丫鬟也就大致摸清了院子女主人的性情,起先她們都以為是胭脂郡哪位官老爺的金屋藏嬌,後來沒見到任何男子能走進院子,就沒了這份揣測,連她們女子都挪不開眼的大美人兒,真要是誰相中了養在這裡,哪裡捨得一丟就是幾個月不來寵倖疼愛?今天丫鬟竹海聽到一陣不知疲倦的敲門聲,一開始不想理會,只當作是不開眼的傢伙,很快就會給人像條死狗般拖走,可整整半盞茶,敲門聲也沒停下,竹海就納悶了,郡城裡頭還真有這樣不怕死的英雄好漢?她猶豫了會兒,想著反正女主子在後院那邊聽不著動靜,就去瞧一瞧是何方神聖如此不知死活,打開門一看,她立即愣神,呦,是個俊哥兒,好看到像是才子佳人小說上的讀書人走出書本了,而且他在開門後,也對隔了一道門檻的丫鬟竹海微笑,笑得竹海心如撞鹿,只覺得比起鄰街上綢緞莊的胡掌櫃還要溫柔英俊。
  
  徐鳳年柔聲道:“我叫徐奇,是碧山縣的主薄,你們裴小姐認識的,勞煩姑娘去通稟一聲。”

 丫鬟有些為難,碧山縣她知道,一縣主薄這麼個官她也知道大小,可要說這人嘴上說認識自家小姐,她就打死不信了。徐公子你長得再好看,也不是讓你大搖大擺進入院子的理由啊。她哪裡敢真的為此就去叨擾裴小姐,若是人人自報名號就得稟告一聲,這院子早就給胭脂郡的那群登徒子踏破門檻了,小巷地面的青石磚都得換上一換了。竹海一臉懷疑和質疑,就是不願意挪動腳步,於是大眼瞪小眼,都不願意轉身。徐鳳年也拿這個盡心盡責的小丫鬟有點無可奈何,想了想,說道:“郡守洪山東讓我來的,你要是跟裴小姐說過以後,她如果仍然說不見客,姑娘你就拿掃帚打我,行不行?”
  
  在胭脂郡,洪山東已經是最大的官了,能夠在這棟院子當差,丫鬟竹海也知道輕重利害,思量片刻,語重心長說道:“奴婢這就去跟小姐說一聲,也不關上院門,但是你可不許擅自走入院子啊。”
  
  徐鳳年點點頭。
  
  這名丫鬟將信將疑轉身離去,不忘轉頭看那年輕公子哥是不是真的老實,見他紋絲不動,才加快步子,壯著膽子去後院跟小姐知會一聲。徐鳳年坐在門檻上,背對宅院,望著街上那匹算不得良駒也不至於是劣馬的坐騎,至於隱蔽處幾雙耐性極好的冰冷視線,應該是得到郡城諜子頭目的命令,不許插手阻攔,徐鳳年可以輕鬆清晰感知到他們的心跳,對於他們的恪守本分,徐鳳年有些感觸,外人提及北涼,第一印象肯定是無敵於天下的鐵騎,以及那一騎絕塵的白馬斥候,但是對褚祿山一手打造出來的北涼諜子死士,並不熟悉,其實這麼多年,沙場上兩軍對壘的死戰不多,北涼跟北莽蛛網以及離陽趙勾的互換性命,卻一直沒有中斷過。徐鳳年回過神,轉頭望去,啼笑皆非,那丫鬟妮子竟然真提了一把掃帚,怒氣衝衝跑來,敢情真是要把他掃地出門才甘休,不用猜都知道裴南葦這婆娘給自己下了絆子。
  
  徐鳳年站起身,看著那丫鬟張牙舞爪用掃帚使出江湖上失傳已久的打狗棒法,趕忙離開院門,退到臺階下,朝院門裡頭氣笑道:“姓裴的,算你狠。”
  
  丫鬟氣勢洶洶站在門口,揮了揮掃帚,猛然轉頭,看到自家小姐站在院子裡頭的臺階上,有著從未目睹過的笑顏如花,哪裡還有先前聽自己稟明情況時的冷冰,竹海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半犯了大錯,轉過頭,哭喪著臉,可憐兮兮望向臺階腳下那個叫徐奇的公子哥,差點被掃帚撲面的年輕人笑著走上臺階,並不惱火,從她手中接過掃帚,跨過門檻,瞪了一眼幸災樂禍的裴南葦,“很好玩?”
  
  先前沒了靖安王妃身份,如今連胭脂評美人都沒她一席之地的動人女子,重新冷著臉。
  
  丫鬟竹海怯生生站在徐鳳年身後,手足無措。另外一名丫鬟站在裴南葦身後,看著那個衣飾並不光鮮的年輕人,跟竹海一樣感到匪夷所思,她們小姐在胭脂郡都曾隨口拒絕過郡守大人的拜訪,洪大人聽說之後,別說火冒三丈,屁都沒放一個,在院門口等到答案,直接轉身就走。既然如此,恐怕只有幽州刺史這樣的封疆大吏才有資格了吧,可哪裡來的如此年輕又能位居高位的大人物?堂堂經略使大人的嫡長子,北涼道官場頭一號的李翰林李公子,浪子回頭金不換,在邊境上建功立業,但聽說不也才是遊弩騎的一名標長?裴南葦面帶譏諷,輕聲冷笑道:“竹海,梅梢,還不拜見咱們這位微服私訪胭脂郡的北涼王。要知道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離陽王朝最年輕的上柱國大人,可不是誰想見都能見到的。”
  
  兩個丫鬟也顧不得辨別真假,嚇得撲通一聲就直愣愣跪下,尤其是那個才拿著掃帚逞兇的丫鬟竹海,一下子就眼淚決堤。
  
  徐鳳年輕聲道:“都起來吧,別聽你們小姐胡說八道。”
  
  丫鬟們打死不敢起身,寧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誰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真要是那位殺人不眨眼的新人屠北涼王,殺她們兩個丫鬟不跟呼口氣一般簡單?再說了,整個北涼都在嘖嘖稱奇新涼王的天下第六高手,那還不是高興了讓麾下鐵騎殺人,不高興了自己就動手?徐鳳年放好掃帚,對裴南葦說道:“我現在是碧山縣的主薄,缺個燒飯做菜的,你有沒有想法?”
  
  裴南葦斬釘截鐵道:“沒有!”
  
  徐鳳年一笑置之,走過去一把扛起這娘們,就往院門走去,裴南葦唯恐天下不亂,尖聲喊道:“快來人啊,有人強搶民女啊!”
  
  沒人理睬她的煽風點火,兩個丫鬟偷偷抬頭,看著性子冷淡的自家小姐跟走火入魔一般喊叫,她們再年輕,不諳情事,可畢竟同為女子,也咂摸出些味道,沒敢起身,眼睜睜看著小姐被那個也許大概可能真是北涼王的年輕人擄走。
  
  到了門外,徐鳳年把她摔在馬背上,牽馬走出小巷。
  
  諜子胡柏走過巷口,然後輕輕看了眼那名坐在馬背上一言不發的女子,他低下頭,繼續前行。
  
  願字起於心頭,轉瞬間又死於心間。
  
  徐鳳年轉頭看了眼那個難以掩飾落寞的背影,沒有說話。
  
  牽馬出城後,翻身上馬,坐在裴南葦身後,一路疾馳,連夜回到碧山縣,然後很快縣城就都知道主薄大人有個傾國傾城的媳婦,真他娘是官場失意,擋不住這位大人情場得意啊。縣丞左靖聽到縣衙上上下下都在說這件事,終於按捺不住,頭一回主動提酒蒞臨寒舍,確實驚為天人,只是那婦人一身荊釵布裙,當真是給徐奇這個家道中落的將種子弟坑害了,換做是他左大人,那還不得當一尊女菩薩伺候著?只是那瞧著像是初為人婦的女子,對誰都不不理不睬,到了碧山縣城後,只是頭兩天拉著徐主薄買了許多茶米油鹽瓶瓶罐罐,安心持家,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訪客,她也僅是以小院子女主人的身份略微露面,勉強不失禮儀,再無更多的熱絡,只能看到她搬弄那些不值錢的盆栽花草,和餵養牆角的一籠雞鴨。左靖何等油滑,耍了個小心眼,有意讓主薄徐奇在縣衙共同處理些無關緊要的陳舊積案,那女子也都會拎著食盒姍姍而來,等徐奇吃過了熱氣騰騰的飯食,再拎回食盒,就這麼簡單,都能把縣衙中人的眼珠子勾到地上,恨不得被她踩上幾腳才好。就算是素來眼高於頂的縣令馮瓘,也開始在晌午時分,準時准點跟徐奇這位佐屬下官閒聊上幾句,不過等那女子露面,就主動離去,至於縣尉白上闋,這些時日依舊沒跟徐奇套近乎,只是衣衫天天換。不知是誰開了個頭,喊了那女子一聲徐夫人,被她點頭一笑後,徐夫人這個叫法就逐漸在縣衙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顯然是托了徐夫人的福,主薄大人總算有了些官樣子,三天兩頭有人請他喝酒,徐奇也來者不拒,每次都滿身酒氣回家。
  
  這一天,是夏至,在暮色中,徐鳳年看似醺醉但眼神清澈地回到院子,坐在桌前,哪怕已經吃過,仍是跟她同桌吃著素多於葷的簡樸飯菜,這些天,都是這般光景,白天相互間言語不多,夜晚更沒有外人豔羨的同床共枕,徐鳳年算是打著地鋪,這要傳出去,肯定大快人心,讓那些丟了魂魄的大老爺們如釋重負。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乘涼,裴南葦收拾過碗筷,躺在徐鳳年身邊的沁涼竹長椅上,輕輕搖晃著一把蘆葦扇子。
  
  裴南葦說道:“夏至了?”
  
  徐鳳年嗯了一聲。
  
  裴南葦停下扇子,問道:“廣陵那邊,要死很多人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裴南葦仰起腦袋,望著暮色,輕聲笑道:“史書上的好人,一個個都是沒有瑕疵的完人,壞人呢,好像就不可能幹過一件好事。你要是哪天死了,是不是也不會有人給你寫一句好話?”
  
  徐鳳年蹲坐在小板凳上,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拿過她手中的扇子,他不像她那般吝嗇,搖扇之後,兩人都可得清涼。
  
  裴南葦側過身,凝望著他,說道:“你不是天下第六嗎,你要是能給我變出一兩畝的蘆葦,晚上讓你睡床。”
  
  徐鳳年平淡道:“我就算是陸地神仙,也沒這本事。何況,讓我睡床,你打地鋪,有什麼兩樣?”
  
  裴南葦捧腹大笑,然後媚眼道:“你啊,白搭了天下第六厲害。”
  
  徐鳳年笑道:“誰說不是。”
xox 發表於 2014-3-27 08:08
共逐鹿 第九章 戰馬昵稱,鐵銹叮咚


一標五十騎,在涼莽邊境草原上疾馳向重兵把守的一座牧場,北涼重視馬政的程度舉世無雙,這一標人人佩刀負弩,戰馬已是匹匹甲等,顯然是一等一的精銳戰力,無它,他們便是北涼的遊弩手,北莽八十種馬欄子,除去董卓用無數黃金白銀餵養出來的烏鴉欄子,就再沒有遊弩手放在眼中的敵對斥候,這並非遊弩手一味自負,而是用無數場短兵相接的血腥接觸戰慢慢積攢出來的自信,至於又算是遊弩騎中頭等雄壯的白馬斥候,直白說來,那就是隨便拎出一騎,尋常邊軍的都尉見著了,那都得老老實實繞道讓路,而且心服口服!這一標小雪營遊弩手舊部,剛剛積攢下足夠戰功,得以全部躋身白馬斥候,因此被北涼都護褚祿山特賜准許前往纖離牧場揀選戰馬,這五十騎如果不配驕傲,天底下誰配在他們面前驕傲?此標在去年那場把南朝打成篩子的奔襲戰中,為八千龍象軍跟大雪龍騎軍開道,拔除北莽烽燧十餘座,斬首不下兩百人,五十名深入腹地的斥候最終只剩下四人!分別是標長李翰林,副標陸鬥和李十月,伍長方虎頭。四十四名新騎,大多是老斥候出身,但也有從涼州邊軍中抽調到小雪營的好手,就像標中最年輕的伍長,同時也是年紀最小的伍長,綽號跳蚤的一個娃娃臉少年,曾經就是一名龍象軍騎卒,親身參加過葫蘆口戰役,殺敵四人,這不算太過驚世駭俗,可殺馬十八匹,讓時候詳細記載軍功的記錄官都咋舌,這個祖代都是邊關牧民的少年也讓人哭笑不得,不要軍功,就蹲在戰死的心愛坐騎旁邊哀嚎,把當時途徑的袁左宗跟騎軍副統帥何仲忽都給驚動,何老將軍蹲在這個孩子身邊耐著性子勸慰半天,屁用沒有,氣得老將軍一巴掌拍在這兔崽子腦袋上,氣咻咻讓貼身扈從牽來一匹才騎乘沒半旬的神駿,少年沒跟何統領客氣什麼,不情不願收下了,還一副我收下是給你面子啊的混帳態度,如果不是袁左宗拖走,脾氣暴躁的何統領就要伸腳去踹這個小王八蛋。這一標都不喊少年姓名,反正兩匹戰馬就叫小跳蚤大跳蚤,都習慣喊他跳蚤,別人要是敢摸一下如今的大跳蚤,少年伍長保管跟你拼命,比摸了他媳婦還大動肝火,這可不是玩笑,他剛成為遊弩手的時候,伍長洪潤就吃過苦頭,結果被身手靈活如野猿的少年硬生生揍成豬頭,少年的武藝沒有章法,都是不知道從哪裡學到手的野路子,尤其是馬術,精湛嫺熟到能躺在狂奔中的馬背上睡覺,他們這一標,也就標長李翰林可以摸上一摸大跳蚤,若說打架,其實重瞳子陸鬥也能隨便掀翻少年,可扛不住這愣小子屢戰屢敗,能跟你糾纏幾天幾夜,陸鬥又不好真打死這個死心眼的孩子,加上他也沒興致去逗弄這名手下,到頭來,只剩下李翰林可以“一親芳澤”。  


  已經臨近北涼數一數二的纖離牧場,空中彌漫著濃郁的馬糞氣息,五十騎幾乎同時用力嗅了嗅,滿臉陶醉,很多漢子在青樓勾欄趴在細皮嫩肉的娘們身上,也不見得如此舒坦。少年伍長站在那匹大跳蚤的馬背上,就跟雙腳牢牢釘入馬背一般,環視四周,迅速做了個小雪營遊弩手獨有的手勢,收到“敵情”的副標李十月笑駡道:“跳蚤,想打仗想瘋了,連女人滋味都沒嘗過,你好好一個精力旺盛的小夥子,上次標長好不容易帶咱們開葷,到了青樓,兄弟們叫一個都嫌少,生怕墜了標長大人的威風,你看方虎頭,就喊了三個姐姐,一點都不擔心咱們家大業大的李大人錢囊不夠鼓,你倒好,蹲在房門口,說是給咱們望風,你丟人不丟人?”   


