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922
xox 發表於 2014-9-3 00:16
共逐鹿 第九十五章 一問一答


  丹種坪外,一架馬車姍姍來遲,悠悠然劈開了人流,然後觀眾只看到一個修長身影掀起簾子,走下馬車,拾階而上,登上那座丹種坪,手中握有一柄劍鞘朴拙的古劍。
  
  劍道一途,近百年來從不興崇古貶今,從沒有什麼後輩劍客找到一本前人秘笈就可以練出天下無敵的劍法,這歸功於李淳罡的劍意,鄧太阿的劍術,都要超出古人,當然必須一提的還有東越劍池的鑄劍,劍池出爐的每把新劍,無一不是江湖劍客夢寐以求的珍品。但是,在鑄劍範疇,四塞之地的西蜀一直是個異類,有“越古越珍”的說法,蜀劍前三甲,除了那把陪著主人西蜀劍皇一同退出江湖的“地膚子”,“蜀道”和“雷匣”兩劍自出世起,始終不曾跌出天下十大名劍行列。
  
  不知是哪個明眼人最先辨認出那柄古劍的名字,一時間都是在談論那柄蜀道,世人皆知西蜀亡國後,此劍封塵於聽潮閣多年,終於重見天日。
  
  也有識趣機巧的看客,見著了那年輕公子哥後,就要扯開喉嚨跪拜,可當這些人才喊到一半,就發現身邊盡是白眼,只得訕訕然作罷,悄悄咽回這一記馬屁。
  
  北涼的骨子裡流淌著崇武的濃重血液,在大多數老百姓和江湖人看來,既然這位新涼王輕車簡從赴約而來,那就沒想要抖摟人屠長子的大架子,而是堂堂正正與人技擊比試來了。咱們這兒又不是那繁文縟節的中原,在這裡拳頭就是唯一的講究,要不怎麼都說北涼的文官能一隻手撂翻離陽朝廷的武將?北涼百姓之所以能夠容忍多如牛毛的將種門庭,能夠容忍整整將近二十年的欺壓禍害,亦是秉性使然,那些將種子弟的確為非作歹不假,可誰讓他們的父輩是實打實屍體堆裡滾出來的將校?別人能投個好胎那也是本事,自個兒投的不好,沒啥好怨天尤人的,最緊要的是要讓自己子女將來有個好胎可投。
  
  大概是實在等太久了,隋斜穀打了個哈欠,兩條雪白雙眉愈發飄拂靈動。
  
  徐鳳年顯然是要讓吃劍老祖宗再等會兒,走入丹種坪後,沒有馬上就大打出手的跡象,長劍拄地,手心抵在劍柄上。這幅模樣,瞧在坪外看客眼中,真算得上是所謂的嶽峙淵渟高手風範了。北涼人窩裡鬥厲害,可排外的程度也是毫不遜色,相比那個沒有攜帶兵器的陌生老者,他們自然更親近這位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昔日“世子殿下”。因此當徐鳳年登臺露面後,頓時爆發出一陣異口同聲的喝彩聲和叫好聲。
  
  氣機流瀉如恢弘巨瀑的隋斜穀環視四周一遍,最終盯住了徐鳳年。
  
  高手之爭,鬥力鬥氣鬥智鬥勇,可歸根結底,還是鬥心。
  
  隋斜穀是要跟這位年紀輕輕的天下第一人問那“最強手”,自然是想讓自己打一場酣暢淋漓的死戰,這也是老人疑惑的地方,聽潮閣束縛雙方手腳,這丹種坪豈不是更加施展不開?可既然那小子點名要在此地交手,隋斜穀也懶得駁回,反正到時候殃及無辜,那也是這傢伙轄境內的子民,他隋斜谷隱於江湖近百年,始終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沒什麼好顧忌的。隋斜穀可不是什麼大度之人,他劃出道來,徐鳳年這小子若是不知輕重,硬是打腫臉充胖子,隋斜穀絕對會順勢宰掉他,至於事後那高深莫測的徐偃兵是否追殺萬里,北涼三十萬鐵騎是否會圍追堵截,隋斜穀何嘗會放在心上?如果真要計較起來,吃劍老人還是更擔心那觀音宗的老娘們會對自己心生怨言,但也僅限於此而已。
  
  徐鳳年望向隋斜穀,竟有些怔怔然。遙想當年跟在羊皮裘老頭屁股後頭逍遙江湖,初聽高人可以氣機刹那流轉數百里,那真是如聞天書。當自己一步步登頂後,尤其是躋身天人,足以俯瞰一品四境中的金剛指玄天象,對於武道玄妙,也有了頗多獨到感悟,眼前吃劍老祖宗與一般武夫不太一樣,跟那騎牛的年輕師叔祖有點相似,走得是天道的路數,根祗是那氣化生萬物,只不過路途相同,路徑卻有寬窄之分,洪洗象當然要更寬一籌,但隋斜穀以劍求道,自提劍起已有足足八十年精耕細作功夫,無論是氣血的輸布流注,腑肺中氣的升降運轉,還是那樞機竅穴的大小開闔,無一不是臻於巔峰的圓滿境界,與其說是老人以劍問道,不如說隋斜穀已經以道演劍,這恐怕也是隋斜穀當初敢問劍王仙芝的底氣所在,老人在體魄武力上自是不如武帝城王老怪,可只要王仙芝不敢自詡高過天道之高,那雙方就有得一拼。
  
  就在此時,有一白虹不知從幾萬里外掛空而來,撞入丹種坪。
  
  眾人下意識閉上眼睛去躲避那抹刺眼的璀璨,緩緩睜眼後,不知為何丹種坪上依舊沒有異樣,那雪白長眉的老者依然老神在在,而新涼王徐鳳年也是心平氣和,除此之外,坪上空無一物。
  
  但是隋斜穀似有憤懣,悶哼一聲。
  
  掌心橫放劍柄之上的徐鳳年突然笑了笑,有著仿佛一個扣死心結解開的豁然開朗。
  
  當時出竅神遊夢春秋,泥濘道路上,他曾和北莽國師李青山二度相逢,不知該說是先前還是之後的那場相逢,同樣也是善緣,那位麒麟真人自言飛升在即,如今果然飛升,但是李青山在飛升之前,化虹而至做客北涼,親自給徐鳳年帶了一席話,可惜在場除了道行深厚的隋斜谷,再無人可以欣賞到這幅驚世駭俗的場景。丹種坪外數千人不過是自覺眨眼功夫,對徐鳳年和李青山來說卻像是一炷香的時間,李青山撞進丹種坪後,踉蹌了一下,差點撞到徐鳳年,被後者微笑著扶住後,老真人笑顏逐開,但是略帶幾分自嘲意味道:“既是頭回飛升,又還是飛升十八品秩裡的上品,先前以為撐死也不過是中品裡頭的乘龍騎鶴,饒是貧道也有些把持不住啊,大半都是托你的福,貧道不來這一遭,于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徐鳳年微微作揖道:“恭喜真人鑄就仙身。”
  
  李青山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頭頂,道:“閒話不提,上頭盯著呢,貧道在人間被當成活神仙,去了那兒不過是個初來駕到的愣頭青,少不得看臉色行事。貧道此次冒昧而至,是想與你說些遺言,權且當做仙人的遺世之言。畢竟再往後,世上有無飛升有無仙人還兩說了……不提這個,徐鳳年,我且問你,你捫心自問即可。貧道問完就得走,不聽答案。
  
  徐鳳年恭敬答道:“真人請問,我自會細細思量。”
  
  李青山正了正面容,開口沉聲問道:“修道之人,證道長生,位列仙班,是不是跟天道叫板?習武之人,練體養生,延年益壽,是不是在閻王較勁?既然兩者有悖天地常理,為何仍有飛升天人,仍有一品高手?”
  
  徐鳳年忍不住笑道:“真人這是給這一方天地當說客來了?”
  
