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768
xox 發表於 2014-10-9 01:23
共逐鹿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亮


  嘉德殿設有勤勉房,有別於國子監,以供離陽趙廷宗室子弟求學,因正統一脈的皇子成年除東宮太子外,皆需封王就藩外地,所以勤勉房便多是在京郡王子女問學授業之地,少數一些因功封侯的公卿後代,也得以進入這座被譽為小禦書房的地方,莫不視為家族殊榮。勤勉房舍少傅少保兩職總領學政,此外還有二十余位地位超然的授讀師傅,分別授業儒家經典,以及各自被皇帝欽點為某位皇子皇孫的單獨恩師,無一不是王朝當代文豪大儒,偶有學問深厚兼德高望重的大黃門入內講學。那群龍子龍孫與勳貴子弟於沖齡之歲進入勤勉房,卯入申出,每日雷打不動的五個時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婚嫁封爵之前,寒暑無間,讀書不輟。這項傳統,自先帝起至當今天子,二十年來,不可撼動。而且勤勉房規矩繁冗,極其嚴苛,入學子弟夏不持扇冬不添炭,不論身份,路遇授讀師傅務必作揖行禮,犯錯輕則挨“竹罰”,重則貶低將來獲封爵位一級,當年馬上得天下的先帝親筆題寫匾額“尊師重道”以儆後人,當今天子書寫楹聯“立身至誠,求學明理”懸掛兩側,除去那名來歷晦澀的皇子趙楷,包括太子趙篆大皇子趙武在內的所有子女,都曾在勤勉房渡過漫長光陰,若說京城黃門郎地位超然,是日後有望封侯拜相的龍門之鯉,那麼勤勉房講學師傅則更是當之無愧的清流砥柱,已是乘龍之蛟,有“准帝師”的美譽,至於少保少傅兩職,歷來都是實舍一人虛設一人,宋家兩夫子稱霸文壇三十載,對此仍是苦求不得,上任少傅馬戎是先帝與當今天子的兩朝恩師,在京城以外名聲不顯,可是四年前馬戎病逝時,皇帝陛下攜皇后親自前往馬府靈堂披麻戴孝,為其守靈一夜。
  
  馬戎死後,少傅少保兩職都已空懸,太安城勳貴門第都認為新入京的齊陽龍會暫時擔任少保,作為一個承前啟後的過渡位置,然後一舉成為離陽王朝的官員領袖,可是一個資歷清譽都不夠格的“年輕人”,很突兀地闖入了所有人的眼簾,將少保之位收入囊中,此人在永徽年號的尾巴上考取過進士,但遠沒有前三甲那般矚目,進入過翰林院擔任過黃門郎,一樣不溫不火,直到他成為禁中禦書房的起居郎,才被京城大人物多了幾眼打量,但也僅限於此,可是隨後此人悄然晉升考功司郎中,輔佐吏部尚書趙右齡和老上司“儲相”殷茂春,陸續參與了京察與地方大評兩樁足以決定離陽四品以上大員官帽子有無的大事,這個在廟堂上可算年輕人的書生,才真正讓人感到驚豔咋舌,三年一度的京察中,此人依舊不顯山不露水,可在南下大評之中,此人那真是心狠手辣,一口氣摘掉了平州刺史和六位郡守的官帽,這才三個月的時間而已,很快他就被火速調回京城,否則朝野上下都堅信此人會死在南下途中。以至於當他破格成為勤勉房少保後,大多數人都有些麻木了,此人委實是在官場的升遷路線太過生僻隱蔽,完全就沒有給人燒冷灶的機會,到頭來只知道他前些年娶了個籍籍無名的郡主,是個不上不下也不大不小的皇親國戚,在朝堂上素來不攙和黨爭,與文武官員都不湊近,與宮中宦官更是從無交集,便是喝花酒也沒有一次。
  
  寥寥有心人往深處刨根問底,得知真相後就越發如墜雲霧,此人竟是北涼人士?原本朝廷出了一個飛黃騰達的晉三郎就已經很讓人吃驚,不料此子聲勢猶有過之而無不及,須知晉蘭亭的進身之階可稱不上怎麼光彩,據說先是靠著一封老涼王的引薦信躋身京城官場,後來又是以蘭亭熟宣這種雅玩擠入公門,而作為國子監右祭酒同鄉的他,身世清白,進階之路也走得坦蕩乾淨,哪怕娶了位郡主,這些年也從未傳出半點夫憑妻貴的閒言閒語。而且這些年在京城所處幾個位置,不論是短暫的翰林院黃門郎,還是最長久的東宮侍講還是更為短暫的起居郎,始終都算是個相當靠近帝王家的讀書人,恐怕就算他自己滿大街喊自己是北涼死間,也沒誰願意相信。
  
  他就是出身於北涼寒門的讀書人,陳望。
  
  當然如今京城上下都應該敬稱一聲“陳少保”了。
  
  今日勤勉房,不過卯時三刻,天色猶昏暗,便已是書聲琅琅,勤勉房又分上中下三房,大體上六歲至九歲在下房,十歲至十五歲在中房,十五歲以上就讀上房,其中女子年齡劃分另算,直至男婚女嫁,以及得到授業師傅的承認,方可退學。今日正值儒家日,三房內各有一位長者在引讀儒家張聖人的經典,難易程度自然會不同。勤勉房的下房外,站著一位身著紫袍系御賜羊脂玉帶的“年輕士子”,看著那些搖頭晃腦使勁誦讀經書的幼齡稚童,按著先帝立下的規矩,都不許在房內戴貂帽披裘衣,冬寒刺骨,也是如此,此時房內只有在師傅講案底下擺有一隻小銅皮火爐,那些絕大多數生下來就與國同姓的孩子,跟貧家子弟就學私塾並無兩樣,大多臉頰凍紅,手腳畏縮,趁著師傅讀書的間隙,趕緊低頭呵一口熱氣在被凍得僵硬的十指上。屋外,除了這名衣著特殊並且在一般人眼中頗為陌生的讀書人,還有一位得以披大紅蟒袍的宮中老太監,小心翼翼站在外邊,上了年紀的老宦官有些走神,沒有注意到那位讀書人的到來,這也難怪,他說是得盯著勤勉房以防不測,可他這一站就是十多年啊,袍子都換了七八件了,十多年下來,宮中事務本就氣度森嚴,哪有什麼不測?不管成年從這裡走出去後在外頭如何行事跋扈的趙室子弟,求學之時,誰不是如他這般畢恭畢敬站著,他們則乖乖坐在那裡念書背書?饒是趙武和趙風雅這樣出了名的皇子公主,只要是進了勤勉房坐下後,那也都是夾起尾巴做人的。老太監看了眼屋外,院子裡入冬後倒是在枝頭多掛了一盞大紅燈籠,悄悄歎了口氣,聽說外頭不太平啊,廣陵道上那些餘孽賊子不知從哪兒找了個姓姜的小丫頭說複國就複國了,害得宮內好些個當年從西楚皇宮裡逃出來的老傢伙們時下都膽戰心驚,得閒時連幾口小酒都不敢喝了,說是怕被人誤認為心有積鬱借酒澆愁。好像西邊那邊大小蠻子也不消停,大蠻子北莽要鬧,小蠻子北涼也跟著鬧,他這輩子也算見過些風雨了,可就是整不明白這些傢伙好好太平日子不過,非要瞎折騰個什麼勁?甚至連那位首輔大人也鬼迷心竅了,你說你碧眼兒年紀還沒我這麼個宦官大,官卻也已經做到那麼大了,怎的還不知足?這不明擺著是自尋死路嗎?老太監沒來由想起院中那些花花草草,忍不住就有些唏噓,心想首輔大人呐,這人命可不是那些草木,今年冬沒了,明年春就又有了。
  
  這時候院外出現一個躡手躡腳的矮小身影,貓腰小跑進來,結果一看到門神似的老太監,立馬如喪考妣,老人只敢心中笑了笑,這小傢伙是豐郡王的孫子,不是長房長孫,卻也很受寵溺,不過這孩子在下房一向是個受氣包,畢竟豐郡王的頭銜在宮外挺能嚇唬人,可在這裡邊還真沒誰當回事,加上小傢伙身體孱弱,性子又軟,成天被欺負得都不敢回家跟長輩訴苦,便是換上了雙喜慶的新靴子,那也會被那幫淘氣蛋子立馬踩成舊的,老太監都見過好幾回這娃兒躲在院牆根下哭花臉了。他看著孩子那病態蒼白的小臉龐,以及拼命捂嘴不敢咳嗽出聲的可憐模樣,年邁太監雖說有些心疼,但先帝爺定下的規矩,他一個閹人哪敢違背,遲到一次竹罰,兩次降爵,三次再降,直到無爵可降,直接驅逐出勤勉房,大概在十來年前在皇帝陛下手上,就有個無法無天的老親王獨苗嫡長孫,直接被貶成了庶人,要曉得那個親王與先帝爺那還是同胞親兄弟,更是當今天子的親叔叔!
  
  老太監攔下那滿頭汗水的豐郡王之孫,冷著臉說道:“若是雜家沒記錯,這可是你第二次遲到了。你先進去吧,雜家會錄下的,回頭轉交給宗人府。”
  
  那孩子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說道:“劉爺爺,我真不是故意遲到的……我,我得了風寒……”
  
  老太監揮揮手,根本不願意聽這孩子辯解,帝王家事無大小,這是宮中前輩用無數血淋淋事實教會晚輩的道理,他不過是一個奴才,何必自尋煩惱?
  
  就在此時,老太監才察覺到身邊有一抹刺眼的紫色,吃驚之餘,更是吃驚,回神後正要行禮,那人笑著搖了搖頭,已是宮中大太監的老人便只能大彎下腰。那個紫袍玉帶的讀書人走到老人身旁,拉住那不敢哭出聲的孩子的冰涼小手,略微用力,才掰開他的五指,發現都已是咳出血絲了。讀書人看了眼這個淚眼朦朧的孩子,溫柔一笑,摸了摸他的腦袋,也沒有說話,牽起他另外一隻手跨過下房門檻,屋內講讀之人是一位老翰林出身的文壇名宿,瞥了眼讀書人的那袍子,又看了眼那遲到的幼童,面露不悅,但這位文壇大佬再遠離官場是非,畢竟還是有些忌憚那件紫袍的深厚寓意,停下了誦讀,伸手從書案上握起一根竹鞭,板著臉對那孩子說道:“趙曆,伸手。”
  
  那孩子正要走向前去認罰,不過而立之年的讀書人溫聲說道:“韓講讀,趙曆晚到非是頑劣,而是得了風寒,小小年紀便是咳血,也堅持入房就讀,終究情有可原,宗人府那邊的降爵不可免,可這竹罰是不是可以免?”
  
  那老學究冷哼一聲,“免去竹罰?成何體統?!”
  
  讀書人還是笑意淡淡,說道:“法不外乎人情。”
  
  老學究斜眼瞥了一下這位“後來者遙遙居上”的晚生,冷笑道:“法,情,理,三者孰大孰小,連齊大祭酒也不敢妄言,不知少保大人師出何處?”
  
  註定已是成為祥符年間第一位少保大人的陳望平靜說道:“晚輩自學,並無師門。只是陳望竊以為,天下道理,只要是道理便不分大小,儒家張聖人說得,帝王公卿說得,販夫走卒也說得。”
  
  那位韓大人則嗤笑道:“那韓某可就要多問一句了,這誰都能說出口的道理,又有誰能自證其道理?”
  
  陳望輕聲笑道:“不外乎天地良心四字,天尚公平,地容惻隱,兩不相誤。人非草木,孰能無過無情,人非禽獸,豈能沒了惻隱之心?”
  
  韓大人臉色鐵青,緊握那根不知打過多少龍子龍孫手心的竹鞭,別人趨炎附勢,會敬你怕你陳望陳少保幾分,我韓玉生可不把你這北涼蠻子當回事!
  
  老學究正要動怒,猛然發現門口站著一位身穿明黃蟒袍的榮貴稀客,趕緊放下竹鞭起身作揖,在座那些入學孩子也都紛紛起身行禮,一時間“參見太子殿下”的喊聲此起彼伏。
  
  趙篆哈哈笑道:“叨擾韓講讀授業了,罪過罪過,有一事需與韓講讀說明,趙曆這小侄兒趕來勤勉房途中,是被我拉住噓寒問暖了半天,才耽誤了時辰,宗人府那邊我會親自去知會一聲,至於這竹罰嘛,韓講讀若是怕壞了規矩,我來替小曆兒受罰。再者,這孩子受寒不輕,我還要跟韓講讀告個假,讀書是要緊,可身子骨畢竟更是頭等大事,咱們讀書讀書,讀死書無所謂,讀書嘛,終歸是開券有益,多多益善的好事,可若是萬一讀死了人,可就不美了……”
  
  韓玉生趕忙笑道:“殿下言重了,言重了啊。”
  
  有太子殿下出馬求情,韓玉生哪裡還敢斤斤計較,他也沒覺得自己有辱斯文,只覺得張聖人在世,也會像自己這般行事。
  
  嗯,陳少保先前不是說過,法不外乎人情嘛。
  
  趙篆讓揉了揉趙曆的小腦袋,笑眯眯說了句以後別忘了多去找你嬸嬸討糖吃,然後再讓那老太監領著趙曆去找位御醫。他與陳望走在幽暗小徑上,沉默片刻後出聲打趣道:“陳望,看上去你這個少保當得不順心啊。”
  
  陳望一笑置之。
  
  趙篆停下腳步,看著這個傢伙,很認真問道:“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你跟咱們那位鐵骨錚錚的晉三郎可都是北涼人士,怎麼就這麼不一樣呢?”
  
  陳望猶豫了一下,搖頭自嘲道:“一方水土也有一方水土的差異,想來我陳望在用柴禾在雪地裡練字的時候,右祭酒大人就在琢磨怎麼研製上等宣紙了。”
  
  趙篆無奈道:“你這性子,誰敢讓你外放做個地方官。”
  
  這個誰,顯然不會是泛指,而是專指他這個照理說甚至可以監國的太子殿下。
  
  陳望笑道:“若是外放,我撐死了就做個下縣縣令,官帽子再大一些,真會戴不穩。”
  
  趙篆拍了拍他的肩頭,“當我傻啊,會捨得大材小用?”
  
  陳望沒有接話。
  
  趙篆突然問道:“你怎麼評價首輔大人和齊祭酒?”

  陳望沒有半點忌諱地直截了當說道:“張巨鹿為人,嚴苛而可畏,如夏日炎炎。齊陽龍為人,溫和而可愛,如冬日和煦。兩人無論治國才幹還是自身操守,都可謂幾近聖人。能與他們同朝為官,是我陳望的榮幸。”
  
  趙篆感歎道:“可惜一山難容二虎。”
  
  趙篆很快就笑道:“戶部尚書王雄貴有可能要去廣陵道擔任經略使,你對這個空出來的位置有沒有想法?這座小廟殷茂春是絕對瞧不上眼的,你也不用擔心跟他爭什麼。”
  
  吏部尚書趙右齡,禮部尚書白虢,戶部尚書王雄貴。
  
  加上一個儲相殷茂春,曾經都是首輔張巨鹿和坦坦翁的得意門生,細算下來,如今淪落到只剩下一個公認永徽四子中才學最次的王雄貴,還在堅持為那座張廬支撐門面。
  
  聽上去似乎連王雄貴都要走了,還是去當那個滑天下之大稽的廣陵道經略使,朝廷的言下之意,就是瞎子也該明白了。
  
  要殺飛虎,先斬羽翼!
  