 生得兇神惡煞性子卻極其溫和的方虎頭嘿嘿一笑,摸了摸嘴唇,有些得意。  


  跳蚤撇嘴不屑道:“什麼姐姐,喊姨嬸都喊小了,以前老伍長都說老牛吃嫩草,方虎頭倒好,嫩牛吃老草,白瞎了,這跟馬駒啃草根有啥兩樣,還說我?我還覺得丟人呢!”  


  方虎頭呲牙咧嘴。   


 李翰林輕聲笑道:“那座青樓在涼州邊塞還算湊合,不過比起我家鄉陵州那邊,確實差了十萬八千里,以後只要有機會,我帶你們去陵州那兒‘騎馬’去,豐腴的,清瘦的,高挑的,嬌小的,下巴尖尖的,屁股翹翹的,胸脯大大的,應有盡有。”   


 騎馬是北涼邊軍的術語,李翰林身後四十多騎都是垂涎三尺的嘴臉,還有李十月這般直接就抹嘴擦口水的,只有少年白眼道:“你們瞎鬼混,別帶上我。我有大跳蚤就行了。以後真有對眼喜歡的姑娘,我是要跟她拜堂成婚的。”    


一個盤膝坐在馬背上的光頭騎卒嘴裡叼了根甘甜草莖,笑道:“跳蚤啊,你該不會是喜歡大老爺們吧,你看我咋樣?哥哥我兩百斤重的漢子,要肌肉有肌肉,要體力有體力,要槍術有槍術,你要是萬一試過不中意,可以退貨嘛。”  


  跳蚤雖然是個雛兒,但從軍多年,什麼亂七八糟的葷腥言語沒聽過,斜眼了一下那顆大光頭,“謝拱,你乖乖騎你屁股下的那匹母馬去吧,難怪每天晚上都聽你的小棗在馬廄嘶喊,你悠著點,善待戰馬是咱們北涼鐵律,萬一小棗被你謝拱真給拱壞了,咱們標長也罩不住你。”   


 李十月方虎頭這幫糙漢子一起哈哈大笑,謝拱也不以為意,搖晃著那顆光頭自顧自笑,還不忘彎腰拍了拍坐騎的背脊,這個曾經用手指把北莽斥候眼珠子摳出來吃掉的漢子,用異常溫柔的嗓音說道:“小棗啊,別跟咱們伍長一般見識。官大欺負人,麼的道理好講。” 


   這一標游弩手原本沒有給戰馬取綽號的習慣,只是少年給一標五十匹戰馬都取了個,比如謝拱的小棗,還有方虎頭的大圓,李十月的梅兒,還有康真的老丈人,等等,沒誰能逃過一劫,久而久之,所有人也就默認。 


   跳蚤突然喊道:“標長!”   


 李十月白眼道:“就你小子屎尿多,大的還是小的?你就不能再忍忍,就這麼幾步路就到纖離馬場了。”  


  少年破天荒難為情道:“小的。”   


 李翰林打了個響指,五十人一瞬間人馬分離,然後站成一排,把北涼刀扯向身後,然後齊刷刷解開褲腰帶,而五十匹戰馬幾乎同時停下馬蹄,各自調轉馬頭,緩緩停在主人身後。   


 北涼三十萬鐵騎,戰馬就是他們真正相依為命的媳婦。    而且比真的媳婦要聽話太多,更是不離不棄。  


  有多少北涼鐵騎戰死沙場,又有多少戰馬在主人死後,絕食而亡?!   


 “標長,聽說上回你跟陸副標李副標去北莽烽燧那邊,一路往北殺過去,就喜歡把蠻子頭顱當尿壺?”  


  “瞎扯蛋。”  


  “標長你還客氣謙虛個錘子哦,小雪營兄弟們都這麼說,連都統都沒否認。陸副標,你說是不是?”  


  “勺子,你還是太年少無知啊,你問陸木頭有卵用,問我英明神武玉樹臨風的李副標李大人才行嘛,我跟你說實話啊……”   


 “李副標李副標,你尿褲子了。”  


  “啊?你娘的!敢騙老子,勺子行啊,才去青樓開過葷,就敢拿你的副標大人尋開心了?接招!”  


  “日你仙人板板啊,李副標,你老人家行不行啊,你尿我一身做啥子哦,你倒是尿勺子去啊……”  


  “行了行了,收功!老規矩,誰尿得最遠,誰的戰馬第一個入廄吃草。今天是誰?” 


   “李標長!”  


  “對,絕對是李標長你,這一泡尿,絕對能澆到北莽了!”   


 “就是就是,撒尿也能撒出風情萬種的,除了李標長還能有誰?誰,不要臉就自己站出來!老子第一個抽他!”  


  “娘的,別人溜鬚拍馬也就忍了,明明是你高長虹尿得最遠,好歹也是個伍長,有點出息行不行!李標長,這種王八蛋就算尿得最遠,也只能當作墊底的貨色,所以還是你第一,板上釘釘的!” 


   重瞳子陸鬥撫額,攤上這麼一幫不要臉的下屬,真是頭疼。  


  標長李翰林板著臉,一本正經點了點頭,系好褲腰帶,翻身上馬。  


  短暫的嬉笑打鬧過後,五十名白馬斥候全部重新上馬,再沒有人吊兒郎當站著坐著趴著躺著,全部挺直腰杆,五十騎依次“闖入”纖離牧場柵門,僅僅五十人五十刀五十弩,但是那股子誰擋路誰死的跋扈氣焰,就在這種沉默肅殺的策馬突入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馬場箭樓士卒怔怔望著這寥寥五十騎,心神搖曳,臉上有著發自肺腑的崇拜敬畏。 


   ————   


 一行人登上洛虎丘之巔的烽燧台,有老太師孫希濟,依舊穩居天下武評第四的青衫文士曹長卿,背負紫檀劍匣的薑泥,還有十數位從紅鹿洞走出的西楚遺民,多為追隨父輩退隱山林多年的功勳之後,正值青壯年紀,很難想像正是這一撥年輕人即將成為支撐起西楚複國大業的頂樑柱,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尚未及冠,背有四柄長劍,是西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大宗師呂丹田之孫,叫呂思楚,他這趟下山,更多是行走江湖,沒誰想著他摻和複國一事,只是少年在紅鹿洞跟李淳罡相處過一段時日,只是當時不知那插秧的羊皮裘老頭兒便是劍神,追悔莫及,然後這次就偷溜下山,非要掙取些名聲才願意回去。少年的視線一直偷偷瞥向前處的公主殿下,輕輕蜻蜓點水就移開,時間步長,次數不少,只是身邊長輩如今都沒心思理睬一個孩子的懵懂情愫,而那胭脂評前三甲的薑泥更是從不搭理這個她總覺得沒長大的清秀少年。登山之時,春秋十大門閥之一裴氏的“餘孽”裴穗輕聲說道:“形同傀儡的淮南王趙英已經屯兵滑山,靖安王趙珣的六千騎也兵臨篙鼇湖,燕敕王世子趙鑄的那一千人馬,則暫時沒有蹤跡。要我來看,我大楚要想要經略北地,還是需要先拿下這幾支打著平亂旗號的靖難王師,以絕後患。而且他們折損過後,各大藩王轄境,自有勢力隨之揭竿而起。我量廣陵王趙毅也不會拿身家性命當賭注,起兵呼應其他幾位藩王。”  


  一位沙場百戰的身材魁梧老將軍點頭附和道:“老太師,曹先生,裴穗此言不差。”


    孫希濟登山吃力,氣喘吁吁,似乎置若罔聞,曹長卿望向洛虎丘山腳的滔滔廣陵大江,微笑道:“謝西陲,你說說看。”  


  謝西陲是個身材消瘦的年輕人,比起呂思楚也就大上個四五歲,緩緩道:“如此一來,咱們兵力就太散了,正中了盧升象的下懷。得一時一地之利,卻有損中原大局,這是離陽朝廷設下的一個圈套,誘餌是春秋那幾個亡國的遺民反復,讓我們以為有機可乘,事實上打仗這種事情,能跟趙室麾下真正精銳的虎狼之師一較高下,東越,北漢,南唐,都差得遠,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更別提了,也就咱們大楚還有戲,既然連打仗都靠不住,就更別奢望他們能成大事了,爭天下這種事,光嘴上喊喊,並無裨益。” 


   裴穗被一個比自己更年輕的傢伙當面反駁,卻沒有惱羞成怒,而是陷入沉思。 


   在一行人中獨獨出身寒庶門第的謝西陲並無絲毫怯場,停下腳步,伸出手指,從西劃到東,沉聲道:“按照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的形勢論,由於天下地理形勢大體為西北高東南低,山脈水道又多呈東西橫列,使得南北對峙,往往是北勝於南,尤其是東南兩方被大海遮蔽,缺乏迴旋餘地,有地處低地,不易仰攻,多居守勢。許多南方偏安政權都喜歡憑藉大江大河,以舟師水戰阻遏北地騎兵的陸爭。但是位於南北中段的廣陵道,又不太一樣,既有守江的天然優勢,也有地理形勝跟兩淮重鎮唇齒相依的可貴基礎,因此若是守江不成,可以退而守淮,實在不行,依舊還有守河這條最後的退路,不至於一潰千里。既然咱們有這樣的地理優勢,又有人和,就不該浪費了,就兩件事,一件事是打人,直接集中兵力,尋找機會,一舉擊潰盧升象楊慎杏閻震春,一錘定音,要打,就要直接打散他們的軍心士氣。第二件事就很輕鬆了,挨打,守河有四大重鎮,守淮有六地,如今俱在我們之手,任由那些藩王親軍來打就是了,就憑他們?”  


  曹長卿既沒有說謝西陲說對了,也沒有說是說錯了,輕聲笑道:“繼續說,知道你小子有謝半句的綽號。” 


   謝西陲點了點頭,說道:“挨打一事,非是謝西陲小覷天下英雄,委實是我大楚占盡優勢,不足為慮。當初徐家鐵騎浩浩蕩蕩南下,咱們守江大將叛變,但是守淮守河兩道戰線,仍是讓徐驍吃足苦頭,公主墳死戰,大戟士據守景河,再到西壘壁決戰,加上夾雜其中的許多中小戰役,哪一場不是打得只剩下骨頭不剩肉?那時候幾乎到了今天徐驍給褚祿山三千兵馬他就能當天把所有人打光的地步,如果不是陳芝豹的將兵之法到了錙銖必較的化境,如果不是大局觀極好的袁左宗能接連打贏幾場關鍵性的硬仗,徐驍未必能以蛇吞象之勢一口吃掉西壘壁……”  


  年輕人說到這裡,老太師孫希濟突然感慨道:“可惜歷史沒有如果不如果,成王敗寇,泱泱大楚成了亡國西楚,離陽一躍成為天下共主,其實那時候大楚看待離陽,就如同現在的離陽看待北莽,一樣都是未開化的蠻子,穿上士子衣冠,依舊不值一提。”  


  謝西陲敬重老太師,靜等片刻,見老人應該沒有下文了,這才繼續說道:“如今離陽與咱們大楚大戰將啟,趙室人心不足,自以為勝券在握,一心兩用,要同時在兩副棋盤上下贏,一個是下贏咱們,一個是下贏天下。咱們其實不用如此多事,離陽想要借大楚的刀去殺人,將春秋遺民僅有吊著的那口氣也掐掉,那也得看他們有沒有本事握牢這柄刀,所以我們出刀要快,准,狠,太安城說到底就只有兩座屏藩,一座是顧劍棠的老舊勢力,早已北遷兩遼邊關,一座是以盧白頡盧升象兵部雙盧為首的新生勢力,顧劍棠受制於北莽,而盧升象羽翼未豐,就領兵南下,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裴穗皺眉道:“盧升象本就是廣陵春雪樓的老人,對我們並不陌生,就不會藏有應對之舉?”   


 謝西陲搖頭道:“盧升象知道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另外一回事,就說一個兵部,他盧升象不過是左侍郎,連尚書都不是,他如何節制楊慎杏閻震春這些春秋功勳老將?何況……”  


  裴穗笑道:“謝半句,下半句不用你說了,我知道了,趙家天子自負無比,未嘗不是有意讓我們嘗到一點甜頭,如你所說,幾支藩王之師都是魚餌,既然離陽朝廷膽敢存有這份輕視心思,我們不妨大大方方順杆子往上爬。”  


  謝西陲會心一笑。  


  孫希濟走入烽燧,登上樓梯,來到頂點,眺望山腳滾滾東逝水,除去曹長卿薑泥,其他人有意無意都退遠了。  


  老人淡然道:“朝廷讓我回到這裡當廣陵道的經略使,無非是四個字,請君入甕。” 


   曹長卿輕聲道:“逐鹿山勢力,還有黃三甲在廣陵道周邊的諜子,都為我們所用。” 


   老人轉頭望向親眼看著這位儒聖,愴然道:“長卿,大楚拖累你了。”   


 曹家龍鯉最得意,年少入宮之後,師從國師李密,更是頭秀于大楚皇宮,之後十數年籍籍無名,始終做個君王侍臣的棋待詔,如同伶人。大楚覆滅後,若不是這位曹官子,以一人力敵太安城,誰還能記得大楚仍有人在?!  


