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772
xox 發表於 2014-9-24 23:28
共逐鹿 第一百零五章 互殺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倒馬關時,被老龍王護駕的貂覆額女子進入北涼邊關險隘,視如踏春遊玩,見著了那位生了雙漂亮眼眸的年輕俊哥兒,不過是當成了粗通武藝的世家子弟,想調戲一下,那就隨心所欲,摸了他一把屁股。哪裡會想到風水輪流轉如此之快,今天被他拍了一下臀部,堂堂郡主,唯一能讓北莽女帝願意做出含飴弄孫姿態的皇室後輩,竟是連轉身的勇氣都沒有。錦衣老者不愧是北莽蛛網的老祖宗,輕輕一推鴻雁郡主肩頭,將其推出去老遠,命懸一線,也顧不得拿捏力道,她摔在十數丈外的黃沙中。
  
  在送她暫時脫離險地後,老龍王一聲輕喝,舌綻春雷,渾身氣機流轉如決堤大洪,一身織工不輸江南織造的華貴錦衣被外洩氣機撐出千萬條細微縫隙,老龍王沒有轉身甚至連都沒有轉頭,抬臂向後砸去,手臂上的袖子刹那之間化為齏粉。
  
  龍王斛律鐵關是北莽成名已久的高手,在拓跋菩薩慕容寶鼎洪敬岩這幾位“新秀”尚未崛起之時,天縱之資的斛律鐵關,曾被看作是可以赤手空拳擋下槍仙王繡那杆刹那的頂尖高手,斛律鐵關的近身肉搏不可謂不強,尤其以筋骨堅韌著稱于世,慕容寶鼎在獲得“不動明王”美譽之前,還曾跟斛律鐵關請教過淬煉體魄的秘術。北莽女帝整肅江湖勢力期間,被召見的斛律鐵關就露過一手,八架分別有兩百矯健拽手的攻城車投擲出八顆重達一百八十斤重的大石,幾乎同時砸向站於兩百丈外的龍王斛律鐵關,老人在空中拳碎大石,沒有讓任何一顆巨石完整落地。
  
  老當益壯的斛律鐵關這一臂揮去,如同裹挾風雷。
  
  徐鳳年伸出右手,輕描淡寫抓住老龍王的手腕,叩指斷長生。
  
  斛律鐵關瞬間只覺得體內那股急速流轉的磅礴氣機被截斷,如一艘急速樓船驀然遇上了鐵索橫江,而且這鎖江鐵索不止一處,而是在他六處緊要竅穴都興風作浪,像是硬生生在他體內設置了六道關卡。
  
  雪擁藍關馬不前,任你是日行千里的駿馬,大雪壓路,亦是行不得也。
  
  斛律鐵關渾身顫抖,鮮血猛然從牙縫間迸出,拼著受傷也要衝斷那些鐵鎖,竭力讓一氣貫通全身經脈。
  
  老龍王很果決,也有不惜玉石俱焚的狠辣,可徐鳳年既然出手,就不會拖泥帶水,左手掌作手刀豎起,擱在斛律鐵關肩上耳畔,往左一拍,抓住老人手腕的右手往外一扯。
  
  斛律鐵關的腦袋出現劇烈震盪,更駭人的是老人的整條胳膊都被徐鳳年從身軀拔掉!
  
  與此同時,斛律鐵關的整個頭顱右半邊都出現密密麻麻絲絲縷縷的鮮紅絲線,如不計其數的赤蛇在他肌膚中肆意遊竄。
  
  斛律鐵關的長處是力大無窮且龍筋鐵骨,無比精通近身肉搏。
  
  可他一定不知道如今一旦讓徐鳳年近身顫抖,那無異等於讓離陽王朝那位號稱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的人貓近了身。
  
  而天底下唯一一個擅長以指玄殺天象的韓生宣,殺一個指玄境總不至於更難吧?
  
  被扯掉一條胳膊的斛律鐵關雙腳深陷沙地,雙目圓睜望向遠方,紋絲不動。
  
  徐鳳年輕輕丟掉那條手臂,轉過身望向那名初見時何其不可一世的貂覆額女子,這位神情悲愴的鴻雁郡主怔怔坐在地上,她不知道為何在自己心目中罕逢敵手的老龍王不動彈了。她只知道老人肯定受了重傷,卻絕對想不到身為北莽傳奇人物的斛律鐵關已經氣絕身亡。
  
  徐鳳年看著這個大概是忘了逃跑的女子,雙方都沒有說話。
  
  她突然厲聲喊道:“老龍王,殺了他!他是北涼王徐鳳年,你只要殺了他,我就親自去跟陛下給你請功,你可以做大將軍,做持節令!”
  
  鴻雁郡主不傻,相反,她是一個極其聰慧城府的女子,否則也沒辦法在耶律慕容兩姓之間左右逢源,她哭喊道:“斛律鐵關,你倒是出手啊!”
  
  她滿臉淚水,哽咽道:“老龍王,你哪怕動一下也好啊……”
  
  徐鳳年看著這名女子的貂覆額,但是左手已經按在腰間涼刀上。
  
  鴻雁郡主猛然間平靜下來,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黃沙塵土,理了理鬢角淩亂青絲和那有些歪斜的貂覆額,緩緩問道:“我可不可以選擇一種不醜的死法?”
  
  徐鳳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微笑道:“你有沒有可以拿來換命的東西,比如說董卓柳珪的大軍動向,又比如說有沒有一些耶律大統遺孤的消息?要不然,說一些你們北莽那兩支大帳重騎的事情,也行。”
  
  她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飾她的譏諷之意。
  
  徐鳳年拇指輕輕推刀出鞘。
  
  就在此時,一騎疾馳而來,馬背上是一位滿臉血污的年輕騎卒,還多帶了匹馬。看他裝束佩飾,不倫不類,既有柳字軍百夫長身上扒下來的鐵甲和佩刀,也有黑狐欄子的獨有短刀,還背有一張巨大雕翎弓。應該是這名騎卒大發了一筆死人財。鴻雁郡主轉頭看向這劫後餘生的一騎,眼神中盡是鄙棄和仇視,不用想也知道是個投敵叛變的傢伙,在北莽草原上,就數這種男子的骨頭最輕。那名年紀輕輕就已憑藉騎術箭術進入柳字軍將軍親騎的騎士,停馬不前後,大口喘氣,也看了看那貂覆額女子,先前在大軍營寨中只是有幸遠遠見過幾眼,當時是一位萬夫長神情恭敬地領著她和扈從前往大將軍帥帳,這種大富大貴的女子,他連想都不敢想這輩子能與之說上一句話。至於此時此刻她眼神裡那種居高臨下的唾棄,讓這個確實已經叛變的年輕人不由自主低下眼皮子,但是他很快就抬起頭,不去看那讓人自慚形穢的女子,而是望向那名刀客的修長背影。
  
  他的身體開始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先前那一幕歷歷在目。
  
  連他在內三百騎開始後撤逃亡,這個年齡相仿的刀客就那麼憑空鑄出黃沙飛劍,他回頭的時候,親眼看到一名名袍澤被那長劍貫穿後心,偶有騎士用彎刀砍碎飛劍,也擋不住第二柄飛劍的貫胸而過。
  
  有一名袍澤被飛劍透肩刺落下馬,整個人都被釘入沙地,那人在身形飄搖的追殺途中,隨手伸出一手往下一按,幾丈外死命掙扎的受傷袍澤整個人就陷入大地,揚起一陣黃沙,然後便悄無聲息。
  
  有一名黑狐欄子墜馬後,整個胸膛都被飛劍刺得血肉模糊,踉踉蹌蹌向這人奔殺而去,結果被這人錯身而過,只見黑狐欄子雙腳離地,腦袋像是被重錘擊中,一個後仰,重重摔在地上。
  
  一名柳字軍親軍百夫長躺在地上,氣若遊絲。
  
  被那人用提在手中未曾出鞘的涼刀輕輕一磕,敲擊頭顱,整顆腦袋就那麼炸碎了。
  
  當那人離他愈來愈近,鬼使神差,他不再策馬狂奔,而是撥轉馬頭,攔在道路上,但是沒有去送死,而是等死。他也不知道到底自己在做什麼,只是看著那人不斷駕馭飛劍殺人,若是身側有人尚未咽氣死絕,就或用在鞘涼刀或用新鑄飛劍面無表情補上一記。
  
  那一刻,在這名身陷死境的小卒子看來,整座天空都是如蝗群的飛劍,然後是這些飛劍織出一張恢恢大網。
  
  有六七騎黑狐欄子作困獸鬥,越過呆滯的他,嘶吼著向那人衝鋒過去,然後連人帶馬都被貫穿力驚人的飛劍挾帶到天空,最後一起墜地。
  
  在他眼中,有那麼幾個瞬間,似乎看見了那人在一呼一吸。
  
  一呼細微如水滴蓮葉輕輕顫,一吸則鯨吞天地氣勢如虹。
  
  不知為何,那人跟自己擦肩而過,卻沒有朝他痛下殺手。
  
  當三百騎只剩下他一人獨活的時候,那人出現在他身側,用地道嫺熟的北莽言語吩咐他可以隨意揀選一些甲胄刀箭,然後多帶一匹戰馬跟著他離開。
  
  大概是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了一回,那時的年輕騎士都忘了恐懼,從鬼門關回來後,還有心情去撿取那些早就豔羨不已的好物件,換上一匹良馬,穿上鐵甲,佩上戰刀,背上大弓,一件沒落下。甚至年輕人還給自己換了雙嶄新結實的牛皮靴。
  
  風起卷黃沙,活著的,就是這三人兩馬。
  
  鴻雁郡主望向徐鳳年,伸手指了指那名年輕騎卒,咬牙切齒道:“你殺了他!”
  
  徐鳳年用一種打量瘋子的眼光,促狹看著這位大漠上身最為份勳貴的皇室女子,“他比你值錢多了。”
  
  徐鳳年繼續說道:“他不會死。不過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只要拿得出手足夠‘值錢’的東西,買得起自己的命,我就答應不殺你。”
  
  鴻雁郡主瘋癲尖聲道:“殺了他!這種人不配當北莽兒郎!”
  
  徐鳳年抬起手臂,對那名年輕騎卒做了個劈砍的冷酷手勢。
  
  那騎卒平穩了一下呼吸,開始毫不猶豫地抽刀衝刺。
  
  鴻雁郡主徹底傻了。
  
  她可以允許自己死在北涼王的手上。
  
  但她決不允許一個北莽郡主,玉蟬州持節令的獨女,被女帝陛下深深寵溺的自己,到頭來死在一個草原叛徒的刀下!
  
  而且這個籍籍無名的懦夫,是如此的卑賤!
  
  她慘然一笑,無比仇恨地看了眼徐鳳年後,迅速抽出一柄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xox 發表於 2014-9-25 08:08
共逐鹿 第一百零六章 男兒死盡時

  
  夕陽西下,兩騎緩行於一處俗稱龍眼兒的平坦沙地上,再往南走三十裡,便是北涼邊關第一雄城虎頭城。此城內外屯紮精兵三萬,鐵騎三千,輕騎六千,步卒兩萬多。城中即便不列入兵籍的百姓,只要是青壯年紀,都可以在倉促之中披甲上馬而戰。虎頭城身後則是新設有北涼都護府的懷陽關,與懷陽關一線左右又有兩座柳芽、鐵茯苓兩大關城,擁兵萬余,與步軍人數絕對占優的虎頭城不太一樣,柳芽和鐵茯苓兩座軍鎮幾乎清一色都是快馬輕甲的騎兵,顯然與主要用以阻滯北莽大軍南下的“守城”虎頭城相反,這兩座城池規模遜色一籌的邊城,更多擔負起主動出擊的任務。在這攻守兼備的第一道戰線後,則是以錦源清河重塚三關為支點、玄參神武兩城為涼州北邊為兩翼的第二條戰線,緊接著便是常年駐紮涼州邊境的大雪龍騎軍,以及步騎兩大副帥陳雲垂何仲忽的大軍。加上犬牙交錯的戊堡碉樓,毋庸置疑,涼州以北的邊境,是整個北涼最難撼動的戰場所在,一般來說,北莽最不可能攻打重兵把守穩若磐石的涼州北線,北蠻子真要想張嘴吃下這裡,恐怕就不僅僅是崩落牙齒和血吞這麼簡單了。相較大馬快刀冠絕北涼的涼州北線,幽州那邊以步卒居多,所以步軍大帥燕文鸞的帥帳也在那裡,不論是幽州以北的地勢還是駐軍的分配,都決定了幽州才是典型意義上北方遊牧和中原農耕的攻守戰,一方攻城一方守城,而不像涼州北那種仗著徐家鐵騎,都敢擺出與北莽騎兵在馬背上對攻的架勢。原本龍象鐵騎駐紮在涼幽兩州的中間地帶,可以隨時支援兩側,甚至主動四處遊曳尋覓戰機,並無定勢,只是隨著新設第四州流州,三萬龍象軍進駐其中,幽涼兩州的緊密聯繫無形中割裂出一條裂縫。
  
  離陽王朝西北第一大城,不是北涼境內涼陵幽三州的州城,而是這座突兀而出雄視北莽的虎頭城!
  
  幽州邊境上還有一些例如倒馬關這類供商旅出入涼莽的關隘,但是涼州以北,一個都沒有!
  
  這裡註定只有狼煙四起黃沙百戰,而永遠不會聽到商隊駝鈴聲。
  
  雖然只有兩騎,但是其中一騎拖拽著一個雙手捆綁的狼狽女子。她渾身塵土,嘴唇乾裂,腳上那雙如江南婉約閨女的精緻繡鞋也破敗不堪,露出了鮮血淋漓的腳趾。她身形搖搖欲墜,但是還在苦苦堅持。當她能夠抬頭遙望見那座傳說中最喜歡在城頭上擺滿北莽俘虜腦袋的虎頭城,她因為這個不合時宜的停頓,然後被戰馬拖拽得撲倒在地,那名騎卒沒有轉頭,她竭力掙扎起身,否則就會被這麼拖著前往虎頭城,可精疲力竭的她實在已經無法站起來,只會翻了個身,後背傳來一陣滑行在砂礫上的火燙刺痛,這種痛苦不在於刹那間產生多大的劇痛,而在於綿綿不絕,點點滴滴的積累。
  
  那名奉命行事的北莽騎卒忍不住轉頭瞥了眼,這麼一個高坐雲端上的女子,就這麼跌下神壇,結果被他和坐騎像牽狗一樣拖拽前行。
  
  他轉頭看著前方那一騎,他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人不殺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殺她。
  
  遠處,塵囂四起,一支氣勢雄壯的數百人騎隊震撼著大地轟然而至。
  
  他心臟劇烈收縮了一下,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種大數目的北涼騎軍,他也很快發現北涼騎軍跟以往所在柳字軍騎軍的不同,後者陷陣殺敵,無疑很悍勇也很殘忍,他投軍以後,自己也是如此,否則也成為不了大將軍柳珪親衛騎軍之一。但是前方這些北涼騎軍給他的感覺,卻要更加可怕,先前跟那標遊弩手交戰還不明顯,不過是覺得那些久負盛名的北涼遊弩手確實戰力驚人,可當超出三百人數之後,就給人一種很古怪的感覺,像是這三四百騎渾然一體,他們的策馬揚鞭,充滿了一種會讓所有北莽勇士都會感到極其彆扭的隱忍和克制。眼前這些虎頭城駐軍,甚至每一次身體跟隨馬背的起伏幅度,都如出一轍。
  
  他只聽說那兩支用無數金銀餵養出的大帳重騎,在完完整整鋪開陣型進行一線衝鋒時,能夠真正做到齊頭並進。
  
  這四百騎幾乎同時翻身下馬,為首一名中年騎士單膝跪地,低頭抱拳道:“末將劉寄奴,參見王爺!”
  
  之後四百騎異口同聲道:“參見王爺!”
  