  陳望只是搖頭不說話。
  
  趙篆嗯了一聲,自我反省道:“是我操之過急了,不是幫你,反而害你成為眾矢之的。行百里者半九十啊!”
  
  趙篆像是自言自語,“父王悄然巡邊,就這麼拖著,耽擱朝會,好像也不是個事啊。”
  
  曾被馬戎評點為“器識端謹”的陳望,並沒有說出那兩個字。
  
  但是趙篆看著東方泛起魚肚白的天色,眼神已經悄然炙熱。
  
  監國。
  
  趙篆收回視線後,就又是那個性情溫和君子如玉的太子殿下了,微笑道:“聽說元先生這趟遊歷大江南北,身邊帶了個人。”
  
  陳望問道:“可以說?”
  
  趙篆略顯無奈笑道:“你我有何不可說的,那人便是被看作落難鳳凰不如雞的宋家雛鳳,宋恪禮。”
  
  陳望疑惑道:“宋恪禮不是在廣陵江北一個上縣做縣尉嗎?此人剿匪頗有建樹,這份不俗政績,只是被上頭刻意壓下了。”
  
  趙篆深深看了眼這位陳少保,然後笑得都眯眼一線了,用手指點了點這個嘴巴堪稱密不透風的謹慎傢伙,“裝,繼續裝。別人不清楚元先生的謀劃,你陳望會抓不到重點?宋家頃刻間覆滅,明面上如何檯面下又如何,廟堂上前五六排的老狐狸們,其實大多都看得‘一清’,但看得見‘二楚’的,真不多,首輔大人和殷茂春肯定算兩個,接下來就算只剩下一個人,那也肯定有你陳望。”
  
  陳望沒有承認什麼,但也沒有否認什麼。
  
  趙篆小聲感慨道:“殷茂春,白虢,宋洞明,曾經都是元先生青眼相中的隱相人選,就算後兩者都出局了,但殷茂春怎麼看都應該成為下任首輔才對,沒料到最後給宋恪禮不聲不響劫胡了去。”
  
  陳望猶豫了一下,說道:“元先生選中了宋恪禮,但是首輔大人也做出了選擇。”
  
  趙篆對此事是真的霧裡看花,十分好奇說道:“肯定不是王雄貴,也不會是趙右齡,那能是誰?”
  
  陳望平靜道:“禮部尚書白虢。”
  
  趙篆下意識地笑出聲,顯然不信這個荒謬說法:“白虢?不可能不可能,雖然白虢在朝野上下口碑奇佳,尤其是京城官場對他更是人人親近,我也相當欣賞這位放蕩不羈又極富才情的禮部尚書,可你要說張巨鹿經過十多年的千挑萬選,臨了選了當初放棄過一次的白虢擔任那座顧廬下任主人,打死我也不信!”
  
  陳望淡然道:“下官也不能真打死殿下。”
  
  趙篆愣了一下,繼而捧腹大笑,陳望在他心中是個從來不會說笑的老夫子式人物,這句話真是讓他長大見識了。只是笑過之後,趙篆就開始沉思。
  
  父王為了給自己鋪路,用嘔心瀝血機關算盡來形容也不為過,其中讓父王感到最頭疼和痛苦的,無疑是輔弼鼎臣的碧眼兒。趙篆本身在承認首輔大人的功勞後,對張巨鹿這個人絕對全無好感。還不是太子殿下之前的四皇子趙篆,就極為忌憚這位哪怕權傾朝野卻無半點私欲的首輔大人,張巨鹿若只是位潛心做學問的儒家聖人,大不了就是被朝廷做成塑像供上神壇擱在張聖人身側,很簡單,可張巨鹿不一樣,他重事功而輕學問,是典型的權臣權相。趙篆內心深處,覺得張巨鹿就是個沒有絲毫生氣的活死人,恨不得敬而遠之。
  
  如果張巨鹿果真如陳望所說選中了昔年的得意門生白虢,作為他死後的“守陵人”,那麼趙篆就不得不仔細權衡利弊一番了。
  
  一個羽翼需要很多年去豐滿的宋恪禮,將來趙篆再沒有手腕,也能輕鬆對付。
  
  這不過是遠慮。
  
  因為每一位新皇帝,從來不忌憚什麼新臣子,怕的只會是那群老臣。
  
  顯而易見,白虢可能會成為近在咫尺的心腹大患。
  
  這是近憂。
  
  陳望沒有打擾太子殿下的出神,等了片刻,見他仍是沒有回神,就腳步輕輕返身離去。
  
  過了很久,趙篆張開手臂伸了個舒服的懶腰,轉頭望去,沒有看到陳望。
  
  趙篆獨自離去。
  
  天也亮了。
xox 發表於 2014-10-12 02:18
第一百一十六章離陽失其鹿(上)

  
  祥符元年的年末,初雪驟降,不下則已,一下便是場鵝毛大雪。只是相較往年,聽說今年太安城內外幾處賞雪佳地,遊人少了七八成,想來會讓那些零散攤子的賣酒翁嫗少掙好些碎銀子。
  
  京城內有無數座張府,可是有一座府邸無疑是獨一無二的,地方官員赴京也好,外鄉士子遊學也罷,只要是跟京城百姓隨口問起張府在哪兒,後者肯定懶得問到底是哪位張大人的宅子呀,而是直接給出答案。
  
  哪怕大雪紛飛,禦道積雪厚得掃也掃不乾淨,可朝會依舊,何況還是太子殿下監國的敏感時刻,哪個官員吃了熊心豹子膽會遲到?
  
  但是今天廟堂上,少了個人,少了他,讓所有人都在震驚之餘,俱是心不在焉,甚至連監國的太子殿下都出現了一抹明顯的恍惚神色。
  
  這個破天荒頭回缺席朝會的人,沒有告假,仿佛是在跟那監國的儲君以及滿朝文武說一個淺顯道理:我不來便是不來。
  
  太子殿下對此視而不見,既沒有讓大太監替他去噓寒問暖,更沒有大發雷霆。可以小題大作也可以大事化小的禮部尚書白虢,也是如此,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有些人倒是想借題發揮,可猶豫了半天,仍是不敢。
  
  畢竟連晉三郎今日都主動把嘴巴縫上了。
  
  這名讓整座朝會不像朝會的官員,就是當今首輔張巨鹿。
  
  他與那位御駕巡邊的皇帝陛下,並列本朝勤政第一人,只不過一個是君王裡的第一人,另一個是臣子裡的第一人。
  
  張巨鹿今日並非身體不適,而只是穿上那件正一品紫袍朝服後,突然不想參加早朝,然後他就不去了。
  
  這位鬢角漸霜的老人在清晨時分就坐到了屋簷下,沒有換上一身更舒適保暖的衣服,府上老管家搬來了竹篾編織成套的簡陋火爐,已經多次往爐子裡添加炭火。
  
  張巨鹿此生除了少數幾次被至交好友坦坦翁強拉硬拽著小酌兩杯,幾乎從不飲酒,他堅持喝酒誤事,可今日無所事事,以後似乎更是無事可做的光景,老人還是沒有半點要飲酒的念頭,接近午時,潦草吃過了些府上自製的粗糙糕點,繼續翻看手中那本自己編撰而成的無名詩集。張巨鹿治國才幹的卓然於世,恐怕就是他發跡之初的那些猶有一戰之力的強勢政敵,也不會違心否認,只是張巨鹿作為翰林院黃門郎出身,除了年輕時候的那些篇制藝文章還算馬馬虎虎有點飛揚才氣,之後不論是奏對還是摺子,言語措辭就文字本身,都顯得寡淡無味,這麼多年下來,更無一篇名師佳作傳世,也沒有傳出他對哪位文豪格外青睞,沒有對哪篇佳作有過畫龍點睛的評點。
  
  外人看來首輔大人好像對行文一事有著天然的抵觸,而事實上唯有桓溫知曉老友張巨鹿自己不惜舞文弄墨不假,卻也會鍾情許多讀書人的佳作,尤其是諸多畫龍點睛的佳句,不論是邊塞詩還是閨怨詩或是感懷詩,祭文散文也都各有喜好,盡數採擷於那本自編自訂的詩集中,像上陰學宮的那篇瀧岡歐陽氏的祭父文,西壘壁之役中趙長陵親自捉刀的伐楚檄文,等等,張巨鹿都會時不時拿出來翻一翻,其中就有黃龍士的“黃河直北千餘裡,冤氣蒼茫成黑雲”,有那位當年曾被文壇罵成”媚徐媚涼”之人的那句“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也有不知出自前朝何人的宮怨名句,“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尤其是徐渭熊也在三百多篇中佔據了頗多篇幅,甚至連徐鳳年明擺著重金購買而得的幾首詩詞也名列其中。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宰相肚量了。
  
  老管事突然小跑上臺階,低聲說道:“啟稟老爺,小少爺登門了。”
  
  張巨鹿有些疑惑,但沒有說什麼,雖然他這個爹當得讓兒子兒媳皆是敬畏如虎,可倒也不止於不近人情到讓子女不許打擾的地步,只不過長子次子兩個兒子性子偏軟,又自小有些迂腐氣,成家立業後,兩個兒媳又是出身小戶人家,若非托給首輔大人抱上兩孫子的福,他們哪裡敢來這裡自找不自在。幼子張邊關是三個兒子中的異類,性子最強,不過跟這張府關係也最僵,大有一副父子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張邊關主動走入這棟府邸,確實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事情。張巨鹿雖然面無表情,可還是下意識多忘了幾眼院門方向。
  
  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當爹的,有幾個是真打心眼便厭惡自己兒子的?
  
  張邊關還是那個吊兒郎當的德行,屁顛屁顛跑進了院子,手裡拎著個在京城不常見的玩意兒,是江南那邊鄉野流行的竹編銅皮小火爐,內擱炭火,鋪覆以灰,用以取暖,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冬日不論是出門散步還是在家閒聊,都喜歡拎著這種物件,張家祖籍在廣陵江以南,張巨鹿科舉發跡之前,寒窗苦讀時便經常使用這個,畢竟比起大火爐要省去炭火許多,便是貧寒家庭咬咬牙也能用得上,在京城成名之後,就只有張邊關那個搬來太安城定居養老的爺爺偶爾用上幾次,不知今天張邊關從哪里弄了這麼個登不上檯面的老古董出來。
  
  張邊關跟管事討要了些新炭火倒入火爐,又從張巨鹿腳下那竹篾大火爐鏟了些灰,蹲在地上搗鼓完畢,遞給了張巨鹿,後者愣了一下,接過後放在腿上,一手捧書一手拎爐,暖意頓時多了幾分。
  
  張邊關又跟管事要了根小板凳,絮絮叨叨埋怨道:“多大歲數的人了,也不曉得服老,非要在室外賞雪讀書逞英雄……”
  
  管事會心笑著離去,這些話啊,也就是小公子說得,其他兩位公子那是萬萬不敢說這類言語的,老爺只要稍稍不耐煩了一個斜眼,那兩位只知埋首苦讀聖賢書的公子就會戰戰兢兢,身處夏日亦是如履薄冰。
  
  張邊關用鐵鉗撥了撥大火爐中的炭火,自顧自說道:“聽市井坊間說今兒你這個首輔大人說話愈來愈不管用了,許多五六品的小官也敢打起馬虎眼,除了王雄貴的戶部和禮部還算厚道,吏部,兵部,工部,刑部,都對張廬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尤其是那翰林院和國子監,清貴官老爺們和清流讀書人們,隔三岔五就要新鮮出爐幾首借古諷今的詩詞,誅心得很。更有甚者,說皇帝陛下御駕巡邊,先前去兩遼,那是去整肅內外廷勾連的貪墨大案,時下去薊州,是為了要給韓家案子翻案,矛頭所指,都是奔著朝中某位姓張的大官去的。”
  
  張巨鹿笑問道:“還有沒有?”
  
  張邊關一敲鐵鉗,冷笑道:“有!怎麼沒有?真要說,裝一籮筐都不夠!”
  
  張巨鹿雲淡風輕反問道:“你不也說了當下只是些不入流的官吏在那裡鼓噪是非?”
  
  張邊關雙手放在爐子上方烤火,頭也不抬,“陣陣陰風起於地底,若是不及時阻止,等到引來邪雨澆在頭頂,那還有救嗎?”
  
  張巨鹿不耐煩道:“就說這些?說完了就可以走了。”
  
  張邊關猛然抬頭,紅著眼睛責問道:“這趟來,我其實就說兩件事,第一,有禦史彈劾我大哥侵吞良田,二哥科舉舞弊,別人罵你首輔大人,我不管,也沒那個本事摻和,可為何如此作賤我兩個哥哥?!你分明可以管,為何忍氣吞聲?就算……就算結局是同樣的結局,我一灘爛泥什麼都無所謂,可你就不能讓我兩個哥哥走得光彩一些嗎?!”
  
  張巨鹿淡然道:“你二哥科舉舞弊,是說他鄉試得了第六名的亞魁來歷不正,我當年雖非授意什麼,可細究起來,卻也算屬實,畢竟當時天子欽命的主考官是我張廬門生,以你二哥的制藝本事,過鄉試雖不難,可要摘得亞魁無異於癡人說夢。至於你大哥侵吞良田一事……”
  
  張邊關怒道:“就我大哥那書呆子,就我大嫂那每次來府上都是那一模一樣還算值錢的衣裳首飾,與民爭利?!你首輔大人為了名譽清望,從不去大哥官邸看一眼,我張邊關去過無數次,大哥大嫂過什麼樣的清苦日子,我比誰都清楚!”
  
  張巨鹿打斷幼子的言語,平靜說道:“永徽八年,我確實幫你大哥購置過良田三百畝,手法並不光彩,只是你大哥一直蒙在鼓裡而已。”
  
  張邊關愕然,然後眼淚一下子就湧出眼眶,喃喃自語,“這是為何啊,為何你連自己兒子都要算計啊……”
  
  張巨鹿望向院落裡的積雪,白茫茫一片,半日無人去掃,興許要厚及膝蓋了,輕聲道:“所謂的永徽之春,廟堂袞袞諸公都心知肚明,以後並肩而立者,多是來自寒門。”
  
  張巨鹿放下書,站起身,雙手拎著那只小火爐,自言自語道:“寒門無貴子的規矩,已經打破,意義之大,比起當年大秦帝國之後縱橫游士紛紛創立豪閥,‘遊’士不再是那無根浮萍。可豪閥的利弊,這八百年來誰都深有體會,那麼未來八百年,如今那些跳過龍門的寒士,可會自省?又會自省幾分?寒士驟然富貴,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真以為誰都能在官場這染缸裡把持得住本心?恰恰是這些光腳之人,站在了高位上,一旦為惡起來,最是沒有底線。”
  
  張巨鹿笑了笑,說道:“這個門,是我張巨鹿打開的,那麼反觀我張巨鹿,堂堂一朝首輔,權傾朝野二十年,尚因子孫舞弊貪墨一事而身敗名裂,算不算是給後世躋身朝堂的寒士公卿一劑的清涼散?”
xox 發表於 2014-10-13 20:46
共逐鹿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離陽失其鹿(中)


  張邊關緩緩抬起頭,淚流滿面,顫聲道:“爹,你總是這般登高望遠,說著天底下嗓門最大的話,做著天底下氣魄最大的事。可你是不是忘了,回頭低低看幾眼我們這些子女?”