  曹長卿搖頭道:“老太師,你當知我所求,知我無憾。”  


  老人雙手撐在牆磚上。 


   洛虎丘烽燧一名正當值的年輕烽子給這麼一大幫大人物站在頂樓,只得受持大戟,縮在角落,但是壓抑不住滿腔的激動,老太師,曹官子,還有公主殿下,原本只要見著任何一個,這輩子都算值了啊! 


   當腰間佩劍的烽子看到那紫檀劍匣女子朝自己走來,呆若木雞。   


 以禦劍太安城名動天下的絕美女子輕輕伸指,烽子佩劍出鞘,落在她手上,她凝視著那柄才從武庫搬出重見天日的舊劍,用手指抹去幾絲常人難以擦拭的鐵銹,叩指一彈,發出一串叮咚聲,如同悅耳風鈴。  


  烽子都不知道如何從公主殿下手中接過的佩劍,整個人都魂不守舍。 


   孫希濟和曹長卿相視一笑。 


   薑泥輕聲道:“我去西壘壁再看一眼。” 


   曹長卿點了點頭。 


   年輕女子雙指併攏,向前一抹,大涼龍雀鏗鏘出鞘,她站在劍身之上,飄然欲仙,禦劍墜下,然後一個急轉,沿著大江水面,趕赴西壘壁古戰場遺址。 


   呂思楚快步走到樓邊,癡癡望向那抹身影,少年早就在江南那山清水秀的紅鹿洞見過公主殿下,不過記得那時候的姜姐姐練劍憊懶,境界也算不得高深,她只學了禦劍這一門神通,可禦劍當空,也高不過地面幾尺,還搖搖欲墜。少年只知道姜姐姐去過一趟北涼北莽,境界便一日千里,他根本就拍馬不及,以前就需要仰視高高在上的她,覺得以後更是如此了。少年歎了口氣,不知道姜泥姐姐以後會喜歡怎樣的男子,反正不會是他呂思楚的。


    孫希濟突然壓低聲音,憤憤不平道:“那徐家小兒何德何能,配得上我們公主殿下!”  


  曹長卿眼神溫柔,輕聲說道:“不知所起,不知所終。”  


  老太師仍是氣不過,冷哼一聲。 


   曹長卿有句話放在了心底。  


  徐鳳年,若是我曹長卿有朝一日由儒轉霸,一生之中兩次躋身陸地神仙境界,仍是無法保護公主殿下,你可莫要讓我失望!    
xox 發表於 2014-3-27 23:09
共逐鹿 第十章 變故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縣衙便是如此,禮制仿三省六部,碧山縣就有三門六房,三門中皂門即為胥吏紮堆之處,皂吏皂吏,便出自於此,至於巡門捕門,如今北涼錦衣遊騎的根子就在巡門,而捕門出捕快,通俗易懂,市井巷弄的三歲稚童也知,至於六房職責,就碧山縣而言,縣令馮瓘獨佔吏戶工刑四房,只留給縣丞左靖一個形同虛設的禮房,縣尉白上闋還算撈到一個油水頗豐的兵房,至於三門,馮瓘更是攬入懷中,視為禁臠,尤其是皂門,更是唯馮縣令馬首是瞻,尤其讓左靖難堪,其實徐鳳年這個主薄,原本才是理當手握皂門,不過馮瓘連縣丞左靖都打壓排擠得不留情面,哪裡會顧及“徐奇”的顏面,只是徐鳳年的心思本就在觀察一縣衙門的運作環節上,至於他這個半吊子主薄到底有無權柄,無關緊要。
  
  雖然他這個不成氣候的主薄無心爭權奪利,不過閑來無事,還是會在縣衙三門六房轉悠轉悠,刑房獄中就監押著十幾名罪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有無力養老故意惹事進來蹭口飯吃的老頭子,有拐賣人口的販子,有鬥毆尋釁的青壯地痞,也有偷竊女子肚兜給扭送入獄的最下等採花賊,但是十幾人中,就只有一個花甲老人給銬上枷鎖,枷是大枷,鎖是重鎖,加在一起得有三十四斤重。徐鳳年特意翻閱過刑房的獄訟檔案,竟是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後來是請刑房頭目喝酒,好不容易才套出話來,只知老頭姓沈,是個在河州凶名在外的江洋大盜,好像是做一樁掉腦袋的大買賣,得手後分贓不勻,去年在幽州青案郡那裡給黑吃黑,身負重傷,流竄到了本縣,這一關就是大半年,原本就該在今年初春押解郡城去問斬,只是幽州那場變故,碧山縣新人換舊人,就給拖延下來,至於為何沒有在刑房入檔在冊,當時那個刑房小頭目就算醉酒不清,依舊語焉不詳,眼神閃爍。
  
  徐鳳年反正無事可做,三天兩頭就來牢獄待著,拎壺綠蟻酒,捎帶些零碎醬肉吃食,搬條椅子坐在過道中間,跟兩邊經受牢獄之災的傢伙們閒聊,到後來,除了那名沈大盜,所有蹲大牢的難兄難弟都跟他這個吃飽了撐著的主薄討要過綠蟻酒喝,徐鳳年也少有拒絕,一來二去,竟然廝混得如同酒肉朋友一般,那個沈老頭倒是一直冷眼旁觀,偶爾睜眼看來,精光四射,用刑房當差的話說就是這老不死手上有好幾條人命,有殺氣,陰氣重。
  
  身體乾瘦的老傢伙每次勉強撐開眼皮子,嘴角都有陰惻惻的冷笑,望向那個坐在牢獄外的年輕主薄,好似給他騰出手來,一隻手就能把那顆腦袋從肩膀上拔下來。每當這種時候,這名碧山縣唯一一位重犯隔壁獄室的中年男人,就都有些儘量掩飾的憂心忡忡,漢子姓王,一個瞧著就很老實本分的莊稼漢子,好像是惹惱了碧山縣的大族,被拾掇得傾家蕩產不說,還給丟進了牢房,這半年裡那大族子弟來過兩次,次次冷嘲熱諷,還陰險至極地揚言肯定會幫忙養活那漢子的妻女,便是牢獄中的一些犯人,也覺得這傢伙未免太淒慘了點,還不如一頭撞死來得一乾二淨,仇家在外邊享受母女花,你這位兄弟難不成跟那些睡覺時候經常從臉上爬過的老鼠訴苦?怪不得生了一雙眉尾下垂的八字眉,看著就是吃苦遭罪的命。
  
  今天徐鳳年又坐到牢房跟那些犯人閒聊,昨天剛領到俸祿,大半都給裴南葦收繳,不知藏到哪裡去,只餘下些瑣碎銀子,說是一月的酒錢,自己看著辦。不過如今風水輪流轉,在馮瓘分權給主薄一個工房後,多是縣丞左靖請徐鳳年喝酒,因此徐鳳年手頭反而不似以往拮据,不過碧山縣職掌屯田水利的工房,就只能撈些蚊子腿上的肉,不值一提,重要的是馮縣令破天荒主動示好主薄,讓縣衙雜役都高看了主薄一眼,不過左靖在一次喝酒,有意無意提點過蒙在鼓裡的徐主薄,匹夫懷壁,千萬要小心引狼入室啊。徐鳳年假意渾渾噩噩,左靖以為這小子鬼迷心竅,也就等著看笑話。
  
  徐鳳年拉來兩名早已關係熟稔的獄卒,三人一起就著熟肉下酒,若是有犯人眼饞,也讓獄卒送去些酒肉,等到一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拿香囊遮掩著鼻子走入牢房,難免有些訝異,過道中坐著三個喝酒吃肉的,犯人大多坐在靠近廊道的監牢木欄邊上,大夥兒歡聲笑語,葷話連篇,公子哥皺了皺眉頭,徐鳳年拿起一隻酒杯,拿袖口擦了擦,笑著舉起杯子,詢問要不要來一口綠蟻,這名世家子斜眼了一下,不理不睬,兩名獄卒知根知底,悄悄朝主薄大人丟了個眼神,然後指了指姓王的犯人,徐鳳年會心一笑,點了點頭。年輕公子徑直走到那個莊稼漢子所在牢外,正要開口說話,在這傢伙傷口上撒鹽,有四名健碩捕快押著兩位年齡懸殊的犯人,年長的賊眉鼠眼,年紀輕的衣衫襤褸,不過生了一雙英氣勃發的劍眉,使得他哪怕滿臉污垢,也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只覺得跟這座大牢格格不入,不過他的步子稍稍慢了,就給捕快一拳擂在後背上,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年長的共犯趕忙攙扶,給幾位捕快老爺們賠著笑臉。徐鳳年笑問道:“犯了什麼事?”
  
  四名捕快跟縣令馮瓘縣尉白上闋走得比較近,對於這個主薄一向不放在眼中,不過或多或少都在官場上積攢了些人情世故,為首一名捕快頭領,擠出不冷不熱的笑臉道:“回主薄大人,是兩個不入流的蟊賊,賊膽包天,偷東西偷到朱老夫人的宅子裡去了,沒被當場打死都算上輩子積下的福氣了。”
  
  說完之後,這名捕快快步走近那個用香囊遮蔽牢獄熏臭的公子哥,笑臉謙恭道:“這不是郡城的宋公子嘛,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宋公子儘管放心,那個不長眼的貨色,兄弟們一得空兒就會招待他,保管他生不如死……”
  
  氣質陰柔的公子哥掏出一隻錦緞錢袋子,隨手丟給捕快頭目,輕聲道:“別真弄死了,事不大,就是麻煩,本公子不怕事,只怕麻煩。”
  
  發了一筆橫財的捕快嘿嘿笑道:“兄弟們有數的,每次揍他,都墊上兩三層棉布,都見不著傷痕,都是內傷。”
  
  公子哥環視一周,視線最後落在姓王的漢子身上,伸手指了指,笑道:“這倆蟊賊,要不就丟進這裡。”
  
  捕快毫不猶豫道:“這有何難。”
  
  公子哥轉頭望向那兩個小偷,笑眯眯叮囑道:“你們進去後,多照顧照顧那位老住客,照顧好了,自然有你們的大酒大肉。”
  
  尖嘴猴腮的老蟊賊咽了咽口水,瞥了眼主薄大人的那張小酒桌,怯生生問道:“這位爺,咱們能先賒欠幾口酒不,小的肯定一住進去,就跟公子的舊識,好生套近乎一番。”
  
  公子哥望向徐鳳年,在他看來,這種小事,一個下縣的主薄,不會也不敢拒絕。就算是才在碧山縣履新的外地人,也該知道胭脂郡郡城宋氏的名頭。只是他很快挑了挑眉頭,眉宇間浮起一抹陰沉戾氣,那年輕主薄竟然伸手輕輕覆蓋在酒杯上,擺明瞭是不給他面子!那多半喝不到酒的老賊看到這一幕,偷著樂,既然無意間煽風點火了一次,讓一個當官的跟一個大紈絝起了間隙,比起痛快喝酒也不差。宋公子嗅了嗅香囊碎屑檀片的幽香,陰森森一笑,“好,沒想到碧山縣還有我宋愚請不動的人物,領教了。”
  
  從沒有跟徐鳳年如何搭訕過的姓王中年漢子抬起頭,對這位絲毫“不識官場旨趣”的主薄感激一笑。
  
  胭脂郡宋氏子弟宋愚徑直走出牢房,捕快在把兩個蟊賊推入牢欄中,也大踏步離去,在徐主薄惹上宋公子後,連身為下屬該有的告辭一聲都省略。
  
  無意間樹敵的徐主薄站起身,正準備離開牢房,那大枷在身的重犯老頭兒突然咧嘴笑道:“姓徐的小子,你這個官當得有意思,老子喝你幾杯酒,不嫌髒了嘴,來,給老子拿酒來。”
  
  徐鳳年無動於衷,走出牢房,把酒肉都留給獄卒。
  
  老傢伙嘴上罵罵咧咧,眼神卻跟兩位新鄰居對視上了,各自點頭。

  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徐鳳年在工房當值,工房與刑房同列卻不同排,要更靠後些,不過離著監牢不遠。別看碧山縣是個不值一提的下縣,但是巡門捕門跟刑房雜役多有好手,源於碧山縣轄境大,是非多,而衙門名額就那麼點,沒點真本事來蹲茅坑,這座茅坑早就給那些歹人折騰得臭氣熏天,縣衙前任那一撥官老爺還算拎得清輕重,殺人放火的案子若是堆積太多,就不是面子上過不過得去的小事了。工房就徐鳳年一個人,他突然站起身,倒了一杯酒,端酒走出屋子,“湊巧”撞到四人從牢房大搖大擺走出,都穿著不甚合身的獄卒衣服,瞧著有些滑稽可笑,徐鳳年“一臉茫然”愣在當場,正要出聲,就給那名脫去枷鎖束縛的重犯老者快步如奔雷,一拳砸在額頭上,主薄大人倒飛出去,在重重墜地之前,又給那驟然出手的悍匪大步流星趕上,抬腳擱在後背,輕巧卸去勁道,主薄大人的身軀悄然落地,無聲無息,老人乾枯十指交錯擰動,嘿嘿笑道:“許久沒動一動筋骨,一下子沒忍不住,差點就誤了金蟬脫殼的大事。”
  
  老人身後三人有兩蟊賊,還有那個身世淒慘的王姓莊稼漢子,後者見到這個場景,有些於心不忍,前兩位則神情冷漠,其中年輕人走上前,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碧山縣主薄,輕聲道:“沈前輩,此人有官身,不妨擄走當人質,碧山縣的夜巡一向嚴謹,比較棘手,若是中途出了紕漏,也能有張護身符,等進了山,再殺不遲。”
  
  老人想了想,對那個莊稼漢子招手,說道:“王實味,你就還有些氣力,背上此人,跟老夫一同進山,以後你要尋那宋氏子弟報仇雪恨,輕而易舉。”
  
  常年一臉苦相的莊稼漢子悶不吭聲,背起徐主薄。
  
  四人加上一個被打暈過去的主薄,熟門熟路,劫獄的年輕人開道,遇上聲響便停步藏身,實在躲不過,就躍上牆頭,輕功了得,唯獨王實味徒有幾斤蠻力,談不上武藝身手,都是被姓沈的老人輕輕一抓肩頭,就捎帶上兩三丈高的牆頭,這大概就是尋常老百姓所謂的飛簷走壁了。一行人有驚無險離開縣衙,碧山縣城並無深壕高牆,今夜也沒有遇上一隊巡城士卒,就這麼輕鬆愜意遠遁,在一處僻靜小路,有三騎黑衣人接應,帶了三匹無人騎乘的馬,老者腳尖一點,便落在馬背上,四下無外人,朗聲笑道:“劉煜,你與王實味共乘一騎,順便宰了那主薄,拋屍荒野即可,就當老夫留給碧山縣一份臨別贈禮!”
  