  徐鳳年微笑道:“都起來吧,這趟勞煩劉將軍出城相迎了。”
  
  徐鳳年身後那名還能騎馬披甲的年輕俘虜愣了一下,腦筋有點轉不過彎來,但是他看到那名衣甲刀弩與身後騎卒一模一樣的劉將軍在起身時,似乎是個瘸子?
  
  然後他就知道這位相貌平平的瘸腿武將是誰了,北涼諸位統帥之下的邊將第一人,虎頭城守將劉瘸子!
  
  他不知道什麼劉寄奴,但幾乎每一個柳字軍士卒,都聽說過這個在大漠上極具傳奇色彩的劉瘸子。此人跟許多邊功越大在北莽駡名越多的北涼猛將不一樣,劉瘸子在北莽南朝讀書人嘴裡,那都是公認的當世良將,治軍法度森嚴,但戰場外視士卒如親子,兩兒兩女,兒子都已戰死邊關,小兒子死時不過十六歲。兩個女兒都嫁給了他的部下,又都成了寡婦。劉瘸子對敵從不心慈手軟,卻從不濫殺無辜,在十四年前一次報復性的長途奔襲中,深入姑塞州境內腹地,一路斬首破萬,那條腿就是被一名俘虜女子用匕首刺透,但劉瘸子依舊沒有殺她,只留下一句不知真假但在草原上廣為流傳的話,“不論是我們北涼還是你們北莽,只有等到男兒死盡之時,才輪到你們女子。”
  
  劉寄奴陪著徐鳳年前往那座氣勢雄偉的虎頭城,他大半輩子的心血都在那兒了,看著那高大城牆,這位戰功彪炳的武將眼神異常溫暖。
  
  他們身後四百精騎緩緩撥轉馬頭返程,都忍不住看了幾眼那古怪兩人,騎馬的年輕人一身北蠻子裝束,攜帶兵器倒是挺多,然後拖著一個只能可憐步行的貂覆額女子。
  
  入城後,徐鳳年洗過澡,換了一身衣衫,劉寄奴和幾位虎頭城校尉恭敬站在外院階下。
  
  徐鳳年上次以新涼王的身份巡邊,在懷陽關止步,沒有來到這裡,據說那當下那幾位校尉都頗有腹誹怨言,說這位王爺瞧不起他們虎頭城,把虎頭城將卒當成了北涼後娘養的崽子。領三千重騎的那位校尉就公開揚言,有本事讓懷陽關那幫軟蛋駐軍跟他演武一次,他也不樂意欺負懷陽騎兵是輕騎,大不了讓他們再借兵個兩三千,照樣不用三輪衝鋒就幹得那幫傢伙丟盔棄甲。徐鳳年看到其中一個假裝鎮定但是明顯有些拘束畏縮的壯漢,招手示意這些虎頭城支柱武將都坐下說話,劉寄奴的資歷戰功擺在那裡,他當年跟老涼王都能心平氣和說話,面對北涼新主的徐鳳年,當然也不至於手足無措,坦然坐在石凳上,眼角餘光瞥見那個先前喝酒後罵得最凶的馬蒺藜,這會兒跟個不敢見情郎的嬌羞小娘們似的,搬著石凳坐在了最後頭,縮頭縮腦。
  
  徐鳳年歪了歪腦袋,好像在找人,故意笑問道:“劉將軍,不知道那位揚言就算拳腳功夫打不過我,卻能喝趴下我的馬校尉馬大人,在不在場?”
  
  劉寄奴忍住笑聲,沒說話。
  
  在座幾位性子跟邊塞風沙一般粗糙的校尉一下子就忍不住笑出聲,笑聲中都充滿了直爽善意。
  
  性子再陰柔的男兒,大概也會被這裡年復一年的毒辣日頭曬硬了。
  
  心胸再狹小的男子,大概也會被這裡日復一日的天高地闊,給撐出了氣量。
  
  那個馬蒺藜直起腰杆,在袍澤身後高高露出腦袋,破罐子破摔道:“啟稟王爺,卑職在的,如果你老人家真生氣了,要卑職吃鞭子,絕無二話。就是挨鞭子的時候,能不能找個讓卑職下屬瞧不見的地兒?否則以後得被那幫傢伙笑話死。”
  
  徐鳳年顯然沒有跟這漢子計較的意思,問道:“劉將軍,各位都能喝酒?”
  
  劉寄奴點頭笑著打趣道:“喝當然都能喝,這幫人打仗就那麼回事,酒桌上個個天王老子第一。不過馬蒺藜和褚汗青兩部都要當值巡夜,其他人只要不喝得酩酊大醉,都無妨。”
  
  徐鳳年嗯了一聲,“那咱們喝個點到為止,上次欠下的,就只能以後有機會再補上了。”
  
  劉寄奴轉頭喊道:“馬蒺藜,跟褚汗青親自去抱兩壇酒來,然後滾去巡夜。”
  
  馬蒺藜如釋重負,和另外一名校尉一起小跑出院子,很快抱來兩壇綠蟻酒。
  
  心虛的馬蒺藜不敢多待,就想趕緊溜之大吉,那名氣度儒雅的虎頭城校尉褚汗青猶豫了一下,望向徐鳳年,問道:“王爺,卑職今夜不能喝酒,也不知下次能喝酒會是何時何地,可否以空碗,敬王爺一回?”
  
  徐鳳年點了點頭。
  
  褚汗青高高端起那只空蕩蕩的酒碗,徐鳳年則站起身將碗中綠蟻酒一飲而盡。
  
  馬蒺藜忐忑問道:“王爺,要不卑職也敬你一回?”
  
  徐鳳年又笑著喝了一碗。
  
  徐鳳年坐回石凳後,看著那些臉上都帶著真誠笑意的邊關將校,問道:“劉將軍,虎頭城還有什麼需要的嗎?儘管開口。”
  
  劉寄奴一手捧碗,一隻手擱在那條瘸了的腿上,笑著搖頭道:“沒有了。”
  
  徐鳳年也沒有多說什麼,陪著這些都已四十多歲的北涼老將一起默默喝酒。
  
  劉寄奴在最後,只說了一句話,“既然王爺坐在了這裡,那麼有句本來以為沒法子說出口的話,就能說了,虎頭城四萬餘人,今天就當都喝過了王爺的送行酒,雖死無憾。”
xox 發表於 2014-9-25 13:01
共逐鹿 第一百零七章 星空下

  
  當劉寄奴諸將離開院子,徐鳳年讓院外護衛喊來那兩名俘虜,鴻雁郡主在別處正在狼吞虎嚥,等她不情不願走進院子的時候,衣衫還是襤褸,不過滿嘴油膩,跨過門檻的時候還打了個飽嗝。這讓身旁那名依舊披甲攜帶刀弓的柳字軍騎卒感到新奇,大概是發現原來她這樣的女子也不是真正不食人間煙火。桌上還剩小半壇綠蟻酒,這顯然是劉寄奴他們“嘴下留情”了,徐鳳年端起酒碗指了指幾張石凳,鴻雁郡主一屁股坐下,那名對徐鳳年越發敬若神明的年輕騎士依舊老老實實站著。鴻雁郡主瞥了眼桌上的酒罈酒碗,下意識抽了抽鼻子,蝨子多了不怕癢,乾脆就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綠蟻酒嘛,她在倒馬關嘗過,甚至在王庭京城也喝過,以前沒覺得多好喝,今兒一碗酒從舌尖辣到喉嚨再燒到腸胃,整個人都瞬間暖和了,飽暖飽暖,總算都齊全了了。順帶著她看徐鳳年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挑釁,她知道徐鳳年當時沒有讓她自盡,她再想死就要比想活還要難很多,這當然未必就是好事,在進入虎頭城之前,她想過徐鳳年無數種羞辱她這個鴻雁郡主的陰毒法子,不過就目前看來,處境確實糟糕,可還在她的承受範圍內。她仰頭一大口喝盡碗中酒,擦了擦嘴角,媚笑道:“怎麼,王爺想要讓我侍寢?那為何不讓我換一身潔淨衣裳?”
  
  徐鳳年反問道:“需要我送你把鏡子照一照嗎,讓你看一看自己這會兒啥德行?”
  
  鴻雁郡主惱羞成怒,剛要抬起手丟擲酒碗,很快就抑制住這股衝動,沉默著又倒了一碗酒,能蹭一碗就是一碗。
  
  徐鳳年也不理睬這只落毛鳳凰,轉頭看向那名自稱乞伏龍冠的騎卒,說道:“你習武很有天賦,這也是我不殺你的理由。”
  
  還有一個理由徐鳳年沒有說出口,從乞伏龍冠的眼睛裡,看不出連鴻雁郡主這種局外人都會有的仇恨,就算一個人可以隱藏臉色和眼神,他的氣機流轉在徐鳳年眼中也根本無所遁形,而氣機起伏是跟喜怒哀樂直接掛鉤的。這就說明乞伏龍冠這塊被埋沒的璞玉,也許能夠在武道一途上走得很遠。當然最關鍵的原因是徐鳳年希望有一個人能在將來制衡弟子余地龍,這個年紀最小卻身為大徒弟的孩子,不同于性格鮮明的王生和呂雲長,存在著太多不可預料,徐鳳年不希望今後的江湖在自己手上多出一個軒轅大磐。而乞伏龍冠這個像是路邊隨手撿來的阿貓阿狗,他的習武天賦不是徐鳳年所見最好的,但是屬於最有趣的,如薑泥和觀音宗賣炭妞,謂之劍胚,而如洪洗象和龍虎山趙凝神,則是真人轉世之身,謂之菩提子,佛門也有轉世靈童一說,那麼乞伏龍冠就有點四不像,什麼都沾點邊,什麼都不純澈,恰恰如此,反而最符合徐鳳年的習武歷程,雜糅薈萃,熔鑄一爐。何況當時那場廝殺中,乞伏龍冠真真切切捕捉到了徐鳳年這位天人在呼吸之間的那“一線之隔”。
  
  當今天下,不過雙手之數,這個無名小卒便位列其中。
  
  乞伏龍冠現在才十八歲,就已經是柳珪親軍鐵騎之一,要知道刀法第一人的顧劍棠在這歲數,也許還不如乞伏龍冠,當然,徐鳳年當初更是如此了。
  
  乞伏龍冠有些緊張,顫聲說道:“北涼王爺,小的從小就是個孤兒,哪兒有飯吃就哪兒混。王爺要是信不過小的,可以讓小的當個北涼邊軍,步卒都行,殺北莽肯定不手軟。”
  
  鴻雁郡主在這個時候陰陰笑著,煽風點火道:“孤兒?說不定你爹娘就是死在了北涼鐵騎馬蹄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乞伏龍冠遠不如她有心計城府,卻也不是缺根筋的傻瓜,一時間沒忍住,直接罵道:“賤人!放你娘的臭屁!”
  
  這個年輕人紅著眼睛道:“我爹娘就是被你們這些有錢有權的南朝王八蛋活活打死的!”
  
  鴻雁郡主勃然大怒,“南朝?南朝算個什麼東西,整個南朝就是我耶律姓氏養的一條看門狗!我是耶律虹材,本該是你這種低賤之人一輩子都走不進一百步內的王帳郡主!”
  
  乞伏龍冠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然後大踏步上前,對著這個娘們就是一耳光摔過去。
  
  鴻雁郡主也不是木頭,低頭,後退,一溜煙躲在了徐鳳年身後,一臉得意地喋喋不休:“嘿,打不著!瞧你這點出息,活該你一輩子沒辦法給你爹娘報仇。呦,說不定你這種廢物原先在軍中一直給南朝
  
  那些仇家效力也說不定哦……”
  
  乞伏龍冠突然平靜下來,死死盯住這個女人。
  
  鴻雁郡主感到一種刻骨銘心的寒意,小心翼翼拿回酒碗,又給自己倒了一碗綠蟻酒。
  
  此時,敲門聲輕輕響起。
  
  徐鳳年倒了兩碗酒,輕聲道:“澹台前輩請進。”
  
  當那名不速之客坐下時,徐鳳年遞過去一碗酒,對方也不客氣,喝了口酒,雙頰微紅。
  
  耶律虹材望著這名高大女子,充滿好奇。
  
  舉手抬足,盡顯宗師氣度,還有一種扣人心弦的寫意風流。
  
  徐鳳年笑問道:“前輩怎麼知道我到了虎頭城?”
  
  澹台平靜淡然道:“我以前聽師父說過,天人俯瞰世間眾生,就如我們在夏夜看那螢火點點,大多螢火一閃而逝,卻總有寥寥一些,尤為明亮,甚至在某個時刻,刹那璀璨如星辰。”
  
  徐鳳年頓時心中了然,想必是先前截殺四百騎,氣機傾瀉,讓這位精於望氣的練氣士宗師抓到了蛛絲馬跡,然後就在這虎頭城附近守株待兔而已。按照澹台平靜,準確說來是按照這位宗主師父的闡述,世間人上人的頂尖高手亦是雲間仙人的“天下人”而已,不過如拓跋菩薩曹長卿這些高手,他們散發出的螢火會格外惹眼。練氣士做著替天行道縫補法網的行徑,自然而然會更容易尋覓到他們這一小撮高手。
  
  徐鳳年問道:“是不是可以說,世人修道問道證道,就是以米粒之光去與皓月爭輝?”
  
  澹台平靜搖頭道:“師父說過,修成了道,也無非是水滴入海而已。黃河之水天上來?非也,海上來。故而奔流到海不復回?非也。”
  
  徐鳳年打趣道:“你師父說話都這麼機鋒,這麼……有道理?”
  
  澹台平靜一笑置之,像是為尊者諱。
  
  徐鳳年盯住那個還想偷偷倒一碗酒喝的鴻雁郡主,後者悻悻然縮回手。
  
  徐鳳年指了指院門,乞伏龍冠率先離去,鴻雁郡主稍等片刻,猜測那小子已經遠去,才鬼鬼祟祟摸到了院門跨過門檻。
  
  結果很快就傳來清脆響亮的“啪”一聲,以及鴻雁郡主的尖叫怒駡聲。
  
  澹台平靜輕聲道:“王爺好眼光。”
  
  徐鳳年納悶道:“此話怎講?”
  
  她小酌了一口酒,“這對男女都是身具氣運之人,值得王爺用心雕琢。”
  
  徐鳳年冷笑道:“氣運?”
  
  澹台平靜神情不變,“運氣太好,就是氣運了。換成常人,面對一個大開殺戒的武評高手,他們多一百條命就能活下來?”
  
  徐鳳年正想說話,澹台平靜搖頭道:“你有你的種種理由,但這不妨礙他們活下來的事實。”
  
  她繼續說道:“按照事先約定,我觀音宗會在懷陽關以南青河關以北停留,也會盡力為北涼做些凝聚氣數的事情,但是最終去留,由不得北涼邊軍決定。”
  
  徐鳳年點頭道:“這是自然。”
  
  她還是直截了當說道:“若是王爺不幸身死?”
  
  徐鳳年無奈道:“放心,如果真有這一天,我在臨死前會悉數贈予那個賣炭妞。”
  
  澹台平靜懸著酒碗,一本正經問道:“大戰在即,你我說這個,是不是有些晦氣了?”
  
  徐鳳年笑望著這個仿佛完全不諳世情的女子,反問道:“你說呢?”
  
  澹台平靜一隻手臂擱在石桌上,一手托著酒碗,抬頭望向那片星空。
  
  徐鳳年心境祥和,閉上眼睛,緩緩喝了口酒。
  
  視線並無交集的兩人很隨心所欲地一問一答。
  
  “北莽大軍在邊境上的兵力快到它的地理極致了,但是它依舊可以有閑餘兵馬在北方草原上著手下一波攻勢。面對這樣一個本該由整個離陽王朝抗衡的敵人,你不擔心最無險可據的流州嗎?”
  
  “當然擔心。大概就像當年徐驍看著我去中原和北莽。”
  
  “打涼州打流州打幽州,先打何處,對北莽來說各有利弊。你覺得是?”
  