  張巨鹿沒有側頭看這個幼子,嗤笑道:“怎麼,怕了?也對,世人誰不怕死。便是那些動不動就要讓家裡準備棺材然後慷慨赴死的清官,也怕死啊。我倒是沒來由想起一件趣事,某些被投入了詔獄的公卿,興許是難得真不畏死,只是更怕死得不明不白,幾乎人人都在牢中牆上用炭筆寫下絕命書,世人興許不知詔獄內一隻炭筆那可是得花好幾百兩銀子,才能買到手的,窮些的,倒也難不住他們,手指蘸血,照樣能寫出可歌可泣的血書。你大哥為人刻板,做不來這等最能積攢聲望的事情,你二哥稍稍伶俐些,若真僥倖當了清貴官員,是想做卻也不敢。至於你張邊關,大概是不屑為之?”


  張邊關站起身一把奪過張巨鹿手中的小火爐,狠狠砸在階下雪地中,那些滾出火爐的熊熊炭火很快就消散不見。


  張巨鹿沒有計較這個兒子的“忤逆”行徑。


  不說什麼舔犢之情,甚至要親手給兒子們端上三碗斷頭飯,哪怕兒子要揍他這個當首輔大人的老爹幾拳,似乎也不算什麼。


  張巨鹿緩緩轉過頭,看著臉色鐵青的幼子,問道:“你真以為你大哥二哥半點不知朝局?真以為他們不知張家一門上下的結局?就只許你張邊關聰明一世,他們聰明一回也不得?”


  張巨鹿收回視線,冷笑道:“那你也太自以為是了,我張巨鹿的兒子,數你張邊關心思最重,可你兩個哥哥,迂腐歸迂腐,豈會真是蠢人,耳濡目染時局這麼多年,心思再單純也早早開竅了。”


  張邊關蹲下身,喃喃道:“當年你執意要我們三個兒子娶妻只許娶小戶人家,就是在等這一天吧?若是高門世族的女子,牽連禍害的人那就多了。到時候皇帝陛下殺起人來,也畏首畏尾,你真是個千古難逢的良心首輔,臨了也不讓坐龍椅的君主難堪。大嫂二嫂都算持家有道,這些年她們的家族也算沾了張家的光,明裡暗裡獲利頗豐,隱約都成了當地的郡望大族,你對此也破例睜隻眼閉隻眼,嘿,你這是想著讓自己良心上好受些吧?”


  張巨鹿沒有說話。


  張邊關揉了揉臉頰,看著雪地裡那只爺爺留下的小火爐,輕聲道:“爹,為了當一個好官,從一開始在我爺爺奶奶那邊起,就不當一個好兒子,接下來是不當一個好丈夫,然後到了我們這兒,不是一個好爹,結果到最後,連個好爺爺都不當了。真的值當嗎?”


  張巨鹿抬起雙手,呵了一口霧氣,笑道:“好官?”


  張巨鹿怔怔出神,還記得至交好友的坦坦翁曾經說過些醉話,于己,忠臣奸臣易做,清官昏官易做,唯獨夾在君王和百姓之間的好官,最難當,一言兩語難說清。了卻君王天下事已是很難,要想贏得生前身後名,更是何其難也。


  張巨鹿突然說道:“年輕時讀到一首無名氏的邊塞詩,其中有‘走馬西來欲到天,更西過磧覺天低’一句,尤為欣然神往,總想著有一日若是官場不得意,大不了投筆從戎,去親眼看一看邊關那野曠天低的風景,也不枉此生。只是後來仕途安穩,你娘生下你後,於是就幫你取名‘邊關’。”


  張邊關不知為何心平氣和了許多,擠出笑臉自嘲道:“因為這個名不副實的名字,這麼多年一直被京城那幫二世祖調侃嘲諷,說你這位首輔大人還不如取個張太安或者張京城。”


  張巨鹿微笑著走下臺階,彎腰撿回那只小火爐,自顧自拿起鐵鉗放入些炭火,遞還給這個幼子,輕聲道:“知道你們幾個心冷了很多年,爹也做不了什麼。”


  張邊關愣住,忘了言語。


  張巨鹿招招手,讓管事又搬來一條小板凳,坐下後問道:“這趟來的由頭,是不是蔓兒跟你要了一封休書?覺著一口鬱氣出不得?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麼多年了,卻在這個關頭棄你而去?有種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憋屈感覺?”


  被接連問了好幾個問題的張邊關搖頭道:“她這麼做,我不介意。”


  張巨鹿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說道:“別惱她,張家三個兒媳婦,就數她最不容易。難為她做這個惡人了,這般聰慧心善的良家女子,是我們張家對不住她。”


  張邊關直直望向這個爹,後者反問道:“明白了嗎?”


  張邊關猛然間記起一事,頓時哽咽起來。


  女子無情時,負人最狠。


  女子癡情時,感人最深。


  張邊關似乎解開了心結,使勁點了點頭。


  張巨鹿笑問道:“那坦坦翁總說,身後縱有萬古名,不如生前一杯酒。以往我是一直不信的,要不今天咱爺倆喝上幾杯?”


  張邊關自然不會拒絕。


  於是京城最大的官和太安城最沒出息的紈絝,這麼一雙古怪爺倆隔著火爐,面對面一人坐一條小板凳,慢慢喝著酒,酒壺就放在爐沿上。


  張邊關說道:“爹,其實沒誰怨你。”


  張巨鹿喝了口酒,默不作聲。


  一杯接一杯,父子二人就這麼喝著。


  管事躡手躡腳送來第二壺酒,順手給首輔大人帶了件厚裘子披上。


  張邊關最後醉醺醺踉蹌離去,張巨鹿送到了府邸門口,最後將那件裘子送給了兒子穿上。


  張巨鹿站在臺階上,伸出手接了些雪花,握在手心。


  世事無奈人無奈,能說之時不想說,想說之時已是不能說。


  ——


  也許在半年前還沒有誰會相信,西楚水師能夠像今天這樣對下游的廣陵水師,呈現出氣勢如虹的獅子搏兔之姿。


  如箭在弦上,只等順流而下,直撲春雪樓。


  哪怕在此刻夜色中,僅是在燈火映照下,那一艘艘巍峨樓船巨艦也散發出猙獰的戰爭氣息,想必每一位上了歲數的西楚遺民見到這一幕,都會情難自禁的悲喜交加,二十年來天下只聞北涼鐵騎甲天下,可還記得昔年的大楚水師壯觀天下?最近幾個月來,不斷有年邁遺民徒步或者乘車至江畔遠處遙望此景,或跪或揖,無一不是愴然涕下,然後似癲似狂大笑離去,返家告于同鄉老友。


  曹長卿親自坐鎮調度水師!


  座艦神凰以大楚京城命名。一位原本正在挑燈觀圖的中年青衣儒士抬起頭,輕輕掐滅燈火,走出位於頂樓的船艙,望向廣陵江右岸,看到一支異於水師裝束的騎軍突兀出現,然後為首騎士和幾名扈從乘坐小船悠然渡江前來,小船船頭傲然站立著一人,身材修長,大概那便是女子心儀的所謂玉樹臨風了。隨著小船的臨近,燈火中這名騎士的臉孔也愈發清晰起來,堅毅而自負,英氣勃發,欠缺了幾分君子溫潤,不過這個年輕人實在是無法再苛求什麼了,能在三個月內就把藩王趙毅苦心經營十多年的地盤硬生生用馬蹄踩爛,若只是個與人為善的溫良書生,那才奇怪。


  大楚水師副帥之一的宋元航就站在青衣儒士身旁,看到那個不速之客後,毫不遮掩他的不喜神色。不光是他,神凰樓船下邊幾層陸續走出船艙的水師將領,對這個年輕人都談不上好感,年輕人鋒芒畢露不是壞事,可目中無人到從不把規矩當規矩的地步,就相當惹人厭了。同為大楚一等一的豪閥子弟,更早立下大功的裴穗何其恭儉?你寇江淮若不是坐鎮水師的這位幫你處處圓場,早就在罵聲一片中捲舖蓋滾回上陰學宮讀你的兵書去了。先前三番幾次打亂佈局,擅作主張調兵遣將,這且不去說,今夜造訪水師,你小子竟然連一聲招呼都不打?真當泱泱大楚缺了你一個寇江淮就成不了大事?


  接下來的場景,更是讓船上水師統領們震怒。


  寇江淮並未登上樓船拜見統領大楚三軍的主帥曹長卿,而是按劍站在小船船頭,抬頭望向那一襲青衣,直呼其名後沉聲問道:“曹長卿,為何不許我吃掉宋笠那支掉入口袋的六千兵馬?!”


  雙鬢霜白的曹長卿默不作聲,與這個年輕人對望。


  身材高大的寇江淮全然沒有自己是在跟大楚繼葉白夔之後第二根定海神針對話的覺悟,言語中憤懣而不滿,近乎問責詰難,“戰機稍縱即逝,那宋笠並非不諳兵事的蠢人,等到他在東線上站穩腳跟,理順了春雪樓內鬥,我再想要一鼓作氣”


  “寇江淮,你此時已經寇將軍了。至於將你罷官卸甲的聖旨,稍晚幾天你才會收到,不過早到晚到,其實都一樣。”


  “曹長卿!”


  “我寇江淮本以為大楚好歹還有兩個半懂得用兵的人,足夠去爭霸天下,既然今夜只剩下半個了,那複國無望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做不做官,都無所謂!我倒要睜大眼睛看一看,那半個能不能幫你們打下春雪樓!”


  寇江淮憤而擲劍入廣陵江。


  小舟調頭而走。


  宋元航輕聲問道:“尚書大人,這小子失心瘋了?”


  曹長卿微笑道:“沒瘋,寇江淮很清醒,他對東線戰局的看法也是對的。”


  “這……”


  “只不過寇江淮不知道的事,是自己被一葉障目了。”


  “尚書大人,此話怎講?”


  “我曹長卿想要的東線主將,不該把目光只盯在春雪樓和趙毅身上。若是止步於此,他所謂的那半個之人,謝西陲就能辦到。”


  青衣大官子低頭望向滾滾東流的廣陵江水,怔怔出神。


  你寇江淮應該看得更遠,應該是那座太安城才對。
xox 發表於 2014-10-17 21:50
共逐鹿 第一百一十八章 離陽失其鹿(下)

  
  襄樊城內,王府。
  
  年輕的靖安王趙珣奉召前往廣陵道靖難平叛,至今無功無過,偌大一個青州就交由一個同樣年輕的瞎子主持大局,亦是平靜無瀾,既無做出什麼惹眼的顯赫功績,卻也不至於淪落到用自汙手段去贏得新靖安王信任的地步,可謂“君臣相宜”的典範,有些類似燕敕王與納蘭右慈那對搭檔的意味了。
  
  入夜後,星光點點,陸詡站在屋簷下仰頭“看著”璀璨星空,身邊是那個靖安王府安插在他身邊的死士女婢,不曾想隨著朝夕相處的相濡以沫,反倒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不過這未必就不是年輕靖安王獨到的手腕心計。
  
  “先生,你讓王爺只許敗不許勝,到時候丟了他們趙家顏面,皇帝陛下多半會責怪吧?”
  
  “自然會的,而且是嚴責重罰。”
  
  “那王爺為何還答應了?”
  
  “新老接替之際,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往的親疏關係就要推倒重來,往往不看功勞大小,只看忠心厚薄。青州這邊用幾千人命去表忠心,差不多也夠了,老皇帝刻意壓誰,那也是為了新皇帝重點用誰做鋪墊而已,否則誰會念新天子的好?歷史上馬上退出舞臺的明君,大多喜歡這般晦澀行事,就是擔憂新君無人可用。而且,天下大亂不可避免,這場世子殿下在大敗之後,除了與朝廷皇帝和太子兩人表態,也可以順勢將自己摘出亂世,靜觀其變。”
  
  “先生,你這算不算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我這個先生,比起太安城裡的元先生和燕敕王身邊的納蘭先生,還是差了許多啊。”
  
  “先生過謙了!”
  
  瞎子陸詡笑而不言。
  
  “先生,你再給我隨便說一些大道理吧,雖然聽不懂,可我喜歡聽。”
  
  “哪有那麼多道理,一肚子牢騷而已。”
  
  “先生,我說件事,你可別生氣。如果有一天王爺用我要脅先生,先生大可以放心。拿一個死人要脅活人,挺難的吧?”
  
  “別做傻事。你自盡了,以趙珣的性子,我也離死不遠了。否則他身邊有個無法牽制的所謂心腹,會睡不安穩。”
  
  “先生你這是在幫我找一個活下去的蹩腳藉口嗎?”
  
  “你也不傻嘛。不過說真的,這個理由不蹩腳。”
  
  “先生,你是個好人。這麼活著,你累嗎?”
  
  “這有什麼累不累的,退一萬步說,總比前些年在永子巷下賭棋騙人錢財輕鬆些。”
  
  “先生,我覺得吧,你有大智慧!”
  
  “可我還不是一樣看不出你是穿著新衣裳還是舊衣裳。”
  
  “摸一摸總會知道的……”
  
  “嗯?”
  
  “脫了後唄。”
  
  “非禮勿視……”
  
  “先生,你不是總喜歡說自己是瞎子嗎?!”
  
  陸詡驀然笑了。
  
  然後他輕聲說道:“趙珣,珣,《淮南子》稱之為美玉,可若拆字解之,不正是一旬帝王嗎?”
  
  陸詡歎了口氣,“我輩讀書人的脊樑,過不了幾天,就要斷了。”
  
  ————
  
  同樣的夜幕,卻是遠在邊關。
  
  隨著遠處一陣細碎馬蹄的響起,不亞於一座邊關雄鎮的薊州雁堡如同一頭被驚醒的巨獸,幾乎是瞬間,無數燈籠火把就同時亮起,照耀得堡壘亮如白晝。雁堡週邊有條護城河,隨著城門大開,緩緩放橋,無需那遠道而來的七八騎有片刻的等待,就策馬上橋,進入雁堡。城洞內匍匐跪拜著雁堡一大幫李氏嫡系,有深居簡出的老堡主李出林,有特意從薊西趕回家中的嫡長子李源崖,還有一群平日裡很難碰頭的大佬,無一缺席,恐怕除了那位南渡江南後無故暴斃的嫡長孫李火黎,在薊州儼然土皇帝的李家上下就都齊全了,前年老堡主的八十高夀也沒有如此盛況。七八騎中為首那位是一張陌生臉孔,臉色蒼白,瞧著像是難以忍受北邊冬日的酷寒,披了件出自遼東貢品的厚實狐裘子,大概是上了歲數,已經將崢嶸溫養得十分內斂,並沒有什麼氣勢淩人的感覺。除了李出林和李源崖這對父子,雁堡沒有誰清楚這名雍容男子的身份,不過其他人借著輝煌燈火和眼角餘光,還是瞧出了端倪,在那男子身後充當侍從的一騎竟然是離陽僅有的大柱國,大將軍顧劍棠,跪在地上的李氏成員除了不知輕重的的少年和懵懂無知的稚童,都猜出了這位男子的身份,一時間眼神敬畏忐忑卻又炙熱自豪,能讓這名貴客大駕光臨,是何等的莫大榮幸,是何其光耀門楣?興許是之前被顧劍棠提點過,李出林李源崖都只是跪著迎接,沒有畫蛇添足地稱呼什麼,那男子翻身下馬,溫顏笑道:“北地天涼地寒,何況《禮記王制》有雲八十杖於朝,老堡主快快起身,其他人也都別跪了。”
  