  李青山搖頭道:“你再想想。”
  
  徐鳳年剛要說話,李青山指了指徐鳳年的心口,然後一閃而逝,接著世人無法看見的一道氣運光柱拔地而起,直沖雲霄,破開天幕。
  
  徐鳳年抬頭望向那道逐漸消散光柱依舊激蕩殘留在天上的餘韻雲海。
  
  他突然想起了武當山上一種傳承千年並且公之于眾的修行法門,上山修道後問天地,下山修行時問他人,最終能否證道之際,問己。
  
  修道,修一個真字。
  
  徐鳳年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在陪著徐驍在那場風雪中見過北莽女帝之後,就太忙了,而且這種心思上的忙碌,很自顧自,甚至肯定都不是徐驍的初衷。
  
  內心深處,徐鳳年懷念北涼以外的江湖,那曾是他兒時的夢想,他曾經以為那是跟軒轅青鋒比喻過的一座雪人,化了便化了,不可再求。
  
  在那座江湖裡有很多人讓徐鳳年感到遺憾和愧疚,徐鳳年懷念缺門牙的老黃,挎木劍的遊俠兒,遲暮老去的羊皮裘老頭,懷念騎牛的洪洗象,懷念遠嫁江南的大姐,甚至懷念鴨頭綠客棧的那對魔頭夫婦,懷念那對死去女兒念念不忘的北莽婦人青竹娘,
  
  江湖裡有他很多在乎在意的人,卻眼睜睜看著他們與自己或生離或死別。
  
  很多事情他都沒有做好,他沒能讓老黃不去武帝城,沒能讓溫華繼續在江湖中不勝下去,沒能留下大姐在人間,沒能讓二姐不去坐龍椅,沒能讓紅薯遠離敦煌城。
  
  所以徐鳳年很多時候都覺得當這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只是一副逃不掉的重擔子而已,並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徐鳳年直到此時,被李青山問及,才開始去深思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麼。
  
  徐鳳年望向九天之上,輕聲道:“天道,那是天人才可走的獨木橋。大道,卻是俗世人人可走的陽關道。”
  
  他並不清楚,這句話,與那個讓天地滾走無數雷的李玉斧是何其相似。
  
  徐鳳年最後對自己說道:“想做什麼?多簡單的事兒,就是想做徐驍的兒子!徐驍讓春秋之中那麼多走投無路的老百姓有了活路,我這個當兒子,就是想守住這條路。誰不答應,我就讓他答應。”
  
  苦等多時的隋斜穀翻了個白眼,不耐煩道:“你小子到底打不打?”
  
  徐鳳年歉意一笑,抬起手掌,那柄蜀道隨之浮出劍鞘。
  
  可就在此時,一個女子嗓音在眾人耳畔突兀響起,“隋斜穀,你滾下來!”
  
  徐鳳年滿臉幸災樂禍,微微笑問道:“隋老前輩,你到底打不打?”
  
  隋斜穀神情僵硬,一咬牙道:“打,怎麼不打!澹台平靜,這裡沒娘們說話的份!”
  
  徐鳳年斂去笑意,說道:“沒事,李淳罡說過,天下事就是一劍的事。”
  
  他瞥了眼蜀道,輕聲道:“去吧。”
  
  那柄古劍蜀道瞬間消失不見。
  
  隋斜穀猛然抬頭。
  
  徐鳳年笑道:“不過我這一劍,有點多。”
  
  幾乎同一刻,身處北涼的吳家劍塚百劍,徽山軒轅青鋒,洛陽,徐嬰,拓跋菩薩,鄧茂,還有那不用劍卻為媳婦佩劍的男子,北莽棋劍樂府的數位高人,依舊在龍虎山外遊歷的齊仙俠,京城棠溪劍仙盧白頡,正帶著徒弟余福趕往武當山的年輕道士李玉斧,以及在大楚舊都發呆的薑泥,都不約而同抬起頭。
  
  尤其是薑泥,猶豫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借。”
  
  吳家劍塚,東越劍池,棋劍樂府,三座公認江湖藏劍埋劍儲劍最多的地方,更是驚世駭俗。
  
  天下名劍,盡入高空赴北涼。
xox 發表於 2014-9-3 20:16
共逐鹿 第九十六章 等蟒袍
  

  這無疑是蔚為奇觀的一幕,這是一幅註定會在江湖經久流傳的畫面。
  
  隋斜穀幾乎在一瞬間就被數萬柄飛劍迅猛鎮壓,前一瞬,丹種坪外看客只覺得有黑雲遮天蔽日,下一刻,那些“黑雲”就落在人間,插滿了整座丹種坪,破空而來的飛劍數目實在是太過巨大,以至於層層疊疊緊密擁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穀就消失在眾人視線,除了劍還是劍,年輕北涼王如同使出一手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憑空打造出了一座巍巍然的恢弘劍山。
  
  起先劍山還有肉眼可見的搖動,但晃蕩逐漸幅度減小,隨著無止境地一劍加一劍,劍山越來越高大,也越來越穩固,直至整座“山峰”徹底紋絲不動。
  
  丹種坪外人人瞠目結舌,見過打架的,還真沒見過這般打架的。
  
  這會兒,再不服氣徐鳳年莫名其妙就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傢伙,也終於心服口服了。對一觸即發的涼莽大戰再沒有信心的悲觀者,也覺得是不是可以信那徐鳳年一次。
  
  蜀道是最後一柄落下的名劍,像是被人漫不經心摔在了劍山之巔。
  
  原本又有鬆動跡象的劍山完完全全沒了“生氣”,偶有一兩柄傾斜的飛劍滑落劍山,跌在丹種坪外。
  
  一位遙遙站在街道遠處屋簷下的高大女子嘴角翹起,她瞥了眼高達三十餘丈的飛來劍峰,譏諷道:“讓你滾不滾,百年英名毀於一旦。”
  
  徐鳳年並未站在那山腳處,也沒有返回馬車,而是悄無聲息出現在同一屋簷下。比他還要高出一些的女子望向他,只見徐鳳年臉色蒼白,但神采煥發,看似矛盾,其實不然,澹台平靜更是視為天經地義,當年她的師父,也是如此,身子骨不顯雄壯,更像是弱不禁風的讀書人,但師父的眼眸,從來都是跟此時眼前年輕人如出一轍的乾淨,乾淨到以至於師父第一次為她伸手指向那條過江蟒,她都忘了去欣賞那尾正值蛻變的百丈白蟒,她眼中只有自己消瘦師父的眼神。
  
  哪怕過了數十年,師父的那句口頭禪仿佛猶在耳畔。
  
  “傻大個呦。”
  
  盯著徐鳳年的澹台平靜笑了,像個歷經千辛萬苦尋回心儀物件的小女孩。
  
  徐鳳年不明就裡,反而有些毛骨悚然。
  
  上了歲數何況是百歲高齡的女子突然流露出如此稚趣作態,饒是徐鳳年的臉皮和心智,也有些扛不住。
  
  本想聊上幾句的徐鳳年趕緊把到嘴邊的言辭咽回肚子。澹台平靜的失態很快消散不見,恢復成南方練氣士首席大宗師的淡泊神情,轉移視線,平靜道:“這一劍叫什麼?有沒有名字?”
  
  徐鳳年笑道:“給招式取個響噹噹的名號,那不是俗人才會做的事情嗎?澹台前輩也有這麼俗氣的習慣?”
  
  她說道:“我也要吃喝拉撒睡,也會打嗝放屁,怎就不俗了?”
  
  徐鳳年當年勸解溫華不要太癡情於江湖上那些瞧著高不可攀的女俠仙子,因為她們也得拉屎,難不成她們拉屎就能拉出一朵花來?
  
  與澹台平靜的這番自嘲,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這畢竟是當年那個徐乞丐落難時的憤懣之詞,如今很難有這份苦中作樂的心境了。
  
  徐鳳年嘴角抽搐了一下,訕訕笑道:“不一樣的,這話別人說來俗不可耐,可從澹台前輩嘴裡說出來,聽著還是會透著股仙氣。”
  
  澹台平靜視線越過依舊不肯散去的人群,望向堆積成山的數萬柄劍,感歎道:“恭喜北涼王重返天人境界。”
  
  徐鳳年放低聲音說道:“如果有一天……”
  
  她打斷徐鳳年的言語,直截了當給出答案:“可以借你。”
  
  徐鳳年撇了撇嘴,跟聰明人說話省事是省事,但無趣是真的無趣。
  
  他攏起袖子,跟澹台平靜一起望向那座本該唯有天下之劍共主才能搬來的壯觀劍山,想起了一些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他喜好佩劍佩刀卻是個繡花枕頭,她藏有一柄神符,也好不到哪裡去。
  
  徐鳳年忍不住歎了口氣。
  
  澹台平靜問道:“何時前往涼州邊境督戰?”
  
  徐鳳年緩緩道:“就這幾天的事情了,先等金縷織造局把那件新王蟒袍送來。”
  
  ————
  
  涼州城以丹種坪作為圓心,擁堵得水泄不通,因為這場大戰的落幕過於迅雷不及掩耳,很多外邊的人只看到那飛劍如蝗落劍如雨的場景,並不知曉這場較量已經結束,仍是向丹種坪一路殺去,這就使得圓心那塊的一大撥看客根本別想走出去,可以說,大半的涼州城居民要麼已經到場,要麼在前來觀戰的路途中,折騰得比過年還熱鬧。北涼這邊其實遠不像太安城那樣喜歡隔三岔五就來一次萬人空巷,可是這一趟熱鬧實在太過百年難遇,北涼武人被軍伍壓制得半死不活,好不容易北涼王親自出馬與人過招比武,加上還頂著天下第一的大帽子,再心如止水的涼州人也難免心動不已。
  
  茫茫人海之中,離著丹種坪半裡左右的路程,就有一對性子截然相反但身份都煊赫非凡的女子,兩人面面相覷。她們分別是陵州別駕宋岩之獨女宋黃眉,經略使李功德大人的女兒李負真,後者開始並不想湊這個熱鬧,委實是熬不過最喜歡舞刀弄劍的宋黃眉死纏爛打,這才不情不願地跑來,結果馬車就被堵在半路,以宋黃眉的跳脫活潑,二話不說就躍上了車頂,李負真則站在馬夫身後,好歹沒有錯過那飛劍下墜的畫面。
  
  站在馬車頂上的宋黃眉等了半天,沒等到劍山上數萬飛劍四濺彈開的結果,既有驚豔也有失望,跳到李負真身邊,滿臉的意猶未盡,嘖嘖道:“咋樣,咱倆沒白來吧?盪氣迴腸啊!你要是沒來,悔死你!”
  