  “其實先打哪裡都沒有關係的。我爹徐驍,我師父李義山,袁左宗,褚祿山,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還有像虎頭城劉寄奴這些人,都已經把北涼該做的都做到了最好。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開始認為,北涼也許真能守得住。但是北涼接下來誰會戰死沙場,我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麼拓跋菩薩為何沒有出現在邊境?”
  
  “這就像趙家天子死活都要把顧劍棠留在北地,而不讓他去廣陵道,因為這是王朝最後的殺手鐧。當那老婦人和帝師需要拓跋菩薩親自出馬的時候,說明那時的局面才算開始偏離掌控了。在這之前,他們都堅信自己穩操勝券。”
  
  澹台平靜突然問了一個很題外話的問題,“你為何不殺那北莽郡主?”
  
  徐鳳年啞然失笑,沉默了片刻,跟她一起望著星光點點的天空,“當然不是我喜歡她,只是她讓我想起了一個我很想念的人,一樣喜歡貂覆額,一樣聲名狼藉,一樣性格剛烈。我能殺她卻不殺她,不過是想讓她知道活著是有多不容易。”
  
  澹台平靜把酒罈裡最後一點酒都倒在自己碗裡,一飲而盡,“你真正在乎的她是誰?”
  
  徐鳳年伸出手指,指著星空,柔聲道:“我大姐,在那兒。”
  
  不知過了多久,徐鳳年回神後,忍不住扶額歎氣。
  
  這位地位超然實力亦是超群的王朝第一練氣士,不但醉睡過去,還趴在桌上打著微鼾。
  
  徐鳳年何等心思靈犀,看著她感慨道:“應該是想念你那個師父了吧?”
xox 發表於 2014-9-26 19:01
共逐鹿 第一百零八章大戰在即

  
  晨起霧靄,一行人由虎頭城南門騎馬而出,然後分道揚鑣。
  
  乞伏龍冠換了身北涼輕騎的甲胄刀駑,同時也拿到一份嶄新戶牒,名字也改成乞伏隴關,從今天起他就是北涼邊軍一員了,出城時,叛出北莽的年輕人總是時不時去撫摸幾下腰間涼刀,北涼戰刀,號稱“豪壯徐樣”,意味著當世戰刀鑄造,都要以徐家戰刀作為樣式。乞伏隴關清楚這把戰刀要是在王庭那邊售賣,沒有五百兩銀子根本就別想拿下,而且有價無市,無數皇室成員和草原悉剔都以能夠收藏齊全徐樣涼刀為榮。窮酸慣了的乞伏隴關擁有這麼一把刀,腰杆都直了幾分,總覺得自己如今也算腰纏萬貫的有錢人了!但是有個秘密,比涼刀輕弩和戶籍身份更讓年輕騎士感到狂喜,那位北涼王傳授了他一部無名刀譜和一套武當心法。乞伏龍冠此時豪情萬丈,也心甘情願為年輕新涼王去沙場搏殺。
  
  他遵循北涼王的命令,護送鴻雁郡主前往流州,只要把這個姓耶律的娘們丟到邊境上就可以不用再管,到時候他能夠直接投奔龍象軍,這之後在涼莽戰事中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耶律虹材猶豫了一下,撥轉馬頭,快馬加鞭,追上徐鳳年後停馬攔路,沉聲道:“你就這麼把我放回北莽?”
  
  徐鳳年笑道:“要不然?讓玉蟬州持節令拿一座金山銀山來贖你?就算你爹肯出錢,你也註定沒辦法活著回去。一個正兒八經的郡主給北涼抓住當俘虜,耶律家族恐怕丟不起這個面子。”
  
  耶律虹材欲言又止。
  
  徐鳳年擺擺手道:“你的死活無關大局,你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耶律虹材玩味笑道:“我本來想透露一些北莽大軍動向給你的,既然你不想聽我的推算和猜測,那就算了。”
  
  徐鳳年仍是沒有半點好奇,淡然道:“繼續攔著路,就不怕我反悔?”
  
  這位貂覆額女子眯起眼,面沉如水,狠狠摔了一下馬鞭,跟這個面目可憎的傢伙擦肩而過。
  
  徐鳳年與澹台平靜繼續上路前往懷陽關,看到這位練氣士宗師的詢問視線,徐鳳年輕聲笑道:“以耶律虹材的心機心地,不能奢望她說什麼實話,說不定還會謊報軍情陰我一次,與其被她的言語折騰得疑神疑鬼,還不如乾脆不聽。”
  
  澹台平靜微笑道:“直覺告訴我這女子一旦開口,會是實話。”
  
  徐鳳年自嘲一句“聽上去好像虧大了?”但是沒有因此喊回那位興許是偶爾菩薩心腸一次的鴻雁郡主,澹台平靜笑了笑,不再說話。她身材高大,百歲高齡卻童顏永駐,又身著一身雪白衣裳,當她縱馬馳騁時,衣袂飄搖,就如一朵碩大白蓮綻放在大漠之上。此時此景,當得“驚為天人”的說法。
  
  兩人沉默片刻後,澹台平靜突然好奇問道:“北莽對於打西線的北涼,還是離陽王朝的東線,爭論很大,如果不是出自棋劍樂府的那位神秘帝師,和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兩人都執意要先下北涼,恐怕現在就是你們北涼看顧劍棠的笑話了。除此之外,絕大多數的北莽大將軍和持節令,以及草原上勢力最大的那些悉剔,都認為去打東線更划算,畢竟打垮兩遼防線,就可以直逼太安城,甚至有望能夠與西楚在廣陵道的複國遙相呼應,使得離陽大軍疲於奔命,並且首尾不能呼應,兩朝此消彼長。為何北莽女帝會力排眾議,答應那兩人跟北涼死磕?這不正中趙家皇帝驅狼吞虎的下懷嗎?何況,哪怕打下了北涼,依舊有陳芝豹的西蜀作為緩衝……”
  
  徐鳳年笑著打斷澹台平靜的言語,“很簡單,北莽可以傾力攻打北涼,卻絕對不敢這麼一股腦殺去離陽東線,因為他們根本不敢把屁股露給北涼三十萬邊軍,身經百戰的北涼騎軍,不但擁有無與倫比的機動性,而且對大漠地勢和長途奔襲無比熟稔。北莽敢拿二十萬兵馬去跟顧劍棠對坐著飲酒吃肉喝茶賞月,若是換成北涼,早就吃得骨頭都不剩了,然後大搖大擺長驅直入,整個南朝都得遭殃。不是那位太平令和董胖子不知道離陽朝廷的小算盤,而是他們沒得選,不一口氣吃掉北涼,去打那條看似卻簡單實則經由張巨鹿、顧劍棠和陳芝豹先後三人經營的東線,那北莽就等於是跟離陽消耗國力了,而且最關鍵的是……”
  
  澹台平靜恍然,點點頭介面道:“明白了,只要北涼鐵騎一天在西北待著,那就意味著離陽王朝哪怕丟掉了東線,甚至是導致太安城被困,但是依然掌握著足以改變僵局的主動權。但是如果北莽一舉成功打掉北涼,主動權就換到了北莽女帝手中。尤其是被稱為雄冠天下的北涼鐵騎全軍覆滅,不管中原百姓如何惡感北涼徐家,他們的魂都已經丟了一半。連北涼也擋不住北莽南下的鐵蹄,那麼誰擋得住?”
  
  徐鳳年感慨道:“張巨鹿掌權以來,對西北邊關軍務算不上有多支持,可也從未太過掣肘,這也是首輔大人的厲害之處。看似清靜無為,有縱容北涼養虎為患的嫌疑,其實是幫離陽趙室贏得坐山觀虎鬥的一天。”
  
  澹台平靜望向東方太安城,呢喃道:“趙家天子在家國之間已經做出了取捨。離陽自殺其鹿。”
  
  徐鳳年冷笑道:“所以朝廷等到了好戲開幕,最大的幕後功臣卻看不到這一天了。還不是怕新皇帝壓不住老首輔,怕太多寒門鯉魚跳過了龍門,當這些野鯉躋身廟堂逐漸抱團後,那可都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傢伙,死便死了,反正孑然一身,不像豪閥出身的世家子,還得為身後龐大家族利益考慮。就算這撥寒士十人中有大半貪戀穿上靴子的富貴感覺,但只要有兩三人不服管束,敢硬著脖子跟皇帝作對,成天為民請命,那就夠家天下的趙室皇帝吃一大壺的了。下一個坐龍椅的趙篆,既沒有先帝一統中原的軍功,也沒有當今天子制衡彈壓徐驍、張巨鹿和顧劍棠這些文武百官整整二十年的資歷,趙篆的這個爹,不在臨死閉眼前做點什麼,如何放心把整個天下交給趙篆?於是苦心積慮請了個半截身子已經在黃土裡的齊陽龍來做帝師,等到老傢伙穩住了朝局,差不多也就老死了,到時候趙篆也已經羽翼豐滿,藩王和武將也都被削了兵權,加上有殷茂春這些根基不夠深厚的卿相輔佐,再用大舉提拔豪閥王孫來制衡前者,都不用像當今天子那麼勤勉,舒舒服服躺著當皇帝就是了。有些時候想想那位碧眼兒,真是替他感到不值。”
  
  澹台平靜歎息一聲。
  
  徐鳳年自嘲道:“就是不知道首輔大人會不會替北涼感到不值?”
  
  澹台平靜笑問道:“有怨氣?”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沉聲道:“老子怨氣大了!”
  
  澹台平靜說道:“正好北莽撞到了北涼刀尖上。”
  
  徐鳳年看了眼天色,也許今年的大雪,蓋不住血了。
  
  ————
  
  懷陽關內那座北涼都護府依舊簡陋得不像話,這讓懷陽校尉黃來福很是忐忑,雖然稱不上寢食難安,可每次去都護大人那裡參與軍機事務,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一些個相交莫逆的將校就他媽喜歡拿這個破爛事來刺他幾句。說什麼他黃來福如今揚眉吐氣啊,住著的地方比褚都護還氣派,就是可惜王爺沒弄個將軍給他,否則就真是名副其實的大人物了。黃來福對此連還嘴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認命,久而久之,他就成了涼州北線邊關的頭號大笑話。不過隨著邊境上大戰在即的氣氛越來越濃重,這些無傷大雅的調侃也就很快消散一空,今天黃來福例行公事前往都護府,最近幾位大帥統領都在府上,群策群力,一起討論北莽的兵力部署和主攻方向,黃來福是個會打仗但不擅長動嘴皮子的粗人,插不上嘴,但聽著那些老將軍大統領的爭執,就覺得很舒坦,覺得只要有他們坐鎮邊關指揮調度,別說如今北涼邊軍兵強馬壯並且毫髮無損,就是最前頭的那座虎頭城不小心丟了,讓他黃來福去搶回來,那也絕對沒二話。
  
  當今天黃來福走入都護府那個掛滿大小形勢圖的大堂,明顯察覺到一些異樣,大堂中央擺放有一張長達六丈的巨大黃梨木幾案,在幾案兩側多了許多張新鮮面孔,步軍統帥燕文鸞,這位春秋老將應該是第一次蒞臨懷陽關,騎軍統領袁左宗也到了,而且顧大祖周康何仲忽陳雲垂四位新老副帥也破天荒湊齊了,大將軍義子之一的齊當國,新任白羽騎主將,也站在一側。幽州刺史胡魁和幽州將軍皇甫枰並肩站在偏一些的位置,而才從幽州刺史升遷高半階的涼州刺史王培芳,戰戰兢兢,這位可謂功成名就的北涼讀書人,孤苦伶仃站在了最偏僻的角落,顯然在這種場合,其他任何一位披甲將領放個屁,都要比比他這個文官扯開嗓子喊話更有用。
  
  但是最讓黃來福感到震驚的一個人物,是二郡主徐渭熊!
  
  她坐在輪椅上,雙手十指交錯,緊緊盯著桌上的那幅邊關形勢圖。
  
  北涼都護大人一手托著硯一手提筆,硯中墨是赤墨,褚祿山站在徐渭熊身邊,彎腰在地圖上劃出一條條紅線,不斷輕聲說話。
  
  黃來福躡手躡腳湊近過去,幾案兩側早早站了二十幾人,他只能見縫插針找了個位置,剛好聽到褚祿山低聲說道:“先前我們有一標遊弩手插入了姑塞州腹地,發現柳珪大軍已經開拔,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是奔著流州去的。除了柳珪這支三萬精兵,還有瓦築君子館在內偏南四座軍鎮也傾巢而出,老牌隴關幾大貴族也掏老底掏出了三萬步卒,還有姑塞州持節令的八千羌騎親軍需要注意。加在一起,這十萬人兵力都趕往了如今的流州州城,青蒼城。”
  
  褚祿山用朱筆在地圖上的青蒼城以北某地,點了一點,“隴關貴族的那三萬步卒用作攻城主力,這一點是明擺著的。”
  
  然後在青蒼城和臨謠軍鎮之間輕輕抹了一筆,“不出意外,會是那八千羌騎在此守株待兔,用以牽制流州西線援軍的解圍,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羌騎別的本事沒有,跑路的本事第一流,十幾年前,我早就領教過了。”
  
  屋內諸將會心一笑,當年第一場離陽北莽大戰,世人皆知在那場硝煙中大放光彩的褚祿山有兩個遺憾,一個是沒宰掉同是胖子的董卓,再有一個就是竟然沒能追殺掉那支潰敗羌騎。
  
  褚祿山筆尖轉移,在涼州和流州青蒼城之間重重劃出一條線,“作為主力的柳珪大軍,應該會穿插到此處……”
  
  徐渭熊皺著眉頭,聽到這裡後直接打斷褚祿山的言語,“難道只是一味退守,任由柳珪在流州境內滲透?就算流州只有三萬龍象軍,也完全不用如此被動。”
  
  雙手負後的顧大祖彎腰看著地圖,也緩緩開口說道:“若說涼州幽州邊境可以等,流州確實沒有這個必要,三萬龍象軍只要找到柳珪大軍主力,一舉擊潰,其餘那些散兵游勇不足為懼。戰之國門外,北涼有這個能耐。”
  
  騎軍副統領何仲忽開口說道:“別看柳珪那邊人數占優,就這麼點兵力還真不夠塞牙縫的。就算董卓有後手,可按照他們當前的部署,兩天戰馬腳力的距離,收屍都來不及。”
  
  褚祿山伸出兩根手指,捏了捏那猩紅筆尖,置若罔聞,只是凝視著浸染些許墨汁的手指頭,平靜道:“魚餌太小,釣不起大魚。”
  
  褚祿山突然笑出聲,在寂靜無聲的屋內顯得格外醒目。
  
  只聽這位都護大人伸出拇指食指黏在一起,抬手笑道:“咱們北涼鐵騎太強大了,總要給對手這麼一丁點兒的念想才行嘛。”
xox 發表於 2014-9-27 00:16
共逐鹿 第一百零九章 一張書頁

  
  懷陽關都護府有一處偏屋,傳聞酸秀才紮堆,酸不可聞,盡是些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文不成武不就,不過都護大人還是經常會出入偏屋,除此之外,這偏屋就極少有人造訪。
  
  與外界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偏屋內並非冷冷清清只有些老學究聚頭唉聲歎氣,相反,這裡人氣很旺,而且許多張年輕面孔的出現,讓屋子顯得尤為朝氣勃勃。屋內東西兩面牆壁上懸著一幅幅形勢圖,既有北涼三州邊疆地理,也有描繪有北莽姑塞龍腰兩州的地圖,兩面牆壁上的形勢圖所繪版圖內容如出一轍,只是分老舊,東面牆掛舊,西面壁懸新。
  
