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933
xox 發表於 2014-7-5 00:33
共逐鹿 第七十五章 打趴下
  
  
  西北邊塞,黃沙萬里,衰草遍地,視野所及盡是蒼茫黃色,那一行翩翩若白蝶的白衣男女就顯得格外扎眼,他們沿著陵州邊境進入涼州,路線繼續畫弧,悠悠然來到北涼道第四州流州,跨境沒多久,就有一支鐵騎守株待兔,名義上是護送這批來自南海孤島的仙師前往青蒼城,實則更多還是監視意味。宗主澹台平靜對此不以為意,宗門練氣士中倒是有些人感到憤懣不已,覺得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那年輕藩王也太過不識抬舉。不過之所以無須宗主安撫人心,緣於那人馬輕甲的六百騎實在太過彪悍,領軍頭領更是鼎鼎大名的龍象軍副將李陌蕃,是個在北涼軍中都能撈到一個“殺人如麻”評語的魔頭,此人的馬戰本事公認僅次於騎軍統帥袁左宗。
  
  風沙中,李陌蕃一騎當先,除了北涼騎軍標配的矛刀弩三件,馬背兩側還挎有兩隻戟囊,裝了不下二十枚短戟,除此之外,左右腰間還懸有兩柄長劍,這一眼看去,簡直就像是一座馬背上的兵器庫,李陌蕃當然不是什麼繡花枕頭,既是北涼軍前三甲的神箭手,劍術刀法和槍技都是爐火純青,徐驍對此人就十分倚重,曾經開玩笑說李陌蕃啥時候娶個娘們回家,就給他一個副統帥當當,騎軍步軍隨他挑。之所以有此說,是因為李陌蕃有個登不上檯面的怪癖,嗜好男風,帳外親兵清一色歷來都是眉清目秀的年輕士卒,徐驍對此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委實是李陌蕃太過驍勇善戰,擱在離陽隨便一支軍伍中,都是擔得起一把手重任的棟樑大材。水至清則無魚,北涼軍的能征善戰,付出了很多隱性的代價,比如排斥門閥出身的謀士,褚祿山李陌蕃之流的存在,更是把許多人推出北涼門外。
  
  李陌蕃所率領的龍象騎軍跟觀音宗練氣士並無交流,雙方默然前行,如同一黑一白兩尾長蛇在一塊黃色緞面上滑過。
  
  臨近青蒼城,為首李陌蕃看到遠處一人,猛然停馬,扯了扯嘴角,露出滿臉的幸災樂禍,輕輕瞥向不遠處的白衣仙師們,這位北涼猛將輕輕抬起手,整支騎隊幾乎同時靜止不動,絕無半點噪雜聲響。李陌蕃撥轉馬頭,朝向觀音宗眾人,他一隻手輕輕摩挲著羊皮囊裡的戟尾,打定主意隔岸觀火。在練氣士正前方出現一駕沒有乘坐馬夫的馬車,一名黑衣少年安靜站在車前,腳下趴著一頭巨大黑虎,這頭畜生懶洋洋打盹著,即便趴著,高聳背脊也快到了消瘦少年的腋下。李陌蕃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脖子,他可是記憶猶新,當初大統領入主龍象軍,他和同為副將的王靈寶可都不怎麼服氣,結果他們兩個一起上了校武場,王靈寶硬抗硬,結果被一腳踹出七八丈遠,整個人直接跌出武場,李陌蕃倒是多堅持了幾招,可下場更慘,拎小雞一般被徐龍象抓在手裡,揮舞了一大圈後,才丟出校武場,而徐龍象從頭到尾都懶得去拍一拍身上的塵土,少年顯然沒打過癮,朝一大批觀戰的校尉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們頂替上李陌蕃和王靈寶的位置,到最後,連兩位副將在內,校尉十二人,都尉四十餘人,蜂擁而上,無一例外都被新任統領打得找不著北,這期間,徐龍象挨了不下百餘下拳打腳踢,除了偶爾身形搖晃,挪開一兩步,從沒有一次倒地。就這樣,徐龍象坐穩了龍象軍統領的位置,這才有後邊的萬騎開莽的壯舉,更有徐龍象領著一大群都尉充當普通遊弩手追殺大隊馬賊的閒情雅致。
  
  只是李陌蕃雖然敬佩徐統領在戰場上萬人敵的驚人武力,可心底還是有些隱憂,校武場的技擊,畢竟不是兩軍對壘的生死相搏,往往越是惹眼的陷陣將領,越容易陷入重重包圍,李陌蕃本人經歷大小戰役六十餘場,最驚心動魄的一次,不是跟那些成名已久的敵人將領在萬軍叢中碰巧了捉對廝殺,而是被一名不起眼的老卒貓腰湊近,遞出的那陰險一刀,刀尖不但幾乎刺穿了李陌蕃鎧甲,還差點把李陌蕃的腹部絞爛,滑稽的是李陌蕃至今還不清楚那名普通士卒模樣的老刀客
  
  是何方神聖。而且李陌蕃見多了不可一世的軍中高手,最終不是慘死箭雨中就是死在馬蹄下。遠的不說,近在眼前的北涼軍中,就有專門針對敵方陷陣猛將的魚鳧踏弩,春秋戰事之中,不知有多少身懷絕技的江湖草莽被此弩穿出個透心涼。江湖人士不肯去沙場建功立業,很大程度上在於個人的超俗武藝,很容易被蟻海似的軍隊逐漸吞沒,而且軍伍一向是最講規矩的地方,江湖高手大多閑雲野鶴不願拘束,習武之路本就艱辛,既然已經出人頭地,何必再去軍中畫地為牢。
  
  李陌蕃歎了口氣,望向紋絲不動的大將軍次子,有些走神,還記得當初跟著大將軍趕赴北涼,中途一次慶功宴上,大將軍醺醉後舉杯指了指太安城方向,咧嘴笑道:“文臣老爺們的腿,一天天跪在那裡。咱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大老粗,邊關走一個!春秋九國,除了被咱們當成殘羹冷炙丟給顧劍棠那小子的南唐,咱們都走了一遍,現在就剩下那北涼三州了。總有一天,就算我徐驍沒法子親自帶你們去北莽王庭走一遭,我的兒子也會帶你們去那裡逛一逛。”
  
  李陌蕃吐出一口濁氣,眼神堅毅起來,等了將近二十年,老子都四十好幾的人了,他娘的自家那五歲大的孫子都知道調戲鄰居小閨女了,總算有大仗打了!
  
  徐龍象輕輕扭了扭脖子。
  
  不光是那些擅長望氣的觀音宗高手,就連跟吃劍老祖宗隋斜谷一個年代的宗主澹台平靜都如臨大敵,停下腳步後,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眉頭緊皺。賣炭妞翻了個白眼,這個瘦不拉幾的愣小子是想怎樣?難不成是想一個人挑翻整個觀音宗?敵我不分嗎?她在蜀地捕蛟失手後,心情一直就糟糕至極,為了捕殺那條黃蛟,梅英毅那師侄女斂氣入瓶算是得了天大便宜的,提磐龍礅子的孫啞也沒啥損失,唯獨她最可憐,白白搭上兩塊好不容易從大奉皇帝墓中取出的螭符玉佩,一塊玉佩捏碎後就可化為一條如同活物的靈螭,真正是價值連城的寶貝物件。賣炭妞一看到那個知曉身份的黑瘦少年就煩躁,心思一動,就飛掠出去,她就不信了,這個殺氣勃勃的小子真敢殺人。
  
  徐龍象開竅未全,但終究是開竅了。
  
  他知道哥哥在幽燕山莊外的湖上,跟這些人起過衝突,後來有個是什麼劍胚子的年輕女子還三番兩次心懷不軌。
  
  徐龍象獨身前來攔路,就是告訴這個觀音宗他現在不是什麼三萬龍象軍統帥,他只是徐鳳年的弟弟,黃蠻兒。
  
  至於觀音宗懂不懂以及是否願意接受這份“迎客禮”,徐龍象不上心。
  
  徐龍象原本還有些猶豫是直接揍人還是如何,結果看到那一身劍意而非劍氣的赤足女子一掠而至。
  
  徐龍象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雙腳,嘴角翹起,碰上個一樣不喜歡穿鞋子的。
  
  可這不是我不把你打趴下的理由啊。
  
  賣炭妞驟然感知到一股氣勢磅礴的殺機,她閉上眼睛,沒有直奔那邊功之盛連南疆都有所耳聞的人屠次子,而是在飛掠途中輕輕一點,身形在空中轉出一個半弧,然後急速下墜,就在腳尖即將觸地的時候,又預先察覺到徐龍象的出擊,嬌軀微微弓腰,加速又掠出去三四丈距離,從始至終,她都是在空中飛飛停停走走,如同腳下生蓮。悠哉遊哉隔岸觀火的李陌蕃發出嘖嘖笑聲,不簡單,還是個最不濟悟得一招指玄的小娘們,就這份既好看又實用的輕功,拿到江湖裡去也足以橫著走了。徐龍象左腳腳底板在黃沙地裡橫向滑出一寸距離,與此同時,賣炭妞馬上轉換飛掠軌跡,身形拔高數丈,倒栽蔥向後退去些,然後身體旋轉,雪白長袖飄渺,靈氣動人,愈發凸顯出她在雷霆出手之前的無跡可尋。
  
  徐龍象動了。
  
  很直截了當就筆直一線撞向了那個動作花哨的女子。
  
  賣炭妞在徐龍象膝蓋彎曲的那個瞬間,還在猶豫是馭劍禦敵還是憑藉輕功避其鋒芒,然後在下一瞬間,她就再沒有機會出手。
  
  徐龍象在空中抬起一記兇狠膝撞,就將那個門外漢看來是自己撞向他的賣炭妞撞飛出去。
  
  速度之快,快到了在場高手中只有澹台平靜一人看出端倪的地步!
  
  賣炭妞竟是在徐龍象抬腳的那一刹那,就完全喪失了先機,不過之後在兩人撞面之際,賣炭妞還是做出了雙手下推格擋的守勢,可徐龍象那一刻出手五指如鉤抓住賣炭妞的額頭,往自己膝蓋那邊一帶,依舊是將賣炭妞撞飛出去。
  
  澹台平靜眯起眼睛,緩緩吐納,蓄勢待發。
  
  賣炭妞身軀在空中翻滾,卸去大半勁頭,可很快她就驚駭發現那不起眼的黑衣少年莫名其妙就到了自己身後。
  
  接下來賣炭妞在擊退之後又被一腳踹在後背,撲倒在沙地中摔了個狗吃屎。
  
  澹台平靜眉宇間浮現一抹陰霾,那少年在出腳之時有過數次不易察覺的停頓,是寸勁的疊加,如雷滾雷,但這根本就是有悖尋常武道常理的,一般人習武小成,都會知道一氣貫注和一氣呵成的重要性。
  
  徐龍象簡直就是神出鬼沒,眾人一陣陣眼花後,就看到這名少年拖拽著賣炭妞的一條腿,緩緩走向觀音宗百餘練氣士。
  
  賣炭妞連死的心都有了,不是她不想抗拒,而是這王八蛋那一腳踢潰了她所有氣機,流轉亂如麻,不受控制,這也就算了,直覺告訴她如果敢用劍道天賦駕馭飛劍,這個黑瘦少年真的會痛下殺手的。
  
  徐龍象拖著賣炭妞走了一段路程,似乎膩歪了,丟垃圾一樣把手中女子擲還給觀音宗,然後朝澹台平靜勾了勾手指。
  
  那意思再明瞭不過,小的不夠看,老的試試看。
  
  澹台平靜沒有絲毫怒氣,而是淡然問道:“你一直刻意把自己壓制在金剛境和指玄境的界線?是試圖直接跳過天象境界,一舉成為陸地神仙?在你之前,還沒有人能夠做到。”
  
  徐龍象沒有說話。
  
  他一向只聽哥哥的話,小時候哥哥總給他說一些江湖故事,什麼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什麼一力降十會,他那時候聽不懂,只是牢牢記在心裡,開竅之後自然而然就懂了。
  
  還有就是哥哥說過跟人打架,可以一邊打一邊閒聊,如果是殺人,就不要嘴上說大套大套的道理了,拳頭就是道理。
  
  一騎揚塵而來,到了李陌蕃身邊,稟報軍情。
  
  李陌蕃臉色古怪,清了清嗓子,對徐龍象喊道:“大統領,王爺發話了,打架可以,不許殺人。”
  
  李陌蕃說著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王爺還說了,如果打輸了的話,看他不削你。”
  
  李陌蕃打了一個激靈,馬上醒悟過來,鄭重其事說道:“大統領,末將只是幫王爺傳話啊,回頭你別削我!”
  
  那個被宗門一位長老抱在懷裡的賣炭妞欲哭無淚,都想要破口大駡了,徐鳳年徐龍象這兄弟兩人,就沒一個是腦子清醒的!
  
  她比任何時候都想回到南海,這輩子都不要踏足中原陸地了。
xox 發表於 2014-7-11 01:13
共逐鹿 第七十六章 井中月
  
  
  澹台平靜安靜凝視著那名可謂天之驕子的少年,眼神中帶了點憐憫,不過當她這麼一位高大醒目的女子跨出一步,不光是南方練氣士執牛耳者的觀音宗都後退,就連李陌藩也不敢掉以輕心,舉起手臂,做個了北涼軍將校士卒都看得懂的手勢,這支龍象騎軍頓時綻放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焰,如虎出柙,炙熱而狂野,千餘精騎開始飛速鋪散開去,形成一個充滿侵略性的扇形陣型,更有幾股游騎遊掠到了練氣士身後,顯然打定主意了要來一場大動干戈,務必把這些眼高於頂的南海仙師們給包餃子。賣炭妞其實受傷不重,只是先前被徐龍象在氣勢上狠狠壓制,不敢造次,此時師姐親自出馬,她就有了底氣,跳落下地,揉了揉獨子,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那個肌膚枯黃的少年千刀萬剮,再把他的三魂七魄都丟進宗門專門用以鎮壓凶物穢邪的第一重器,月井天鏡。
  
  觀音宗一宗之內有五個輩分,接近百歲高齡幾近容顏永駐的澹台平靜與賣炭妞,她們是輩分最高的一對師姐妹,年齡懸殊之大讓人咋舌。接下來是六位都已白髮如霜的年邁長老,梅英毅孫啞齊隆中是下一輩分中相對年輕的練氣士,第四輩是六位長老嫡傳弟子的開枝散葉,最後才是那些入門沒多少年的少年少女。五個輩分百餘練氣士,幾乎人手一件或者多樣靈寶符器,像賣炭妞的那幅陸地朝仙圖以及在蜀地捕蛟時毀去的螭佩,都是觀音宗首屈一指的重寶大器,此外還有戒律長老的柳枝淨瓶,小小一隻三寸高的玉瓶竟然重達六百斤,自然內有乾坤,而孫啞那一方藏雷蘊電的磐龍石墩,壓勝穢物克制陰邪,也是符合天道的鬼斧神工之物,符劍在練氣士領域更是常見佩物,只是觀音宗在當年南疆屠龍一役中損耗嚴重,十去七八,這才有了那場跟幽燕山莊龍岩劍爐索要八十一符劍的風波,後來又有兩個天下有數的劍客不請自來,鄧太阿和隋斜穀,後者以吃劍為樂,更是讓原本底蘊深厚觀音宗也難免捉襟見肘。
  
  澹台平靜沒有師妹賣炭妞先前主動挑釁那般高人風範,僅是步行向前,不見玄機,只似尋常健壯婦人走路,就像遇上了熟人要打聲招呼。但是這一次徐龍象伺機而動的等候時間無疑要更長一些,尤其是當澹台平靜每次不易察覺的停頓甚至是後退一步時,徐龍象都流露出一些恍惚茫然,仿佛回到了清涼山王府內的孩提時代,變成了個癡癡呆呆的黃蠻兒。徐龍象不知想起了什麼,撓撓頭,一臉釋然,他哥說過,遇上想不通的事情,乾脆就別想了,打不打得過得用拳頭證明,打不過就逃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不了嘴上喊一聲後會有期,江湖上的好漢都是這麼個規矩走江湖的。徐龍象沒了心結,整個人的氣象面貌就煥然一新,這在李陌藩在內的龍象騎軍看來並無奇怪,可在擅長望氣的觀音宗練氣士眼中可就是奇了怪哉,大戰在即,高手對敵,心境更迭是大忌,那種數次在生死大戰中打破瓶頸,從而得以置死地而後生的怪胎,終究是鳳毛麟角的存在,近百年來群雄薈萃的離陽武林,王仙芝算一個,顧劍棠算半個,其他諸如李淳罡曹長卿這般公認天資卓絕的風流人物,境界攀升那也都是水到渠成,當然在徐鳳年戰勝王仙芝後,隨著許多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逐漸流傳開來,徐鳳年成了王仙芝之後又一位精通“以戰養戰”的武學天才,否則江湖人士實在想不通一個中途習武還不到五年的紈絝子弟,如何能夠一躍登頂,奪魁江湖。
  
  難道徐家出了一個被說成已經無敵于世的徐鳳年還不夠,還要再冒出一個徐龍象,天底下的好事都給你們徐家占了,還要不要給別人一條活路了?是不是敢情哪天你徐鳳年做膩歪了天下第一,拍拍屁股就把這把頭號交椅交給弟弟去坐下?如今所謂的武林豪宗門閥,都是以宗派中能否同時有兩名一品高手並肩而立作為界線,當然若是僅有一人達到天象境界,也足以率領幫派俯瞰江湖。可萬萬沒有一家一姓或是一門一派出現兩個武評高手的道理,吳家劍塚都做不到這一點,因為這可比廟堂士林上的什麼四世三公父子兩狀元難太多了。
  
  此時在練氣士看來,那名身份顯赫的少年的氣機流轉,就像由一團燎原大火轉換成了一潭死水,前一刻還是勃勃生機,後一瞬間便氣機全無,了無生氣。
  
  身材猶勝北地健兒的澹台平靜停停走走,終於走到了距離徐龍象才五六步外的地方,低頭看著這個生而金剛卻刻意壓抑境界攀升的有趣少年,微笑道:“你來打我,打中了就算你贏,以後本宗在流州行走,一切都聽命于你哥哥。”
  
  徐龍象搖了搖頭,一本正經的神色。
  
  澹台平靜會心笑了,少年的意思她已經心領神會,那就是在北涼轄境地界,不管是誰,只要雙腳踏入北涼,就得聽他哥哥的,這個道理,不需要他用勝過誰的手段來贏取,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哥哥沒世襲罔替當上北涼王之前,清涼山一直就是徐鳳年說話最大聲,比他們爹徐驍還管用,如今成了藩王,那麼不光是一座王府,整個北涼也該如此。澹台平靜沒有惱火,依舊是乾乾淨淨的笑臉,北派扶龍練氣士都說觀音宗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並非沒有根源,除了此派練氣士清一色白衣白靴,就連氣質都如出一轍,都有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氣,不敬蒼生不敬君王,只親鬼神,每一位練氣士離開宗門,除了乾糧衣物,都不許攜帶有任何一件己身養育多年符器之外的身外之物,無牽無掛,不沾塵世因果,方可做到道心無垢,例如此行中觀音宗各個輩分的練氣士,一旦進入南海孤島修習大道,就等於切斷了與生父母的所有緣分,哪怕父母去世,也絕不可去祭拜。天道無情卻有“常法”,練氣士就是為那張恢恢法網修修補補的“漁夫”,抓捕那一尾尾漏網之魚,因此斬魔臺上的大真人齊玄幀當年就曾傳話給觀音宗,事實上更像是一句問話:“大道五十,為何天道只衍四十九,聖人言人遁其一,可一在何處?”澹台平靜這些年閉生死關,就是因此而來,當初鄧太阿一劍掀海水淹觀音宗,氣勢逼人,但其實並不是澹台平靜提前出關的真正原因,而是她閉關多年也推演苦尋不得的那個一,這趟舉宗北遷赴涼,也是澹台平靜試圖想要在別處尋覓。
  
  澹台平靜在觀音宗中總是沉默寡言,也無收徒,執掌宗門將近一甲子,積威深重,就算是那幾位長老見到這位幾近得道的“年輕”宗主,也會感到不適,更別提梅英毅孫啞齊隆中這些小輩了,一年中能跟地位和身材都名副其實高高在上的宗主說上一句話,就能心滿意足。這些人都感受得到宗主對這位少年有著一種發自肺腑的罕見親熱,不論男女,許多心性積澱不深的觀音宗子弟都有些“醋味”。澹台平靜跟徐龍象相距不遠,笑容恬淡而清淨,只是她身前憑空浮現出一點虛無縹緲的幽綠水滴狀玩意兒,水珠墜下,向滴墜出兩條水線,如畫月弧,漣漪陣陣,刹那間就構造出一塊大圓鏡,豎立在她與徐龍象兩人之間,鏡面波光粼粼,綠幽幽的水紋蕩漾,兩兩相望,視線模糊,從徐龍象這邊看去,只能看到對方的大致輪廓。
  
  觀音宗練氣士都面面相覷。
  
  甚至連眼界奇高的賣炭妞都極為動容,觀音宗能夠以一宗之力抗衡整個離陽王朝的北方附龍士,歸根結底,其實就靠兩件符器,那幅出自大奉王朝畫聖手筆的陸地朝仙圖,是鎮壓江湖“毓秀”,而宗主師姐身前的月井天鏡,則是壓勝世間那些執意打破大道桎梏的各色“鐘靈”,前後兩者都是因緣際會得到天地靈氣孕育而出的寵兒,可越是勢大之物,往往不服管束,就想要越過雷池,觀音宗一脈就要鎮壓下這兩種已得天道饋贈卻猶然不知足的傢伙。
  
  澹台平靜“出鏡”之後,笑著朝徐龍象攤出一手,示意少年不用手下留情,儘管施展身手便是。
  
  然後眾人就看到徐龍象兇悍撞入鏡面,出現在澹台平靜身前,一拳砸下,大多數生平僅見這宗門國器的觀音宗子弟,下意識都發出一聲驚歎,可隨後就看到宗主整個人就如琉璃鍛造而成的器物,被打得支離破碎,煥發成漫天流螢。徐龍象沒有任何猶豫,沖向下一處,果然在他面前很快就又出現一面鏡子,又給他撞入後,打碎了那一個琉璃身的澹台平靜,如此不知疲倦地反反復複,黃沙地上,短短一炷香功夫內,徐龍象已經不下百次入鏡打破琉璃,每一次在碎身之前,澹台平靜始終笑容平靜,徐龍象的攻勢越迅猛兇悍,就越發襯托出她的胸有成竹和道法玄妙。
  
  一名校尉拍馬來到李陌藩身邊,一肚子狐疑,忍不住問道:“將軍,這算怎麼回事?那娘們難道真是神仙?”
  