  李負真神情淡漠。
  
  宋黃眉對此見怪不怪,攥緊拳頭狠狠砸在另一隻手的手心,自說自話道:“不行,我一定要跟那傢伙拜師學藝!就算給他每天端茶送水也不打緊,這樣的絕頂高手,不拿來當師父,不是暴殄天物是什麼?!”
  
  李負真欲言又止,宋黃眉一臉可憐兮兮望向她,哀求道:“負真姐姐,我的好姐姐,我知曉你與那傢伙是青梅竹馬的關係,你說話比我管用,要不你幫我說說情?”
  
  李負真瞪眼道:“勸你死了這心!”
  
  李負真微微撇過頭,語氣冷淡:“我與他從來便不對眼……”
  
  宋黃眉嬉皮笑臉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嘛,何況男女能夠成為冤家,本就說明有緣。”
  
  李負真冷哼一聲,“那也是孽緣。”
  
  宋黃眉翻了個白眼,看這條路走不通,就想著自食其力好了,絞盡腦汁尋思著如何偷偷摸入清涼山王府,為了能跟他練劍,女子矜持大家閨秀什麼的就讓它們隨風而逝吧。
  
  李負真在這一刻神遊萬里,心不在焉。
  
  如今北涼局勢可謂瞬息萬變,隨著宋洞明出任那名不正言不順的副經略使,北涼官場都清楚今年極有可能是李功德擔任文官第一人的最後時光了,而且當時經略使大人在陵州軍政變動中表現得不盡如意,雖說生了個爭氣的好兒子,依舊跟徐家牽連緊密,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自古而然的規矩,而且當下不是順順當當做一任太平官的光景,口碑平平的李大人未必能夠在北莽百萬大軍壓境之際保住官位。如此一來,門庭喧鬧遠遜前幾年的陵州經略使府邸,愈發冷清,官場上的新人舊人,都一股腦跑去了刺史徐北枳和別駕宋岩那邊混熟臉。李負真對官場起伏一向不關心,可是隨著爹年事漸高,又沒有小輩孩子可以含飴弄孫,整天就是閑在家中對付那些花草魚蟲,李負真也不明白是因為爹的官癮突然變沒了,還是對前程認命了。但李負真還是更習慣那個每天與大小官員客套寒暄玩弄心計的爹,每天都鬥志昂揚,每天都知道明天該見誰該說什麼話,而不是像現在悠遊度日,做一個富貴老閒人。
  
  李負真沒來由生出一股衝動。
  
  如果我破天荒求你一回,你會不會答應讓我爹多做幾年北涼經略使?
  
  李負真自嘲一笑,搖了搖頭。李負真啊李負真,你為何會有這種荒唐滑稽的念頭?
  
  宋黃眉瞭解這位負真姐姐的性格,倔強起來,那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來,也就絕了要她幫自己引薦的心思。
  
  宋黃眉嘿嘿一笑,湊近李負真,“負真姐姐,我一直很好奇,經略使大人怎麼給你取了這個古怪名字,比我還要稀罕啊。負是什麼負,真又是什麼真?”
  
  李負真愣了一下,這個問題還真難倒她了,她對自己的名字從未深思過,一直覺得興許就是久負盛譽的負,天真無邪的真,大概是爹想著她這個女兒能夠一輩子無憂無慮吧。
  
  宋黃眉見她沉默不語,也就懶得刨根問底,自言自語道:“以前總聽說那傢伙曾經在春神湖上請下了真武大帝,一拳頭就滅了小天師趙凝神請來的龍虎山初代祖師爺。以前吧,還覺得世上哪有神仙,現在覺得還真不好說。”
  
  說到這裡,宋黃眉哈哈大笑道:“負真姐姐,真武大帝裡也有個真字。”
  
  真武?
  
  李負真笑了笑。
  
  然後猛然間就笑不出來了。
  
  有個詞叫辜負。
xox 發表於 2014-9-6 02:30
共逐鹿 第九十七章 為他人做嫁衣裳


數百陵州精銳驃騎護送著三駕馬車駛入涼州城,領銜之人是那陵州副將韓嶗山,之後數騎觀其甲胄,也是如今在北涼可謂權傾州郡的實權校尉,這讓目睹此景的沿途城內百姓都嘖嘖稱奇,也不知是何人或是何物值得陵州軍界如此興師動眾,一下子就“掏空”了小半座陵州將校級別的武官。

馬隊之中,有一騎顯得尤為鶴立雞群,準確說來是有雞立鶴群之嫌,在一大片大馬涼刀和鐵甲銳矛之中,唯獨此人身披文官公服,他為當頭一駕馬車保駕護航,時不時瞥向那車窗,眼神中頗有自得之意,正應了徐渭熊幼年那半句“雙眉懸得色”的說法。

他正是金縷織造局的一把手王綠亭,此番趕赴北涼王府,不是織造大人小人得志,而是這位紫金王氏年輕家主的的確確做了一樁漂亮的政績,當得起陵州副將韓嶗山為其鞍前馬後。三駕馬車內,並未擱置什麼金銀珍稀,也不是什麼要向清涼山進貢祥瑞,而是三件衣服。

金縷織造局換了主人後,王綠亭就一門心思親手抓這件事情,在離陽王朝其它轄境版圖,織造官一職歸根結底,無非是有著品秩的密探,是皇帝陛下安插在地方的耳目,有密折五百里加急直達禦書房的殊榮特權。王綠亭是李息烽告老還鄉後北涼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織造官,跟那位雄才偉略的趙家天子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了。王綠亭除了密切監視陵州江湖勢力,尤其是魚龍幫的崛起,但更多還是當個當個字面上名副其實的織造官,做那縫補衣服的活計。

為首馬車內,坐著三位女子,年紀最大的女子也不過三十來歲,車廂放著一隻不大的紫檀鎏金箱子。年紀最小的女子體態婀娜,姿容出眾,雖然穿著織造局定制的冰紈質地女工服,但細處處處可見心思,面敷濃淡相宜的魚媚子,畫眉用石更從號稱陵州女子銷金窟的細娘齋購置,手腕上系了一枚寓意吉祥有餘的磐形雕魚玉佩,這女子一看就知道出身家世優渥的官宦門戶,其餘配飾寥寥的兩女與之相比,差了十萬八千里。

但這富貴女子對那年長女織官向來有說有笑,可對那姓許的女子最是百般刁難,當然那些伎倆都是檯面下的手腕,肯定不會惹旁人討厭。年輕女子也不知為何對那出身貧寒的小寡婦如此敵意,反正怎麼瞧著都不舒服,大概是那許家小娘的胸脯竟然比自己還要“不太平”,也許是她明明是個鄉下還有個拖油瓶兒子的粗鄙婦人,竟然比自己在金縷織造局內還要受男子的矚目,就像那織造官大人的一位心腹俊彥,就瞎了眼對這小婦人一見傾心,灌了迷魂湯似的,連家裡早已說好的一樁門當戶對親事也推了,揚言非那許家娘子不娶,還說只要這女子點頭,他願意明媒正娶,毫不介意她的過往,甚至會對她的兒子視如親生。

不光是這個白讀了二十年聖賢人,陵州一位三十歲出頭便即將成為校尉的武將,前途似錦,家裡客人不是郡守便是將軍,什麼樣的良配找不到,對其亦是驚為天人,這讓車廂內年輕女子不禁憤懣世道的不公,那姓許的狐狸精渾身上下透著股鄉土氣,相貌出彩歸出彩,卻也算不得如何驚豔,莫不真是深山野林裡走出的精怪,否則那些男子怎的人人為之癲狂?