  屋內兩人一桌對坐,桌邊始終有一人提筆站立靜候,負責記錄一些言語。那些書桌上堆滿了北莽方志和密檔,其中許多東西,恐怕連南朝兵部和戶部都沒有。東西牆上之所以分新舊,是屋內一位後輩晚生提出的建議,既然敵軍主帥董卓一直按兵不動,沒有流露出絲毫要大肆調兵遣將的跡象,那麼北涼不妨先從這些年北莽邊軍對涼莽接壤兩州的變動來探究蛛絲馬跡,圈畫出那些在最近幾年內增添兵力的城池軍鎮,以及那些耗費重金開闢出的新驛路,以及著重找出北莽邊境歷年來的演武場地。給出這個建言的年輕人姓郁,聽說先前是個遊手好閒的外地赴涼士子,投靠無門,找不著油水足的官府衙門,才托關係進了這裡,跟姓鬱的同時進屋子任職的雜流官吏,還有六七個,既有北涼本地飽讀兵書破天荒沾帶著書卷氣的將種子弟,也有跟郁姓年輕人差不多的根腳,都是些別人撿剩下不要的外鄉士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啊。
  
  這屋子年紀大的前輩們,大多是些官場上沒混出頭的失意人,有個共同點,就是脖子硬膝蓋更硬,不懂卑躬屈膝,平日裡最喜歡借酒澆愁,一喝高了自然也就管不住嘴地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然後突然有一天就被拂水房的諜子拎到了邊境上,他們甚至都沒辦法跟家裡人打聲招呼,就此憑空消失。他們起先膽戰心驚,以為是要被那位喜怒無常的褚大魔頭砍腦袋玩耍,後來才知道是幫忙做些剖析戰局的事情,也就逐漸心安下來,只是雖然是成了都護府的客人,是幫都護大人做事,可既沒有官身品秩,也沒有薪水俸祿,不著天不著地,真不算什麼美差,好在他們這些人在官場上早就磨光了雄心壯志,對於屋內枯燥乏味的公事,也都熬得住性子,加上褚祿山褚大人的名頭太駭人,每人都兢兢業業,就怕自個兒哪天讓褚祿山覺得是個不願意任勞任怨官油子,然後就被哢嚓一聲剁掉了腦袋。
  
  時常進出這屋子的外人,都是從拂水房那兒走出的傢伙,不斷給屋內眾人送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南朝兵部最近升遷情況的文書,戶部有關各地的糧草損耗程度的摺子,甚至一些質地不一的紙張上,具體到那一座烽燧哪一條驛路的修繕款項都寫了。而這些拂水房諜子來去匆匆,進入屋子都一言不發,放下檔案秘錄就默然離開,始終目不斜視。用屋內暫時主事的洪大人私下說,那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睡覺不閉眼的狠人。年紀大些的,像洪大人都信奉多做事少說話,最多偶爾感慨幾句,而像那個叫郁得志在內年輕人,則要更加初生牛犢不怕虎,敢在屋內暢所欲言,年輕赴涼士子李豫和父親是陵州縣令的趙纓,兩天前還大吵了一架,就北莽大軍到底是主攻流州還是佯攻流州吵得翻天覆地,連褚大人都給驚動了。
  
  黃昏時分,眼神不濟的洪大人哪怕坐在光線最好的臨窗位置,也開始點燃一盞油燈,然後他扭脖子的時候,聽到一陣習以為常的細碎腳步聲,轉過頭望去,是個臉孔極其年輕稚嫩的拂水房諜子,進入屋子後,把懷中一封東西交給了負責接收物件的王桂芳王大人。洪大人對這些曾經讓他們北涼所有官員感到毛骨悚然的陰影中人,已經不再那般畏懼,倒不是說洪大人膽子肥了,而是畢竟在給都護大人辦差,無異於腦門上貼了張金光閃閃的保命符嘛,有啥好怕的?不過要說洪大人對這些人有好感,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光是他,屋內大多數人,都不想跟拂水房扯上半顆銅錢的關係。
  
  洪大人無意間發現老友王桂芳等那年輕諜子走出去後,露出一臉小心遮掩的嫌棄和晦氣,用手指捏著那本份東西,迅速放在後生郁得志的書案上。
  
  洪大人站起身,假裝去看牆壁上的地圖,途徑郁得志那張桌子,瞥見那是一張應該是被人隨手扯下的書頁,被鮮血浸透大半,只是血跡已幹。
  
  洪大人無奈搖頭,這些拂水房諜子也忒不講究了,隔三岔五送來的東西,要不就是皺巴巴,跟曾經從水裡拎出過似的,要不就是還能抖摟出砂礫來,今兒這次就更誇張了,還染著血。
  
  屋外暮色中,那名年紀輕輕的諜子抬起手臂,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然後走下臺階大踏步離去。
  
  諜子看到一位身穿便服的年輕人站在院門口,相互一個打量,諜子的眼神充滿了隱藏極好的戒備,直覺告訴眼前這個傢伙如果是敵人,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條。兩人擦身而過,年輕諜子即便明知此人能夠出現在褚大人親自盯著的都護府,那就肯定不會是北莽的密探。可年輕人還是不易察覺地微微彎腰,一隻手縮在了袖管中,等到兩人距離拉開,他才如釋重負,發現自己握著匕首的手心滿是汗水。年輕諜子有些好奇,那傢伙歲數也不大,為何能讓自己下意識便擺出如臨大敵的架勢?
  
  當徐鳳年悄悄走入屋子,書案靠近屋門的王桂芳抬起眼皮子,只當是又一位拂水房諜子,站起身伸出手。
  
  徐鳳年輕聲問道:“剛才送來的東西在哪裡?”
  
  那個郁得志猛然抬頭,剛要開口說話,就看到這位微服私訪的北涼王微微搖頭,會意的他只是站起身,把那張紙交給徐鳳年。
  
  他正是中原豪閥郁氏長房長孫的郁鸞刀,化名郁得志,在這棟屋子裡打著雜,籍籍無名,整天對著那些方志密檔文獻挑挑揀揀,其實鬱鸞刀只要想弄個官位,不說別人,深受徐鳳年敬重的涼州刺史胡魁就可以給他一個正四品武將。郁鸞刀遞給徐鳳年的那張紙,是舊南唐前朝文豪劉京生那部著名散文集《小窗閒情》的一頁,在春秋遺老中廣為流傳,但這南唐版珍本的書頁算不得有多值錢,書頁上的文字內容也是膾炙人口,但是書頁後頭加上去的那一行落筆倉促的字,也許不是字字千金,但肯定比落筆之人的那條命,更貴一些。
  
  大戰之前,先死斥候。
  
  但是很多人不清楚一件事,諜子會死在更前。並且只會死得無聲無息,連悲壯都稱不上。
  
  鬱鸞刀想開口解釋那些零散晦澀不成文的字,在拂水房獨有密檔中應該串聯解釋為什麼。外人不知拂水房有一部極為隱蔽的《解字書》,不同死士諜子對應各自的說文解字,所以哪怕一封機密諜報被北莽截獲,依然是毫無意義。而送出這張書頁的諜子在拂水房代號是二十四,鬱鸞刀則需要在案頭那部《解字書》上去翻第二十四篇,就可以得出準確內容。
  
  徐鳳年默不作聲,緊緊握著那張書頁,走到牆下,抬頭看著一幅姑塞州形勢圖。
  
  洪大人一頭霧水,不像是那些行事刻板的拂水房諜子,猜測此人會不會是跟都護府上哪位大人物沾親帶故的將種子弟,否則可走不進這屋子。看情形,被他和王桂芳私下說成“鬱鬱不得志才應景”的郁得志與此人多半熟識。洪大人扯了扯郁得志的袖子,輕聲說道:“小郁,是你朋友?這可不合規矩呀,若是被都護大人知曉,你我可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鬱鸞刀輕聲道:“無妨。”
  
  往常再好說話的洪大人也忍不住急眼了,褚都護訂下的規矩在北涼邊境比天還大,你一個小小士子說無妨就無妨?到時候一屋子人都要被你壞了規矩的郁得志連累慘了!
  
  洪大人正要提醒那年輕人一句該離開屋子了,冷不丁聽見那人碎碎念著,“史家不幸國家幸,國家不興詩家興……”
  
  寒窗苦讀多年的洪大人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這不是舊南唐散文大家劉京生寫在《小窗閒情》裡的段落嘛。
  
  接下來洪大人看到那個年輕人輕輕撫平有些褶皺的書頁,遞還給郁得志。
  
  鬱鸞刀接過書頁後,交給洪大人,淡然道:“洪大人,這張書頁可以歸檔了。書頁所載文字,下屬已經解字完畢,稍後有勞大人請人送往褚都護書房。”
  
  洪大人接過書頁,驚鴻一瞥,沒什麼深刻印象,只是覺得那些字勾畫生硬,轉折凝滯。
  
  女子耍刀男子繡花一般,真是不堪入目啊。
  
  洪大人沒來由猛然抬頭,瞧見那年輕人面無表情看著自己,讓這位大人頓時悚然。
  
  但是很快年輕人就笑了,輕聲說道:“大人是不是覺得書頁上的字,有些不堪入目?”
  
  被看穿心思的洪大人訕訕一笑,不好應答。
  
  那人也沒有計較什麼,只是略微提高了嗓音,“屋內諸位大人辛苦了。”
  
  說完這句後,洪大人還來不及腹誹什麼,就看到他徑直走向屋門。
  
  洪大人先是看到王桂芳呆若木雞站在門口,之後才看到屋外站著北涼都護褚祿山,騎軍統帥袁左宗,步軍統帥燕文鸞,後邊還有許多人,洪大人已經不敢再看下去了。
  
  如果說這還不算驚世駭俗的話,那麼更加讓洪大人頭皮發麻的是那個年輕人,就那麼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屋外那些在北涼當之無愧最為權勢煊赫的一小撮人,都在給他讓路。
xox 發表於 2014-9-30 00:22
共逐鹿 第一百一十章 不用講理

  
  都護府大堂,燕文鸞看著主座上那位穿著黑底繡金大蟒袍的年輕人,不知為何有些神遊物外,記起當年大將軍披上涼王藍緞蟒袍後,他跟鐘洪武劉元季幾人都忍不住湊上去摸了幾把,只是這幫老傢伙,除了何仲忽陳雲垂兩人還站在屋內,鐘洪武已經死了,尉鐵山劉元季退出軍伍回家養老去了。至於更年輕的那撥,就說大將軍六個義子,如今竟然只剩下一半。燕文鸞作為趙長陵那座山頭的重要大佬,對陳芝豹自然寄予厚望,在老人心中,北涼最好的那天,就是徐鳳年坐鎮涼州陳芝豹戰之關外的那一天,可惜這輩子是見不著這幅場景嘍。燕文鸞收回心緒,此時徐鳳年在詢問褚祿山有關北莽大軍主力的動向,對此褚祿山也沒辦法給出確切答案,哪怕北涼諜子和遊弩手已經損失巨大,董卓那亂七八糟的兵馬調度也讓都護府感到一頭霧水,這就像一個天象境界高手跟低一層境界的指玄高手對峙,有了優勢卻沒有光明正大出招,同時也沒有玩什麼陰險偷襲,而是在自己地盤上先亂拳一通,倒是也不怕自亂陣腳。
  
  徐鳳年打趣道:“數十萬大軍的大規模換防,可不是兒戲,意味著需要一筆天文數字的糧草兵餉來支撐。董胖子這是跟咱們北涼顯擺他的家底雄厚嗎?”
  
  顧大祖作為邊帥之一,相較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這三位品秩相當的老將,跟新涼王的關係要更加純粹,畢竟當年相逢於北涼境外,算是徐鳳年請來的貴客,所以顧大祖言談之間就多了許多“餘地”,此時笑著附和道:“反正也不真是這位南院大王的家當,揮霍起來不心疼。”
  
  褚祿山雙手十指交叉在胸前,雙條粗壯胳膊擱在椅把手上,細眯起眼,嘴唇微動,似乎在自言自語。
  
  徐鳳年望向顧大祖,還沒有說什麼,這位舊南唐國的頭號名將就直起腰,正了正衣襟,心有靈犀地開口說道:“涼王是想問能否戰之境外?”
  
  徐鳳年點了點頭,當年舊南唐的亡國,就在於雙手奉送給顧劍棠在戰場上的所有主動權,精銳兵力悉數龜縮境內,導致了先是水師覆滅,之後就更是情理之中的兵敗如山倒了,否則按照顧大祖的經略,顧劍棠打下南唐起碼要多掏出二十萬的傷亡,更關鍵是屆時南唐就國可以借此養出一股氣,不懼死戰。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北涼號稱三十萬鐵騎,當然不是三十萬邊軍皆是騎軍,事實上撐死了堪堪半數,但就算是十五萬騎軍,以及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十萬匹戰馬的豐富儲備,這絕對正是北涼敢於跟北莽扳腕子的底氣所在。可以說北涼如果沒有後顧之憂,若是朝廷有足夠的支援,這麼一支不論裝備還是戰力都無可挑剔的無敵騎軍,完全可以在西北邊境上主動出擊找尋機會,很簡單的道理,版圖相對北莽南朝而言算是狹小的北涼,大可以四面出擊,在某一處單獨的戰場上,始終保證著數量上的優勢,退一萬步說,即便北涼騎軍跟北莽邊軍兵力持平甚至是小劣,也可以毫無懸念吃得骨頭都不剩,然後稍作補給,轉戰下一處戰場。當下北涼面臨的困局就在於朝廷打定主意隔岸觀火,不光是西蜀方向無路可退,在薊州動盪以及袁庭山成為薊北豪強後,甚至連北涼的右側肋部都成了不大不小的隱患。顧劍棠的確沒辦法在北涼內部摻沙子,但是在兩遼和北涼這東西兩線之間做點手腳,還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顧大祖賣了個關子,玩味笑道:“倒也不是不行,就看北涼有沒有魄力了。”
  
  燕文鸞微笑道:“顧將軍前兩天提了件事,大致意思是說是以目前的幽州兵馬守住葫蘆口,不難,幽州步卒就足以勝任,那麼閑下來的那些三萬多騎軍,可以掃平薊州,為北涼獲取更大的伸展地利,到時候不管涼州還是幽州戰事陷入膠著態勢,這三萬輕騎就能夠繞出一個弧線,直接插入龍腰州。如此一來,北涼不存在只能一味被動挨打的死局。不過薊州……”
  
  燕文鸞說到這裡,就故意留白了。何仲忽陳雲垂兩人的視線交錯而過,然後都望向徐鳳年。當今天子在祥符元年入夏以來,表現出了一副讓朝野上下都費解的姿態,哪怕楊慎杏出師不利,哪怕閻震春的騎軍全軍覆沒,皇帝陛下都沒有流露出太多的震怒,主帥盧升象的帥位雖說風雨飄搖,可這不是戰況不利導致的,而是一開始便是這般慘澹光景,現在反倒是有點愈發穩固的跡象了,其中閻震春戰死後,更可謂極盡哀榮,諡號武傑,追封精忠侯,獨子閻達旦立即獲得了破格晉升。楊慎杏被困,丟盡了朝廷的顏面,但據說一封密折上達天聽,為國子監晉蘭亭彈劾首輔張巨鹿添了一把柴火,應該保住了楊家上下的性命,以後未必沒有可能返回薊州。相比節節敗退硝煙四起的廣陵道,趙家天子顯然將更多注意力投向了雲淡風輕的薊州,許多奏章都親自批紅,外人不明就裡,北涼這邊尤其是燕文鸞這批軍方大佬都是心知肚明,當今天子對曹長卿這群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搗亂的西楚餘孽逆賊的戒心,遠遜“天高皇帝遠”的北涼鐵騎。
  
  徐鳳年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輕聲說道:“陳芝豹攔腰斬斷離陽西線,應該是元本溪佈局天下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想讓薊州方面步步逼近,以往楊慎杏在這方面力所不逮,就算想要制衡北涼,就他那幾萬薊南老卒,也有心無力,朝廷乾脆就讓他去廣陵道碰壁,薊州本土勢力因此被釜底抽薪,趁此機會,朝廷需要值得信賴的新人物填上空白,不但要能服眾,還要有跟北涼叫板的膽子,那個袁瘋狗的平步青雲,不出意外是元本溪和顧劍棠做的一樁買賣,元本溪可以進一步對北涼束手束腳,顧劍棠因此可以更放心東線的週邊,皆大歡喜。”
  
  顧大祖譏笑道:“這條瘋狗也真是想上位想瘋了,薊州新主子的座位豈是那麼好坐的,北涼真擋不住,薊州比起西蜀更是軟柿子,第一個要被北莽鐵騎打成篩子,否則顧劍棠怎麼不讓他兒子去薊州?就算他袁庭山是顧家的女婿,真能跟親兒子相提並論?”
  