  李陌藩雖然精通十八般武藝,樣樣嫺熟,更是沙場騎戰的頂尖高手,可還真沒領教過練氣士的晦澀神通,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又不好拉下臉皮在屬下面前說不知道,只好故作高深地捏著下巴,緩緩說道:“練氣士南北對峙,各有千秋,北派像是大倉裡偷糧食吃的碩鼠,不過他們進補的是帝王龍氣,至於南邊觀音宗這群人,側重從天地中餐霞吞雷用以養神氣,這觀音宗宗主的古怪鏡子,大概類似道家真人袖有乾坤和佛門中納須彌於芥子的手段。”
  
  那絡腮鬍子的校尉憋了半天,憨憨乾笑道:“將軍,你見識可真夠廣的啊,連這個也曉得,難怪大將軍都說你是咱們北涼軍排得上號的儒將。”
  
  李陌藩笑駡道:“滾一邊涼快去,這麼多年拍馬屁,半點功夫也不見漲,儒將個屁!老子龍象軍副統領的位置,那都是一次次身先士卒賺來的,儒將哪個不是躲在戰場後頭搖扇子耍嘴皮的王八蛋。”
  
  那校尉委屈道:“我倒是想當儒將。”
  
  李陌藩白眼譏諷道:“就你這殺豬的邋遢樣子,下輩子都甭想當個儒將。”
  
  戰場上當事人之一的徐龍象停下身形,沒有半點氣急敗壞的神情,略作停頓思考後,就往觀音宗弟子聚集的那個方向疾奔而去,顯然是用上了兵法上的圍城打援,你觀音宗宗主躲得過,可你的徒子徒孫躲不過,到時候你要不要顯出真身光明正大打上一架?澹台平靜出現在徐龍象身後的位置,背對龍象騎軍的扇面沖陣,伸手輕輕一拍身前鏡面,下一刻,梅英毅那撥觀音宗子弟身前就多出了一塊鏡子,徐龍象一沖而過後,竟然眨眼間就來到了澹台平靜身前,這幅完全有悖世情的場景,詭譎至極。徐龍象鑽牛尖角的性子上來了,也不沖向那不敢正面交手的女子,返身繼續奔向觀音宗弟子,而是速度更快,也第一次在奔跑途中展開了方向轉折,速度之快,以至於讓人先是只看到一抹恍惚身影,然後就是方圓百丈之內,處處是徐龍象,這一幕,倒是頗像王仙芝當時與無用和尚一戰時的手段,天下武功,只要登峰造極後,往往殊途同歸,逃不過快和准兩個字,一個是占儘先機,一個是有的放矢,兩者兼備,那就等於在立於不敗之地的前提下做到穩操勝券。世間劍道劍術之爭,不論兩派擁躉分歧如何大,對於快准二義,都沒有任意異議,桃花劍神鄧太阿正是因為他的飛劍有天上流火美譽,快到了極致,才可以在李淳罡重出江湖之前壓制得天下劍道之士完全抬不起頭。
  
  隨著時間的流逝,徐龍象始終沒能摸到澹台平靜和觀音宗子弟的一塊衣角,就連李陌藩都有些焦急上火,更別提那撥性子如西北風沙一般粗糲剛烈的校尉都尉了,一個個躍躍欲試,只等一聲令下就策馬衝鋒,殺他個雞犬不留,管你娘的是什麼仙師練氣士。
  
  就在此時,遠處一個黑點不急不緩地愈行愈近,逐漸讓人看清身形。
  
  他孤身一人前來,站在龍象騎軍和觀音宗之外的地方,三者如同互成犄角。

  但一千龍象騎軍和百餘練氣士,人數都佔據絕對優勢,可都不能奪去此人絲毫風采氣勢,甚至他一人站在那裡,就完全掩蓋了兩者風頭。
  
  戰力冠絕天下的北涼軍一向就只認兩樣東西,大將軍徐驍的那個徐字,還有就是以力服人的手段,其實歸根結底,都是那個力字,因為老涼王徐驍當年文銜大柱國武勳北涼王的權傾天下,都是靠殺了春秋半數青壯贏得的地位。
  
  然後在徐驍之後,徐家又有一人頂替上了人屠逝世後的空白,原本絕大多數人都以為這是徐驍死後就算神仙也做不到的壯舉,可那個人偏偏做到了,很簡單,他殺了王仙芝。
  
  徐鳳年就站在此時此地,他當時在流州刺史府邸得到觀音宗和吳家劍塚分別入境的消息,他當然是更加看重後者,就準備親自去流涼兩州接壤處親自迎接,至於弟弟黃蠻兒要給南海練氣士護駕也好,下馬威也罷,都無所謂,以徐鳳年對黃蠻兒的寵溺,天底下就沒有黃蠻兒不可以做的事情,只不過到最後關頭,徐鳳年還是不太放心,畢竟觀音宗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家底,不容小覷,賣炭妞在胭脂郡內的刁鑽手腕,一幅陸地朝仙圖,差點就讓他這個所謂的新任天下第一人著了道,所以這才在半路改變主意,要親眼看到黃蠻兒才去迎接奔赴西北的劍塚百騎枯劍士。
  
  也許徐鳳年的袖手旁觀,他自己不覺得有什麼,可不論是李陌藩所領一千驍勇彪悍的龍象騎軍,還是百余再偏居一隅孤陋寡聞也如雷貫耳他名聲的南海練氣士,都感受到了一種無聲勝有聲的龐大威壓。
  
  尤其是那些徐字王旗麾下的騎卒,一個個下意識都握緊了鐵矛,生怕落在藩王眼中後給小瞧了他們戰無不勝的龍象軍。
  

  而對練氣士而言,那個武帝城王仙芝,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漏網之魚,可不論南方北派練氣士,都奈何不得,然後隨著王老怪物的身死,這種足以讓人絕望的窒息感,無形中就轉嫁到了那個年輕藩王身上。
  
  誰敢與此人直面為敵?
  
  這個人,可不是說人多就可以與之叫板的。退一萬步說,人再多,能多過他手下的三十萬北涼鐵騎?
  
  澹台平靜轉過頭,看著遠處那個略顯突兀的修長身影,眼波底下,蘊含著一絲不可言喻的複雜情緒。
  
  徐龍象已經陷入瘋魔境地,低著頭,雙拳緊握,遠未精疲力竭,卻開始大口喘氣,像一頭上古凶獸,氣機刹那流轉不下七百里,這已經跨過了新武榜那道被稱為六百里的“龍門檻”。
  
  澹台平靜收回視線,正巧徐龍象轉過頭,她看到少年那雙赤紅眼眸。
  
  如果說先前只是一個頑劣少年的玩心,並沒有真要如何傷人的心思,那麼這會兒徐龍象就的確是動了殺機。
  
  擁有一顆赤子之心,行善發乎本心,為惡同樣直截了當。
  
  儒家張聖人《天論》之中有一語,天道有常,不為聖賢而存,不為凶桀而亡。說的就是天道之難測,人雖是百靈之首,卻也干涉不了亙古不變的天道運轉。這無疑為練氣士的替天行道帶來了莫大的困惑,每次捕魚都小心謹慎,只怕跟大道所指南轅北轍,到時候練氣士就得承受因果,這也是為什麼獨修己身自然的道教真人往往可以證道飛升,大練氣士卻往往難得善終,更別提位列仙班。比如這個時候,澹台平靜就很難判定徐龍象的好壞,又是否應該拘押魂魄入月井,事實上月井天鏡之中,除了那些世人公認的魔道巨擘,更有許多久負盛名的聖賢之人,只是後者練氣士對於後者往往秘而不宣,君子之澤之所以經常五世而斬,其實練氣士很多時候恰恰就是那個劊子手,在於聖賢所為,或大善蒼生或裨益社稷,卻未必遵循天道,歷史上那麼多場引發天翻地覆的變法,百姓得利,可變法之人往往下場淒慘,甚至死後都有可能不得轉世輪回。儒家所謂的雖千萬人吾往矣,這股磅礴豪氣代代傳承,可就本人而言,未必是福,但這又恰恰是那些達濟天下的讀書人最為可貴之處。
  
  遠處所站的那位年輕藩王,少年時代對士子書生那叫一個嗤之以鼻,當初在江南道上甚至都敢對今日已是王朝棟的梁棠溪劍仙,笑問一句先生能否賣幾斤仁義道德,這些年之所以越來越對讀書人有所改觀,很大程度是登高之後可以望遠更望高,對真正心系天下生死無悔的讀書人愈發心生敬意。
  
  因為世上有心人,往往都是挑擔艱難蹣跚前行的開路之人啊,只為了後世人有路可走。

  王仙芝之於江湖是如此,荀平張巨鹿之於朝野也是如此。
  
  黃三甲更是如此。
  
  這種人,哪怕敵對,可殺卻不可恨。
  
  一個盛世王朝的開創,總是由武夫披荊斬棘地開路,文人兢兢業業地修路,百姓才能在那條路上走得幸福安慰。
  
  澹台平靜眼神依舊帶著憐憫,看著眼前這個人屠次子,離陽跟名義上版圖疆域之一的北涼是一個死局,削藩是大勢所趨,但抵禦北莽鐵騎又是當務之急,朝廷既不放心城府深沉的顧劍棠外放為異姓王,卻又容不得徐家兩代人挾功自雄。而徐驍戰功到了功無可封的地步,那麼多令人髮指的殺戮,只是徐驍命硬,立身又正,老天爺算是網開一面,最終讓這位大藩王壽終正寢,可老人的妻子與四個子女都難免受到波及,人人坎坷,徐脂虎如果不是呂祖轉世的洪洗象不惜付出足足七百年功德,早已夭折病逝,而剩下三個,哪怕徐渭熊並非徐驍和吳素親生女兒,卻也多半沒有什麼值得旁人豔羨的結果。澹台平靜進入北涼,就是隱約看到了那個“一”的蛛絲馬跡,想親眼見證年輕北涼王如何力挽狂瀾,如何為姐弟兩人逆天改命,甚至福澤子孫。這種行徑,比起以人力屠殺蛟龍還要艱難。
  
  澹台平靜輕輕歎息一聲。
  
  徐龍象也蓄勢完畢,以他為圓心,周圍風沙走石。若是常人,也就看到人屠次子的聲勢驚人,氣機雄渾。可在百年閱歷的澹台平靜眼中,那就是幾乎成就龍身的蟒蛟之相,天生暴躁而野蠻。澹台平靜在風華正茂的歲數時無意間曾為一條白蛇封正,封正一語,是相對偏門的道教術語,比起傳說中的天人封神差了一階,世俗百姓,也許不知道何為天子君王的口含天憲以及道門真人的一語成讖,但多半聽說過出家人不打誑語,以及習慣在孩子說錯話後嘮叨一句童言無忌,還要讓孩子呸呸幾下,以示收回了無禮言語,這便是先賢造字為何會鬼神哭,而文字出聲後,亦有難測玄奇。當年那一樁多年以後才知真相的莫大福緣,發生在在廣陵江中段位置,澹台平靜當時跟隨師父師叔一同悄悄行走中原陸地,她單獨偶遇了一尾雪白大蛇盤踞江邊,正處於想要入水過江卻狐疑之際,蛇要化為蛟龍,如同鯉魚跳龍門,也要經歷一場走江入海的天道門檻,九死一生,不知有多少成長於山川福地的大蛇死於此時,澹台平靜當時也沒有多想,只是覺得與那尾長達十余丈的白蛇心生親近,她只算是初生牛犢,還不知天道難料的厲害,就擅作主張為其“封正”,出口祈祝白蛇成龍,那條粗如水缸的巨大白蛇竟然如人一般流淌出淚水,然後瞬間蛻去第八次蛇皮,毫無凝滯,更無半點痛苦之色,頭生蛟角,不過是尋常練氣士的澹台平靜一句“隨口”封正,竟是讓白蛇一步登天,尚未入江便化龍,白蛟在躍入江面之後,伸出舌頭在澹台平靜手臂上抹了一下,這才在風起雲湧中戀戀不捨一躍撞入大江,她的師父聞訊趕來,哭笑不得,只感慨說是傻人有傻福,事後澹台平靜才知道為天下靈物封正,尤其是為大蛇封正,哪怕是龍虎山那位身為羽衣卿相的掌教天師,也只敢循序漸進,為其敕封大蛟,萬萬不敢不自量力提及證道真龍之身,澹台平靜此舉無異於把數世功德都系于白蛇,兩者戚戚相關,若是白蛇最終化龍飛升,她代代轉世之身,自可得到大機緣,可若是白蛇功虧一簣,那澹台平靜也要與之共患難,永世不得超生,甚至所有親近之人都浸染惡業,所幸澹台平靜的師父對那條白蛇十分看好,否則一旦結下惡緣,不管他如何器重澹台平靜,都會把這個徒弟驅逐出門,以免被滔天大禍殃及宗門。
  
  那之後,恐怕就只有武當年輕掌教李玉斧,擁有此等機緣造化。當時在廣陵江邊上有一尾鯉魚跳出江面撞入懷中,這位道人捧鯉而坐。
  
  “貧道李玉斧,你我有緣,若是世間萬物當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只望數百年之後再相見。”
  
  只是世人只知武當掌教鎮壓地肺山惡龍的仙人之舉,不知此等秘事。
  
  面對氣勢洶洶的徐龍象,澹台平靜不知為何流露出一抹破天荒的恍惚。
  
  就連觀音宗內差了兩三個輩分的年輕弟子都察覺到了。
  
  這名早已達到返璞歸真境界卻刻意讓容顏停留在三十歲模樣的高大女子,突然有些哀傷。
  
  她想起了自己的師父,那個永遠讓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男子。當年他們師徒站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她高出一個頭,師父要與她說話,還需要抬起頭,每當那個時候,在她印象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師父才會有些無奈。
  
  師父在不知所蹤離開她之前,有一句口頭禪,“你這個傻大個呦。”
  
  她當年在師父“坐化”之後,才從一位年邁長輩嘴中的隻言片語中推衍得出,師父大概是都是數次洞察天機的應運之人,運起則生,運落則走。
  
  但具體是歷史上哪個隱秘人物,澹台平靜沒有刻意去猜測,更不敢去妄加推演。
  
  這也算是為尊者諱。
  
  當下徐龍象直線而來的衝撞打斷了這位練氣大宗師的遐想,這讓澹台平靜沒來由生出一股怒氣,這是在蜀地儒生謝飛魚也沒能做到的事情。
  
  澹台平靜迅速抬起手,順勢提起那面連觀音宗開山鼻祖也不知確切根源的鏡子,她就要給這名少年一點顏色。
  
  女人心思海底針,饒是等同于神仙中人的澹台平靜,也難逃窠臼。
  
  就在此時,一個冷清嗓音在所有人耳邊響起,“黃蠻兒跟你們練氣士打架,就跟文臣武將非要分出功勞高低差不多,沒意思。”
  
  下一刻,一個身影就趕在徐龍象之前從月井天鏡之中一穿而過,走到澹台平靜身前。
  
  月井天鏡在他打破鏡面之時不起絲毫漣漪。
  
  可過鏡之後,水紋歡快跳動。
  
  如舊物逢舊主。
  
  鏡不像鏡,而是像那一輪被撞碎的井中月。
  
  徐鳳年來到身材異常高大的觀音宗宗主面前,還要略微抬頭才能與之平視,禮節性笑了笑,然後就轉身走向黃蠻兒,揉了揉他的腦袋,剛才還狂躁不安的少年,立即安靜下來。
  
  澹台平靜看著這個年輕男人的背影,嘴唇微顫。
  
  那兩個字,她說出了口,卻無聲。

xox 發表於 2014-7-12 03:28
共逐鹿 第七十七章 兄弟二人,北涼袍澤

  
  如果說觀音宗一干過江龍對於徐龍象還能不當回事,但徐鳳年親臨此地後,氛圍就明顯呈現出一邊倒向地頭蛇的跡象,好在徐鳳年倒也沒有仗勢淩人,反而主動走向那名在幽燕山莊外有一面之緣的年邁老嫗,和和氣氣問了聲好,甚至還對當時在湖上出手不俗的梅英毅調侃笑道:“這位仙子姐姐,你的指劍術讓本王受益匪淺,之後跟人幾場打架都偷師派上大用場,希望仙子姐姐不要介意啊。”
  
  梅英毅不負那個男子氣概十足的名字,面對這位攪動朝廷江湖的權勢藩王,毫不怯場,不過滑如凝脂的兩頰仍是有些增添美婦韻味的紅潤,嗓音嬌柔卻不媚人,打趣說道:“雕蟲小技能入王爺的法眼,是梅英毅的榮幸,不過在下斗膽有個請求,就是王爺以後若是還有機會與人大戰,用上指劍術時可要先說一句,這是南海觀音宗梅英毅的獨門絕學,那以後我可就要名動天下了。”
  
  徐鳳年忍俊不禁笑道:“這個可以的,實不相瞞,本王以前有半個師父,劍九黃,你們應該聽說過,當時本王還未習武練刀,就想著哪天他行走江湖與人比劍時,不管怎麼樣,只要能讓本王的名字露個面,那以後本王豈不是就可以拿去跟各路女俠吹噓拍馬了,所以本王跟仙子姐姐你是一路人,咱們算不算英雄惺惺相惜?”
  
  梅英毅掩嘴一笑,沒有再熱絡附和什麼,倒是一直在小心翼翼拿捏方寸,不敢再順著杆子往上爬了。真當這些手握權柄的大人物是慈悲菩薩的話,君心難測,伴君如伴虎,她一個小人物,說不定哪天就要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人家還嫌吃不飽。不過能讓堂堂北涼王稱呼一聲仙子姐姐,梅英毅還是心中無限歡喜,她也沒有故意掩飾臉上的喜慶神色。
  
  徐鳳年轉頭對某個鬼鬼祟祟躲到同門師兄身後的年輕練氣士,笑道:“怎麼,認不出頭髮換了個顏色的本王了,那會兒你可是牛氣得很,一見著本王后就來個大大咧咧的‘坐江’。”
  
  那個年輕男子漲紅了臉,走出同門身後,苦兮兮道:“能跟王爺交過手,此生無憾了。就算王爺今天要打要殺,在下徐青刑也沒半句怨言,也不敢還手。”
  
  徐鳳年微笑道:“呦,還是本家,那可就真沒有理由跟你打一架了,到了流州境內,也別把自己當外人,若有你們需要而我們北涼又有的天材地寶,儘管開口,看在本家的份上,本王也沒那個臉皮藏藏掖掖。”
  
  那年輕人嘿嘿笑道:“那我可就不見外了啊,到時候若是王爺小氣,徐青刑就跑去王府門外撒潑打滾。”
  
  徐鳳年點點頭,一笑置之。
  
  賣炭妞狠狠撇過頭翻了個白眼,對這個口蜜腹劍的陰險傢伙越發不待見。
  
  之後徐鳳年跟龍象騎軍要了一匹戰馬,象徵性送了這撥南海練氣士一段路程,與那澹台平靜並駕齊驅,早已徹底恢復古井不波心境的觀音宗宗主淡然問道:“北莽大軍何時南下?”
  
  徐鳳年也沒有把這種事情當成不可告人的軍機密事,坦然說道:“一些小規模戰事會很快,年初被我弟弟的一萬龍象鐵騎給打懵了,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和北莽女帝應該都咽不下這口惡氣,就算他們能忍,為了安撫軍心,就亟需一場酣暢淋漓的勝仗來做開門紅,討個好兆頭,但具體會揀選涼幽流三州哪一處的邊境,北涼這邊也吃不准,只能以不變應萬變。澹台宗主你要拿這個積攢功德,本王也要靠你們給陣亡將士一份陰福,希望咱們雙方能夠……”
  
  澹台平靜笑著接過話題說道:“買賣愉快?”
  
  徐鳳年愣了一下,“這可不像是宗主這種世外高人說出口的話。”
  
  接下來便是理所當然的長久沉默,兩人的身份和年紀都是天壤之別,實在很難找到話題去客套寒暄。
  
  臨別前,澹台平靜終於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言語,“先師曾經兩次涉足中原江湖,第一次是前往龍虎山斬魔台與齊真人論道,第二次是找尋一條白蛟去向,先師曾留下遺言,那條白蛟與尋常過江蟒蛇不同,並未循江入海,而是溯遊而上,先師也只推算到白蛟遊至鬼門關一帶,之後便不知去向。”
  
  徐鳳年高坐馬背不牽韁繩,雙手攏袖,微笑道:“澹台宗主是猜測那條白蛟一路潛遊,到了北涼?本王隨口問一句,世人對蛟龍敬若神明,可你們練氣士,尤其是宗主這樣的得道宗師,都能捕殺蛟龍,為何要關心一條尚未點睛化龍的江蛟去向?難不成這裡頭還有淵源?如果不涉及觀音宗陰私,宗主可否告知一二?”
  
  澹台平靜搖頭語氣生硬道:“此事無關北涼局勢,無可奉告。”
  
  徐鳳年也沒有強人所難,也沒有刨根問底的興致,只是一笑而過不放心頭。
  
  李陌藩直轄的一千龍象騎軍沒有繼續護送下去,徐鳳年把戰馬還給那名普通騎卒,坐在自己當馬夫的弟弟徐龍象身後。顯然袍澤都對那戰馬被年輕藩王屁股坐過的那傢伙眼饞羡慕得很,而那名騎卒也視為莫大殊榮,一臉得意,那滿臉絡腮鬍子的校尉湊近後,一拍那騎卒的腦袋,笑駡道:“他娘的,你小子以後別再婆婆媽媽跟老子要你的那份軍功。”
  
  那騎卒別看年紀不大,卻是龍象軍資歷頗深的老卒了,上次割下了一顆北蠻子顯貴的腦袋,當時只當做尋常北莽騎軍的頭顱計算戰功,後來還是從北莽南朝那邊流傳出來的消息,才知曉那個傢伙竟然是有著耶律姓氏的皇室子弟,雖然僅是耶律偏支,算不得血統最純正的龍子龍孫,可按照北涼軍律,怎麼都該撈到個都尉當當,這名悍卒可就不服氣了,三天兩頭跑去絡腮胡校尉那邊討要軍功,事實上誰都知道都尉官身是其次,主要是借機壓榨嗜酒如命的校尉大人那幾罎子好酒,這回王爺要借馬,校尉靈機一動,就把這個機會讓給了那小子,想著這下子總該放過老子所剩不多的那幾罎子酒了吧?不曾想那騎卒橫脖子瞪眼睛說道:“校尉大人,事先說好,這可是兩碼事啊,大人敢賴帳,信不信屬下這就跟王爺告禦狀去!”
  
  告禦狀?
  
  口無遮攔的騎卒身邊所有甲士沒有一個人覺得有何不妥,在咱們北涼,北涼王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皇帝,只是差一身龍袍一張龍椅而已,就是咱們王爺不稀罕那兩樣玩意兒罷了。
  
  大鬍子校尉咬牙道:“狗日的,也別跟老子瞎扯,今天就把話跟你這個兔崽子說明白了,回頭送你一整罎子酒,咋樣?!你要再敢多要一口酒喝,你看老子不把你扒光衣服掛在馬背上,繞著軍營繞上幾圈!”
  
  騎卒咧嘴樂呵道:“成咧!”
  
  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地掛馬背繞營,那是龍象軍獨有的懲罰手段,只要是土生土長的龍象騎軍,連同李陌藩張靈寶這兩大副將在內,幾乎所有桀驁不馴的傢伙都曾經嘗過滋味。
  
  一個運氣糟糕到掛了八次之多的老油子就引以為傲,總喜歡滿臉陶醉對軍中晚輩後生說那味道讓人回味無窮,比在床上騎戰娘們還過癮。當然,沒幾個樂意相信。
  
  李陌藩側望了一眼那駕馬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讓麾下親軍都稍稍拉開一段間距。
  
  徐鳳年轉身掀起簾子看了眼那架說不好是站姿還是坐姿的鮮紅符甲,無人披掛時,依然有半人高,孤零零杵在車廂內,散發出一股冰冷刺骨的氣息。
  
  徐鳳年當初收集齊五具符將紅甲後,嚴令清涼山後山底下的兩位墨家鉅子重新鍛造成一具符甲,既是保證弟弟黃蠻兒將來衝鋒陷陣有所依仗,同時也是強行禁錮徐龍象呼之欲出的更高境界,徐龍象每次披甲並不好受,無異於一種煎熬,可只要是哥哥徐鳳年要他做的,他從不問為什麼,當年徐驍軟硬兼施都沒辦法讓這個小兒子拜師于老天師趙希摶然後去龍虎山學藝,徐鳳年三年遊歷返回,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成了。不說帝王藩王家,就是尋常士族的兄弟之間,都有種種間隙,不是嫡庶之爭便是長幼之爭,哪裡能像北涼徐家這般兄弟相親?
  
