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066
xox 發表於 2014-5-26 07:59
共逐鹿 第四十六章 魚龍混雜
  

  龍晴郡死了一個告老還鄉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結果橫空出世了一個原本無名小卒的魚龍幫。
  
  魚龍幫一舉拿下龍晴郡大部分水路生意不說,甚至靠著手眼通天的邊境走私,據說在陵州幽州上層官場都能左右逢源。
  
  江湖新評的十大門派,朝氣勃勃,少了以往的暮氣沉沉,徽山紫衣無疑是最大的贏家,不但讓自己的大雪坪缺月樓躋身前三甲,一舉超過江河日下的龍虎和蒸蒸日上的武當,與吳家劍塚和爛陀山並肩傲視武林,而且還帶著春神湖快雪山莊雞犬升天,之後有南疆被調侃為納蘭先生“丫鬟”的龍宮,北地新興門派的刀莊,西蜀竹海內由胭脂評美人“謝謝”領銜的春帖草堂。墊底的北涼陵州魚龍幫,則是最出人意料的一位新貴,既無一品頂尖高手做定海神針,也無可以拿出顯擺的深厚底蘊,不過幾場數百號人才與其中的群毆之後,吞併了幾個別州幫派,倒是不再有人成天到晚陰陽怪氣的冷嘲熱諷,那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幫主,聲勢隨之不斷水漲船高,只是不知為何,她始終少有露面,多是那些有鳩占鵲巢之嫌的外來戶大客卿主持事務。
  
  以往的江湖,陽盛陰衰,所謂的女俠和仙子,那都是錦上添花的點綴,掀不起大風浪,如今大不一樣,十大門派裡頭光是女子魁首,武林盟主軒轅青鋒,龍宮新宮主林紅猿,西蜀謝謝,再加上魚龍幫的劉妮蓉,就已經有四個,幾乎與男子平分秋色。只不過四位女子之中,劉妮蓉無疑是最不起眼的一個,既沒有謝謝那種胭脂榜美人的姿色,也無軒轅青鋒的巔峰武技,甚至在魚龍幫中都隱約像是退居幕後,形同傀儡。
  
  很多陵州當地人難免要為其打抱不平,從來都是店大欺客,哪有客大欺店的道理?
  
  龍晴郡內久負盛名的南鄉子酒樓,一名英氣女子獨自登樓,要了幾份招牌時令菜肴,臨窗飲酒,掌櫃的是龍晴郡郡城老人,跟已經金盆洗手的劉老幫主關係莫逆,見到這名親眼看著長大的晚輩女子,鬱鬱寡歡,心有惻隱,只是老人知曉女子的脾性,也不好表露在臉上,只能讓人找出窖藏多年的好酒,親自揭開泥封,陪著喝了一碗入喉火辣的烈酒,聊了些劉老爺子年輕時候的江湖事蹟。當老掌櫃瞧見一行人趾高氣揚地登樓,歎了口氣,默然起身離去。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如今的魚龍幫,可不是他一個賣酒的糟老頭子可以攙和的了。
  
  女子抬頭望去,三人皆是先後兩撥進入魚龍幫的客卿,正值壯年的魁梧漢子,本是幽州凶名昭彰的刀客,懸佩一把名刀“擣衣”,老者是河州境內名列前茅的內家高手,臨近二品境界,有著丹青手的美譽,年紀輕輕的一個俊逸公子哥,反倒是三人中最為實力強橫,更使得一手精妙暗器,讓人防不勝防,是在江南道上冒尖的江湖俊彥。魚龍幫當下號稱擁有四大供奉十八客卿,這三位都是二供奉蔣慈溪的心腹,出身南疆的魔頭蔣慈溪,曾經以二品境界斬殺過一座南方尊崇道觀的指玄真人,不說本該被江湖傳首的蔣慈溪,就算是佩有擣衣刀的刀客許大昌,是除了劉老幫主外,任何一個舊魚龍幫老人都無法抗衡的棘手角色,這樣一個真真正正“魚龍”混雜的幫派,恐怕除了徽山紫衣這樣幾近無敵的女子,誰都無法鎮得住那一大幫子抱團結黨的跋扈人物。
  
  丹青手徐坤山久在江湖廝混,是個成精的老人,雖然打心底瞧不起那個女娃娃,但仍然和顏悅色稱呼了一聲劉幫主。
  
  許大昌一手握住擣衣刀的刀柄,面帶譏諷,大大咧咧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會兒的魚龍幫人多勢眾,簡直可以說是兵強馬壯,就像那些個司職邊境走私誰都摸不著根腳的傢伙,甚至可以大搖大擺持有輕弩,連官府都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一撮人都是大供奉方高奇的人手,只是方供奉一向不參與魚龍幫的權力爭奪,大夥兒都猜測這傢伙多半有北涼軍的背景,自然誰都不敢去招惹,但是蔣慈溪在內的其餘三尊供奉,都是各自來龍去脈十分清晰的地道江湖人,三人互有爭鬥,又互有扶持,很快就將眼前這個名義上的幫主給徹底架空,年輕女子本就無法服眾,比拼心術,哪裡敵得過這些深諳江湖規矩的老城府,不但逐漸說不上話,更淪落到被兩名年輕客卿當做賭注。
  
  俊逸男子落座後,凝視著桌對面的女子,微笑問道:“妮蓉,我今日酉時將與宋春竅在瑤華池比武,你可願意為我鼓氣一二?”
  
  劉妮蓉僅是眼神冰冷,沒有太多情緒波動。
  
  許大昌最見不得這小娘們的冷清模樣,他跟幫內許多外來人士都一樣,初入魚龍幫之時,聽說似乎世子殿下曾經蒞臨過本幫,與這個叫劉妮蓉的娘們有些交情,他們因此起先都還收斂,夾著尾巴老實做人,甚至不乏有人是希冀著拿魚龍幫做跳板,以此獲得新涼王的青眼相加,指不定就能在陵州境內撈取一官半職,可是在魚龍幫廝混久了,就越沒有人相信年輕藩王跟本幫有太多牽連,即便真有,也不過是露水姻緣都不算上的香火情,一來劉妮蓉本就不是如何姿色出彩的女子,二來若她真是北涼之主豢養的一隻院外野雀,為何魚龍幫都幾乎要改姓了,也不見任何風聲有從涼州王府傳出?
  
  許大昌摘下擣衣刀重重拍在桌面上,然後端起一杯酒遞給劉妮蓉,陰笑道:“幫主,是想喝敬酒還是罰酒?”
  
  俊雅男子笑眯眯瞪了一眼許大昌,“許大哥,怎可對幫主如此無禮。”
  
  許大昌放下酒杯,皮笑肉不笑道:“許某人不認什麼幫主不幫主的,若是許某人的弟媳婦,才肯當做一回事。”
  
  劉妮蓉終於平靜開口問道:“齊古梅,聽說你跟宋春竅的比武勝負,決定了我的歸屬?”
  
  浸染有江南名士風采的公子哥一臉無辜道:“妮蓉,生氣了?”
  
  劉妮蓉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要不推延幾天?既然是比武,總是捧場人物越有地位越盡興,我試試看能否請得動陵州刺史。”
  
  齊古梅笑道:“徐刺史操持一州事務,日理萬機,妮蓉只怕是請不太動啊。”
  
  許大昌翹起二郎腿,吸了一口酒水,嗤笑道:“劉幫主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就你們魚龍幫那點破銅爛鐵的家底,早給兄弟們摸得一清二楚了,還想著跟正三品的封疆大吏扯上關係?你不嫌難為情,許某人都替你害臊,再說了,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還不如老老實實給齊老弟相夫教子,魚龍幫交給齊老弟打理的話,又有蔣老供奉震懾屑小,魚龍幫才算走上陽關大道。不選風流倜儻的齊老弟,你這娘們難道瞎了眼會選那個五短身材的宋春竅,黑得跟塊木炭似的……”
  
  說到這裡,許大昌自己大笑起來,眼神炙熱污穢,“宋春竅黑得一塌糊塗,幫主你皮膚倒是還算白,若是在床榻上坦誠相見,還真是有點意思……”
  
  劉妮蓉正想要出手教訓這個口無遮攔的渾人,一直冷眼旁觀的徐坤山笑了笑,手指輕敲桌面,就把劉妮蓉桌前的酒杯彈跳到一尺高,然後在外洩氣機牽引之下,酒杯靜止懸停。
  
  這一手炫弄,絕不是劉妮蓉可以做到的。
  
  一直在觀察劉妮蓉的齊古梅突然皺了皺眉頭,他看到這女子眼中閃過一抹從未見過的異彩,但是很快一閃而逝。
  
  許大昌轉頭望去,一大兩小三人從樓梯口走入二樓,居中那位竟然比齊古梅的好皮囊還要稀罕許多,身邊兩個小兔崽子也不像正常人,一個少年雙手懶洋洋搭在扛在肩頭上的一柄長刀上,另外一個背匣綁劍,跟一頭刺蝟差不多的滑稽德行。這可是陵州難得一見的場景,北涼這裡比外邊的江湖要枯燥乏味許多,不太有人喜歡講究花哨噱頭,跟民風有關,大多都是直來直往,魚龍幫很多新人一開始都不適應,這裡遠遠不像中原武林那樣打架之前喜歡嘮叨老半天,說師承說緣由說道理說規矩,但這兒往往是說打就打,甚至兩人之間僅僅一個眼神不對付,就會拔刀相向生死相搏。眼前三位生面孔,顯然就比較鶴立雞群了。
  
  許大昌沒有輕舉妄動,陵州的將種子弟多如牛毛,說不定拉泡尿就能尿到三四個,雖說這些膏粱紈絝如今一個個龍遊淺灘,可也不是誰都能隨意踩上幾腳的。許大昌看了眼內力深厚的徐坤山,後者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應該是老人辨認出了陌路三人的氣機平平,不會是能讓人陰溝裡翻船的高手。許大昌有了底氣,屁股一擰,帶著椅子一同轉過身,生硬道:“滾遠點,老子已經二樓包下了。”
  
  那個比齊古梅瞧著還要更世家子的年輕人笑問道:“魚龍幫很威風嗎?”
  
  年輕人是在問劉妮蓉。對其餘三人根本視而不見。
  
  許大昌是暴躁性子,當即就獰笑著站起身,隨手提起了桌面上的擣衣刀。
  
  扛刀少年咧嘴道:“師父,要不我來!還有王生,千萬別跟我搶啊!”
  
  王生冷哼一聲,徐坤山臉色劇變,趕緊給齊古梅丟了個眼色。
  
  齊古梅不動聲色站起身,溫文爾雅道:“幫主,屬下還要趕往瑤華池比武,就先行告辭了。”
  
  劉妮蓉面無表情。
  
  許大昌一頭霧水,但還是跟著齊古梅和徐坤山走下樓,在樓梯上,三人都清楚可以聽到扛刀少年跟那綁劍少年喋喋不休的抱怨。
  
  “王木頭,劍氣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嚇唬人的!”
  
  “打草驚蛇了吧?害我丟了三根練刀樁子?再稀爛的樁子那也是樁子好不好!你賠!”
  
  “師父,你給評評理。”
  
  徐鳳年沒有理睬呂雲長,透過窗戶看到走出樓的三人,齊古梅剛好抬頭望來,這名公子哥還不忘不失風度地微微一笑,徐鳳年不予理會,坐在劉妮蓉那一桌,輕聲笑道:“不說找徐北枳搬救兵,你好歹找拂水房的方高奇說幾句也好,都不至於到這般田地。”
  
  劉妮蓉沒有說話。
  
  徐鳳年接過王生遞來的一隻乾淨杯子,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劉妮蓉突然笑了,因為她沒來由記起了當年在雁回關內,這個傢伙蹲在井旁跟賣水無賴漢討價還價的場景。
xox 發表於 2014-5-27 23:46
共逐鹿 第四十七章 家門口坐田邊


  呂雲長對這次龍晴郡之行大失所望,神仙師父不過是跟那個娘們蹭了一頓酒喝,聊了些有的沒的,連丁點兒風花雪月都沒有,更別提對著那啥魚龍幫的蝦兵蟹將大開殺戒了。離境之前,呂雲長一直在那裡絮絮叨叨,說這個天下第十大幫派的女主人相貌平平,修為平平。總之都是在給神仙師父打抱不平,言下之意便是換成他,才不會跟這麼個女子浪費精氣神。一向不怎麼樂意跟呂雲長廢話的徐鳳年破天荒說了些心裡話,說自己不是找媳婦,劉妮蓉好不好看並不重要,至於劉妮蓉習武資質如何,不影響她是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女俠。呂雲長聽到這裡,瞪大眼珠子,說就劉妮蓉也配當女俠?徐鳳年打賞給少年四字評語,對牛彈琴。
  
  接下來師徒三人奔赴涼州,一路之上,徐鳳年陸續傳授給王生十多劍的粗糙胚子,有老黃的九劍,羊皮裘老頭的兩劍,以及溫華的一劍。允許她不求甚解,只領其意即可。也不曾刻意偏袒王生,教給呂雲長的刀譜招式,也都屬上乘,甚至連顧劍棠的方寸雷都沒有藏私。這對少男少女本就都能吃苦耐勞,又暗中較勁,唯恐落後對方,練武起來都很癡迷瘋魔,不過顯而易見,呂雲長的境界攀升速度要遠比王生快上一籌,他的滾刀拖刀已經極為熟稔,隱約有了幾分宗師風度,甚至偶爾旁聽徐鳳年給王生講解劍招玄妙之時,觸類旁通,都能說出一些心有靈犀的獨到見底,倒是王生認了徐鳳年做師父後,不知為何,性子越來越內斂,沉默寡言,不再如當初那般天真爛漫,尤其興許是呂雲長表露出來的習武天賦,少女生出了許多無言的壓力。徐鳳年對此心知肚明,卻沒有因此就去開解疏導她心中這份沉甸甸的壓抑。
  
  臨近涼州,徐鳳年就很少走驛路官道,只揀選那些人煙稀少的路徑,讓王生和呂雲長輪番上陣,要他們盡力各持兵器欺身而進,兩人相比之下,呂雲長自然更有氣勢,大霜長刀在手,便敢拼命,天王老子也不認,對上神仙師父,從不藏藏掖掖,都是一鼓作氣衝殺而上。而王生就要遜色許多,每次鵝兒黃出鞘,哪怕招式已經六七形似,神意才兩三,恰好與徐鳳年對她的寄望背道而馳,久而久之,王生自己也意識到這個癥結,本就黝黑粗糲的臉龐,表情越來越僵硬,每次望向神情平淡的徐鳳年,欲言又止,愧疚不安。
  
  過了黃花關再有十幾裡路,就是涼州,北涼道境內如今設置十四校尉,駐紮鎮守十四關隘,由點到線,是形勢論鼻祖顧大祖提出的五裡一燧,十裡一墩,三十裡一堡,一百里一城,以往北涼不是沒有燧墩堡,相反數量上並不寒磣,只是大多雜亂無章,一旦真正烽煙四起,未必能夠迅速相互呼應,如今數目略有精簡,但是北涼形勢卻隨之豁然開朗。黃花關便是十四關隘其中之一,由一位資歷厚實的老校尉李茂貞率領三千精兵,李茂貞老成持重,深受老涼王信賴倚重,否則徐驍不會把涼州東大門交付給他把守。
  