她瞥了眼那腹誹為許狐狸的女子,然後對年長女子笑臉道:“宋姐,我小時候聽爹說他曾經去過一趟清涼山,那會兒還是跟著劉郡守攜手而往,是參與咱們小王爺的慶生宴,我爹還說了,大將軍還親自走下正位,與他們喝過一杯綠蟻酒哩。”
那年長女子笑著附和道:“藻兒,誰人不知你爹是陵州的一尊財神爺,能去王府走一遭,也是件熨帖事兒。藻兒你文采好,這次跟王大人去了清涼山,指不定被王爺一眼相中,不小心就成了梧桐院的批紅女學士,到時候可別忘了宋姐姐啊。”

被昵稱藻兒的年輕女子掩嘴笑道:“借姐姐吉言,女學士委實不敢奢望,藻兒能給那位王爺做位小丫鬟就是天大幸事嘍。”

那背井離鄉入了織造局的小娘許清神情淺淺淡淡的,對身旁兩女的一唱一和不願攙和。其實她至今也不知怎麼就被幽州官府相中自己的女紅繡工,與其它州郡內十數位心靈手巧的婦人一併選中,懵懵懂懂就去了那有塞上小江南美譽的富饒陵州,她只能解釋為當時在倒馬關老家,得閒時給幽州官家女子縫製些女兒家貼身小物件,才有了這份莫名其妙的機緣。

其實她起先不太情願遠去陵州,兒子右松年齡還小,家裡田地少歸少,可也耽擱不得,鄉下地方一向如此,少了汗水就少了收成,老天爺的眼睛毒得很呐。可村子上的裡正大人發話了,說這是趙家村天大的榮幸,只要她去陵州織造局,村裡不但免了右松的私塾蒙學費用,還請鄰裡鄉親幫著照顧她家的莊稼,右松更是能夠寄住在教書先生那兒,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即便如此沒有後顧之憂,許清還是問過了右松,孩子懂事,雖心底戀著娘親,卻拍拍胸脯說沒事,娘親去陵州便是,他能照顧好自己,而且保證等娘親回來後,他就可以把那“三百千”都背誦得滾瓜爛熟。

許小娘想起自家懂事的孩子,心中泛起暖意,嘴角隨之翹起。

那藻兒斜眼看見這女子的嘴角笑意,心中恨恨然,這許狐狸長相也就那樣了,偏是這種無聲無息的內媚最是能勾引男子心動。她不是不想學,可總學不來,最後只能悻悻然作罷。

藻兒眼不見為淨,一臉得意跟那位容貌平平的宋姐說道:“宋姐,傾織造局之力打造的三件蟒袍鳳衣,蟒袍自然是給咱們王爺穿,其餘兩件想來是給兩位王妃置辦的。我爹曾經跟陸家一位大管事同席把酒言歡呢,就是年初那會兒,那位管事私下說他們家小姐未必能當上正妃,可一正三側一直是離陽宗藩由來已久的規矩,陸家小姐就算不是正妃,也是側妃裡的頭一位,春神湖王家那位,得排在後頭。宋姐姐,這話兒你聽過也就聽過了,可不許跟被人說,會有大麻煩的。”

那年長女子知道“帝王家”的事情再小,也重過百姓人家的滔天大事,哪敢拿這種秘事胡亂嚼舌,聽得一驚一乍,對這位按理說還是她下屬的藻兒姑娘愈發恭敬,心想著以前還會偶爾在她面前拿捏架子,這趟王府之行是不是應該用點心眼去亡羊補牢?金縷織造局規格與離陽王朝幾大織造局大致相同,三大工房中除了誥帛機房形同虛設,其餘兩處都如出一轍,她這類戶籍在織造局落檔的官匠和許清這些招募而來的臨時民戶,總計六百餘人,織機則有四百多張。總織造官王綠亭據說是新涼王跟前的大紅人,她也不知真假,但是陵州地方衙門和魚龍幫的雙方大人物,就沒敢不賣王大人幾分顏面,使得織造局在陵州的一切事務都左右逢源,這讓她這個綢緞工房的小女官也覺得與有榮焉,再不像以往李息烽執掌織造局那樣爹不疼娘不愛,逢誰都低一頭。

她之所以沒跟著那藻兒一起排斥那外鄉女子許清,是她隱藏心底一個秘密,她有一次曾經遠遠親眼看到織造王大人在僻靜處訓斥別人,要知道被罵的人可是手握半郡兵權的都尉大人,那名口碑極好的將種子弟年紀還要比王大人略大一些,起先也想反駁幾句,可不知王大人說了什麼,她就看到那都尉臉色劇變。平時走路都狼行虎步的都尉大人離去時,她看著就像霜打的茄子,都把魂丟了。從那以後,都尉就再沒有來過金縷織造局糾纏小寡婦許清。她偷偷猜想,小婦人許清要麼是被織造王綠亭本人金屋藏嬌的幸運兒,要麼就是某位陵州幕後了不得大人物的禁臠,否則她實在想不明白誰有這份通天本領,能讓一些幽州邊關的鄉野女子輕易送入炙手可熱的陵州織造局,還領著獨一份的雙份薪水,關鍵是許清始終都不知道真相,一直以為她與其她女匠是一般的待遇。

正襟危坐的許清趁著兩女聊天的功夫,偷偷伸出手指,指尖輕輕在檀木箱子劃過,她也是進入織造局後,才知道世上有些木頭,比人命還值錢,堪稱寸兩寸金。

她一直不懂這個世道。

她想著這次完成任務後,就壯起膽子去跟她所在綢緞工房的總高手大人說一聲,問問她能否告假回家一趟看看孩子,看看莊稼地裡的收成如何。

許清沒來由想起三隻箱子裡的衣物,真是讓人瞠目結舌,總高手大人在完工時對王織造邀功說過一句,按照那江南織造局正常情況下的工序和人力,別說三件,光是那件北涼王要穿上的蟒袍,就得耗費三年時間,而且未必能比金縷織造局做得更好。許清對此沒有任何懷疑,她親手參與其中,比誰都清楚其中的艱辛,每一道工序上的幾十人,從總高手到最下邊的工匠,幾乎每個人每天都要勞作八個時辰以上,故而織造局每晚都是燈火通明,她的手便記不清被刺破了幾百次。

那件出自畫龍大家之手的蟒袍有九幅畫稿,幅幅栩栩如生,讓人望而生畏,她只見過被揀選出來的那一幅,都不敢與畫上蟒龍對視,只覺得會從畫稿上呼之欲出吞雲吐霧。許清是眾多挑花匠之一,這件蟒袍是雲錦中最為珍殊的妝花,史無前例地達到了一千八百根挑花的駭人數目,而且哪怕挑錯一根,就會功虧一簣,要重頭再來,先前有名女匠跟許清關係不錯,就因為挑錯一根,差點當場聞訊趕來的王織造當場命人打死,許清當時不管不顧為她求情,只是盡人事聽天命,不曾想那女匠出人意料地逃過一劫,但也丟掉了官匠身份,被逐出金縷織造局。

三件衣服,心靈手巧的許清有幸破例都幫助挑花過,尤其是那件黑底繡金大蟒袍,金蟒十八條,成形之後,那真是世間罕有的尊貴。便是許清這樣自認孤陋寡聞的村野女子,也敢說除了太安城那位坐龍椅的皇帝陛下,天底下再沒有哪位藩王的蟒袍能與之媲美了。

至於那兩件未來北涼王妃的“嫁衣”,許清則沒有太多感觸,也從不會像藻兒那般看一眼就會心神搖曳,癡想著自己穿上的話該有多好。

這支馬隊長驅直入,來到清涼山的山腳,王綠亭如釋重負,這次織造局隨行人員有二十餘人,但不是誰都有那運氣可以踏入王府漲見識的。三駕馬車三隻箱子三件衣物,每輛車上各有三名女匠護著紫檀箱子,王綠亭早就做好打算,每輛車上只能有一名女子分別為北涼王和陸王兩家的兩位未來王妃“試衣”,那件蟒袍無疑是重中之重,那叫司徒華藻的女匠,她爹用了無數人情臉面和整整六千兩銀子才求到一位總高手那裡,王綠亭嘴角冷笑,憑這個就想給北涼王穿衣?

王綠亭下馬後,開口點名後兩輛由誰負責捧箱子入府,被點中的兩名女子都激動得立馬熱淚盈眶,她們家世清白,相貌清秀,性子也都一貫老實本分,絕不是長滿心眼會做那畫蛇添足勾當的城府女子,王綠亭對她們很放心。然後第一輛馬車那邊,王綠亭這位織造大人飽含深意看向名不見經傳的許清,伸出手指點了點她,再沒有多說什麼。許清呆滯當場,她一直以為是司徒華藻這位天之驕女去給年輕北涼王試著穿衣,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自己,一時間她手足無措。王綠亭皺了皺眉,若是別人,他早就大動肝火,可既然是她,王綠亭也就破天荒多了一絲耐心,輕輕看了許清一眼,並且停下腳步專門等她。

之所以如此,是王綠亭知道得更多一些,這名小寡婦的來歷很簡單,可一手送她進入他王綠亭地盤的幕後男子,便是他金縷織造一把手的王綠亭,也萬萬招惹不起!

幽州將軍皇甫秤!

這位爺那才是真正稱得上是北涼王的心腹啊。

他王綠亭比起這位北涼出了名的大狠人,不論是公門修行的火候還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甘拜下風。

王綠亭一直以為那位胭脂郡倒馬關的小婦人,是皇甫秤相中的女人。

所以他始終不惜捏著鼻子去以禮相待。

王綠亭自然不知道那位幽州將軍見著這位小寡婦,那也是不敢有絲毫的造次唐突。

許清硬著頭皮,捧著那只並不沉重的紫檀箱子,渾渾噩噩跟隨眾人一同走入那座王府。

一路行去,許清都忘了去看一眼那名動天下的聽潮湖。以前在織造局內,經常有人說起那座湖,都會充滿憧憬,用道聼塗説而來的言語,極盡誇張之能去描繪聽潮湖裡萬鯉翻滾的景象。

王綠亭緩緩登山,先將兩隻箱子送到了兩座雅靜院落的門口。

最後才是在大管家的帶領下走向一座更高處而且極其不起眼的院子。

不是梧桐院。

竟是老涼王徐驍的住處!