  徐鳳年成為北涼王之後,先是要鎮服文官,還要安撫邊軍,更要迎戰王仙芝,一直找不到機會跟黃蠻兒說話,或者說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說,黃蠻兒開竅後,就越來越靜下心來,也有了自己的主張,擴軍之後擁有三萬兵馬的龍象軍也給少年治理得服服帖帖,可徐鳳年總習慣把黃蠻兒當成小時候那個掛著兩條鼻涕蟲的小孩子,當黃蠻兒長大之後,反而有一種不知如何訴說開解的陌生。偶爾徐鳳年會記起徐驍當年面對叛逆的自己,大概也會有這樣的困擾,當然徐鳳年跟黃蠻兒一個年齡的時候,那真是無法無天真假難辨的混世魔王,徐驍肯定是打不敢罵不舍,又不知如何勸引疏導,雖說王妃去世後,他這個大將軍既當爹又當娘的,可終究只是個大老粗的糙爺們,帶兵打仗治理軍隊那都是道理說不通,就都乾脆是不服就打到服氣,可到了長子這邊,哪能還這般省心省事?
  
  徐鳳年望著那滿眼比起涼州還要荒涼貧瘠的黃沙大地,笑了笑,輕聲開口問道:“黃蠻兒,想爹不?”
  
  背對著哥哥的徐龍象使勁點了點頭。
  
  徐鳳年繼續說道:“說到咱們娘親的早早去世,外人都說當初是為了生下你,一命換一命的結果。其實照理說,娘親的命根,還是當初白衣案落下的,如果徐驍沒有我這個長子,或者是沒有咱們兩個兒子,他一定可以風風光光做完下半輩子的異姓王,死後諡號也能尊榮至極,更不會是那個狗屁不通的‘武厲’。所以說對不起爹娘的,怎麼都輪不到你這個弟弟。我也知道,徐驍一向偏心,你和兩個姐姐,都不如我。”
  
  徐龍象握著馬韁,默不作聲。
  
  徐鳳年靠著車壁,望著比離陽任何地方都要看著更高更闊一些的天空,柔聲道:“徐驍對我們幾個,其實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只不過兩個姐姐,我是哥哥,你是弟弟,都會不一樣。但這不是徐驍真的偏心,對你和兩個姐姐就不心疼了。只不過他那麼個十四歲就投軍殺敵的大老粗,哪裡知道讓子女他這個當爹的難處。我是在徐驍走後,為了對付王仙芝,出竅神遊春秋,才見過徐驍年輕時候不像後邊去北涼後那麼威風的場景,見過腰還沒彎腿還沒有瘸的徐驍站在軍機處衙門外,大雨下了一整夜,那些權臣就是閉門不見,始終不肯給一兵一卒一口糧食,徐驍就那麼站了一夜。一次打勝仗後,徐驍一個人偷偷摸摸走到部卒屍體還來不及全部拖走的戰場,就蹲在那裡憋著嗚嗚咽咽,一點都不像後來有了咱們後,他自己說的那麼兵鋒所指便勢如破竹,那麼氣吞萬里如虎。也見過徐驍當上將軍後的落魄,跟師父還有趙長陵他們都還得一起分著啃硬饅頭。”
  
  徐鳳年笑了笑,眯著眼睛仰望那乾乾淨淨的天空,“說心裡話,咱們爹啊,也只有走了,才能不那麼累,如果不是不放心咱們幾個,他早就想下去陪娘親了,就是靠一股氣硬撐著,在跟閻王爺打擂臺。”
  
  徐鳳年直起腰,收回視線,沉聲道:“北涼其實很早就有人說過趙室朝廷處處刁難,徐驍手握兵權,為何不乾脆反了,北莽有北涼三十萬鐵騎,吞併中原勢在必得,史書本就是任由開國王朝隨意塗抹脂粉的丫鬟,還能少了咱們徐家的美譽?徐驍也沒給咱們講過到底是為什麼,我也想過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覺得這沒什麼道理可講,徐驍不是這麼個人,就走不到北涼。就像徐驍對我對你黃蠻兒,也沒什麼道理,他是爹,咱們是他兒子,他就心疼,就這麼簡單。”
  
  徐鳳年不知不覺習慣性籠著袖子,說道:“我們兩個當兒子的,就得為徐驍這個當爹的不攤上後世駡名,能少一句是一句,一樣很簡單。我徐鳳年鎮守西北,只是徐驍交給我的擔子,是本分,更是簡單。我這個當哥哥的,不想自己的弟弟戰死沙場,最不濟也不想看到你死在我前頭,這也沒啥道理可講。黃蠻兒,聽到了沒,你要敢讓我替你去戰場上取回屍體,下輩子就別想繼續當我弟弟了。誰沒個私心,連徐驍都說過,照理說天底下沒誰的親人誰的兒子就更不該死,可他不一樣做不到?我也一樣的。”


  徐鳳年平靜道:“大戰打起來,肯定會死很多人,也許是袁二哥,也許是燕文鸞,甚至有可能是祿球兒,但我還是希望,咱們能夠死在更北的地方。”
  
  徐鳳年突然笑起來,“說不定咱們還能一口氣吃掉北莽,對不對?你哥哥這麼個浪蕩子弟都能當上天下第一,哪怕只有那麼一小段時間是名副其實的,可那也是天下第一啊,這往後天底下還有什麼難事算個事?”
  
  徐龍象轉過頭,憨傻一笑。
  
  馬車駛出幾裡地路程後,徐龍象突然又轉過頭,緊接著少年眨了眨眼睛。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是想問哥想不想女人?想啊,怎麼不想,一直都想的。當時一開始是擔心武當老掌教贈予的大黃庭忌葷,只能忍著,忍無可忍還得再忍,那會兒真是慘。結果到了很後來才知道可以開葷的,我唯一對老掌教有怨言的地方就在這裡,老真人你倒是早說啊!不過從北莽回來後,一件事跟著一件事,就顧不上了,這份心思沒以前那麼重,隨緣吧。黃蠻兒,我問你一個事兒,兩個嫂子,你更偏向哪個?”
  
  徐龍象砸吧砸嘴,嘿嘿笑著。
  
  徐鳳年立即懂了,是那個會做重陽糕的那個陸氏女子,而不是那個享譽天下的女文豪。
  
  徐龍象突然跳下馬車,微微彎腰,轉頭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愣了愣,跳到黃蠻兒後背上。
  
  徐龍象像小時候那樣大聲嚷著“飛嘍”,背著哥哥一路狂奔。
  
  這讓李陌藩一千龍象騎軍看得目瞪口呆。
  
  但是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生出一個想法,我們去邊關陣殺敵,像徐大統領那樣把後背交給他哥哥北涼王,就像老一輩徐家老卒那樣放心交給大將軍徐驍,就是如今北涼鐵騎頂天大的道理。
  
  這都是烙印在骨子裡的東西,也沒啥道理可講。
  
  何況那位年紀輕輕的北涼藩王,誰說就不如小人屠陳芝豹了?
  
  絡腮胡校尉轉頭看了眼那名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攏嘴的年輕騎卒,策馬來到李陌藩身側,輕聲說道:“將軍,我也不曉得啥忠義啊啥的漂亮話,那都是讀書人喜歡掛在嘴皮子上的,不過我覺得吧……”
  
  李陌藩打斷部下的言語,提起馬鞭指了指前方幾乎已經看到背影的那對兄弟二人,沉聲道:“咋的,你小子要表忠心?喏,大統領和王爺就在前頭,自己跟他們說去,反正老子跟你不喜歡讀書人一樣,也不喜歡用嘴放屁這一套。前些年嚷著要回家買大宅子買水靈娘們享福的傢伙裡頭,就有你一個。”
  
  那校尉好在皮膚黝黑,臉紅也不明顯,扯了扯嘴角,嘟噥道:“那會兒不是心裡沒底嘛。擱誰誰敢把自己的命交給一個靠不住的領頭人,我錢午就是個俗人……”
  
  校尉說話越說越輕,到最後已經悄不可聞。
  
  李陌藩沒有看著這名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屬下,平靜道:“以前怎麼樣,老子不管,就算你們當逃兵,回去享福,其實也是你們應得的,我老李也不會瞧不起你們,但以後別想跟老子一起同桌喝酒吃肉就是了,李陌藩丟不起這個人。”
  
  校尉抬起頭,厚著臉皮笑道:“將軍,你這話可真傷人了啊,錢午這小心肝撲通撲通的,真是傷到心肺了呐,沒幾碗好酒可真治不了。”
  
  李陌藩終於有了些笑臉,嘀咕道:“他娘的,有你這樣的兵,已經很丟人了。”
  
  錢午一臉沒心沒肺嬉皮笑臉道:“還不是將軍你一把屎一把尿帶出來的,怪不得別人。”
  
  李陌藩喊道:“範西隴,聽令,回到軍營,把錢午掛馬背!”
  
  錢午瞪大眼睛,提高嗓門,問道:“啥?!”
  
  不遠處一名校尉哈哈笑道:“得令!”
  
  錢午不敢對副將李陌藩說三道四,扭頭對那個幸災樂禍的王八蛋吼道:“狗日的範錘子,你女兒這輩子都別想進老子的家門!老子做你娘的親家!”
  
  那範西隴一臉無所謂,揉著耳朵懶洋洋說道:“咱閨女長得俊俏,還愁嫁?你兒子要不是讀了幾本書,讓咱閨女鬼迷心竅非他不嫁,否則你錢眼兒就算跪在門口三天三夜,看我會不會理你半句!”
  
  附近龍象軍哄然大笑。
  
  惱羞成怒的錢午罵了一句娘,怒道:“笑出聲的,都陪老子一起掛馬背去!看誰的鳥大!敢比老子還要大的,多掛一圈!”
  
  一些個膽子大的騎卒馬上笑道:“錢校尉,那咱們可都得繞軍營好多圈了啊。”
  
  錢午轉過頭皮笑肉不笑道:“兔崽子你們行啊,到時候挑最大的那只鳥,老子要剁下來當下酒菜!”
  
  一大片哀嚎。
  
  李陌藩聽著自己屬下和他們屬下的“打情罵俏”,想要儘量板起臉,但還是忍不住笑臉燦爛。
  
  他不敢說所有北涼邊軍都能殺得北蠻子哭爹喊娘,但他麾下的龍象軍子弟,隨便拎出一千嫡系親軍,哪怕對上三千北莽精騎,照舊是玩兒一樣!
  
  狗日的離陽朝廷,那幫從太安城六部到州郡縣的文武官員,瞎嚷了多少年咱們北涼軍只是徒有虛名了?
  
  李陌藩收斂起笑意,臉色陰沉,眼神尤為炙熱,陰森森說道:“這回斬殺敵方校尉最多的那個,誰都別想跟老子搶!”
  
  與此同時,吳家百騎已經進入河州,臨近北涼邊境。

xox 發表於 2014-7-12 03:29
共逐鹿 第七十八章 吳家百騎赴涼州

  
  一個驚世駭俗的消息吃掉了另外一個原本已經很驚人的消息。
  
  後者是由被北涼以外稱為“名不正言不順”的副經略使宋洞明親自操筆,遞交給太安城一封奏章,致使離陽朝野震動,北涼王徐鳳年在北莽明擺著大軍壓境的緊要關頭,竟然心懷叵測地主動要求出兵靖難廣陵道,不乏有人惡意揣測北涼是終於要造反了,說不定已經得到北莽女帝的親口允諾,什麼靖難,根本就是為引狼入室找個堂皇藉口,新任北涼之主徐鳳年其心可誅!但很快就有另外一個無關朝政局勢但更能讓達官顯貴和市井百姓都能有嚼頭的消息逐漸廣為流傳,很快傳遍大江南北,尤其是京城上下都在議論紛紛,熱烈程度,不輸當初王仙芝離開武帝城以及之後的齊陽龍進入太安城。
  
  一向專注于劍道人人如枯木等死的吳家劍塚,不但有人公然離開那座數百年無數卓絕劍士心目中的死地和聖地,而且一口氣就是將近百人的傾巢出動!
  
  吳家劍塚是死地,那是緣於天下劍士想要真正成名立萬,就得過吳家這一關,與吳家人或是吳家劍奴真正一較高下過,能夠走出劍塚,攜帶一柄劍墳上取出的名劍,才算劍道大成之人,哪怕是東越劍池的上任宗主宋念卿,在年輕氣盛時敗給王仙芝後,連累劍池聲望一落千丈,真正讓東越劍池重返武林巔峰地位的契機,依然是宋念卿在壯年時去劍塚而安然返身,哪怕他沒有拔出一柄劍塚名器,但依然幫助東越劍池東山再起,雖說有親近劍池的好事之徒,也經常揚言宋念卿返身即意味著自身劍術造詣壓過了吳家一頭,可大多數人都只當做笑談,宋念卿後半生也從未有過此等言辭。
  
  吳家成名八百年之久,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之後幾大問鼎中原的龐大王朝,例如六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劍客,便是吳家三十一歲便稱霸江湖的劍冠吳邛,而大奉王朝開國之初的用劍第一人,依舊是吳家的那一代家主吳闔,傳聞此人臨終之際曾笑言“苦等一甲子,天下仍無劍”,足見其傲氣和底氣。因此所有江湖中人都無法否認一個事實,天下劍客不論多少人,劍林就只有兩座,一座是吳家,一座是吳家之外的全部用劍之人。
  
  有那些個之於每一代江湖都如雷貫耳的劍道天才坐鎮劍塚,每個江湖百年,都有不計其數的江湖新秀和自以為劍術無匹的高手前往吳家證明自己,想親自證明吳家劍多不過天下劍,吳家劍術高不過天下
  
  劍術,但是除了極少數劍客功成身退,絕大多數都是整個餘生都要留在劍塚為吳家奴,練習那傳說中的坐劍術和枯劍術。吳家立下這個不近人情至極的苛刻規矩以後,只有寥寥數人離開劍塚,而這幾人又無一不是重出江湖便翻雲覆雨的頂尖劍道高手。
  
  故而吳家劍塚有劍士死地一說。
  
  可吳家成為天下劍士眼中的聖地,也很正常,吳家代代傳承,代代收藏,名劍都已經堆積成山,許多早已失傳的珍本孤本上乘劍譜更是坐擁無數,任意取回一劍一譜,除了能夠受益終生,入塚出塚這件事本身,更是能讓劍士一夜之間從無名小卒登頂劍林的一條終南捷徑。
  
  雖說兩百年前的吳家九劍破萬騎,讓劍塚元氣大傷,關鍵是硬生生斷去了許多香火傳承,使得吳家至今沒能完全恢復,但最近的一百年,兩代劍神,李淳罡去過吳家劍塚,拿到手了那柄木馬牛,鄧太阿更是出自吳家,是半個吳家人!
  
  紙到底還是包不住火,就算朝廷和沿途官府都有意彈壓消息,但是吳家百騎百劍離開劍塚這個聳人聽聞的真相,還是得以慢慢浮出水面,愈演愈烈,有越來越多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開始扳手指數人,數著這百年來到底有哪些劍道前輩不幸在吳家為奴,又有哪些劍客還有希望活著,能夠躋身這次出塚的百人之列。順帶著那些劍客用過什麼劍,各自又有哪些成名絕學,都成為當下朝野最津津有味的話題。
  
  六年前在遼東名聲鵲起的張鸞泰,號稱天下第一左手劍,那可是在老兵部尚書新大柱國的顧劍棠刀下也支撐下百招的好手,去了吳家劍塚後就泥牛入海無消息,這回興許就能重見天日。
  
  十年前跟祁嘉節爭奪京城第一劍名頭的劉堅之肯定也身在其中。
  
  十八年前江南道上鼎鼎大名的杏子劍爐少主,岳卓武也是去了劍塚問劍而杳無音訊的大人物。
  
  二十七年前,只以半劍毫釐之差輸給西蜀劍皇而得綽號“韓半劍”的謝承安,也極有可能騎馬負劍赴涼州。
  
  三十多年前,有“菩薩劍”和“劍僧”兩個美譽,剃度出家前曾是清河崔氏俊彥的崔眉公。
  
  四十餘年前,出身南唐寒門的公孫秀水,不光是南唐第一劍士,更是南唐朝中當之無愧的第一高手,雖無什麼響噹噹的綽號傍身,可公孫秀水的霸道劍術,是許多江湖老人都讚不絕口的,此人前往吳家劍塚的理由也很有意思,我公孫秀水生不逢時,既然無法一睹李淳罡真容,那就去李前輩走過的地方,結果這一走走著走著就走出了事情,到了吳家劍塚就出不來了,當時南唐皇帝都曾親自手書一封交給吳家,措辭尤為恭謹,不曾想吳家依舊是根本不搭理這位人間帝王。
  
  再往前數,自然還有許多聲名赫赫的劍道大材,只是在如今江湖看來都沒法子活著現世了,畢竟當時能夠自負到前往吳家問劍之人,都有些歲數了,否則也沒那個本事敢去吳家,哪怕按照三十歲算,如今都該是古稀之年的高齡,更多只會是一抔黃土的結局了。
  
  而在這議論最多的張鸞泰和公孫秀水之間,也有六七位女子劍客被提及很多,她們的劍術也許不如這兩位和劉堅之謝承安等人,但在這些女子劍士們還未一入吳家比王侯門第更深似海的歲月,都是江湖上一呼百應的武林寵兒,都曾是每一輩年輕江湖人仰慕已久的仙子女俠,不知有多少江湖兒郎心甘情願拜倒在她們的石榴裙下。六七名女子之中,又以最後一位不幸闖入吳家劍塚的“文劍”納蘭懷瑜最為讓人浮想聯翩,畢竟相隔歲月不算太過久遠,而她又是曾經登榜並且蟬聯過兩次胭脂評的動人女子,哪怕是現在許多功成名就的江湖高手,說到這位劍術超群的女俠,都要會心一笑,然後對後輩們笑眯眯說上一句意思大致相同的話語,“納蘭仙子的某個地方,動靜相宜,氣勢洶洶,風景獨好啊。”而這些武林豪客身邊若是恰好有妻子在場,多半都要幽怨瞪眼。
  
  從位於中原腹地的吳家劍塚到北涼沿途一線,不知有多少人在各地翹首以盼,苦苦等候,只為了看一眼那一百騎劍塚枯劍士紮堆在一起的無雙風采。
  
  哪怕各地官府都得到朝廷授意,嚴禁大小官員參與其中,但仍然有許多官員脫去官服輕車簡行,挑好位置靜等百騎過境的那一幅“天下之壯觀”。
  
  只是許多言之鑿鑿的小道消息都是以訛傳訛,而那群枯劍士自然不會有任何停留,吳家連歷朝歷代的君王都敢橫眉冷對,哪怕如今太平盛世的離陽王朝,趙家天子請吳家當代家主出山入京,一樣是以禮相待,這就讓那條直線上的許多人失之交臂,個個捶足頓胸,引為憾事。若說常人想要驅車策馬趕上這支天底下最奇怪的馬隊,更是癡人做夢,這一百騎哪一個不是江湖拔尖的高手,即便是江湖高手勉強跟上,那也只敢遠遠遙望,全然不敢近身叨擾。
  
  這也成為時下江湖上最動人心魄的一樁盛事,只要是混江湖的,不管是在各個州郡貨真價實稱雄一方的高手,還是拎著磚頭拍過人就能拍胸脯說自己是江湖好漢的三腳貓貨色,人人趨之若鶩,尤其是初出茅廬的年輕男女,多錢的,自然是不惜一擲千金去買腳力出眾的名駒,以及重金換取一個確切消息,只為了看一眼那些枯劍士,囊中羞澀的傢伙,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儘量跟在江湖名流的屁股後頭。
  
  但的確有不少運氣好的人有幸看到那一幕,畢生難忘。
  
  北涼的幽州邊境上的雲霞鎮,熱鬧非凡,許多集市都臨時開張,酒樓茶肆更是沒屁股坐下的地方,客棧更是人滿為患,許多客人都是從涼州陵州削尖腦袋趕來湊熱鬧的,因為從鄰居河州那邊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吳家劍士差不多就在近期入境!至於具體是哪個郡哪個縣,到底會給誰僥倖撞上,大夥兒就各自看各自的福分了。
  
  在雲霞鎮一家不知名的小客棧內,一對主僕模樣的年輕男女不算起眼,男子相貌還算周正,不過瞧著就不像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子弟,否則那婢女也不會是個閉眼的瞎子,也沒啥姿色,倒是打腫臉充胖子地背了柄劍,估摸著就是隨便找蹩腳鐵匠打造的破爛貨,不值錢。客棧從掌櫃的到店夥計,都不拿正眼看他們,都忙著盯緊那些肥的流油的公子哥和千金小姐呢,這些家裡都有些權有點勢的傢伙,才是能夠出手闊綽的豪客,如果不是借著吳家劍塚那幫老傢伙,平時誰樂意下榻他們這座啥都拿不出手的客棧,如果不是那年輕男子好說歹說,掌櫃的都要把付過定金的那對主僕趕出店外,一座茅坑一個拉屎的,客棧就這麼十幾間屋子,加上手忙腳亂清理出來的雜物偏房,也不到二十間,讓誰入住就有大講究了,掌櫃的還算厚道,最後還是忍著肉疼沒讓那兩個窮酸傢伙滾出客棧,只是也不樂意多看他們一眼,每看一眼就像眼睜睜看著好幾兩銀子從自己手上溜走,太氣人了。
  
  今天那對年輕主僕又早早霸佔著客棧一樓的臨窗桌子,說難聽真是占著茅坑又不肯拉屎的貨色,又是不點酒,就要了一份最不開銷銅錢的熱茶,店小二冷著臉把茶水陪送的一碟子碎嘴吃食重重拍在桌子上,自言自語的嗓音可不小,“茶水,茶水,每天都是茶水!咱們客棧天天喝茶不喝酒的客人,還真是獨一份!”
  
  那青衫年輕人裝傻扮癡笑著,而那個背著破劍的婢女大概既是瞎子又是聾子,反正對什麼事情任何言語都無動於衷。
  
  等到店夥計走遠,去一桌豪客那邊當成自己祖宗殷勤伺候著,年輕外鄉人撇了撇嘴,“見多了三教九流,才覺得還是溫不勝最符合胃口,這個世道唉,真是讓人看不懂。”
  
  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若是姿色出彩的女子如此嫺靜,可以被男子看做靜如蓮花,可惜她長相平平,落在旁人眼中,也就只能算是刻板無趣了。
  
  跟她同桌的年輕人好像從不覺得眼前女子乏味,自顧自說道:“翠花啊,咱們離開家後一路從北走到南,再從東南走到這西北,都走了不下一萬里路嘍,可我是天天吃你醃制好的那罎子酸菜,真的是有那麼一丁點兒想去稍微換個口味了,真的,我就只是有那麼些許的念頭。”
  
  名字俗不可耐的女子一本正經開口道:“要不做個酸菜尖椒?”
  
  年輕人一臉苦相道:“那不還是酸菜嗎,可我也不能吃辣啊。”
  
  女子很用心思考了片刻,問道:“酸菜燉肉?”
  