  身後六騎同時下馬,輕甲佩刀的大將軍顧劍棠默默上前,幫這名男子牽馬。
  
  李出林小心翼翼站起身,那張枯槁威嚴的滄桑臉龐上像是每一條皺紋縫隙,都散發出異樣的光彩。身材尤為高大的老人,起身後依舊微微彎著腰,大概是不敢讓五步外的男子去抬著頭說話。僅就身體狀況而言,哪怕八十高齡卻老當益壯的李出林,實在是比眼前男子要更像一個“年輕人”,起碼李出林會給外人一種豪氣不減往昔的雄壯氣勢,而那深夜造訪雁堡的客人就顯得難掩疲態,尤其是在武道大宗師顧劍棠的無形襯托下,愈發顯得暮氣沉沉。
  
  隨著男子的挪動腳步向前走去,隊伍支開始離破碎的同時,又有喧賓奪主的嫌疑,披裘男子走在最前頭,特意喊上了老堡主李出林結伴而行,顧劍棠一手牽一匹馬緊隨其後,然後是李源崖,這四人緩緩走在前列,然後是那各自在王朝北線上手握重兵的五騎,最後才是那些李家老小。因為被牽馬五人隔開了視線,沒辦法去顧大柱國那邊湊熱鬧混熟臉的李家人都開始望向這些背影,眼光毒辣的雁堡老傢伙,認得出大半,然後猜得出剩下的,難免咋舌。這五人,無一不是頂著實權將軍稱呼的軍方大人物,官位最低的也是正四品。可以說這五人要是死在雁堡,那麼兩遼北線就要癱瘓一半,只不過有著佩刀與否都是天下用刀第一人的顧劍棠壓陣,這五位將軍應該想死都難。這五騎除了位高權重,還有個共同點就是相比楊慎杏閻震春那些春秋老將,雖然戰功稍遜和名氣更小,但勝在年輕,年紀最大也不到五十,最年輕的那位更是才三十歲出頭,邊關戰場本就比王朝官場更不用講究憑藉歲數的打熬資歷,所以可以說這五位註定將來會成為離陽朝廷未來的軍界砥柱,說不定下一任太安城的兵部尚書就會從他們中間脫穎而出。
  
  男子走在大塊青石板鋪就的平整道路上,抬頭看著燈籠火把綿延而上的數條火龍,輕聲感慨道:“這是朕生平第一次進入薊州,應該早些來的。我趙家是馬上得天下,朕平日裡去勤勉房教導趙家子弟,也總說不能就此懈怠,更不能為古人所誤,相信什麼馬上得天下之後便是下馬守天下,而要繼續在馬背上治理天下。朕說是這麼說,可自己似乎做得並不好,言傳身教,想來有些趙家子弟更難似家族先祖那般重視戎馬邊務了。”
  
  修煉成精的老狐狸李出林就算膽子再肥,也不敢插嘴天子家務事,只能豎起耳朵不錯過一個字,只要微服私訪的皇帝陛下不問話,那就堅持光聽不說。
  
  這位能心安理得讓顧劍棠牽馬護衛的男子,正是悄悄御駕邊關的當今天子趙惇。但皇帝陛下沒有在出京的時候便下詔讓太子殿下監國,而是在即將由薊州返程的節點上,才讓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交給禮部白虢一封密詔公之於眾,個中三昧,很能讓官場上那些穿紫披緋的大佬們咀嚼良多。這是老人第一次親眼見著皇帝,可心悸得厲害。當年韓家滿門抄斬引發薊州動盪,與韓家結親的雁堡李家也被殃及池魚,當時還未給李源崖騰出家主位置的李出林的手腕不可謂不心狠手辣,不但讓人綁縛那對晚輩夫妻前往薊州州城的法場,連他們的那雙年幼兒女也沒有放過,最後兩個本該已經姓李的孩子連同他們的父母一同人頭滾地。至今想起,李出林心底雖然有些愧疚,卻也沒有半點後悔。大勢傾軋之下,幾個無辜人幾條性命算得了什麼。韓家一夜之間從數百年忠烈成了通敵叛國的逆臣,這十多年來朝野上下都說是碧眼兒首輔的假公害私,甚至當下都演變成了禦史台彈劾張巨鹿的有力罪狀之一,這讓閒暇時喜讀史的老人難免有些戚戚然,歷朝歷代盡是弄權的奸臣蒙蔽天聽,最終天理昭昭地伏法,從不敢明言皇帝如何昏聵,說實話李出林對那位位列中樞卻處處潔身自好的首輔大人也是佩服得很,若不是張巨鹿力排眾議執意要對北線邊關鼎力支持,傾半朝賦稅去支撐起北地防線,身後那位兵部老尚書如今肯定也就沒那麼遊刃有餘了。
  
  至於為何當今天子要“多此一舉”登門雁堡,李出林得到顧劍棠手書密信後,也曾私下與長子李源崖有過一場密晤,得出的答案不外乎三點,一來趙室朝廷或者說是皇帝陛下為韓家平反,需要薊州方方面面提供能夠服眾的證據,雁堡作為世世代代紮根薊北的老牌豪門,又是當年的受害者之一,李家在關鍵時刻站出來說話,要比那位國子監右祭酒的彈劾更加“熨帖”,也更能贏得朝野的同情。牆倒眾人推,是大勢所趨,但那堵屹立于廟堂二十餘年的張家高牆,也不是誰都有資格去推一把的。再者幽州那邊不安分,時下有做出過界且過激的舉動,上萬騎流竄入薊西境內,朝廷當然要堤防著北涼徐家那個年輕人徹底反水,隨著薊南老將楊慎杏的離去,豢養有七八千私人甲士的雁堡李家,自然而然會落入朝廷的視野之中。父子二人猜測最後便是皇帝陛下的一樁私事一件私心了,在前兩次御駕親征都無功而返後,當今天子就從未有過巡邊的舉動,甚至連那繁華江南地都沒有去過,世人誤以為當今天子只重內政不重邊功,這絕對是鄉野粗鄙村夫的看法,李出林始終堅信當今天子對於那個北莽有著無比強烈的征服欲望,因為這是唯一能夠證明他能與先帝並肩的壯舉。
  
  皇帝趙惇沿著青石路漸次登高,雁堡這條路徑也有青雲路的美譽,薊州官員都要來此走上一遭求個彩頭,只不過對坐龍椅的人來說,官員夢寐以求的平步青雲,實在是不值一提。
  
  李出林心中有些駭然,都說皇帝陛下勤政之餘不忘鍛煉體魄,薊州這邊都以為這個才五十歲的男人,還能在那張椅子上繼續坐北望南個十幾二十年,怎麼事實上是如此體力不濟?竟是每走百步就要喘口氣才行?難道蒸蒸日上的離陽這就要變天了?要知道現如今的離陽可不算太平,內憂外患,外有北莽百萬鐵騎虎視眈眈,內有西楚複國,更內的廟堂上亦是風雨如晦,人人自危。若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些什麼變故……李出林實在是不敢再往下深思了,生怕流露出絲毫異樣就被身旁的天子察覺。
  
  雁堡如山,層層遞進,節節攀高,皇帝陛下在“半山腰”一處視野開闊的亭子停腳歇息,伸手攏緊了幾分那件厚重裘子,沉默良久,瞥了眼西邊,突然說道:“老堡主,對於朕的不請自來,你肯定已經有了應對之策,不過你應該想多了,也想錯了,不妨與你說句心裡話,朕之所以來雁堡,不過是想更近一些看一看那個地方。”
  
  雁堡老堡主似乎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猛然直起腰杆,然後迅速重重彎下去。見慣風雨起伏的老人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皇帝招招手,顧劍棠走上前幾步。
  
  李出林則識趣地輕輕退出去在階下等候。
  
  皇帝咳嗽了幾聲,語氣有些艱難,“劍棠,朕改變了主意,明日你隨朕返京,到時候由你送他一程。既然朕不敢見他,而朝堂文官誰也不配,朕想來想去,那麼也就只有你這個大柱國頭銜的武將當得起了。他深埋心底的那個心思,朕其實知道一些。”
  
  顧劍棠平靜道:“陛下可有言語需要轉述?”
  
  皇帝猶豫了一下,自嘲道:“你就跟他說,趙惇這個名字裡的‘惇’字,無愧天下,唯獨愧對他張巨鹿。”
xox 發表於 2014-10-23 11:04
共逐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在等在念(上)


  皇帝趙惇御駕臨邊,太子殿下趙篆順勢監國,離陽朝政並未因此而生髮動盪,恰恰相反,在儲君趙篆的調度下,以及儲相殷茂春在內一干永徽之春公卿的大力輔弼下,甚至呈現出比以往更具生命力的景象,趙篆表露出與當今天子如出一轍的勤勉,從不缺席朝會,通宵達旦地朱批,頻繁召見臣子,太子殿下不負眾望彰顯出來的明君氣度,無形中使得祥符元年之末籠罩在太安城頭上的濃重陰霾,淡化了幾分。
  
  在趙篆主持下,王朝中樞展開了一系列堪稱眼花繚亂且影響深遠的權力變遷,齊陽龍眾望所歸地入主原本主官一職始終空懸的中書省,一舉成為離陽曆史上極為罕見的宰相,與尚書省領袖張巨鹿被京城百姓並稱為“首輔”大人;一直在京城累官升遷至戶部尚書的王雄貴平調外放為廣陵道經略使;與此同時,同出於永徽年間的趙右齡辭任吏部尚書,官階擢升半品,進入中書省輔佐那位年歲已高的中書令齊陽龍;被朝野上下一直譽為儲相但官階其實不過正三品的翰林院掌院殷茂春,終於跨出實質性的那一大步,不但受封為離陽六位殿閣大學士中排名第二的中和殿大學士,而且接任吏部尚書,有京察和地方大評作為鋪墊,離陽朝堂對這項調動毫不奇怪。禮部尚書白虢則補上了王雄貴離任後的空缺,從禮部輾轉進入戶部,雖說品秩相同,但一個是清水衙門的禮部,一個是掌管天下疆土賦稅的戶部,明眼人都看出白虢也踩上了一個新臺階,並未落下趙右齡殷茂春兩人太多。至於與理學宗師姚白峰國矛盾公開的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成為離陽王朝近五年來升遷速度最快的幸運兒,在原禮部左侍郎按部就班升任尚書後,這些年在太安城風口浪尖上的晉三郎再次給所有人一個天大驚喜,晉升為從二品的禮部左侍郎,本該在情理之中執掌禮部的左祭酒姚白峰成了那個意料之外。用兵無方導致平叛大業磕磕碰碰的前方主帥盧升象,竟然不貶反升,雖說辭去了兵部二把手的左侍郎官職,但獲得了一個實打實正二品的驃毅大將軍,而先前被視為有望領兵南下出征的龍驤將軍許拱,非但沒能取代那公認碌碌無為名不副實的盧升象,這位姑幕許氏的頂樑柱,反而被“雪藏”為兵部左侍郎,並且任職之後據說即將要被“趕出”太安城,前往北線巡邊。
  
  很難想像,如此恢弘的風起雲湧,從頭到尾都與那位紫髯碧眼兒全然無關。
  
  去年京察,趙右齡和殷茂春向皇帝陛下遞交了在京一千八百余官員的有關提拔和申斥事項,今年是外察即地方大評年,殷茂春前段時間返京後,很快就碰上了天子巡邊,於是在一封由遼西進京的聖旨授意下,地方大評的詳細狀況就送到了太子殿下手上,趙篆被授予全權負責此事。今日早朝後,太子殿下讓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傳話給所有殿閣大學士、中書門下兩省大佬、六部尚書侍郎主事官員以及一些數位趙姓宗親公侯,參與這場在離陽朝廷也算司空見慣的臨時午朝。議事房內,吏部稽功司郎中、驗封司郎中和新任考功司郎中三位元官員負責稟報具體情況,太子殿下和那二十幾名離陽王朝內權柄最重的名公巨卿紛紛傳閱檔案,還有司禮監秉筆和隨堂在內幾大太監旁聽,這些身披鮮豔大紅蟒袍的內宦主要還是添加炭火和更換茶點。
  
  首輔張巨鹿受邀卻並未列席。
  
  溫暖如春的屋內,新面孔不多,可許多老臉孔都換上了嶄新官袍朝服,未新年便已有新氣象了。原吏部尚書趙右齡已是從屈指可數的一品大員,今天坐在中書令齊陽龍身邊,有意無意瞥了眼同是張廬出身的殷茂春,低頭悠悠然喝茶時,嘴角悄悄翹起。某人被喊了十來年的儲相,時至今日,不過是當了個外廷吏部尚書,無非是吃自己剩下的殘羹冷炙,差不多塵埃落定,還不是依然沒能丟掉一個“儲”字?何時才能擔任名副其實的“相”?永徽之春中,公認那白虢才氣最盛,卻視你殷茂春最具宰輔器格,但我趙右齡如今卻是先行一步了啊。你殷茂春身上那個所謂的中和殿大學士,不過是皇帝陛下施捨給你一份當不成尚書令的補償罷了。
  
  其實在前半個月,趙右齡還有些隱憂,他不怕蟄伏多年的殷茂春在這場升官盛宴中一鳴驚人,怕就怕殷茂春繼續被壓制在翰林院那一畝三分地,因為這意味著等到某人徹底倒臺後,屆時殷茂春就會註定成為最大獲利者。如今朝廷將吏部尚書給了,殿閣大學士也給了,那麼熟稔天子心思的趙右齡就可以放心了。
  
  略微潤了潤嗓子,心情舒暢的趙右齡手指撚動杯蓋,以眼角餘光漫不經心打量了一眼新任戶部尚書白虢,他從未把這個不爭氣的傢伙視為敵手。別看白虢在朝廷上有口皆碑風評上佳,但是一旦爬到了他們這個高度,只注重四個字,簡在帝心。果然,白虢既沒能進入坦坦翁的門下省,也未能拿到之前有望問鼎的六部第一尚書。說到底,屋子內,最失意的是殷茂春,第二大失意人,就是咱們的新戶部尚書了。不過在趙右齡看來,沒有什麼根基的白虢能夠撈到手一個戶部尚書,也該知足了。
  
  趙右齡抬了抬眼皮子,視線所及,剛好瞧見那蓄須的年輕晉三郎也輕輕看過來,趙右齡面無表情,多次鯉魚跳龍門的新任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趕忙微笑致敬,趙右齡根本沒有搭理,轉身放下茶杯,心中冷笑不止,一個專門靠走歪門邪路勉強躋身王朝中樞重地的“幸運兒”,真以為能長盛不衰?廟堂之上,不怕君子之爭,甚至不怕朋黨之爭,可最忌諱的就是因私怨四處樹敵,出身北涼地方上一個不入流的小士族,短短幾年內,就惹惱了桓溫和姚白峰,就算你憑藉大勢僥倖扳倒了某人,事後豈是你一個晉蘭亭能收場的?
  
  除了晉蘭亭是頭一次正式參加這種最高規格的午朝,還有個比晉蘭亭更讓太安城感到陌生的官員,那就是江南道豪閥姑幕氏的許拱。他身為兵部侍郎,這位哪怕錯過了春秋戰事卻仍然有名將美譽的龍驤將軍,此時正襟危坐在頂頭上司盧白頡的身側,眼觀鼻鼻觀心,神情堅毅而刻板。相較棠溪劍仙盧尚書的清逸風姿,許拱就更像是一位正統意義上的沙場武將,體形魁梧,相貌粗礪。他此次的上位,是在座職位有過變更的諸位中最為撲朔迷離的一個,照理說許拱既無巨大邊功,也不是顧劍棠的嫡系,在朝中檯面上也沒有什麼可以依傍的大樹,本不該被納入京城朝堂,可這次先是突兀地橫空出世,然後迅速被排斥出京城,使得許拱更像是一個天大笑話。
  
  朝會一直進行到黃昏才進入尾聲,已經六十來歲的工部尚書和刑部侍郎尤其難掩疲態。
  
  太子趙篆吩咐司禮監秉筆去讓禦膳房送些吃食來,在此期間,所有臣子都可以抽空休息,或者走出屋子透透氣。
  
  桓溫是資歷、官聲和功績都極其足夠的重臣了,自然不會像一些六部侍郎那麼拘謹局促,率先離開屋子。
  
  太子趙篆很快就跟隨起身,快步走出,笑著喊住了坦坦翁,然後結伴而行。
  
  這幅場景落在有心人眼裡,不可謂不引人遐想。
  
  晉蘭亭始終坐在位置上沒挪動屁股,也沒有主動跟屋內某位前輩客套寒暄,顯得格外形單影隻。
  
  屋外廊中,桓溫微笑問道:“不知殿下有何事?”
  