  這座關城的懷遠門是歷代邊塞詩人的寵兒,此門寓意為朝廷懷柔而致遠,底定西陲。城關兩翼延伸出去的昏烏青色城牆,如一尾游龍橫穿於沙漠戈壁,龍頭一直向北連接山體赤紅的射雁山,山頭設有“天下第一燧”美譽的鎖陰燧。黃花關往年並不排斥百姓集市,尤其每逢初一十五,人來人往,異常繁華。只是成為十四關隘之一後,黃花關就冷清了許多,穿梭于王朝西北地帶的商貿隊伍都只能繞路,可謂怨聲載道,以至於弱弦校尉李茂貞為此專門遞了一份摺子到清涼山,要求重開城門和軍屯,三千精兵便能無需涼州分發軍餉,甚至可以給養邊軍。當時徐鳳年並不在王府,梧桐院那幾位批紅翰林為此還有過爭執,最後是頂替綠蟻進入梧桐院的陸丞燕一錘定音,駁回了老校尉李茂貞的摺子,聽說老當益壯的李校尉差些辭官隱退,公然大罵梧桐院那些頭髮長見識短的婆姨當了家卻不知柴米貴,早晚會掏空王府的家底,老校尉甚至連年輕藩王也沒放過,說了一句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有六七精銳輕騎由黃花關城門疾馳而出,簇擁著一名白髮蒼蒼的便服老人,老人在城外一處屯田停馬,蹲在地邊長籲短歎,雖說北涼道仿製朝廷工部新設立了屯田司,負責境內一切軍屯田地,可在熟悉官場規矩的老人看來,這不過是那新涼王安置外來士子的一個無奈舉措,軍屯的精髓本就在於戊墾二字,一旦交由外人,就只會淪為撈油水刮地皮的工具。可老人畢竟是北涼臣子,如何能真去跟北涼王府扳腕子,好在那個屯田司頂著員外郎官帽子的年輕讀書人,手腳暫時還沒伸的太長,對於屯田事務雖然外行,但那批手下都還算得力敬業,從北涼道第四州流州遷徙而來的新屯民,也還老實安生,老人這才捏著鼻子認了,否則他真做得出帶兵將人驅逐出境的大膽行徑。
  
  老人到了這片屯田沒多久,很快就有幾名年輕文官聞訊趕來,其中為首年輕人繡有八品黃鸝官補子,身後兩人都是九品鵪鶉,品秩不高,但皆手握實權。那八品官員是是北涼道屯田司六名員外郎之一,叫劉恭仁,其餘五名同僚都在邊境,唯獨他負責涼幽兩州的屯田事宜,據說這還是因為屯田司忌憚李茂貞這只囊中之錐的緣故,劉恭仁才被牽連,不得不滯留境內,而無法去邊境上一展抱負。劉恭仁到達此地後,除了勘測田地,也曾數次拜帖遊擊將軍府,可惜有雜號將軍傍身的實權校尉李茂貞根本不給這後生半點面子,次次都吃了閉門羹。北涼道十四校尉浮出水面後,就如同藩鎮割據,大多數都是新面孔,此時蹲在田邊用屁股對著劉恭仁的倨傲老頭子,就是黃花關的主心骨,弱弦校尉李茂貞。
  
  老人對劉恭仁的官場客套話不理不睬,冷哼一聲,頭也不抬,譏笑道:“劉大人真有閒情逸致,屁顛屁顛跑來跟本將套近乎,就不怕耽擱了兩州屯田大業?還是說覺得跟一個弱弦校尉熟悉了,有利於以後官場攀爬?”
  
  兩名跟主官一樣年紀輕輕的八品員外郎輔官聽聞此言後,都是義憤填膺,正要出聲,口幹舌裂的劉恭仁擺了擺手,向前幾步,就要走到老人身邊,結果給健壯扈從握刀攔路,劉恭仁笑了笑,親衛扈從心中一番權衡,大概是覺著這七品文官眼神清澈,憎惡不起來,猶豫了一下,挪開一步,讓劉恭仁走到田邊,在老人身邊一屁股坐下,拎著官服領子抖了抖,原來這位員外郎汗流浹背,而是指甲縫裡都是泥垢,就連官補子也都沾著塵土,李茂貞何等火眼金睛,僅是斜瞥了一眼,就又抓到把柄,嘖嘖道:“劉大人,做得一手好官呐,穿著官服下地幹活,誰還會覺得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還是說生怕別人不認得你是七品官員嗎?”
  
  劉恭仁平淡笑道:“穿官服做活,不涼快不說,而且還累贅,只是如果不穿官服的話,可就要被老將軍你的那些虎狼之師給趕出屯田了。”
  
  李茂貞皺了皺眉頭,沒有作聲。
  
  正在此時,跟隨李茂貞出城的幾名扈從都有些警惕,田邊小路上緩緩走來透著古怪的三人,雙方相隔三丈遠時,那個兩手空空的年輕公子哥笑問道:“可是李茂貞?”
  
  被直呼名諱的李茂貞轉頭望去,看著那張依稀有些熟悉的清逸臉龐,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只是有些不敢確定,李茂貞是一員北涼老將,自然記得當初北涼吳王妃的絕代風姿,可老人如何相信眼前年輕人會是那個他?
  
  身邊站著兩個背劍扛刀少年的年輕人微笑道:“李茂貞,站在你眼前,反而不罵人了?”
  
  聽到這句調侃,李茂貞哪裡還不能辨認此人的身份,猛然起身,然後就要行跪拜禮。只是那個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不知何時就走到了李茂貞身邊,跟員外郎劉恭仁一左一右坐在老人身邊,李茂貞那幾位輕騎扈從都被嚇了一跳,正要護駕,就被李茂貞吩咐先行退去返城。
  
  劉恭仁和兩個一直站著的屯田司輔官,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李茂貞神情激動,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老人又不是真傻,北涼王真坐在了自己身邊,給他十個熊心豹子膽那也不敢破口大駡啊,何況他當時摺子被駁,不過是說了幾句氣頭上的話,事後也有後悔,其實當時若是年輕藩王親筆批示,而非梧桐院那幫娘們操刀,那麼別說是駁斥,就是北涼王當面把他李茂貞罵得狗血淋頭,他這個弱弦校尉也不會還嘴。大權在握的李茂貞,比很多人都要認兩樣東西,一樣是北涼,一樣是徐家。任你是小貓小狗是大將軍徐驍之後的徐家之主,只要坐上了北涼共主的位置,他李茂貞都會為之效死。
  
  來者自然是徐鳳年,他俯身繞過李茂貞看了眼八品官補子的劉恭仁,笑道:“應該是曾經求學于上陰學宮的員外郎劉大人了,你們繼續聊你們的,我就聽聽。”
  
  劉恭仁誤以為這位是個連李老將軍也要忌憚的地頭蛇,是涼州很有來頭的將種子弟,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就要借著機會跟老校尉解釋北涼道為何要“畫蛇添足”地設置屯田司,只是不等年輕文官開口,李茂貞就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王爺坐在你身邊,親自給你撐腰,你小子還跟老頭子說個屁的道理,以後我自會嚴加約束那些故意刁難屯田司的手下,你這員外郎若再有困難,可以直接進入關隘內的遊擊將軍府。”
  
  劉恭仁跟身後兩名年輕士子官員都震驚得目瞪口呆,徐鳳年抬頭招了招手,笑道:“都坐下說話。”
  
  幾人並肩坐在田邊,除了李茂貞還能保持臉面上的鎮靜,連同劉恭仁在內的幾人都坐立不安,胸中又有難以抑制的激動。

公門修行,一品接一品,門檻一道接一道,幾乎沒有盡頭可言,那些朝廷砥柱的六部尚書,別說外地官吏,即便是可以參與朝會的京官,可能仍然有很多官員甚至一輩子都湊不到那些大人物跟前,就更別提說上幾句話了。可除了首輔張巨鹿和顧劍棠之外,封疆裂土的藩王,無疑要比這些王朝棟樑的名公巨卿更加鳳毛麟角。這幾位赴涼士子,早已聽說了新涼王的種種事蹟,與以往的惡名昭彰不同,當下愈演愈烈的傳言,多是年輕藩王的一樁樁壯舉。但哪怕徐鳳年是個扶不起的繡花枕頭,只要他是北涼的主人,那麼身後就註定會站著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在內一大撥赫赫威名的沙場雄才。
  
  徐鳳年見他們都不肯說話,只好笑問道:“劉大人,擔任員外郎後,走過多少路了?”
  
  劉恭仁畢恭畢敬說道:“卑職任職屯田司員外郎兩月有餘,不知走過多少路,但靴子已經換了四雙。”
  
  李茂貞輕聲道:“劉恭仁這個八品官,跟北涼先前那些蛀蟲倒是不太一樣,我曾查過底細,上任以來,不曾添置私宅,也不曾蓄婢。不過也不排除尚未熟悉官場脈絡,沒敢過早下水誤了前程的緣故。”
  
  劉恭仁哭笑不得,悶聲道:“李老將軍,你這算是好話還是壞話?”
  
  徐鳳年說道:“就李茂貞這臭脾氣,一般來說,沒直接說你壞話,那就都算好話了。”
  
  李茂貞輕輕一笑,點了點頭,神色有些自得。
  
  徐鳳年突然稱呼了一聲李老將軍,問道:“劉恭仁這些新官赴任的外來士子,是不是還算讓人滿意?”
  
  李茂貞嗯了一聲,說道:“最不濟在三四年內,都可以算清官,至於是否稱得上能吏,比較以前那些蹲茅坑不拉屎的傢伙,肯定要強上太多。”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這就夠了。”
  
  李茂貞突然小心翼翼問道:“王爺,要不咱倆換個位置,末將可不敢坐中間的主位,總覺得王爺是不是先禮後兵,要摘掉末將的官帽子了?”
  
  徐鳳年打趣道:“徐驍以前說過你李茂貞官癮大,這才破例跟離陽朝廷幫你要了一個定額四人的遊擊將軍,現在看來的確是這樣。”
  
  李茂貞哈哈笑道:“不當大官,怎麼能領兵打仗,末將也就是知道自己的斤兩,否則都想著跟王爺討要一個大統領的官職了。”
  
  徐鳳年輕聲道:“接下來有得打了。”
  
  李茂貞愣了一下,緊接著會心笑道:“按照咱們的老規矩,每逢大戰,徐家鐵騎必設臨時成制的先鋒陷陣兩營,要不算李茂貞一個?反正大將軍答應過末將,遊擊將軍的頭銜可以世襲,老頭兒也沒啥心願了。家裡嫡長子李厚師,帶兵不比我這個當老子的差,黃花關交給他,王爺大可以放一百個心。”
  
  徐鳳年微笑道:“徐驍都老死在了床榻上,你李茂貞已經四代同堂,去邊境湊什麼熱鬧。”
  
  李茂貞沉聲道:“那就當最後替大將軍打馬邊關一趟。軍師李義山說過一句話,總要讓那幫北蠻子始終記得一件事,徐家家門口在哪裡,就是離陽的國門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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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逐鹿 第四十八章 讀書種子


  徐鳳年原本是想就此別過,繞過黃花關進入涼州,可李茂貞哪裡肯放過他,死纏爛打給拐進了遊擊將軍府邸,連劉恭仁幾個也沒能躲過一劫,府上大擺筵席,李茂貞喊上了嫡長子李厚師,老校尉不敢如何灌酒新涼王,可對劉恭仁就不客氣了,加之李茂貞這種官場酒缸裡浸泡出來的老酒蟲,喝酒勸酒躲酒都爐火純青,屯田司幾位年輕俊彥起先還想著儘量在年輕藩王面前保持清醒,結果很快就喝趴下,劉恭仁酩酊大醉後擊碗而歌,是鬱鸞刀的那支《涼州大馬》,一場酒宴盡歡而散。李茂貞自己也喝得熏醉,只能由李厚師幫徐鳳年送出黃花關,出府之時,還有個面目清秀的儒衫少年鬼鬼祟祟跟在後頭,正值壯年的李厚師一臉無奈,跟徐鳳年解釋那是自己的幼子李景福,十一歲便考中了秀才,不過這孩子極其仰慕他這位天下第一人的北涼王。徐鳳年由衷稱讚了一句,李景福可以算是北涼罕見的讀書種子了。
  
  李厚師相貌隨他父親李茂貞,不過官氣不重,黃昏中,這名據拂水房密檔記載做了足足八年鎖陰燧燧長的黃花關騎兵都尉,跟徐鳳年一起走在冷清大街上,兩人身影漸漸拉長。少年李景福見北涼王跟爹都沒有斥責他不懂規矩的意思,就躡手躡腳跟在四人身後,一臉豔羨望著扛刀的呂雲長和背匣的王生。李厚師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王爺,我爹確實是有私心,想著讓我接手黃花關,爹一直說就算可以世襲那個遊擊將軍的勳位,也沒什麼意思。還望王爺不要介意。”
  
  說到這裡,不善言辭的李厚師赧顏一笑,應該是不知如何接著下文了。
  
  徐鳳年淡然笑道:“你爹官癮是不小,這次設宴款待,也是在為你鋪路,好在清涼山王府這邊留下個印象,以後升遷總能容易點,不過你還是太小看你爹了。你爹在進入關城前,跟我打了一個賭,如果我見過你之後,覺得你可以擔起戊守黃花關的重任,那麼就得准許他去先鋒陷陣兩營中任意一個擔任一名老卒。要這麼說,你以後的弱水校尉,是你爹今天拿命換來的。”
  
  李厚師漲紅了臉,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話來,“王爺,你別聽我爹的,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尋常便服騎馬還湊合,若是披甲持矛,都堅持不住一炷香。”
  
  徐鳳年點了點頭。
  
  李厚師繼續說道:“王爺,我們李家香火還算旺盛,我還有兩個弟弟都是軍伍中人,黃花關的家業,不缺人繼承,我爹那份心願,本就該我來這個嫡長子幫他完成。”
  
  徐鳳年不置可否,轉過頭,看到呂雲長正摟著那儒衫少年的肩頭竊竊私語,多半是呂雲長這小滑頭又在那裡顯擺他的世情老辣。李景福好不容易等到那位藩王轉頭,身子一矮,掙開了呂雲長的勾肩搭背,壯起膽子走上前幾步,正要開口說話,就被李厚師一瞪眼,“別得寸進尺,回去讀你的書。”
  
  少年嗓音微顫,朗聲道:“我輩讀書人,與其文垂青史,不如頭懸國門!”
  
  此話一出,本就冷清的街道上愈發鴉雀無聲,李厚師是個摸慣了弓矛卻極少去摸筆桿子的大老粗,王生和呂雲長更不濟事,只覺得這同齡人說話文縐縐的。
  
  徐鳳年抬起手,示意李厚師不要出聲,笑著說道:“小子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我曾經見過黃龍士,曹長卿和軒轅敬城,這三人都是陸地神仙裡的儒聖。”
  
  聽到這裡,短短一句話,就出現了三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少年李景福一雙眸子熠熠生輝,癡癡望著近在咫尺的那位心目中大英雄,心想不愧是行過萬里路的北涼王,比誰都更見過大世面!
  
  徐鳳年繼續說道:“可他們也都沒像你這麼一張口就要氣吞山河的。”
  
  李厚師忍不住輕輕一笑,不過看到自己幼子的蒼白臉色,就又悄然歎息。
  
  徐鳳年似乎在自言自語,“文人名垂青史,武臣頭懸國門,互不耽誤,如果前者能夠在閉起門來寫錦繡文章的時候,多寫寫後者的好話,那就很不錯了。”
  
  徐鳳年望向李景福,說道:“我不是在笑話你不自量力,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我當年練刀,也是懷揣著一個大野心,那會兒誰都不看好。動心起念,則意起緣生。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覺著你還太小,就算投筆從戎,去沙場邊關也不過是拖累別人。再說了,北涼坐擁堂堂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哪裡輪得到你一個少年書生去掉腦袋,好好讀你的書。”
  
  說完之後,徐鳳年讓李厚師不用再送,就帶著兩個徒弟徑直走出黃花關。
  
  李景福久久後回神,狠狠捏了自己臉頰一把,傻笑道:“涼王跟我說話了?”
  
  跟這幼子總覺得孩子越大就越說不上話的李厚師低聲笑道:“傻小子。”
  
  李景福樂呵著往遊擊將軍府走去,李厚師默默跟在身後,看著兒子那依舊略顯纖細的身架子,有些自豪。
  
  李景福突然轉頭問道:“爹,想去玉璧酒樓喝酒嗎?”
  