  年輕人咽了一下口水,為難道:“好是好,可咱們買不起肉啊。”
  
  女子淺淺淡淡哦了一聲,就再無下文。
  
  這不是她想去動腦子的問題,那就不去想,她一向如此。

  年輕人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習慣成自然了,其實酸菜他也沒吃厭煩,只是她不喜歡說話,他就是找個讓她陪自己說話的由頭而已。
  
  吳六鼎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會吃膩酸菜的,從第一天見到她,吃過她的酸菜,就從不懷疑這件事。
  
  畢竟那時候她醃制的酸菜,也不難吃,就是真的比較難入口,可那之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十多年來,她的手藝總歸是越來越好,越來越嫺熟。
  
  在吳六鼎這位吳家劍塚的當代劍冠看來,天底下沒有比這更讓他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練劍,立志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那是家族和父輩的要他做的事情,既然是必須扛起的責任,他不躲避,也很努力。
  
  但喜歡吃酸菜,是他自己選的。
  
  兩件事,不分大小。
  
  一口一口喝著茶水,吳六鼎問道:“翠花,咱們真能在這裡遇上咱們家那一大幫子的爺公叔伯姨嬸?”
  
  翠花輕輕點了點頭。
  
  吳六鼎扳著手指頭自言自語道:“張老哥,老喜歡吹牛皮,這回見著他也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否則他嘮叨起來真是唾沫滿天飛。岳小叔,成天想著從我這裡拐走那後半部北冥劍訣,咱也不搭理他,省得他徹底走火入魔。納蘭大姨,小時候總喜歡拿胸脯擱在我頭上,還騙我說是因為她走路累得慌,真是沉啊!咱們離家前,還跟我說找媳婦就按照她的模樣找,准沒錯,可我雖說沒這想法,但是咱們倆走了這麼長路,可還真沒遇上幾個比納蘭大姨好看的,當然,只是眼瞅著比她胸脯分量相當的,倒是有幾個,不過身材比她差了十萬八千里……”
  
  翠花“看了一眼”吳六鼎。
  
  有劍氣!
  
  完蛋了,估計大半個月連酸菜都吃不上了。
  
  吳六鼎咳嗽一下,趕緊亡羊補牢地轉換話題,“還有那謝老伯和崔大光頭,也都不啥正經人,一個非要認你做女兒,一個分明不喜歡吃酸菜,每次都要變著法子從你這裡順手牽羊幾罎子,翠花,咱們都離他們遠點。”
  
  吳六鼎一個一個數過去,“說到在咱們家做鄰居的周蓮池和謝承安,我就來氣,一個戾氣奇重,恨不得拿劍砍死天下人,一個好像覺得天下人都欠他幾百萬兩銀子,我就納悶了,這兩個傢伙怎麼不砍死對方一了百了。”
  
  “不過褚嬸嬸和公孫爺爺,都算是實打實的好人,就是跟你一樣,不怎麼喜歡說話。”
  
  “那個被我取了個‘娶劍老爺爺’綽號的赫連劍癡,不算好人也不算壞人,我曾經問過老祖宗他的來歷,不過老祖宗沒說,不過應該是位在咱們家都很難找到對手的高手,老祖宗跟他比劍術也就是略勝一籌,至於談論劍道,老祖宗也要望塵不及,反正我奶奶說過一次,那位老人對劍道的見解,雖然我一直聽不太懂,但應該能超出當世一百年。”
  
  “至於那個姓竺的魔頭,要不是他劍術確實厲害,否則我都不樂意說他,真不曉得這麼個壞透到骨子裡的陰險小人,才四十歲出頭的傢伙,怎麼就給他練出那麼一手玄妙劍術,竟然能讓老祖宗都憎惡其人卻不得不稱讚其劍。”
  
  吳六鼎喋喋不休在那裡自說自話,很快就喝完一壺茶,喊著讓店夥計往茶壺裡添加熱水,那夥計聽見了卻假裝沒聽見,靠著廊柱偷懶,眼珠子恨不得都掛在一名妙齡女子的胸脯上,吳六鼎喊了兩次也就只能作罷,看著翠花忍不住問道:“你說這次把這麼多人鬆開禁錮,甚至連竺魔頭這樣的邪魔都給大赦了,允諾他們在北涼邊境上搏命,用作換取一線徹底離開吳家的機會,老祖宗的做法,是對是錯?”
  
  翠花面無表情,也無動靜。
  
  吳六鼎歎了口氣,又問了個問題,“翠花,你說這百來號劍士,加起來的話,比得上兩百年前咱們吳家九位老祖宗的實力嗎?”
  
  翠花總算開口說話,“一劍加一劍,不等於兩劍的威勢,能有一劍半就很了不起。當年趕赴北莽的吳家先祖,那九劍,是不惜未戰之前就已有半數人身陷必死之地的巨大代價,才構造出了那座記載于不知名古譜上的劍陣,威力無匹,就算當今天下由桃花劍神鄧太阿領銜,加上王仙芝大徒弟于新郎,太安城祁嘉節,棠溪劍仙盧白頡,龍虎山齊仙俠,湊足九人,哪怕境界比拼,已經超出吳家九位先祖太多,可就對陣數萬騎軍的殺傷力而言,未必能超出太多。”
  
  吳六鼎其實聽著沒怎麼上心,但是能讓翠花一口氣說這麼話,他就很意外之喜了。
  
  翠花顯然已經看穿他的心思,很快就像是繼續去修煉閉口禪了。
  
  吳六鼎唉聲歎氣,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渣子,“別說天下第一劍客,我這會兒恐怕前五也談不上,前十都有點懸乎,可老祖宗就來了這麼一出大陣仗,我都不好意思拉著你湊上去。翠花啊,我當下很憂鬱啊。”
  
  最後一句是當年在太安城小宅裡,那個蹭吃蹭喝還厚顏無恥蹭住的溫不勝經常說的一句話,其實吳六鼎還漏了“襠下”兩個字,只不過吳六鼎一次有樣學樣後,就兩三個月吃不上酸菜了,那以後就只敢說當下而不敢說襠下了。
  
  翠花不願意說話,吳六鼎也有些莫名的感傷,一時間他這個沒劍的吳家劍冠和桌對面正背著“素王”的女子劍侍兩人,都沉默起來。
  
  一樓十來張桌子,衣冠鮮亮,富貴逼人,都說北涼貧苦,可跟離陽其它地方一樣有錢人其實並不少,這些客棧住客多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談闊論,要麼就是故作行家高手的神叨叨言論,不是身邊某某某曾經認識過某某某,而後邊那個某某某又是那種進入劍塚還能功成身退的大劍客。只不過言語喧嘩,各自附和,還有許多一驚一乍的,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真有認識那種頂尖江湖劍客的了不得家世,誰還樂意在這種客棧住宿喝酒?

 更沒有人能夠想到不遠處,就坐著一個才出家族就早早名動大江南北的吳家劍冠,更坐著一個背有天下第二名劍、更是領會了李淳罡兩袖青蛇的女子劍侍。估計吳六鼎自報身份家底,也沒人願意信,也不敢相信。
  
  在在座各位看來,你他娘要真是吳六鼎,出門的時候沒有十幾號大俠高手陪著,給你端茶遞水敲肩揉背,也好意思出來混江湖,還大言不慚說自己是那啥子世間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劍冠?所以肯定是假的嘛!
  
  約莫一個時辰後,整個雲霞鎮都轟動炸窩了。
  
  那吳家劍塚的一百騎真從這兒經過!
  
  
  翠花站起身,伸手繞到背後,輕輕按住那柄素王古劍。
  
  原本要按照規矩繞城而過的吳家百騎,在一名姓吳的領頭人帶領下,臨時改變主意,破例穿城而過。
  
  一百騎進入雲霞鎮街道。
  
  只聞馬蹄聲,沒有絲毫雜音。
  
  人人面容都帶著如出一轍的枯槁神色。
  
  年紀大的滿頭雪霜,年紀最輕的,也是四十來歲的男女。
  
  人人皆是背劍,僅負劍一柄,無一例外,更無人佩劍挎劍,也無劍匣藏劍。
  
  闖我吳家,技不如我,此生此世便做我吳家劍奴,不得自稱劍士。
  
  這是三十一歲便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吳邛,當年立下的規矩。吳氏一家的規矩,數百年來,幾乎就成了整個天下用劍之人的規矩。
  
  雲霞鎮主街道兩側的大小鋪子,所有人都不敢走到街上去,只敢把腦袋探出窗戶和大門,眼中充滿了驚奇而敬畏,幾乎所有人額頭手心都有汗水。
  
  那個店夥計都顧不上去眼饞富家女子的豐滿胸脯婀娜身段,沒那本事和身份擠到門口去,只能搬了張椅子放在門內,站在椅子上伸長脖子觀望。
  
  但這都不算誇張的,最誇張的是那些手腳伶俐爬到樹上和屋頂上的傢伙。
  
  當他們親眼看到吳家百騎從眼皮子底下打馬而過,有被吳家劍塚名頭嚇唬到的驚歎聲,也有因為他們是趕赴咱們北涼助陣的喝彩聲,但更多都是不知所措的癡然。
  
  當街道這條直線上一人一劍一騎的馬隊無緣無故停下,然後停在那座不起眼的客棧前頭,門口眾人頓時驚嚇得慌張後退,不少人都磕碰得摔倒在地,是聯手帶腳麻溜兒爬回客棧內。
  
  如此一來,總算給吳六鼎和劍侍翠花讓出一條路。
  
  當掌櫃的和店夥計看見吳家騎隊的第二騎和第三騎紛紛下馬,給那對年紀輕輕的窮酸主僕讓出位置,滿腦子漿糊,已經被完全嚇傻了。
  
  那個這幾天沒少給主僕二人臉色的店夥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身臭味熏天的尿騷味。
  
  吳六鼎坐上吳家劍奴之一赫連老頭下馬讓出的馬背,而翠花則坐上了一名早已被江湖遺忘多年的老嫗馬匹。
  
  那兩名劍奴沒有半點憤懣,在馬隊繼續前行時,就步履乘風默默跟在兩騎身側。
  
  這就是吳家的規矩。
  
  任你入吳家劍塚之前是何等實力何等聲望的劍客,劍不如我,連此生能否再握上一次劍,都需要由我吳家人來定奪。
  
  為首那一騎的中年男子在遇上吳六鼎和翠花後,沒有說一個字,撥轉馬頭,獨身返回吳家。
  
  吳六鼎轉頭看了眼親叔叔吳五玄的落寞背影,咬著嘴唇,緩緩轉過頭,同樣沒有說什麼。
  
  吳家人後輩不論子女,只許用劍,每一代由一名劍冠遊歷江湖,不出世則已,一出世必得劍道魁首,否則生前不得返回吳家,死後不得葬入吳家。
  
  這是另一位先祖吳闔立下家規。
  
  自從吳家九劍破萬騎之後,兩百年來,幾乎每一個有資格在名字中擁有一到九這九個字眼之一的吳家子弟,皆是自幼便展露出驚豔天賦的極佳劍胚子,但除了那個九字從未有人用過,其餘八字都一個不漏,可奇怪的是,除了帶了個六字的吳六鼎最終成功當上劍冠,像叔叔吳五玄當年就敗給了後來成為北涼王妃的吳素,於是他所負那柄本該天下皆知的名劍,註定要與主人一樣此生籍籍無名。而這趟吳家劍塚出動百餘騎,一樣是要讓他這個代替吳家問劍江湖的侄子作為唯一的主事人,不管叔叔吳五玄劍道造詣如何脫俗,只能是在江湖上曇花一現,老死於家族。
  
  吳家不光是對闖入劍塚的比劍之人狠辣,對自家人更狠。
  
  兩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吳家子弟僅是想要去江湖看一眼,就死在自己父輩的劍下,又不知有多少男女悄悄自刎而死,更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練劍而走火入魔,一輩子瘋瘋癲癲。
  
  吳六鼎很慶倖自己能夠生於為劍而生為劍而死的吳家,從無怨言,但更慶倖自己能夠有翠花陪著自己走一趟江湖。
  
  沒有翠花和酸菜的江湖,不算江湖。
  
  就像某個傻子到最後還堅信的那樣,只要有他兄弟小年還在的江湖,那就是他還在的江湖。
  
  吳六鼎從來只認那個傻子做朋友,對什麼狗屁世子殿下鳥都不鳥,當上了北涼王,做成了天下第一人,他吳六鼎也從不覺得就如何了。
  
  吳六鼎這趟來到北涼,就想親口問一句。
  
  姓徐的,你還記得那個這輩子只挎過木劍的遊俠嗎?
  
  你要是敢忘了,對,算你徐鳳年厲害,連王仙芝都不是你對手,我吳六鼎也沒那天大本事剁死你,但總還自作主張能帶著百騎離開北涼。
  
  不過意氣用事地想著心事,騎馬穿過雲霞鎮的吳六鼎就有些無奈,自己哪怕是劍冠,可多半是帶不走這些吳家劍奴的。
  
  天底下除了自家那位老祖宗,沒誰有這份能耐。
  
  此後沒多久。
  
  在幽涼兩州的接壤處,驛路岔口上有一座路邊酒肆,那位半老徐娘的老闆娘以往都是被過路饞嘴的酒客拿眼神剮,這回變天了,是她狠狠盯著那個英俊非凡的年輕男子,單身一人,坐在那裡,叫了一壺酒,卻要兩隻杯子,她說沒酒杯,她家鋪子都是用大碗。他笑著說用碗也行的。
  
  婦人趴在隔壁桌子上望著怔怔出神的俊哥兒,心想,大概他是記起了某個很想一起喝酒的人吧。

xox 發表於 2014-7-14 09:31
共逐鹿 第七十九章 北涼添槍


  酒肆生意越來越好,幾張桌子都坐滿了酒客,這讓老闆娘笑顏逐開,這在往日裡可是不常見的場景,一邊吆喝著一邊端酒上肉,心裡打著小算盤,今天賺了幾分碎銀幾顆銅板,想著那在私塾蒙學的自家最小娃兒,總嚷著要買筆墨,可以往家中哪裡消受得起這份支出,否則哪個良家婦人樂意會出來抛頭露面,可不都是寧肯面朝黃土背朝天,現在總算能讓那孩子如願了。桌子坐滿了人,後頭還是不斷有人在這邊討酒喝,而且都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老闆娘不得不連幾張凳子都給搬了出來,好在那些漢子也不覺得寒磣,只顧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若是以往,在酒肆落腳的漢子多會打量老闆娘調笑幾句,北涼女子本就豪邁剛烈不遜男子,老闆娘只要那些漢子手腳不過火,遞送酒水的時候給掐一把捏一下,也不會翻臉,不過今天那些酒客都不約而同瞥向驛路東邊,像是在等人。沒多久,酒肆這邊就聚集了不下二十來號人,如此一來,那個獨佔一桌的俊哥兒就顯得格外扎眼,一開始不是有人想著拼桌喝酒,只是不知為何,見著那年輕公子哥的模樣氣態後,就都下意識躲開了,眼下老闆娘見著越來越多的酒客湧來,還多了些身穿綢緞的富貴人家,她就有些擔憂那個年輕男人,北涼是啥地兒,別的地方有個說法是一言不合拳腳相向,在這裡,人人都是被如刀子風沙給熬出來的暴躁性子,說不定多看一眼誰就要大打出手了,老闆娘倒不是計較那年輕人讓自己少賺幾壺酒幾斤肉,而是怕他惹上麻煩吃了虧,這麼好看的俊哥兒,要是給人打得鼻青眼腫,她也瞧不過去。


  老闆娘正要擠出笑臉跟年輕人開那個口,不曾想怕什麼來什麼,一幫腰間挎刀的魁梧壯漢就盯上了那張空出三個位置的桌子,婦人可真是怕那年輕人不知江湖兇險,怕他覺著折了顏面就要出口傷人,到時候刀劍無眼,就算有點家世依仗又如何,在北涼這麼多年,哪一年沒聽說過幾個讀書人給打得半死?在北涼不比離陽其它地方,穿儒衫的根本不好使,佩涼刀的年輕人才震懾得住江湖人,只不過老闆娘也聽說了,似乎是咱們年輕北涼王下了一道“聖旨”,如今連將軍的子女也不敢私佩涼刀,甚至都很難見到有人在鬧市騎馬,老闆娘不懂什麼憂國憂民,只覺得北涼的世道,確實好了些。老闆娘松了口氣,因為那位年輕公子瞅著著年紀不大,江湖經驗可不淺,主動跟那幾位兇神惡煞的漢子聊了幾句,然後就笑著跟她多要了十斤綠蟻酒,那五個不像在正經行當討營生的中年漢子見年輕人識趣上道,倒也多出幾分笑臉,出門在外,只要不是那些個將種子孫,也不是誰都敢在北涼境內拔刀啟釁的,何況將種子弟也分三六九等,父輩多大的官帽子領多少兵,各自決定了他們是在一個郡縣內橫行霸道還是能在一州內耀武揚威,對於北涼江湖人士而言,幾乎人人吃過那些個將種子弟的苦頭,甚至時常有人無緣無故就給盯上,找個蹩腳理由就說宰了就宰了,事後跟官府報備,無非是一句屑小之徒挾技行兇,我等身為北涼鐵騎的將校後代,怎可辱沒家風,自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可反了,就是個死字。當年在人屠治下的北涼三州,除了那些神仙真人修道之地的武當山還算蜚聲朝野,夠得上武林中的大門派,這之外就再沒有誰能自稱江湖大宗了,之所以如此,還不都是給多如牛毛的將種門庭給禍害的?真有過硬把式高深武藝的江湖高手,都給聘請去當了看門狗,反過來為虎作倀打壓沒有身份靠山的江湖散人,幽州有個與槍仙王繡同鄉的孫家,族內子弟都紮得一手好槍,可就是由於不願意投靠官府和將種門戶,等到定海神針的家主一死,很快就給依附一位將軍的仇家帶兵剿殺,據說全家上下四十餘口人,就逃出去兩三人。


  見多了酒客來來往往的老闆娘其實偶爾也會想,像她這般賣酒賺錢不容易,那些個混江湖的,平日裡看著豪氣干雲,其實估計更不容易。


  往東邊幽州方向舉目望去,只見驛路盡頭揚起一陣塵土,老闆娘僅是輕輕瞥了眼,驛路之上經常有北涼騎軍過往,她早就琢磨出門道了,看樣子,也就是一百多騎的架勢,這在咱們盛產鐵騎和大馬的北涼真不算什麼事。老闆娘看到酒肆內外不管坐椅子還是坐凳子的,都跟火燒屁股似的,全都站起來,眼神熾熱,比看見女子春光乍泄還來得入迷,這讓婦人有些納悶,難不成是什麼大人物駕臨?她只是個只賣得起綠蟻酒的鄉野村婦,江湖也好,廟堂也罷,很多東西就算聽進了耳朵也都從不記在心上,一個每天數著那麼一小堆銅錢就知足的婦道人家,難道還要去替北涼王操心軍國大業不成?這段時日聽多了酒客嘮叨什麼吳家劍塚之類的,她也只當耳邊風,她狠狠盯著所有離開位置的酒客,生怕他們趁機腳底抹油,把酒錢給逃了。老闆娘方才忙碌了半天,總算能歇口氣,又有心思去打量那位要了好些綠蟻酒的年輕人了,她抿著嘴笑,誰說只准男子看那美人的,女子也喜歡多看幾眼英俊男人的,此時那人也跟著站起來,就站在驛路邊酒桌旁邊的大槐樹蔭下,雙手籠著袖口,她看著他的側臉,羡慕他生了一雙勾人的眼眸子,而且看她的時候也沒有尋常漢子那種恨不得吃人的眼光,乾淨的,就像村子裡的那口上了歲數的水井,撈上來的井水常年格外清澈,舀上一瓢解渴也好,拿來釀酒更好。婦人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出聲,覺著也不知哪家的小婆姨有這份福氣,每天能給這樣俊俏的小哥兒盯著瞧,換成是她,都捨得少吃些飯食,攢錢去買那從未用過的胭脂水粉塗抹在臉上嘍。


  老闆娘所料不差,的確是一百騎從這裡往涼州境內走,只不過連她這種從不知江湖是何物的女子,都瞧出了那一百騎的不同尋常。騎士都是用劍之人,既不像北涼騎軍那般披甲負弩,也不像大人物的扈從那樣衣衫鮮亮,每個人的臉色都跟石頭一樣硬,許多劍士看著得有七十來歲的高齡,可騎馬而過的時候那腰杆就跟豎著的軍伍槍矛,那股精神氣萬萬不是村裡老人能有的。尤其是當這一百騎幾乎同時望向酒肆時,不光是她這個老闆娘嚇得往後退去,幾乎所有人都退了,可不知為何,百餘劍客在為首那一騎目不斜視地策馬奔過後,都沒有停馬,老闆娘如釋重負,不停下來才好,否則她還真不敢收他們酒錢。


  給吳家一百騎故意忽略的年輕藩王放下手臂,最終還是沒有出聲,難免有些尷尬。他徐鳳年當然比在場諸人要知道更多,當頭一騎吳六鼎有心視而不見,之後的劍奴也就只能跟著這位劍冠繼續前行。徐鳳年倒沒有什麼惱火,坐下來繼續跟老闆娘要了半斤綠蟻酒,反正自己的心意到了,吳家百騎領不領情無所謂,總不能非得自己拿熱臉貼冷屁股去吧?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才見過一面的吳家太姥爺的份上,他也不會到涼州邊境上等候。既然吳六鼎這小子要擺架子,就讓他擺去,徐鳳年也不至於給他穿什麼小鞋。


  徐鳳年臉色平靜喝著酒,心中思量權衡著那吳家百騎的戰力,吳六鼎和第二騎翠花後頭的六七位,都稱得上入品的頂尖高手,要是在戰事膠著勝負只在一線之間的關鍵時刻,給這百騎百劍一個直插敵方大將所在的平坦線路,誰攔得住?拓跋菩薩不用考慮,這位北莽武神只要身在戰場,根本不需要誰替他護駕,洪敬岩應該也能應付得下來,慕容寶鼎估計也要難受。不過兩軍對壘,這種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傳說,在春秋之中就很罕見了,尤其是隨著幾種便於組裝又威力驚人的大弩出現,很難有人能夠如演義小說中做到殺穿戰陣甚至幾進幾出的壯舉,要知道一張數名銳士合力踏出的一根魚鳧踏弩,威力之大,被江湖譽為“半百飛劍”,那就是在魚鳧弩去勢還未減弱太多的五十丈射程之內,一根魚鳧弩就是一柄劍仙的飛劍!難以躲避,更別說正面抗衡。


  如果不是被王仙芝打破了高樹露體魄的話……徐鳳年想到這裡,自嘲一笑,世上沒有什麼如果啊。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酒肆那些來這裡碰運氣的傢伙在一飽眼福後,都乘興而來乘興而去,許多人在結帳的時候都多掏了些酒錢給賣酒婦人,很快酒肆就走得乾乾淨淨,那幾個挎刀壯漢臨走前,不忘對請客喝酒的徐鳳年示好地抱拳告辭。徐鳳年依舊坐著溫吞喝酒,雖說時不時跟婦人嘮嗑些莊稼收成的瑣碎言語,但自然不是對那老闆娘有什麼非分之想,那風韻猶存的婦人也沒天真到以為這年輕人有何遐想,借著話頭,當下又沒有什麼生意需要伺候,她便坐在桌對面,拎了壇綠蟻酒和幾碟自製下酒菜,說是送他喝的,反正值不了幾個銅錢。兩人閒聊之際,終於又趕來三個客人,一老兩小,都背著行囊提著木杆子,就在徐鳳年隔壁桌坐下,不是什麼有錢人家,老人只要半斤綠蟻酒,兩個少年只能聞著酒香,眼巴巴看著家中長輩眯眼陶醉飲酒。


  一個下巴上隱約有些青渣子的壯碩少年低聲問道:“爺爺,剛才咱們看到的那撥劍士,真是吳家劍塚的劍客嗎?”