  四下無人,太子眨了眨眼睛,偷偷做了個舉杯飲酒的手勢。
  
  桓溫也不客氣,嘿嘿笑道:“這敢情好。”
  
  兩人走去了遠處偏屋,身後只跟著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
  
  太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國子監右祭酒一職暫時空缺,姚大家也未舉薦誰擔任,坦坦翁可有什麼建議?”
  
  桓溫愣了一下。
  
  太子趙篆笑著不說話。
  
  桓溫也笑了,也不含糊,直截了當說道:“國子監右祭酒的人選沒有,老臣那邊的門下省倒是缺個稱心如意的輔官,趕巧了,借此機會正好跟殿下要個人。”
  
  趙篆皺了皺眉頭,輕聲問道:“難道是?”
  
  雖然太子殿下沒有說出名字,但是坦坦翁已經點頭。
  
  雙方心知肚明。
  
  是勤勉房的陳少保陳望。
  
  寒士出身,進士及第,沒有躋身一甲三名,但也堪堪夠格進入翰林院成為清貴的黃門郎。
  
  然後擔任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後成為短暫的東宮侍講和考功司郎中,清貴歸清貴,可官位都不高。
  
  “少保”,也僅可算是天子人家的恩賜勳位。
  
  可要是陳望能夠前往門下省成為桓溫的左膀右臂,那麼沒有一個正三品的高位就說不過去了。
  
  甚至從二品都不是沒有可能。
  
  如此一來,當下在太安城炙手可熱的晉蘭亭比之也要失色許多。
  
  桓溫突然一拍腦袋,說道:“國子監右祭酒的人選,老臣倒是想到一個十分不合適的人選。”
  
  太子殿下忍俊不禁,有些無奈道:“坦坦翁,你這個說法……”
  
  桓溫哈哈大笑,也不再說話了。
  
  但是雙方再一次心知肚明,兩個官職,就這麼在尚未喝上酒之前就已經敲定了。
  
  一個是陳望,去門下省。
  
  一個是孫寅,去國子監。
  
  似乎皆是出自北涼。
xox 發表於 2014-10-26 01:22
共逐鹿 第一百二十章 在等在念,願聞奇楠
  
  
  昔年被貶低為“北蠻子”離陽王朝,不似文風鼎盛的西楚,歷來不設太師太傅等職,一統中原後,依舊如此,而且為了防止權相專權,甚至連中書門下兩省主官也空懸,直到近年先後被桓溫和齊陽龍打破舊例。勤勉房作為龍子龍孫和公侯王孫的讀書之地,在此講學的師傅無不是德才兼備的清流碩儒,只不過官階品秩都不高,甚至有些著作等身的名士才堪堪入品。哪怕是時下勤勉房的一把手陳望,頭上頂著的少保頭銜也僅是個勳號,實打實到手的俸祿比翰林院普通黃門郎還要低些。所以當陳望橫空出世繼任勤勉房少保後,太安城也只當是出了個殷茂春第二的“小儲相”,少不得要按部就班打熬個十幾二十年,才能真正進入中樞重地,可很快就傳出一個天雷滾滾的小道消息,此人不但要馬上趕赴門下省擔任要職,甚至有可能從執掌翰林院十數年的殷茂春那邊虎口奪食!仿佛是為了作證這個不知從京哪座座府邸吹出的風聞,坦坦翁與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連袂登門探望陳少保,據說相談甚歡,相互引為忘年交。回頭再看那位晉三郎,相較之前籍籍無名的陳望,雖說亦是春風得意平步青雲,可在王朝頂尖高層中,一直沒有這份殊榮待遇,以此可見,有關“養望”一事的火候功夫,陳望遠比禮部侍郎晉蘭亭更加水到渠成,更加輾轉如意。一時間,太安城內皇親國戚天潢貴胄紮堆的王郡街,這棟原本不起眼的小小郡府頓時車水馬龍。陳望妻子的祖父,並非出身先帝正統一脈,人微言輕,只不過在春秋戰事中立場堅定地站在先帝身後搖旗呐喊,嫡長子得以世襲柴郡王,陳望的妻子作為郡王女兒,本該循例降爵為縣主,當今天子念在兩代柴郡王都忠心耿耿,破格敕封,並且欽點了她與陳望的婚事,如今看來,當初非但不是寒士陳望攀了高枝,而是柴郡王撿漏的功夫天下無雙了。
  
  陳望與郡主早已搬出王府,新宅邸倒是相距不遠,他妻子想要回娘家一趟,也就一盞茶的時間,起先柴郡王還怕女兒頻繁回家惹來陳望的不快,日久見人心,才發現這位賢婿的胸襟確實不凡,如今陳望少保加身,又即將進入權柄漸重的門下省,更無半點寒門子弟常有的一朝得志便反復,一如既往性子溫良待人恭謹。因為陳府常年閉門謝客,不見生人,這是陳望在未發跡前便立下的規矩鐵律,許多想要燒熱灶的投機客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攜禮前往少保大人的老丈人府邸,這更讓有“冷板凳郡王”綽號的柴郡王臉上有光,稍稍上了年紀的郡王有事沒事就笑眯眯負著手去街上鄰居串門,前半輩子的憋屈大概都一掃而空了。
  
  太安城迎來了第二場雪,舊雪未曾融盡,新雪便又鋪上,憊懶些的門戶就乾脆不去掃雪了,熟稔節氣的老人碎碎念叨著換歲前恐怕還有場雪景可賞,只是冬寒刮骨,苦了他們這些行將就木的老骨頭嘍。
  
  不過唏噓之余,老人們多會呼朋喚友圍爐閒聊,天子腳下的京城百姓喜好指點江山,尤其是他們這些經歷過兩朝乃至是三朝離陽皇帝的老傢伙,雖然對硝煙初升的西北邊塞和告一段落的廣陵戰事,都讓人開心不起來,但大抵還是樂觀的,畢竟本朝經過二十餘年的修生養息,離陽又有著永徽之春的結實底子在,見慣風雨的京城老人堅信明年的這個時節,天下就會徹底太平了。某些老人還會想著若是能
  
  在躺進棺材前瞧見本朝吞併北莽的場景,那便死而無憾了。
  
  太安城這個被百姓稱作郡王巷的地方,隱約擺出跟張首輔府邸所在那條兩兩對峙的架勢。只是雙方境況截然相反,後者每當早朝和退朝時分,那都是車水馬龍,而前者則街道冷落罕見身影,因為前者那些宅子裡的人物雖然個個身份頂尖尊貴,但除了極少數人能夠參與朝政,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自永徽以來便始終被某個紫髯碧眼兒排斥在朝廷中樞之外,所以每天早晚的那趟來回,只能在一些個屈指可數的朝廷大典中被推出來當擺設,後者街道無比喧鬧,人人身著紫緋官袍。不過在祥符元年的入秋以來,一向死氣沉沉的郡王巷車駕逐漸頻繁起來,原本習慣了自立山頭的這個地方,開始接納許多新鮮面孔。
  
  暮色中,早先在郡王巷中門檻高度只能屈居末流的陳府,宅子的年輕主人破天荒主動領了一名陌生客人回家,府上門房是世代為老郡王府待人接物的老人,可他仍是認不出那個還穿著朝服中年男子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主人如此鄭重其事,看那人的官補子,顯示是織錦質地的文三品孔雀,老人自認眼光還算毒辣,是不是世家子,老門房有信心一看就能認清,小心打量著那個與主人一起跨過門檻的傢伙,總覺得此人身上的氣態有些矛盾,明明是文官,卻像是才從沙場上走下來的功勳武將,但又不似早年經常進出兵部顧廬鬧出笑話的那些糙人。
  
  府上僕役數目堪堪保證四進宅子的運轉無礙,所以當陳望和客人入府後一路前行到書房前,就沒有碰到人,不要說遵循親王規格建造的高門豪宅,就是附近那些按照祖制有三路五進大院的郡王府,這個晚宴時分誰家不是人來人往熱鬧喧囂,大雪時分,無由持一碗,約一二至交,身居高位,盡情高談闊論,何等快哉。反倒是這個就規模大小而言相形見絀的陳府,最富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意境。
  
  主客兩人落座後,一名中人之姿的高挑女子聞訊趕至,她入屋的時候,丈夫正在親自煮茶,爐中的火苗微微搖曳,壺水漸漸沸騰,為略顯冷清的屋子增添了幾分暖意。陳望抬頭看了眼妻子,微笑介紹道:“是兵部的許侍郎。”
  
  無論尊卑,郡王巷中就沒有孤陋寡聞的人物,被敕封長樂郡主的女子立即就知道了來者的多重身份,龍驤將軍許拱,姑幕許氏的頂樑柱,離陽軍中威望名列前茅的青壯將領,時下被郡王巷上上下下調侃為太安城的“新人小媳婦”,她還聽說這位許侍郎好像不太受待見,雖說算不得明升暗貶,可想要像棠溪劍仙盧白頡那般迅速成功融入京城廟堂,難如登天。本名趙頌的宗室女子對朝政一向不感興趣,丈夫為何會領著這位兵部侍郎回家,她像往常那樣不去深思,來者是客,她自然清楚該如何應對,總不能折了自家男人的面子,於是與許拱不溫不火打過招呼後,趕緊接過陳望手上的烹茶活計,替兩個男人倒了兩杯茶後,又立即告辭離去。
  
  許拱打趣道:“少保有福氣,我等委實羡慕不來。”
  
  許拱一直是個地地道道的地方官,歷來不在太安城這個“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朝中”刻意經營什麼人脈伏線,這次能夠進京,就如外界所傳言的那樣,還是靠著本族老人和江南道上數位前輩“賣老臉”才求來的,以後的路子,就真是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了。所以他進京之後極為克制內斂,幾乎足不出戶,之所以能跟陳望搭上線,緣于陳望作為考功司郎中輔佐殷茂春主持地方考評的“大計”期間,跟許拱有過一次打交道,君子之交,相見恨晚。當時許拱打破腦袋都料想不到陳望能這麼快脫穎而出,一躍成為位列王朝中樞的重臣公卿之一。
  
  陳望也沒有太過謙遜,點頭笑道:“拙荊在趙家那麼多金枝玉葉裡頭,性子確實算好的了。”
  
  說到這裡,陳望略作停頓,臉色柔和,下意識補充了一句,“我很珍惜。”
  
  許拱猶豫了一下,問道:“冒昧問一句,雖然在下家族多年來一直希望我能夠某天進入兵部,可不知為何家中老人對於這次召見入京,有諸多驚奇,尤其是庾老供奉更是臨行前給了我‘福禍參半’四字贈言,言談之中亦是有些世事難測的莫名感慨,顯而易見,江南道那邊希望我許拱進京,但是我能否入京,卻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敢問少保京城中是否有人幫我說了好話?”
  
  能言之言且言盡,才是君子之交。許拱清楚自己這麼開門見山詢問不符為官規矩,只是自認與陳望相交誠摯,也就不屑遮掩了。
  
  陳望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
  
  許拱愕然。
  
  陳望正了正神色,說道:“起先庾家上柱國進京,毫無疑問當時確定是存了引薦許兄入京的念頭,也有所佈局,不知為何後來就沒了下文,就我看來,應該最後關頭還是覺得暫時不讓許兄來太安城趟渾水。我當時還沒有進入勤勉房擔任少保,仍是坐在吏部考功司郎中的位置上,在其位謀其政,就跟太子殿下說了些言語。當然,那都是些錦上添花的東西,若非許兄自身能耐擺在那裡,任由我說得天花亂墜,太子殿下也不會生出什麼想法。”
  
  許拱有些哭笑不得。
  
  陳望坦誠道:“上柱國庾劍康有他的考量權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時局動盪,我總覺得以許兄的文韜武略,此時不出山更待何時?難道許兄希望錯過了一次春秋戰事,還要再錯過一次?試問,許兄還有幾個二十年和幾次機會可以錯過?當然,上柱國那邊出於謹慎的心思,我同樣理解,將許兄當作奇貨可居,靜待局面再糜爛上幾分,說不定到了那個危急關頭,就不是一個兵部侍郎可以‘打發’你這位潛龍在淵的龍驤將軍了。”
  
  許拱點頭道:“少保的話,我聽進去了。”
  
  陳望笑道:“所以這次連累許兄被趕去兩遼巡邊,被太安城視當作笑柄,可別怪罪我的畫蛇添足啊。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罰三杯?”
  
  許拱豁達大笑道:“陳老弟這番話可就矯情了啊!”
  
  陳望針鋒相對,“喊了我那麼多次少保,才喊了一聲陳老弟,還敢說我矯情?到底是誰矯情才對?”
  
  身材魁梧坐如山巒的許拱厚臉皮道:“懇請少保大人恕罪個。”
  
  陳望喝著茶水,屋門口站著猶豫半天還是沒有敲門出聲的女子,她折返是想跟丈夫說一聲自己要去娘家那邊取些物件回家,看著這個男人此時臉上暖洋洋的笑意,她既由衷感到高興,也有難言的愧疚,高興的是自己夫君是一位任何挑剔女子都挑不出毛病的佳偶,高興他終於有了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一起閒聊。而長樂郡主愧疚的是成親以來,她從不知道該怎樣為他分擔些什麼,憑藉女子的直覺,她感受得到他那種隱藏很深的壓抑,大概是久在帝王身側伴君如伴虎的緣故,處處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吊膽,而她這個所謂金枝玉葉,以及她父親所謂的皇親國戚,其實一直是自己男人的束縛,而不是助力。陳望從來不喝酒,哪怕是成婚那一天,也是點到即止,他每天都會挑燈夜讀,睡得比她要晚許多,起床卻要比她早很多,仿佛他總有讀不完的書籍忙不完的政務,但難得的是他從沒有因此就讓她覺得自己被冷落,她雖非心思如何玲瓏剔透的聰慧女子,卻也不笨,她相信他是實實在在意著自己,更不會在外邊沾花惹草,陳望的潔身自好,在郡王巷數十座府邸中無人能夠出其左右。
  
  他在意她。
  
  而她很心疼他,可她又不知如何為他做些什麼。屋內兩個離陽王朝最有才華的男人喝著淡茶,言談無忌,她悄然離開。

 陳望問到許拱有關廣陵道戰事的走勢,許拱憂心忡忡,語氣有些沉重,“兵部最早預期半年即可平亂,其實也不全是盲目樂觀,如果楊慎杏和閻震春當時不說大勝,只要撐下來,那麼西楚複國就無異於一場慢性自殺,可是兩位老將的失利,促成了西楚這把新刀的‘開鋒’,才使得謝西陲和寇江淮兩個年輕天才有足夠餘地去以戰養戰,愈戰愈勇。現在西楚羽翼漸豐,就很難速戰速決。加之主帥盧升象始終有名無實,他真正的敵人,除了西楚叛軍,還有朝廷的勾心鬥角,軍中山頭的爭權奪利
  
  ,西楚那邊卻眾志成城,此消彼長,這場仗,難打。好在朝廷總算沒有把罪過都推到盧升象頭上,沒有陣前換帥,否則……”
  
  陳望點頭道:“太子殿下說了,他已經做好西楚餘孽大軍殺至京畿內的心理準備。”
  
  許拱大驚失色,趕忙環顧四周。
  
  陳望平靜道:“放心,就算這種話傳到了殿下那邊,你我都不會有任何事情,殿下這點胸襟肚量還是有的。”
  
  許拱心情激蕩。
  
  陳少保簡單一句話,洩露太多天機了。
  
  粗看是稱讚太子趙篆極有容人之量,以及對西楚戰局抱有消極態度。更深層含義則是陳望在跟他傳遞一個隱蔽資訊,太子殿下是一位寬容的儲君,值得你許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入挖掘,許拱就有些不寒而慄了,太子還只是監國的敏感時刻,皇帝陛下還健在,就勸說或者說提醒一個兵部侍郎明確站位,是不是言之過早了?難道說這裡頭有什麼玄機?要知道這些年太安城可沒有傳出半點陛下身體有恙的駭人秘信啊。
  
  難道說?
  