  李厚師愣了愣,說道:“喝倒是還能喝一斤八兩的。”
  
  李景福咧嘴笑道:“那我請你喝一頓。”
  
  李厚師一頭霧水。
  
  李景福眨了眨眼睛,走到李厚師身邊,悄悄說道:“今年出城踏春,見著了一位姑娘,她爹是玉璧酒樓的掌櫃。我每次讀書乏了,就會去那兒僅是瞅她幾眼,不想其它,就倍感神清氣爽。”
  
  李厚師哈哈大笑。
  
  李景福嘴角微微翹起,故意苦兮兮道:“不過那姑娘心儀一位如今不在關內的市井遊俠兒。”
  
  李厚師摸了摸幼子的腦袋,不知如何勸解安慰。
  
  李景福抬頭笑道:“爹,我想學趙長陵李義山兩位北涼前輩軍師,以後學成材了,就給涼王出謀劃策,運籌帷幄千里之外。”
  
  李厚師嗯了一聲。
  
  父子二人一起走向那棟兩條街外的酒樓,李厚師輕聲說道:“既然心中都有了喜歡的姑娘,也有了志向,你爺爺不讓你喝酒,爹准你喝。”
  
  一個時辰後,黃花關都尉李厚師背著醉醺醺的幼子走出酒樓,粗朴漢子滿臉溫暖。
  
  走著走著,這位都尉眼神逐漸堅毅起來,讀書種子就該讀書,可有一件事那位藩王說到了自己心坎上,北涼三十萬鐵騎,只有連他李厚師在內人人都掉了腦袋,才輪得到百姓。
  
  你們北莽不是號稱百萬控弦之士嗎?
  
  即便打下了北涼,還能剩下幾萬?
  
  後背上的少年醉話呢喃:“爹,我要很用心去讀書,讀出一個儒聖,不憚己身走羊腸小路,卻要為天下人鋪出一條陽關大道。”
  
  李厚師笑了笑,開懷道:“說醉話也這般大道理,確實是比爹強。”

  你們北莽不是號稱百萬控弦之士嗎?
  
  即便打下了北涼,還能剩下幾萬?
  
  後背上的少年醉話呢喃:“爹,我要很用心去讀書,讀出一個儒聖,不憚己身走羊腸小路,卻要為天下人鋪出一條陽關大道。”
  
  李厚師笑了笑,開懷道:“說醉話也這般大道理,確實是比爹強。”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5-29 00:18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5-31 01:01
共逐鹿 第四十九章 武林新木
  
  
  自祥符元年後,涼州城的夜禁便極為嚴苛,不過當徐鳳年走到城門口,已經有拂水社一批精銳諜子久候多時,大門緩緩開啟,王生可以清晰看到城洞中燈火下那一張張披甲士卒的臉龐,不論滄桑稚嫩,都洋溢著一股子讓她感到陌生的矛盾氣息,因崇敬而炙熱,因驍勇而冷冽。沒心沒肺的呂雲長沒有太多感觸,只是敏銳覺得這些甲士比起沿途各地遇上的那些輕騎戊卒,都要高大健壯一些,也更危險點,兩者對比,一個像是每天等著主人餵食的呱噪雞鴨,一個像是荒郊野嶺裡自己刨東西吃的野狗,不喜歡叫,卻真的能咬死人。對於這對福緣滔天的少年少女而言,北涼王這個離陽異姓王的頭銜,都太遙不可及了,遠不如身邊神仙師父的恬淡舉止那麼可以親近。不過呂雲長很快就有了最直觀的印象,當少年親眼看到清涼山王府門口的兩尊兩人高玉石獅子,震驚得無以復加,一溜煙小跑到一尊獅子下,伸手撫摸著沁涼的巨大獅爪,嘖嘖稱奇,嘮叨不休,一會兒說太他娘氣派了,武帝城裡就沒哪家哪戶有這樣的門面。一會兒揣測這要是偷了拿去賣那得能賣多少銀子啊。
  
  北涼王遠遊返家,王府上動靜卻不大,就一名中年管家出門來象徵性領個路進府,管家走在徐鳳年身後小聲言語著,王生和呂雲長兩個土包子瞪大眼睛,目不暇接,曲曲折折,柳暗花明,別有洞天,結果兩個孩子瞪了足足一炷香也沒見有停腳的跡象,這才勉強眨了眨泛酸的眼睛,兩人相視一笑,都瞧出了對方的局促,兩個針尖對麥芒的孩子這才有了點默契,不再像先前趕路時候那般句句言語之中都彌漫著戰火硝煙。呂雲長感覺自己就像走入了一處仙境,那些姐姐們個個都跟寺觀壁畫裡走出的神仙姐姐似的,穿戴貴氣逼人,氣質也讓沒讀過書的少年說不清道不明,隨便拎出一個,能把武帝城隔壁巷弄那個喜歡塗抹濃厚胭脂的小梅,耍出去十八條街都不止。
  
  呂雲長走在最後,還轉頭望著遠處一條過廊裡的年輕女子,身段婀娜,哪怕遠觀,也只覺得風流流淌得稀裡嘩啦,讓人挪不開眼睛,她姍姍而行於一盞大白燈籠下,驀然回首,恰好與他對視,嫣然一笑,幾乎要把呂雲長的魂魄都給勾走了。呂雲長收回視線,晃了晃腦袋,訕訕一笑,心想這位姐姐真是俏殺了人
  
  略微走在前頭的王生,她的視野豁然開朗,駐足不前,哪怕被身後的呂雲長撞了一下,也沒有踏步,呂雲長側過身,一起心神搖曳。
  
  眼前就是那座名動天下的聽潮湖了。徐鳳年新收的兩個徒弟,兩個人在見到聽潮湖後有著截然不同的反應,心高志遠的呂雲長第一時間便抬頭望向了那座閣樓,聽潮湖上聽潮閣,閣內秘笈萬萬千,只得其一就可稱霸一方。呂雲長以前不太信,可當少年親眼見識過師父在武帝城外的馭器手腕後,對此深信不疑。而王生則是低頭望去,看著遠處被湖畔燈火照映得如同一面殷紅綢緞的平靜水面,她想知道那裡是不是真的有一尾十斤金的天池錦鯉。
  
  湖心有亭,亭子裡站著個孤伶伶怯生生的乾瘦牧童,不知為何,王生和呂雲長幾乎同時一個視線抬高一個放低,看到了這個除了裝束古怪其它都相當不起眼的孩子,比他們還要小四五歲的模樣,三個孩子心有靈犀,兩兩對視。徐鳳年已經讓管家去忙自己的,看了眼亭子裡的孩子,笑道:“姓餘名地龍,是你們的大師兄。”
  
  呂雲長嘴角抽搐了一下,以老賣老起來,“啥?這小娃兒就是我跟王木頭的師兄?地龍?這名字聽著倒是霸氣,不過看上去瘦不拉幾的,全身上下沒幾斤氣力,估摸著都背不起我這把刀。”
  
  王生輕聲道:“地龍在我家鄉那邊就是蚯蚓,能入藥。”
  
  徐鳳年點頭道:“確實如此。”
  
  一個身影突兀出現在師徒三人眼簾,不高不矮,呂雲長有些訝異,竟是個坐輪椅的傢伙,但是不光是擅長察言觀色的呂雲長,就連王生都察覺到他們的神仙師父就跟撞見了比他厲害百倍的陸地神仙差不多,緊張得不行,腳步都有點走樣了。呂雲長小聲嘀咕,難道是北涼王府從不出世的絕頂高手?徐鳳年快步走到湖堤上,幫忙推著那架木制輪椅,嘴唇抿起,沒有說話。呂雲長大概是先入為主,對這個坐輪椅上的年輕女子很是忌憚,少年絲毫不敢嬉皮笑臉,王生反而見著她就有些油然而生的親昵心思。
  
  這女子沒有開口跟徐鳳年說話,而是轉動椅子,望著兩個孩子,然後最終將視線停留在背匣捆劍的王生身上,微笑道:“是個劍胚子,要是我與你師父的娘親見著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王生靦腆羞赧,不知如何作答,但感受得到那姐姐的善意,高大少女就只能會心笑了笑,原本粗糲俗氣的眉眼,刹那之間竟是如遠山霧靄,青山秀水。
  
  呂雲長也不把自己當外人,看得出那位中人之姿但地位超然的女子對自己沒啥好感,他又不敢畫蛇添足,於是自個兒偷偷摸摸跑去涼亭裡找那小兔崽子的麻煩,少年雖說對王生的師兄身份不服氣,可畢竟王木頭占了早入師門的先機,呂雲長其實平時就是閑得慌,只想跟人吵吵架過過嘴癮,並非真的計較什麼大師兄二師弟,少年曉得只有自己的拳頭夠硬本事夠大,尤其是刀夠快,才是天底下最硬實的頭號道理。可亭子裡那個傢伙算哪根蔥?能排在自己和王生前頭當老大?呂雲長一入涼亭,就把仍然在鞘的大霜長刀往地上重重一磕,黑著臉沉聲問道:“餘蚯蚓,敢不敢吃我一刀?”
  
  那個被徐偃兵帶上清涼山後就不管不問的小牧童,到現在為止都活在雲裡霧裡,幾乎什麼都不清楚,只知道一件事情,這裡是北涼王的家,而他的師父會是那個北涼說話最管用的傢伙。此時此刻被一個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的陌生傢伙質問,一臉茫然,餘蚯蚓是在喊誰?為啥一見面就要吃刀子?
  
  不喜歡欺負弱小的呂雲長很快就意態蕭索,原來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傻子,虧得他都打算祭出壓箱底的滾刀神功了。
  
  呂雲長板著臉說道:“以後我只會當著師父的面喊你師兄,但每喊你一次,私下裡你得喊我兩聲大哥!”
  
  呂雲長很快就補充一句,“還得喊王木頭二哥,瞧見沒,就是湖邊那個高高壯壯的,我用刀,他用劍。”
  
  呂雲長說到這裡,疑惑問道:“你用啥兵器?”
  
  小牧童平白無故就得了一個餘蚯蚓的綽號和兩個橫空出世的哥哥,一時間還有點懵,聽到呂雲長的問話後,有些羡慕地瞥了眼少年手中的長刀,搖頭道:“我什麼都沒有。”
  
  呂雲長眼珠子急轉,“你爹是北涼的大官?”
  
  餘地龍使勁搖頭。
  
  呂雲長追問道:“那你爹是北涼什麼江湖門派的開山鼻祖?”
  
  餘地龍下意識搖頭後,小聲問道:“啥叫開山鼻祖?”
  
  呂雲長坐在長椅上,一巴掌拍在額頭上,“他娘的,雞同鴨講。有這麼個大師兄,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丟人現眼!以後老子還怎麼混江湖?”
  
  餘地龍在北涼王府就沒怎麼跟人說過話,雖說當下這個健壯少年瞅著挺兇神惡煞,可餘地龍到底是孩子心性,喜歡熱鬧,小心翼翼坐在呂雲長身邊,盯著那柄大霜長刀,自言自語道:“你就拿了一樣東西,不過有我大腿粗呢,湖邊那個我數了一下,十五樣,不過每一樣都小拇指那麼細。還是你瞧著厲害些。”
  
  呂雲長故作兇狠問道:“啥大腿粗小拇指細的,你腦子進水了還是咋的?”
  
  余地龍指了指呂雲長的霜刀,一臉委屈道:“你刀子上不是有一股子白氣嗎?你看不見?”
  
  呂雲長臉上老神在在,可心中翻江倒海,有震驚也有驚喜,震驚的是這小娃兒如果不是瞎說胡謅,那麼眼力勁兒可真是不俗氣,驚喜的是自己果然在武道上已經比王木頭走得更遠。
  
  呂雲長突然盯住這個來歷古怪的“小大師兄”,問道:“那你呢?有沒有那麼一股子氣?”
  
  餘地龍嘿嘿一笑,沒有說話。
  
  呂雲長白眼道:“原來你不傻啊。”
  
  王生走入亭子,看到呂雲長跟那牧童已經水到渠成地打成一片,難免有些羡慕和失落。
  
  餘地龍糾結了半天,抓耳撓腮,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道:“師妹?”
  
  大概是覺得初次見面這麼喊一個年紀比自己大的姐姐不妥當,試探性問道:“要不還是喊你師姐?”
  
  王生被揭穿身份,微微慍怒,亭子中頓時劍氣橫生。
  
  餘地龍貌似渾然不覺,撓了撓腦袋,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哪兒的由衷歉意。
  
  呂雲長怪叫一聲,“瞎了老子這雙狗眼啊,我就說你王木頭怎麼撒個尿都恨不得跑出去七八裡路,原來你根本就是個小婆娘?!”
  
  王生怒氣衝衝道:“既然瞎了狗眼,那就閉上你的狗嘴!”
  
  呂雲長猛然起身,“王木頭,別得寸進尺,你找打不是?”
  
  餘地龍雖然年齡最小,卻趕忙自然而然勸和起來,著急說道:“別打別打,實在不行,要打打我!”
  
  呂雲長忍不住白眼道:“你還真是義薄雲天。”
  
  王生笑了笑,抱拳說道:“大師兄。”
  
  餘地龍手足無措,只能傻乎乎咧嘴一笑。
  
  湖邊徐渭熊收回視線,不再理會亭子裡三個孩子的嬉戲打鬧,感慨道:“這便是你從王仙芝那裡繼承下來的江湖氣數?”
  
  徐鳳年點頭道:“差不多應該是這個道理,否則怎麼可能一下子找出這麼三個天資卓絕的孩子,呂雲長有一種武烈氣焰,所以能得到大霜長刀的認可,王生是百年一遇的天然劍胎,至於那餘地龍,更是得到了王仙芝的三成遺澤。我這三個徒弟,以後的江湖十大高手,恐怕他們都能有一席之地。這要是傳出去,多好聽。王仙芝在世的時候也做不到這一點,你看看,我打贏了王仙芝不說,就連收徒弟,也要比這老傢伙更有出息些。”
  
  徐渭熊抬頭瞥了眼弟弟,平淡道:“看把你偷著樂的,趕緊把嘴攏一攏,小心裂到耳朵後邊去了。”
  
  徐鳳年蹲在她身邊,忐忑問道:“姐,你不生氣?我去武當山練刀,你回家以後都不樂意搭理我,後來那次去北莽,你更是差點沒認我這個弟弟。”
  
  徐渭熊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望著平靜如鏡的湖面,眼神溫暖柔聲道:“那時候是爹當家,你在胡鬧。如今是你當家,是在扛擔子。”
  
  徐鳳年嗯了一聲,伸出雙手揉了揉臉頰,“放心,接下來我也沒功夫在江湖上鬧騰了,這不馬上就要去邊境一趟,不像上次校閱,這回我還要把十四位校尉都一起喊去,可以說北涼稱得上手握實權的五十來位將領,這次都要一起碰頭。”
  
  徐渭熊轉頭,伸出手指在徐鳳年頭上彈了一下,“還不是臭顯擺去了!”
  
  徐鳳年一臉無奈苦笑,也沒有解釋反駁。
  
  徐渭熊一手敲擊著椅子邊沿,一手撐起腮幫,笑容璀璨,自豪道:“整座江湖在看你,以後兩座江山也要乖乖看你的臉色。不論成敗,千年以降,能有幾人?”
  