  老人點了點頭。


  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生得不俗氣,唇紅齒白,倒像是個女子,要是前些年給那些喜好男風的將種子弟不幸遇上,那就真要生不如死了,好在如今北涼境內許多座州郡大牢裡,還蹲著許多跋扈子弟在吃牢飯呢,比起以前的北涼實在是要講規矩太多,再說了許多富人都搬出了北涼,今兒多了個流州的北涼道,真是難得的太平世道。老闆娘招呼好三位囊中羞澀的客人後,坐回座位,看了眼那秀氣少年,下意識就轉頭看了眼桌對面的公子哥,嗯,還是眼前這位俊俏許多,這隨意一瞥,不曾想給那公子哥抓了個正著,婦人看到他似乎有些無可奈何,她忍俊不禁,也沒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快有兒媳婦的女子了,臉皮子薄不到哪裡去,婦人直爽笑道:“公子,你長得可比咱村子裡最俏的閨女還好看,你爹娘肯定也好看,我多瞅你幾眼,公子你可別生氣啊。”


  徐鳳年笑道:“老闆娘,你瞅就瞅,我也不管不住你眼睛,可等會兒結帳能把零頭的銅錢略去嗎?”


  婦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罎子上好綠蟻酒了,等會兒酒錢一個銅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讓我摸兩把捏兩下,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徐鳳年無奈道:“老闆娘你這生意做的,真是怎麼都不虧。”


  婦人毫不遮掩爽朗笑著,徐鳳年看著她的笑臉,也跟著笑起來。西北邊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邊煙雨裡長成的女子,自然少了那份百轉柔腸的婉約,卻也多了唯有這方水土才能養育出來的英氣,徐鳳年喜歡眼前婦人這樣的笑容,就像他喜歡北涼一樣。對於在北涼長大的徐鳳年來說,祖籍所在的遼東,反而從來稱不上“家”這個字眼。


  隔壁清秀少年聽著徐鳳年跟婦人的談話,有些皺眉頭,那高大少年偷偷瞄了眼老闆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咽了咽口水。跟徐鳳年並排而坐的老人則神情平靜,端著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閉眼聞一下酒香,如果仔細觀察,老人和兩個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著厚實的老繭,顯然是摸多了物件的緣故。徐鳳年自然早已看到,只不過並不想去深究,窮習文富練武,這三人分明是常年練槍之人,至於為何如此寒酸落魄,連練習抖槍的槍桿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蠟杆子,誰家還沒有一本不願再去翻開的難念經書?


  秀氣少年壓低嗓音,咬牙切齒說道:“爺爺,聽說荀家搬去中原了,姓賀的魔頭肯定也跟著,咱們咋辦?”


  老人眼神複雜,低頭喝了口酒,抬起頭語氣淡然道:“先練好自己的槍術,就算他現在站在你們跟前,讓你們兩個刺出一百槍,你們也沒辦法傷他分毫。”


  少年愣了愣,眼眶濕潤。


  健壯少年小聲道:“我咋聽說姓賀的加入了魚龍幫?還弄了個舵主當,比起他在荀家更不好惹了。”


  老人瞪了一眼,結實少年馬上噤聲,那個秀氣少年眼睛一亮,老人馬上沉聲道:“去中原也好,在魚龍幫也罷,你們當務之急是好好練槍,只要爺爺還沒死,你們誰敢偷跑去找他報仇,我就把你們驅逐家門!”


  高大少年小聲嘀咕道:“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就我這天賦,十輩子也練不好槍。”


  老人一拍酒碗,怒道:“屁話!當年王繡練了不過四十年槍,就是跟李老劍神並肩齊名的四大宗師之一了!年刀?顧劍棠練了一年就當上天下用刀第一人了?咱們那位繼王仙芝後登上天下第一寶座的王爺……”

 說到這裡,老人頓時語塞,因為老人猛然發現那位年輕藩王似乎還真沒有練太多年的刀。


  高大少年偷著笑,就連那個清秀少年也被逗樂了,原先臉上濃郁陰霾也淡了幾分。


  老人搖了搖頭,繼續喝酒。


  “爺爺,咱們涼刀,還有北蠻子的彎刀,加上南疆那邊燕敕王大軍的腰刀,並稱天下三大名刀,你給說道說道唄?”


  “練你的槍!再好的名刀,那也是別人的,你就算只有一杆木槍,那也是握在你自己手裡的。”


  高大少年好奇心很重,對中原江湖更是充滿夢想,委屈道:“說一說又不掉塊肉。”


  另外那個北人南相的少年就要安分守己許多,只是問道:“爺爺,上次你說咱們北涼軍的練槍之法不得其法,這是為何?”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爺爺這是吹牛皮呢,咱們北涼軍裡可是有徐偃兵韓嶗山這兩位槍仙師弟的,哪裡輪得到咱們爺爺說三道四。”


  秀氣少年怒氣衝衝道:“我們爺爺怎麼了?當初比王繡還厲害的那個吳金陵,剛練槍那會兒,還跟咱們爺爺討教過握槍之術呢!”


  高大少年做了個鬼臉,“天曉得是不是爺爺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人也不生氣,大口喝酒,陷入沉思。


  最後悠悠然回神,輕聲感慨道:“不說當年整個北涼都算天賦最好的吳金陵,槍仙王繡和徐偃兵韓嶗山三個師兄弟,論槍法造詣和槍術高低,爺爺年輕時候就比他們差了許多,以後差距也只有越來越大的份,這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只不過你們要記得一件事,天底下不管什麼兵器,都是給人用的,高手有高手的用法,普通習武之人又有普通人的練法。就說那吳金陵,九歲入武品,十二歲入二品,十七歲躋身金剛,槍在他手裡,就跟被賦予神通一般,隨便耍都能有一股子先天的靈性,可即便如此,在他十四歲那年,還是遇上了一道門檻,爺爺也正是在那個時候隨口說了幾句握槍心得,那之後,吳金陵便茅塞頓開,重頭開始練槍,可惜啊,天妒英才。”


  一直在旁聽的徐鳳年微笑開口道:“吳金陵的夭折,也不見得全是天妒英才,練武一途,太過一帆風順不是好事,江湖上有宿敵一說,往往相互敵對的兩人,更能在武道境界上穩步攀升,不管速度如何,可始終都在進階,大概是因為有磨刀石,槍仙王繡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北莽,也未必有日後的宗師成就。而且我也聽人說過,在武學上,很忌諱寧為雞頭不做鳳尾,練刀習劍或者是練槍,到了一個境界後,都不談什麼天下劍術前三甲或者用刀第幾人,都是直接奔著江湖第一人去的,要不然王仙芝坐鎮武帝城那一甲子裡,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去自取其辱。”


  老人笑了笑,沒有說什麼,道理這東西,只要是習武世家,哪家長輩不是張口就來,在老人看來,那些徒有虛名的“名師”,一百個也比不上一個“明師”。再者,到了老人這個歲月,年少時有再多的雄心壯志,年復一年也早就給磨光殆盡,尤其是聽到那些虛無縹緲的天下第一第二第幾的,更是提不起興致。不過老人出於禮節,還是面朝那個口氣不小的年輕人,抬起手中酒碗,算是敬酒,那個年輕人也跟著舉碗,各自一飲而盡。


  高大少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犢性子,看到這個年紀不大的傢伙竟然連吳金陵都聽說過,一肚子疑惑,畢竟吳金陵雖然在他們家鄉那邊被提起的次數不比槍仙王繡少,可因為英年早逝,更是醉死街頭這麼個不光彩的死法,又隔了好幾十年,在北涼其它地方都極少有人知曉這個名字。少年忍不住問道:“你咋知道的吳金陵?”


  徐鳳年笑道:“聽朋友提起過。”


  那個秀氣少年興許是剛才見到這傢伙跟老闆娘眉來眼去,十分厭惡,轉過頭望著驛路獨自發呆。


  徐鳳年瞥了眼那三杆長短不一的白蠟木杆,突然隨口說了一句,“老先生兩位晚輩,一位半年前就該換杆子了,更長三寸,另外一位當下就該增重六兩。”


  兩個少年聽得一頭霧水,老人眼睛一亮,然後迅速黯然,實誠道:“沒錢啊。”


  徐鳳年點頭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老先生,我倒是還剩下些酒水錢,要不請你再喝兩斤酒?”


  婦人當然高興酒客多喝幾碗酒,尤其是眼前這位相貌英俊的年輕人,不等那老人答話,就屁顛屁顛去拎酒了,這無形中倒是給了老人一個臺階下,大概是相信自己顛沛流離多年磨礪出來的眼光,信得過這個年輕陌路人,抱拳笑道:“那老朽就謝過了。”


  老人雖然歷經坎坷,卻也仍是性情豪爽的脾性,讓高大少年換條長凳坐著,邀請徐鳳年坐在手邊位置上,老闆娘又添了些酒肉,碟子不大分量不足,但好歹是不要人銀子的,否則她就是敗家娘們了。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酒,笑道:“這位公子的看法准,很准。也練槍不成?一般說來,沒有十幾二十年功夫,可瞧不真切我那兩孫兒的深淺。”


  徐鳳年搖頭微笑道:“我不練槍,不過身邊有些人是此道高手,看久了也略懂皮毛。”


  老人玩笑道:“如此說來,公子更該是高手了。”


  徐鳳年也玩笑道:“大概算是有一點點高。”


  那清秀少年冷哼一聲,高大少年則忍著笑意,真是沒見過這麼沒羞沒臊的人物。


  老人也不以為意,與人相處,不怕那些把小毛病擺給別人看的,就怕那些心機深沉的傢伙。老人歎了口氣,感慨道:“別看時下離陽軍伍如何盛行白蠟杆槍,其實在槍譜上這種材質一向是下下等,風評極差,太軟了,那股子韌性都是虛的,門外漢耍起來好像是能抖出些漂亮的槍花,可大街上那些賣把式的,什麼喉嚨頂槍尖,槍身彎出一個大弧的,哪一杆不是白蠟杆子槍?給他一杆北涼槍矛試試看,敢嗎?說到這個,咱們北涼真是下了大血本,天下制槍名木,首選廣陵道上的赤白雙色牛筋木,舊南唐的劍脊木和紅棱木,還有稍遜的檕條茶條,都是好東西,可沒一樣是在咱們北涼,到頭來,咱們北涼少見那產自豫東平原的白蠟槍,倒是其它藩王境內風靡一時,為啥?還不是用料便宜,士卒上手快,演武練兵的時候瞧著也好看。老朽聽說咱們邊軍,不提銳士沉重鐵槍的話,不論騎步,都是其勁如鐵的好木,光說這筆錢,就不知道花銷了多少真金白銀,尤其是還要從別地運入北涼才能制槍,就更加昂貴了,一杆好槍的養護,更是大吃銀子的事情,畢竟每年那麼多養槍的桐油估計就逃不掉。所以說啊,咱們北涼鐵騎的雄甲天下,可不僅僅是因為北涼健兒天生膂力過人那麼簡單。”


  徐鳳年深以為然,抿了一口酒,點頭道:“正是此理。”


  老人談到了勁頭上,喝酒也快,說話也沒太多顧忌,略微出神道:“世人都曉得騎軍衝鋒時長槍帶來的衝撞力,威力驚人,卻往往忽略了沖槍之術對騎軍本身的傷害,若是兩軍衝鋒是一錘子買賣,那也就罷了,可咱們北涼對上的北莽蠻子,可也不是那易與之輩呐,這就極為考究騎卒持槍廝殺時的盈把竅門,而這份火候,又因人而異,北涼不乏騎戰將領和槍術高人對此對症下藥,可在老朽看來,看似已經做到足夠好,卻並非真的盡善盡美。”


  徐鳳年問道:“老先生,此話怎解?”


  老人猶豫了一下,似乎是怕自己犯了交淺言深的忌諱,只不過想著雙方一場萍水相逢,何須如此戒心?何況還蹭酒喝了不是?就繼續說道:“老朽曾經無意間見過四五種北涼槍,材質重量長短各有差異,依據持槍士卒的兵種、身高、臂長、膂力等不同,確實已經相當細分,比起離陽那邊的軍伍,要好上太多,只是這裡頭還是有東西可以往深了刨,舉個例子,綽號‘蜀妃’的苗竹長槍,雖然處理過,已經沒有那麼易於磕裂,在老朽看來,它的槍頭應該再增加一兩半,而步卒所用的‘鐵蟬’大槍,槍身兩寸依然不夠,還要再消減這麼長。”


  說到這裡,老人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比劃了一下。


  原本只是想著與人隨口閒聊幾句的徐鳳年陷入沉思,沒有馬上妄下斷論。苗竹槍的槍頭重量到底應當如何,徐鳳年不好說,但是就鐵蟬槍而言,徐偃兵確實說過一次,以往這種重槍是針對春秋戰事中那個甲兵強盛的西楚鐵騎,尤其是在與大戟士的作戰中立下過汗馬功勞,幾乎每個參加過景河戰役的北涼老卒都對此槍有著深厚感情,在那場僅次於西壘壁一役的戰事中,戰事中後期,徐家軍都能直接將鐵蟬槍當棍錘用,徐偃兵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北莽軍隊雖然也有重甲,可哪怕經過二十餘年的富國強兵,僅以制甲底蘊而言,依舊比不上當年的大楚皇朝,北莽又以輕騎居多,鐵蟬槍無須如此沉重,只是改制一事,涉及到的,不光是邊軍中千絲萬縷的利益關係,還有最讓頭疼的感情,許多騎軍老將,在梧桐院在一系列牽涉具體事項的改制中,不乏有人反彈劇烈,其中就有這鐵蟬槍,一位老將軍直接就用“老子抱慣了豐腴的老媳婦,弄個輕巧的娘們來,老子寧肯不要,誰喜歡誰拿去,反正老子的兵沒一個樂意收下”這麼個粗俗理由強硬反駁了,當時梧桐院在一大堆批文中送交徐鳳年閱覽,看到這一條,徐鳳年還是當個挺能醒神的小笑話看待的,想著順其自然就是了,根本沒有強硬推行下去的念頭。


  老人說著說著,言語就沒有邊際了,也顧不上徐鳳年是不是感興趣,自顧自說道:“老朽今年無意間看到小人屠編撰的《武備輯要》,是流落民間的兩卷殘本,賣得不貴,才六兩銀子,只是老朽仍是買不起而已,就只能厚著臉皮光看不買,足足十來萬字,真是錙銖必較啊,看著就讓人歎為觀止,老朽這麼一個沒上過戰場的人,看著看著,竟給人一種像是自己在跟武評高手對敵的寒氣,渾身冒冷氣,堂堂白衣兵仙,連皇帝陛下也厚愛的大人物,竟然連軍營中茅廁建於何處都有規矩,都給寫入了書中,他帶出來的兵,幾乎任何事情只要照著規矩去做便是了,也難怪當初西楚兵聖葉白夔要說那句話啊,與此人對陣,一旦失勢,便無再複之勢。”


  高大少年眨了眨眼睛,問道:“爺爺,啥個意思?”

老人感慨道:“就是說跟這個人對陣廝殺,只要被奪了先機,不論你是否兵力上還占優,這之後就只能等著輸了。這個道理,其實跟我們武人技擊比試是一樣的。只不過你還沒有到那個境界,不會明白。”


  老人狠狠灌了口酒,氣悶道:“如此雄奇的兵書,怎麼可以流入民間?就不怕給北蠻子拿了去嗎?到時候咱們北涼要多死多少人啊?”


  老人歎了口氣,連酒都不想喝了,喃喃自語道:“陳芝豹確實是輸給了當今北涼王,沒能當上那北涼之主,可這也不是北涼軍糟蹋他心血的理由啊,咱們新涼王,也不管管嗎?還是說有了私怨,故意為之?!若真是如此,還真要被我這個老頭子輕看了去。”


  徐鳳年神情微變,這《武備輯要》在北涼軍中一直沒有刻意嚴禁,當年徐驍和陳芝豹對此都無異議,這大概正是北涼高層將領的自負所在,徐鳳年也沒有因為陳芝豹的離涼入京以及赴蜀封王,就有心要詆毀陳芝豹的這部兵書,事實上連陳芝豹的舊部都依舊厚待有加,還親自嚴厲處理過幾樁故意打壓陳芝豹舊部校尉提拔的事件,只是徐鳳年在這小半年來親筆披紅和仔細翻閱過的批文沒有一萬份,也有八千,還真沒有一人一文提及過《武備輯要》的流散市井。但這依然讓徐鳳年十分自責,此時他下意識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然後輕輕說道:“北涼王在這件事情上,確實過失甚大。”


  老人一笑置之,他們這些市井小民也敢對那位藩王指手畫腳?活膩歪了?再說了,武帝城王仙芝之後公認的天下第一人,是誰?連那些北涼境內最孤陋寡聞的鄉野婦孺恐怕也都知道了。


  徐鳳年抬頭問道:“老先生,以你的槍術見識,為何不去投效邊軍?”


  老人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痛苦神色,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輕描淡寫,“老朽家族慣用大槍不假,可家道中落之前,就不喜沾惹權貴,只希望家中老小都能夠安心習武,有朝一日,能把本家槍術發揚光大,至於其它事情,從不去多想。家祖有言,練槍在於煉心。心雜了,練不出好槍,對我們用槍之人,無異於舍本求末。”


  徐鳳年臉色平靜說了三個字:“孫家槍。”


  原本慈祥和善如鄰居長輩的老人渾身氣勢驟然一變,更低手一把握住了擱在長凳上的白蠟杆子,渾濁眼神熠熠生輝,充滿了殺氣。


  那兩位少年也幾乎同時站起身,死死攥緊了手中木杆。


  這讓那個原本嗑著瓜子的老闆娘嚇了一大跳,呆滯當場。


  徐鳳年輕輕提著酒碗,沒有急著喝酒,笑道:“我沒有惡意,我既然有用槍的高手朋友,當然知道跟槍仙王繡同鄉赫赫有名的孫家,老先生又知無不言說了這麼多,我就是胡亂猜測一下。孫家的遭遇,我也聽說一二,當年一個叫賀武書的年輕人登門學藝,孫家老爺子見他根骨極好,只是品行不端,就沒有理睬,結果賀武書被拒之後有過幾次奇遇,一路飛黃騰達,成了當過邊軍將領的荀大牛護院教頭,此人生性睚眥必較,對孫家更是一直懷恨在心,在孫老爺子去世後,就靠著荀家背景和多年積攢下來的官府人脈,給孫家安了一個叛涼通敵的罪名,四十餘口老小,只逃出去六人,其中還包括兩個繈褓之中的孩子,這十多年來,其中三名孫家人有三人都死在賀武書槍下,兩人是技不如人,一人是秘密出賣孫家,可事後非但沒有得到榮華富貴,仍是被記仇的賀武書過河拆橋,一槍紮死在牆壁上。孫清秋孫老爺子,我說得對不對?”


  老人面沉如水,冷笑一聲,語氣蒼涼道:“好好好,好一個‘虎頭槍’賀武書,果然是入了魚龍混雜的魚龍幫後,就如虎添翼了,竟然給你們追殺到這裡!”


  老人在說好的同時,丟了眼神給那兩位少年,要兩個孩子不顧自己逃命的意味,不容拒絕。只是少年如何能在這個時刻逃跑,腳下生根站在原地,一寸不退,這讓老人不知是感到高興還是可悲。


  孫家槍,人不死槍不退啊。


  徐鳳年依舊端著酒碗,自嘲道:“孫老爺子,我這像是賀武書的狗腿子嗎?還是說像是來追你們的殺手?可天底下有我這麼殺人之前還請人喝酒的?”


  高大少年憤怒說道:“你這個王八蛋肯定在酒裡下了毒!”


  老闆娘當下就不樂意了,她從對話中大致聽出了一點端倪,她可半點不相信那公子哥是個歹人,誰讓他長得那麼俊呢?她一拍桌子,惱火道:“說什麼呢,我這像是黑店嗎?!你們這些酒都是我親自端上來,是才開封的新酒,你這孩子那只眼睛瞧見公子往酒水裡下毒了?”


  徐鳳年開門見山問道:“老爺子,你真覺得你們爺孫仨是我一個人的對手?”


  老人沒有言語,沒有半點鬆懈,但神情頹然。


  行走江湖大半輩子,尤其是十多年來的亡命生涯,老人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和對危機感知的敏銳直覺,就在自己伸手握杆的那一瞬間,身邊這個原先氣機如同常人的年輕人,那一閃而逝的驚人氣機,讓老人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徐鳳年問道:“老爺子,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讓你去邊軍去當一個傳授槍術的武官總教頭,但是你們孫家與賀武書的恩恩怨怨,我不會管,估計老人家你也不會願意別人插手。”


  老人冷笑道:“這位來歷不明的公子哥,別以為有些武藝傍身,就口氣比天大了,老朽不是那黃口小兒,也知道咱們北涼軍武官總教頭那還是正四品的武將了,你若是說尋常教頭位置,老朽還當你是身份不俗的將種子弟,信你一二,嘿,總教頭,是你說給就能給的?你當自己是經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了?”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沒想到李翰林這傢伙如今在北涼道上這麼有名氣了?聽上去還是些好名聲啊。


  那個如臨大敵站在徐鳳年側面的清秀少年看著這傢伙的可惡笑臉,恨不得一杆子打死他。


  徐鳳年確實是不知道怎麼說服孫清秋,可這位老人極有可能對北涼軍而言是一座巨大的寶藏,用好了,能讓邊軍戰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可以說一個施展手腳後將畢生造詣完全灌輸給北涼的孫清秋,哪怕只是一個三品實力並且隨著年紀增長愈發江河日下的老人,甚至要比如今身為陵州副將的韓嶗山這位王繡師弟,還要更加裨益於北涼!當然這一切還只是可能,但如果錯過了,那就連可能都沒有了。徐鳳年抬了抬手,這個動作很快就招致老人的迅猛出槍,這蠟杆子不見如何起勢,就斜向下精准狠辣刺向徐鳳年的喉嚨,乾脆俐落,而且透著股孫家槍最為精髓的一往無前。


  結果兩個少年就看到那蠟杆子“槍頭”在離著那人好幾寸外停下了,然後這杆符合孫家獨門“有去無回”氣勢的蠟杆瞬間擠壓出一個大弧,然後當場崩斷!


  一名緊身黑衣的年輕女子在徐鳳年抬手後,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樹蔭中,看到這一幕後,身材玲瓏的她全然面無表情。


  她正是才從拂水房退出沒多久的死士樊小釵。


  孫清秋拎著半截蠟杆子,掌心裂開滿是鮮血,饒是老人已經確定自己不是此人敵手,可自己這一槍如此無功而返,還是太讓老人震撼驚悚了。


  他自認這一槍,哪怕是那些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品高手,也絕對不能如此輕描淡寫對待,何況這個坐著的年輕人紋絲不動,甚至連絲毫氣機都無異樣流轉!


  徐鳳年沒有看向樊小釵,只是說道:“這段時日你就不用跟著了,帶著老先生去涼州邊境,找到祿球兒,官職我已經定下來了,具體怎麼用孫家槍術,你讓祿球兒自己決定。”


  然後徐鳳年笑問道:“老爺子,保管賺錢的無本買賣,你真不做?”