饒是心智堅韌的王綠亭也大吃一驚。

王綠亭長呼出一口氣,小聲叮囑道:“許清,做事伶俐些,自然些,要是真的緊張,我可以讓你在院外多待片刻,等手腳不僵硬了再進去。”

許清臉色發白,抱著箱子,被織造大人這麼一說,愈發戰戰兢兢了,隱約都有要哭的跡象了。

裡頭那位,可是北涼王啊!她這輩子連縣令這樣的大官都沒見過一次,她能不緊張萬分嗎?

王綠亭看著她的局促不安,有些懊惱,早知道就該讓司徒華藻這女子來捧箱子了,好歹那女子野心不小,膽子更不小,肯定不至於如此膽怯。至於她那點不安分,在這座有著父子兩任離陽王朝異姓王的王府裡,算得了什麼?

領路的王府大管家還是笑臉著,甚至沒有半點要出聲催促的意圖,但王綠亭熟稔人情世故,心知肚明得很,自己被這許清連累慘了,他這個金縷織造局以後若是想要再入清涼山,除非是北涼王召見,否則恐怕就是難如登天了。

大管家自不會去跟那女子斤斤計較什麼,可在這位當之無愧的北涼大人物心中,確是如王綠亭所料想,對王綠亭的紫金王氏以及整個金縷織造局,都有了些惡感。

王綠亭看著那許清不減反增的慌亂,心中哀歎一聲。

大管家眯眼斜瞥了一下年紀輕輕的織造大人,然後轉頭對那女子溫顏笑道:“姑娘,沒事,咱們王爺是天下頂好說話的好人,放心進去吧,辦錯了事也不打緊的。要不咱倆打個賭?若是王爺對你說一句重話,你出來後,我給你十兩銀子,如果王爺果真如我所說,萬般好說話好言語,姑娘你可就得給我十兩銀子,如何?”

許清終於輕鬆了些,咬著嘴唇點點頭,也不再那麼手腳不知該放在何處了。

大管家微微一笑,幫著推開院門,等她跨過門檻後,再輕輕掩上。

然後,許清看到了一個年輕的背影,獨自站在一株秋天裡綠意猶在的枇杷樹下。

枇杷樹孤孤單單的,他也是孤孤單單的。

許清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看花眼了,使勁眨眼後,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他的身影,怎麼跟那位兩次途經倒馬關的公子哥如此相像?

那人轉過身,許清立即如釋重負,但當她看到他的眼神,又提心吊膽。

相貌不是一個人,但眸子和眼神又太像了。

許清整個人都懵了。

明知眼前這位高不可攀的年輕藩王,註定不可能是那個人,但她在這一刻,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人,真的很想他了。

小娘許清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的,可她就是這樣了。

徐鳳年其實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想清楚其中緣由,板上釘釘是皇甫秤的多此一舉。不過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多說什麼。
走到她身前,接過箱子,淡然說道:“本王自己穿衣就行,你在院子等著便是,一炷香後離開,跟門外的王綠亭說一聲,本王說了,蟒袍不錯。還有,讓他先別急著離開王府。”

許清茫然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徐鳳年轉過身,笑了。

在他走上臺階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怯生生但已經肯定是那女子這輩子最大膽識的喊聲:“徐公子?”

他沒有停下腳步。

她漲紅了臉,更是滿頭汗水,幾縷鬢角髮絲黏在臉頰上,抬起手臂,偷偷擦了擦。

她開心地笑了,不是他啊。

不是才好。

不是的話,說不定還能再見。

她還欠他錢呢。

他說是一千五百兩銀子,要她還五十年。

她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答應去金縷織造局,是聽他說過自己是陵州遊學的士子。

屋內,光線有些昏暗,徐鳳年穿上了那件明擺著僭越王朝禮制的蟒袍。

很合身。

一如當年徐驍穿上他那件。
xox 發表於 2014-9-8 22:52
共逐鹿 第九十八章 刀與劍,共出塞


  夜深人靜之際,一支浩浩蕩蕩的馬隊悄然從涼州城北門疾馳而出,其中既有跟隨新涼王一同名動天下的八百白馬義從,也有新赴涼的吳家百餘名劍客,還有十幾位南海觀音宗的練氣士。為首幾騎,分別是身著便服的當今北涼主心骨徐鳳年,吳六鼎和翠花這一對劍冠劍侍,南方練氣士首席大宗師澹台平靜,還有那個看上去病懨懨的白眉老劍客隋斜穀,不過與徐鳳年並駕齊驅的卻不是上述幾位,而是本該在陵州主持政務的徐北枳。徐鳳年對橘子的突兀到來,哪裡會計較什麼擅離職守,高興還來不及,白日裡,清涼山就有些藏藏掖掖的小道消息傳出,說風塵僕僕的刺史大人登門入府後,是王爺親自端的臉盆,甚至陵州刺史洗臉的時候,咱們王爺還陪著笑,這就很讓府上下人們犯迷糊了,是該說王爺禮賢下士好呢,還是該說徐北枳這位年輕的封疆大吏委實太過炙手可熱?反正一直以來,北蠻子徐北枳身為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孫子,身份如此敏感,卻能夠在北涼在官場青雲直上,外人始終是在霧裡看花。


  徐北枳捎帶來了一個糟糕到足可稱為噩耗的消息,以為舊西蜀亡國太子蘇酥為首的西蜀遺黨,先前北涼的種種佈局和一擲千金都打了水漂不說,無形中還助漲了蜀王陳芝豹的氣焰,用徐北枳的話形容就是北涼好不容易養肥了一頭看門狗,不說吃到肉,更別提替自個兒看門護院,以後指不定還要反咬一口。徐鳳年對此倒還算平靜,當初在北莽小城裡找到蘇酥和那位老夫子趙定秀,相處過後自己就沒有再抱太多希望,一來蘇酥那傢伙太憊懶,讓他混江湖,也許會屁顛屁顛使出吃奶的勁頭,但讓他去廟算玩心計,相信蘇酥只要能撂挑子絕對不含糊,靠這小子西蜀複國,比起當年北涼需要靠自己這個世子殿下去扛大旗還來得讓人失望,簡直就是絕望。再者東山再起的趙定秀作為半個帝師,只要能複國,是誰幫忙,並不重要,跟北涼跟他徐鳳年那點香火情,還不足以讓趙定秀不顧大局去跟陳芝豹掰腕子。說到底,當初趙家天子讓趙楷持瓶去西域,志在先截斷北涼與蜀詔的聯繫,然後與西域三者共同構成一個巨大的弧形包圍圈,可惜在徐鳳年的截殺之下,功虧一簣于鐵門關,但陳芝豹的入蜀封王,把這項趙室朝廷既定的大西北經略給繼承了下去,雖說徐鳳年趁這個空當率先籠絡住了六珠上師,對西域展開了廣泛滲透,可陳芝豹也很快還以顏色,坐西蜀而望南詔,可以說雙方在這次交手中互有勝負,但對隔岸觀火的太安城來說,對半寸舌元本溪而言,怎麼都是賺的,沒了蜀詔這兩塊可供北涼在戰事不利形勢下退兵的大後方,北涼就等於戰略上的延伸地利,哪怕戰事吃緊,也只能死戰到底,直到耗光徐家在徐驍手上積攢下來的全部家底為止。


  不過若只是想著讓徐鳳年生一場悶氣,徐北枳也不至於親自造訪清涼山了,陵州刺史大人這趟火急火燎的“覲見”,帶來一份腹稿,是關於北涼勳官的改革,先前徐鳳年聽取陳錫亮的建議,對北涼軍進行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清除積弊,一大堆校尉和多如牛毛的雜號將軍都捲舖蓋滾蛋了,使得在涼幽陵三州境內原本不起眼的校尉一職,成了僅在一州正副三位將軍之下分量十足的權柄武館,然後收回了大量原本以供功臣居家養老的的雜號勳官,這就動搖了北涼境內諸多將種門庭的根基,老一輩將校退出邊關後,還想著當傳家寶傳給子孫的勳位被一股腦掃入歷史的垃圾簍,而族內子弟又大多不曾親自建功立業,這就出現了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因為一個家族的薪火相傳,被抽走了薪柴。


  徐北枳說如果在太平盛世,清涼山劫富濟貧也好,甚至是殺雞取卵也罷,都不妨礙徐家在北涼的地位,但如今是北莽百萬大軍壓境的緊要關頭,將種門庭是否願意出力,就不可不爭取。


  離開涼州城後,徐鳳年對此從頭到尾都沒有插嘴,都是徐北枳在娓娓道來闡述利弊,徐鳳年不是聽不進去意見的人,只不過他確實也有些棘手,準確說是難言之隱。


  如果換成任何其他一個人提出這件事,徐鳳年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採納推行,可是從徐北枳嘴裡說出,徐鳳年就得細細思量。


  徐北枳對徐鳳年的沉默寡言並不在意,繼續說著他心目中的北涼軍大框架,“邊軍不用畫蛇添足,循著老規矩行事就行。地方上新老校尉也都清楚了自己的職責。但是現在北涼是需要更多的人自願去沙場廝殺,涼莽之戰,拼領軍將領,北涼略勝一籌,拼甲士驍勇,北涼穩居上風,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在比拼韌性一事上輸給北莽太多,咱們北涼萬萬不能打贏十場仗數十場仗後,只因為一場大仗輸了就輸得精光!”