  徐鳳年只是看了眼天空。
xox 發表於 2014-5-31 13:57
共逐鹿 第五十章 燈火


  夜色中,徐鳳年獨自走向清涼山上的黃鶴樓,府門上貼著的還是那幅白底春聯,府內的盞盞燈籠也是清一色雪白架子,這座氣象森嚴的府邸,在那個老人去世後,一直就談不上什麼喜氣不喜氣了,直到整個北涼道都獲知年輕藩王一舉戰勝武帝城王仙芝後,清涼山的氛圍又拐了一個大彎,許多吊著的心思都一下子放下,由人心思動轉靜,籠罩北涼王府的陰霾隨之一掃而空。徐鳳年入府之後,沒有去那座度過整個少年時光的梧桐院,只是去冷清素潔的徐驍屋子坐了很久,兩隻豎立起的衣架子,依舊分別架著樣式老舊的涼王蟒袍和那痕跡斑駁的大將軍鎧甲,外人都會覺得徐驍對後者很在意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畢竟徐驍這個獨夫國賊是靠著軍功走到了人臣頂點,但少有人知曉人屠其實對那件藩王袍子,也絕不是外人誤以為的嗤之以鼻。徐鳳年對此心知肚明,徐驍在乎的不是蟒袍象徵著的藩王身份,而是背後的那份功勞,是當下許多廟堂權臣都刻意遺忘的“再造趙室之功”,當初離陽不過是北地一個化外的蠻子王朝,群雄並起,藩鎮割據,自顧不暇,大楚在內的中原大國,誰會把這個自身內亂不止的傢伙當作勁敵?正是徐驍這個攪局者的南下兩遼,硬生生幫著離陽先帝把王朝給擰在手中,沒了內耗,這才給隨後的經略春秋打下底子,這也是後來許多趙室勳貴對徐驍愛恨分明的緣由所在,親近先帝的那撥宗室老人,大多在天下大定後的廟堂暗流中,哪怕沒有替徐驍打抱不平美言幾句,最不濟也不至於下作到落井下石,只不過這一脈的老傢伙大多在戰場上受過大大小小的傷,故而死要比一些躺著享福的宗親都要早一些,而他們的後代子孫,又多與當今天子以及執政的碧眼兒不太對付,根本無法出人頭地,加上宗室內部又有由來已久的嚴重分歧,這一撥名義上的龍子龍孫可謂苟延殘喘,以至於這趟南伐西楚,完全沒有他們的份,多是另一幫年紀輕輕的天潢貴胄大搖大擺跟隨幾位老將軍南下攫取功績,反正他們的父輩祖輩就是靠著這種伎倆爬起來的,這大概算是家學淵源,熟能生巧。
  
  徐鳳年緩緩走在山路上,然後在山腰處停步望向涼州州城內的燈火依稀,一處熄滅,偶爾又有別處新光亮起,寧靜而安詳。
  
  徐鳳年轉身繼續登山,這段趕回北涼的時日,拂水房一直有簡明扼要的諜報傳遞到他手中,除了奪權失敗仍舊滯留兵部侍郎一職的盧升象駐紮佑露關,更有以春秋功勳老將楊慎杏閻震春兩人為首的浩蕩隊伍,與佑露關一起構建出三根錐子,直指西楚,與各位靖難藩王或者趙鑄這樣的藩王世子相互呼應,對西楚形成了一個看似滴水不漏的巨大包圍圈。徐鳳年泛起冷笑,除了殺雄雞儆小猴的把戲,趙家天子何嘗沒有禍水南引到燕敕王頭上的齷齪念頭?東線有廣陵王趙毅坐鎮,西邊有一心求死的淮南王趙英、居心叵測的靖安王趙珣,就算吃掉了這兩位,西楚也不可能往乘勢往西邊而去,王朝最西北有北涼鐵騎,西邊則有陳芝豹就藩的舊西蜀,自古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南疆有燕敕王趙炳,這本就是第二個更為隱蔽和嚴密的包圍圈,但是南邊暫時畢竟只有個吊兒郎當領了少許騎兵的趙鑄,而且南疆尤為幅員遼闊,西楚在無法北上的前提下,唯有往南蔓延,才有一線生機。幾大藩王中,真正有兵權的趙毅跟當今天子是同胞兄弟,本身就在廣陵道,不用坐龍椅的那位去太多算計,北涼北有北莽南有西蜀,等於已經被鉗制,結果就只剩下趙炳這麼個傢伙欠收拾了,本朝的削藩舉措,以前有個徐驍頂缸,朝廷自然首重北涼,如今徐驍一走,自然就輪到天高皇帝遠的趙炳了。而且一封來自太安城的新密信上說張巨鹿在意見駁回後,退而求其次,給出了一份拿西楚練兵和收繳兵權兩不誤的新策略,差不多連主動捨棄顧廬的顧劍棠也被狠狠陰了一手,只要是有不服朝廷兵部約束苗頭的地方刺頭勢力,一律明證暗調派往西楚週邊,一旦戰事出現膠著,就會立即投入戰場,死幾千算幾千。將種門生遍天下的顧廬自然首當其衝,風雨飄搖,顧廬已是搖搖欲墜,張巨鹿顯然仍是不肯放過。若是顧劍棠仍然在京在兵部親自主持王朝軍機事務,也許這條政令還會有些下有對策,可顧劍棠已經頂著大柱國的頭銜總領北地軍政,張巨鹿又有意無意給春秋四大名將碩果僅存的大將軍挖了一個坑,在廟堂上為其說話,言之鑿鑿唯有顧劍棠親自帶兵南下,才能平定西楚亂民,幾乎將那位老兵部尚書拔高到了一人當一國的崇高位置。如此一來,遭受無妄之災的顧劍棠不上秘摺子請罪就算膽肥了,哪裡還敢為顧廬子弟說話求情?
  
  這亦是碧眼兒一貫的陽謀,始終為國為民,並無摻雜半點私心。張巨鹿的制衡術無孔不入,斷之不去的文武之爭,早期的外戚內宦之爭,死灰復燃的各地黨爭,甚至同為朋黨的派系之爭,碧眼兒一直不動聲色,閒庭信步,如果說王仙芝是武無敵,那麼張巨鹿就是更為城府老辣的文無敵。例如六部之首的吏部,數次在庾廉和叛出張廬的趙右齡兩人之間倒騰輾轉,廟堂之外霧裡看花,瞧著如同兒戲一般,內裡不過都是張巨鹿一言定之的事情,在他眼皮子底下,誰做事情過了界,就得乖乖捲舖蓋滾蛋。如果說趙右齡是碧眼兒的門生,天生底氣不足,可要知道江心庾氏的老家主庾劍康,即庾廉的父親,那可是與張巨鹿授業恩師以及西楚孫希濟師出同門的大佬,評定天下族品高低的高人,更是洪嘉北奔的始作俑者,老傢伙筆下一個輕描淡寫的上字,家族就可以鯉魚跳龍門,一個下字,那就意味著舉族一起跌入塵埃,整個盤根交錯的江南士子集團,連同盧道林盧白頡在內的盧氏,以及姑幕許氏的龍驤將軍許拱,都要唯此人馬首是瞻。可這麼多年,張巨鹿一樣不賣給此老半點顏面。
  
  徐鳳年不知不覺走到山頂,樓下有石桌石凳,結果看到意料之外的一個傢伙,借刀後春雷繡冬一併要回的白狐兒臉,事後也沒個說法。徐鳳年坐在他對面,桌上有一大堆綠蟻酒壺,連酒杯都是兩份,顯然是在等自己。
  
  白狐兒臉略帶譏諷道:“一品四境,你把四次偽境都湊齊了,肯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比你殺了王仙芝,更讓我佩服。”
  
  徐鳳年笑道:“能讓你心生佩服,值了。”
  
  白狐兒臉破天荒幫他倒了一杯酒,推了推酒杯,問道:“你有沒有想過當初黃龍士攪亂江湖,到頭來是利用韓生宣和你來收官?你不妨數一數,死在人貓和你手上的一品高手,加在一起有沒有二十個?以前任何一代百年江湖,又能有幾個一品高手?撐死了不過就是這個數吧?”
  
  徐鳳年舉起酒杯,自嘲一笑,隨後一飲而盡,伸手跟他要酒喝的時候搖頭道:“真沒想過這一茬。”
  
  白狐兒臉直接丟給他一隻酒壺,說道:“我答應過李先生要幫你一回,你又殺了我仇家單子上的王仙芝,等於我南宮僕射欠你兩次了。不過事先說好,等我在聽潮閣最後一樓看完書,要先去北莽,如果能活著回來,這個承諾才作準。”
  
  徐鳳年問道:“難道是找拓拔菩薩的麻煩?”
  
  白狐兒臉點了點頭。
  
  徐鳳年感慨道:“一個王仙芝一個拓拔菩薩,這得是多大的仇啊。你一個娘們……”
  
  白狐兒臉冷著臉打斷道:“我是男人!”
  
  徐鳳年一笑置之,跟女人講道理,本身就沒道理。不過白狐兒臉估計的的確確是真心把自己當帶把爺們的,又或者他真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只不過跟遠遁北莽的雌雄莫辨的慕容桐皇是一個德行?
  
  白狐兒臉仰頭豪邁地灌了一大口酒,打趣道:“你要是女子,我真的會娶你。”
  
  徐鳳年無言以對。
  
  白狐兒臉突然說道:“以前練武,總覺得有殺不盡的高手割不完的頭顱,可這會兒步步登高,被你搶了先,發現殺來殺去,也沒什麼意思了。難道到頭來,要跟你死戰一場才不負此生?”
  
  徐鳳年嗆了一口酒,沒好氣道:“有點良心好不好?”
  
  白狐兒臉拿酒壺貼在半面臉頰上,玩味笑問道:“你是想說最毒婦人心?”
  
  徐鳳年大概是第一趟遊歷江湖,見著的真正高手就眼前這麼一位,至今心裡還有些陰影,哪怕如今世間人人皆可戰,也還是有些不由自主的發怵。
  
  徐鳳年瞥了眼白狐兒臉的胸膛,心想就這麼瞄一眼,以自己遊歷花叢練就的火眼金睛,這位就算是刻意裹藏風情的娘們,八成也逃不過“盛世太平”的景象吧?
  
  白狐兒臉笑眯眯道:“你找死?”
  
  徐鳳年平淡道:“我又不是嚇大的,我就算沒了高樹露體魄,也流失了大部分精神氣,可你要殺我總歸不算容易。”
  
  白狐兒臉挑了一下眉頭,“呦,真是出息了。”
  
  徐鳳年驀然提著酒壺向後掠出三四丈,氣急敗壞地破口大駡道:“白狐兒臉,你還真說翻臉就翻臉?!”
  
  白狐兒臉眯著眼,殺機四伏。
  
  徐鳳年歎氣一聲,朝山頂口子那邊招了招手,王生漲紅著臉小跑過來,仍是那副老老實實背劍匣捆名劍的可笑派頭,低頭解釋道:“師父,我睡不著,才走到這兒的。”
  
  徐鳳年嗯了一聲,轉頭望向白狐兒臉問道:“你大概什麼時候出樓去北莽?”
  
  白狐兒臉平靜道:“少則三月,多則半年。”
  
  徐鳳年笑道:“那到時候帶上我的二徒弟,叫王生。”
  
  白狐兒臉點點頭,沒有拒絕。
  
  徐鳳年得到答案後,輕聲道:“下山後早些睡。”
  
  肌膚黝黑的高大少女默然轉身離去。
  
  白狐兒臉看著坐回位置的徐鳳年,皺眉問道:“這麼好的璞玉胚子,你就捨得當甩手掌櫃?”
  
  徐鳳年搖頭道:“在我身邊待著反而不會有長進。武道修行少了磨礪就廢了,不在鬼門關來來回回走幾趟,再好的天賦也白搭。”
  
  白狐兒臉還是盯著徐鳳年。

  徐鳳年尷尬道:“你大概也能看出,這個女孩子要麼學你,做一個氣勢如虹的……男子,要麼就只能在北涼水土不服,淪為一個談不上任何氣勢,只能算是氣息如蘭的婉約女子,尋常少女還好說,可這與她王生的心性不符。我其實在三個弟子中,對她私心最大,寄望最高。只不過這種話不能說出口,一旦說出來,心思遠比呂雲長細膩的她,壓力會更大,說不定就直接壓垮她。王生跟著你穿過北涼,到了北莽,就能借著邊塞獨有的雄健之風和陽剛之氣,一氣貫注,這比任何言語教誨和遍覽秘笈都要更直接有效。”
  
  徐鳳年旋轉著酒杯,笑了笑,“三個徒弟,余地龍我會帶在身邊,否則不放心。呂雲長會丟到魚龍幫那裡去一段時日,以後再扔進邊境上。至於王生,跟你走。”
  
  徐鳳年轉頭望向比北涼更北方的地方,輕聲道:“北莽,我去過那裡,知道那裡的天高雲垂地闊。而且,有個人就是在那裡練成劍的。”
  
  白狐兒臉看著這個還不到三十歲的男人,踉踉蹌蹌佩刀走江湖,說來說去,只是是為了報仇。接下來飲馬北邊,又是圖什麼?
  
  徐鳳年一拍額頭,跑下山去。
  
  白狐兒臉浮起鄙夷神色,這傢伙此時火急火燎下山還能幹什麼,梧桐院那可是一院子的鶯鶯燕燕。
  
  徐鳳年是去梧桐院不假,不過還真沒什麼下流念頭,清涼山兩位未來側妃,才名僅在二姐之下的大文豪王初東,跑去涼州一座書院講學去了,被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家族拖累,陸丞燕就要勞心勞神許多,只能待在梧桐院為一大幫子的陸氏子弟積攢功德,有點將功補過的意味。就連徐渭熊先前都提了一嘴,要徐鳳年務必要去院子看一眼那個當下婆家娘家裡外不討好的可憐弟媳婦。徐鳳年走進每夜燈火皆是不熄的雅靜院子,有些感傷,想起了玲瓏剔透的丫鬟綠蟻她們,她們身不由己所處的另類江湖,連半點血氣方剛都不會有,從頭到尾,就只有冷冰冰的陰謀詭計和違心背叛。徐鳳年沒有急於走進屋子,環視著燈火如晝的熟悉院子,那些妙齡女子的笑顏,縈繞不去,也不知道她們曾經在這裡年復一年打打鬧鬧,是否真的開心過。
  
  今夜是陸丞燕和一名三等丫鬟弦歌當值批紅,三張書桌,堆積如山,弦歌自幼便在梧桐院長大,徐鳳年再熟悉不過,此時正聚精會神提著一杆筆鋒爽利的石獾筆,此筆含墨深重卻吐墨均勻,易於長久書寫,而且一直就是弦歌鍾情的硬毫,大概是她遇上了猶豫不決的事務,久久懸臂不敢下筆,蘸墨筆鋒在她臉上已經畫出新舊濃淡不一的墨蹟,她毫無知覺,像一隻花臉貓。除了弦歌,還有一張新鮮面孔,徐鳳年知道她是二姐精心篩選出來的少女,叫駿秋,算是梧桐院的新人,她手上處置的秘檔比較前輩弦歌要粗淺幾分,她原本在用五指握住另外一隻手腕輕輕轉動,很快就看到他這個北涼王的身影,嚇了一大跳,就要彈起身莊重致禮,弦歌也回過神,徐鳳年對她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悄悄走到最裡邊一張桌子,看到那陌生多於熟悉的年輕女子伏案而睡,纖細的肩頭,微微的鼾聲,應該是累壞了。
  
  徐鳳年輕輕搬了一張椅子坐在她身邊,看著批朱完畢然後整齊放好的一摞摞公文,仔細分門別類,她雙臂壓著一份尚未落筆的摺子,徐鳳年低頭望去,是流州那邊的一份公務,說得正是當下正在暗中進行的大換血,一批批流民有序遷入膏腴之地的陵州,再安置沒座位坐在涼幽陵三州官場的外地士子進入流州為官為吏。徐鳳年收回視線,認真打量著這個自己一直疏離的青州女子,她穿了件入鄉隨俗的小花錦衣裙,遠遠不如江南女子裝束那般層層疊疊柔腸百轉,北涼晝夜溫差極大,椅背上掛了一件禦寒所用的淺綠罩衣,大概是睡得急匆匆,忘了披上,因此她睡覺時下意識抱緊雙臂,多半是沒有睡踏實。徐鳳年歎了口氣,小心翼翼抽出罩衣,幫她蓋上。徐鳳年當然知道,這是那個上柱國陸費墀都寵溺而且打心眼欣賞的陸家女子,陸丞燕很聰明,正因為她的靈慧,才會感覺得到徐家從徐驍到徐渭熊,還有他這個夫君,心底都更偏袒王初東,而不是她。但這樣一個從未流露半點委屈幽怨的女子,更是做出過在陸氏新祠堂外拔劍欲殺人的舉動,不光是那些陸氏老小,估計連她爹都要心生不滿,雖說嫁出去的閨女難免就是潑出去的水了,可胳膊肘也太往徐家拐了,竟是半點都不讓陸家這個娘家占到便宜,是個人都難免會腹誹,那她陸丞燕為何要嫁入徐家?陸家歷經千辛萬苦,跑來這貧寒之地落地紮根,難道就不該享點福沾點光?
  