  老人到底是豁達之人,略作思索後,就歎氣道:“反正都是身不由己,就看老天爺是不是要亡我孫家了,老朽心底也不相信賀武書一個魚龍幫舵主就能使喚得動公子你。”


  徐鳳年松了口氣,試探性問道:“要不咱倆把酒喝完,老爺子你們再動身?”


  老人一屁股坐下,“喝,怎麼不喝!”


  兩個少年戰戰兢兢坐回原位,尤其是那個清秀少年,都傻眼了,至於那個愣頭青的高大少年,滿臉崇拜。


  應該是真讓自己遇上傳說中的世外高人了!


  原來先前這位公子哥所謂的有一點點高,是真的高啊?


  這個雀躍無比少年坐下後,火急火燎問道:“高手公子哥,我爺爺總說我習武天賦不咋的,你眼光肯定比我爺爺還要高,要不幫我看一看?會不會其實是個練武奇才?”


  徐鳳年看了眼少年,平淡道:“照理說,你到了老爺子這個歲數,還要差一大截。”


  少年張大嘴巴,仍然不死心,哭喪著臉追問道:“啥?高手公子哥,你可千萬別看走眼啊,再給仔細了瞧瞧?”


  徐鳳年笑著搖頭道:“走眼比不走眼要難。”


  少年唉聲歎氣,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了。


  那清秀少年掩著嘴偷笑,只不過當那個不如當初那麼面目可憎的高手往他這邊看來,他下意識就瞪了一眼。


  徐鳳年笑道:“好好練槍,你會有大出息的,沒誰說女子不能練出剛猛無敵的一流槍術。”


  “少年”漲紅了臉。


  已經一驚一乍很多次的老闆娘看了眼這位“少年”,難怪瞧著就像是個小娘。


  婦人還真是傻大膽,玩笑著打趣道:“高手公子哥,可不許是高手就不付酒錢啊。”


  徐鳳年掏出一塊小碎銀,放在桌上,老闆娘笑道:“呦,還真是沒多出一分銀子,高手公子哥,你都是高手了,就不能出手闊綽些,就不怕有損高手風度啊?”


  不遠處死士樊小釵回想起自己的種種遭遇,開始佩服這村野婦人的膽識氣魄了。


  徐鳳年笑道:“當家才知油鹽貴,如今可沒那打腫臉充胖子的本錢了。”


  徐鳳年突然看到頭頂那只盤旋的青白隼,緩緩起身說道:“老爺子,我有事先走了,咱們回頭在涼州邊境找你喝酒,相信應該還有機會的。”


  孫清秋跟著站起身,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徐鳳年說完話後便一閃而逝。


  又讓婦人和兩個孫氏少年以為是遇上神仙鬼怪了。


  樊小釵這時才冷硬說道:“喝完酒,馬上趕赴邊關。”


  孫清秋嗯了一聲。


  高大少年看著這位姐姐,瞪大眼珠子,挪不開視線了。


  女扮男裝的少女則有些豔羨,真是個好看至極的姐姐,就是給人的感覺太冷了。


  坐在隔壁桌上的老闆娘使勁拍了拍胸脯,嘖嘖道:“今天真是開眼界了。”


  老人喝了口酒,眯起眼輕聲說道:“誰說不是呢。”


  樊小釵站在綠蔭中閉目養神。


  直覺告訴她,應該是北莽出兵了。


  對於孫家三人的命運起伏,她沒有半點興趣。至於那個什麼魚龍幫的賀武書,也許對於三人來說,就是一個原本恐怕一輩子都會想殺卻殺不得的仇家。


  可她自己與仇家之間的差距,更是相差雲壤。


  她知道自己這輩子都別想親手殺死這個男人了。


  畢竟連王仙芝都沒能殺掉他。


  但是這不意味著那人就不會死。


  因為他要面對的整個北莽。
xox 發表於 2014-7-17 08:00
共逐鹿 第八十章 樹葉紅了
  
  
  徐鳳年悄然返回清涼山,正如樊小釵直覺預測,北莽確實開始驅兵南下了,而且還是分兵三路,各自撲殺涼幽流三州,這與原先北涼方面所料相差懸殊,因為敵方陣營多了一個臨時奪權上位的董胖子,高居南院大王之位,因為北院大王在徐淮南死後一直空懸,原本連封疆大吏都說不上的董卓就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北莽此次出兵,徐鳳年也不不敢確定是出自太平令經略北涼的精心手筆,還是董卓刻意為之的胡攪蠻纏,很多時候都說以不變應萬變,是聰明人擅長的笨法子,可這種涉及兩朝最終格局走勢的兵事,就像高手過招,不光比拼內力深淺,還要考校雙方的心機,設下的陷阱,尤為忌諱貪小失大,贏下一連串戰役卻輸掉大局的前車之鑒,不用去太遠的史書上去翻,近在尺咫的春秋之中就有,徐鳳年之所以如此頭疼,說到底,還是北涼的家底遠遠比不上北莽,慕容女帝可以胸有成竹地三路開花,一邊讓拓跋菩薩領兵鎮壓北庭那些草原大悉剔,一邊用南朝精銳騎軍“撩撥”北涼,甚至還能分出大批人馬去屯兵東線,對顧劍棠一手打造出來的兩遼邊線虎視眈眈,當然,傻子也知道最後的東線對峙,離陽和涼莽三方皆是心知肚明,擺擺架子而已,否則不會連薊州北關的三個貿易集鎮都沒有關閉。獨自坐在聽潮湖湖心亭中的徐鳳年想到這裡,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自己這裡拿出兵靖難逼迫太安城就範,不得不放鬆漕糧入涼的禁運,以及變相承認流州的名正言順和宋洞明的僭越官職,朝廷就立馬還以顏色,乾脆連遮羞布都懶得找一塊了,據說薊州北邊的邊貿往來比往常還要熱鬧許多,而那個曾經被徐鳳年揚言要剝皮抽筋的袁庭山,在風雲變幻之際,在被義父顧劍棠丟入薊州邊境後,更是平步青雲,如今都已經做到了手握四千北薊老卒的搗馬校尉,麾下大小衛所戊堡二十餘座,同時身兼三郡治政大權,所轄疆域越來越向北涼靠攏,此子手中權柄之巨,幾乎等同于半個刺史加上一個實權將軍,這無疑是離陽趙室對徐鳳年這個北涼藩王的一種無言嘲諷。尤其是薊州雁堡的長公子李火黎暴斃于快雪山莊後,在離陽王朝邊陲重地炙手可熱的袁庭山馬上就要成為雁堡的乘龍快婿,娶了那位豔名遠播又綽號“李家隼”的著名女子,而且袁庭山跟就藩遼地的大皇子趙武關係莫逆,可以說,袁庭山羽翼已豐,甚至連太安城權貴都不再簡單以顧劍棠義子等閒視之,袁庭山作為一條喪家犬,才用了兩年時間,就儼然成為王朝一顆熠熠生輝的將星,更有人暗中推波助瀾,已經將袁庭山抬高到視為徐鳳年命中宿敵的地位。
  
  徐鳳年坐在亭中長椅上,膝蓋上擱有兩盒棋子,握有十幾顆圓潤可人的棋子,久而久之,浸染有他的體溫,不再沁涼。
  
  徐鳳年思緒飄到了那座小時候內心深處既恨且怕的那座太安城,笑了笑,就像小時候他總覺得清涼山已經是天底下最高的山,等走出涼州城,才知道武當八十一峰,走出北涼後,更是親眼目睹許多雄山闊水,隨著閱歷增加,當年許多根深蒂固的心思念頭都不由自主地輕減。
  
  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進入太安城後,再後知後覺的遲鈍官員,也察覺到了一絲風雨欲來的氣息,齊祭酒雖然暫時只是在國子監擔任一份閑差事,官職品秩甚至遠遠不如右祭酒晉蘭亭這個後生,更讓人難以琢磨的是國子監轄有七學,在顧劍棠卸任兵部尚書才得以通過新增武學,而學問之高齊天高的齊大祭酒,竟然就偏偏做了這個最不入流的武學監事,論流品,勉強能與的國子學直講相當,論原先國子監內的座位交椅,門庭冷落的武學主事人,比起頗有實權的國子學官員,差了一整條京城禦道那麼遠,可事實上,那些個往日裡還算京城清流名士的直講,給齊陽龍提鞋都不配,這段時間,別說是國子監以晉蘭亭為首的六學大小官員近百人,就連國子監數萬學生都急紅了眼,家族門第屬於上等高品的,一夜之間就從國子學太學轉入武學,家世只算京城中等的,都不用他們哭著喊著要進入武學,家中父輩早已開始用銀子打點門路,送銀子俗氣,可離陽王朝如此強盛,開創了千年未有的盛世局面,京城更是富人雲集的天下首善之城,誰還沒有幾幅珍稀字畫?尤其是那些被某人印上贗品二字的,是順暢進入禮部大佬們那幾座大門的最佳敲門磚,別管京城人嘴上怎麼怒駡北涼境內那個年輕人,牽涉到真跡鑒定一事,那傢伙的挑剔眼光很能服眾,只要被他暴殄天物糟蹋為“贗品”的物件,十成十是真貨。再說了,年輕人雖然姓徐不姓趙,可如今好歹也熬成了正兒八經的一方藩王,又打贏了公認天下無敵的王老怪,只要有他的印章,甭管是方的圓的,一幅字畫,在京城這裡板上釘釘都能賣出一個讓人咂舌的天價。
  
  徐鳳年對此事談不上有何感觸,更多還是關心那場呼之欲出的“龍鹿之爭”的殺局走向,根據密報所述,這位被讚譽為一人可當百萬甲的大祭酒,可不是真的在國子監武學那一畝三分地小打小鬧,而是開始在趙家天子的授意下開始編撰新經,連以官家身份,為趙室第一次完整闡述儒家聖人經義,看似是為科舉錦上添花,實則是要撼動張廬的根基,這次齊陽龍領銜編撰經典,只看輔佐膀臂兩人就可以看出皇帝的重視程度,理學宗師的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皇親國戚的大學士嚴傑溪,這兩位都僅是齊陽龍的輔編官。齊陽龍真的只是在編訂幾卷書籍嗎?他那是在為從今日起的數百年天下所有讀書人訂立規矩啊。
  
  徐鳳年握緊手心的棋子,自言自語道:“碧眼兒輸了還好,反正張廬對北涼一直懷有敵意,要是齊陽龍還能壓下碧眼兒,以後北涼的境地只會越來越糟糕吧?難道奢望這個註定陪祭太廟的齊聖人對北涼另眼相看?當初輸了天人之辯的王先生就說過,齊陽龍對北涼在內的所有藩王一直惡感深重,說過一句‘封王可以,裂土不行’。一看就是個為君王謀的帝師貨色啊,不過比起他的學生荀平,齊陽龍這個老師無疑要老辣圓滑許多,知道什麼不該出山什麼時候應該出山,反正獨善其身和達濟天下,都是他說了算。先是北莽太平令,接著就是齊陽龍,這樣的對手,就不能少幾個?”
  
  徐鳳年歎了口氣,收回視線,太安城不讓人省心,自己腳下的北涼王府,也不是什麼小院溶溶月淺池淡淡風的場景啊。
  
  清涼山上下都知道來了個炙手可熱的大人物,是一個來自江南道鹿鳴郡的讀書人,以前沒怎麼聽說過,莫名其妙就成了北涼道的副經略使,這在離陽王朝十數個道中是史無前例的高品官職,照理說應該是正三品和從二品裡的一個,可太安城趙室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既不申斥也不承認,似乎打定主意任由北涼這邊瞎折騰。傳聞如此一來,陵州金縷織造局的主事人王綠亭大為頭疼,也不知如何縫製一身符合“副經略使大人”的得體官袍,官補子到底是一品仙鶴還是二品孔雀,至今都還拿捏不定。清涼山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先前兩個年齡還要更小的讀書人,出身北莽華族的徐北枳已是陵州主官,連寒庶子弟陳錫亮也成了流州青蒼城的城牧,再多一個驟然得勢的宋家讀書人,也就那麼回事了,何況聽說此人在朝廷砥柱紛紛浮出水面然後扛起大樑的永徽年間,跟當今儲相之首的殷茂春還爭奪過狀元,這麼一號風流人物,起步就要比徐陳二人高出太多,北涼如今風氣變換,讀書人的地位逐漸水漲船高,已經是大勢所趨,對於副經略使宋洞明的橫空出世就沒那麼多風言風語了,當初徐陳兩人在這件事上是吃過不小苦頭的。好在清涼山上就算是個馬夫廚子,那也是見過大世面的角色,對於宋洞明的到來,也沒太多探究心思,宋洞明進入這座位于王朝最西北的恢弘王府後,既沒有當初徐北枳那般放蕩不羈悠遊度日,也不似陳錫亮那樣深居簡出極難遇見,沒有合身的官袍,就穿著一身尋常文士儒衫,平時住在山腰一棟幽雅別院,有意無意中,籠絡了一批原本在王府內鬱鬱不得志的幕僚清客,小院名懷圭,由於諧音懷鬼,寓意不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心懷叵測”四字,為人忌諱,因此哪怕視野極好,天氣清明之時,推窗便可看到半座涼州城的景致,仍是荒廢多年,宋洞明就揀選此地作為下榻處,府上僕役只知此人從未踏足去那“鶯鶯燕燕銜紅泥”的梧桐院,但是經常有手握披朱大權的院中女子往來兩地,然後不斷有陌生臉孔進入懷圭院,其中有人離開有人留下,後者就住在懷圭院附近坐落山腰的綿延院落之中,這就很能讓人浮想聯翩了。
  
  徐鳳年陷入沉思,宋洞明不但要用,而且理當大用,只是相較人心朝向並不複雜的徐北枳和陳錫亮,宋洞明就要難用太多。
  
  涼莽開戰在即,就像他此時握有一大把質地奇佳的棋子,北涼也攥有一把好棋子,武將之中群星璀璨,燕文鸞,錦鷓鴣周康,顧大祖,何仲忽,陳雲垂,褚祿山,袁左宗,寧峨眉,王靈寶,李陌藩,等等,雄才輩出,簡直就是用之不竭。但是文臣呢?尤其是那種能讓離陽都眼饞垂涎的官員,屈指可數,更不要說與永徽年間那一大波雨後春筍般冒頭的廟堂忠臣相提並論,這也難怪離陽朝廷喜歡譏諷北涼有樣學樣,徐驍瘸了,連帶著整個北涼官場也是瘸的,文武失衡,難成氣候。打仗,不是說武人能征善戰不怕死就行的,尤其是即將到來動輒需要在一場局部戰役中投入數萬甚至是十數萬兵力的大戰,文人先要做到不拖後腿,若是還能與武人相得益彰,可以少死很多人。
  
  徐鳳年抬起頭,皺了皺眉頭。
  
  只見從清涼山山腳開始,不斷有魚鳧弩向空中激射而出,越靠近這座他這個北涼王正值小憩的聽潮湖,弩箭就越來越繁密,在徐鳳年親手提著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的兩顆頭顱從北莽返回之後,敢到北涼王府行刺的江湖豪客就徹底銷聲匿跡,畢竟能夠混到出人頭地的江湖人士,不論身負如何不共戴天之仇,都不是願意自投羅網的傻子,尤其是在徐鳳年與王仙芝一戰傲視武林後,許多潛藏在北涼多年的春秋豪閥死士就隨著那些將種富紳一起默然離境,這夥人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徐鳳年想不到誰能夠完全隱藏氣機來到清涼山山腳,然後暴起闖府,甚至連徐鳳年都無法清晰捕捉那個模糊身影,照理說,趙室如今要希望他去跟北莽扳手腕,可以死,但不可以死得太早,至於北莽那邊,洪敬岩和慕容寶鼎先前才出現在流州,應該不會還有誰吃飽了撐著單槍匹馬來觸黴頭,拓跋菩薩有這份實力,但北莽軍神的心境,一直更傾向於在沙場上堂堂正正建功立業。
  
  就在徐鳳年納悶之時,就看到不遠處的聽潮閣有一道身形掠出。
  
  徐鳳年有一瞬間的失神。
  
  自己還沒有上山練刀的時候,他帶回了那個白狐兒臉,那是一場鵝毛大雪的凜冬時節,白狐兒臉在湖上“走刀”,那會兒,徐鳳年真的以為這就是天下第一厲害的刀法了。現在回頭再看,白狐兒臉當時的刀勢刀意刀法仍是上乘,但恐怕距離之後太安城見過的顧劍棠跟曹長卿針鋒相對的方寸雷,還是有一段火候差距。但白狐兒臉始終是他三年遊歷途中第一次確認無誤的江湖高手,當然那之後,老黃,從湖底出世的帶刀老魁,老掌教王重樓,羊皮裘老頭兒,這些人就逐漸出現在視野之中,各有風姿,無一不讓人仰慕神往,對江湖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攜單刀出樓的白狐兒臉跟那抹高大身影在湖心亭百丈之外錯身而過。
  
  徐鳳年站起身,在刺客不易察覺的些許停滯後,立即辨認出來者身份,是一個在完全意料之外的老前輩。
  
  一個嗜好吃劍的無名劍客,隋斜穀。
  
  正是老人的借劍,讓徐鳳年從人貓韓貂寺手中撿回一條命。
  
  徐鳳年站在走出亭子,不等他走下臺階,吃劍老祖宗就來到亭子附近,跟李淳罡互換一臂的獨臂老人抬了抬斷臂的那只袖管,被削去了大半截,嘖嘖道:“顧劍棠這個歲數,可沒這等淩厲刀法,一刀就大致相當於八年前的顧劍棠了,兩刀的話,還了得?”
  
  徐鳳年跨下臺階,微笑道:“晚輩見過隋老前輩。”

老人開門見山道:“你家的待客之禮就不計較了,你小子欠老夫一條命,先送上七八柄好劍開開胃,之後如何報恩,慢慢算。你小子從武帝城那裡把王仙芝的家當都給搶了去,想必老夫這趟有口福了。”
  
  徐鳳年笑道:“不巧,劍塚家主先前在河州那邊攔路,那些名劍毀去十之七八,不過既然是老前輩登門,府上庫藏還有,好劍總少不了前輩便是,住一日,就管飽一天。”
  
  老人瞥了眼這個當初自己還能高高俯瞰的年輕人,哈哈笑道:“你小子就這點最讓人討厭不起來,雖說不是啥好鳥,但有一說一,也不小氣。”
  
  老人跨入湖心亭,徐鳳年跟在身後小聲問道:“鄧太阿沒有跟前輩一起進入北涼?”
  
  隋斜穀白眼道:“他才不樂意攙和廟堂紛爭,老夫也一樣,只不過澹台平靜那婆娘是老夫心中唯一的魔障,都念想了整整八十年了,她既然來了北涼,老夫自然要盯著她才行,萬一她紅杏出牆去,老夫也好立馬宰人。”
  
  徐鳳年哭笑不得,對於這種比常人一輩子還要漫長的糾纏,自然是只能乖乖袖手旁觀。
  
  徐鳳年很快等到消息,白狐兒臉不但出樓,還出城了,只佩了一柄單刀春雷,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帶著幫忙背著繡冬刀和捆綁七柄劍的王生一同趕赴北莽,臨了連一聲道別都不樂意跟他說,這讓徐難免鳳年心有些戚戚然。
  
  隋斜穀一屁股坐下後,一句話就石破天驚,“有謝飛魚幫忙,捕捉蜀地大小蛟龍,陳芝豹很快就會追上王仙芝了。”
  
  老人一臉幸災樂禍道:“徐鳳年,你小子難不成跟姓名裡帶芝的傢伙都有宿仇?”
  
  徐鳳年苦笑著搖頭,但是心頭一驚,緩緩點了點頭。
  
  他記起了八百年前大秦王朝最隱蔽的那個影子,名字中不帶芝字,卻叫曹之。
  


老人就是隨口一說,對這種理不清剪還亂的命理之說其實並不關心。
  
  臉色有些陰沉的徐鳳年斜靠著亭子廊柱,閉上眼睛。
  
  然後臉色開始明顯好轉,站起身,再次起身望向遠方。
  
  有兩條雪白長眉的隋斜穀伸出兩指,撚動一條長眉,盯著這個心境轉換的年輕人,緩緩陷入沉思。
  
  從溪風細雨的東南到黃沙粗風的西北邊塞,有一對師徒走了萬里之遙,終於就要進入北涼,就要走近那座香火不絕的武當山,最終會這個祥符元年年尾,在大雪紛飛中登山。
  
  此時,年輕師父背著精疲力盡的年幼徒弟,行走不快。
  
  “師父,當了道士,是不是就要背很多書?”
  
  “也不一定。”


  
  “師父,許先生說你是山上最大的道士,我既然當了師父的徒弟,就要好好修行,一心向道。我怕做不好。”
  
  “人生在世,隨遇而安,就是修行,也是福氣。”
  
  “師父,我不懂,什麼叫隨遇而安?”
  
  “就是累了就停下來,不累了再走。我們道士求道問道,其實從來不在天上,就在我們腳下。”
  
  “師父,那你讓我自己走吧,我不累了。”
  
  “沒關係,師父再背背你。”
  
  “可是師父,這樣不就不隨遇而安了嗎?”
  
  “餘福,記住,世上有些事,比修行還重要。”
  
  “嗯?”
  
  “就像你走在路上,看見了某個人,哪怕不累,也不願意走了,那你就可以停下來,看著她。看似有違天道,可師父的小師叔看來,物情順通,無違大道。我道不道,何需本心之外之人來道?”
  
  “唉,師父,聽上去當個道士真難。不過師父你也有師叔啊?”
  
  “師父當然有師叔,師父的師叔也會有師叔。以後,山上也會有人喊你師叔和師叔祖。”
  
  “師父,你看,那邊有棵樹的葉子都紅了。”
  
  “那我們就停下來看看?”
  
  “好!”
  
  武當道人李玉斧把徒弟余福放下來,牽著他的手,一起抬頭望著那棵秋葉鮮紅似火的黃櫨樹。
  
  秋樹如女子著紅衣。
  
  卦不敢算盡,只因世道無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夢一場。
  
  李玉斧低下頭,看著目光癡然的孩子。
  
  小師叔,你真的還要一夢三百年?
  
  李玉斧分別看了眼天地,眼神堅毅。
  
  世人證道,似乎都是證那天道。
  
  腳下人人有大道可走,卻給遺忘了。
  
  天道再高終有頂,天人高坐,美其名曰位列仙班。
  
  大道卻無窮盡。
  
  何須高高在上?
  