  莊稼漢子壯起膽子說道:“這位主薄人不壞,老前輩是不是手下留情?”
  
  老人嗤笑道:“是不是好人,人心隔肚皮,難說,但既然是個好官,怎麼都該死!王實味,你哪來的婦人之仁,狗改不了吃屎!活該你妻女被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大族子弟淩辱欺侮,換成老夫,就算沒有這一身把式,也能宰了今日那個拿香囊的娘娘腔!”
  
  漢子默不作聲,欲言又止,見著被老前輩稱呼為劉煜的年輕人走來,一咬牙,挪了挪腳步,退後幾步,似乎打定主意護住背著的年輕官員性命。
  
  老人看在眼中,皺眉道:“王實味,老夫順手帶你出獄,是念你也是個可憐人,不要得寸進尺,老夫脾氣確是比年輕時候好了千百倍,可江湖同輩贈予的剮心手綽號還在。你再不放下那主薄,劉煜要連你一併殺了,老夫也不會上心。何況想要在仙棺窟找個位置坐下,就得殺個人當作投名狀,老夫最後給你一個機會,要麼陪那狗屁主薄一起下黃泉,要麼親自宰了你背後那小子,風風光光上符籙山,老夫跟山主窟主都有些交情,也能替你說上幾句好話。否則你就算上山,也沒人當你是棵蔥,自己掂量掂量!”
  
  老實本分的漢子天人交戰,猶豫不決。
  
  碧山縣牢獄出了這檔子禍事,很快就驚動了披衣起床的縣令縣丞兩位大人,馮瓘臉色陰沉,二把手的縣丞左靖則面無表情,心中竊喜,讓你馮瓘大權在握,姓沈的重犯逃脫且不說,畢竟起先便不曾記錄在案,還能亡羊補牢,可那姓王的,是給郡城地頭蛇的宋氏子弟惦記上的貨色,否則也不至於耗費財力用郡城大牢弄到小小碧山縣這邊,你馮瓘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以後還奢望升官去胭脂郡郡城?就算僥倖去了,就不怕宋氏給你穿小鞋下絆子?屋漏偏逢連夜雨,聽到下人稟報宋愚連夜造訪縣衙,左靖微微偏過頭,盯著堂上粗如嬰兒手臂的大紅蠟燭,有些難以掩飾的開懷笑意。只是左靖很快就笑不出來,因為高門子弟宋愚在要求遣散縣衙雜人後,只留下縣令縣丞兩位父母官,這才斂去倨傲神情,抱拳說道:“宋愚先前冒犯兩位大人,還望海涵。那綽號剮心閻王的沈厲乃是幽州在逃多年的匪寇,宋愚曾在胭脂郡刑衙掛了一個身份,王實味則是青案郡的捕快大頭領,一切謀劃,都是想要故意放虎歸山,查出那符籙山的老巢。除了王大人,還有白縣尉,請來了弱江都尉的精銳斥候以及一百輕騎,到時候只需與王大人裡應外合……”
  
  這時候,衙門大堂走入一個拎著食盒來送宵夜的女子。
  
  宋愚有些愕然,這女子姿色絕美是生平罕見不去說,為何可以直入戒備森嚴的衙門重地?便是哪位官員的家眷,也不該如此莽撞啊。
  
  縣令馮瓘和縣丞左靖心情不約而同大好起來,馮瓘悄然撫平才翹起的嘴角,一臉憂愁道:“徐夫人,徐主薄給劫獄歹人擄走,暫時生死不知,不過懇請夫人寬心,碧山縣衙一定竭力營救……”
  
  不等縣令大人說完,這女子清清淡淡哦了一聲,轉身就走。
  
  左靖撚須一笑,難不成這容顏當得禍國殃民四字的婦人,跟豔福不淺的徐主薄實則夫妻不和?左靖瞥了眼眼神熾熱的縣令大人,心中冷笑,徐主薄啊徐主薄,你就算不死在匪人手上,也得死在縣令大人手上了。
  
  有句春秋名言怎麼說來著?左靖很快就記起來了:兄且安心死,汝妻吾養之。
  
  左靖現在一門心思就想著怎麼能跟縣令大人討要一杯殘羹冷炙,要不然收斂已經蓄勢待發的後手,別鬥得你死我活了,真心實意輔佐這位心高氣傲的縣令,大不了兩人和和睦睦做一回檯面下的連襟?
  
  裴南葦走出縣衙,走在冷清的大街上,看了眼夜色,輕聲道:“夜不歸宿是吧,還嫌打地鋪沒夠?”


xox 發表於 2014-3-28 12:08
共逐鹿第十一章心安,高手
  

  
  有個威風八面綽號的老傢伙饒了那狗官一條狗命,不是菩薩心腸,而是王實味許諾以命換命,願意欠下沈老前輩一條命,到時候只要一句話,隨時隨地都可以拿走。北涼人人皆重諾,而且王實味這樣口拙心實的漢子,閱人無數的沈厲相信自己的眼光。反正一個小縣主薄,只要入了龍潭虎穴的符籙山,也難逃一死,自己不親手殺人,就不算失信於人,照樣白得一條粗朴漢子的性命。先後八人,六騎在清冷月色中,奔赴符籙山,主薄被隨意丟在馬背上,王實味不會騎馬,坐在劉煜身後,沈厲策馬狂奔,沒顧上隨著馬背顛簸起伏的可憐主薄,滾落下馬,滿身塵土,眾人只得停馬,重新摔回馬背,仍是沒有醒來。
  
  兩百裡外的符籙山,是沈厲這些江湖人士的叫法,在胭脂郡樵夫獵戶嘴裡都習慣喊金雞山,由於山上多紅腹錦雞,北涼紈絝嗜好鬥雞,多用此種,可是金雞山傳言有魔教餘孽占山為王,都是些殺人都不帶眨眼一下的歹毒匪寇,人跡罕至,就算是老獵戶也不敢拿小命去開玩笑,所以紅腹錦雞在胭脂郡附近向來有價無市。符籙山群峰綿延數十裡,山高水長,風景雅致,擁有幽州難得的綠意,好好的一塊洞天福地,愣是被那些匪人給弄得烏煙瘴氣,在大白天遠觀山脈,也會給人你陰氣森森之感。胭脂郡以前不是沒有過大舉剿匪的舉措,可自打去了孔武有力的八十人,只活著回來一個瘋子後,就沒誰樂意去觸這個黴頭,為了銀子給官兵領路的一個樵夫,全家很快都被吊死在高枝上,屍體嘴中都塞滿大塊金銀。符籙山的山路狹窄崎嶇,堪堪只容一騎緩慢前行,進山是拂曉時分,等到晨曦漸重,山霧漸散,六騎腳下已經沒有山路,只能靠著經驗上山,晌午時分,視野才豁然開朗,竟是一大片依山而建的白牆黑瓦,建築左側,掛了條聲勢並不雄壯的纖細瀑布,風情旖旎,這就像走入一座聲名狼藉的賭坊,結果發現坐莊的掌櫃是個小巧玲瓏的妙齡女子。
  
  沈厲回頭笑道:“王實味,這才是真正的符籙山,外邊那幾座山頭,別看杳無人煙,都暗藏烽燧,跟軍伍相差不大。此山三百餘人,不論青壯婦孺,都有些把式傍身,別說一個胭脂郡,就算幽州將軍想進山,不丟下千把條人命在外頭,都別想走到這裡。何況山外有山,距離符籙山三裡路程,仙棺窟還有一百多條真正的漢子,高手如雲,當家的沉劍窟窟主,早在入山前就有小宗師境界,比起符籙山的二品高手張巨仙,實力只高不低。”
  
  沈厲哈哈一笑,收回視線,望向山上,“跟你一個村夫說這些作甚,你就算今日起開始習武,也練不出花樣,徒有膂力,是做不成高手的。想要報仇,以後在山上,你就乖乖夾起尾巴做人,結下香火情,過個幾年,帶上二三十票兄弟下山去,一個細皮嫩肉的宋氏子弟,自是手到擒來,到時候任你宰割,山上多得是喜好斷袖男風的糙漢子,你不用擔心仇人死得太舒服。主薄大人,老夫知道一炷香前就醒了,別裝睡了,這句話就是說給你聽的。”
  
  碧山縣徐主薄滑落下馬,揉了揉肚子,大概是五臟六腑都給顛簸得顛三倒四,臉色頹敗。王實味也跳下馬,走近以後,歉意道:“主薄大人,對不住了,罪民王實味……”
  
  不等那漢子說完,徐主薄作勢要打,不過很快縮回手,重重歎息一聲,望向那座不知為何取名為符籙的高山,怔怔出神。劉煜推了一把肩膀,徐主薄跟著王實味一同走上臺階,青石板小徑掩映在兩旁樹蔭中,哪怕是正午,暑氣也不覺重,一路拾階登山,沒有在明處見到幾個哨子,沈厲逃脫牢獄之災,舊地重遊,似乎有些感觸,劉煜跟在老前輩身邊,竊竊私語。行至半山腰一座翹簷涼亭,有兩位白衣捧書童子從山路一側出現在眾人眼簾,生得唇紅齒白,身後更有白髮白衣老者騎著黃牛,更顯仙風道骨,高歌“倒騎黃牛背,垂手向春風”,讓王實味誤以為真是隱居山林的神仙人物。
  
  沈厲站在臺階頂,一口揭穿這位老仙師的老底,笑道:“魏山主,在山上裝神弄鬼有何用,這身行頭,只有在山外才能坑蒙拐騙,不過幽州十寇,你魏老兒還排在我之前,一露面就得被好幾百官府鐵騎追著殺。”
  
  符籙山老山主譏笑道:“剮心閻王沈厲,老夫哪裡敢與你並列幽州十大匪寇,都給人尊稱閻王了,比起人屠還能嚇唬人,要不是巨仙兄跟你是舊識,又曾虧欠於你,老夫才不會讓徒兒去碧山縣趟這渾水。”
  
  沈厲左手雙指擰扭著右手手腕,低聲笑道:“魏晉,你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半斤八兩罷了。沉劍窟主當年沒用劍撕爛你那張破嘴,你這老兒怎麼也不知道珍惜。”
  
  興許是符籙山幾位當家之一的老人瞥了眼六品官服的徐主薄跟莊稼漢子王實味,有些納悶,徒弟劉煜走到黃牛旁邊,把大致情況說了一遍,老人點頭又搖頭,率先騎牛上山,兩名白衣稚童腳步輕靈,顯然亦是身負不俗輕功,能夠拜師于符籙山前三甲的高手魏山主,根骨福緣兩者肯定都不會太差。徐鳳年看上去鼻青臉腫,他刻意收斂所有氣機,身軀與常人無異,呼吸也不例外,魏晉畢竟不是真神仙,自然看不出這個年輕的官府中人是何境界。徐鳳年跟王實味被安置在一棟地段偏僻的宅院,竟然還有兩名中人之姿的秀氣丫鬟服侍衣食住行,看她們樂在其中的模樣,該是年幼就給擄搶上山的女子,身世是可憐還是慶倖,不好說,畢竟在山上不說錦衣玉食,最不濟可以衣食無憂。王實味等滿眼好奇的丫鬟端來茶水飯食,關門退出,這位本是青案郡首屈一指捕快的中年漢子小心翼翼走到窗邊,貼耳在窗紙上,沒有聽到絲毫動靜,這才坐回桌邊,看著那個狼吞虎嚥的縣衙主薄,正要開口說話,徐鳳年抓起一隻油膩雞腿就砸向王實味,堵住王實味的出聲,瞪眼氣急敗壞道:“狗日的王實味,害得老子堂堂一縣主薄,淪落成了階下囚!這筆帳,本官要是能夠回到碧山縣,看不把你剝皮抽筋!”
  
  王實味接住雞腿,苦笑道:“希望主薄大人能夠安然下山。”
  
  酒足飯飽,咱們主薄大人拿了根竹簽悠悠然剔牙,仰靠在椅背上,雙腳擱在桌上,然後連人帶椅子就翻砸在地板上,王實味猛然轉身抬頭,看到屋樑上坐著一位橫刀在膝的貌美女子,咧嘴笑著,露出一對虎牙。王實味心中駭然,自己方才竟然沒有察覺到半點異樣,若是跟徐主薄言語透底,那就真是要害死這個為官為人都不錯的年輕官員了。那女子瞧著二十歲出頭,膝蓋上枕放著一柄金絲裹鞘的短刀,從橫樑飄落在地,在徐鳳年身邊繞了一圈,從頭到腳都打量了幾遍,符籙山上,她從小到大什麼樣的亡命之徒沒見識過,可當官的,披一身官皮的可憐蟲,是頭一回!她伸手捏了捏徐鳳年的繡禽官補子,笑問道:“你是多大的官?這上頭繡的是啥玩意兒?”
  