  徐鳳年坐在陸丞燕身邊,開始親筆批註一張張公文摺子,期間三等丫鬟弦歌躡手躡腳走近,輕聲說陸小姐讓自己半個時辰後就得喊醒她,徐鳳年擺了擺手。
  
  夜深人靜,唯有筆鋒劃過宣紙,輕輕簌簌。
  
  新丫鬟駿秋偶爾會壯起膽,轉頭悄悄看一眼那位人間富貴極致的年輕男子。
  
  當窗外天空泛起魚肚白,徐鳳年批完大大小小的摺子公文,無聲無息地走出梧桐院。
  
  駿秋一整夜都毫無睡意。
  
  一次次偷看,都沒看出這位風流倜儻的年輕藩王怎麼就能殺掉那個武帝城城主,那可是活了一百歲的老怪物啊!
  
  一直不敢出聲的弦歌拿一團廢紙砸了一下這個不知輕重的丫頭,後者俏皮吐了吐舌頭。
  
  當陸丞燕迷迷糊糊醒來時,徐鳳年已經出城趕往邊境。
  
  她只看到桌上的那座大山堆,已經搬空。

xox 發表於 2014-6-1 02:55
共逐鹿 第五十一章 廟堂老梁,北涼青壯
  
  
  一座山林雅舍,有兩位老人對坐吃蟹。年紀更大的一位,眉發雪白,手邊桌角還蹲著一隻慵懶白貓。秋風起蟹腳癢,可離著最佳吃蟹時令本該還差了兩旬時光,不過太安城作為離陽京城,收納貢品無數,有背景有關係的饕客,自有獨到門路,泱州有汾泉湖,產紫須黃蟹,因為道教祖庭龍虎山天師府多黃紫貴人,不知哪位雅人取了個龍虎蟹的綽號,一直沿用至今。此種相較其餘湖蟹河蟹剛好早熟兩旬,才入秋雌蟹便已黃滿肉厚。一身雪白的老者慈眉善目,桌上有瓷碟擱置造工精巧的蟹八件,老人吃蟹講究,時不時撚起一塊薑片放入嘴中,祛除蟹寒,更有俊俏婢女端盤,放有一叢不知何處採摘而來的初秋新菊,用以擦手解腥。這位老人吃蟹輕敲慢剝,一切井然有序,顯然是個深諳此道的老饕。對面一位年紀也不小了,可比起這位養了只名貴“雪獅子”的老人,還是要差一個半輩分的歲數,他吃起蟹來,明顯就要狼吞虎嚥,吃相邋遢,也沒有那瑣碎的蟹八件,吃得他十指都是金黃油膩,還不忘伸入嘴裡舔掉,看得那白眉老者的貼身丫鬟一陣頭皮發麻,不過卻也不敢流露出絲毫的鄙夷,須知此老正是名滿天下的坦坦翁,離陽王朝堂堂門下省的主官,若不是他的臨陣倒戈,廟堂之上,至今都不會有人敢跟首輔張巨鹿正面交鋒。不過她小心伺候了幾個年頭的那位老人,卻也絕非俗人,江心庾氏的老祖宗庾劍康,真正算起來,便是坦坦翁也該喊一聲師伯。婢女心底有些無奈,這場宴席,本是老祖宗拉來棠溪劍仙幫著說情幾句的,不料兵部尚書盧白頡因為臨時軍務纏身,桓老爺子就不樂意等了,庾氏老祖宗也不好說什麼。
  
  庾劍康,正是在江南道報國寺後山,那個能夠逼迫黃冠道姑許撲去向北涼世子自薦枕席的威嚴老人,也正是他說服了棠溪劍仙這位後輩進京為官,琳琅盧氏這才有了如今的鼎盛氣象。老人吃完蟹漱過口擦過手,輕輕呼出一口氣,那調教得極其伶俐的婢女識趣離去。庾劍康伸手摸了摸白貓的腦袋,看著那個隨手將油膩擦在衣襟上的坦坦翁,輕聲笑道:“僕射大人,什麼時候有空去江南走走?好讓老朽盡一回地主之誼。”
  
  坦坦翁笑道:“庾老,你我情份沒到那一步,咱們就別瞎客套了。說實話還有好幾筆舊賬都沒算清楚,不過既然算來算去都是糊塗賬,我桓溫這些年能夠自欺,庾老可莫要再欺人啊。”
  
  庾劍康深深看了眼這個二十幾年沒見到的坦坦翁,壓下心中那份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陰微鬱氣,自嘲道:“當年確是老朽小覷了你,棒打鴛鴦,這也是老朽生平一樁大憾事。”
  
  桓溫搖晃了一下手臂,開門見山道:“你放心,你庾老是你庾老,庾廉是庾廉,盧白頡更是他盧白頡,我桓溫還沒心眼小到遷怒他人。只是庾廉當不成那‘三進宮’的吏部尚書,爭不過張廬門生趙右齡,我桓溫確實是攔路石之一,卻也不是私怨至此,不過是他庾廉這塊木梁子撐不起吏部,若是戶部工部這種衙門,桓溫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想要執掌馬上就要提高品秩的吏部,那他庾廉可得求著祖墳冒出好粗的青煙才行。”
  
  給指桑駡槐的庾氏老家主笑了笑,並沒有動怒,而且還不是養氣功夫深厚的刻意隱藏,只是雪眉老者真的沒有生氣。
  
  桓溫繼續直截了當說道:“兵部辦事不力,把廣陵道弄得烏煙瘴氣,讓曹長卿有機可乘,輕而易舉的一鍋端掉,我桓溫心裡有口怨氣,不罵兵部尚書盧白頡,還能罵誰?要怪就怪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換做是顧劍棠或者陳芝豹,我一樣照罵不誤。當然,盧白頡才當了沒多久的侍郎,尚書位置更是屁股還沒捂熱,他這次挨駡是有些委屈。”
  
  饒是庾劍康也有點哭笑不得,無奈道:“你可不光光是動嘴罵人,也動手打人了,現在全天下都知道棠溪劍仙差點給你僕射大人一腳踹在胸口上。”
  
  桓溫一拍桌子,憤憤道:“我一把老骨頭的,還差點扭了腳,找誰評理去?”
  
  庾劍康歎了口氣,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跟這無賴貨糾纏不清。廟堂上下心知肚明,坦坦翁踹沒踹中盧尚書不重要,重要的是門下省左僕射對新近換了山頭的兵部大動肝火,會牽一髮而動全身,盧白頡就算被皇帝陛下器重,一旦給人被坦坦翁憎惡的糟糕印象,那麼盧白頡想要施展抱負,很多事情都會受到抓不到蛛絲馬跡的無形阻滯,即便可以做成,卻會大打折扣。兵部本就人心浮動,久受壓制的吏部又有抬頭跡象,作為江南士子集團中的新領頭人,素有清譽的盧白頡原本甚至有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無需拘泥止步於兵部一隅,結果給桓溫這麼一踹,一切都有了變數,江南士子中是有他這個曾經評定族品的庾劍康,可江北就沒有幾個躲在幕後的老不死傢伙了?
  
  庾劍康拿得起也放得下,問道:“那許拱?”
  
  桓溫瞥了眼庾劍康,沒好氣道:“我又不是碧眼兒,礙人前程是不難,可擢升他人的活計,做不到,也不想做。庾老提錯豬頭進錯廟了,何況以庾老幾十年積攢下的情分,好像也不需要對誰燒香。”
  
  姑幕許氏,以前是兩根柱子撐起來的,戰功卓著的龍驤將軍許拱在外,許淑妃在內,可惜後者因為徐驍長女,被皇后娘娘抓住把柄,打入冷宮,估計這輩子都別想重見天日了。她這一去長春宮,不光是姑幕許氏元氣大傷,整個江南士子集團都受到嚴重波及,世族豪閥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自古而然。當時許淑妃才失寵,很快就有幾位前程錦繡的江南名士官員,給趙右齡掌握的吏部用各種手腕藉口按回原位。官場上,笑話別人和被別人笑話,往往就是一夜之間,根本談不上什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果不是盧白頡在太安城平步青雲,江南這邊的讀書人還要更加難熬,不說其它,盧白頡升任兵部尚書的當天,江南各州郡的會館就人數翻了一番,之後給坦坦翁大罵兵部後,又悄無聲息走掉了三成。
  
  庾劍康順著白貓的脊背輕柔撫摸,搖頭感慨道:“在不在廟堂,天差地別。在裡邊,你讓別人辦事,那都該是別人感恩戴德,在外邊了,求人辦事,都不太靈光。”
  
  庾劍康打著給盧白頡說情的幌子,實則是為許拱謀前程來的。因為兩個老頭子都門兒清得很,盧白頡在檯面上的一時升降,都擋不住這位天子紅人的大勢走向。可是龍驤將軍許拱不一樣,朝廷已經有壓制武將的一股潛流,吏部提品高出兵部,顧劍棠被一個花哨的大柱國頭銜禁錮在北地邊線,為何楊慎杏閻震春這幫軍方老山頭那麼急著請命南下?還不是都看出過了這村就沒這店的緣故,都是在想著儘量多給子孫積攢功蔭啊。許拱若是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以後就更難出人頭地了。
  
  能夠自己造就大勢者,整個春秋之中,不過才出一個人屠徐驍而已。
  
  顧劍棠都只能算半個。至於其他人,哪怕是盧升象這種梟雄,不管如何才華橫溢,都不過是借勢而為。
  
  桓溫猶豫不語。
  
  庾劍康愣了一下,這傢伙從來都不拖泥帶水,竟然也會有猶豫不決的事情?庾氏老祖宗立即神情凝重起來。
  
  桓溫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無關問題,“庾老,你還能活幾年,十五年行不行?”
  
  庾劍康一時抓不住玄機,只能實話實說,微笑道:“十五年不敢多想,但十年內肯定躺不進棺材。”
  
  桓溫點頭沉聲道:“好。那我桓溫破例幫許拱說幾句話,三年內,定然給他一個實權大將軍。說實話,若是按著你們江南士子的運作,許拱別說升官,死路一條!作為報答,你庾劍康,在死之前,到時候得給人寫下兩個字。”
  
  庾劍康眉頭緊皺,有些疑惑。
  
  桓溫用手指在桌面上寫下兩個字,然後起身徑直離去。
  
  庾劍康看著那個並無字跡的空落落桌面,也沒有送行坦坦翁,沉默許久,歎息道:“碧眼兒,得此好友,死有何懼?”
  
  ————
  
  北莽女帝胸襟遠勝世間男子,任由南朝自成廟堂。
  
  南朝設六部卻不設門下中書二省,但多出了一個南院大王,不過六部尚書始終低於北庭一個品秩。
  
  南院大王黃宋濮在北莽的地位江河日下,尤其是心腹愛將洪固安一手葬送邊境要塞君子館後,對於北遷小士族出身的黃宋濮打擊沉重,而寒庶身份的大將軍柳珪,以及賤民投軍的楊元贊,這兩位大人物,也沒有趁此大肆蠶食黃宋濮的威勢和地盤,自從龍象軍把瓦築君子館一線給碾壓得稀爛後,許多位列甲等的高華大族都收斂了許多,原本那些還敢對三位大將軍指手畫腳的春秋遺老,都感受到風雨欲來的沉悶氣息,不再信口開河說些傾覆北涼都不需要十萬兵馬的混帳話。南朝因禍得福,出現了罕見的融洽氛圍,加上董卓愈發得勢,外力幾乎不可抗拒的悍然崛起,以及洪敬岩得到了全部的柔然鐵騎,這兩位在南朝朝堂上的對峙,也很大程度上轉移了原先的一些陳舊矛盾。
  
  南朝四十萬大軍,南院大王黃宋濮越來越指揮不動,朝堂內外已經心知肚明。只是瘦死駱駝比馬大,只要柳珪楊元贊兩位大將軍沒有跟黃宋濮撕破臉,那麼就沒人敢當面叫板。
  
  除了那個死胖子。
  
  此時此刻,兵權更熾的胖子已經手握將近十萬人馬,而且無一不是精兵悍卒,這個在廟堂上人緣奇差無比的董胖子就在破口大駡,幾乎是指著黃宋濮的鼻子噴口水。
  
  “黃老頭,你是不是豬油蒙心了才想著跟北涼一戰決出勝負?!”
  
  “老子問你,那個應該拖出來鞭屍的洪固安當初怎麼死的,他人數占優,地理占優,還不是輸給了已經臨時由重騎換輕騎的龍象軍?”
  
  “老子跟你打賭,你這麼幹,別說踏平北涼,指不定皇帝陛下的王帳都得給徐家鐵騎抄乾淨嘍!”
  
  “你個老不死的傢伙,眼瞎了是不是,顧大祖入涼之後,北涼境內以十四座關隘作為關鍵節點編織而成的大防線,就是一座泥潭,人家是鐵了心要跟你們在第二道防線,慢慢勾搭咱們眉來眼去的!四十萬大軍一舉撲上,北涼耗得起,咱們耗得起?真當對面的徐家遊騎不會截後,由著咱們大搖大擺運輸糧草?”
  
  董胖子越說越沒顧忌,白髮蒼蒼的黃宋濮始終面無表情,都懶得去擦拭那個死胖子的口水。
  
  楊元贊和柳珪都破天荒沒有阻止董卓的沒有規矩。
  
  黃宋濮在董卓抽空喘息休息的間隙,淡然問道:“罵完了?”
  
  董卓彎著腰,忙不迭舉起手臂,“再等等。”

 廟堂上許多見怪不怪的老臣都翻了個白眼,一些個年輕新貴或多或少還有震驚神色。
  
  黃宋濮果真沒有說話。
  
  董卓攪了攪嘴巴,似乎是努力生出一些津液來,以便罵人更利索些。
  
  董卓伸直腰杆,正要罵醒黃宋濮這個老昏頭。
  
  大殿門口,走入數位積威深沉的高大男子,年紀都不算太老,但官帽子已經不能再大了。
  
  大多是身在南朝卻可以完全無視這座廟堂的北莽重臣,持節令!其餘幾位,更是在北莽與持節令一樣鳳毛麟角但是地位更加超然的權柄角色。
  
  董卓感覺到身邊的古怪氛圍,轉過頭,張大嘴巴。
  
  乖乖,這還是南朝朝堂嗎?而不是北庭王帳最為隆重的畫灰議事?
  
  這幾位不速之客,有姑塞州龍腰州的兩位老持節令,以及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更有大將軍種神通!
  
  黃宋濮這才緩緩開口說道:“我已經給皇帝陛下遞上一封摺子,如果獲准,南下北涼的大軍,不光是南朝四十萬兵馬。現在看來,多半是准了。”
  
  洪敬岩瞥了眼董胖子,冷冷一笑。
  
  董卓識趣地閉上嘴巴,晃著腦袋,左看看右看看,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黃宋濮對那些持節令和大將軍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對董卓平靜說道:“我在摺子上也辭去北院大王,向皇帝陛下推薦了你,董卓。”
  
  董卓呆若木雞。
  
  這個胖子然後猛然回過神,眼眶濕潤,緊緊握著黃宋濮的一隻手,“老將軍憂國憂民,感人肺腑啊!家裡有沒有放心不下的孫女,比如那個待字閨中黃鵝黃,我董卓自當略盡綿薄之力,願意幫忙照看!”
  
  黃宋濮冷聲道:“你敢摸進黃府的大門一步,我就打斷你三條狗腿!”
  
  董卓縮回手,嘿嘿笑道:“這不還沒當上南院大王嘛,天底下的好東西落袋為安,落袋為安啊,否則什麼都是空的。”
  
  洪敬岩眯起眼,冷眼旁觀。
  
  黃宋濮不理睬這個勢利眼的死胖子,走到大殿中央,掃過半圈,戎馬半生卻大概已經不是南院大王的白髮老人,沒有說什麼話,只是重重抱拳。
  
  不光是沙場上建功立業的將領,便是文官,也都一律下意識抱拳還禮。
  
  ————
  
  北涼邊境上,一支騎隊緩緩前行,五十餘騎。
  
  沒有誰是誰的扈從。
  
  人人有官身。
  
  這其中有北涼都護褚祿山。北涼騎軍大統領袁左宗。步軍大統領燕文鸞。
  
  以及步騎兩軍的副統領顧大祖,周康,何仲忽,陳雲垂。
  
  徐驍次子徐龍象。
  
  涼州將軍石符。陵州將軍韓嶗山。幽州將軍皇甫秤。
  
  以及汪植和焦武夷在內幾位嶄新面孔的副將。
  
  接下來是各支勁旅的領兵統領,以及十多位戊守北涼境內險要關隘的校尉。
  
  潼關校尉韋殺青,辛飲馬。弱弦校尉李茂貞。風裘校尉朱伯瑜。北國校尉任春雲。
  
  以及一大撥新提拔上位的邊關校尉,無一例外都是三十歲上下的健碩男子,人人軍功在身,人人眼神堅毅。
  
  為首則是那北涼王徐鳳年。
  
  那個原先讓很多人誤以為青黃不接的北涼,怎麼就冒出這麼多細究之後相當可圈可點的青壯將領?
  