  李玉斧笑了笑。
  
  小師叔,當年你兵解之前與我說不要走你的路,我一直想不明白。
  
  如今有些明白了。
  
  李玉斧鬆開手,雙手疊放,緩緩作揖,彎腰三次。一禮敬父母恩師,二禮敬天地,三禮敬心中大道。
  
  整座中原大地上,悶雷滾動,卻不知為何,沒有一道悶雷炸入人間。
xox 發表於 2014-7-19 03:33
共逐鹿 第八十一章 待客隋斜穀


  徐鳳年讓人從武庫中取出三柄好劍,給隋斜穀做那世間最昂貴的下酒菜,老人自不會跟這小子客氣,隨手拎起一柄劍身篆刻有“雲峰缺處湧冰輪”七字的古劍,橫放在膝上,手指崩斷一截劍尖,丟入嘴中,如同咀嚼黃豆,那名徐鳳年也不知姓名的取劍年輕婢女離開亭子的時候,借著瀲灩流轉的眼角餘光,目瞪口呆,別有風情。徐鳳年目不斜視,反而是吃劍老祖宗瞧著那婀娜女子,又看了眼尚未而立之年的年輕人,那眼神好似是在說世上還有你這麼寡淡清心的藩王?徐鳳年看著泛綠的湖水,偶爾有一抹鮮豔的群鯉背脊滑過,當年帶刀老魁就給鎮壓在湖底多年,重見天日之時,老黃也重新撿起了劍九黃那個綽號。那會兒,大姐還在江南道上,二姐仍在上陰學宮求學,徐驍還沒有老得那麼明顯,自己更是仍舊對江湖充滿了憧憬和遐想。隋斜穀下嘴飛快,喝酒快,吃劍更快,很快就開始吃第二柄鋒芒更勝的“萬壑雷”,看著心不在焉的徐鳳年,略帶譏笑道:“頭回見面,你小子三條腿都在打顫,如今勝過王仙芝,還真是像乞丐得了金山銀山,無比闊氣了,跟老夫同坐一亭,竟然還敢神遊萬里。”


  徐鳳年提起最後一把劍,曾是三百年前龍虎山斗柄三符劍之一的瑤光,在聽潮閣中藏劍在匣多年,可謂養在深閨人不識,出鞘之後依然光彩流溢。徐鳳年想了想,招手喊來並未走遠的婢女,要她另外取回兩柄好劍,隋斜穀對此也不計較,打趣道:“據傳聽潮閣有一座劍架,擱置了六柄絕世名劍,這回劍評就有兩把躋身天下十大名劍之列,一把‘扶乩’,一把‘蜀道’,什麼時候給老夫開開眼?你越是藏藏掖掖,老夫越是嘴饞,小心什麼時候給偷摸了去。別人近身不得你三丈,老夫想必不難。”


  徐鳳年笑道:“不是捨不得拿出扶乩和蜀道,是不能拿出來,那兩劍是我二姐的心頭愛,她從小就經常擦拭。”


  隋斜穀吃完了名劍萬壑雷,打了個飽嗝,眯眼笑道:“若是老夫執意要吃,你又當如何?”


  徐鳳年笑而不語。


  老人伸出一指,那垂膝的雪白長眉如靈蛇纏繞手指,眉梢飄拂而動。


  在亭外石階上側身而立的婢女驀然感受到一股陰冷寒意,就像被人在領口塞入了一捧冬雪,她輕輕抬起眉眼,望著亭中始終靜坐的年輕藩王,不知為何,見到他後就淡了幾分沁骨森寒,對她這種不在梧桐院當值的丫鬟而言,眼前這位聽說再過些時候就會穿上藩王蟒袍的年輕人,哪怕瞧著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卻遠在天邊。但是清涼山上下,都已經在滿懷期待他穿上金縷織造局送來的袍子,猜測會是什麼顏色,是杏黃還是如大將軍那般的正藍?會是團龍還是升龍?質地是蜀錦還是綾羅?尤其是王府內的女子,不論何種歲數,都覺得他在將來哪天穿上藩王蟒袍的時候,定會是天下最英俊的男子。她們也知道朝廷那邊曾經讓司禮監掌印太監親自送來過一件玉白蟒袍,只是他在邊境上只穿過一次,後來就被鎖入箱底,徹底打入冷宮。


  婢女微微張開嘴巴,先前還坐著王爺和吃劍老神仙的亭子,在她刹那失神後竟然就蕩然一空了,而她都沒有感受到些許的微風吹動。兩人就這麼憑空消失在她的眼簾。


  在湖畔聽潮閣和湖心亭子之間的湖面上,徐鳳年背對那座武庫,倒掠而去,雖然他的身形僅是驚鴻一瞥,但落在暗處幾位旁觀者眼中,仍是說不盡的寫意風流。


  在他身前三丈外則是單手負後的隋斜穀,仙風道骨的兩條長眉如蛟龍長須,迎風飄動。


  兩人都沒有出手,虛無縹緲的徐鳳年在上岸後又一次略作停頓,順帶著隋斜穀微微前傾的身影也出現在眾人視線。


  這兩位年齡懸殊但都站在江湖之巔的人物,仍然沒有撕破臉皮地大打出手,但兩人身形差距已經縮小到兩丈。


  事不過三。


  徐鳳年在聽潮閣那三重門匾下止步,不再後退。


  隋斜穀朗聲大笑,卻不是硬要從大門闖閣,而是腳尖一點,拔地而起,往閣樓高處而去。


  轉瞬過後,出現一幕古怪場景,亭中婢女伸長脖子望去,只見那吃劍的白眉老神仙落回了聽潮閣台座,還伸出那條獨臂拍了拍肩頭,似乎在拍塵土。


  徐鳳年懸浮在與第六層樓等同的空中,居高臨下望向地面上的老人。他腋下的袍子被一縷直達無神境界的劍氣割出了一道口子。劍氣無形,心之所系劍之所至,已算高明上乘,可與頂尖高手過招,依然有蛛絲馬跡可循,但爐火純青的飛劍之術,若是無形更無神,來去之勢鬼神莫測,才真正讓人頭疼,至於鄧太阿的飛劍術,分明有劍卻更勝無神劍氣,已是光明正大的劍仙風姿,相信沒誰願意招惹這位從李淳罡手中萬里借劍後又東海訪仙歸來的中年劍神,王仙芝死後,拓跋菩薩都不敢說自己有必勝把握,勝負至多在五五之間,如今的徐鳳年也沒這份實力。而百歲高齡的隋斜穀,無疑是鄧太阿之下的世間劍道第二人,哪怕老人與鄧太阿結伴北上的時候自嘲他那一百歲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可畢竟數百年江湖,也就李淳罡一人以劍道直追呂祖,而鄧太阿劍術則以原本世人公認的“下乘劍術”躋身劍仙,對上這兩人,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隋斜穀劍道造詣輸給李淳罡,劍術自認敗給差了好幾個輩分鄧太阿,可這不是隋斜穀可以被任何人小覷的理由。


  徐鳳年一腳踏下想要飛升入樓的隋斜谷,隋斜穀以禮相待,劍氣割袍。


  聽潮閣這邊,頓時劍拔弩張,氣氛凝重至極。


  坐在輪椅上的徐渭熊出現在臺階外,平靜道:“兩件身外物,給他便是。”


  在她看來,為了兩柄再無機會親自拔出鞘的劍,沒有必要惹惱那個名字不在武評可實力卻早就足夠登榜的長眉老劍客。


  徐鳳年搖頭道:“如果是我的,儘管送人。二姐你喜歡的,不行。”


  接連被攔下四次的隋斜穀忍不住譏諷道:“好大的口氣!真以為你這條傷筋動骨的地頭蛇能通殺天下過江龍?”


  徐鳳年笑了笑,“這可是前輩自找的。”


  隋斜穀扯了扯嘴角,陰沉道:“呦,小子還真喘上了?老夫原先只當鬧著玩,既然你不識趣,老夫正好借這個機會給天下劍客正名,沒了王仙芝,天下第一怎麼也該輪到用劍之人了。”


  徐鳳年淡然道:“跟王仙芝一戰過後,小有心得,悟出三招,前輩扛得下,別說把扶乩和蜀道雙手奉上,就是這座武庫,也是你的了。”


  說完這句話,徐鳳年抬起手,潛伏在隱秘處的王府高手死士都開始迅速撤退,那癡然婢女更是被人當場擄走,直接丟到了聽潮湖對岸。


  隋斜穀閉目養神,安靜等待。


  徐渭熊沒有動,只是單手托著腮幫,腦袋傾斜,抬頭凝視那個高高在上的弟弟,嘴角微微翹起。


  似乎真的再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揍他了啊。


  雄風起於青萍之末。


  聽潮湖邊有一片蘆葦蕩,秋蘆已做灰白,莖稈斜倒,叢叢簇擁的毛茸葦葉逐漸凋零。


  風漸起,飛絮生。


  若有人近觀,更可以看見擇水而生的中空蘆葦莖稈開始寸寸斷裂,雜亂無章。


  這一片秋末的蘆葦蕩,飛絮如飛雪。


  與之同時,位於清涼山山腰的這座聽潮湖,原先安靜祥和的綠水鏡面,支離破碎,細細碎碎,像是無數錘子在不知疲倦地敲擊著這面水鏡,偶有錦鯉躍出水面,頓成齏粉。


  色彩濃豔的湖心木亭開始出現無數道斑駁裂痕,湖心路徑上的兩排槐柳,也開始傳出一陣陣沉悶的崩裂之聲。


  最終在聽潮閣腳下的這一岸也被殃及,從水邊起始,至徐鳳年腳下的空地,都爬滿了轉瞬即逝又刹那而生的氣流紋路,但是這股暗流,有意無意繞過了隋斜谷和徐渭熊兩人,可兩人的形勢又有不同,徐渭熊那邊是自行繞過,老人是如江心砥石,強橫撞開了洪流。


  徐鳳年盤膝而“坐”,俯視著紋絲不動的隋斜穀。


  兩人對於劍的領悟,不論劍招還是劍意,都是當代世上最拔尖的人物,徐鳳年也曾數次按葫蘆畫瓢,按照當初李淳罡在大雪坪之巔的劍來之勢,聲勢浩大地借劍,動輒百劍,只是徐鳳年心知肚明,這種大規模起劍勢,對付尋常武人,既好看又實用,因為每把劍每份劍氣即便分攤到某一人身上,威力也極為可觀,可一旦遇上隋斜穀這樣旗鼓相當或者相差毫釐的對手,從來沒有人會如此揮霍精氣神。就像在武帝城東海海面之上,時隔數十載後,李淳罡與王仙芝再度相逢,羊皮裘老頭的那股磅礴劍流,看似散亂,一股腦砸向王仙芝,實則是一劍銜接一劍,劍氣緊密相接。徐鳳年此時造勢於聽潮湖,就反其道行之,雖是率先出手,卻並非我出招你出招,而是把主動送給隋斜穀,這倒是頗有主人迎客的架勢,我端出一大桌子足可稱為豐盛的飯菜酒水了,你吃不吃,那就得看你胃口夠不夠大了!


  這一招,既蘊含有李淳罡的劍來之意,也有薛宋官在雨巷中的胡笳拍子,更有鄧太阿的雷池精髓,也夾雜有龍樹僧人的幾分禪意。


  被畫地為牢的隋斜穀只要出手,就要牽一髮而動全身,跟這座小天地為敵。


  隋斜穀是為自己的劍術正名也好,是為天下劍客正名也罷,都要先走出這座類似佛家小千世界的牢籠。


  就在隋斜穀在即將出手的瞬間,徐鳳年轉頭看了眼徐渭熊,笑了笑,然後高高拋起一顆棋子,緩慢而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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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逐鹿 第八十二章紫金身,百年一劍
  

  兩條長眉如白龍之須的隋斜穀陷陣前後,魁梧身形始終不動如山,這種舉動,既是百年閱歷積澱下來的謹慎,也是敢與李淳罡王仙芝先後兩位世間第一人叫板的自負,若是加上如今較勁的徐鳳年,江湖百年的三位魁首,都給他挑釁了一遍,當初李淳罡從斬魔台返身,心境受損,隋斜穀並未趁人之危,所問依舊是那最強手,正是李淳罡將劍術造詣拔高到極致的兩袖青蛇。之後的王仙芝,正值武道巔峰,怎麼過招,都是最強手,只可惜當時是于新郎接下來了最後半劍,緣于王仙芝一心要把最後一戰交給遠在西北的徐鳳年,但從當時綠袍兒旁聽的那場談話中,王仙芝必然不是隋斜谷可以一戰勝之的。這趟進入北涼,隋斜穀當然不是為了給誰賣命,想著在涼莽大戰中衝鋒殺敵,更多還是徐鳳年這個人,讓這位視富貴功名如浮雲的吃劍老者想著一較高下,隋斜谷大概確定徐鳳年原先仰仗的高樹露體魄已經煙消雲散,那麼兩人過招,就只能是一場殺人無須見血的“意氣之爭”了,這有些相似春帖草堂舊主最擅長的紙上談兵,只不過當今天下,隋斜穀相信如自己這般敢去跟徐鳳年一門心思文鬥的“蠢貨”,撐死了一隻手的數目。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就在徐鳳年跟老人敵對之時,吳六鼎和翠花連袂領銜的吳家百騎也進入了涼州城,來到清涼山,進入王府後一路暢通無阻,棄馬步行的百餘人走到兩大高手對峙的聽潮湖另一岸,這些背負長劍的枯劍士一字排開,除去吊兒郎當的年輕劍冠和心平氣和的女子劍侍,九十多人的氣機流轉都被牽引,古井不波的心境,或多或少開始出現漣漪。觀棋之人哪怕不語棋,但難免會設身處地與人對弈,觀劍之人更是如此,如此一來,心神難免就會被影響。九十多劍中,大多面容枯寂,哪怕面對聽潮閣下那場生平罕見的巔峰對決,也沒誰流露出震驚神情,吳家家譜開篇即有箴言,心死如灰劍始活,說到底,就是重劍重於人,忘我而記劍,唯有如此,劍才能通玄入神。吳家推崇“兩握劍”,一種握劍是如癡情種相逢愛人,握有一劍之後,自此矢志不渝,殉劍如殉情,不可視手中劍為奴婢,另一種是如子孫敬重先祖,注重於劍道的香火傳承,時常念想握有此劍的先輩劍客如何處世。
  
  吳六鼎蹲坐在湖邊,負有素王劍的翠花站在他身後,劍冠左右兩側分別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姓竺,陰氣森森,見之如白日見鬼,另外一個老人在襯托之下,哪怕不苟言笑,也給人感覺要慈眉善目許多,老人所背之間極細極長,劍寬不及尋常劍一半,劍長卻有兩把常劍的長度,老人身材矮小,長劍幾乎與人等高。這兩人便是在高手如雲的吳家劍塚,也分量極重,被吳六鼎私下稱為竺魔頭的男子曾是鄧太阿的死敵,兩人曾經都是在劍山之上苟延殘喘的棄子,從孩子到少年時代,一直相依為命,不知為何最終兩人反目成仇。而綽號娶劍老爺爺的赫連武癡,是劍塚為數不多的北莽劍客,吳家私生子鄧太阿當年出塚一戰的對手,正是此人,而赫連老人不論殺人劍術高低,僅就對劍道的獨到見解而言,更是被吳家老祖宗讚譽為獨佔鰲頭無人比肩。
  
  竺姓男子雙手環胸,陰測測道:“什麼天下第一,只要卸去那些釘子,連我都有機會宰掉他。”
  
  吳六鼎雖說對徐鳳年沒有什麼好觀感,可對人對事還是不偏不倚,加上他對在劍塚內數次大開殺戒的竺魔頭一直深惡痛絕,如果不是此獠離開吳家是生米煮成熟飯的既定事實,他就算死纏爛打也要求著老祖宗改變主意,千萬不能放虎歸山。他和翠花都一直不信六十顆捆蛟釘就能困住此人,因此吳六鼎針鋒相對地冷笑道:“別忘了此時的徐鳳年,是沒了高樹露體魄的徐鳳年,實力早已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沒死,你敢在武帝城說這種話?”
  
  那魔頭譏諷笑道:“王老怪死沒死,我都不會說自己能勝過他,但既然那徐鳳年被打回原形,只是個名不副實的天下第一人,我為何說不得?殺不得?身為吳家劍冠,連這點膽識都沒有,看來江湖註定要一代不如一代,吳家劍塚也不能例外啊。”
  
  吳六鼎氣得瞪眼,正要說話間,只聽翠花輕輕開口道:“竺煌,三日後,決定素王歸屬。”
  
  對素王劍垂涎已久的竺魔頭嘿嘿一笑,但炙熱眼神中竟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吳六鼎更是慌張起來,只是他太清楚翠花的秉性,用言語是怎麼都勸不回來的,耗費幾大缸子的口水也徒勞,除非自己的劍術高過她,這一刻,出塚遊歷江湖多年的吳六鼎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過於知足了,總覺得自己會有一天登頂劍林,可以不用著急,吳六鼎看似慵懶散漫,但何嘗不是自負至極,以為己身天賦足以有資格讓整座江湖等待那一天?
  
  一直看著聽潮閣那邊景象的赫連老人突然說道:“我窮其一生所觀所學所悟,駁雜無序,如集珍寶無數,心中想要編織出兩張天衣無縫的寶簾,只是受限於自身織工平平,有心無力。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是無奈,我更是無奈,空有萬擔米卻無炊,因此一直沒有辦法把這兩張簾子給世人看一看。”
  
  老人轉頭望向年輕劍冠,緩緩說道:“原來以為可以由你吳六鼎來編織雙簾,只是時不待我,我已經八十多歲了,沒有幾天可以活,未必能等到你劍道大悟的那一天,如今有幸碰上一個現成的……”
  
  吳六鼎苦著臉道:“娶劍老爺爺,你這話放在心裡就好,何必說出嘴來讓我傷心。”
  
  老人微笑道:“咱們老頭子見著自家晚輩不上進,總是會恨其不爭的。”
  
  吳六鼎歎了口氣,轉頭望向湖面怔怔出神。
  
  除了吳家劍塚內最具聲望地位的這幾人,曾經跟顧劍棠酣暢戰過一場的左手劍張鸞泰,跟祁嘉節在太安城一山難容二虎的劉堅之,杏子劍爐少主岳卓武,西蜀韓半劍和劍僧崔眉公,以及納蘭懷瑜幾位婦人這些屹立劍林多年的風流人物,都目不轉睛盯著那座武庫旁的巔峰之戰,與世人心目中兩位頂尖高手交手必定驚天地泣鬼神大不相同,除了秋絮如冬雪和湖面微漾的旖旎風光,然後唯一醒目的畫面更是讓吳家百餘人大多都如墜雲霧,覺得摸不著頭腦,即便是竺煌、赫連劍癡和公孫秀水這幾位元頂尖劍客,視線也都跟隨那一物緩緩移動。
  
  一顆棋子,高高拋起,尚未登頂而墜,依舊在往更高處躍去。
  
  眾人各有見解,昔年的南唐第一高手公孫秀水自言自語道:“那年輕藩王應該是打造了一副棋盤,這一子落子生根處,就是殺機生出之時,那長眉老人能否勝出,就看能否在棋子落地之前破開這幅棋譜。”
  
  風韻依舊不減當年的納蘭懷瑜笑眯眯道:“什麼棋盤棋譜的,要我看啊,那年輕俊哥兒就是耍架子呢,怎麼風流倜儻怎麼來,到了他這種境界,再淺陋的招數被他用出,也可平地起雷,可不就是怎麼好看怎麼來?”
  
  修習古劍幾近走火入魔的岳卓武搖頭道:“那你還真是小看了此人,那位老前輩內裡劍氣橫生,境界修為未必就要低了他徐鳳年,此舉必有深意,生死之戰,豈能兒戲?”
  
  被吳六鼎經常喊為崔大光頭的劍僧背有一柄無鞘木劍“降龍木”,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感慨道:“這裡頭禪味兒真是足啊,這讓貧僧記起了當年與龍樹禪師在兩禪寺後山的擦肩而過,老和尚滿身污泥扛
  
  著鋤頭,走在路上迎面走來,笑著跟我打招呼,我也只當是寺中普通僧人,就此錯過。事後想起,真真正正是琉璃身的得道之人了。難怪都說北涼徐家二十年虔誠禮佛,一飲一啄莫非因果。”
  
  棋子開始下墜。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一場驚世大戰就要開啟時,赫連劍癡目露驚歎,冷不丁說道:“分明了。”
  
  翠花重新閉上眼睛,竺煌幾乎同時心生感應,撇了撇嘴,神情複雜,似有激賞,也有不屑。
  
  其餘九十多人,寥寥幾人也顯然都要慢上半拍一拍,更多還是不知其中玄妙,依然等待雙方雷霆萬鈞的交鋒。
  
  只見那枚棋子輕輕落在了白眉老人的肩頭,老人的雙足開始陷入地面,直到雙膝入地,才止住了極為緩慢的下墜勢頭。
  
  隋斜谷從徐渭熊那邊收回視線,抬起手隨意拍碎那顆棋子。
  
  然後老人抬頭,語氣中隱約有些憤懣怒意,“你小子也好,王仙芝也罷,怎的到了你們這種裝神弄鬼的天人境界,都不如當年那麼乾脆俐落了。嫌棄老夫不夠資格讓你們傾力出手?”
  
  徐鳳年飄落在地,平靜道:“當時王仙芝是如何看待那入城一劍,不好說,我是能不與前輩你拼命就不拼命。”
  
  隋斜穀冷笑問道:“如果我剛才出手對付徐渭熊這個大陣破綻,你是不是就願意拼命了?”
  
  徐鳳年沒有直接回答問題,笑道:“老前輩這不是沒有出手嗎?”
  
  隋斜穀沒有說話,但是徐鳳年一掠而去,身形擋在了徐渭熊身前。
  
  隋斜穀先前沒有出手,但故意承受了這個小千世界全部重量,否則一顆棋子怎麼可能讓他雙腿深陷。道教記載曾有仙人以一葦壓頂不周山,結果讓整座山嶽山崩地裂。且不論此事真假,即便是真,也顯
  
  而易見,在一葦落在不周山之前,大山肯定早已承受了難以計數的恢弘壓力。隋斜谷比局外人都清楚,那小子設了一個局,他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殺向徐渭熊,一個是硬抗下這個小天地的分量。隋斜穀
  
  不管出於何種初衷,還是選擇了更為吃力的後者,這才讓老人在旁觀者眼中是輸了一籌給徐鳳年。
  
  隋斜穀又不知如何想法,不願就此甘休,還要再戰一場。
  
  聽潮閣樓傳來一陣嗡嗡響聲,如無數蚊蠅聚集在一起的細鳴。
  
  徐鳳年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話。
  
  我會受傷,但你會死。
  
  知曉其中意義的隋斜穀笑了,手指纏起一條長眉,輕輕打結,問道:“不試怎知?”
  
  赫連老人重重歎了口氣,有些哀傷,“為何執意如此,世間劍道難道真要在這一代由盛轉衰嗎?”
  