  徐鳳年“故作鎮定”道:“回姑娘,本官六品,擔任碧山縣主薄,屬於從六品文官。繡的是鷺鷥。”
  
  女子扯了扯官補子,收回手,還有些戀戀不捨,嘿了一聲,“雪衣雪發青玉嘴,時時翹足對船窗。就是白鷺嘛,本姑娘曉得的。要不你把這身官服送我,本姑娘保管你在符籙山上性命無虞,如何?”
  
  不顧王實味的眼神示意,徐鳳年的大義凜然那叫一個不合時宜,沉聲道:“士可殺不可辱。”
  
  王實味哀歎一聲,年輕女子一巴掌拍在這個芝麻官的補子圖案上,白眼道:“士你個大頭鬼辱你個王八蛋,跟魏爺爺說話一樣酸,可你有老爺子那樣的身手嗎?你啊,就等著受那魚鱗剮之刑吧,魚鱗曉得吧,一刀一刀,把你刮成一條魚鱗掀起的鯉魚!哼,山上行刑的猴師兄,刀法只比我爹略遜一籌。”
  
  說話間,女子還抬臂做手刀,一下一下作刀削狀,然後笑眯眯問道:“再給你一次機會,到底脫不脫?”
  
  這女子是個急性子,見那傢伙沒動靜,嚷著本姑娘自己來,很快三下五除二,哪裡在意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就把那件官服剝下,輕輕摔在肩上,樂滋滋蹦跳著離開屋子。
  
  徐鳳年坐回椅子,給王實味滿上一杯酒,嘀咕道:“還真是個女強盜啊。”
  
  王實味輕聲遺憾道:“徐主薄,你本該答應這女子的。”
  
  徐鳳年微笑道:“好意心領了。”
  
  王實味猶豫了一下,搬了搬椅子,壓低嗓音說道:“不瞞徐主薄,在下王實味,實乃青案郡郡府捕快,盯梢沈厲這夥匪人已經有足足六年,這大半年以苦肉計聯手胭脂郡故交宋愚,做了這個局,不曾想連累徐主薄身陷險境。”
  
  徐鳳年問道:“你就不怕我洩露出去?”
  
  王實味搖頭道:“我只要成功到了符籙山,任務就算完成,之後就看宋愚跟白縣尉能否請動足夠人馬剿匪了。”

王實味憂心忡忡,感慨道:“不過依我看來,勝負難料啊,原本我與宋愚估計,一百精銳甲士外加青案胭脂兩郡三四百巡捕,就足夠殺入符籙山,剷除這顆紮根幽州多年的大毒瘤,這一路行來,烽燧設暗合兵法,暗樁哨子更是頗有章法,而且怕就怕官府五百人馬好不容易進了山,符籙山跟仙棺窟這兩撥歹人寧肯丟棄老巢也不迎戰,山匪易剿,遊寇難覓啊。”
  
  徐鳳年好奇問道:“王捕快,你這般用心良苦,更不惜親身涉險,圖個什麼?”
  
  王實味愣了愣,灑然笑道:“圖什麼?徐主薄,王某斗膽反問一句,為官一方,難道不該福民一地嗎?我王實味當了大半輩子的捕快,親眼看到六十幾個兄弟殉職在任上,真要說圖謀什麼,無非是圖個心安。”
  
  這次輪到徐鳳年愣神,隨即釋然一笑,舉起酒杯,“敬你。”
  
  王實味舉杯,一飲而盡,又自行倒了一杯,“這酒真是好酒,擱在平時,那點兒俸祿,養家糊口還行,喝這酒可喝不起啊。”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嗯,你們的俸祿,是該漲一漲。”
  
  王實味爽朗笑道:“徐主薄,借你吉言。”
  
  徐鳳年小酌一口醇酒,問道:“按照那剮心閻王的說法,沉劍窟主造就有小宗師實力,指不定已經躋身一品高手,符籙山這邊的張巨仙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不說兩座山四百多草寇,就這兩人,就夠官兵吃上一大壺,除非是調動幽州現任四位校尉之一麾下的精銳負弩步卒,還得輔以大量老練斥候開路,否則別說四百人,就是數目翻一番,也未必能得手。王大人,我看你與那陪你精心演戲的宋家公子哥,多半要算盤落空不說,事後還得給人落井下石,以後能不能再拿俸祿都要難說啊。”
  
  本就是八字眉的王實味眉梢下墜更厲害了,喝了口悶酒,一拳狠狠捶在腿上,苦相更苦,悶悶道:“王某起先並不清楚金雞山除了符籙山,還有那個叫仙棺窟的宗門,更沒想到那裡還有個能與張巨仙媲美的大匪。”
  
  徐鳳年安慰道:“如果宋愚是個性子穩重的人物,王大人就不用太擔心,一旦入山剿匪受阻,官府那邊自然知道要增添兵力,而且這樣一份天大功勞,誰都會想著來分一杯羹,如今幽州將種門庭正愁不知如何獻媚于新任刺史與那將軍皇甫枰,只要聞到腥味,肯定不惜本錢,不遺餘力絞殺金雞山匪寇。”
  
  王實味眼睛一亮,心悅誠服道:“徐主薄所言甚是,王某自愧不如!嘿,非是妄自菲薄,王某人雖說馬馬虎虎算是三品武夫的實力,得以竊據總領青案郡六百巡捕的位置,其實很有自知之明,論起當官的本事,九品都不到,跟徐主薄一比,天壤之別!”
  
  徐鳳年打趣道:“王大人,你跟一個官職比你還低一階的下縣主薄溜鬚拍馬,是不是提著豬頭進錯廟了?當官本事,確實不咋的啊!”
  
  王實味伸出大拇指,開懷大笑,連兩條八字眉無形中都上揚了幾分,“徐主薄,王某人是個粗人,不管你願意如何,反正都要認你這個兄弟,對胃口!如果你我真能活著離開金雞山,兄弟我一定要把你介紹給宋愚那小子,他讀書多,跟我總是喝酒多說話少,跟你肯定聊得到一塊去。”
  
  徐鳳年跟這個漢子碰了一杯,俱是一飲而盡。
  
  桌上兩壺酒,怎麼都有兩斤半,借酒澆愁人難醉,但只要人一高興,喝酒反而就容易醉,王實味喝了大半,竟是就這般昏昏趴在桌上睡去。徐鳳年笑了笑,起身開門走出屋子,兩名女婢坐在遠處的院子石桌旁,桌上鋪著一幅彩色宣紙,她們正說著悄悄話,抬頭瞧見沒了官服的年輕公子哥,對視一笑,她們正值妙齡,本就指若青蔥如含丹,何況穿著衣飾也有著應景的清涼,粉頸外露不說,更重要的是擋不住那酥胸欲出的風景,大概是山上飯食太好,兩女年紀不大,胸脯已經發育得搖而不墜了。徐鳳年走近一看,她們用纖細炭筆所寫,竟是“女學士”嚴東吳首創的北涼女書,這女書獨具一格,所有字只有點豎斜弧四種筆劃,隨著嚴東吳成為離陽王朝的太子妃,這種女書也風靡大江南北,被冠以“女學士體”,跟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的蘭亭熟宣一同名動天下。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按在粗劣宣紙上,正要辨識文字,院外就傳來一陣嘈雜腳步聲,兩名對他還算客氣的婢女手忙腳亂收起炭筆宣紙,起身相迎,從院門走出一名挎刀的魁梧年輕人,死死盯住徐鳳年,問道:“你叫徐奇?是那碧山縣主薄?”
  
  徐鳳年點了點頭。
  
  年輕人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趕巧,要拿你做慶功宴的魚鱗剮主菜,你這滿身酒氣,看來臨刑酒也喝過了,那就走吧!如果腿軟了,就讓院裡兩個娘們扶你去,小爺我好說話,去的路上,你儘管揩油,只要不停腳,扒去她們的衣裳上下其手也無妨的。”
  
  兩名女婢臉色蒼白,低下頭,不敢正視那名在符籙山上凶名昭著的年輕刀客。
  
  徐鳳年問了一個很多餘的問題,“就不能不死?”
  
  年輕人身後還有幾名同是佩刀的扈從,長得很襯身份,兇神惡煞,如果在小地方,就憑這副體魄這副相貌,那就是小門小派搶著要的打手,畢竟小地方的約架,靠嘴不靠拳頭,能以眼神服人,不戰而屈人之兵是最好。年輕人擺了擺下巴,不用說什麼,一名袖口卷到肩頭的高大扈從就上前攥住徐鳳年的肩頭,壯漢正要給這個文弱書生一點顏色瞧瞧,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嬌叱,“鐵頭,住手!”

年輕刀客無奈轉頭,看到這個婀娜身影,語氣柔和喊了一聲,“小姐。”
  
  那短刀纏有金絲的女子露出小虎牙,“猴師兄,師妹,喊我師妹曉得不?”
  
  年輕人也不言語,女子指了指徐鳳年,“我找他有事,先別殺他。”
  
  一隻金絲猴竄到年輕刀客肩頭,他揉了揉猴子腦袋,皺眉道:“小姐,速殺此人,這是山主的意思,屬下不敢違逆。”
  
  年輕女子嬉笑道:“符籙山上,我爹是老大,我呢,剛好又是他的老大,你說該聽誰的?猴師兄,事後要是我爹問起,你就說是我攔下了。”
  
  應該是熟悉山上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刀客果真苦笑著離去。
  
  女子望向徐鳳年,笑著問道:“你寫字寫得如何?要是湊合,就幫本姑娘寫封信,就當你報答了救命之恩,嗯,還有那件官服。”
  
  不等徐鳳年說什麼,這娘們就開始使喚兩個婢女去搬來文房四寶,深鋒羊毫筆一蘸好墨汁,她就迫不及待從女婢手中搶過,往徐鳳年身前一遞,徐鳳年接過那支北涼特有黃羊尾毫製成的毛筆,外地士子喜歡貶為“涼渣”,憎惡其柔弱無骨,歷代中原書法大家幾乎無一人擇此筆揮毫潑墨,徐鳳年坐下後,把毫鋒重新在硯臺裡輕輕滾了一滾,墨汁與筆鋒濃淡適宜之後,這才懸停手臂,抬頭問道:“寫什麼?”
  
  那女子怔了怔,然後驚喜雀躍道:“呦,瞧瞧你這架勢,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啊,行家,絕對是行家,真給本姑娘撿到寶了!”
 
  
  
  
  徐鳳年繼續等著。
  
  女子嘿嘿一笑,也跟著坐下,把兩個婢女趕走,環視四周,這才低聲說道:“書本上的東西,本姑娘也只會死記硬背一些,真要自己提筆寫東西,就不中用啦,再說,本姑娘的字……有那麼一點點不堪入目。可是鄰居山上的陸大哥,學問很大,而且不太喜歡舞刀弄槍的瘋婆娘,就喜歡文氣嫺靜的女子,本姑娘唯一一次偷偷下山,差點死在山外,好在買了幾本才子佳人小說,羡慕死了鴻雁傳書,為此專門養了幾隻信雁,就等一個寫字漂亮的傢伙出現了!你來得正好,對了,你叫什麼?”
  
  原本此時已經在符籙山大開殺戒的徐鳳年沒好氣道:“你到底想好了要寫什麼沒有?”
  
  女子很不見外道:“沒!”
  
  徐鳳年把羊毫筆擱在那方古硯上,屏氣凝神。
  
  女子絞盡腦汁的模樣,一炷香後終於還是一臉洩氣,試探性問道:“要不然你隨手幫本姑娘寫個幾十字?”
  
  徐鳳年睜開眼,盯著這個符籙山上的千金小姐。
  
  女子瞪眼高聲道:“看什麼看,要不是本姑娘有求于你,早讓你被猴師兄拖去千刀萬剮了!”
  
  身為經驗老道的老捕快,王實味睡性本就很淺,被女子嗓音驚醒,迅速奔出屋子,看到氣味相投的徐主薄安然無恙,如釋重負。那女子別看一貫癡癡傻傻的言語行徑,斜瞥了一下王實味,嘖嘖道:“腳步輕盈得很呐,不是說你王實味只是個有傻氣力的莊稼漢子嗎?是沈厲居心叵測呢,還是這老狐狸都給你蒙蔽了?”
  
  王實味笑臉憨厚,不說話。
  
  徐鳳年平靜問道:“你到底寫不寫你的情書?”
  
  女子趕緊說道:“寫啊,怎麼不寫,陸大哥新認識一位元剛上山的狐狸精,本姑娘再不出手,悔之晚矣!”
  
  徐鳳年一臉幸災樂禍,“同門師兄思慕師妹,師妹中意別派的俊彥,那位俊彥又鍾情其她陌路女子,你們就沒有點新花樣了?”
  
  女子瞪大眼睛,“這也是才子佳人小說上寫的?為何本姑娘從未讀到過?!”
  
  徐鳳年胸有成竹笑道:“姑娘你嘴中的狐狸精,是不是胸脯比你大,不笑的時候極為端莊,可只要笑起來就肯定比你媚?不光是你喜歡的男子,還有很多人都一樣神魂顛倒,別說爬她的床,都恨不得喝她的洗腳水?”
  
  女子低頭一瞥,天下是不是太平她不曉得,可她很太平是千真萬確,愈發洩氣,歎氣道:“唉,都給你說中了。你果然很有學問。”
  
  她抬起頭,眯眼道:“你比那個姓王的,身手差了老遠,可腦子靈光太多。他的事情,本姑娘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得答應我,寫完了情書,你要在山上當個教書先生,十年,十年以後,是留在山上還是下山去,都隨你,怎樣?”
  