  褚祿山笑呵呵道:“富貴險中求嘛,小人物上賭桌都是這副德行,要賭就賭大的,從不怕傾家蕩產。說起來,當年咱們跟義父從北打到南,也是這般把自己置於死地而後生。袁庭山此人,不討喜歸不討喜,但絕對很有意思。”
  
  徐鳳年突然轉頭看向燕文鸞,問道:“燕將軍,假設你幽州僅有步軍,可以擋住多少北莽兵力?”
  
  燕文鸞毫不猶豫道:“一個倒馬關外的葫蘆口,就可以兜下十五六萬的北莽大軍,加上弘祿將軍曹小蛟和洪新甲這對搭檔,在邊境上可攻可守,幽州境內又有胡魁皇甫枰,三十萬,以幽州步卒擋下三十萬北莽大軍,沒有問題。但是這個擋下,自然是有期限的,但是這個期限,又足夠三萬輕騎在緊急時刻的救援,或者是出擊。”
  
  徐鳳年笑道:“那行了,這三萬輕騎,即日起進入薊州。”
  
  老將陳雲垂眼睛一亮,問道:“不跟朝廷打聲招呼?”
  
  徐鳳年反問道:“咱們北涼不過是讓兩三千騎軍去薊州,借個地方演武練兵而已,需要刻意打招呼嗎?那也太跟皇帝陛下見外了點,再說去了薊州後,朝廷總歸有知道的一天,那就不也等於打了招呼?大不了到時候再跟兵部補交一份文書嘛。”
  
  就坐在徐鳳年身邊的徐渭熊輕聲笑道:“顯而易見,咱們北涼還算是講理的。”
  
  陳雲垂強忍笑意,同樣心情舒暢的何仲忽就忍不住笑出聲,“王爺,三千跟三萬,這出入似乎有點大啊。”
  
  何仲忽大手一揮道:“三千跟三萬就差了兩萬多,又不是三萬跟三十萬,誰愛計較這個誰計較去。再說那位兵部盧尚書還是咱們王爺的親家長輩,幫親也好,幫理也罷,棠溪劍仙好像怎麼都該幫。”
  
  徐鳳年伸手搓了搓臉,問道:“這支騎軍以往都是零散的將領校尉各自為軍,去了薊州,誰來領軍?諸位可有合適的人選?”
  
  作為北涼十六萬步軍大帥的燕文鸞本該不合適插嘴,這畢竟是騎軍的家務事,袁左宗可以說,褚祿山可以說,甚至一些步軍將領也可以暢所欲言,唯獨這位春秋名將的位置太過顯赫,反而應該沉默才對。但是燕文鸞還是有話直說了,“我有兩個人選,分別擔任主副帥,主帥必須用兵奇過於正,副帥則要相對持重,正多於奇,以便兩人互補,不至於這支騎軍的步子太過瘸腿。副帥可由我麾下種田衡擔當,至於主帥,就需要王爺用人不拘一格了。”
  
  徐鳳年笑道:“老將軍儘管說。”
  
  燕文鸞瞥了眼褚祿山,說道:“那得跟褚都護借一個人。”
  
  褚祿山瞪眼道:“不借!打死都不借,那小子是都護府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更是我的左膀右臂,以後我還要靠著這小子出力的!”
  
  徐鳳年難免有些納悶,是哪個了不得的人物能讓祿球兒和燕文鸞都青眼相中?
  
  燕文鸞冷哼一聲,“不是我跟你借人,是王爺跟你要人!”
  
  徐渭熊淡然道:“鬱鸞刀確實可以勝任這支騎軍的統領。”
  
  徐鳳年恍然大悟。
  
  褚祿山一臉被瞬間割了幾十斤肉的表情,唉聲歎氣。
  
  徐鳳年笑道:“那就這麼說定,那我們去看一看薊州地勢圖,商量一下這三萬人馬該怎麼走。”
  
  一群人走到幾案前,已經有人拿來兩幅地圖,一幅是薊州全境地理,一幅是薊西地帶的地勢圖,在北涼軍方,這類地圖不計其數。
  
  徐鳳年在讓人去請鬱鸞刀過來的時候,站在幾案前,環顧四周,突然沉聲說道:“從今天起,我們北涼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朝廷和薊州如果膽敢指手畫腳,那就直接砍斷那些手腳!以後跟北涼境外任何勢力發生衝突,不用特意告知清涼山王府,先做了,做完以後,王府幫忙收尾便是。”
  
  燕文鸞陳雲垂這些老將軍幾乎同時長呼出一口氣。
  
  這口對朝廷憋了將近二十年的怨氣,終於能正大光明一吐為快了。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9-30 01:01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10-4 23:19
共逐鹿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無雪

  
  天雖寒,尚無雪。
  
  不真正親身到邊塞走一遭,就很難體會那種星垂平野闊的意境。徐鳳年陪著徐渭熊離開都護府,走出懷陽關,來到關外幾裡地外,身邊隨行就只有褚祿山。老將燕文鸞和新登龍門的鬱鸞刀這些人已經趕赴幽州主持軍務,後者臨行前交給徐鳳年一份摺子,專門闡述廣陵道那邊的戰局分析,著重關注寇江淮此人那一串由點及面的奔襲戰役。大規模騎戰於野,這一直是邊關沙場才會有畫面,在中原腹地,大小城池星羅棋佈,又有江河阻滯,騎軍極難發揮,準確說來說極難打出“一氣呵成”的戰役,打一場或者幾場精彩戰事不難,但是從一而終,拋棄步卒,而是最大程度挖掘出騎軍的戰力,這就很考驗領軍主將的能耐了。褚祿山一路上就借著依稀星光低頭仔細流覽這封東西,愛不釋手,時不時嘖嘖稱奇,等到徐鳳年和徐渭熊停在一處小破地上,褚祿山小心翼翼收起那摞價值千金的宣紙,看了眼天空,輕聲感慨道:“盧升象生平最得意之作,就是那次雪夜下廬州,幫顧劍棠算是兵不血刃拿下了整個東越,我呢,當年千騎開蜀,也算幸不辱命,這兩場戰事,這十幾年裡在上陰學宮和國子監,被教兵法的老學究們顛來倒去推演了無數遍。不過要我看這個在西楚新廟堂上桀驁難馴的寇江淮,比起我和那位盧侍郎,都要強上不少,也難怪鬱鸞刀這麼一個心高氣傲的豪閥子弟,肯對另外一個同齡的世家子不吝讚美。”
  
  徐渭熊伸出手跟褚祿山要了那疊宣紙,放在膝蓋上,隨手抽出一頁,平淡道:“寇江淮在上陰學宮是公認的通才,只是之前落在某些學問大家眼中,也略有雜而不精之嫌。我曾與他下過幾局棋……”
  
  徐鳳年忍不住插嘴問道:“二姐,這小子在棋局上還能贏你?”
  
  徐渭熊抬頭直愣愣看著徐鳳年,徐鳳年訕訕一笑,趕緊閉嘴,褚祿山瞥見這一幕,當今天下,能讓咱們這位年輕北涼王吃癟的人物,屈指可數,當下就有點忍俊不禁,結果徐鳳年吃軟怕硬,撿軟柿子捏,狠狠瞪了眼幸災樂禍的褚祿山,都護大人又只得悻悻然收斂笑意,要知道能讓他祿球兒吃癟的傢伙,兩座朝廷,不一樣是打燈籠難找?徐渭熊繼續說道:“與我對弈之人,多是棋壇國手,其中無疑寇江淮的棋力手筋最弱,可是此人的念頭最為天馬行空,棋無定式,既能下出讓人悚然的強手,也能下出狗屁不通的昏招,還能厚著臉皮無理手一路到底,這些都不值得驚奇,寇江淮真正讓人刮目相看的一點,是他的勝負心最輕。這種對手,擱在大軍對壘的戰場上,會很難纏,廣陵王趙毅顯然已經吃足了苦頭。西楚東線上,寇江淮以劣勢兵力兩旬內連克黃硯關地斤澤在內六處險隘城池,得城而不守,放棄一時一地之爭,力求在單個戰場上取得對敵方的壓倒性兵力優勢,一點一點蠶食援軍,大轉移,長奔襲,這種看似‘無理’的用兵之法,確實值得我們相較北莽處於劣勢的北涼借鑒。”
  
  褚祿山大概是站著嫌累,一屁股坐在徐渭熊輪椅旁邊的草地上,腦袋的高度竟然仍是與徐渭熊差不多,足可見這位北涼官員之首祿球兒的體型之巨,入冬後枯草稀疏,他也不覺咯人,笑道:“複國後西楚的處境,跟我們北涼是挺像,都快成了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西楚在兩路南下大軍和幾大藩王的聯手圍剿下,真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啊,若是曹長卿親自出馬,逼得楊慎杏有力使不出,閻震春戰死,倒也算情理之中,可如今西楚不過是讓兩員小將出手,就已經讓趙室朝廷焦頭爛額,趙毅不得不連那春雪樓福將都搬出檯面,想來廣陵的仗,既不是離陽兵部老爺們預料的短則三月長則半年,甚至也不是我們北涼當時預期的一年半,等到最後一縷硝煙散去,恐怕要兩年。”
  
  徐鳳年冷笑道:“趙家天子用了新年號祥符,本意是想有一番新氣象,新氣象倒是新氣象,可就是談不上半點喜氣。彈壓北涼,放縱廣陵,這都是他一手造就的局面,也不知他是否會有點悔意。除了把龍袍和龍椅交給太子趙篆,還有這麼個大爛攤子。”
  
  徐渭熊搖頭沉聲道:“趙家人本就擅長中盤的渾水摸魚和收官的一錘定音,先手失利,趙室比起當年偏居一隅的離陽,更加家大業大,也就更能輸得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當年朝廷有我們徐家給他們當馬前卒,而且前朝先帝不管內心如何焦慮,明面上還算信任我們爹和徐家鐵騎。若非當今天子一心要將徐家釘死在西北邊關,他曹長卿和西楚遺老誰敢揭竿而起自尋死路?只要北涼邊軍抽出五萬人馬去平叛,楊慎杏和閻震春又豈會晚節不保?”
  
  褚祿山陰測測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趙家天子那是鐵了心要與天下為敵,封疆裂土的藩王,逐漸抱團的新貴文官,地方割據的武將,在他看來就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想要在死前幫兒子都解決掉麻煩,棋盤太小,可容不下這麼多大棋子。如果真被他做成了,太子趙篆還真能當個不重武功安心文治的享樂皇帝,顧劍棠有陳芝豹掣肘,文臣沒了張巨鹿,群龍無首,屆時忙著揣摩帝心還來不及,哪裡顧得上治國平天下,再說了那時候天下太平,武將都卸甲歸田,更輪不到文臣去撈功勞。永徽之後祥符年間的臣子,除了討好君王,還真就沒事可做了。還別說,元本溪老兒這算盤打得麻溜麻溜的。”
  
  徐鳳年擺擺手道:“說這些無補於事,現在董卓具體的調兵遣將,除了流州方向,都還沒有詳細諜報。祿球兒,你認為流州能拖住柳珪大軍多久?之後又能牽扯多少北莽邊軍投往流州這支口袋裡?”
  
  褚祿山笑眯眯道:“有小王爺的三萬龍象軍幫著守流州,光是柳珪那十幾萬雜亂兵馬,給他們打一百年都打不下來。咱們跟北莽這場空前大戰,在後世看來,前期不論怎麼個打法,其實誰都沒有上策下策,就看誰能在一座座分割的戰場上把優勢積少成多。就目前來看,董卓顯然沒把太多心思放在流州這邊,他把十三位大將軍最有聲望同時也是歲數最小的邊帥柳珪請到那邊,是不希望柳珪在將來的經略中原中趁勢而起,最不濟也不想柳珪起來得太快太厲害。我最憂慮的是董卓一鼓作氣去打幽州,不計折損地死磕幽州防線,期間將最為精銳的拓跋菩薩和洪敬岩放在涼州北線,牽制我們騎軍主力。”
  
  徐渭熊點頭道:“打幽州的話,就短期而言,是北莽最得不償失的昏聵打法,但是長遠去看,卻是最能保存北莽國力的一種辦法,北涼畢竟不是擁有大縱深的中原,幽州哪怕有一些城池可供固守,葫蘆口之南有成片的堡群軍城,可那個光是葫蘆口就能吃掉北莽十六萬兵馬的說法,雖說並無水分,可只要北莽有這個魄力,接下來才付出十萬的兵力,幽州就等於打廢了,接下來得靠涼州主力馳援幽州境內,一旦形成這種形勢,流州守不守,已是無關大局,這也是燕文鸞堅持要鬱鸞刀領三萬輕騎去薊州的根源所在,他是決心以一個幽州為整個北涼贏得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可這畢竟是無奈之舉,最終結局不過是輸多輸少而已,離陽朝廷樂見其成,北涼承受不起。”
  
  徐渭熊雙手疊放在那膝上宣紙上,望向遠方,“褚護衛堅持讓流州打成一個僵局,吸引北莽南北兩個朝堂的全部注意力,希冀著北莽邊軍往流州分兵,也是擔心董卓一門心思攻打幽州。這十幾年來,爹對幽州傾注了無數心血,耗費了無數兵餉,甚至在七年前那次龍腰州持節令的領銜突襲中,故意讓涼州邊軍不去救援幽州,眼睜睜看著三萬幽州守兵丟掉一座座城池戊堡,就那麼北蠻子互換性命,就是想讓北莽對幽州邊防心生懼意,就是希望將來有一天,讓幽州不至於成為致命的軟肋。”
  
  褚祿山低聲道:“慈不掌兵。”
  
  褚祿山猛然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那老婦人整肅北莽江湖勢力多年,如今總算派上用場了,在邊境線上,那些高手死死盯住了大小關隘路口,只要遇見有人悄然過關,不論身份,全部就地斬殺。我們許多潛伏多年的死士諜子,已經很難傳遞出重要軍情。這次棋劍樂府和公主墳這些個大宗門都傾巢出動,用以封鎖邊境消息,配合董卓的邊軍調動。這一手可真夠狠的,拂水房在北莽那邊被這麼順藤摸瓜,可謂損失慘重,許多州的多年經營都被連根拔起。”
  
  蹲在地上褚祿山的伸手揉了揉臉頰,“這也罷了,前不久有個諜子被北莽故意放回來,身上行囊裡裝著十六顆拂水房同僚的頭顱。那諜子見著我後,哭著說如果不是希望拂水房能收回這些頭顱,他寧死也不會返回北涼。那諜子放下行囊後,當晚就借了一把涼刀自盡了,遺言沒說,遺書沒寫,什麼都沒留下。”
  
  褚祿山悶悶說道:“咱們的新涼刀,這還沒開殺北蠻子,他娘的倒是先被自己人用作自殺了。要是一直憋著這口惡氣,老子肺都得氣炸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雙手攏在那件紫金蟒袍的大袖口裡。
  
  入冬後,廣陵道那邊綿延戰事暫告一段落,開始要輪到北涼硝煙四起了。
  
  今年入冬尚無雪。
  
  更不知何時落雪。
  
  只是三十萬邊軍腰間涼刀的出鞘,則是隨時隨地的事情了。
xox 發表於 2014-10-5 22:37
共逐鹿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刀出鞘