  就在許拱內心劇烈天人交戰的時候,陳望好像不過是拉了一句再不鹹不淡不過的家常,很快跳到下一個問題,“那北涼能守多久?萬一西北門戶守不住,接下來怎麼守?”
  
  許拱何等老辣,安靜坐在對面的陳望不動聲色,他臉上也絕沒有絲毫的波瀾,對於這類分內事自是早有腹稿,立即答覆道:“一般情況下,光靠北涼邊軍,能守個兩年,但這是建立在雙方不出現大紕漏或者是大陰謀的前提下,可事實上兩軍對壘,你永遠猜想不到對手的下一步是驚豔還是昏聵,歷史上許多經典戰事,也有許多是陰差陽錯造就的,有將錯就錯的,甚至有以錯著勝妙算的,以至於還有某些人輸得莫名其妙,某些人贏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尋常的兩軍對峙,領軍之人用兵平平,那無非是比拼雙方底蘊,沒有什麼懸念,可涼莽大戰,不能以此類推,因為雙方擁有太多太多的名將。”
  
  許拱有些神往,眼神出現一抹恍惚,“北涼有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哪一個不是一場場硝煙熏出、可獨當一面的大將?北莽有拓拔菩薩,董卓,柳珪,黃宋濮,楊元贊……”
  
  許拱感歎道:“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讓整個戰局發生無法預測的變數。”
  
  許拱漸入佳境,話匣子一打開就完全關不上了,一手持杯卻不喝茶,一手抬起在空中指指點點,“在北涼被納入離陽版圖之前,北方遊牧的南侵,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以中原頭頸之地的北涼作為首選,大軍居高臨下,往往勢如破竹,缺點是戰線稍長,哪怕一路打到了中原之腰膂的襄樊,也再難更進一步,往往只能大掠而返,第二條則是由薊州邊防鑽隙南下,先遣遊騎欄子馬分批搜索,蕩平閒散零碎的關外阻礙,一方面掩護大軍,一方面擄掠村莊,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據點,城池與城池之間如島孤懸,邊防癱瘓,北方蠻族騎軍則順勢南侵,暢通無阻。”


 “如今北莽看似選擇了一條不明智的路線,其實取近憂而棄遠慮,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北蠻子決心要打本朝,沒有上策可言,只有中下兩策可以選擇,北莽拖不起,我朝則是最能拖得起,如果等到廣陵道西楚覆滅,那時候北莽再開戰,那才真是沒得打。一個內部安穩的中原大地,一個銳意進取的中原朝廷,無疑是北方遊牧的噩耗。假使北莽先打他們的西線,即我們朝廷用半朝國力打造出的兩遼防線,門外漢也許會覺得這條線路距離太安城最近,北莽理應如此用兵,但真相是北莽到時候根本做不到傾力南下,因為北涼三十萬邊軍註定會呼應東線兩遼,對北莽南朝展開主動攻勢,一旦讓北涼鐵騎肆意插入腹地,進入草原,屆時北莽大軍就算僥倖一路推進到了太安城腳下,那也是有來無回的下場,說不定南朝沒了不說,連北部王庭都給搗爛了。”
  
  “既然現在北莽選擇了硬骨頭的北涼作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說,假設北莽拼著傷筋動骨真打掉了北涼,也沒有到可惜歇口氣的時候,因為接下來很快就有兩場惡仗死戰要打,最致命的是這兩場戰爭是同時進行的,元氣大傷的北莽不得不陷入了兩線作戰的境地,西蜀有陳芝豹坐鎮,東線上有大將軍顧劍棠領軍。擱在北莽面前依舊不是什麼軟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陳芝豹沒能牽制住北莽,顧劍棠那條號稱固若金湯的東線也給徹底沖散,這又如何?太安城讓給你們北莽好了。我朝依舊有一戰之力!”
  
  說到這裡,許拱那只手由北往南猛然一拉,“我們大可以一口氣退至廣陵江以南,別忘了還有燕敕王趙炳的百戰之師,以趙炳大軍作為核心戰力,陛下可以輕而易舉籠絡起五十萬大軍,絕非難事。”

 許拱突然自嘲一笑,“話說回來,北莽真能把我們逼到這個地步,也算他們本事。他們要是最終贏得天下,別人不說,反正我許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了就是戰死罷了。”
  
  陳望輕聲道:“這一切也有個前提啊。”
  
  許拱默然片刻後點頭道:“前提是北涼願意死戰到底。”
  
  陳望自言自語道:“我知道那個人願意的。”
  
  許拱嗯了一聲,“沒辦法,誰讓他是徐驍的兒子。誰都可以退,唯獨他不行!”
  
  陳望微笑道:“我很難把當年那個花錢跟我買詩的年輕公子哥,跟如今那個說打就敢真打的北涼王聯繫在一起啊。”
  
  許拱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陳望喃喃道:“北涼雪花大如席,想來太安城都這樣大雪紛飛了,我家鄉那邊只會更加酷寒。”
  
  許拱有些佩服這個比自己要小上十多歲的讀書人,一個北涼出身的年輕人,進京趕考進士及第,在京城官場上竟然從沒有罵過一句北涼的壞話,竟然也從未遮掩過自己跟當時還是北涼世子的那點“香火情”,哪怕是這樣,還能依舊簡在帝心,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沖頂,去爭取一下未來文臣領袖的交椅。這期間的故事,許拱不敢相信,也不奢望陳望會主動說出口,而且即便陳望願意說,他許拱膽子再大,也不敢聽。除非將來某一天陳望果真將“儲相”二字去掉了首碼,成了第二個張巨鹿,並且他許拱還需要成為離陽王朝的第二個顧劍棠。
  
  兩人這番交談正如飲茶,盡興了七八分,還留有二三餘味,再說下去,也許都要自覺面目可憎了。
  許拱起身告辭。
  
  陳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門外,笑道:“明日許兄就要前往北線,我還要準時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許拱點頭道:“無妨,你我以後有的是機會相聚。”
  
  許拱乘坐那駕不起眼的馬車於風雪中緩緩離去,車輪才碾壓出的痕跡,迅速被鵝毛大雪覆上。
  
  陳望轉身踏上臺階,抬頭看了眼夜色,突然對那位老門房吩咐道:“老宋,備馬車,想去賞雪了。還有,記得讓人跟她知會一聲。”
  
  老人驚訝道:“夜禁?”
  
  跟許拱一樣來不及脫去官袍朝服的陳望笑道:“不換衣出城便是。”
  
  老人立馬倍感自豪,會心笑道:“老奴這就去。”
  
  沒過多久,一輛馬車出南城門,在一處小渡口停馬。
  
  陳望走下馬車,不知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視線所望的方向,卻是西邊。
  
  陳望掏出那常年攜帶的一小片物件,輕輕嗅了嗅。
  
  年輕時讀書,曾見古語有雲:三世修得善因緣,今生得聞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萬金的奇楠木。
  
  他那時候不過是個寒窗苦讀十年書依然前途未卜的窮酸青年,他經常坐在那個蘆葦叢生的蔭涼渡口讀書,而她往往會一邊擣衣一邊聽他讀書。
  
  他說以後科舉成名,一定會衣錦還鄉,一定會給她捎帶些這奇楠香木。
  
  還有。
  
  一定會娶她。
  
  然後,他千里迢迢來到了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軍萬馬獨木橋的科舉中成功跳過了龍門。
  
  只是到最後,他成親了,掀起了紅蓋頭,可燭火中的那張嬌豔臉孔。
  
  不是她。
  
  他只給那家鄉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個字。
  
  這麼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難測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鋒芒內斂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個無孔不入的趙勾。
  
  他最怕自己說夢話,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當時滿腔熱血選擇的道路,會連累那位遠在北涼的婉約女子。
  
  她曾經羞紅著臉卻一本正經跟他說,以後若是成親了,田間勞務就不許他碰了,為何?因為他是讀書人啊。
  
  陳望捏緊那片奇楠,嘴唇顫抖,閉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了還滿肩頭,何況他根本就沒有理會那些落雪。
  
  陳望。
  
  望,月滿之名,日在東,月在西,遙相望。
  
  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儲相緩緩睜開眼睛,輕聲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嗎?”
  
  就算沒有,也千萬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應該也會是找一個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讀書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這個負心人吧?
  
  陳望滿臉淚水。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還在等著他,只不過曾經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蘆葦叢中,會永遠等下去。
  
  人已死卻不怨,未歸之人卻不知。
xox 發表於 2014-10-27 11:04
共逐鹿 第一百二十一章 坐井觀天


  被譽為離陽東南小廟堂的春雪樓建於獅子崖上,春雪樓所在的瘦綠山莊,前身是大楚王朝的避暑勝地,被春秋戰火殃及毀於一旦,經過廣陵王趙毅二十餘年不遺餘力地大肆擴建,收羅了無數名花奇石“養在閨中”,其中有一塊由廣陵水師和藩王驃騎聯手搬運至山莊的春神湖巨石,形如珍珠,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石魁,更是蘊藉風水的壓勝寶物。瘦綠山莊南臨廣陵江,獅子崖一帶原本經常有江南士子登高攬勝作賦,成為趙毅這位皇帝胞弟的藩王禁臠後,便只有廣陵道有資格進入春雪樓議政那一小撮權貴人物的獨到福利,獅子崖又稱聚寶山,大奉王朝末年曾有得道高僧在此降獅說法,引來天上落花如雨的瑰麗異象,落花墜地即成石,色彩絢爛,方圓百里,不計其數。自大奉末年至永徽元年,每逢戰亂,這些陷入無主境地的石子便不斷被旅人、遊人、採石人揀拾得十不存一,進入尋常百姓家,趙毅封王就藩之後,或強取豪奪,或高價購買,圍繞著春神湖巨石隨意灑落開去,逐漸鋪滿了獅子崖。
  
  崖上春雪樓,樓下有口井。
  
  江南頭場小雪姍姍而至,卻又驟然消散,只不過廣陵道的戰火實在讓人提心吊膽,對於下雪與否,降雪大小,都不痛不癢。冬雪消融,正午時分,獅子崖上風景旖旎,一個臃腫胖子獨自坐在樓底下的井口上,這口小井歷來無水,不知為何而挖,自古便是謎。胖子身穿一襲圈金絨繡的明黃色大蟒袍,離陽諸位藩王中,也只有這頭肥豬有此殊榮,哪怕當年功無可封的北涼王徐驍,也不過是一件藍大緞蟒袍而已,燕敕王趙炳無論是龍姿還是蟒水,較之這位,都要遜色一籌,至於更實質性的就藩之地,常年瘴氣橫生的南疆,自然更是無法跟天下賦稅半出於此的廣陵相提並論,離陽朝野上下對於這個藩王中最有無功受祿嫌疑的廣陵王,向來惡評如潮,言官禦史直接間接死在廣陵王手上的數目,更是讓人咋舌。
  
  時下終於遭受報應被架在火堆上烤的胖子,似乎並沒有外界想像那般倉皇失措,而是安靜坐在井口上,沒有什麼戾氣,也無頹喪神色。
  
  每當趙毅坐井發呆的時候,便是春雪樓的嫡系心腹也不敢打攪。
  
  遠處,世子殿下趙驃畢恭畢敬站著,剛從前線返回的西線主將宋笠與其並肩而立。
  
  崖外廣陵江,江面上停有密密麻麻的水師戰船,雖然對外聲稱廣陵水師被西楚奪走一半,但那僅是數量上的失利,絕大部分樓船巨艦都牢牢握在廣陵軍手中。
  
  趙驃跟宋笠關係莫逆,多年來一直稱兄道弟,世人皆知在廣陵道境內只有成為宋笠的女人,才能真正逃過世子殿下的魔爪,否則任你有個當刺史的爹,也稱不上有保命符。此時趙驃壓低聲音氣哼哼道:“當年都說西楚太傅逃至此處,不願接受徐家鐵騎的招降,抱著那亡國公主毅然決然跳崖赴死,狗屁!徐瘸子分明是擺了朝廷一道,就該給徐驍一個更能噁心人的惡諡!”
  
  宋笠笑著沒有附和,轉頭瞥了眼滾滾東流的江面。
  
  楚亡之後無春秋,高崖之後無中原。
  
  當初大楚覆滅,可仍有南唐西蜀兩國負隅頑抗,但在文壇士林中就已經有這種說法了。
  
  趙驃打著哈欠,神遊萬里。突然被宋笠撞了一下胳膊,趙驃這才發現父王在朝他們招手,趙驃趕忙上前,跟宋笠一同走到井畔。
  
  趙毅看向宋笠笑問道:“那寇江淮當真辭官隱居了?”
  
  宋笠點頭道:“一開始末將也以為是曹長卿的障眼法,如今看來寇江淮突兀的撂擔子,應該八九不離十。”
  
  趙毅給了這員福將一個鼓勵眼神,宋笠醞釀了一下措辭,這才繼續說道:“西線戰局本已支離破碎,寇江淮若是繼續擴大戰果,若想擋下此子的步伐,王爺的數萬驃騎少不得折損一半,方可擋下寇江淮的推進。且不說寇江淮的離去是傳聞中與曹長卿政見不合,還是西楚朝堂上有人不願他坐大,才給他下了絆子,反正對王爺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入春前,西線都不會有大的動靜。一鼓作氣再而衰,曹長卿答應寇江淮離去,很是無理。也許日後史家評價此事,會看作是一個重要的轉捩點。”
  
  體型異常龐大的趙毅嗯了一聲,有些艱難地彎腰撿起一顆石子,握在手心,感受著涼意,問道:“不說以後,我們只談眼下。宋笠,你覺得接下來是曹長卿親自領軍,還是會讓謝西陲補上寇江淮的空缺?不管是誰主持西線,似乎都不是什麼好消息啊。”
  
  宋笠毫不猶豫說道:“謝西陲領軍的可能性更大,曹長卿多半依舊退居幕後運籌帷幄。”
  
  趙毅自嘲道:“也對,他曹長卿哪裡瞧得上本王和盧升象,他眼中只有顧劍棠罷了。顧劍棠一天不從兩遼邊線南下,曹長卿就一天都不出面主事。”
  
  宋笠點頭道:“看似自負,何嘗不是長遠考量,曹長卿太過鋒芒畢露,他只有絲毫不插手具體的兵馬調度,才能給謝西陲和寇江淮這兩個年輕人足夠的機會去成長。”
  
  趙毅突然笑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趙驃有些茫然,清楚所謂的“豎子”是謝西陲寇江淮之流,可不明白父王所謂的英雄又是誰。
  
  趙毅感慨道:“當年徐瘸子輕輕一腳,就是神州陸沉。”
  
  趙毅臉上流露出濃重譏諷,“這回藩王靖難,雷聲大得不行,不說什麼雨點小,那根本就是沒有。除了趙炳老匹夫的那個兒子心懷叵測,其餘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如果徐瘸子沒死,隨便從北涼拉出五萬精騎,曹長卿和他的西楚就完全不用蹦躂了。至於趙炳嘛,若是真願意出死力,與本王聯手,也能解決這個麻煩,只不過趙炳這傢伙,心機跟那被徐驍調侃為‘婦人’的趙衡差不多深厚,不過扮癡裝糊塗的本事,趙衡就差了十萬八千里。曹長卿和那小女孩還沒揭竿立旗的時候,就故意連續三封六百里加急奏章傳給太安城,說什麼南疆動亂,這不前不久還上了一封請罪的摺子?說南蠻十六族勾連西楚餘孽,導致他親自出馬的前線連續大敗了三場,死了好幾萬人馬。好幾萬?我幹你娘的!好幾百人才對吧,你兒子當年不過十幾歲的小崽子就能去南疆腹地砍人頭築京觀,你趙炳一去,反而吃了敗仗,而且一吃就是三場?號稱可‘彈指破城,揮袖滅國’的納蘭右慈幹啥去了?一個大男人,總不會是給你趙炳折騰得懷孕生娃去了吧?”
  