  徐鳳年笑了笑,一切盡在掌控的女子沒來由閃過一抹錯覺。
  
  然後瞬間雲淡風輕,白衣童子入院,嗓音清脆道:“師父有請小姐去跌水井聽琴。”
  
  女子縮手一寸,一臉狐疑使勁瞧了瞧這個主薄,咧嘴自嘲一笑,重新伸手握住那柄金絲短刀,對這個書生文官說道:“走,字先餘下,不用急著寫,咱們先聽琴去。”
  
  徐鳳年起身,對王實味微微點頭,示意他不用擔心。
  
  白衣童子領路,徐鳳年跟仍然不知姓名的佩刀女子一起走在青石板路上,她在跟他閒聊一個故事,說是以前有個武藝不俗的遊俠兒,來符籙山報仇,歷經磨難,闖過重重險關,最後,死了。
  
  這個很無趣的故事才講完,徐鳳年就看到了那條飛瀉直下的瀑布,跌落處是一塊巨大青石,故而沒有成潭,而是敲擊出了一口深井。
  
  白衣老人坐在井旁,兩座香爐,煙霧嫋嫋。
  
  白衣童子手捧拂塵,開始朗誦張家聖人書籍的開篇。
  
  老人雙手緩緩抬起,一高一低。
  
  此時此景,徐鳳年拭目以待,洗耳恭聽。
  
  然後只見那仙氣十足的老人雙手猛然按住琴弦,之後就是搖頭晃腦,一頓瘋癲胡亂拍打。
  
  徐鳳年呆滯當場,嘴角抽搐,哭笑不得,只能是發自肺腑地感慨了兩個字,“高手!”

xox 發表於 2014-3-29 00:09
共逐鹿 第十二章 求死之人殺等死之人

  
   那個年邁高手酣暢淋漓撫琴完畢,霍然起身,雙手緩緩下沉,吐出一口濁氣,又是高手風範盡顯,鶴髮童顏的老人緩緩走下如同巨大龜背的青石,滿眼慈祥笑問道:“徒兒,為師的琴技是不是又精進了幾分?”
  
  佩刀女子一本正經點頭,豎起大拇指,“師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厲害!”
  
  饒是徐鳳年這種自認不要臉皮功夫深厚無比的,也有些扛不住這對師徒的厚顏無恥。不過要是符籙山上多幾個這類“性情中人”,方才沒有一口氣撕掉這張幽州境內的鬼畫符,就當趁機得以漲了漲見識。當然,琴技“超凡入聖”的老人也好,看似憨傻的佩刀女子也罷,骨子裡都油滑精明得很,畢竟不是很多年前在青城前山遇上的那些剪徑蟊賊,那些傢伙,搶人銀錢都不忍心搜刮一空,會記得留下些回家路費,一個行當,同是匪寇,他們哪裡如符籙山這般殺人如麻,孟老頭,小山楂,小雀兒,這麼多年過去了,一張張面孔仍然歷歷在目,五年過去了,小山楂不知是否接班做成了大當家,小雀兒也不知是否亭亭玉立了?徐鳳年的出神不過眨眼功夫,而且他如今的所謂出神,也不耽擱查探四周一切氣機流轉,簡單來說,退一萬步,即便他徐鳳年全然睡死過去,任由一名二品小宗師傾盡全力襲殺,也是後者當場斃命的結局,九樓之上的景致,不光是江湖上那些百姓眼中已經算是神仙中人的小宗師,就是一品前兩境的金剛指玄,也無法想像那幅徹底舒展開來的武道畫卷,是何等波瀾壯闊。徐鳳年如今偶爾會去想,如果是現在的自己,在神武城外對上當時號稱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的人貓,會是怎樣的情景。
  
  “小子,老夫觀你根骨不俗。”
  
  老人凝視著徐鳳年,說了這句話後略作停頓,然後語重心長道:“要不然你跟老夫學彈琴吧?”
  
  徐鳳年呵呵一笑。
  
  遠處走來兩人,一男一女,算是郎才女貌,男子三十來歲,高冠文衫,氣態清雅。女子容顏尤為動人,讓人憐惜,只是格外纖細的小蠻腰間懸佩長短雙刀,眉宇間更是英氣凜然,生得十分古怪,似乎不是渾然天成,而是一塊璞玉,經由國手大匠後天雕琢而成,不管如何,這女子屬於那種很能讓人一眼記住便難釋懷的那種。徐鳳年轉頭望去,猜出一人,鄰居仙棺窟姓陸的俊彥,同時認出一人,就是他都忍不住有些由衷的驚訝,竟是當年科甲巷探花郎身邊的柔弱女子,當時她叫樊小釵,後來借著林玉林探那重跟徐家沾親帶故極淺的身份,進入過清涼山王府,查探地形,伺機一舉刺殺他這個梧桐院的世子殿下,後來理所當然的行跡敗露,就給袁二哥丟給了諜子頭目祿球兒,徐鳳年之後就沒有再留心,只是聽說這女子本名樊小柴,是北漢鎮國大將軍樊寶山的孫女,不愧是個會傻乎乎跑到會到涼州地面殺他徐鳳年的娘們,連取個化名都如此不用心。但後來在黃楠郡青榮觀的那場收網捕魚中,她正是那名一刀將觀主青槐老道釘死在牆壁上的覆面甲士。故人相見,徐鳳年不動聲色,樊小柴亦是如此,僅是眼波流轉,一閃而逝,複雜晦暗,竟然沒有太多情理之中的恨意,讓徐鳳年感到愈發驚奇。
  
  兩人視線悄然一錯而過,那名風雅儒士已經開口對老人恭敬道:“仙棺窟弟子陸海涯,拜見魏仙師。”
  
  老人點了點頭,注意力更多逗留在樊小柴身上,開門見山問道:“陸海涯,這位姑娘就是你們沉劍窟主青眼相加的奇女子,一大把年紀,到頭來連臉皮都不要了,求著她棄刀練劍,非要收她做閉關弟子?”
  
  陸海涯柔聲笑道:“恩師如何計較,陸海涯不敢置喙。不過魏仙師興許不知,樊姑娘本是北漢第一名將樊大將軍的孫女,落難民間,機緣巧合,被一位武林前輩隱士相中根骨天資,傾囊相授刀法……”
  
  老人不耐煩擺手道:“這些有的沒的,說與老夫聽沒意義,老夫當年是顧劍棠的馬前卒,又不是北涼舊部,北漢是給徐人屠滅掉的,要尋仇,也尋不到老夫頭上來。”
  
  陸海涯笑而不言。
  
  那名進入仙棺窟沒多久的女子眯起眼,殺機重重,年紀輕輕,儼然有了小宗師氣機沛然外瀉的壯闊氣象。
  
  老人自嘲一笑,訕訕道:“若說跟老夫討要趁手的兵器,倒是勉強說得過去,畢竟老夫手上一刀一劍,跟北漢樊家有些淵源,僥倖都在新武評的兵器譜上,雀尾刀,是那名刀第十六,以鋒銳無匹著稱於世,銅銹劍,更是名劍第十二,劍走偏鋒,以鈍出奇。”
  
  符籙山山主的女兒,食指輕輕敲擊金絲刀刀柄,燦爛笑道:“呦,來別人地盤撒歡撒野了,本姑娘怎麼清楚曉得沉劍窟主也沒這般能耐啊,當年馭氣那出自沉劍窟的三十六劍,來符籙山一戰,不一樣是打了個旗鼓相當?師父不出頭,徒弟倒是蹦躂得挺厲害啊。”
  
  樊小柴平靜道:“糜奉節也配做我的師父?”
  
  在自己地盤上遇上情敵的金刀女子猛然握住刀柄,似乎馬上就要抽刀大打一架,像是誰勝出,誰就能牽走那位陸公子回家。
  
  沉劍窟主糜奉節的徒弟陸海涯顯然有些尷尬,咳嗽了幾聲。
  
  被沈厲稱呼為魏晉的老人玩味笑道:“樊家的小閨女,好不容易躋身二品境界,既然尚未穩固,那就不要輕易跟人死戰嘍,不聽老人言,容易吃虧在眼前。”
  
  樊小柴神情冷漠道:“境界能當飯吃?”
  
  徐鳳年有些刮目相看了。在境界上居高臨下,他看得出樊小柴的氣機底蘊,還是要遜色于老前輩魏晉,不過僅是這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膽識,就讓很多越是境界攀升越是一味惜命怕死的高手自愧不如。徐鳳年的搏命次數說多不多,但說少一樣不少,武當山上戰隋珠公主的扈從,蘆葦蕩戰符將紅甲,鴨頭綠客棧戰北莽魔頭謝靈,草原之上戰拓拔春隼彩袖老者端孛爾回回三人,提兵山下戰第五貉,鐵門關外戰楊太歲,神武城外戰人貓韓生宣,戰大天象柳蒿師,有輸也有贏,但是每個對手當時境界無疑都要超出徐鳳年,徐鳳年能活下來,運氣不差當然是一個原因,但從來不怯戰,竭力去機關算盡,同樣至關重要。而春神湖邊死在徐鳳年手上的春貼草堂宗主,就是一個極佳的反面例子,過於閉門造車,沉溺於不痛不癢的文鬥,徒有境界,不談越境殺敵,遇上同境對手的生死相搏,都不堪一擊。徐鳳年瞥了眼樊小柴那格外纖細的腰肢,有些唏噓,這個當年柔弱至極的女子,竟然都一舉成為了可以跟魏晉叫板的武道小宗師,果然是世事無常。
  
  無所事事的徐鳳年轉頭望向那條掛在山崖的瀑布,又再度看了看樊小柴的腰肢,如此反復,愣是把場上劍拔弩張的凝重氣氛,三兩下就給破壞殆盡,樊小柴終於正視他這個算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家,然後就沒有挪開視線,然後陸海涯有些莫名其妙看著一見鍾情的心儀女子,符籙山千金小姐則氣鼓鼓盯著這位鄰居山上的書生,留下一個不知道該盯著看誰才對的符籙山二山主。徐鳳年第一個意識到不對,不愧是局外人,沒心沒肺問道:“你們一個個做什麼,不打架了?完事了?不都是飛來飛去踏雪無痕的高手嗎?就算不打架,鬥鬥嘴皮子也好啊?”
  
  佩金絲短刀的女子頭一個破功,五指鬆開刀柄,忍俊不禁,故意佯怒瞪眼道:“就你最站著說話不腰疼!有本事你來!”
  
  徐鳳年笑道:“我來?比嘴皮子功夫,打你們所有人都不在話下啊。”
  
  對誰都不冷不熱的樊小柴破天荒展顏一笑,問道:“就這樣?”
  
  徐鳳年雙手籠袖,笑了笑,在樊小柴之外的所有人眼中自然是個耍無賴的繡花枕頭。
  
  一位白衣童子小跑而至,說是山主開宴,要師父和小姐以及陸公子樊姑娘都去赴宴。
  
  樊小柴冷冰冰道:“我在這裡等魏晉你取來雀尾刀銅銹劍,屆時一決生死便是。”
  
  魏仙師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陸海涯知道這女子的脾性,只得跟魏晉以及那符籙山的難纏女子一起去山頂。
  
  於是跌水井這邊就只剩下兩個各自心知肚明隱蔽身份的男女。
  
  徐鳳年走近那口井,蹲著伸手去接水,水霧彌漫,卻不得近身,手掌離井口尚有三四尺距離,但是瀑布被斜向撕扯出一縷,傾瀉到徐鳳年手心,如開一朵白蓮。
  
  樊小柴沉默許久,終於走到他身後,情緒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平淡道:“拂水社一等房樊小柴,見過北涼王!”
  
  背對這名女子的徐鳳年問道:“拂水社在這裡先前安插有死士諜子?”
  
  樊小柴答覆道:“沒有,樊小柴這次入山,公私皆有,公事是兩山藏有可觀的金銀,若是得手,可以緩解幽州軍需之急。私事,北涼王已經知曉,樊小柴要取回家傳刀劍。”
  
  徐鳳年笑問道:“家傳?怎麼,取回了名刀名劍,就要跟我報仇?”
  
  樊小柴回答道:“不敢。”
  
  徐鳳年縮回手,站起身,手心擦了擦袖子,笑道:“好一個不敢,賊心不死啊。”
  
  樊小柴死死盯住徐鳳年,想到那手開蓮花的景象,咬牙問道:“北涼王當真是當世武評的天下第六?”
  
  浩瀚氣機重新煙消雲散的徐鳳年說道:“虧你忍得住,沒有在那夥人一離開就跟我拔刀相向,看來這幾年忍辱偷生的拂水社諜子沒白當。”
  
  女子輕輕咬住嘴唇,閉上眼睛。
  
  徐鳳年彎腰從她腰間摘下一柄稍長佩刀,橫在頭頂,拔出鞘一半,凝視雪亮刀鋒,笑問道:“樊小柴,你說咱們是不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樊小柴驟然拔刀,握刀極穩,出刀極快,手中短刀刀尖狠狠刺向徐鳳年後背。
  
  離心一寸處,短刀直接穿透了這位北涼王的胸膛。
  
  徐鳳年臉色如常,右手將長刀歸鞘,伸出左手雙指崩斷刀尖,然後輕輕一拍,短刀跟顫抖握刀的樊小柴一起倒飛出去,樊小柴整條胳膊頹然下垂,但仍是沒有棄刀。
  
  徐鳳年沒有回頭,隨手把長刀拋給大膽行刺的樊小柴,然後伸手馭氣扯過一條粗如手腕的瀑布清流,洗掉前胸後背衣衫上的兩灘血跡,而傷口則“緩緩”癒合。
  
  徐鳳年做完這一切,才轉身微笑問道:“這種滋味不好受吧,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懷著同歸於盡的心思,還是沒能手刃仇寇。當初面對一個姓柳的,我也有過。不過你運氣肯定比我好,以後多的是這樣機會,你以後每次晉升境界,都可以來找我嘗試一下。不過出手之前,好好做你的拂水社死士,就當作是我們之間的一筆買賣。”
  
  樊小柴問了一個有不知所謂之嫌的問題,“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徐鳳年沒有理睬,笑道:“當年頭回見著你,就覺得腰肢細到不能再細了,那會兒還擔心你是不是一走路就要把自己扭斷腰。”
  
  樊小柴嫣然一笑道:“看來是沒瘋,不過就是從世子殿下變成了北涼王。”
  
  徐鳳年驟然伸出一掌,往下一按。
  
  樊小柴整個人給山嶽壓頂一般,從雙膝跪下到身軀趴地僅是一瞬之間的事情。
  
  全身筋脈蘊藏的氣機更是猛然停滯,這種痛徹骨髓的疼痛,常人一輩子都沒機會感受。
  
  這名女子竭力抬起頭,眼神晦澀,不僅僅透露出恨之入骨的味道,還有更多的意味,嘴角竟是噙著一份似痛苦至極又似愉悅巔峰的複雜笑意。
  
  徐鳳年輕聲道:“你倒是瘋了。”
  
  樊小柴向前一尺一尺爬行。
  
  何其相似,如出一轍。
  
  徐鳳年怔怔出神。
  
  他坐在青石邊緣,安靜等待著女子爬到腳下,道:“你通知山外負責跟你接頭的諜子,讓皇甫枰調動一百遊弩手和一千甲士,跟在宋愚白上闋調動的兵馬之後,若是碧山縣半旬內沒有任何動靜,自行入山。”
  
  樊小柴似哭似笑,五臟六腑如同翻江倒海的淒慘女子艱難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他的一隻靴子,她嘴角滲著血絲,沙啞道:“徐鳳年,你殺了我吧!我求你了!”
  