  
  八千多彪悍羌騎,由姑塞州邊境直插青蒼臨謠兩城之間,如褚祿山所料,快馬輕甲的羌騎被柳珪用以切斷兩座軍鎮的聯繫。
  
  羌族曾是歷代中原霸主的眼中釘,大奉王朝便被來去如風的羌族奇兵足足騷擾了兩百年整,每個羌人兒時騎羊射鳥鼠,年歲稍長青壯時則策馬射狐兔,幾乎天生就是馬背上的銳士,中原大地上的各國輕騎逐漸登上舞臺,可以說很大程度上既是被羌騎硬逼出來的應對之策,羌騎也是中原騎兵的“授業恩師”之一。徐驍入主北涼前後,羌族日漸凋零,尤其是徐家鐵騎經常拿大股羌騎來演武練兵,這對羌族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的慘事,因此羌族是北莽天然的盟友,這次南侵中原,羌族各個部落大小領袖紛紛解仇交質,訂立誓約,甚至在北莽的牽頭下,結聯他種,跟其他一些被徐家邊軍打壓的西北族部,這才湊出了接近九千騎和兩萬餘戰馬,打著羌騎的旗幟,向北涼徐家展開復仇。
  
  這支原本在漫長邊境線上窮困潦倒的羌騎,在北莽南朝的大力支持下,終於得以實現數百年來一直夢寐以求的人馬盡披甲,與尋常騎軍略有不同,羌騎馬刀使用了已經退出戰爭舞臺的環臂刀,戰刀與手臂環甲綁縛系連一體,除非砍斷整條胳膊,否則刀不離手。而在環臂刀之外,羌騎還有名叫“拍髀”羌族傳統短刀,貼掛於大腿外側,一如村夫秋收割稻,他們是用此物來割取敵人的耳朵和首級來充當戰利品。
  
  八千多羌騎向南疾馳,為首一騎壯漢彎下腰,伸手摩挲了一下那柄祖代相傳的拍髀,這名萬夫長眼神狠戾,充斥著仇恨。
  
  當年那姓徐的中原人屠闖入西北,當地所有不服管束的成人都被當場殺死,哪怕是那些高不過馬背的孩子,也難逃一劫,雖未斬立決,也被徐家騎兵割去雙手大拇指!這意味著就算這些孩子僥倖活下去,也無法牢牢握住武器,無法向北涼邊軍揮刀。這名中年萬夫人姓金,當時他所在部落被徐家馬蹄踏平之際,他運氣好,正值少年的他跟隨小隊青壯在外狩獵儲備過冬食物。等到他們返回部落,除了滿地死人,就只有那些雙手鮮血淋漓使勁哭泣的孩子,孩子們的腳邊,就是他們爹娘的屍體。
  
  他發誓要親手用這把拍髀割掉北涼境內所有姓徐之人的拇指,只要姓徐,哪怕是繈褓中的嬰兒也不會放過一個!尤其是那個人屠的兒子,世襲罔替新涼王的傢伙,他不光要砍掉那年輕人的拇指,徐鳳年的頭顱,四肢,十指,都要一一割取下來!
  
  這位萬夫人緩緩直起腰杆,望向南方視野開闊的廣袤大地,滿臉獰笑。
  
  聽說流州境內就有個叫徐龍象的人屠幼子,在南朝權貴老爺那邊很有名氣,去年曾經把姑塞州幾座軍鎮打得滿身窟窿。他不奢望用不足九千的騎兵獨力擒拿此人,可是在配合大將軍柳珪徹底鏟平流州之前,他一定要好好痛飲那些北涼百姓的鮮血,要讓那個身體內流淌著人屠骯髒血液的少年痛不欲生。少年麾下龍象軍不過三萬騎,就想守住整個流州?在萬夫長看來,那不過是中原老戲碼的兄弟間隙而已,分明是年輕藩王忌憚弟弟的巨大邊功,才故意讓徐龍象和少年所有嫡系等死罷了。
  
  冬季水枯草黃,戰馬遠不如秋夏膘壯,在中原尤其是江南百姓眼中最不宜兵事,可對於久在邊關熟諳嚴寒的涼莽雙方而言,只要鐵了心想打仗,哪怕大雪紛飛的該死天氣,那也能在任何一塊戰場上打得你死我活。
  
  羌騎萬夫長金乘反而最喜歡深冬時節的廝殺,那種用長矛釘入敵人胸膛,然後在雪地上拖曳出一條猩紅血路的場面,真是比暢飲美酒還來得酣暢。
  
  羌騎奔襲素來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勢著稱於世,讚譽的同時,也透露出羌騎的軟肋,那就是只能在戰場上做“一錘子買賣”,雖然進退自如,但在取得絕對優勢展開銜尾追殺之前,很難在均勢中擴大戰果,既沒有步卒方陣,更沒有壓陣的重騎。這次北莽的使者對他們這支羌騎便極為不敬,哪怕是有求於人,一樣眼高於頂,在談價錢前,甚至當面說他們不過是錦上添花的玩意兒,膽敢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的話,小心腦袋不保。還威脅說如果不按大將軍柳珪的軍令行事,乾脆就不用返回境內了,到時候北莽大軍會直接視他們羌騎為敵軍。
  
  金乘狠狠磨了磨牙齒,老子要不是想著向徐家報仇,誰他娘喜歡跟你們這幫豬頭肥腸的文官老爺打交道!
  
  金乘舉目遠眺,突然有些莫名的不安。
  
  八千多羌騎火速南下,截斷青蒼臨謠兩城,讓作為流州州城的青蒼城孤立無援,在他看來確實是個出其不意的上佳策略,羌騎也不用冒什麼風險,但是他在南下途中,還是不斷讓二十幾遊騎斥候在前方探路,每一騎都必須奔出羌騎大軍十裡路程外,不論是否接觸敵軍,都要折返,由身後第二騎補上位置,遊騎之間以此方式反復,形成一個縝密迴圈。照理說這個時候應該有一名游騎手回到大軍前頭才對,何況此次出兵流州,北莽那邊專門給他贈送了一名斥候,是個渾身散發危險氣息的老傢伙,腰間佩劍,氣息綿長,哪裡是什麼軍伍馬欄子,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個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可見這回北莽攻打北涼,的確是下了血本,連馴養二十年的江湖勢力都不惜全盤托出了。
  
  金乘不是那種為了報仇而鬼迷心竅的瘋子,他知曉輕重,否則也當不了這個萬夫長,他這趟是跑來輔佐柳珪大軍來趁火打劫的,最怕的情形就是直接跟龍象騎軍主力發生對撞,但是那名衣著裝飾與中原世家子無異的北莽使者給過保證,三萬龍象軍除了少量人馬有可能遊曳在這條路線上,絕大多數都會被牽制在青蒼城和青蒼以東的地帶,要不然北涼就等於直接將流州當做一顆棄子,白白葬送龍象軍這支身經百戰的精銳騎軍。
  
  但是不是瘋子的金乘,開始擔心自己會遇上一個為了穩固王位而不擇手段的瘋子北涼王,和一個成為棄子後喪心病狂的龍象軍主帥。
  
  又等了片刻,依然沒能等到遊騎斥候。
  
  眉頭緊皺的金乘抬起手臂,小幅度前後擺動了一下,示意身後騎軍放緩前行速度。
  
  約莫半炷香後,羌騎大軍視野中終於出現一位斥候的身影,戰馬狂奔而至,金乘和幾名拍馬加速上前的千夫長才驚悚發現那斥候背後插著數枝弩箭!
  
  那名重傷斥候在咽氣前,竭力說出那用二十幾條羌族遊騎性命打探到的寶貴軍情。
  
  前方八裡外,有敵軍三千龍象輕騎。
  
  萬夫長金乘既喜又憂,喜的是對方不過是三千騎,並非龍象軍主力,憂心的是己方大軍是趟渾水摸魚來的,而不是才上陣露頭就要跟那號稱無敵于邊境的龍象軍死磕。現在擺在羌騎面前有兩條路可以走,繼續南下,憑藉兵力優勢吃掉那三千騎,繼續咬牙完成攔腰砍斷整個流州的職責,但是羌騎會傷亡嚴重,將來奠定流州勝局後再去跟北莽討價還價的底氣就弱了。第二條路就是避其鋒芒,不跟那三千龍象輕騎玩命,但也不撤退,而是迂回前進,之後再有不可避免地接觸戰,大不了象徵性纏鬥幾下,以羌騎數百年來天下第一的轉移速度,可戰可退。
  
  金乘稍加思索,就果斷選擇了後者,他們羌騎不是國力足以跟整座離陽王朝扳手腕的北莽百萬大軍,相較那個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可憐蟲北涼,羌族還要更加在夾縫中苟延殘喘。當金乘做出抉擇後,其中兩名別族出身的千夫長顯然也都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一名姓柯的年輕羌族千夫長對主將金乘這種懦夫怯戰的行為極為憤懣,在馬背上大聲斥責,揚言要率領他的一千六百餘本族羌騎與之死戰。金乘陰沉著臉,耐著性子告訴這個愣頭青,那龍象輕騎雖然戰力遜色於起家的重騎,但也絕對不是輕鬆就可以收拾掉的敵人,萬一除了這支三千兵馬外還有龍象軍遙遙接應,那麼他們這八千多人就別想活著離開流州了。
  
  可那年幼時曾經親眼看到家族所有男性長輩被徐家涼刀剁下腦袋的年輕千夫長,根本聽不進去,執意要迎敵廝殺到底,還不忘對金乘冷嘲熱諷,說他這個萬夫長丟盡了羌族男兒的臉面。
  
  金乘心中冷笑,輕輕撥轉馬頭,讓出道路,“柯扼,你要送死,我不攔著你。”
  
  年輕千夫長振臂一呼,身後一千多羌騎齊聲嘶吼,使勁揮舞著那柄縛臂戰刀。
  
  名叫柯扼的年輕人坐騎越過金乘戰馬身位的時候,臉色平靜了幾分,譏笑道:“我願以我族一千六百騎充當先鋒死士,萬夫長大人若是還想獲得涼莽大戰的第一筆軍功,該如何做,想必以萬夫長大人的精明,已經很清楚了。”
  
  金乘眯起眼,不計較這個蠢貨的言語帶刺,而是開始權衡利弊。
  
  若是有柯扼一部用命去削弱三千龍象輕騎的鋒銳,那麼贏下這場硬仗的話,除柯扼外的羌騎大軍,其實所有人的損失都不會太大。
  
  這筆買賣,可以做!
  
  面無表情的金乘目送那一千六百騎率先脫離大軍隊伍,一沖而出。
  
  看著那些臉龐上許多稚氣還未褪去的騎兵愈行愈遠,金乘突然有些不合時宜的感觸,自己這些年是不是過慣了醇酒美婦的安逸日子,心中的仇恨是不是也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深重了?
  
  金乘晃了晃腦袋,試圖搖掉這種該死的多餘念頭,眼神漸漸堅韌冷酷起來,轉頭對身邊幾名躍躍欲試的千夫長說道:“我們跟上柯扼,但是要拉開一裡地的距離。”
  
  五六位千夫長都雀躍點頭,眼神炙熱。
  
  金乘突然笑道:“各位兄弟,別忘了大草原上那些悉剔,肯出價幾百兩銀子購買一柄涼刀。嘿,巧了!前頭就有三千多把在等著咱們去取,至於誰能多拿幾把,就看誰能多宰掉幾個北涼騎兵!我金乘不會仗著是萬夫長就壞了這個規矩,所以兄弟們大可放心殺人去!”
  
  相距羌騎柯扼部一千六百騎的六裡地外。
  
  清一色的黑甲黑馬三千騎,沉默著向前緩緩推移,勻速而有力。
  
  一頭巨大黑虎在騎軍陣型外緣肆意奔走。
  
  為首領軍一騎是個不曾披甲的黑衣少年,一柄涼刀就那麼擱置在胸前馬背上,尚未出鞘。
  
  這騎半個馬身後的一騎將領是疤臉兒漢子,斜向上提起一杆鐵矛,矛頭掛著一顆新鮮頭顱,正是那名夾雜在羌騎大軍中的遊騎斥候,佩劍,劍術高低不知道,反正見機不妙後棄馬跑路的速度也挺快,可惜再快也快不過黑衣少年迅猛擲出的那根鐵矛,疤臉兒跟那屍體擦身而過前,覺得反正閑著也無啥事可做,拔出插於屍體上的鐵矛後,又輕輕一劃割下了那顆腦袋,戳在了矛尖上。

疤臉兒正是戰功顯赫的龍象軍悍將王靈寶。
  
  他本不該出現在此地,而是跟同為副將的李陌藩老老實實待在青蒼城附近,只能各自熬著急躁性子慢慢等待那姓柳的糟老頭子,帶著一幫花拳繡腿的北莽廢物前來耀武揚威。
  
  不過主帥不知從哪裡從哪個嘴欠的傢伙那裡獲知有一支八千人羌騎率先突破了邊境線,火急火燎送死來了。
  
  王靈寶倒是想要戳死這幫活膩歪了羌騎,可是都護府那邊早有一封緊急兵書送到了流州刺史府邸,要他們龍象軍各部按兵不動。刺史大人楊光鬥更是主動出城探營,笑眯眯在他和李陌藩耳朵邊呱噪了好些善意提醒。
  
  王靈寶自然不敢違抗軍令,別說那是新涼王的命令,哪怕光是褚祿山褚都護的吩咐,他王靈寶再桀驁,也不敢自作主張調動兵馬。
  
  不過既然自家主帥要殺人,天塌下來也有主帥扛著嘛,他王靈寶又怎麼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為了在廣闊地帶截殺這撥南下路線隱蔽的羌騎,悄然開拔的一萬余龍象輕騎不得不分成了三批,分別在青蒼州城和臨謠軍鎮之間尋覓敵人。
  
  一萬大軍開拔之際,楊光鬥和那個叫陳錫亮的年輕讀書人快馬攔路,似乎想要勸阻,反正王靈寶躲在大軍後頭掏耳朵,假裝啥都沒聽見啥都沒看見。
  
  至於一萬龍象軍的分兵三路犯了兵法忌諱,王靈寶還真不當一回事,龍象軍不顧流州大局的這頂大帽子倒是真的,可要說三千龍象軍會在八千羌騎手上吃虧,王靈寶第一個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當尿壺給人用。
  
  王靈寶當時看見那位刺史大人氣得不輕,若不是實在打不過咱們主帥,估計肯定要動手打人了,那個似乎很受王爺器重的讀書人倒是瞧不出什麼明顯表情。
  
  王靈寶其實心知肚明,回到青蒼城後,龍象軍違反軍令的消息肯定會第一時間傳到懷陽關都護府,屆時就算有龍象軍統帥頂著,他王靈寶身為副將也吃不了兜著走,不過這算個啥?
  
  十多年後,真正意義上的涼莽大戰終於等到了,他媽的娘們大肚皮生個娃兒也不過是懷胎十月而已,他和李陌藩這些糙爺們可是苦等了整整十幾年啊!
  
  這第一場仗,他王靈寶不打上頭陣,第一個就對不起自己!
  
  而身前那位年紀輕輕的主帥為何執意要打這股羌騎,王靈寶懶得管。
  
  王靈寶長呼出一口氣,手腕一抖,抖落那顆礙事的頭顱,望向遠處,雙方間距不足兩裡地,已經可以看到敵方騎軍開始加速了。
  
  王靈寶輕聲喃喃道:“北涼有咱們守著呢,大將軍,放心走好。”
  
  徐龍象緩緩抽出那柄北涼刀。
  
  日光照耀下,閃現出一片雪亮。
  
  與此同時,三千龍象騎軍開始提矛!

xox 發表於 2014-10-7 10:02
共逐鹿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地滿血

  
  兩支騎軍開始毫無花哨的對撞衝鋒。
  
  地勢平擔寬闊,利於騎軍展開陣線,既然是個騎戰絕佳地點,那麼同時意味著這兒會是個很容易死人的地方,而且死人的速度應該會很快。
  
  羌騎是輕騎中的輕騎,一方面是窮的叮噹響,根本“重”不起來,另一方面則是個個長臂如猿,膂力超群,這就使得他們幾乎每一騎都是馬背上的神箭手。與北涼徐家有著血海深仇的羌族年輕千夫長柯扼,終於不再刻意壓制馬隊的衝鋒速度,大手一揮,以一方黑巾蒙上馬眼,胯下坐騎的步子驟然增加,若是有觀戰者位於橫線上望去,一定會被這些昂首戰馬在奔跑中展露出的那種肌肉感驚豔。中原地帶在衝鋒中蒙住馬眼的習慣始終不曾流行開來,但在草原之上是傳承數百年的舊俗,一開始是保證戰馬在面對中原步軍拒馬方陣的時候無所畏懼,同時還能刻意讓戰馬“受驚”,在騎軍與騎軍的轉瞬即逝的兇悍對撞前,騎兵狠命鞭撻,能夠催生戰馬爆發出更大的腳力,用戰馬的速度來帶動騎兵衝鋒的侵透力。不過遍覽天下精銳騎軍,恐怕也就只有北涼鐵騎不屑使用此種“雕蟲小技”,這歸功於北涼每一匹軍馬的由生轉熟,各大馬場傾注了無數心血,當然,還有不計其數的銀子。北涼每一匹最終踏上大型戰場的熟馬背後,都會有一匹甚至數匹戰馬死在之前。
  
  戰場上,只有一千六百餘羌騎發出的震天嘶吼聲。
  
  兩相對比,同為輕騎的三千龍象軍在這個時候,就顯得尤為古怪,廝殺之前集體沉默無聲是一個原因,更重要在於他們簡直就是拿輕騎當重騎使喚的亡命之徒。
  
  龍象輕騎在提矛加速衝鋒之後,直奔對方,甚至放棄了一撥輕弩潑灑敵軍騎陣的殺傷力!
  