  徐北枳眼神堅毅,沉聲道:“北涼本就底子不夠雄厚,如今守業無望的將種門庭都急著離開北涼,這幫人大多是蛀蟲不假,可當真就不能化為北涼戰力了?國與國之間的交鋒,從來都是比誰更能扛更能挨打。按照我的設想,北涼設置鎮平征三大武勳將軍稱號,這十二個稱號,註定是給戰功顯赫的邊軍之中佼佼者設立的。但是接下來校柱校騎尉兩級總計十二階武勳官,還有正治卿和資治卿兩大文勳。則是真正給搖擺不定的觀望者量身打造,給那些肯出錢出力的將種門戶,以及肯出出謀劃策的讀書人,當然,這些勳官,你都要保證一個前提,務必是離陽朝廷認可的正統勳位,如果可能,你還要跟太安城兵部討要一份公佈天下的詔令,要求趙家天子和兵部吏部不但要承認北涼各階勳官,還得允諾北涼勳官只要想離境出任外地官員,可降一品或者兩階擔任職位,不得以任何藉口理由推諉拒絕!”


  徐鳳年苦笑道:“橘子,你真當太安城兵部是我家的某個小院落啊?我雖說跟盧白頡關係還行,可我確定這位棠溪劍仙接到摺子後肯定要摔在地上的。現在朝廷為了抑制地方勢力,連閻震春楊慎杏這樣的老將軍說丟出去送死就丟出去,怎麼可能自己打自己嘴巴,到時候照顧了咱們北涼,顧劍棠也要獅子大開口的話,你說兵部和坐龍椅那位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徐北枳果斷搖頭道:“不一樣,趙家自顧不暇,眼下就靠著北涼跟北莽死磕,這摺子遞上去,會有五成把握。”


  徐鳳年也搖頭感歎道:“摺子不是不可以遞,可你要知道一點,上回靠著宋洞明提議北涼出兵靖難廣陵道,已經讓朝廷捏鼻子送來了漕糧,這次我看懸啊。”


  徐北枳鬆開馬韁繩,搓了搓手,輕聲道:“摺子不是現在就送往兵部。就看曹長卿什麼時候把朝廷徹底打疼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突然問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徐北枳轉頭看了眼他,臉色平靜地反問道:“是怕我跟陳錫亮勢同水火?各自覺得一山難容二虎?”


  徐鳳年松了口氣,玩笑道:“心裡有數就好。你們兩個,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師父無比器重的璞玉,少了誰我都得心疼死。”


  徐北枳也問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徐鳳年白眼道:“你是我肚裡蛔蟲,可我不是你肚裡蛔蟲。”


  徐北枳沒像往常那樣針尖對麥芒,刺徐鳳年幾句,而是說道:“我覺得涼莽一旦開戰,得找個由頭,不給顧劍棠所在東線坐山觀虎鬥的機會。”


  徐鳳年愣了一下,說道:“這不但觸及了元本溪的底線,恐怕就連張巨鹿和齊陽龍也都不會答應。”


  徐北枳淡然道:“連王仙芝都會輸,世上應該沒有誰可以百戰百勝了。”


  徐鳳年無言以對。


  這恐怕正是徐北枳跟陳錫亮最大的不同之處,陳錫亮做事,總是喜歡從細微處入手,極少一出招便給人大開大闔大氣魄的感覺。可徐北枳不一樣,似乎更加高屋建瓴,提綱挈領。


  但兩者並無高下之分。


  起碼目前看來是這樣。


  徐北枳沒來由笑了笑。


  徐鳳年一頭霧水望著這個傢伙。


  月色下,徐北枳遙望北方,柔聲笑說道:“年少時總想著有一天要跟著爺爺一起往南走,打北涼,不曾想到頭來顛倒了。”


  徐鳳年好奇問道:“你在北王庭那邊就真的沒有一個有牽掛的人了?比如說有沒有青梅竹馬的女子,有沒有的氣味相投的好漢?有沒有特別想要騎在他頭上出口惡氣的混帳?”


  徐北枳一臉雲淡風輕,輕聲道:“沒。”


  一謀可值城池,數言而定國基。


  誰會成為北涼第一位當得起如此說法的謀士,徐鳳年拭目以待。


  這時候,吳家百劍中有一騎加快前行,越過了吳六鼎和女子劍侍的坐騎,來到徐鳳年一側,抱拳朗聲道:“在下亡國之人謝承安,斗膽一問,王爺得閒時可否與謝某人切磋一二?”


  徐鳳年笑道:“是為你謝半劍自己,還是為西蜀?”


  曾經只輸西蜀劍皇半劍的謝承安坦誠道:“皆有。”


  徐鳳年雙手拉住馬韁,在某位百歲高齡的年邁劍客傷口上撒了一把鹽,懶洋洋說道:“隋老前輩,這不有人找我比劍,咋的,是不是應該先問過你老啊?”


  的確是徐鳳年最新手下敗將的隋斜穀,氣得兩條白眉肆意飄拂,冷哼一聲,倒也沒有拒絕。


  面容枯槁的謝承安平聲靜氣道:“在下自知不是王爺對手,但是此生不出此劍,良心難安。”


  閉目養神的翠花開口冷聲問道:“謝承安,入塚之後,你有什麼‘自己劍’可言?”


  謝半劍頓時神情黯然,欲言又止。


  吳六鼎哈哈笑道,“沒事沒事,既然都離開了那死氣沉沉的地方,咱們也不用太講究那條條框框,謝爺爺都說了是切磋,又不是生死相向,相信北涼王大人有大量,立於不敗之地的架都不打,說不過去


  嘛!”


  徐鳳年轉頭看了眼從來都不對付的那位吳家劍冠,“行啊,咱們也切磋切磋?”


  吳六鼎嘿了一聲,怒道:“怕你?你挑地方,我挑時間!”


  徐鳳年說道:“就這裡。”


  吳六鼎恬不知恥道:“一百年後!”


  吳家劍士的臉色大多都有些古怪,攤上這麼個領頭的少主,實在是丟人現眼。


  一名中年劍客也加快馬蹄,笑問道:“聽說北涼王習武是從練刀開始?”


  徐鳳年笑著問道:“怎麼,你張鸞泰去吳家劍塚前的巔峰之戰,是輸給顧劍棠,如今就想著從同樣練刀的我這裡找回場子?”


  張鸞泰也實誠,點頭道:“想是這般想,就是有些難如登天。”


  那位被吳六鼎稱為納蘭阿姨的胭脂評美人劍士雖然沒有上前湊熱鬧,但清了清嗓子,大聲笑問道:“王爺,我也不自取其辱與你比劍比武,就想問個小問題,王爺你長得這麼俊,若是我年輕個十幾二十歲,能一起過日子不?”


  徐鳳年轉頭笑眯眯道:“這位姐姐,要不還是將來給我孩子當奶婆吧?”


  那女子胸脯隨著馬背起伏顛簸得那叫一個氣勢洶湧,聞言後也不生氣,調侃道:“早知道當初就該去找王妃,死皮賴臉認個姐妹什麼的,說不定如今就能被王爺稱呼一聲那個啥了呢。”


  徐鳳年無奈道:“幸好你二十年前沒跟我娘親認姐妹。”


  像赫連劍癡,劍僧崔眉公,吳家劍塚中這幾位最為年邁的劍客都會心一笑。


  一陣笑聲過後,徐鳳年說道:“諸位都是用劍的名家宗師,只是跟我比劍就算了,我不會答應的。”


  這次出行,徐鳳年腰間只佩了一柄涼刀,他手指摩挲著腰間刀柄,仰頭看了眼天色,微笑道:“到了邊關,你們不妨看一看天底下最好的刀,到底是怎麼一個好法。”