  徐鳳年彎下腰,伸手握住她的那只手,她枯槁病態的臉色瞬間紅潤自然起來,徐鳳年眼神醉人,柔聲笑道:“樊小柴,想死有什麼難的,好好活著才難。別看我風風光光悠哉遊哉的,又是異姓王又是天下第六,可好運氣如果已經被用光了的話,那麼我其實不過是在陪著北涼一起等死而已。當然,說了你也聽不懂。”
xox 發表於 2014-3-30 20:51
共逐鹿 第十三章 立足之地


陸海涯離開千篇一律大酒大肉的宴席,仍是沒有半點新意啊,草莽龍蛇不在宴席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便跌份了,符籙山的所謂盛宴,不過是多了類似千刀魚鱗剮或是大小檀香刑的酷刑佐酒,在陸海涯眼中初看咋舌新穎,久而久之,反倒是不如那些君子之交的粗茶淡酒來得餘味綿長。剛才在酒宴上,行刑的人物,是重出江湖的沈厲,是肩膀蹲猴年輕刀客的拿手好戲,兩者手法雷同,唯一區別就在於一人用手一人操刀。
  
  對於這場劫獄,符籙山沒有人覺得有何隱憂,至於那個連姓名都沒誰去記的碧山縣主薄,就更是不值一提。陸海涯對此也無可奈何,畢竟符籙山跟仙棺窟沒有主次之分,談不上誰使喚誰,雙方拿得出手的一流高手,大致相當,總體戰力,也不相伯仲,能有十多年相安無事,歸根結底,還是歸功於師父糜奉節跟張巨仙這兩位山主的平分秋色。陸海涯對張巨仙的獨生女張上山不如何喜歡,也並不反感,如果說可以隨便娶了,陸海涯也不介意多這麼個伶俐女子暖被窩,可她畢竟是張巨仙的心肝,陸海涯潛心武學,想要登頂江湖,就沒有那麼多富裕精力去擺平符籙山人情世故的坑坑窪窪,符籙山頭幾把交椅,沒有幾盞是省油的燈,娶了她,就等於是摟了個大馬蜂窩在懷裡,說不定連這些年在仙棺窟的辛苦經營都要毀於一旦。
  
  陸海涯走在僅供兩人並肩而行的狹窄巷弄中,陽光從高處傾瀉,在巷弄牆壁上畫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身後遠遠吊著那個名字特殊的女子,不出意料,會有一雙落寞眼神更遠地凝視著她,陸海涯想到自己的處境,自嘲一笑,自己何嘗不是當局者迷,就算那樊小柴姿色的確出眾,原本也不該如此癡迷才對。可是每當自己看到她那懸掛雙刀的細腰,就情不自禁想要解下她多餘的刀,她多餘的衣裳,只留下那一截光潔滑溜的弧形腰肢,最好是就著月光清輝,一定很美,如果衣衫褪盡,留上一雙繡花鞋,會不會更美?陸海涯眯起眼,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來,握緊拳頭,手指刺入手心,這才清醒幾分。離席時,山上管事說那位柴小姐已經入住綠蕊院,陸海涯不知為何她會反悔,沒有等魏晉帶上雀尾刀銅銹劍去跌水井一戰,怕了?陸海涯不信,怕死的話,她就不會孤身進入仙棺窟,跟沉劍窟主死鬥六十餘招,招招搏命,險象環生,陸海涯從未見過劍癡師父那麼激動,好似一位老玉工發掘了世間最微瑕的一塊美玉,就等他糜奉節去稍加雕琢。陸海涯似乎聽一位年長師伯說過這名女子,應該就是那傳說中的天然劍胚,當世屈指可數。
  
  陸海涯來到綠蕊小院,推開院門,敲響屋門,房中傳來一個冷淡的嗓音,“有事?”
  
  陸海涯輕柔道:“沒有。”
  
  房屋內再無聲響。
  
  陸海涯默然離去。
  
  屋內,遠未黃昏,樊小柴等到確定陸海涯走出院子,就去點起一根蠟燭,然後她卸去氣機,卷起袖子,一條雪白胳膊擱在桌面上,另外一手握住紅燭,將融化的燭淚一滴一滴,滴落在過於白皙而清晰可見“青絲”的手臂上,一紅一青,燭淚墜落後,緩緩冷卻,然後慢慢凝聚。暫且強行退散氣機的樊小柴,甚至不如尋常體魄女子,因為肌膚要更加敏感和脆弱,可她承受著這份灼燒,面無表情,甚至猶有不滿足,扯開領口,舉起紅燭,滴落在滑膩胸脯的內弧之上,她這才發出一聲悠悠幽幽的呻吟,她仰靠著椅背,樊小柴伸直脖子,下意識轉過頭,恍惚之間,看到那個做夢都想親手千刀萬剮的身影,女子半眯著眼,當新的一滴燭淚敲在飽滿圓弧上,當她側頭看著那張朦朦朧朧的臉龐,讓她驀然感覺到一種以前從未感受過的巨大歡愉,就像提刀之後第一次被人用劍刺透手掌心,那是刻骨銘心的痛苦,當下是一種陌生卻同樣深刻的痛快,樊小柴這一刻,不去想自己到底是想著死,還是想著活,她就想著這個身影,能夠盯著她自己作踐自己的姿態,樊小柴突然嬌軀劇烈顫抖起來,她在桌底下的修長雙腿猛然伸直,視線中的他也愈發模糊不清起來。
  
  樊小柴閉上眼睛,氣喘吁吁,手中燃燒大半的紅燭摔落在地。
  
  她覺得一睜眼,那抹身影就該消失了。
  
  可一個嗓音在她耳畔如炸雷響起,“反正也想不清楚自己是該死還是該活,乾脆就偷個懶,把自己給想瘋了?”
  
  樊小柴悚然驚醒,瞬間恢復氣機流轉,迅速撫平蜷縮的袖子,捂住領口,遮住流瀉多時的春光,站起身,後退了不知幾步。她堪堪平穩下心緒後,馬上如遭雷擊,瞪大那雙水霧彌漫的誘人眼眸,“你真的能夠出竅神遊?!”
  
  “徐鳳年”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冷笑道:“我能出竅神遊,很奇怪?見你這般明明跟我對視,還不願意停下勾人媚態,不是更該奇怪嗎?”
  
  樊小柴微微撇過頭,偏移視線。
  
  真正成就了道教典籍中“天人相宜”境界的徐鳳年繼續笑道:“來,你繼續,來個梅開二度。不都說只有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田?”
  
  樊小柴氣得渾身顫慄。
  
  徐鳳年火上澆油道,“這麼快就完事啦?”
  
  樊小柴臉色由白轉青,就像一塊水頭很足的白底青翡翠。
  
  徐鳳年突然伸出手指,抵在唇間。
  
  樊小柴終歸是做到拂水社頭等諜子的女子,趕緊凝神望向屋門。
  
  院中女子來了又去,僅憑腳步聲,樊小柴就斷定是那個腦子拎不清的張上山。
  
  等樊小柴收回視線,出竅之人已經回神。
  
  ————
  
  大概離著泛起魚肚白的清晨時分還有小半個時辰,一宿沒合眼的樊小柴伸手握住枕下雙刀,等到院中腳步聲愈發臨近,聽到敲門聲,樊小柴不輕不重問道:“做什麼?”
  
  不速之客敲過門之後,就沒有了動靜。
  
  樊小柴下床穿好靴子,懸好雙刀,打開房門,看到那個蹲在臺階上的背影,一頭霧水。
  
  徐鳳年輕聲道:“跟我走。”
  
  樊小柴沒有任何疑議。
  
  兩人開始一前一後,一起登山。
  
  興許是這次天亮有些早了,也許是徐鳳年不熟悉地形,多走了些冤枉路,總之他們兩人沒能走到符籙山之巔,在最佳觀景點看到最絢爛的朝陽。
  
  樊小柴有些想笑,又笑不出來,就默默跟在這個身影後邊。
  
  徐鳳年乾脆停下腳步,站在離山巔還有半裡路的地方,望著遙遠的天際一線,眼簾中,宛如翻滾出一條碩大無比的金黃鯉魚,橫臥在一隻青白盤子上。
  
  樊小柴跟著他一起眺望東方,也不覺得那幅景象就怎麼壯觀了。
  
  徐鳳年平淡道:“本來想到了山頂,看著日出,再跟你說些應景的大道理,可既然錯過了,想想就算了。”
  
  樊小柴第一次心平氣和跟這位北涼王說話,“樊氏滿門因大將軍而死,冤有頭債有主,我本該矛頭指向大將軍,不該找你徐鳳年,可當初我還是找你報仇,是實在沒道理可以講了的道理,我從來不起想什麼對啊還是錯啊,人爭一口氣,如果不是這口氣撐著我,早就死在拂水社的那座藥池子裡了,要知道十名女子跳下去,有九個半都死了,至多剩下半條命。那還是第一關,後邊留著半條命的十個人,自相殘殺,活下來的也就一兩個。我這兩年都不知道怎麼活下來的。”
  
  樊小柴自笑道:“也就是知道殺不掉你,這會兒我其實還不死心,想著能把剃乾淨你的骨和肉,蘸蘸鹽醋,就能下飯了,我肯定一頓能吃幾大碗米飯。”
  
  樊小柴抬腳輕輕跺了跺地面,歎息道:“有些時候也會胡思亂想,站著的話,也就兩隻腳的地方,躺著多占地面兒,加上棺材的話,就更是了。老天爺讓咱們投胎來世上走一遭,結果隨隨便便,說死就死了,臨死還要罵一句老天爺不開眼,就不怕下輩子投錯胎?既然這輩子沒了盼頭,總不能再禍害了下輩子。”
  
  樊小柴轉頭問道:“我是不是說得有點多了?大概都是以前讀死書讀出來的壞毛病吧?難怪我殺人的時候,總喜歡一邊說著話一邊折磨人。”
  
  徐鳳年沉默片刻,然後一板一眼說道:“我房間裡還有好些蠟燭。”
  
  樊小柴兩頰頓時漲紅滾燙,一如昨日滴滴落落的紅燭。
  
  ————
  
  很快符籙山上下都知道有個當縣官的年輕人,也不怕死,成天悠遊度日,在山上山下瞎逛,不是沒有寇匪嫌他礙眼,就想著在小巷打賞給他一刀了事,可第一個有如此想法又付諸行動的好漢,在出刀時就莫名其妙掉了腦袋,等那主薄走出小巷的時候,那顆鮮血淋漓的頭顱就順著微微斜向下的地面,滾碰到了他的腳後跟。之後馬上就有數名漢子聽到噩耗,當場便急紅了眼,蜂擁而去,其中兩人都被一位外山女子一刀攔腰斬斷後,張巨仙跟魏晉在內幾位大佬終於火速趕至,也沒有如何解釋內情,外人只知道魏仙師震怒之下,跟這個姓樊的女魔頭約定在半旬後進行一場生死戰,但這期間不得有人襲殺那名主薄。於是流言蜚語,蜚短流長,有人說這個當官的年輕人是那魔頭的情郎,為了她連前程都不要了,一心入山要做一雙亡命鴛鴦。有說這女魔頭跟那主薄是青梅竹馬的關係,是北涼一流幫派的嫡傳弟子,得知前程錦繡的情郎被擄上符籙山,一氣之下便一路殺到這裡。更有說兩人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弟,等等,總之眾說紛紜,千奇百怪,沒有最離奇只有更離奇。
  
  隨著生死戰的臨近,符籙山望向那年輕主薄的眼神,如同看待死人。
  
  徐鳳年這一日拂曉,獨自走到山頂,風雨如晦,不見朝霞。
  
  徐鳳年當初對於數支校尉騎軍圍剿江斧丁的戰局,可謂大失所望,不知道這一次會不會有些驚喜。
  
  徐鳳年沒來由記起樊小柴在那天登山之時的一個小動作,也學著跺了跺腳。
  
  符籙山已經註定在北涼沒有了立足之地。
  
  那麼北涼在接下來的天下版圖,能否繼續有這立足之地?
  