  北涼鐵騎善戰,且敢死戰!
  
  中原用兵,歷來擅長騎步結合,步軍居中,騎軍位於兩翼,後者並不用於正面陷陣,除了受限於騎弓勁力遜於步弓尤其是大弩的天然因素,更主要還是騎軍本身最大優勢便是強大的機動性。在春秋一長串經典戰役中,這種無可爭議的戰爭定式,被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境界。只要是能被冠以名將頭銜的將領,哪怕是步軍統帥,給他一支數千人規模的騎軍,一樣能夠指揮得有章有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久病成醫了。當時飽受戰火薰陶的那一大群離陽高層武將,不會用騎或者說不會破騎,那麼出門都不好意思跟同僚打招呼。但是這種騎步結合的戰術,一旦挪到了補給困難的地方,難免水土不服,當今天子登基之後主動對北莽發起那幾場大戰,就吃足了苦頭,許多初期看似形勢大好的局面,就都被一些發生在主戰場外的戰事給毀掉,以北莽拓拔菩薩和董卓先後兩代著名北莽將領為例,這兩位的成名之作,都是靠著輕騎動輒長達千里的長途奔襲,一口氣繞到離陽大軍的後方,直接搗爛一條甚至數條主幹補給線。離陽朝廷那些名將尤其是騎將對此大為懊惱,可是不知為何,始終沒能有一位在脫離步軍配合下、去跟北莽騎軍硬碰硬的天才將領冒尖,但即便如此,騎軍必須割裂出去獨當一面的苗頭,以及隨之衍生的一系列兵法著作還是出現了,被趙毅招徠遠去廣陵江畔的盧升象和一直無緣塞外征戰的許拱,就各有兵書出爐,只可惜秘不傳世,但是在軍方內部有口皆碑,徐驍便對那位出自姑幕許氏的龍驤將軍許拱十分欣賞,認為此人本該可以風頭蓋過“獨領東南風騷”的盧升象。不過當年那幫離陽高層大人物都心底有數,若是當時給陳芝豹和褚祿山機會,那麼這兩人無疑會在北莽這座嶄新戰場上,一躍成為不亞於春秋四大名將的功勳人物,不過當時新天子就算出於私心,願意給陳芝豹施展手腳的機會,那一大幫子“開國”元老也不答應徐家後繼有人。
  
  在跟北莽接近二十年的常年作戰中,北涼鐵騎也誕生了一整套針對性極強的成熟戰術。比如北莽騎軍少弩而多弓,若非膂力尤為驚人的銳士,尋常騎弓八十步外便難破甲,兩軍對撞而沖,北涼鐵騎在陳芝豹的影響下,變態到了直接拋棄弓弩對射的這個過程,憑藉甲胄占優,任由莽騎拋出攢射,己方只管埋頭衝鋒。因此陳芝豹曾經有一個讓外界感到匪夷所思的狂妄論斷:在兵力大致相當甚至微小劣勢的前提下,北莽騎軍的命,只夠活四十步!
  
  外人畢竟無法親眼見證這一幕,始終持有強烈的懷疑態度。
  
  但無法否認,關於萬人以上純粹騎軍與騎軍捉對廝殺的珍貴經驗,整個離陽王朝,恐怕就只有得天獨厚的北涼邊軍了。別看趙室朝廷對西北邊事像是裝瞎子,可每一次風吹草動,上任金縷織造局李息烽都會不厭其煩地悄悄傳遞密折送往京城。而這些摺子上內容,廣陵王趙毅和燕敕王趙炳不知花了多少人情和疏通了多少關係才成功買走,以供諸多幕僚謀士翻來覆去琢磨。
  
  與此同時,離陽朝廷這邊自身也未束手待斃,乾脆在把北莽連同北涼一起視為假想敵,思索如何才能真正抗衡那些戰馬的鐵蹄,從春秋硝煙中脫穎而出的中原翹楚將領畢竟不會是什麼酒囊飯袋,頗有成效,步軍結陣拒馬的兵種分配和武器搭檔,都可謂登峰造極。在永徽之春的科舉考試中,甚至就有意味深長的類似相關考題。這就導致答卷中出現了許多天馬行空的想法,雖然大多數都被認為是書生意氣的無稽之談,但這之中,有一個論點在沉寂數年後突然熠熠生輝,那就是以極端對抗極端,那位在當時科舉中名落孫山的考生提出傾斜財力物力全力發展那堪稱畸形的重騎,力爭跨過萬人門檻,便是砸鍋賣鐵,也要培育出一支或者數支重騎,擱置在距離邊關不遠的重鎮。他的那份答卷當時在離陽朝廷泥牛入海,可事實上幾乎同時,北莽王庭就開始瘋狂用銀子去堆重騎,直到多年後離陽朝堂才後知後覺,那就是如今北莽以國姓命名的兩支王帳鐵騎,耶律重騎和慕容重騎!人數堪堪觸及一萬門檻,但再門外漢的文官,也知道要養這兩支重騎,那就等於在國家身上割肉放血去餵養這兩大只饕餮。因為重騎真正耗費之巨的地方,不在建制,而是養兵。後知後覺的離陽朝堂,迫於朝野上下尤其是兵部顧廬和東線邊軍的輿論壓力,這才硬著頭皮跟在北莽屁股後頭打造出了朵顏鐵騎和雁門重騎,前者不足八千騎,後者數目更是不到五千。
  
  至於為何當年那名赴京趕考書生會莫名其妙死于一條無名巷弄,誰在乎?
  
  不過若是有人知曉這樁秘事,應該都會為之感慨,一個籍籍無名的江南書生筆下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章,竟然會影響到大漠邊塞兩百萬甲士的生死。
  
  敵我相距八十步外,頭排戰線鋪開如一線洶湧潮水的羌騎嫺熟搭弓射箭。
  
  快速衝鋒中馬背的劇烈顛簸,敵方騎兵的人馬披甲,以及急促接觸戰中的換射時間不足,都是決定騎射只能錦上添花的重要原因。
  
  北莽正規邊軍的槍矛配置還算不錯,不說董卓的那支董家軍,便是那些大將軍和持節令的嫡系親軍,就完全達到了離陽精銳邊軍的水準。只不過這支羌騎就要寒磣許多,倒不是北莽吝嗇到不願意掏出萬餘枝精製槍矛,而是就算送給有自己一套熟稔戰術的羌騎,只會是畫蛇添足,而絕對不是雪中送炭。戰馬的調教就已經讓人頭疼,何況是騎兵馬戰的實力培養?戰刀槍矛的輕重長短與騎兵手臂體力的關係,需要多少場廝殺付出多少條人命,才能磨合出一個最佳答案?槍刺敵騎的精確區域,戰刀劈砍的最優角度,甲胄披掛的合適重量,都因人而異,都是大學問,所以所有羌騎如果把主戰兵器突然換上太過奢侈又太過陌生的槍矛,以至於拖累了羌騎一貫的轉移速度,那麼這支羌騎一旦到了流州,要麼運氣好,沒碰上龍象軍,只當是歡歡喜喜遊歷了一次,運氣不好如當下,萬夫長金乘想都不用想,掉頭就跑吧,爭取把那些槍矛賣掉換成一筆跑路錢。
  
  那些背井離鄉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為北莽捎帶去了許多秘傳高超的鑄造技藝,可是北莽的大量缺鐵,讓許多南朝匠人成了無米之炊的苦命巧婦。
  
  陳芝豹曾言:槍矛不足的北蠻子,不過是一群馬背上的步卒,而已!
  
  可以說,擅長兵種搭配的西楚兵聖葉白夔,將大型戰爭的殘酷程度一步步推倒了一個高峰,那麼陳芝豹就是將龐大戰爭推敲分割到了每一名小都尉身上。
  
  後者不但記得麾下每位都尉的姓名,甚至連他們的個人性格和帶兵風格,以及他們正常情況下的綜合戰力和突發狀況中的戰爭潛力,一切都胸有成竹。
  
  “古代軍事大家喜歡以瞬息萬變形容戰事的難以預料。陳芝豹,早已將那‘萬變’爛熟於心。當之無愧的大秦以來用兵第一人,遠超先賢與同輩。”
  
  這種聽上去爛大街的溢美之詞,隨便拎出個讀過幾本兵書又仰慕白衣兵聖風采的江南士子,都說得出來。
  
  可事實上說這話的人,是公認棋局上官子無敵的曹青衣,曹長卿。
  
  流州不聞號角嗚咽,不聞戰鼓喧天。
  
  就這麼在一場急促接觸戰中悄然死人了。
  
  羌騎的兩輪遠端騎射取得情理之中的建功,只是戰功的大小,卻讓羌騎出乎意料。
  
  當一根箭矢準確釘入一名龍象輕騎的面目後,這名騎兵的頭顱頓時被勢大力沉的箭矢往後扯晃出一個幅度,然後就那麼墜馬而亡。
  
  無主的戰馬繼續慣性前沖。
  
  許多羌騎為之發出一陣歡呼聲。
  
  一根羌族箭矢的箭頭在一名龍象輕騎胸甲敲出一串火星,卻沒能刺透,可是這名北涼邊軍士卒的運氣實在糟糕,戰馬被另外一根力道極沉的羽箭射中鐵甲間隙的脖子,馬匹嘶鳴一聲,馬身微微傾斜頹然撞入大地。
  
  那名一個打滾卸去衝勁後的輕騎迅速站起身,他先前提矛的那條胳膊已經折斷,但他在沒了長矛後,迅速抽出了腰間涼刀,直面那些只差二十幾步就會撞到的羌騎,開始在直線路徑上向前大步奔跑!
  
  柯扼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不止是因為這兩輪密集箭雨只帶給龍象輕騎不足百人的傷亡,更因為這些敵騎哪怕明明可以用長槍撥開迎面箭矢,但是沒有一騎做出這種有損於長槍衝撞力的動作!
  
  一騎都沒有!
  
  兩軍突騎出,敵我死難分。
  
  年輕千夫長的莽撞冒失,給他和本族二十年艱辛積攢出來的一千六百騎,帶來了滅頂之災。
  
  即便羌騎見機不妙,那條面對面的一線潮鋒線,主動迅速開始向左側拉伸斜去,希冀著憑藉羌騎的速度來縮小正面戰場的損耗。
  
  羌騎的鋒線向左規避微斜。
  
  可是龍象輕騎幾乎在一瞬間就做出了應對,整體向右傾殺而去,馬蹄炸雷的聲勢在變更中絲毫不減!
  
  大戰線上的急速變化,分攤到敵對每兩騎的位置上,其實並不多。
  
  龍象軍和羌騎相互嵌入騎軍戰陣!
  
  就這麼一個短暫的眨眼功夫,就足足有三百多羌騎被一槍破甲刺穿身軀!這些羌族健兒尚未完全脫離馬背,就已死絕!
  
  其中更有數十羌騎的屍體竟是直接被龍象鐵槍挑掛到了空中。

  那象徵生死的一線之上,盡是羌騎傷亡帶來的鮮血迸射。
  
  也有羌族幸運兒躲過頭排龍象輕騎的長槍突殺,但是很快就被後邊的長槍在身上刺出一個窟窿。
  
  一些個更幸運些得以多活片刻的羌騎,即便在第二排龍象輕騎的長槍下活下來,也被第三排的輕騎瞬間突殺。
  
  有一位羌騎的肩頭才被第二位正面方位上的龍象輕騎刺透,一個搖晃,來不及慶倖,就被第三根鐵槍鑽入脖子,屍體向後仰倒,在馬背上滑出一小段距離,最終墜死沙地上。
  
  龍象軍副將王靈寶更是直接一槍竄出了三顆糖葫蘆。
  
  這場衝鋒。
  
  龍象輕騎如重錘鑿穿紗窗紙一般輕鬆。
  
  疤臉兒王靈寶手腕輕輕一抖,將那三具羌騎身軀滑出鐵槍,沒有轉頭觀察戰場,連地上的屍體看都不看一眼,繼續策馬向前奔殺。
  
  相距第二支羌騎軍也不遠了。
  
  王靈寶身後,滿地的羌騎屍體,滿是血。
  
  許多羌騎戰馬在主人戰死墜馬後,奔出去一小段距離後,緩緩停下。
  
  三百多受傷落馬的龍象軍騎卒,一次次提刀刺死那些尚未死絕的羌騎。
  
  一些羌騎說著龍象輕騎聽不懂的言語,應該是在求饒,可沒有一人刀下留情。
  
  自大將軍當初率領百騎出遼東起,四十年來,徐家鐵騎就沒有收留俘虜的習慣。
  
  除去一千六百羌騎鋒線最兩端的四十多騎,其餘羌騎僅在三千龍象輕騎的一次衝殺下,就這麼全死了。
  
  為了報仇雪恨也為建功立業而闖入流州的年輕千夫長,在射殺一人刺殺兩人後,也死了。
  
  一方殺得十分乾脆俐落,一方死得也不拖泥帶水。
  
  柯扼的初衷,自然不是拿本族二十年艱辛積攢出來一千六百騎,去給金乘未來在北莽朝堂上的飛黃騰達鋪路。
  
  這個在北莽邊境草原上習慣了享受勝利的羌族健兒,牢記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卻忘了自己要復仇的仇家,是怎樣的存在。離開那個說到底其實只能算是異鄉的家鄉前,他聽說過龍象騎軍在去年殺穿了大半座姑塞州,可他也一樣從許多南朝人嘴中聽說過那只是姑塞幾大軍鎮守將的疏忽大意,還聽說有人講只要董卓或者隨便哪位大將軍的兵馬出動,那些深入腹地的龍象軍絕對會一個都回不去,北莽邊軍會將那些割下的頭顱紛紛丟在兩國邊境線上。
  
  柯扼是來復仇的,但是很可惜,他那個還在草原上等父親回家的幼子,只能再等二十年才能繼續報仇了。
  
  對羌人來說,近百年來的流亡歷史,就是不斷從一個異鄉走到另一個異鄉。
  
  他躺在血泊中,頭頂的陽光刺眼。

 然後他發現頭頂出現了一片陰影,那是個雙肩因為受傷而一高一低的龍象輕騎,柯扼垂死掙扎,試圖抬起手臂綁縛的那柄戰刀。
  
  那名都尉裝束的輕騎似乎發現了柯扼的徒勞反抗,皺了皺眉,一刀砍下這名羌騎青年的腦袋,略微想了想後,又剁下了那具屍體的右手。
  
  然後都尉和許多尚可一戰的龍象輕騎如出一轍,清理完戰場後,尋找合適的戰馬,翻身上馬,再度展開衝鋒。
  
  在中原那邊許多富饒地方,不管誰殺誰,大多都會充斥著柔腸百轉的陰謀詭計,便是幫派與幫派之間的死鬥,說不定也存在著官府靠山的比拼和陰謀家的暗中慫恿。
  
  說到底,在那裡,殺人不爽利,死人不痛快。
  
  但是在接下來的涼莽邊境上,死人會很簡單,而且和弓弩鐵蹄的速度一樣快。
  
  殺穿一千六百自尋死路的羌騎隊伍後,在王靈寶和兩名校尉的帶領下,龍象輕騎的戰馬步子出現了一種暗含規律性的放慢和加速。
  
  如此一來,戰馬可以充分發揮出第二波衝勁,去保證有效的追殺。
  
  這就是沙場名將和庸將無形中的差異。
  
  戰爭,尤其是一場局部戰役,當然需要萬人敵千人敵,但是更需要王靈寶這些熟諳戰場規矩的將領。
  
  少了前者,仗打得會更幸苦,但少了後者,只有潰敗。
  
  約莫大半裡外,萬夫長金乘雖然完全傻眼了,但這名比柯扼更富有沙場經驗的中年羌騎,沒有任何呆滯,二話不說,就帶領羌騎繞弧撤退。
  
  之所以不是停馬後轉身逃亡,是因為那支戰力損耗可以忽略不計的龍象輕騎,根本不允許他們出現這一點點浪費。
  
  王靈寶在心中計算了一下雙方距離和戰馬奔速,一夾馬腹,想要去徐龍象身邊說出心中想法。可這位龍象軍的少年統帥已經抬起手臂,做了一個北涼邊軍人人皆知的簡單手勢。
  
  快騎阻截!
  