  隆冬飄雪時分,涼刀出鞘,橫放豎鋒,無人時切雪。


  有人時割頭飲血。
xox 發表於 2014-9-22 01:24
共逐鹿 第九十九章 大王巡山
  
  
  西北邊塞,孤城依磧,雲沙泱漭。
  
  拂曉時分,馬蹄輕盈,身材高大的練氣大宗師拉韁勒馬,望著這幅天高地闊的蒼涼畫面,心境尤為祥和。她身邊僅有兩騎而已,吳六鼎和女子劍侍領銜的吳家百騎在一天前跟他們分道揚鑣,在白馬義從的護送下,一同前往褚祿山坐鎮的北涼都護府駐地,不出意外,這群世間頂尖用劍之人會作為北涼邊軍最為隱蔽鋒銳的“刀尖”使用。至於那名年紀輕輕的一方重臣徐北枳也已單騎返身。而她與徐鳳年和隋斜穀則繼續北上,直接穿過了涼莽交界的邊關防線,大搖大擺來到了南朝龍腰州境內。澹台平靜彎腰伸手撫摸了一下細柔的馬鬃,這匹戰馬雄俊非凡,確實只有北涼才能養出這般腳力出眾的駿馬,她抬頭看了一眼高坐馬背安靜無言的年輕涼王,這一路行來途中,一封封諜報軍情不斷送到他手上,徐鳳年看過便隨手燒毀,似乎沒有一次插手邊境軍務。這樣的甩手掌櫃,看上去做起來很輕鬆愜意啊,像是誰來坐他這個位置都能勝任。不過澹台平靜還不至於如此井底之蛙,北涼既然號稱手握三十萬鐵騎,若是身處歌舞昇平的世道,不是姓徐就能當太平王爺的,離陽趙室早就狡兔死走狗烹了,何況還是當下的亂世局勢,北莽百萬大軍壓境,換做任何一個不能服眾的平庸之主擁有西北門戶,不等北莽大軍亮出兵鋒,北涼這邊就已經大亂不止,邊軍再多,只要軍心渙散,就算再給北涼三十萬甲士,也一樣擋不住被那老婦人放出籠子的北莽虎狼之師。
  
  徐鳳年拇指和食指下意識摩挲著那粗糲馬韁,駐馬山坡,舉目眺望。
  
  火絕煙沉右西極,穀靜山空左北平。但使將軍能百戰,不須天子築長城。
  
  這是一首在中原地帶膾炙人口的邊塞詩,詩人本是前途錦繡的寒士,禍從口出,正因為此詩在文壇素有“媚涼媚徐”之嫌,詩人回到中原為官之後,在地方官場上足足蹉跎了十多年,始終不得升遷,最後抑鬱辭官,就此沉寂。徐鳳年在初次跟老黃遊歷江湖的時候,曾經去過詩人老家,雖說當時囊中羞澀得厲害,但是打腫臉充胖子買壺酒拎去拜訪還是沒問題的,可惜只見青苔滿階不見人。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那會兒只覺得肯定是趙家天子動了手腳,等到後來親身經歷了些官場規矩,逐漸清楚未必是當坐龍椅的男人如此小心眼,而是下邊揣摩天心的地頭蛇官員們察言觀色罷了。不說遠處,只說近在咫尺的北涼,有多少官員為了巴結自己,動輒拿價值千金的古玩字畫跟北涼成為親家的青州陸氏走關係?又為陸氏子弟在北涼官場的暢通無阻開了多少扇不為人知的後門?哪怕是稱得上北涼最為清流的一些書院先生,也對文采平平的陸氏子弟青眼相加,希冀著跟陸家繼而跟徐家結下幾分香火情。如果不是陸丞燕有主見,陸氏家主陸費墀早就借此一躍成為北涼文壇宗主了。徐鳳年難免有些感傷,他猶記得陸家老祖宗死前交給陸費墀的那只普普通通的竹篾燈籠,是想著陸費墀能夠接過那跟隨亂世一同搖曳的燈火,爭取薪盡火傳。很顯然,對於舉族搬遷貧瘠北涼早有怨言的陸費墀,在北涼紮根的過程太過順當後,突然發現陸氏在北涼有了無人爭鋒的大風光,不僅是陸費墀,整個陸氏都太快得意忘形,遠不如同為“皇親國戚”的老狐狸王林泉那麼藏拙。但真正讓徐鳳年感到積郁的正是王林泉的安分守己,春神湖王家越是刻意對書香門第的陸氏處處忍讓,何嘗不是故意挖坑讓陸氏跳進去?王林泉的陽謀算計,其實比起陸家的不識趣,更讓徐鳳年頭疼。
  
  可這些聖賢難斷的醃臢,說不得也理不清,徐鳳年身為兩個家族的“乘龍快婿”,總不可能拿北涼王的身份倚勢淩人,大抵是做多錯多的結局,總歸逃不掉厚此薄彼的說法。
  
  好在這些棘手之事,還算不上燃眉之急,而且陸丞燕那女子的處置也得體合宜,連二姐徐渭熊都承認她挑不出陸丞燕的瑕疵。女子與女子之間,婆媳,姑嫂和妯娌,這些關係,那可都是不見血的刀光劍影。男子身處其中,自然是無比遭罪。
  
  徐鳳年,或者說北涼的大難當頭,從徐驍封王就藩北涼後就一天都沒有變過,是虎視眈眈的北莽。
  
  只要能滅掉北涼,繞過顧劍棠坐鎮的東線邊關,那麼膏腴之地的中原就是任人宰割的娘們,北莽這個饑渴難耐的漢子如何能不拼死衝擊北涼?
  
  以前在徐驍和師父李義山的謀劃下,北涼雖然不存在守還是不守的問題,但如何守,是活守,依舊有著足夠讓北涼鐵騎輾轉騰挪的餘地,可裹挾流民一同退至西域,也可退守西蜀以南詔作為支撐,足夠跟北莽大軍死磕到底,北莽即便打下了戰事不利後主動撤兵的北涼,那也是一座堅壁清野的孤地,反而拉升了北莽大軍的補給線,北涼可以在西蜀邊境繼續跟北莽對峙,甚至可以在廣袤千里的西域騷擾戰線過長的北莽。但是因為陳芝豹封王入蜀的緣故,把北涼西蜀南詔這一整條縱向的西線給攔腰斬斷了,如此一來,徐鳳年和北涼就沒有了戰略縱深,只有死守。
  
  徐鳳年內心深處有些不可與人言的愧疚,談不上愧對北涼百姓,僅僅是覺得自己愧對李義山。
  
  北涼軍內部對於北莽王庭的後院起火,表現得太過樂觀,徐鳳年不認為這能牽制多少北莽壓境大軍的戰力,有利字當頭,那就是大勢所趨,那老婦人只要恩威並濟,一手是拓跋菩薩的大軍鎮壓,一手是入主中原允諾的封侯封爵,真正做到眾志成城舉國南下,時間不會太久。
  
  隋斜穀百歲高齡,大江南北天涯海角都走過,帝王將相販夫走卒也都看過,世情世物已經很難勾起這位獨臂老人的感觸,他在怔怔出神的徐鳳年身邊,實在有些無聊,隨口問道:“老夫年輕那會兒,就不懂那些將領士卒怎麼就喜歡打仗,真是不怕死嗎?春秋戰事還好理解,亂世人不如太平犬嘛,命如草芥不值錢,那是被逼得人人不把命當命,如今北涼也算承平已久,真能擋得住北莽百萬大軍?”
  
  徐鳳年平靜道:“很簡單的道理,為國舍家,為家捨身。沒誰不怕死,只是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本賬,我們北涼鐵騎的悍不畏死,除了北涼人生性勇烈之外,還有就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們沒有退路可言,家就在北涼,他們一退,邊軍一散,北蠻子鐵騎南下,他們哪怕逃出北涼,兩條腿也跑不過北莽戰馬的四條腿。”
  
  隋斜穀撇撇嘴,譏諷道:“你們當官的,就沒一個是好東西。”
  
  徐鳳年笑道:“我不也沒退路嗎?”
  
  隋斜穀白眼道:“就你這身手,要真是想殺人,怎的不單槍匹馬去龍腰州殺它個七進七出?難不成拓跋菩薩和洪敬岩那幾個還能天天跟在你屁股後頭盯著?”
  
  徐鳳年淡然道:“我是能這麼殺,可北莽武評上的人物也能這般殺回來,兩國交戰,這樣的舉動,不能說毫無意義,可真的是意義不大。當然,如果有一天北涼已經守不住西北大門的話,我肯定會這麼做。”
  
  隋斜穀還要說話,只聽澹台平靜冷哼一聲,長眉飄搖的吃劍老怪物立即閉上嘴巴。
  
  就在此時,遠處揚起一陣塵土,看路線是要長驅南下,大概是看到了小沙坡上的突兀三騎,這些騎術精湛的傢夥直奔山坡而來,但是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在坡底以外五十丈停馬不前,與坡頂徐鳳年三人兩兩相望。
  
  是一標北莽精銳斥候,看甲胄衣飾,不是與北涼遊弩手齊名的烏鴉欄子,應該是南朝大將軍柳珪的嫡系先鋒。
  
  柳珪,曾被北莽女帝讚譽為可當半個徐驍。原本是有望接替黃宋濮成為南院大王的人選之一,只是給那老婦人嘴裡的“董胖墩兒”捷足先登了而已。
  
  身為斥候,不論是北莽還是北涼的,都最講究規矩,除非是同行之間的狹路相逢,否則不洩露行蹤前提下的收集軍情是第一要務。
  
  不過能隨手摘掉幾顆敵方頭顱的話,想必誰都不會拒絕。
  
  這一標探子中沖出一騎,在百步外搭弓射箭,準頭極好,直刺坡上三騎居中的徐鳳年頭顱。這蠻子大概是想確定這三騎的實力,不好惹大不了就後撤,是繡花枕頭那就殺人奪馬。
  
  如今涼莽兩軍對壘,最早開始互換性命的肯定是斥候。
  
  徐鳳年撇過頭,躲掉這根箭矢。
  
  那一標探子很快就撥轉馬頭退去。
  
  隋斜穀瞪大眼睛問道:“送上嘴的肉也不吃?蚊子肉不是肉?”
  