  趙毅歎了口氣,“在所有藩王裡頭,一蹶不振的老靖安王趙衡怨氣最大局限也最大,淮南王趙英則是才氣最高本事最小,膠東王趙睢性子最軟,從頭到尾皆是最無氣候。至於本王,眼界最小,爭不來天下第一的鐵騎名頭,爭個天下第一的水師就很知足了,野心最小,從不覬覦那張椅子,從小就是這樣,甚至為了我哥能一屁股坐上去,當年還特意跑到徐瘸子跟前差點下跪。所以這些年,外人都說本王凶名赫赫,徐驍這個北涼王才是威風八面。要說本王最厭惡誰,其實還是趙炳,見風轉舵,過河拆橋,口蜜腹劍,都是一把好手,只可惜啊,皇兄一直全心全意防範西北,不管本王這個同父同母的親弟弟怎麼勸說,始終不肯對南疆有所動作。”
  
  趙毅慘然一笑,抬頭看著兒子趙驃,自嘲道:“那年徐鳳年來廣陵江,你跟他結下死仇,本王故意示弱徐驍,從你身上剮下一塊肉送往北涼,然後在這種時候,給皇兄送去一封密折。不是說什麼北涼徐驍的壞話,而是說趙炳此獠萬萬不可任其積蓄勢力,結果呢,皇兄還是不上心。要是從本王身上剁下幾斤肉就能換來皇兄的回心轉意,本王真會去做的。”
  
  “既然皇兄不願做惡人,那麼本王來便是了,所以這小半年以來,本王讓人暗中刺殺了那燕敕王世子四次,全部無功而返。”
  
  宋笠默不作聲。
  
  頭一回聽聞此事的趙驃張大嘴巴,一臉震驚。
  
  趙毅丟出那顆被手心溫熱的石子,“後來陳芝豹入京擔任兵部尚書,本王知道此人肯定會封王就藩,於是再次遞交密折,向皇兄提議陳芝豹就藩於廣陵道和南疆道之間,若是陳芝豹嫌棄藩地太小,本王甚至可以多讓出一個州。結果如何,你們兩個現在也知道了。”
  
  趙毅哈哈笑道:“驃兒,為父不過是想讓你世襲罔替,都已經不奢望孫子當親王了,將來肯定是去太安城做個享樂郡王的命。可那趙炳當爹當得就要霸氣多了。”
  
  然後趙毅深深呼出一口氣,有些疲憊地揮揮手,欲言又止的趙驃和一直沉默的宋笠一起退下。
  
  趙毅繼續坐在井口上,望著天空。
  
  像個坐井觀天的傻瓜。

xox 發表於 2014-10-28 08:07
共逐鹿 第一百二十二章 狹路相逢

  
  戰場就是一座融爐,把所有跟“自以為是”沾邊的東西都踐踏碾碎。
  
  北涼邊軍中除了極少數高層將領會使用標配以外的兵器,例如寧峨眉的長短雙戟,以及李陌蕃這座不能以常理看待的移動武庫,還有寥寥幾位擁有自己的槊,此外幾乎所有邊軍將士都不攜帶任何有沉重或者奇巧嫌疑的玩意兒。至於騎軍的對戰,絕對不像很多百姓想像中那種展開衝鋒撞在一起後,便減速停馬糾纏互砍,這種不堪入目的畫面能讓內行的騎將感到崩潰,那真是把寶貴騎軍當成步卒的暴殄天物了。實上就如江湖人切磋技擊的兩把兵器,一觸即散,然後尋找下一個戰機。
  
  眼下這支以三千騎攆著七千羌騎跑的龍象軍,如果在先前那波跟柯扼部羌騎的衝鋒中沒能取得戰果,那就會在拉伸出一段間距後,王靈寶會轉頭觀察敵方騎軍的動向,來決定是以直接停馬掉頭還是緩速繞弧的方式來展開第二輪集體衝擊,假若第二波對撞仍然沒有分出清晰的勝負跡象,王靈寶就要依照己方騎兵的損傷,來選擇麾下哪一部應當放棄沉重鐵槍換上更為輕便的涼刀,以及哪一部應當繼續使用鐵槍衝鋒或是輕弩齊射。戰事膠著的沙場上,一個微小優勢可以擴大優勢,但是一個漏洞卻足以葬送全軍。從“大將軍”徐驍到“將軍”陳芝豹,曾經在北涼鐵騎刻下最深刻烙印的兩個人,都堅信一點,徐家鐵騎真正強大的地方在於,有足夠的耐心和實力去等待敵方主動犯錯。
  
  遇上如此無懈可擊的敵人,那群羌騎無疑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這支羌騎本以為是狼入羊群,不但可以在流州“飽餐”一頓,甚至有望在將來去富饒的中原大肆燒殺劫掠,所有騎兵都年復一年聽人說著中原的美好,那裡有數不盡的良田,白花花的銀子堆積成山,而且那裡的女子環肥燕瘦,最重要的是她們的肌膚比草原上風吹日曬的女子要好太多太多,摸上去就跟撫摸上等綢緞一般。可事實上是還未天黑,美夢就破碎了。
  
  三千龍象騎殺得他們像是一條喪家犬。若非羌騎獨有的迅捷,在這種兵敗如山倒的潰逃中,以龍象騎兵極富效率的追殺下,根本堅持不不到半個時辰。
  
  在先前衝鋒中被雪藏起來的涼弩,終於逐漸發揮出令人髮指的殺傷力。羌騎為了追求最大程度的速度,連不熟悉的槍矛都主動捨棄,至於所披甲胄只是北莽尋常輕騎的標配,比起南朝那些大將軍麾下嫡系輕騎輕巧卻結實的昂貴戰甲,相差懸殊。要知道涼弩可是成功結合了歷史上秦弩奉弩兩大名弩優點的怪胎,組裝拆卸都極為簡便,經過北涼兩代大匠良弓的改進,各種涼弩皆是擁有了幾近完美的平衡點。除了射速,大弩的射程、貫穿力和精准度都要勝出長弓,在無數場中原王朝跟北方遊牧的戰爭中,以步戰騎,踏弩床弩可以發揮出巨大的威勢。
  
  故而有人說,千百年來,中原王朝是用兩樣東西死死擋下了北方遊牧的馬蹄。
  
  一樣是巍峨的城池,再就是勁弩。
  
  這其中,對弩的使用,堪稱爐火純青的北涼若是自稱第二,無人膽敢自稱第一。
  
  北莽南朝對北涼短弩的認知再熟悉不過,可謂深惡痛絕,南院大王黃宋濮曾經致力於大規模推廣類似的短弩,只是因為各種複雜原因被多方阻撓,成效甚微。
  
  戰馬腳力最佳騎術最上乘的那撥龍象騎軍負責阻截,滯緩羌騎的逃竄,不斷射出一支支弩箭,只要造成殺傷,不論羌騎生死都不去管,哪怕有羌騎墜馬,唾手可得的軍功也絕對不去多看一眼。一切都交由後邊並未持弩的袍澤去補上一矛刺死捅殺。
  
  如此分工明確,自然異常狠辣血腥。
  
  對這些狼狽羌騎來說,不幸中的萬幸就是那個一上來就丟擲黑虎玩耍的少年,經過初期的一通大開殺戒後,之後便重新上馬不再展開殺戮。
  
  羌騎起先不是沒想過以鳥獸散的姿態往四處逃離,避免被龍象鐵騎一路銜尾追殺,只是才出現這個苗頭,龍象騎軍在那名主將模樣的魁梧漢子指揮調度下,就立即有了應對之法,除去與羌騎糾纏不休的龍騎弩騎,兩千龍象槍騎迅速拉伸鋪開鋒線,然後猛然加速衝鋒,清一色舉起臂弩,差點就跟前方弩騎配合,形成一個口袋陣型一股腦兜住所有羌騎,等到羌騎放棄這個念頭,繼續簇擁在一起往北方瘋狂撤退,那些龍象騎兵又開始漸次放緩速度,在馬背上進行休整,這種相比弓弩射殺更為隱蔽的戰力,更讓羌騎感到頭皮發麻脊脊骨生寒。
  
  北方遊牧民族天生便是馬背上的民族,因為生於憂患,所以不得不英勇善戰,但是天蒼蒼地茫茫天大地大的土壤,也養育出草原騎士那種深入骨髓的散漫不羈,他們可以做到悍不畏死,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狂野的衝鋒,但是他們那種雜亂的鋒線落在中原用兵大家眼中,實在是不值一提,那種大聲嘶吼揮舞戰刀,甚至讓屁股抬離馬背的彪悍姿態,在紀律森嚴的北涼邊軍中都是必須磨掉的棱角,北涼騎軍最重整體性,從不推崇單槍匹馬一味單幹的陷陣英雄。
  
  黃宋濮、柳珪和楊元贊能夠在北莽脫穎而出,與他們保存北莽自身優勢和汲取中原兵法精髓的同時、壓制北莽劣根性有重大關係。
  
  今天三千龍象騎軍是師傅,羌騎是學生,老師教會了學生這個道理。
  
  可惜學費太過高昂,得用命來換。
  
  王靈寶在心中計算著羌騎的撤退速度,和南朝邊境線上的地勢以及駐軍分佈,以及另外兩支龍象騎軍的支援速度,考慮是不是乾脆一路殺入姑塞州,然後長途奔襲到柳珪那老傢伙的後頭,用鐵矛往這個南朝大將軍的屁股上狠狠捅一下,在北涼邊軍中,對什麼老南院大王黃宋濮或者是楊元贊都沒啥感覺,唯獨柳珪是人人都想砍下腦袋的,理由很簡單,北蠻子天天嚷著那句“柳珪可當半個徐驍”,王靈寶不能忍,整個北涼邊軍都不能忍!
  
  王靈寶作為身經百戰的邊關猛將,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兩個念頭都不是什麼私心,一個是殺掉柳珪,再一個就是用自家的龍象鐵騎跟那兩支王帳重騎來一場酣暢大戰。
  
  在盪氣迴腸的戰爭史上,始終沒有出現真正意義上輕騎與重甲鐵騎的對決。哪怕是盛產戰馬並且馬政卓越的涼莽雙方,在二十來年的對峙中,同樣更多還是利用輕騎
  
  的機動性去展開突襲和追殺。
  
  在涼莽邊境這個未來註定會流血千里的恢弘戰場上,雙方擁有最優良的戰馬,最鋒利的戰刀,最驍勇的騎卒,加上最廣袤平坦的戰場,也許某天就會爆發出戰爭史上第一次重騎與重騎的巔峰對決。
  
  北涼鐵騎中的鐵騎,除了老涼王的親軍大雪龍騎,接下來就是舊龍象軍中接近六千的重騎。
  
  而大雪龍騎是北涼軍最關鍵的家底,輕易不會出動,所以王靈寶堅信自己極有希望讓整個天下見識見識什麼叫重騎之戰,以後百年千年,都會有人對此念念不忘。
  
  都不會忘了有一支軍隊,叫北涼鐵騎。
  
  王靈寶從沒有什麼為國為民的大義,對於北涼死守西北卻要被離陽朝廷百般算計,被中原百姓當成狼心狗肺的蠻子,他沒有怨氣?有,而且大了去了!
  
  但是史書可以忘記他王靈寶這種死了便死了的小人物,唯獨不可以忘記大將軍一輩子的心血,北涼軍!
  
  王靈寶突然看到主帥朝自己招了招手,快馬上前,徐龍象平靜說道:“你領兵追殺三十裡,能殺多少是多少,然後返回青蒼城。”
  
  王靈寶雖然滿腹狐疑,但依然沒有任何質疑。
  
  然後這位龍象軍副將就看到少年露出一個罕見的猙獰笑容,躍至黑虎北上,一路狂奔,直接躍過了大隊羌騎,獨自往北而去。
  
  難不成有落單的大魚在前頭?
  
  王靈寶對戰功這種好東西當然是多多益善,要是能去姑塞州耀武揚威一番是更好,不過他也不是不知輕重的莽夫,所有八千羌騎加起來的戰功也比不上一個徐龍象。
  
  能讓年輕主帥動心的人物,肯定不是易與之輩的小魚小蝦,王靈寶立即有了決定,喊來跟幾名校尉後沉聲下令道:“三十裡內,做掉所有羌騎,漏掉幾騎,便抵去幾騎的軍功。如果功不夠抵罪,什麼下場,按照龍象軍的老規矩來,你們比我清楚。這趟三十裡路程,准許你們放開了手腳隨便殺。”
  
  夕陽西下。
  
  比騎虎北沖的少年更北百餘裡外的地方,兩人並未騎馬,幾乎是淩空飛渡,一路南下。
  
  那位中年青衫劍客,懸佩有北莽朝第一名劍“定風波”。
  
  風姿如劍仙。
  
  而他身邊人物的身高讓人瞠目結舌,足有江南女子的兩個那麼高,並且渾身金黃色,面目肅穆,像是一尊降臨凡間的天庭神將。
  
  他們身後又百里處,有一騎疾馳,騎士戴黑斗笠,籠罩于寬大黑袍之中,似乎有些怕見陽光。
  
  他握著馬韁繩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顫抖,不光是手指和胳膊如此,他整個人都是如此,嘴唇牙齒都不例外。
  
  這就是借屍還魂必須付出的代價。
  
  正因為他付出了這種不見天日的慘痛代價才得以苟延殘喘,他比誰都更渴望讓姓徐的那對兄弟去死,而且務必死得比他更慘!
  