  在先前衝殺中並無展現太多誇張戰力的徐龍象,只是用那柄戰刀砍死了三名羌騎,都是一刀剁掉腦袋罷了。
  
  當王靈寶看到主帥高高躍起,棄馬不用,而是開始拖刀奔跑。
  
  王靈寶笑了笑,有些哭笑不得,咱們這位主帥啊真是讓人無奈。
  
  在徐龍象做出那個手勢後,身後原本始終在刻意保持隊伍齊整的龍象騎軍終於有了變化。
  
  戰馬更具爆發力的四百多騎,瞬間就沖出了大軍隊伍。
  
  這些精騎果斷跟隨那位心目中的戰神主帥,去截殺那兵力仍有七千多的羌騎大軍。
  
  豪閥世族,講究國可滅,一家一姓的薪火傳承不能滅。
  
  但是對於一支軍隊來說,由無數先烈支撐起的脊樑,更加不能斷!
  
  北涼鐵騎的脊樑。
  
  寧碎不斷。
  
  至於北莽有沒有粉碎這根脊樑的本事,那可就有得相互絞殺了。
  
  在徐龍象越來越快的奔跑途中,一頭巨型黑虎竄到了他身側。
  
  然後黑衣少年身後四百快騎,和更後的兩千多龍象輕騎就看到了古怪至極的一幕。
  
  徐龍象一個不減速的彎腰,雙手扯住那頭黑虎的兩條腿,身體一旋,就這麼把黑虎砸向了那羌騎大軍的中央地帶!
  
  巨大黑虎轟然墜地後,繼而不斷翻滾。
  
  在大地上揚起無數塵土。
  
  無數爛泥似的屍體和大量的人仰馬翻。
  
  疤臉兒王靈寶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被砸中的那些傢伙,肯定會很疼。
  
  當前方四百快騎即將追上羌騎大軍尾巴的時候,後頭王靈寶瞥了眼先前那個被黑虎炸出的大坑,在那些稀爛如泥的屍體上,開出了一朵朵碩大血花。

xox 發表於 2014-10-8 08:07
  共逐鹿  第一百一十四章一口缸

  
  祥符元年。初冬。
  
  臨近涼州城,一位衣衫單薄的清秀少女和一名袈裟破舊的少年僧人結伴而行。
  
  “笨南北,這都快到涼州了,我咋越來越緊張了?差不多能有頭一回偷看山下狐狸精給我爹寫的情書,那麼緊張!”
  
  “近鄉情怯唄。反正徐鳳年的家,也算你半個家了。”
  
  “一個和尚說情,你也不怕住在西天的佛老爺打個噴嚏淹死你?”
  
  “師父還有師娘呢,也沒見師父怕颳風下雨打雷啊。”
  
  “笨南北,你說咱這趟也沒半顆銅錢去買漂亮胭脂水粉了,他會不會覺得我女大十八變,越長越難看?”
  
  “哪能啊!”
  
  “這可是你保證的,如果到時候不是這樣,我揍你不商量啊。”
  
  “阿彌陀佛……”
  
  “笨南北,考你一個問題,你們佛家……”
  
  “打住打住,李子,你家就是我家啊,啥叫‘你們佛家’,我當年是被師父撿到後帶上山的,還是師娘幫我剃的頭髮,師娘說我當時哭得稀裡嘩啦,你瞧瞧,我那會兒才多大,就已經知道自己不喜歡當和尚了。”
  
  “行了行了,你就直接回答我為什麼佛門都說心無所住皆般若,那麼那些菩薩大發宏願,算不算執念的一種?若是的話,怎麼還能有望成佛啊?”
  
  “這個啊……李子,要不然等我成佛後燒出了舍利,再來回答你?”
  
  “你以前就這麼跟那些大小光頭講法的?難怪老方丈總喜歡拖欠銅錢,娘讓我去催,老方丈每次都苦哈哈跟吃壞肚子似的。肯定是老方丈嫌棄你說法講經一塌糊塗。”
  
  “……”
  
  “咦?笨南北,你怎麼哭了?你有點出息好不好,老方丈是成佛了,又不是死了!”
  
  “哭時哭,笑時笑,吃時吃,睡時睡,念時念,木魚響起時我即佛,這是師父教我的啊。”
  
  “得了吧,你怎麼笨,連佛法都悟不透徹,萬一連你都成了佛,以後誰還願意信佛呐!”
  
  “嘿……”
  
  “對了,笨南北,說到木魚,怎麼沒見過我爹讓你敲過?”
  
  “我們家也沒有啊。”
  
  “也對,不過咱們的那個小氣鬼鄰居,慧能大光頭倒是藏了個賊名貴的木魚,聽我娘說是西蜀梧桐雕刻而成的,使勁一敲,數十裡外都聽得到。你說真的假的啊?”
  
  “當然是假的,有次師娘要下山買一套看上好久的衣裳,恰好師父手頭沒余錢,就拉我跑出去躲師娘,跟慧能方丈偷偷碰頭喝酒,慧能方丈喝著喝著就喝高興了,坐地上捧著那木魚拍了大半個晚上,我當時就給他們站在門外望風,也沒覺得木魚聲有多響啊,就那麼回事。其實啊,師娘是惦念那木魚值錢哩,有回師娘看我洗衣服的時候說漏嘴了,她說將來一定要把這木魚順回家,然後給你當嫁妝,氣派!”
  
  “我的娘咧……難怪前些年每次我娘見著慧能大光頭,就問那顆大光頭多大年紀了。唉,幸好我娘只在山腳小鎮上轉悠,從不行走江湖,否則哪個少俠高人樂意搭理她。”
  
  “反正有師父緊著師娘,師娘也不樂意往江湖裡湊的。再說了,師娘總講山下的女子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母老虎,就是光長皮囊不長腦子的狐狸精,尤其是那個太安城,滿大街盡是些不羞不臊不正經的女子,一直就是師父的禁地。師娘哪裡放心師父,要不然這趟師父去京城,師娘也不會跟著,是吧?”
  
  “吳南北!信不信我告訴我娘去!?”
  
  “阿彌陀佛……師父,難怪你每次被師娘訓斥都不還口,說多錯多,徒增口業添煩惱。我有點懂了。”
  
  “笨南北,你嘀嘀咕咕說了什麼?”
  
  道路上,少女鼓足腮幫,一邊走一邊握緊雙拳作敲木魚狀。
  
  “咚咚咚~木魚響起時我即佛,咿呀咿呀呦~咚咚咚~”
  
  少年僧人悄悄撇過頭,偷著笑。
  
  這一天,陽光溫暖。
  
  ————
  
  作為北莽南朝中樞的西京城,本名佳婿城,曾經不過是一座中規中矩的城池,隨著那股北奔士子洪流的湧入,逐漸有了深深幽幽的江南庭院,有了敦本敬祖之風濃郁的黑瓦白牆,有了耕讀世家的私人藏書樓,有了陌生的朗朗讀書聲,有了風流倜儻的高冠博帶,有了佳人拖曳在地的錦繡長裙,有了讓當地人眼花繚亂的各色吃食。佳婿城一天一天飽滿,直到一舉成為北莽的陪都,隨著不斷擴建,更有了本土隴關貴族和外來新士族各占半壁江山的朝堂,有了三省六部制,人才濟濟,蔚然深秀。
  
  這座城池,隨著二十餘年歲月推移,就像是由清瘦的小女孩長成了體態豐腴的美婦人。
  
  然後在這個比往日略顯冷清的禦道上,有一行人緩緩走著,領頭之人是位老嫗,老婦人的歲數,自然不是新西京可以比擬的。
  
  披一件舊狐裘子的老嫗身邊跟著一名年邁儒士,更後邊一些,又跟著一名佩劍的中年劍客和一位五十來歲的魁梧男人,並肩而行。
  
  老嫗突然輕聲笑道:“聽說咱們的軍神在徽山遇上那一家三口了,就是沒能打起來。”
  
  青衫老者嗯了一聲。
  
  老婦人感慨道:“牆內開花牆外香嗎?為何朕很欣賞的兩個人,都要前往離陽?一個敢單槍匹馬殺到帝京城牆腳下與朕對望,還有那個,一人即是一座宗門。如果朕沒有記錯,這個只有一人的宗門,名次還要在公主墳和你們棋劍樂府之上吧?他們若是肯留在北莽……算了,不說也罷。”
  
  棋劍樂府在最巔峰時坐擁四大高手,雖然躋身武評的黃寶珠或者說魔頭洛陽已經叛出北莽,但洪敬岩已是柔然鐵騎共主,劍氣近和銅人祖師也是北莽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
  
  世間誰敢小覷棋劍樂府?
  
  窮酸老儒模樣的老者笑了笑,“若非如此,那江湖豈不是少了許多樂趣?”
  
  老婦人轉頭望向那個佩劍的中年人,“黃青,與那人對敵,可有勝算?”
  
  不是問幾分勝算,而是“可有勝算”!
  
  被問之人點了點頭。
  
  這個答案雖不讓人驚喜,好歹也不至於讓老嫗大失所望。
  
  黃青,本名孫少朴。棋劍樂府詞牌名“劍氣近”,同時還是洪敬岩的師父。因為憤懣于離陽王朝大肆嘲諷北莽劍林的青黃不接,甚至有人揚言整座北莽江湖無一人可談劍道。
  
  他因此改名黃青。
  
  能讓劍氣近擔當扈從的老婦人,身份也就顯而易見。
  
  這頭日漸遲暮的雌鷹,飛翔在大草原所有雄鷹更高天空的歲月,已經太久太久了。
  
  一行四人一直走入西京宮城,然後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小心翼翼地引領下,最終只有慕容女帝和那位太平令走入一座幽靜閣樓。
  
  樓內有一口不明材質的灰黑色陰刻螭龍缸,缸不過半人高,但是尤為巨大,霸佔了整個閣樓大廳的大半位置。
  
  慕容女帝雙手放在沁涼的圓潤缸沿上,眯起眼低頭望著那缸清水。
  
  這只大缸名“蜇眠”,她只有在篡位稱帝坐上龍椅後,才有人悄然入宮跟她稟報,有一尾蛟龍蟄伏而眠於缸底。
  
  一眼望去,有無蛟龍看不出,但視線中那幅畫面已經足夠詭譎。
  
  無風無浪,水面明明靜止,卻處處不平。
  
  若是仔細辨認,依稀可見缸內有許多不同色彩的小鯉懸停水中不遊曳。
  
  慕容女帝抬起頭環視一周,除了身邊的太平令,屋內就只有九人,其中既有道德宗內地位僅次於國師袁青山的南溟真人,也有北莽身份最隱秘卻是最擅風角占敕的練氣士第一人,還有祖輩世代為北莽皇室推演讖緯的占星大家耶律光燭。這九個深居此地數十年的真正隱士,便是南朝上任南院大王黃宋濮也沒能都見過一面,至於其他南朝權貴就更不用奢望了,恐怕都不清楚西京城內有這麼一座奇怪閣樓,有這麼一口莫名其妙的大缸,聚集了這麼多奇人異士。
  
  慕容女帝輕聲問道:“那個說自己身體有恙暫不朝會的離陽天子趙惇,如今身在何處了?”
  
  滿頭鶴髮卻面孔嫩如稚童的南溟真人提著一根纖細的紫色竹竿,走到慕容女帝身畔,伸出長竿,在距離水面兩尺高的某個地方,輕輕畫了一個小圓。百歲高齡的道德宗老神仙連嗓音也如孩童無異,清脆說道:“以位置推斷,趙惇確實如蛛網諜報所言,已經秘密巡邊兩遼了。”
  
  慕容女帝手指輕輕敲擊缸沿,譏笑道:“才知天命的歲數,就要死在朕這麼個老婦人前頭,還真是可憐。”
  
  四周寂靜無聲,沒有誰敢答話。
  
  她又問道:“除了象徵陳芝豹的那條小東西突然生出了龍爪,還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情況?”
  
  南溟真人用紫竹竿點了點比先前偏南幾分的地方,“張巨鹿那一尾,在缸內下墜了四尺,即將沉底。”
  
  老婦人哈哈大笑,“好一個離陽王朝自殺其鹿。”
  
  此刻老真人手中竹竿所指點的位置,不出意外應該就是太安城了。
  
  這位在麒麟真人飛升之後的道德宗新任宗主面無表情,移動竹竿,在西北方位點了一下,“徐鳳年依舊在懷陽關一帶逗留。”
  
  突然,有一尾長不及兩寸的小黑鯉驟然躍出水面,然後不是墜回原位,而是稍稍向西偏移了些位置。
  
  慕容女帝皺眉道:“這是?”
  
  南溟真人依然用那稚氣的語音不急不緩說道:“是徐龍象。有些不曾進入天象境界但是身負氣運的武人,除非氣機外泄太過厲害,否則哪怕在缸內佔據一席之地,他們的方位也會模糊不清。那些善於斂氣的練氣士,更是如此。可一旦洩露天機,就再難逃法網恢恢了。至於那些接近陸地神仙的人物,他們的本命魚甚至會擾亂缸中水。”
  
  “比如?”
  
  “武當掌教李玉斧,先前此人曾引發天機震動,導致缸水外溢。”
  
  “還有嗎?”
  
  “有。黃龍士,澹台平靜,謝飛魚。原本最是線索模糊的三人,陸續有了徵兆。”
  
  “那曹長卿?”
  
  “既然成了儒家聖人,自然就已跳出缸外。”
  
  一問一答到這裡,慕容女帝思索片刻,自言自語道:“難道是柳珪大軍主力已經跟龍象軍碰上了?”
  
  南溟真人猶豫了一下,搖頭說道:“不對。應該是徐龍象去了青蒼城以西的地方,遇上了那支羌騎。”
  
  老婦人臉色陰沉不定,但很快就神情舒展開來,“反正你有兩個兒子。”
  
  太平令猜出了慕容女帝心中所想,平靜道:“既然露出了破綻,那麼可以讓黃青和銅人去刺殺徐龍象,這樣的機會,以後很難再有。”
  
  老婦人拇指微微用力按在缸沿上,問道:“趕得上?”
  
  作為北莽帝師的老儒生笑道:“儘量讓他們往那邊趕,之後就看雙方運氣好壞了。”
  
  老婦人笑道:“那就試試看。”
  
  這位太平令毫不猶豫轉身走出屋子,去跟劍氣近黃青面授機宜。
  
  老婦人自問自答:“如果成了,那雙方勾心鬥角這麼多回合的流州,還能有仗打嗎?”
  
  “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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