  聽潮閣內瞬間萬籟寂靜。
  
  僅有一劍掠出高樓。
  
  名劍蜀道。
  
  在褚祿山千騎開蜀之前,早有青衫劍客一人一劍開蜀。
  
  徐鳳年踏出一步,膝蓋微蹲,右手雙指併攏,左手以握刀之姿握劍,直指隋斜穀,指向這個曾經跟羊皮裘老頭互換一臂仍未分出高下的吃劍劍客。
  
  于李淳罡而言,天下再大事,一劍了之。
  
  對於跟江湖愈行愈遠的徐鳳年來說,江湖再好,只要他還是北涼王,那也是只能隔岸相望的風景了。
  
  哪怕那座江湖裡,還留有羊皮裘老頭兒的背影,老黃的劍匣,溫華的木劍。
  
  他也只能留在北涼,就像王仙芝留在武帝城。
  
  他在北涼,不去管天下事,可這不意味著誰都能來北涼做出過界之舉。
  
  這一刻,聽潮湖湖面上,驀然怒放出鋪滿整座湖面的一大片紫金蓮花,不似人間物,恍恍惚惚,搖曳生姿。
  
  刹那塑就紫金身,一如當年高樹露。
  
  隋斜穀仰天大笑,一氣驟然長吐。
  
  吐出了百年吞食的千百劍氣。
  
  武帝城那極為緩慢的入城一劍,王仙芝四個徒弟聯手,看似被于新郎攔下最後半劍,其實那一劍不過仍算半劍而已,有形卻無神意。
  
  此時此刻,才是隋斜穀想要問劍天下第一人的完整一劍。
xox 發表於 2014-7-23 03:56
共逐鹿 第八十三章 霜殺百草(一)

  
  接著永徽年號尾巴上的祥符元年,這一年即將入冬收尾,雖然新年號很喜慶,但顯然這一年中並不安生,前半截與後半截,天壤之別,先有陳芝豹入京擔任兵部尚書,與徐家徹底劃清界限,是大喜事,然後是空懸已久的太子之位水落石出,分封諸王出京就藩,也順順當當,更是喜事,後有殷茂春主持官員大評,有條不紊,如庖丁解牛,無愧隱相之譽。若不是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祥符元年的前半年,盡是好事。然後便是多事之秋了,廣陵道大亂,兵部侍郎盧升象為帥,藩王靖難,兩位春秋功勳老將一個戰死,一個至今被困,十數萬精兵悍將就這麼打了個水漂。在霜降時分,尚未真正入冬,就聽說北莽百萬大軍要南下中原,如果不是把西北作為切入口,離陽朝野估計就都要焦頭爛額了。但盧升象的主帥位置無疑岌岌可危,儒聖曹長卿也在廣陵道東線露面,跟廣陵王趙毅對峙,一觸即發,就在這種時候,另一條更壯闊的大東線上,總領北地軍政的大柱國顧劍棠依舊按兵不動。蜀王陳芝豹如泥牛入海無消息,燕敕王趙炳存心隔岸觀火,作為國都的太安城,如果不是等來了暮年出仕的齊陽龍,在這個秋冬交替草木黃落的時節,恐怕早就人心惶惶。
  
  太安城是實打實的寸土寸金,許多可以每日參與朝會的官員勞碌二十年,也不見得買得起一棟宅子,而且是越往後越買不起,前些年就有過一場慘劇,住處偏遠的某位官員為了趕上朝會點卯,竟然在清晨暴雨中溺死河道。當今天子號稱坐擁江山,卻是個近乎偏執的勤儉君王,而且對於宗室勳親也嚴加管束,以往朝代皇親國戚們的侵佔民產,在開國之後不需要一代人就會愈演愈烈,在本朝卻極為罕見,就愈發凸顯得坐龍椅的他異於其他帝王。但皇帝陛下從不吝嗇對那些股肱重臣表露慷慨,除去那一撥永徽之春中出人頭地的寒庶書生,近年就有陳芝豹,盧白頡,盧升象,這三位兵部大員,入京伊始就住上了一等一的朱門大宅,賞賜無數。
  
  但是這些人依然都比不上齊祭酒,齊陽龍的宅子,舊主是在先帝手上剝奪世襲罔替的一位郡王,嫡長子早已降爵為鎮國將軍,這不算什麼,為了照顧曾經自號越地清饞的齊陽龍,從不在禦膳房玩花樣的趙家天子專門在齊府內設置了一個越灶局,從舊東越境內找了兩位精于烹飪的大師傅,只為了伺候齊祭酒的口味,因此齊陽龍連地方官新任京官的鄉隨俗都省了。齊府這麼一個風水寶地,自然是讓滿城的達官顯貴人人趨之若鶩,都以能夠跨過齊府門檻為殊榮,而各自的身份高低,底蘊深淺,好事者喜歡以入府時間前後作為評判根據,一時間齊府的大門成了龍門,這是張巨鹿當年執掌尚書省後也不曾出現的空前盛況,不過這也跟張首輔的不近人情有關係,齊祭酒則大不相通,齊陽龍不拒天子賜下的豪宅絹帛,也不拒同僚相贈的雅玩藏書,有人粗略估算過,就這麼不到一月時光,齊府的鐵劍琴膽樓就收納了不下八十部皆是“計頁酬錢,一頁一金”的“奉書”,大奉王朝的奉版書,公認用紙考究、書體古樸和刻印俱佳,須知當今世間最富盛名的幾座私家藏書樓,能夠擁有百部奉版珍品,那都是家族數代人持之以恆去一擲千金的結果。
  
  齊府,處處高掛大紅燈籠。
  
  齊陽龍才送走了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對坐暢飲了兩罎子陳釀老酒,此時獨自來到書樓的老人顯得紅光滿面,他過了件厚實裘子,老人身材矮小瘦弱,尤其是在男兒多高健的北地,就有點不堪重負的嫌疑。老人來到書架前,一路行來,沒有多看一眼那些價值連城的奉版孤本珍本,而是抽出一本顧劍棠托人送來的北涼地方誌,撰述者不詳,老人翻開之後,不知為何讀著那些簡明扼要的文字,只覺得一股孤憤之氣撲面而來:“涼隴之地,冬極寒,多衣皮,雖得鼠褫陋皮亦深藏之,皆以厚毛為衣,每逢嚴冬,墮指裂膚,凍骨千里。地極高,涼人耐寒忍饑,勇悍輕生,可不畏死,貴壯賤老,善騎上下崖如飛,渡江不用舟楫,浮馬而過,精絕射獵……”
  
  老人蘸了蘸口水,一頁頁翻過,期間讀到一段:“其人生長鞍馬,最重甲兵。上馬嘯聚如風,下馬屯聚牧養,人人皆兵。涼地百萬戶,勝過江南千萬,擁此地者得天下。性情剛烈,寧折不彎,心易反復,懷柔不足以建功,非戰功尤為彪炳者,不足以攫取邊功,戊守門戶。我朝得此地,可控西北,策馬北上,指日可待,北莽得此地,不出十載,投鞭廣陵。”
  
  老人不知不覺看了這本寫於多年前的方志,神情感傷,老人已經知道是出自誰手了,弟子荀平,比元本溪和謝飛魚更讓他視為可托衣缽的一個讀書人,老人從不覺得有誰當得天妒英才一說,所謂的懷才不遇,必是才學不高所致,但唯獨弟子荀平例外。如果荀平不曾早夭,老人相信自己根本就不用趟這渾水,如今何止是一灘渾水,已是濁浪滔天的跡象了,任誰攙和其中,最好也是毀譽參半。老人感傷之余,默默把這本書放回書架,很快就有府上管事來稟報貴客登門,是托榮郡王趙徽關係走的後門,老人也不見絲毫厭煩,只說隨後就到,那管事本想提醒一聲自家老爺那榮郡王可是京城一干宗室勳貴的班頭人物,怠慢不得,只是很快就覺得自己多此一舉,太安城數得著的世家,幾乎都有人拜訪齊府,“太平郡王”趙徽身為先帝的親弟,也僅是因為年事已高而未曾登門,想來這趟造訪客人也無非是老郡王那一支的黃胄子弟,當不得自家老爺掃榻相迎,於是管事心情輕鬆地笑著離去。
  
  片刻不得閒的齊陽龍走向主廳,看到幾個年輕背影正對著屋外的一對耳窩露透風水石指指點點,都是此地舊主留下的好物件,苦於實在難以搬走才給留下,否則這麼一對兩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在京城市價能賣到四十萬兩銀子。老人也不急著出聲打招呼,輕輕走去,看清楚那幾張側臉後,笑了笑,可都是屈指可數的炙熱人物了。吳士幀,父親吳靈素,昔日的青羊宮宮主,如今已是北方道教的領袖,與龍虎山天師府劃江而治,兩禪寺就給此人親自封上山門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何況是吳士幀這個吳神仙的獨子。
  
  王遠燃,是號稱離陽王朝內過手銀子最多的戶部尚書王雄貴幼子,上次惹惱了身份相當的一大幫權貴子孫,給大動肝火的王尚書逼著去別人門口跪在雪地裡請罪,之後被丟入國子監,消停了差不多半年,如今大概也算是重出江湖了。
  
  除了這兩位炙手可熱的年輕人,還有兩位春秋功勳的孫子,新近得勢。隨著閻震春戰死和楊慎杏的失勢,閻楊兩家在太安城根基浮動,大傷元氣,其餘武將門庭可沒有兔死狐悲的想法,後者那些親自在春秋戰事中建立不朽功勞的祖輩多老死病榻,原本遠遠比不上楊慎杏猶然健在的楊家,楊慎杏在京畿之西呼風喚雨,當年韓家的家底大半交到他手上,手握數萬薊州精卒,以至於很多時候朝廷政令不如楊慎杏的一句話。只是牆倒人推,只要楊慎杏沒了兵權,那麼他多出的可不僅僅是一個將軍席位,而是整個薊州的官場都要翻天覆地,可以騰出一大批的四五品實權地方官。
  
  這四人見到比他們差不多要矮一個腦袋的老人,都畢恭畢敬行跪拜禮,齊陽龍坦然受之,等他們起身後,微笑問道:“除了等我這個糟老頭子,你們應該還在等人吧?你們幾個娃兒,可都還沒那本事買得起榮郡王的面子。”
  
  王遠燃正要開口說話,身後就傳來一陣熟悉笑聲,齊陽龍轉過身,看到三名訪客,一樣年輕的面孔,只是比起身邊這一撥,身份也好,氣態也罷,都要超出許多。
  
  曾經的四皇子,如今的太子趙篆。
  
  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還有一個齊陽龍不認識的男子,滿身遮掩不住的殺伐氣焰,哪怕與太子殿下和晉三郎作伴,也毫無做綠葉的覺悟。老人想了想,記起一個人,應該是八九不離十,袁庭山,顧劍棠義子,薊州雁堡的女婿,兵部舊顧廬曾經有份密檔,以年齡劃分為上下卷,能在上頭記名的人物,尤其是下卷,二十年來,除了少數幾人自毀前程,絕大多數都已經做到了最低也是正四品將軍的高位。袁庭山在如今“下卷”之上就赫然名列前三甲。
  
  三人一起作揖。
  
  齊陽龍讓他們免禮,有些感慨,笑道:“年輕真好啊。”
xox 發表於 2014-7-27 02:11
共逐鹿 第八十四章 霜殺百草(二)

  
  齊祭酒感慨了一句,太子趙篆和晉蘭亭等人都只是笑著不說話,他們還沒有到可以跟齊陽龍隨意打機鋒的位置,最不濟也沒有到那個歲數,趙篆身為離陽皇儲,倒是最有這份底氣,只是反而他對齊陽龍最為敬畏,因為在他和上陰學宮大祭酒之間隔著一座大山,元本溪,一行人之間,唯有他知曉齊陽龍和半寸舌的師徒關係。況且以齊陽龍的學識資歷,恐怕在吳士幀王遠燃看來,就算老人隨口念叨一句今天天氣不錯,他們也會遐想到京城風雲和天下大勢中去。齊祭酒環視一周,見這些他嘴裡的年輕人都沒有答話,釋然一笑。就在此時,袁庭山跨出一步,笑道:“能活到齊祭酒這個年紀,才是真的好。”
  
  齊陽龍看了眼這個名動京華的年輕武夫,對於袁庭山的口無遮攔,非但沒有怪罪,反而不掩飾自己眼神中的激賞,與其對視,點頭道:“確實,好死不如賴活著,尤其是袁將軍這般的沙場戰將,常年在邊關披堅持銳,少幾場戰功不打緊,只要不死,什麼都會有的。”
  
  袁庭山愣了愣,咧嘴道:“齊祭酒,你倒是比京城以往那些眼高於頂的老傢伙都來得爽利,若有機會去薊州走一遭,袁某人定會拿出最好的酒,祭酒祭酒,不喝酒可不行。”
  
  趙篆笑容溫醇而略顯無奈,“齊先生,莫要跟這糙人一般見識。”
  
  齊陽龍擺手笑道:“久居大漠邊關,可養豪氣,所言不假。我大概在明年要走一趟邊境沿線,從兩遼起至薊西,到時候就怕袁將軍的酒水不夠。”
  
  袁庭山嘿嘿道:“袁某人今年在薊州邊境做多了殺富濟貧的勾當,可沒有一文錢掉入自己口袋,不過要說請齊祭酒喝幾罎子美酒,想來我那些俸祿也足夠。”
  
  始終小心翼翼陪著笑的晉蘭亭笑意一頓,看了眼太子殿下,見趙篆一臉雲淡風輕,似乎並不以為袁庭山會禍從口出。王遠燃幾個都打心眼佩服這條袁瘋狗的肆無忌憚,眼前這位老人那可是朝廷暗中請來制衡張首輔的國之巨棟,與其說話,誰不是死命捂著自己的髒腚,唯恐為齊陽龍稍加惡感,那麼接下來十幾二十年就別想在廟堂上有出頭之日了。如王遠燃這種所謂在京城可以橫著走的角色,不說對上坦坦翁,便是遇上殷茂春元虢這些嘴上喊叔伯的那一輩永徽巨卿,那也都得乖乖夾著尾巴裝那溫良恭儉讓。
  
  齊陽龍看了眼似乎沒心沒肺的袁庭山,這麼個年紀輕輕的草莽英雄,把死氣沉沉的薊州官場給折騰得差點一把老骨頭都散架了,袁庭山這趟入京,是負荊請罪來了,他要是再不來,恐怕連義父顧劍棠都保不住他的官爵兵權,袁庭山在薊北一帶大開殺戒,許多在當地紮根百年的豪橫家族都給冠以叛國通莽之罪,先斬後奏,不等薊州刺史秦狐臣上報兵部刑部,就直接把腦袋砍光了。如果是一兩件這樣的事情,也許秦狐臣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不定還會為袁庭山這個顧劍棠義子諸多遮掩,可袁庭山在入秋之後,暴虐舉措,愈演愈烈,薊北聯姻本就緊密,各個姓氏的勢力盤根交錯,所謂的薊北十二族,相互嫁娶,家主之間幾乎都是姻親,結果袁庭山一口氣殺乾淨了四個,如此一來,薊州邊境陷入動盪不安,言官彈劾也就因此而起,薊州將軍和具體主持薊北軍務的副將都被殃及池魚,不光是被兵部嚴厲斥責,據說連皇帝陛下好像也開始關注此事,終於把從廣陵道的凝重視線稍稍轉移了一些到薊州,大柱國顧劍棠對此不聞不問,並無半點想要聲援這位義子的跡象。然後袁庭山悄無聲息來到了太安城,又不知如何搭上了太子殿下這條大船,來到了齊府,綽號袁瘋狗的他肯定清楚,跟齊陽龍說話,無異于直接與皇帝陛下說話,而且某種程度上要更加婉轉,而且更有益處。
  
  老人似乎感覺到了周圍沉重的氛圍,哈哈一笑,拍了拍袁庭山的肩頭,也沒有這個差了好些個輩分的邊關梟雄打馬虎眼,直截了當說道:“既然吹捧了我齊陽龍是爽利人,袁將軍也大可爽利行事,你這趟進京,帶上了雁堡嫁女的全部嫁妝,都還沒捂熱,就用來打點門路,聽說不太管用,沒幾個人敢接受,我呢,官不大,也不怕丟掉,倒是可以幫你說上幾句,不全是幫你,說到底還是順勢而為,幫你解了燃眉之急,應該沒有問題,但是此事癥結,袁將軍你還得自行考量深思,否則一而再再而三,誰也不樂意白白浪費自己的臉皮子和香火情,這一點,你可以學學當年的北涼王。”
  
  袁庭山忍不住浮起譏諷之意,不過唯有面對這位高深莫測的大祭酒,這才忍住滿肚子牢騷,否則便是面對那位“滅兩國之功”的大將軍顧劍棠,袁庭山也是直來直往。
  
  齊陽龍自然也聽過此人跟徐家的恩怨糾纏,語重心長道:“見賢思齊,那是本身即是賢人才能有的境界,可想要追上敵人的權勢地位,是人人皆有的本心,後者更容易成事,就像你袁庭山在薊北看不順眼手握九千兵馬的米符,看不順眼一州之主的秦狐臣,肯定會成天想著也要再添加幾千人手,或者擠掉秦狐臣自己當那封疆重臣的刺史大人,你這段時間也的確一直是為此而造勢,那麼,相同的道理,袁將軍為何就不能學一學人屠的為人處世,好好琢磨這位春秋頭功武夫的上位史?難道說,你心中真正所想,是……”
  
  說到這裡,老人眯起眼,袁庭山趕緊打斷齊陽龍的言語,一臉苦相道:“打住打住,怕了你了,齊老先生,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已經領會了,只要你老人家一天在廟堂,我就都按著你的意思走,如何?至於最後走到什麼位置,到時候我再做什麼,若是你到時候已經退隱,我不敢說對你事事言聽計從,但肯定仍然會聽你的勸。”
  
  旁人聽到這裡,已經如墜雲霧,紈絝子弟的王遠燃更是反正聽不懂就不聽了,心不在焉欣賞著齊府那些花草奇石,晉蘭亭細細咀嚼,一老一小的三言兩語,這位已經一隻腳踏入王朝中樞的國子監二把手,已經獲知太多內幕。其一,齊祭酒說自己僅是順水推舟,那麼皇帝陛下對於薊北動盪,非但不是震怒,反而是樂見其成。對此晉蘭亭並不奇怪,當年韓家滿門盡死,不過是對薊州這個邊陲重地的第一撥割草,接下來恐怕是第二撥。其二,齊祭酒透露出近期會有巡視整條東線邊境的消息,也許是兩遼對於朝廷提出要由一位兵部侍郎“代天子巡狩”心生不滿,有所反彈,亟需一位比三品侍郎更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去安撫懷柔,先把規矩定下來,以後“侍郎巡邊,監察地方軍務”此舉也就有理可循。晉蘭亭甚至想到更遠處,侍郎巡邊,此時還僅是兩遼,自己是不是可以走出更大一步,在朝議中把“邊境”擴大到西線的北涼以及極南疆域的南唐道?其三,老人要袁庭山學人屠徐驍,是不是意味著先前賜下諡號“武厲”的朝廷,在北莽南侵之時,開始轉變風向,要為徐驍增添一些正史上的美譽?若真是如此,晉蘭亭就不可在這種時刻繼續與朝廷唱反調。
  
  晉蘭亭下意識盯著那堆在他看來奇醜無比的風水石,突然覺得自己真的不再是當年那個初入京城的雛兒了,不敢自稱羽翼已豐,但也大致摸清了離陽一朝的潛在脈絡,以後只要如齊陽龍所說的“順勢而為”,何愁不能青史留名?又怎會一輩子都在一座小小的國子監內蟄伏?永徽之春,那是張首輔和坦坦翁聯手造就的二十餘年太平盛世,那麼在自己手上,是不是可以打造一個更為宏大的“祥符之春”?自己還年輕,才三十歲出頭,自己只要注重養身之道,怎麼都還能活個四十年,仕奉兩到三個皇帝絕非妄想,等自己到了齊陽龍這個年齡,是不是也會有這一幕重演?一群王朝內最有希望登頂廟閣的年輕後生,站在府邸廳外,對自己敬若神明?
  
  老人大概是覺得自己過於偏袒袁庭山有些不妥,轉頭跟吳士幀跟嘮嗑起來,“吳小真人,吳大真人這一年來四處奔波勞碌,前些時候你爹來府上做客,見著一面,都快比我這老頭兒還要清瘦嘍,小真人回頭可要跟你爹說道說道,身子比什麼都重要啊。”
  
  吳士幀頓時受寵若驚,連忙深深作揖,既惶恐又驚喜,激動說道:“我父對齊先生仰慕已久,私下曾言能與齊先生同處一朝共事,是他莫大榮幸。小子竊以為,家父清減幾斤,只要能為朝廷多積幾分善緣,也是當仁不讓之事。”
  
  京城宋家本有大小夫子權傾文壇,如今就換成了炙手可熱的吳家大小真人,執掌北地道教事務,以一姓對一姓,跟龍虎山天師府分庭抗禮。太安城便是這樣,老人走了,總會有新人很快頂上。
  
  齊陽龍一笑置之,點了點頭,然後看向王遠燃,這小子只是被老人看了眼,就噤若寒蟬,哪裡還有平時與狐朋狗友推杯換盞時的那份倨傲自負。老人感歎道:“初生牛犢不怕虎,擱在家徒四壁的人物身上,是好事情,富貴險中求嘛。可要是你們這些身份清貴的年輕人還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于國有害了,遠燃,王尚書為官不易,你雖不是長子,無須扛起家族重擔,卻最得你爹厚愛。你見著我這個老頭子,會怕,也是好事情,看來京城裡傳言坦坦翁專門盯著你在國子監的舉止,不是沒有緣由的。遠燃,可不要辜負了桓僕射的良苦用心啊。”
  
  王遠燃光顧著戰戰兢兢了,其實根本沒清楚老人說了什麼,只是漲紅了臉使勁點頭。
  
  太子趙篆看著王遠燃的局促不安,嘴角翹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齊陽龍接下來跟那兩個比王遠燃好不到哪裡去的將種子弟也寒暄了一通,這才對趙篆笑道:“殿下,要不咱倆隨便在府上走走?”
  
  趙篆與老人走在猶有綠蔭的幽靜石徑上,齊陽龍打趣道:“殿下,你老丈人前腳才走,你後腳就跟上了,可是翁婿二人事先約好的?怎麼,要仗著人多勢眾,給我這老頭子一個下馬威?”
  
  趙篆一臉無辜道:“齊先生,我要是把這話跟丈人說了,那咱們洞淵閣大學士還不得寢食難安?到時候我媳婦一生氣,可就輪到我寢食難安了。”
  
  老人哈哈笑道:“殿下愛江山愛美人,國之幸事。”
  
  兩人散步了一盞茶功夫,年輕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突兀出現在他們面前,趙篆沒有多言,直接原路返回,帶著那幫意氣相投的東宮客人離開齊府,看上去個個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各自登入馬車之前,馬車離吳士幀較近的晉蘭亭走上前,輕聲說道:“士幀,記住,跟你爹說一句,齊大祭酒說了,身子比什麼都重要!”
  
  吳士幀一頭霧水,疑惑問道:“嗯?三郎這是什麼意思?”
  
  晉蘭亭沒有細說,臉色平靜道:“你只管轉述,你爹會明白的。”
  
  吳士幀經過提醒後,也知後覺咂摸出其中玄機,臉色沉重起來,壓低聲音說道:“三郎,這份恩情,吳士幀記下了!”
  
  晉蘭亭擺了擺手,走入馬車。
  
  坐在故意換了輛素樸馬車的車廂中,如今被京城顯貴敬稱“三郎”的晉蘭亭盤膝而坐,伸出雙掌,五指輕輕敲擊五指,笑意深深。
  
  不知哪位世事洞明的先賢說過,假使把整個天下比喻成一張大網,那些道路皆是網線,那麼王朝中樞的太安城就是這張網的起始點,稱不稱得上一位中樞重臣,不是看什麼做官做到了幾品,關鍵就看有沒有吐絲編網的能耐。晉蘭亭覺得自己已經有這份本事了,因為他可以牽動許多王朝大佬,進而影響到離陽的走勢,哪怕現今還是微不足道,但這個路人皆知的態勢,不容任何人小覷。
  
  袁庭山的京城之行沒有大張旗鼓,就像這次拜訪齊府,也是“順路”搭了太子殿下的車駕,兩人同車而坐,趙篆和袁庭山兩人一左一右懶洋洋靠著車壁,顯然這幫人中,就數他們最投緣。
  
  趙篆笑道:“庭山,為何不讓齊先生把話說完?”
  
  袁庭山摸了摸那柄沒有懸佩登門的名刀“蛟筋”,眼神複雜。
  
  趙篆閉上眼睛,笑容不減,“其實你將來是做徐驍還是顧劍棠,我都不在意。相比英明神武的父王,我遜色太多,唯獨容人一事,我勝出那麼一點點。”
  
  袁庭山坐直身子,汗如雨下。
  
  趙篆自言自語道:“濃霜猛于烈陽,可惜鄉野老農都懂的淺顯道理,結果京城那麼多聰明人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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