  徐鳳年伸開雙臂,包攬天地。
xox 發表於 2014-4-1 01:57
共逐鹿 第十四章 高樹露的體魄


隨著生死狀上的日期臨近,符籙山對年輕主薄的盯梢就越來越嚴謹,興許是樊小柴終歸不算仙棺窟的記名弟子,沒有摻和這趟渾水,甚至連陸海涯也給喊回去,不過就在符籙山上上下下都以為女魔頭成為棄子之時,仙棺窟的山主,沉劍窟主糜奉節光明正大地登山了,雖說除了得意弟子陸海涯,並無其他高手,不過任何人都沒有掉以輕心,因為糜奉節“馱劍”而至,如老馬馱重物,因為糜奉節所負之劍實在太多了,不下三十柄,都一股腦捆縛在背後。
  
  當時徐鳳年正跟幾名頑劣少年蹲在山門石階上聊著山外的花哨世界,以此換取他們抓來的幾隻紅腹錦雞,正聊到涼陵兩州各自花魁的優劣,誰的胸脯縫隙更加滴水不漏針插不入,誰的臀瓣兒翹起後能擱置更多物件,五六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們聽得一驚一乍,都開始在腦子裡拿山上惹眼可人的那些姐姐嬸姨們作比較,約莫有個輪廓了,然後偷偷會心一笑,草寇少年們對這個做官的男子並無太多惡感,說葷話瞎吹牛都跟山上長輩一個德行,有人就勸他安心落草為寇得了。

  徐鳳年見到糜奉節的時候,因負劍四十餘而顯得身形傴僂的老人正抬頭擦拭汗水,停下腳步,顛了顛後背,伸手把幾柄即將滑落的古劍都推回原位,相貌平平的老人跟徐鳳年對視一眼,冷漠視線一掃而逝,陸海涯在師父身邊低聲言語,糜奉節這才多看了一眼徐鳳年,但也僅限於此,繼續緩緩登山,徐鳳年身邊的少年對這位不苟言笑的沉劍窟主並不陌生,膽子大些的,還要揚言要跟糜奉節買幾柄好劍,老人對大多數符籙山少年都不理不睬,倒是望向一個蹲在邊緣地帶始終沒有開口說話的壯實少年,隨手從背後抽出一柄江湖上不常見的古劍,一鞘雙棲,若是雙劍分大小,便是子母劍,大致相當,那就該是鴛鴦劍,糜奉節把劍拋給少年後,也不說話,繼續緩緩登山,被無緣無故贈劍的少年接住了劍,燙手一般,又迅速丟到一旁,看也不敢看,家有家法,山有山規,少年從小便不知娘親是誰,爹也早早死在一場官兵剿匪中,無依無靠,哪裡敢壞了符籙山的規矩。
  
  陸海涯微微搖頭,這麼一樁千載難逢的機緣,就給少年暴殄天物地錯過了,仙棺窟練劍居多,有幾人有過被師父親手贈劍的榮幸?仙棺窟之所有這麼個名號,緣于師父在山上無意間發現了一處先古劍士的殉葬地,以山崖洞穴做棺,一洞一墓一屍一劍,原本悠遊天下閑雲野鶴的糜奉節得此大運後,便棲身於此,自封沉劍窟主,在劍道上穩步精進,除了當年跟張巨仙有過一戰,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師父出劍,除了閉關悟劍,每次短暫出關之時也僅是用言語指點後輩劍術,陸海涯的四位師兄師姐都曾被師父授予名劍一把,唯獨他獨得三把,只是比起樊小柴,陸海涯還是差了很遠,師父當初不惜以仙棺窟一半古劍相贈,就為了讓此女喊他一聲師父,甚至不用行那三叩拜師禮。陸海涯跟在這位年邁劍士身後,有些時候也會想,如果這位沉劍窟主願意出山,是不是就是江湖上傳說的劍仙了?是不是那高居一品俯瞰武林的陸地神仙?
  
  糜奉節皺了皺眉頭,又一次駐足不前,看到那資質魯鈍不值一提的張巨仙下山相迎,狗屁仙師魏晉亦是結伴而行,後頭還更是精銳盡出,這般興師動眾,符籙山莫不是要以多欺少?糜奉節輕輕一笑,自己何嘗不是仗著劍多欺負別人?符籙山的高手,要來便來。
  
  遙想當年,自己初出江湖,遊歷武帝城,恰好遇上東越劍池天才劍士宋念卿攜劍登城,一劍便是一招,何等瀟灑,對上天下無敵的王仙芝,雖敗猶榮。在那之後自己就下定主意要在宋念卿這條劍道上堅定不移地走下去,甚至要走得比宋大宗師更遠,只是宋念卿已經永遠沒有機會知曉有個同齡劍士,遠在北涼,已經仰望追趕了他幾十年,卻再沒有機會酣暢戰上一場。對符籙頗有鑽研的張巨仙神情凝重,對沉劍窟主略一抱拳,低聲道:“窟主不要誤會,是張某這邊新得到確切消息,大隊兵馬已經在符籙山外集結駐紮,與那年不過百人的三腳貓巡捕入山小打小鬧不同,這次僅是貨真價實的披甲銳士,數目在九十人左右,更有二十餘精銳斥候先行入山,循序漸進查探地形,還有青案郡胭脂郡兩郡的四百多巡捕緊隨其後。”
  
  糜奉節神情古井不波,淡然問道:“五百人而已,符籙山這麼大,張山主還擔心埋人的地方不夠?”
  
  符籙山烽燧盡出於顧劍棠舊部校尉的魏晉之手,老人苦澀道:“若說雙方比本事殺上一殺,殺到一方死絕就算完事,是場一錘子買賣,我們也不至於如此憂心,可既然兩郡官府能放低身架去跟一位都尉借兵,還捨得把四百條人命來填符籙山,一旦出師不利,未必不會惱羞成怒,就算全軍覆沒,指不定到時候連幽州手握實權的那幾位校尉都要惦念上這塊肥肉。屆時符籙山不安耽,窟主你的那方洞天福地也絕無清淨的日子好過了。”
  
  沉劍窟主嘴角掛滿譏諷。
  
  魏晉對於糜奉節愚昧不堪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也不沒有把惱火擺在臉面上,這個沉劍窟主的武學造詣自然是冠絕符籙山,可談到時局大勢,魏晉真是有種對牛彈琴的無奈,可是當下形勢危殆,又不得不耐著性子解釋道:“窟主,你我皆知北涼甲士的厲害,那不是幾個小宗師可以抗衡的。退一萬步說,就算符籙山拼光所有人,攔下了下一波幽州某位校尉麾下千人甲士攻勢,到時候肯定連幽州將軍皇甫枰都給驚動,相傳此人性情陰鷙酷烈,為了一份官身,連自己的家族都交給了北涼王府,僅存他一人而已,這才一步一步坐到了幽州將軍的位置上,他本身即是武林豪門出身,又手握一州軍權兵符,深諳針對江湖幫派之法,若是一旦給這位毒蛇盯上,符籙山仙棺窟唇亡齒寒,窟主,你我正當同仇敵愾共度難關呐!”
  
  糜奉節冷笑道:“既然是勝一勝二不勝三的必敗處境,你我結盟又能如何,還不是白白把人命丟下,照你們符籙山如此說法,大夥兒早早溜之大吉才對。”
  
  魏晉猶豫了一下,望向山主張巨仙,後者輕輕點頭,魏晉這才說道:“我有一法,就是不知窟主願不願意聽。”
  
  沉劍窟主一言不發,冷冷盯著這個喜歡吃飯睡覺罵北涼的老傢夥,一副有屁快放的表情。魏晉心中苦悶,仍是緩緩說道:“咱們寨子不如仙棺窟那般難以尋覓,這次戰事,無需勞駕窟主,符籙山會獨力對陣那五百官兵,做出兩敗俱傷的假像,然後將這座寨子付之一炬,還望窟主的仙棺窟能夠收留,不但咱們山主願意奉糜窟主為主,符籙山所有人也都會聽命於你。至於之後如果幽州仍是不依不饒,要在此山刮地三尺,你我雙方無處可躲,那時仙棺窟百人是走是留,隨意,但是咱們符籙山會留下,誓死一戰!如果幽州官軍就此鬆懈,不再入山,符籙山也不會擅自更改今日之約!”
  
  沉劍窟主糜奉節陷入沉思。
  
  張巨仙不愧是占山為王多年的一方豪雄,灑脫笑道:“窟主即便不信咱們符籙山的口頭誓約,也該相信身後這四十餘劍才對。當下兩山本就勢均力敵,一戰過後,符籙山元氣大傷,又有什麼本錢跟仙棺窟爭什麼。古語都說一山不容二虎,符籙山其實早就該如此,如今應了這句古話,只是張巨仙時運不濟,武道修行不如窟主,運勢更是遠遜窟主,不服輸不行啊。”
  
  陸海涯默默權衡利弊,張巨仙魏晉兩隻老狐狸的謀劃並無明顯的漏洞。這一切,根子上,其實都在於北涼軍力對於任何江湖勢力而言,都太過龐然大物。何況當今的最新天下十五人,北涼王位居驚世駭俗的第六,扈從徐偃兵位列後五席之一,就算是沒有登評的騎軍統帥袁左宗,也是離陽軍中前三甲的好手。這一切,都是北涼相對隱性的軍心所在。陸海涯就算對自己的武學造詣頗為自負,可對上這幾位,連此生得以一戰的奢望都沒有。陸海涯突然聽到師父語氣平淡吩咐道:“海涯,你接下來替張山主出一份綿薄之力,就當我們仙棺窟恭迎貴客上山的待客之禮。”
  
  陸海涯點了點頭。待客之禮什麼都是假的,讓自己這個徒弟去親眼確證才是真的。心思細膩的陸海涯眼角餘光瞥見張巨仙魏晉兩人同時如釋重負,愈發篤定,符籙山真的大禍臨頭,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否則誰願意寄人籬下?

 糜奉節突然說道:“樊小柴這女子是我極為器重的劍道大材,更是我糜奉節此生務必收入門中的閉關弟子。”

 魏晉苦笑道:“既然窟主如此說了,仙棺窟也有了待客之禮,老朽理當送上一份拜山禮,此時此刻,這就算私自撕去了那張生死狀,魏晉願意不戰而降,銅銹劍雀尾刀兩把兵器,也雙手奉上,物歸原主。”
  
  魏晉抬起手,招來兩名捧匣的白衣童子,沉聲道:“將銅銹雀尾去交給樊姑娘。”
  
  兩名白衣童子面面相覷,然後淚水漣漣,顯然有些戀戀不捨,這般名動天下的神兵利器,就算是幫師父捧著也莫大滿足了,送出去之後,往後十有八九是想看一眼摸一下都難了。
  
  魏晉厲聲道:“去!”
  
  白衣童子不敢違逆,速速離身而去。
  
  張巨仙微笑問道:“窟主,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糜奉節笑道:“符籙山都是如此扭扭捏捏的作態嗎?既然是一家人了,自然就沒有兩家話。”
  
  張巨仙臉色晦暗了一瞬,很快恢復正常,大大方方說道:“符籙山上擄綁了一名胭脂郡下縣主薄,似是樊小姐的舊識,對其青眼相加,不惜與魏山主生死相向……”
  
  糜奉節打斷張巨仙的言語,冰冷道:“樊小柴是我北漢樊大將軍的孫女,她瞧上眼了一位北涼道六品官員,大驚小怪什麼,何時玩膩了,殺掉便是,她如此出類拔萃的資質,怎會為了男女情愛停滯境界。笑話!”
  
  張巨仙悻悻然,不再就此言語什麼。
  
  踩著不斷向高處退斂的余暉,徐鳳年拎了兩籠子紅腹錦雞回到院子,王實味當時無意間洩露出破綻給王下山,這名貌似嬌憨的女子顯然沒有不當一回事,這段時日裡,徐鳳年還能四處游走,王實味則被嚴密禁錮在一院之內,四周都有暗樁哨子盯著,尤其是官兵即將入山的消息傳遍符籙山,小院內直接就坐下了兩名呼吸綿長有序的高手,這反而讓王實味看開了生死,徐鳳年走入院子的時候正坐在臺階上大口喝酒,滿身豪氣,徐鳳年受其感染,也坐在身邊,放下雞籠,從他手中接過酒壺,抬頭灌了一口烈酒。之後那頓晚飯,格外豐盛,大魚大肉,王實味嘿然一笑,看開生死,說道:“看來符籙山這幫歹人是要錯殺不錯放了,這頓臨行飯,徐主薄,你可是沾了王某人的光啊。話說回來,如果徐兄弟你還有機會下山,勞煩與我在青案郡馬蹄縣的妻兒說一句,王實味死得並不窩囊,徐兄弟,記得尤其是要跟我那小兒布衣說一聲,金雞山匪寇能給連根拔起,他爹是立了大功的。”
  
  王實味喝著酒,神情平靜,“就是對不住他們娘倆了,有些愧疚。”
  
  徐鳳年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勸慰的話語。
  
  第二日清晨,符籙山上動靜不小,青壯匪寇一百八十餘,一律奔赴下山,氣勢洶洶。
  
  徐鳳年跟王實味所居院子已經被禁足,王實味坐在大廳,安心養氣,準備符籙山翻臉之際,殺一個賺回本,殺一雙就當賺到了。
  
  徐鳳年則早早出竅神遊。
  
  悄然來到符籙山密林之中,站在一座中途山峰隱蔽的樹梢枝頭,靜觀戰局。
  
  得手雀尾銅銹的樊小柴的確不笨,大概猜到了他徐鳳年會“出神”觀戰,於是潛入後院,跟盤膝而坐床榻上的徐鳳年只隔著一堵牆,她雙手按住腰間刀劍。徐鳳年當初九次天人遠遊,都有徐偃兵“守關”,時刻護駕不離,就是怕有人趁機“撿漏”,大半魂魄離竅遠遊,並且凝聚成形,本體的實力就要大打折扣,這是陸地神仙也無法篡改的既定事實。雖然在道教典籍上從無文字記載,可樊小柴已經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同時能夠在拂水社眾多諜子中脫穎而出,才智肯定不差,要殺已是天下第六的徐鳳年,此時是最佳時機,她不覺得以後還有這樣的機會。所以她毫不猶豫就出手了,銅銹雀尾一刀一劍,破牆而入,如針刺紙,輕而易舉,而嬌軀也一氣撞裂牆壁,在視線透過塵土依稀看到那個背影的那一刹那,樊小柴沒有太多的恨意,就只有解脫。符籙山一見,對他不算如何恨之入骨,但不意味著樊小柴就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況佛經上本就不見記載有任何女子可以成佛的啊。
  
  樊小柴在刀尖劍尖距離背影只差一尺的時候,已算充沛的氣機竟是再登高一階。
  
  銅銹劍尖更是驟然罡氣大漲,劍鋒未及,劍罡已至。
  
  神游之徐鳳年輕站在枝頭,忍不住輕聲笑道:“你當高樹露的體魄是紙糊的?否則我會輕易出竅遠行?”
  
  不理會小院中的變故,徐鳳年眺望遠方,總算開始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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