  他確實已經死過了,而且還是某人活活撕裂的。
  
  但是插柳可成蔭。
  
  他一截柳。
  
  已經靠著大秦王朝失傳已久的秘術死而復生。
xox 發表於 2014-10-30 09:58
共逐鹿 第一百二十三章 紫氣東來


  夕陽西墜之際,如垂垂老矣的遲暮老人,不堪就此沉寂,迴光返照,大幅大幅的火燒雲簇擁在西方天空,燃燒得絢爛無比。


  俗語說早燒不出門,晚燒行千里。


  那麼明天肯定會有人再沒有機會遠行了。


  霞光萬丈,映照得大漠上的那襲青衣劍客,仿佛披上了一件黃金戰甲。中年劍客在千里黃沙數尺之上淩波微步,抬頭望了眼西天雲霞,左手拇指按住劍柄,鞘中古劍將出未出。原本以他的清高,怎麼都不會與人聯手針對某個人,只不過人在宗門身不由己,既然是女帝陛下和太平令的共同授意,那他劍氣近也就只能違心行事。


  按照西京那口蟄眠大缸透露的徵兆,徐龍象應該就身在附近,不過能否撞上然後截殺還需要一點運氣,畢竟邊境黃沙千里,尋找一支萬人騎軍尚且不易,何況是尋覓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若是徐龍象已經躋身可與天地共鳴的天象境界,黃青倒是勉強能夠與之天人感應,不過根據蛛網機密諜報顯示,這個生而金剛境的少年終有意無意地滯留在指玄境門檻上,沒有選擇勢如破竹地一路破境。


  黃青突然停下身形,雙腳輕輕落在沙地上,拇指加重幾分力道按住劍柄,瞬間六七縷劍氣縈繞“定風波”劍鞘。


  在棋劍樂府中比府主太平令還要高出一個輩分的銅人師祖,也隨之停下腳步,神情古井不波。


  黃青望向前方,輕聲笑道:“師祖,這趟差事還是交由我來解決吧?”


  劍氣近的腦袋甚至不到金黃巨人的肩膀,這位在北莽極少露面的武道大宗師點頭平淡道:“你先來便是。”


  師祖的言下之意很淺顯,在他看來一個劍氣近未必能拿下徐龍象。


  黃青對此一笑置之,並無怨言。


  他對這位師伯祖恭敬有加,不光是因為輩分上的差距,事實上師祖的證道之路,這位師祖跟王仙芝就像是考據考察上的“同年”,比北莽武神拓拔菩薩和離陽境內的軒轅大磐還要更早去以身驗證“自開天門”的可行性,儒釋道三教聖人的證道長生,那無非是跟天地借門而過,銅人師祖這些人卻是直接選擇破門而入。已經逝世的李淳罡之所以被譽為呂祖之後第一人,則在於這位劍神更為難得,力求以手中劍自建天門,李淳罡的劍道,獨闢蹊徑,幾近天道。這是各自腳下所走道路之爭,跟武評排名高低沒有絕對關係,但是若說王仙芝曾經是離陽甲子江湖的磨刀石,那麼黃青身畔的銅人師祖就是北莽江湖的另一方磨刀石,從拓拔菩薩,到慕容寶鼎和第五貉,再到洪敬岩,無一例外都與銅人師祖切磋過。不同于武帝城王老怪六十年數百場的全勝戰績,銅人師祖既沒有如此恐怖的廝殺次數,也沒有碾壓哪位頂尖高手的駭人傳聞,只是他不論對上誰,都是不敗,只求一個不輸也不贏。


  太平令曾有言,銅人師伯與人鬥,不敗即可,只有最後那場與天鬥,勝之即可。


  銅人師祖輕聲提醒道:“此子曾經在青蒼城內破去慕容寶鼎的金剛不敗,你小心些,不貼身肉搏是最好。”


  黃青氣勢已起,劍意盎然,緩緩推劍出鞘兩寸,嗯了一聲,然後笑道:“師伯祖,那黃青先行一步。”


  銅人師祖木然點頭道:“我且先盯著那個不肯安分的孩子。”


  黃青輕輕呼出一口氣,向南方一掠而逝,劍鞘外的那幾縷劍氣在黃青奔跑途中逐漸粗如陸地青虹。


  劍氣近!


  蔚為壯觀。


  由北往南的那一騎在看到金黃巨人後並未放緩速度,沖到銅人師祖身側,本想一鼓作氣擦肩而過,只是戰馬竟然如撞一堵無形南牆,猛然停下馬蹄,甚至往後撤退了幾步。


  戴斗笠披黑袍的一截柳伸手摸了摸坐騎鬃毛,好不容易安撫住胯下那匹倍感不安的汗血寶駒,那只手慘白如雪毫無血色,肌膚下的經脈清晰可見。


  曾經身為蛛網首席刺客的一截柳顯然有些不悅,“需要如此謹慎嗎?在劍氣近的劍氣面前,天底下根本就沒有什麼狗屁的金剛境。就算真有,那也是兩禪寺的李當心。”


  魁梧巨人雙臂環胸,神情漠然。


  一截柳突然瘋了一般彎腰大笑起來,指了指銅人師祖,“我錯了,竟然把近在咫尺的你老人家給忘了。當年槍仙王繡來北莽練槍,最後還是給老祖宗你赤手空拳擋下的。”


  銅人師祖瞥了眼這本該前途似錦卻落得個生不如死的可憐蟲,毫不掩飾他的憐憫眼神。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別人要忌憚幾分,他哪裡需要上心,哪怕是一截柳的老子站在這裡,也就那麼回事,李密弼,蛛網的締造者,北莽頭號大諜子,號稱可以坐在女帝陛下榻上議事的男人,又如何?


  一截柳臉色陰沉,在棋劍樂府素來不苟言笑的銅人師祖破天荒嗤笑道:“我這輩子見過很多驚采絕豔的年輕人,都以為整個天下都應該圍繞著他們轉動,做事情從來不講退路,最後無一例外都死得很早,死法也挺慘。”


  一截柳冷笑道:“那徐鳳年不就活得有滋有潤?”


  銅人師祖破天荒大聲笑起來,笑聲如雷鳴,震撼雲霄,“你也配跟他相提並論?”


  一截柳如瘋如癲,低頭咬著一根指頭吃吃笑道:“我不配?我李鳳首十四歲入金剛,二十歲躋身指玄境界,二十二歲就去挑戰拓跋菩薩,他徐鳳年那個時候在做什麼?”


  銅人師祖反問道:“那徐鳳年現在在做什麼,你現在又在做什麼?”


  一截柳抬起頭看著那漸漸淡去的火燒雲,故作漫不經心道:“他命好唄,我輸給他,非戰之罪。”


  銅人師祖眯起眼睛,看著頭頂的暮色,“根據棋劍樂府和公主墳兩處密檔所載,自大秦至大奉再到春秋,八百年來,僅是有跡可循的謫仙人,總計出過三十七位,全都夭折,不論是皇朝爭霸,還是江湖爭鋒,都無一人登頂。這些謫仙,命好自然是‘天生’的命好,可落在了‘地上’,大都水土不服,被冥冥中的大道害慘了。”


  銅人師祖感慨道:“世人辛辛苦苦為求長生證天道,可那不過是雲上天人的囊中物。須知嗟來之食再美味,那也是嗟來之食啊。”


  一截柳李鳳首皺眉問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


  銅人師祖平靜道:“北莽如今好苗子本就不多了。至於以後……我勸你回頭,莫做乞兒小偷,要學李淳罡王仙芝去做強盜。”


  暮色降臨,日頭墜盡,一截柳緩緩摘掉那用作遮陽的斗笠,冷聲道:“老子都已經死過一回了,撐死了再死一次。”


  銅人師祖搖了搖頭,“既然如此,那麼與其讓你死在徐龍象手上,還不如讓我送你一程。”


  一截柳駭然失色,不等他撤退,整個人騰空而起如懸空縛於蛛網中央,四肢扭曲,頭顱被擰轉。


  就在此時,銅人師祖望向遙遠東方。


  有紫氣東來。


  銅人師祖猶豫了一下,側過身向東踏出一步,一步即百丈。


  逃過一劫的一截柳狠狠摔落在地上,像一灘爛泥。


  一截柳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然後失心瘋倡狂大笑,“徐鳳年,你遇上這怪物,比你遇上拓跋菩薩還要該死啊!李淳罡的苦手是王仙芝,王仙芝的苦手是你,那麼你今天就該嘗到那兩人嘗過的滋味了。”
xox 發表於 2014-11-6 00:42
共逐鹿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陸地滾青雷


  陸地生青虹,那劍氣淩然,摧枯拉朽。
  
  直撞徐龍象。
  
  少年與齊玄幀座下黑虎站在一起,沒有手持涼刀迎敵,而是將那柄戰刀插入地面。
  
  三年時光,已經讓當年那個不願與天師府老神仙去龍虎山習武修道的倔強孩子,成長為北涼那支重要邊軍的統帥。在世人眼中,少年跟他那個不務正業經常遊歷江湖的哥哥不太一樣,更像是人屠徐驍的兒子,不喜豪奢,不擅風流,但是跟父輩一樣成名於沙場,初出茅廬便獲得萬人敵的稱號。美中不足的只有一點,從未跟大宗師級的頂尖高手捉對廝殺過,但是跟徐鳳年磕磕碰碰從世子殿下做到北涼王截然相反,徐龍象幾乎沒有什麼質疑聲,哪怕以少年年紀破格統領龍象鐵騎,也很快服眾,甚至當初北涼官場還鬧出過一陣陰風邪雨,為何不是一鳴驚人的徐龍象世襲罔替徐驍的爵位?
  
  徐龍象在龍虎山趙希摶的悉心栽培下,傳授大夢春秋,漸次心竅洞開,黃蠻兒不再是當年那個癡癡傻傻的黃蠻兒,心智與常人無異,且保留下了一份赤子之心,須知赤子之心雖是儒家聖人的說法,實則與秘笈上記載“不沾因果號佛子”、“不惹塵埃曰道胎”無異,都可算是三教成就聖人的長生資質。徐龍象對那條氣勢如虹的粗壯劍氣視而不見,反而轉頭望向那頭黑虎咧嘴笑了笑,外人看來,這頭曾在齊大真人身畔聽聖人言語數十載而悟道的靈物,攤上這位少年後還是有些遇人不淑的嫌疑。體型足有普通林中王兩倍有餘的黑虎竟是還了一個十分人性的神情,毫無戾氣,低下那顆巨大頭顱,碰了碰徐龍象的額頭。
  
  徐龍象伸手摸著黑虎的腦袋,喃喃自語道:“小時候我娘經常罰我哥背書,那時候我什麼都聽不懂,聽過了也會忘記,只覺得我哥哥捧書讀書的樣子……”
  
  說到這裡,徐龍象學著當時少年徐鳳年的模樣晃了晃腦袋,“很好看。”
  
  少年臉上有些笑意,“後來我爹私下經常說,咱們徐家祖墳冒青煙,總算也出了個讀書人。”
  
  黑虎突然趴在地上,聽到讀書人三個字,流露出一股深沉的緬懷之意。曾幾何時,蓮花峰斬魔台,被凡夫俗子譽為餐霞長生的那位真人便會每日日出日落之時誦讀經書,偶爾也會有人登頂拜訪,與齊玄幀坐而論道,口綻蓮花響春雷,異象綿綿,那幅場景,何其輝煌。黑虎久伴呂祖轉世的齊玄幀,飽受恩澤,福緣極重,便是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遇見它也必須執禮相待,萬萬不敢將其視同為禽獸。
  
  那抹青虹相距一人一虎已經不足十裡路程。
  
  徐龍象微笑道:“小時候大姐憊懶,莫說讀書識字,便是女紅也不願學,唯獨喜歡聽我哥講那些神仙志怪,每次睡不著就要拉著我哥坐在床邊給她講故事,等她睡著以後再准我哥離開。我哥不管白天有多累,都不會拒絕。而且大姐屋子裡的物件總是隨意丟棄,我哥也總會一得閒便幫她收拾整齊,後來,大姐遠嫁江南,每一樣東西都齊齊整整擱置在原處,本該感到輕鬆的我哥反而總是很……”
  
  大概是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彙來形容他哥哥,少年撓了撓頭,乾脆就放下眉頭擱在心頭。
  
  徐龍象使勁吐出一口氣,望向前方,眼神堅毅起來,沉聲道:“我爹是個大老粗,加上邊關事務無比繁重,有心也無力,從來不知道怎麼跟我們這幾個子女相處,都是我哥在那裡照顧兩個姐姐和我這個癡兒弟弟。我懂的不多,但既然有人打到我們家門口了,既然我天生有些氣力,總不能還像小時候那樣讓我哥一個人承擔。我在進入龍象軍之前,二姐就說過北莽軍中有些練氣士擅長望氣,專門針對北涼軍中頂尖高手以便謀而後動,還說北莽蛛網秘密制訂了一系列的屠龍計畫,把我哥放在首位,我也在前五,所以二姐也不許我心生殺機傾力出手,防止氣機外泄。但我想與其讓他們鬼鬼祟祟暗算我哥,還不如由我來當誘餌,打亂他們的佈局!”
  
  徐龍象指了指那條勢如破竹的青色長虹,開心笑道:“你瞧,這不就有人上鉤了?”
  
  徐龍象這次違背軍令私自領兵截殺羌騎,並沒有身披那具堅不可摧的符甲,甚至就沒有攜帶,留在了青蒼城外的主帥大帳。
  
  從小到大,哥哥徐鳳年都會把最好的東西送給他,徐脂虎,徐渭熊。
  
  一直都是這樣的。
  
  徐龍象握緊雙拳在胸前重重一擊。
  
  千里黃沙之上仿佛響起一聲撞鐘巨響。
  
  以他為圓心,無數黃沙向外迅猛滾動散開。
  
  與此同時,青虹未至劍氣至。
  
  遠方,棋劍樂府劍士黃青閉目前掠,腰間那柄古劍定風波依舊出鞘不足兩寸。
  
  雙方交戰,除了那頭黑虎就再無誰一旁觀戰了,百里之外的銅人師祖亦是不知為何趕赴東方,為紫氣而去。
  
  可是如果有人看到這一幕,在不知劍氣近黃青身份的前提下,哪怕是高居二品的小宗師高手,也會為這名劍客如此大肆揮霍劍氣而惋惜,高手對敵,不是比拼花哨架子,而要講究蓄勢之時斂而不發,起勢後出手則一擊斃命,如青衫劍客這般交手之前就意氣生髮氣勢如虹,委實太托大了。只有躋身一品指玄境界的巔峰高手,才能看出些端倪,這劍客不是市井無賴街鬥的那種故意示威,也不是兩軍對峙陣前擂鼓喧天的先聲奪人,而是這名佩劍卻未出劍之人的氣勢,太足了!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黃青的劍氣之盛,到了需要平時刻意壓抑才能不傷旁人的恐怖境地。
  
  棋劍樂府黃青,確實不負“劍氣近”的詞牌名。
  
  既然已是富可敵國的地步,一擲千金又如何?
  
  始終閉目前掠的黃青默念道:“一斛珠,致禮金剛境。”
  
  鞘中劍由兩寸增至出三寸。
  
  一斛即百升十鬥。
  
  世間一粒珍珠才多重,一斛珠又該又多少顆?
  
  三寸劍光芒驟起,瞬間綻放出成百上千顆以劍氣凝聚而成的青色珠子。
  
  大小不一的劍氣青珠滾向前方。
  
  如無數青雷滾走大地,直奔徐龍象。
  
  遠方,已經可以看到此番壯觀氣象的徐龍象只是扯了扯嘴角,似有不屑。
  
  少年一手輕輕抬臂,一拳重重轟向地面。
  
  徐鳳年第一次出現在北涼邊軍的大校武中,少年徐龍象曾親自擂鼓。
  
  下一刻,少年和劍氣近之間,不斷有沙丘炸碎,地龍拱背突出,黃沙漫天,
  
  如同地牛翻身。
  
  生而金剛境界身具龍象之力的少年和劍氣近。
  
  兩人對戰,也許會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氣力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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