  這樣的一個陣容,足以讓任何身份的敵人感到毛骨悚然。
  
  五十騎心有靈犀地在一處高坡頂部一字排開。
  
  一同安靜俯視北莽。
  
  燕文鸞突然高聲笑道:“歲數過了四十的老傢伙,都退後一步,讓給年輕人,如何?”
  
  顧大祖陳雲垂這些個老傢伙相視一笑,默默後撤。
  
  這支騎隊略顯參差不齊。
  
  但是雄壯氣勢絲毫不減。
  
  因為前頭那一線之上,猶有三十多人。
  
  離陽也好,北莽也罷,似乎都不可能同時在一條戰線上,拎出這麼多能征善戰的青壯將領!
  
  更不可能讓燕文鸞這些春秋名將心甘情願為之殿后!
  
  提著一杆鐵矛的年輕藩王用矛尖在與前馬蹄齊平的地面上,劃出一道橫線。
xox 發表於 2014-6-2 02:15
共逐鹿 第五十二章 北涼大馬


  黃沙大漠,五百騎對陣五百騎。
  
  對峙雙方清一色輕甲精騎,並未佩弓負弩,手中兵器只有一隻木杆子。
  
  一方是袁左宗麾下薊北營篩選出來的精銳騎卒,另一方則是何仲忽的嫡系鐵碑營。雙方在此演武,根由並非遠處那幫北涼大佬興之所至,想要親眼看一看北涼戰力,而是一個在北涼道以外都會感到匪夷所思的理由。爭馬!北涼最重馬政,大小牧場星羅棋佈,其中以胭脂牧場出馬最多,歲出馬匹一千六百餘,其中可供給騎卒在三百匹上下,這在離陽朝廷那邊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數目,要知道南京畿雖然有三州總計七所監牧,也不過堪堪與這個數字持平。當然京畿南邊牧場遜色和馬政凋敝都是重要原因。北涼以又纖離牧場出馬最優。北涼各支騎軍勁旅的配馬數額歷年來雷打不動,但是從各大牧場抽調遣送的戰馬優劣,就很有講究了。哪怕是當初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手握騎軍大權,也沒辦法控制牧場良馬的具體分配,都得按照一個規矩走,那就是北涼每支騎軍都要捉對廝殺,贏了,牽走好馬,輸了,就只能吃別人剩下的殘羹冷炙。幾支總數過萬人的騎軍,每次挑選騎兵八百,與戰力大致相當的另一支騎軍揀選銳士,上陣相互廝殺,擁旗的大營出陣五百人,小營則是兩百到三百人之間。北涼號稱鐵騎三十萬,是說總兵力,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都是騎軍,事實上北涼騎兵總數一直徘徊在十萬到十五萬之間,否則離陽除非將天下戰馬都送入北涼道,才有可能支撐起徐家騎軍。根據歷史記載,一向被冠以“大秦之後,奉馬最盛”的大奉王朝,自貞元至麟德年間三十年,舉國不過是“馬八十萬”。何況北涼最精銳騎兵,始終保證一人雙馬甚至是三馬,這在馬源相對充足的兩遼也是一件極為誇張的事情。
  
  馬者,甲兵之本,國之重器。
  
  北涼如今騎軍統帥分別是袁左宗、老牌副統領何仲忽和去年提拔而起的“周鷓鴣”周康,當下徐家十四萬騎兵中,袁左宗除了三個徐驍成為北涼王之前就存在的老字營,並不領“親軍”,刨掉大雪龍騎和龍象軍,何仲忽領左騎軍四萬,周康領右騎軍三萬,薊北營即北涼老字營之一,直轄於大統領袁左宗。薊北營的命名淵源頗深,徐驍封藩北涼後,韓家主政的薊州本是北涼在境外最大的一個馬源地,徐驍在春秋戰事中跟滿門忠烈的韓家結下了多次善緣。後來韓家被滿門抄斬,不僅僅是因為韓家得罪過前朝老首輔,更多是離陽朝廷早就覬覦薊州的廣袤牧場,以便名正言順將優質戰馬投入北方防線,但是韓家在薊州政事上一言九鼎,從不在數目上動手腳,卻有意無意將良馬輸送給北涼,雖然韓家後期與徐家交惡,但早已被離陽趙室當成一顆眼中釘。當時張巨鹿的首輔座位能夠坐穩,韓家可謂“功不可沒”。
  
  兩軍突騎,塵土漫天。
  
  薊北營一騎歪過腦袋,躲去如無鋒槍矛的一根木杆,手中長杆抵住對面一騎的心口,將其狠狠撞落馬背,只是挨了一杆的鐵碑營輕騎,在身體落地之前就給身邊袍澤抓起肩頭,丟回馬背,繼續衝鋒,撕開敵對陣線。
  
  另外薊北一騎與鐵碑一騎幾乎同時木杆刺中對方胸膛,借著戰馬沖勢,韌性十足的杆子彎曲出一個驚人弧度,膂力較孱弱者當場就給擊落下馬。
  
  不管槍法矛術何等精湛的騎卒,也絕無抖摟那種以杆頭“點殺”敵人的花哨技巧,始終靠著騎兵蓄勢衝鋒爆發出來的衝撞力,騎騎皆是如此乾淨俐落。
  
  各自穿透陣型後,雙方等於換了一個方位,但是背對背的薊北營和鐵碑營都沒有緩下馬蹄,更沒有停馬僵硬轉身再度衝殺,而是騎隊在成功刺穿敵對陣營後,兩者幾乎同時繞出一個精准的大弧度,都在爭取在更快獲得更多衝撞帶來的侵徹力。在這期間,落馬者必須當即牽馬跑離戰場,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廝殺,落馬即“死”。
  
  陳雲垂是北涼步軍副統領,眯眼看著戰場上的退場狀況,笑道:“老何,纖離牧場的一百二十匹甲等戰馬,跟扣兒牧場的四百多匹乙等良馬,應該沒你們鐵碑營啥事情嘍。”
  
  何仲忽老神在在,淡然道:“這才一次衝鋒而已,要是前期劣勢些就算輸,你陳雲垂早就在西壘壁戰役裡死了七八回了。”
  
  陳雲垂哈哈笑道:“這能一樣嗎,鐵碑營對陣的可是咱們北涼一等一精銳的薊北營,又不是當年西楚那幫愣頭青。”
  
  何仲忽嗤笑道:“老哥兒,那要不咱倆打個賭?我贏了,你就把那一標黃蠱斥候送我,如何?”
  
  陳雲垂笑駡道:“老子的黃蠱斥候總共才四標,個個是心肝寶貝,這個賭不打,堅決不打!還有,你咋不說你輸了咋辦?”
  
  何仲忽平靜道:“老子帶出來的兵,本來就不會輸。”
  
  陳雲垂轉頭望向一旁高坐馬背仔細盯著戰局的年輕北涼王,笑道:“王爺,你瞅瞅,咱們何大統領是不是臉皮厚如城牆?”
  
  徐鳳年笑著不言語。
  
  何仲忽領兵治兵素有古風,事必躬親,就跟婆姨一把屎一把尿帶自家崽子一般,即便是位高權重的騎軍副帥,可是吃睡與尋常士卒並無兩樣,而且何仲忽並無家眷妻小,就養了幾匹跛腳老馬,這員春秋功勳老將這輩子是打定主意活在邊關死在邊關。若是論軍功大小,按資排輩,鐘洪武根本坐不上騎軍統領的位置,只是何仲忽從來不拉幫結派,跟尉鐵山那些已經退出邊境的老將們一向君子之交,也不喜歡籠絡大批青壯將領作門生嫡系。他是北涼軍中坐在副帥椅子上時間最為長久的,沒有之一。何仲忽帶兵沒有鮮明顯著的風格,極少攫取巨大戰事的大勝,但是戎馬生涯三十來年,何仲忽幾乎沒有吃過一場慘敗。以老成持重著稱的黃花關弱弦校尉李茂貞,曾經正是何仲忽的屬下。只不過李茂貞出了名的官癮大,跟著何仲忽廝混多年,經常被鐘洪武的心腹反復拿捏,一氣之下,李茂貞就離開了邊軍回到北涼境內,跟徐驍要了個遊擊將軍。
  
  陳雲垂繼續煽風點火,對袁左宗打趣道:“袁統領,這都能忍?”
  
  袁左宗微笑道:“勝負還兩說,我現在也不太好叫囂著要與何老將軍來一場馬戰單挑,老將軍終歸年紀大了,難免氣力不濟。”
  
  豹頭虎須的何仲忽瞪眼道:“袁左宗,年輕個二十歲,信不信老子一隻手撂翻你!”
  
  看似身形瘦小的步軍統帥燕文鸞大笑道:“放你娘的屁,不管馬戰步戰,給你何仲忽三頭六臂,也打不贏袁統領。”
  
  何仲忽在北涼軍中最是敬重相同時候投軍的燕文鸞,被揭穿老底後,沒有任何反駁。
  
  褚祿山四百來斤的肥肉,就沒有騎馬,站在徐鳳年戰馬一側,不輕不重說道:“方才得到諜報,大將軍種神通和姑塞龍腰兩州的持節令出現在了南朝廟堂上,算是給辭去南院大王的黃宋濮送行,而且頂替位置的既不是原先預想中的拓拔菩薩或者慕容寶鼎,也不是被北莽女帝稱為等於半個義父的大將軍柳珪,而是那個喜歡養烏鴉的董卓。黃宋濮更是公然放出話來,北莽這次是要傾盡國力,把百萬大軍都一股腦都砸在咱們北涼這兒。這個北莽並沒有刻意藏掖的消息,想必趙家天子和顧劍棠聽到後都要欣喜若狂了。”
  
  騎軍副帥周康笑道:“董卓?不是都護大人你的手下敗將嗎?”
  
  就他一個站著的肥豬搓了搓手,嘿嘿笑道:“當年還是有丁點兒運氣成分的。”
  
  燕文鸞想了想,冷笑道:“北庭王帳此舉,既是器重也是提防。”
  
  褚祿山點了點頭,緩緩說道:“董小胖子一向被那老娘們當半個兒子看待,把南朝軍權交給他這麼個根基不深的年輕人,更放心些。但是這傢伙手裡捏著整整十萬隻認董字不認北莽的精悍親軍,哪怕是老娘們,也得掂量掂量。董卓生性油滑,如果不當這個出頭鳥的南院大王,一旦戰事開啟,就他那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脾性,哪怕被逼著上場,也肯定出工不出力,到時候打來打去,涼莽雙方都折損嚴重,到頭來北莽就要數他們董家軍兵力最多,如此一來,董卓沒有野心也要生出野心了。”
  
  徐鳳年說道:“聽說董卓一直把你當作不共戴天之仇的生死大敵。”
  
  董卓樂呵呵道:“那小胖子這麼想,祿球兒可沒這麼看他。”
  
  曾是南唐砥柱的顧大祖會心笑道:“如果不是董卓當上南院大王,我都差點忘了咱們都護大人當年的奇功。”
  
  褚祿山抬起肥壯手臂輕輕揮了揮,故作嬌羞道:“好漢不提當年勇。”
  
  實在看不下去的徐鳳年抬腳,輕輕踹了一下褚祿山肩頭,說道:“鐵碑營勝了,不過留在馬背上的騎兵也僅有二十一人。”
  
  眾人望去,果然如此。
  
  二十一鐵碑營騎兵同時揚起一隻手臂,坦然接受震天響的歡呼聲。
  
  何仲忽開懷大笑,眼角余光望向不遠處的袁左宗,後者眼神清澈,對老人點了點頭。
  
  接下來何仲忽一騎突出,對那些兒郎們朗聲喊道:“來,老規矩,領走你們的媳婦!”
  
  纖離牧場和扣兒牧場的那些優等戰馬,都在牧官牧卒的帶領下,從塵埃落定的戰場一側,緩緩奔出。
  
  那五百騎兵歡呼吆喝不止,紛紛下馬,迎向那些新媳婦。
  
  一些個鐵碑營騎卒前奔途中,還翻了一連串讓人眼花繚亂的跟頭,有些給身後袍澤笑著一腳踹在屁股上,摔了個狗吃屎。五百人就這麼打打鬧鬧,歡天喜地。
  
  北涼大馬,一直便是北涼悍卒的媳婦。
  
  比水靈娘們還稀罕的戰馬,誰會嫌多?!
  
  徐鳳年望向那薊北營五百騎,人人牽馬而立,沉默不語。
  
  徐鳳年夾了夾馬腹,獨自出列,先是來到正忙著挑選戰馬的鐵碑營那邊,示意他們不用行禮,讓他們繼續領取“媳婦”,安靜等待他們揀選完畢,等到人人上馬,這才望向其中一名“殺敵”最多的騎卒,徐鳳年摘下腰間那柄新涼刀,高高拋出。
  
  那名年輕魁梧的騎兵接住這柄涼刀後,先是瞠目結舌,然後漲紅了臉,竟是熱淚盈眶,大喝一聲,高高舉起。
  
  徐鳳年最後仍是一騎前行,來到薊北營佇列之前,翻身下馬,牽馬前行,把手中馬韁交給為首一名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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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逐鹿 第五十三章 秋風秋雨
  
  
  入秋後徐鳳年這趟北上,用了大概兩旬時間,大多在涼州邊關最北線的錦源、青河、重塚和懷陽四處關口慢悠悠逛蕩,期間燕文鸞、陳雲垂在內幾位軍務尤為繁重的老將都漸次離去,隨後是韓嶗山皇甫枰這些一州將軍和副將抽身南下,接下來是韋殺青辛飲馬這些境內實權校尉拜辭返身,最後才輪到那些駐地不在此處的邊軍二線將領校尉。這條天下皆知的“錦青陽塚”防線歷來直轄於北涼都護,現在便自然而然握在褚祿山手中,今年春末褚祿山把離此有百里之遙的都護府遷到了懷陽關內,也沒有如何興師動眾,懷陽校尉黃來福本想把官邸主動讓出,只是一向喜豪奢的都護大人竟然沒答應,而是隨便跟一位關內大戶買了棟宅子,據說那位家主收下三千兩銀子後,好幾天都沒能睡好覺,三番五次要把銀子送還祿球兒坐鎮的都護府,可惜都護府都沒搭理,後來這個傢伙實在是寢食不安,只得跟高人請教,添了兩千湊足五千兩白銀,把這些銀子捐給了懷陽關做軍餉,這戶早年靠著邊關貿易肥得流油的人家,終於能略微放下心,不過仍是偷偷摸摸搬去了懷陽關以南幾十裡的一處戊堡別院,褚祿山的凶名在外可見一斑。
  
  年輕北涼王蒞臨邊關重鎮,一路馬不停蹄,僅在懷陽關多逗留了幾天,而北涼王身邊人數一直遞減的隨行隊伍,也大致穩定下來,除了褚祿山和黃來福這兩個懷陽關的大小地主,還有一撥各屬邊關和境內的青壯校尉,安涼軍鎮的話事人王疇,在幽州北邊防線出了名大刺頭的弘祿將軍曹小蛟,幽州葫蘆口一線繁密眾多戊堡的真正負責人洪新甲,還有將種門庭出身的陵州風裘校尉朱伯瑜,貧寒子弟的北國校尉任春雲,這兩位都是當初陵州軍圍剿江斧丁一事中表現卓越的幸運兒,那次打先鋒的珍珠校尉黃小快更是一舉升任陵州副將,與汪植共同輔佐韓嶗山,只是黃小快此次並未奉命北上,焦武夷則頂替了他原先的軍職,相比這三人,大傢伙一同進入北涼王眼簾的折桂郡凍野校尉馬金釵,就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運,別說升官,連本來的那身官皮都沒能保住。
  
  徐鳳年在到達北邊防線後,除了聽取大小將領稟報軍情和關務,很少說話,連問話的次數都不多,偶爾有詢問,也是些雞毛蒜皮的邊防瑣碎,沒有說過半句指點江山的豪言壯語,也沒有在一干沙場名宿和青壯武人面前,故意顯擺自己的兵法家學,其實許多人倒是打心眼想聽一聽這位北涼王的江湖壯舉,畢竟是連王仙芝都能一戰勝之的武林“新魁首”,不管徐鳳年用多大的口氣說多大的話,哪怕是燕文鸞顧大祖這些老人也樂意豎起耳朵傾聽,只是年輕藩王還是讓眾人大失所望,對於幾次遊歷江湖和那一場場生死大戰,始終隻字不提。隨著徐鳳年登頂江湖之後,除了隱蔽的鐵門關截殺,當年殺提兵山山主第五貉、殺人貓韓貂寺的事蹟,也開始在離陽朝野上下悄悄流傳蔓延開來。
  
  一行人走上城頭,其中新封弘祿將軍的曹小蛟是個矮小精悍的中年男子,他在幽州往北的北涼東邊防線上的名聲可不小,軍功早就積攢足夠,可是因為屢次衝撞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別說這個正兒八經分量極重的將軍頭銜,以前連多如牛毛的雜號將軍都沒能撈到一個,鐘洪武倒臺後,徐鳳年專門讓北涼鷹隼盯了他大概有半年時間,這才決定提拔起來。曹小蛟當然並非完人,殺心奇重,治軍暴戾,麾下部屬多有犯禁之舉,甚至私自克扣盤剝邊餉,鐘洪武當年正是拿這些理由把曹小蛟死死壓在一個小校尉位置上。曹小蛟就像是一把鋒芒畢露的快刀,傷人,也有可能傷己。徐鳳年重用此人,北涼軍中不是沒有非議,就連老將陳雲垂就頗有異議。至於身材要比曹小蛟高出足足一個腦袋的洪新甲,口碑就要好上許多,北涼多軍籍世襲的衛所戊堡,葫蘆口一帶尤為突出,南院大王曾言把北莽十六萬兵馬砸入其中都未必能夠填滿,大半可算洪新甲的功績,要此人領兵打仗只是平庸才智,可是不論打理屯田事務還是打造戊堡體系,都是離陽王朝屈指可數的奇才,更是格物致知的集大成者,顧劍棠對於此人就極為看重,當初以兵部尚書身份總領北地軍政,據傳大將軍暗中跟張廬提出一個要求,務必要將此人帶到兩遼用以完善防線,被駁回後,甚至還有過企圖調動“趙勾”去綁架洪新甲的荒唐舉動。
  
  走上城頭,徐鳳年雙手攏袖眺望東方,突然轉頭看著隔了一個祿球兒的洪新甲,稱呼了一聲此人的綽號“土地公”,笑著說道:“待在兩遼的顧劍棠大將軍,新近給本王開出一個天價,答應只要交出你這個土地公,就跟朝廷幫北涼多要來三成漕糧,外加三十萬兩白銀。並且保證你可以官升三級,只差一步就算位列公卿。”
  
  洪新甲咧嘴道:“一來卑職想不想去,不頂用。二來卑職還真不稀罕頭上官帽子的大小,其實能做事就行。葫蘆口那邊經營了十幾年,可捨不得走。”
  
  徐鳳年搖頭道:“說實話。”
  
  洪新甲那張因為常年風吹日曬而黑炭一般的臉龐,竟然還能瞧出些臉紅。曹小蛟馬上譏諷道:“老洪這傢伙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懼內,他那媳婦是胭脂郡的婆姨,好好一朵鮮花就插在洪新甲這坨黑牛糞上了,去年又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那女子哪裡放心自己男人去離陽那邊當大官。我們以前就都說那女子講話,比大將軍還管用,至於朝廷那邊聖旨什麼的,就算真到了洪家府上,還不得被那娘們直接丟茅坑裡去?是不是啊,老洪?”
  
  洪新甲一肘子敲向曹小蛟肋下,後者沒有遮擋,嬉皮笑臉揉了揉,“打我是吧?這可是王爺也親眼見著了,我欠你那兩萬八千兩銀子不還了。”
  
  跟曹小蛟關係莫逆的洪新甲瞪大眼睛,正要說話,突然意識到北涼王就在身邊,把差點脫口而出的“家醜”強行咽回肚子。
  
  徐鳳年一笑置之,沒有順藤摸瓜和刨根問底。褚祿山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徐鳳年看了眼天色,對身邊這群將領校尉玩笑道:“你們幾個,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走下城頭的時候,褚祿山走近徐鳳年,低聲問道:“調出五百精騎給王爺護駕?”
  
  身後一直跟著個拖油瓶大徒弟的徐鳳年搖了搖頭,褚祿山也不敢自作主張,最多是只能暗中增添人手了,心中快速默算,拂水社上房倒是還有幾隻老當益壯的老隼。
  
  最後徐鳳年跟餘地龍兩人兩騎離開懷陽關,餘地龍勉強學會了粗淺的馬術,騎馬顛簸歸顛簸,好歹已經不會墜馬。
  
  三個徒弟中,余地龍跟徐鳳年這個師父最不親近,呂雲長雖然呱噪,可歸根結底還是多跟神仙師父多說幾句話,而王生雖然沉默寡言,但無疑是最敬重徐鳳年的一個,唯獨餘地龍,既不知道如何跟這個藩王師父打交道,也從不怎麼想著主動套近乎,僅剩一點流露出來的情緒,都是發自肺腑的天然畏懼。徐鳳年已經傳授了王生劍術,教了呂雲長拳法,但是不知為何,對於機緣根骨都要勝出師妹師弟一籌的餘地龍,沒有下手“雕琢”,甚至連一套入門的內功心法口訣,也沒有讓餘地龍背誦研習。
  
  曹小蛟和洪新甲當初結伴而來,自是結伴而返,因為有洪新甲這個令離陽朝廷垂涎三尺的香餑餑,褚都護專門多派遣了半營騎軍為之護衛送行,曹小蛟跟洪新甲在一輛馬車上相對而坐,曹小蛟不斷灌著酒,洪新甲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道:“你怎麼口無遮攔的,真當不知道王爺和都護大人不清楚你沾了那一屁股屎,還非得在城頭上自己脫下褲子,給誰看呢你?”
  
  曹小蛟斜眼瞥了一下半輩子都在跟土地石頭打交道的洪新甲,笑著反問道:“你還記得咱們來的路上,你擔心什麼嗎?”
  
  洪新甲點頭道:“自然,你這麼臭的名聲,誰捂著你,就是一捧黃泥也像是屎。王爺既然破例升你的官,一般來說都會恩威並濟,我雖然做官沒有悟性,這點門道還是清楚的。一般而言,王爺這趟接見你,怎麼都該提醒你幾句。”
  
  曹小蛟哈哈笑道:“對啊,這才是常理,所以我若是被王爺語重心長教訓一頓,甚至是給罵得狗血淋頭,我都能安心。可你發現了沒,咱們這位王爺很奇怪,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點我曹小蛟這個貪官酷吏幾句。”
  
  洪新甲愣了愣,訝異道:“確實如此。”
  
  曹小蛟提起袖子擦了擦嘴,說道:“所以我這才怕啊,否則我又不是腦子進水,敢在城頭上當著褚魔頭的面挑釁王爺?這不是打他褚祿山的臉還能是打誰的?”
  
  洪新甲更迷糊了,一臉茫然問道:“那你惹惱了褚都護,以後不一樣要被穿小鞋?”
  
  曹小蛟慢慢喝了口酒,“老洪你就別管了,說了你也不懂。你啊,就是跟爛泥和石頭這些死物打交道的命,別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
  
  洪新甲笑道:“不管怎麼說,升官都是好事。”
  
  曹小蛟悶聲道:“給多大的官,給多少兵,我曹小蛟就表露多少能耐,不過誰想要我真的連命都不要,甭想了。天底下就沒東西比命更值錢,曹某人又不是兩手空空的小卒子,需要拿命去搏前程。”
  
  洪新甲一半慌張一半惱火道:“這些話你就老老實實爛在肚子裡!”
  
  曹小蛟掀起簾子,望著外邊的秋風裹挾起黃沙,一浪接一浪,席捲大漠。
  
  洪新甲一拍大腿,突然說道:“記起一事兒,是跟何老將軍喝酒的時候,他老人家無意間說漏嘴的。你還記得那天兩營對峙,分出勝負後,王爺的贈刀贈馬?”
  
  曹小蛟點頭笑道:“也就是有點手腕的收買人心而已。”
  
  洪新甲臉色有些古怪,輕聲道:“王爺當時其實還說了句話的。”
  
  曹小蛟提起酒壺,洗耳恭聽。
  
  洪新甲說道:“似乎王爺說了句,‘只要能建功就行,不是要你們送死。’”
  
  曹小蛟默然無言語,喝了口酒。
  
  秋風之中,兩騎南下,但不是直接回到涼州州城,而是轉向了幽州胭脂郡。
  
  碧山縣的傍晚,驟然間大雨磅礴。
  
  被淋成落湯雞的徐鳳年叩響門扉,等了半天才等到開門,望著女子那張冷淡的臉龐,笑道:“餓了。”
  
  女子冷笑道:“巧了,我也沒吃飯。”
  
  徐鳳年腳下抹油,從撐傘的女子身邊滑過,“我做去。”
  
  餘地龍一輩子都沒能忘記當時那一幕,當時孩子只覺得這個絕美的女子要麼是皇后娘娘,要麼就是比武評十人加在一起還要厲害的高手,否則就說不通了。
  
  日後的“陸地蛟龍”,也正是這個時候才覺得自己的師父,還是有活人氣的。
xox 發表於 2014-6-3 22:57
共逐鹿 第五十四章 陸地朝仙圖
  

  秋雨陣陣,餘地龍覺著這個師父就像是一個跑來打秋風的無賴。
  
  孩子沒敢進屋,蹲坐在門檻外的臺階上,抬頭望去,屋簷下掛著一張青黑色的雨幕,劈裡啪啦砸在地面上的雨水濺在褲管上,餘地龍輕輕歎了口氣,突然有些想念那個背著大木劍匣的姐姐了。聽到細碎的腳步聲,餘地龍轉過身,看到那個不知道該喊姐姐還是姨嬸的女子拎了兩條小板凳,一條放在他身邊,一條她自己坐著,餘地龍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板凳上,規規矩矩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在此“寡居”的裴南葦看著孩子的刻板坐姿,輕聲問道:“你是做什麼的?”
  
  餘地龍很認真想了想,靦腆說道:“是我師父的徒弟。”
  
  裴南葦被逗笑,“難不成還能是你師父的師父?”
  
  余地龍微微張大嘴巴,有些臉紅。
  
  裴南葦不再說話,跟著這個孩子一起望著院子裡的泥濘,自言自語道:“本來該鋪上石板的。才從燕窩子嶺挖來的十幾斤花泥,就這麼給澆沒了。”
  
  餘地龍聽著她的碎碎念,也不覺得有多煩,興許自幼便是孤兒的緣故,餘地龍有種陌生的溫暖。
  
  兩人身後傳來嗓音,“吃飯了。”
  
  小方桌那邊,徐鳳年已經端上飯菜,也擺好了碗筷,裴南葦和餘地龍拎著板凳走入屋內,裴南葦跟徐鳳年相對而坐,孩子思索了一下,沒敢上桌吃飯,只是捧著碗坐到門檻上,繼續看著雨水砸在泥濘中。這一刻,打從記事起就念想著長大後要攢夠造房子錢的孩子,打定主意以後如果要造,就按照這個院子的模樣。
  
  “還知道回來?”
  
  “嗯。”
  
  “出去做什麼了?是一統江湖了,還是殺了離陽皇帝,或者是踏平北莽了?”
  
  “這倒是沒有。不過你沒聽說消息?”
  
  “一個市井百姓,該聽說什麼?”
  
  “出去跟王仙芝打了一架,僥倖活下來。然後去了一趟東海武帝城,取走了所有兵器。回北涼的路上遇見了吳家劍塚的太姥爺,在清涼山待了不到一天,就跑去涼州北邊,最後就坐在這裡跟你吃飯了。”
  
  “真是忙。”
  
  “就是沒怎麼掙到銀子拿回來。米缸裡還是上次朱正立扛來的那袋子米吧?吃得這麼少,可也沒見你瘦了。接下來又到了養秋膘的時節,你悠著點。瘦了還能穿舊衣服,不過就是寬鬆點,胖了那就得多出一筆開銷。”
  
  啪!一聲重響。餘地龍趕忙轉頭望去,看到她把手中筷子狠狠拍在了桌上。
  
  “碧山縣縣衙已經停了你的俸祿,我月初去拿過,他們不肯給。還說你無故告假,跑去武當山散心,胭脂郡太守聽說後大為震怒,好像要罷你的官。”
  
  “再去拿一次試試看。”
  
  “你確定不會白跑一趟?”
  
  “拿不到就算了,反正月俸還不到十兩銀子。”
  
  啪!
  
  這次是拍碗了。
  
  餘地龍突然有些想笑。
  
  之後,徐鳳年洗過了碗筷盤子,出乎餘地龍意料,這個師父沒有在這個小縣城過多逗留,蹭了頓飯就在夜雨中離開,那女子也沒有挽留,只是在他們離開屋子前,拎出了一頂箬竹葉編織而成的雨笠和一件蓑衣,卻不是給余地龍的師父,而是交給了孩子,不由分說讓他披戴上,餘地龍怯生生看了眼師父,徐鳳年一笑置之。兩騎馬蹄踩踏在巷弄的青石板地面上,因為是大雨夜,馬蹄聲都給遮蔽,並不引人注意。別看余地龍身材瘦弱,其實根骨堅韌異常,戴青笠披蓑衣,絲毫不覺得沉重累贅,只不過不合身,看著確實滑稽可笑。餘地龍回頭看了眼那座院子,不知為何,孩子對北涼王府沒有半點依賴,更不會當成自己的家,但是偏偏對這棟簡陋院子心生親近,心底還有個不好與人言說的古怪念頭,那女子若是自己的娘親就好了。
  
  餘地龍壯起膽子喊道:“師父。”
  
  徐鳳年放緩馬速,略微疑惑望著這個眼睛很大的孩子。
  
  餘地龍急中生智,把到嘴邊的話吞回去,問道:“咱們去哪兒?”
  
  徐鳳年淡然道:“武當山。我要在那邊一處洞天福地穩固體魄神氣。”
  
  余地龍既然可以看出王生和呂雲長的氣勢粗細,跟師父朝夕相處,當然也知道了一個秘密,師父身上的氣勢一直在下墜,簡單來說,那就是師父的武道修為像是竹籃打水,一直在漏水,如果不抓緊修補,就會滴水不剩,指不定還會對籃子本身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傷。這也是為何褚祿山在懷陽關為何要提出五百騎護駕,死戰王仙芝,殺趙黃巢,兵臨武帝城,對敵吳見,不同階段的徐鳳年,實力都是江河日下,若非如此,吳家劍塚的太姥爺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在幽州河州邊境上假裝攔路為難徐鳳年。
  
  餘地龍突然一臉凝重,轉頭又喊了一聲師父。
  
  徐鳳年點了點頭,率先在這條僻靜泥路上停下馬。
  
  餘地龍瞪大眼睛,看到十數丈外的那名不速之客,是個白衣赤足的年輕女子,按照常理,大雨直下,本該衣襟濕透,可雙腳離地幾尺,衣袂飄飄,身後有白虹結成一尊無上玄妙的寶瓶身。如此一來,她散發出來的光輝,就像是一輪降臨人間的滿月。餘地龍頓時如臨大敵,女子這份氣勢,雖然不如那個臥蠶眉的北涼騎軍大統領來得剛烈駭人,但是要更加幽深綿長。徐鳳年面無表情盯著這個一路“撿漏”的南海觀音宗練氣天才,她先是在幽燕山莊湖上強行順手牽羊擄走了百柄長劍,後來在神武城外坐山觀虎鬥,大概是想著渾水摸魚,不曾想韓生宣突兀死在隋斜穀的借劍之下,她沒能成功吸取自己死後潰散的氣數,隨後不見蹤跡,但是在他戰勝王仙芝後,這女子就開始吸納自己不斷流失的氣機,若說養秋膘的本事,天底下可沒有哪個老饕比得上這位綽號賣炭妞的娘們了。只不過徐鳳年當初跟南海觀音宗那老嫗有過一樁約定,對方還算客氣,徐鳳年就沒有刻意阻止這女子的“偷竊”舉動,世間人人自有惡業福緣,徐鳳年也沒覺得非要獨佔江湖氣運,只要不招惹到他頭上,那麼是這位跟王生一樣天生劍胎的古怪女子躋身劍仙,以此成為武林魁首,還是軒轅青鋒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拔得頭籌,又與他何關?
  
  賣炭妞獲得徐鳳年遺失氣機後尤為如魚得水,比起幽燕山莊要高出太多境界,現身後跟徐鳳年對視,嘴角勾起一個居高臨下的玩味笑意,伸出一手,在身前抹過。
  
  如鋪展開來一幅由天人執筆的錦繡畫卷。
  
  在賣炭妞手下出現一個個栩栩如生的飄渺身影,有東海打潮的魁梧老者王仙芝,有牽驢拎桃枝的鄧太阿,有舉棋不定凝神長考的西楚官子曹長卿,有滿袖紅絲飄搖的人貓韓生宣,有與青鳥幾分相似的持槍男子,有負手禦劍而行的李淳罡……
  
  這幅人物長卷“畫”有大概四十幾人,無一不是江湖百年以來的大風流人物。
  
  圖案晦暗的,是身死之人。仍然熠熠生輝,則是依舊在世之人。
  
  徐鳳年絕大多數都認識,在長卷舒展之後,他自身就位列長卷第二位,第三位是拓拔菩薩。只是那些已經逝去的人物位置不變,人間健在之人的畫像則開始悄然變更席位,讓人眼花繚亂,最為顯著的變動,無疑是拓拔菩薩擠掉了他徐鳳年的榜眼位置,成為長卷左手第二人。其中又有黃三甲的突然上榜,呈現出或明或暗的不詳景象,而且這位春秋大魔頭色彩絢爛,與其他人的黑白又有不同。
  
  賣炭妞抖露了這一手後,笑嘻嘻道:“這可是咱們觀音宗的鎮山重器,既能降妖除魔,也能敕仙請神,當年我師父,嗯,就是被李淳罡打敗的那位,本是該在春秋之中憑藉此物大放光彩的。”
  
  徐鳳年平靜道:“我知道,是陸地朝仙圖。”
  
  賣炭妞嘖嘖道:“行啊,徐鳳年,連這個也聽說過?”
  
  徐鳳年默不作聲。
  
  來歷不明的賣炭妞嘿嘿一笑,一根纖細手指點了點畫卷榜首的人物,“徐鳳年,你就不想知道此人是誰?”
  
  徐鳳年搖了搖頭。
  
  白衣女子眯起眼,自說自話,“一物降一物,當年那無名道人封住了舉世無敵的高樹露,龍虎山天師府鎮壓了逐鹿山魔頭劉松濤,王仙芝壓制了李淳罡,到頭來你又降服了王仙芝。那麼你就不好奇接下來是誰克你?”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
  
  賣炭妞微微訝異呦了一聲,看著畫卷中憑空浮現出一個新鮮畫像,瞥了眼餘地龍,然後盯著徐鳳年繼續說道:“徐鳳年,你就一點都不想知道,同為呂祖轉世的齊玄幀和洪洗象,他們的出世在世,所彈壓之人是誰?”
  
  徐鳳年望向畫卷居首的那個畫像,與其他人物不太一致,此人模糊不清,依稀可見他穿了一身儒士文衫,盤膝而坐,垂首凝視著身前擺著的一隻白水碗,大概有半碗水,水面微漾。
  
  一直在唱獨角戲的賣炭妞不知疲倦問道:“徐鳳年,我問你,為何百年以來三教聖人,唯獨以儒聖最難橫空出世?軒轅敬城躋身此境不到半個時辰,黃龍士也是如此,即便是曹長卿,也是個將死之人。”
  
  徐鳳年陷入沉思。
  
  始終得不到回應的賣炭妞,像那幽怨情郎不解風情的女子,一跺腳,埋怨道:“徐鳳年,你應我一聲會死啊?!”
  
  徐鳳年只有冷笑,心中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濃郁殺機。
  
  直覺告訴他,如果答應這女子一聲,除非是巔峰時候的自己,否則真的會死!
xox 發表於 2014-6-5 00:44
共逐鹿 第五十五章 坐看雲起


  賣炭妞看著這個打定主意練閉口禪的年輕藩王,仍是不死心,用上了激將法,“徐鳳年,你可都是當過天下第一人的武夫,還怕跟一個小女子比試一場?”
  
  徐鳳年凝視著那個身前擺碗的儒生,心中了然,賣炭妞的言語中蘊藏了太多障眼法,半真半假可以不用理會。此人更多可能是克制黃龍士之人,否則魔頭黃三甲先前也不至於藏藏掖掖,打死不願進入陸地神仙境界。至於真正想要降服自己的,極有可能是賣炭妞本身。
  
  孕育氣機,聚攏氣數,佔據氣運,最終成就大氣象,按部就班,循序漸進。賣炭妞在南海觀音宗內輩分比那老嫗還要高,又是一枚劍胎,自身氣數已經不差,更拾取了他徐鳳年遺落的運數,可謂身具氣運,若是能夠在此乾脆俐落瞭解了他徐鳳年,她全盤接納,未必沒有可能成為一位前無古人的陸地天人。
  
  聽潮閣內搜刮了無數武學秘笈的孤本珍本摹本,在此之上,也有諸多分門別類的密檔,專門記載各個宗派的秘聞,觀音宗是南方練氣士的首善之地,但是聽潮閣內依舊沒能搜集到有關《朝仙圖》的消息,不過親自把賣炭妞師父揍回海上的李淳罡曾經提起過,那女子武技只算出彩,劍術並不頂尖,但是哪怕跟他對敵,也不願意使出練氣士該有的壓箱本領,因此她那趟江湖走得古怪,結識了許多武林名宿和年輕俊彥,廣撒網多撈魚,只為了混個熟臉,定然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徐鳳年在起先聽到賣炭妞的絮叨後,對於她的言辭,並沒有上心,更多是想著鄧太阿一劍挑海水淹觀音宗的緣由,可是在賣炭妞第二次喊出他的名字後,徐鳳年馬上心生靈犀,開始有所警覺,之後幾乎每次言語,都要帶上徐鳳年這三個字,徐鳳年就愈發謹慎。而且因為高樹露的封山符,由此想到天下符籙一脈,其中就有真人方士在跋山涉水之際,往往攜帶祖師爺代代相傳下來的厭勝圖笈,熟知天下仙號鬼名,遇神則拜,可得機緣,遇穢則殺,可攢陰德,故而每見山魈鬼怪便可直呼其名,輔以咒語,道行高深者,便可按照各自開山立派祖師爺傳授,口誦那些原本秘藏天上的隱秘咒語,立即引發天機紫雷將其轟殺之,道行稍弱,掐訣步罡口吐真言,也可斥退邪穢,憑此安然出入深山大川。
  
  賣炭妞正要開口說話,徐鳳年第一次主動出聲,問道:“你這種行徑,跟你所在宗門初衷相悖,幽燕山莊湖上,那老婦人說過要帶著大量練氣士趕赴北涼邊境戰場,我一死,你們就沒了保命符,難免會橫生枝節。你就不怕被宗門抓回去?”
  
  賣炭妞俏皮笑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嘛。”
  
  賣炭妞清晰感知到馬背上男子越發鮮明的殺機,笑了笑,滿臉天真無辜道:“好男不跟女鬥,何況你可是堂堂北涼王,莫要跟小女子一般見識,我這就走,以後都不敢招惹你了,乖乖待在南海孤島上,直到什麼時候你死了,我再來陸地。”
  
  徐鳳年彎腰伸手撫摸了一下馬鬃。
  
  賣炭妞臉色劇變,萬分焦急道:“徐鳳年,你有點胸襟度量好不好!”
  
  兩人之間十餘丈距離內,瞬間凝滯出一張張靜止不動的雨幕,肉眼可及,如一道道閘門從天上落下,不斷向賣炭妞那邊推移。
  
  徐鳳年輕輕一握拳,賣炭妞身後雖未形成雨幕,但是萬千顆雨珠都向女子後背激射而去。賣炭妞雙指併攏畫出一個弧度,那幅人物長卷在她四周繞出一個圓,凝神打量那個照理說氣候大成卻又失去氣候的男子,驚懼道:“徐鳳年,你竟然故意陰我?!”
  
  不計其數的黃豆大小雨點迅猛撞擊畫卷,一張張蘊含暴戾劍意的雨幕傾斜著倒塌向賣炭妞正面。
  
  徐鳳年輕夾馬腹,緩緩向前,這匹北涼甲等戰馬竟然就那麼踩在一張雨幕路徑之上,漸漸走到高處,足以俯瞰那名想要趁虛而入的賣炭妞。每一次馬蹄踏下,環繞賣炭妞的長卷就一陣顫抖。
  
  徐鳳年平靜道:“天底下誰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講,可有些大道理都還是一樣的。”
  
  餘地龍在那裡憤懣嘀咕道:“師父的氣運任你拿走,你這婆姨倒好,還真有了害人之心。”
  
  竭力支撐著雨幕傾軋和雨珠撞鐘的賣炭妞怒容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這不是你徐鳳年施捨的,是老天爺要交到我手上的!”
  
  做師父的徐鳳年面無表情,做徒弟的局外人余地龍,倒是給真正惹惱到了極點,咬牙切齒,孩子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綻放出一股磅礴“大氣”,既不是道家罡氣,也不是那佛門金虹。
  
  渾渾噩噩,驀然陷入物我兩忘境地的餘地龍盯著那幅瑰麗畫卷,眼神熾熱,翻身下馬,這個孩子奔走得比脫韁野馬還要快捷靈活,甚至直接破開了厚實氣機重如萬鈞的雨幕,伸臂一抓,恰好扯住了畫卷之上呈現晦暗顏色的王仙芝,往回一拽。賣炭妞對這個古怪孩子的插手,沒有震怒,只有驚喜,因為他的闖入,大概是徐鳳年顧忌到孩子是否會被雨幕傷及體魄心神,鬆懈了防線,如此一來,被圍困其中的賣炭妞也就有了一線生機,可正當她運轉心意,想要帶著畫卷一起往後撞去,突然發現那幅溫養多年的仙人圖譜竟是給那孩子輕鬆拽走了,賣炭妞眼前一黑,氣急攻心,差點暈厥過去,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撐開眼簾,看到畫卷一分為二,大部分都給孩子搶到身前,但剩下一個人物圖案留在了原地。
  
  擺碗男子,徐鳳年。
  
  徐鳳年放開氣機,戰馬輕柔墜落在泥濘中,安然無恙,對餘地龍吩咐道:“收起來。”
  
  莫名其妙的餘地龍也不知道如何收拾,只是念頭一起,長卷人物就迅速重疊,握在手上的,就像一根畫軸。
  
  賣炭妞惶恐不安,一屁股跌坐泥水中,臉色雪白,加上一身白衣,跟夜遊女鬼似的,她不停喃喃自語:“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
  
  徐鳳年沒有理睬這個生性蠻橫驕縱的年輕女子,而是望向那個碩果僅存的人物。
  
  畫中人一手抄在碗底,依舊坐姿,但身形緩緩升浮,恰好跟徐鳳年對視。
  
  徐鳳年問道:“是你暗授機宜,讓趙黃巢去地肺山養惡龍?然後順水推船幫著黃龍士攪動春秋?最後守著太安城,在當年趙室奪嫡之中,是你不讓老靖安王趙衡的義父王仙芝,赴京為其助長氣焰?那麼多年的文武評,大半都出自你手吧?”
  
  那面孔依舊模糊的男子並未說話。
  
  徐鳳年笑問道:“天地人各有昭昭數理,元本溪幾十年如一日,應該是在為離陽王朝盯著人脈,趙黃巢修孤隱,造就的是那地勢。那麼想來你就是北方練氣士的龍頭,只是我很費解,當初洪洗象劍斬亡國氣運,有兩股份別流入北涼西楚,你為何不出手阻攔?”
  
  這男子終於開口說話,他一開口,大雨滂沱的這一方天地之間,瞬間萬籟寂靜,“一場天人之辯而已。我曾為奉天承運的趙室而辯,至於你,你說呢?”
  
  徐鳳年冷笑道:“就他娘的喜歡自以為是,扯些胡說八道的東西。”
  
  那男子反問道:“是嗎?”
  
  徐鳳年仿佛不肯口舌之爭。
  
  那人笑聲道:“接下來十年內四場大戰,我只需贏一場就能贏了。”
  
  坐看雲起雲落不知多少年,男子終於站起身,雙腳似乎落在了這條小徑的泥濘中。
  
  徐鳳年看到那人開始向前行走,然後與自己擦肩而過,再往西蜀折去。
  
  徐鳳年站在原地,餘地龍一臉茫然,賣炭妞心如死灰。
  
  徐鳳年抬頭望著夜幕中不斷墜落的雨珠,顆顆清晰。
  
  現今天下走勢,已經不再那麼含糊不清,太子趙篆不用多說,有著無與倫比的先天優勢,依舊佔據了最多的氣運。
  
  黃三甲和北莽國師袁青山同時選中了趙鑄。
  
  這位興許是百年來真正意義上的儒家聖人,則選中了陳芝豹。
  
  這無疑是一個徐鳳年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徐鳳年轉頭對賣炭妞說道:“假外物竊天機,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如果你真的對江湖有興趣,我跟你做一筆買賣。”
  
  賣炭妞眼前一亮,“要我把觀音宗練氣士請到邊境,為你們北涼鼓吹造勢?”
  
  徐鳳年搖頭道:“是要你們暫時把整座宗門的人手,都遷徙到錦青陽塚這條防線之後。而且准許你們見機不妙就撤出北涼。”
  
  賣炭妞錯愕道:“你瘋啦?”
  
  徐鳳年搖頭道:“是北莽女帝‘瘋’了,我和北涼不得不陪著她一起瘋。”
  
  賣炭妞一臉委屈道:“我現在如何敢孤身行走江湖?從這兒到南海,還得繞著走,萬里迢迢的,你能放心?”
  
  徐鳳年看了她一眼。
  
  賣炭妞撅撅嘴,投降認輸,“知道啦知道啦,你不就是想說自己就是這麼走下北莽的嘛。可你是男人,我只是一個弱女子啊,萬一耽擱了你的大事,反正我大不了就是死在某個地方……”
  
  徐鳳年微笑道:“我會讓沉劍窟主糜奉節保護你南下返回觀音宗。”
  
  賣炭妞得寸進尺道:“有沒有更厲害的?”
  
  徐鳳年問道:“你覺得我怎麼樣?”
  
  賣炭妞雀躍道:“好啊!”
  
  徐鳳年不再理睬這個腦子拎不清的仙子,自顧自縱馬前奔。
  
  餘地龍緊隨其後。
  
  留下一個哀怨跺腳的她。
  
  雨夜中,餘地龍突然喊了一聲師父。
  
  徐鳳年疑惑轉頭。
  
  孩子咧嘴一笑,大概是突然又不知說些什麼,撓了撓頭。
  
  徐鳳年笑道:“既然認了我這個師父,那師父就跟你說件事情,以後見著這樣高高在上行走江湖的仙子,見一個打一個,打得她們哭著跑回家。”
  
  餘地龍重重點頭。
  
  就因為師徒今夜這次很無心的諧趣對話。
  
  之後江湖百年,再無一人膽敢自稱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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