  徐鳳年搖頭道:“自然會有頂尖北涼遊弩手的暗中盯梢。現在北莽的騷擾看上去很莫名其妙,我這邊為了獲得北莽準確動機,已經付出了無法估量的損失,這些北莽探子的行軍路線就成了最寶貴的蛛絲馬跡。至於誰才是真正的魚餌,就看雙方的實力和運氣了。”
  
  隋斜穀大大咧咧道:“彎彎腸子,真是不爽利!”
  
  徐鳳年笑道:“難道要北莽百萬大軍乖乖囤積一處,然後跟我們三十鐵騎來個一次性廝殺就是爽利了?”
  
  隋斜穀反問道:“你省事他省事,皆大歡喜,誰輸誰滾蛋,還要咋的?”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北蠻子倒是很希望北涼這麼做,說實話,我也挺想的。”
  
  老劍客的說法聽上去很外行很荒唐,但如果涼莽真能這麼果決不留餘地,還真是皆大歡喜,北莽有希望一口吃掉南下路途的攔路虎,而北涼也不是沒希望一舉擊潰北莽大軍。北莽的優勢很明顯,人數佔據絕對優勢,但是北涼的優勢在於北莽大軍暫時性的群龍無首,董卓雖然已經是名義上的大軍統帥,可是他除了麾下十余萬董家軍,洪敬岩的柔然鐵騎,龍腰州姑塞州的戊軍,柳珪楊元贊在內幾位大將軍的親軍,他這個南院大王可以調動,但絕對無法做到如臂指使,而北涼不一樣,褚祿山和袁左宗可以做到對北涼軍的絕對掌控,在一戰定勝負的對峙中,這就是北涼的機會所在。只不過這種等於在拿兩個王朝國祚下賭注的“意氣之爭”,對雙方而言都太過奢侈了。
  
  徐鳳年看著那些北莽斥候北撤,輕聲道:“半個徐驍?不管這場大仗誰輸誰贏,你柳珪的四萬人馬肯定會死絕。”
  
  澹台平靜問道:“接下來怎麼說?是去都護府還是繼續北上?”
  
  “去瞧一瞧北莽百萬大軍。”
  
  徐鳳年縱馬下坡,往北疾馳。
  
  只能跟在後頭的隋斜穀忿忿道:“你小子不是才說這種行徑毫無意義嗎?!”
  
  徐鳳年笑眯著眼,轉頭望向高大女子,裝傻問道:“澹台前輩,我有說嗎?”
  
  澹台平靜面無表情道:“沒有。”
  
  隋斜穀欲言又止,憋得那叫一個難受。
  
  徐鳳年自顧自哼起一支小曲兒。
  
  大王叫我來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
  
  巡了東山殺路人,巡了西山看日頭。我家大王三頭六臂呦,嘍囉我搶了小娘扛在背,可憐到嘴肥肉不下嚥,何時才能翻身做大王呦……
xox 發表於 2014-9-22 01:24
共逐鹿 第一百章 邊刀未起家刀落
  
  
  離陽王朝有兩個異類,一個是徐驍,哪怕封疆裂土做了異姓王,麾下將卒還是喜歡尊稱他為大將軍。再有一個就是顧劍棠,雖然沒有封王就藩,可擔任兵部尚書十多年期間,武將對其私下敬稱,也還是大將軍居多,如今成了離陽唯一頭頂超一品勳位的大柱國,在兩遼邊關,仍是被稱為大將軍。春秋戰事落幕後,論功行賞,相比徐驍,戰功遜色一籌但是年紀更小的顧劍棠,無疑更受離陽舊派勳貴和王朝新貴的喜歡,等到這位徐驍死後當之無愧成為離陽軍界第一人的大佬離開京城,執掌整個北地軍政,不論是顧劍棠本身手握的權柄,還是在離陽朝野的口碑風評,都直線上升。再遲鈍的京官,也曉得遠未到被人冠以年邁老臣這個說法的顧劍棠大將軍,成為三朝砥柱,僅是時間問題罷了。因為別忘了顧劍棠還是一位躋身武評的高手,以他的雄渾體魄和旺盛精力,再撐個二三十年實在太輕鬆了,所以邊將受妒的說法,在顧劍棠這裡絕不適用。
  
  在顧劍棠入主兩遼後的整頓完善下,加上二十年間吃掉無數軍餉銀子的離陽王朝東線,被譽為固若金湯。兩遼邊軍無一不對顧劍棠馬首是瞻,尤其是顧大將軍辭任兵部尚書之前,太安城對形同無底洞的兩遼軍餉還偶有異議,在顧劍棠離京北上後,雖說沒了主心骨的顧廬開始逐漸分崩離析,但是朝廷對兩遼東線的支持卻越來越不遺餘力,邊關將士的戰功封賞,原先朝廷還會扭扭捏捏,能拖就拖,能減就減,現在也開始暢通無阻,並且不打折扣。有這麼一位主帥,兩遼邊軍的風貌煥然一新,凝聚出罕見的軍心。甚至私下有小道消息流傳,顧大將軍說不定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既然徐驍是大將軍,他是,徐驍做過大柱國,他也是了,那麼徐驍是異姓王,他顧劍棠又有何不可?天下誰人不知朝廷對北涼處處提防,對顧大將軍卻是素來信任有加!
  
  東線士氣高漲,尤其是北蠻子竟然明目張膽分兵壓境後,兩遼將領幾乎人人都去過主帥軍帳內請戰,既然北蠻子擺明瞭是欺軟怕硬打定主意先打北涼,還敢用二三十萬這麼點兵力跟咱們叫板?夠咱們東線邊軍塞牙縫的嗎?可不管是春秋戰事中就已跟隨顧劍棠的嫡系舊部,還是一直在兩遼穩步打拼升遷的顧廬“外人”,都沒能讓大將軍點頭,到後來,甚至很多將領都被不厭其煩的大將軍直接冷著臉轟出大帳。
  
  即將入冬,兩遼寒風凜冽,冷意已是透骨。在通往一座戊堡的官道上,為首一騎的男子披了件略顯老舊的名貴狐裘,狐裘下是披掛多年依舊鮮亮如新的鐵甲,身後則是兩百弓馬熟諳的精銳輕騎。男子已經不再年輕,兩鬢霜色,可一眼看去,在他身上絕不會流露出絲毫疲態暮氣,甚至還能清晰辨認出他那種充滿堅硬棱角的鐵血氣質。很難想像這麼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個做了十多年京官的男人,至今都不曾官場磨去一絲一毫的銳氣,恰恰相反,那長達十幾年的蟄伏,如同十數年如一日的磨刀,越磨,這柄刀反而越鋒利。
  
  需知他身上那件舊裘,意義非凡。當年趙室定鼎天下,離陽先帝按功論賞,文官武將升官發財賞賜府邸的不計其數,但是被先帝御賜狐裘之人,只有屈指可數的三位。當時文官中獲此殊榮的,僅有離陽曆史上最年輕的首輔,碧眼兒張巨鹿。為趙家一刀一槍打下天下的武將,只有徐驍和他!
  
  他在將符刀南華贈給那名有趣的年輕人後,如今都只懸佩有一柄最普通的邊軍戰刀。但沒有人敢否認他是當世刀法第一高手。不同於江湖上那撥頂尖劍士的各領風騷,天下用刀之人,哪怕被冠以宗師稱呼的刀法大家,似乎都跟此人差了十萬八千里,難怪武評有言世間刀意,他獨佔半壁江山。
  
  有一支風塵僕僕的騎隊從西面小徑插入官路,男子身後兩名容貌肖似的年輕校尉一人微微皺眉,一個更年輕些的,會心一笑,整座兩遼,也就那丫頭和那瘋子敢這麼攔路了。沒辦法,誰讓他們一個是自家老子最心疼的閨女,一個是半子半婿的人物。這兩位邊關實權校尉可不是來兩遼鍍金的京城世家子弟,他們能有今天的官位兵權,那都是靠著在戰場上死人堆裡摸爬滾打出來的軍功,顧東海,顧西山,都是離陽王朝最有家世的將種子弟,沒有之一,但是兩名年輕人當年都是從一名普通士卒做起,在計功晉升為都尉後,甚至連他們的頂頭上司還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直到他們都成為獨掌一方兵事的校尉,得以躋身兩遼高層將領的視野,他們那會兒還是作為兵部尚書兒子的身份,才被熟諳京城官場座位的將領們認出來,才算水落石出。
  
  騎隊一男一女自然而然與顧東海顧西山並駕齊驅,毫不生分。
  
  顧西山很不客氣地對那個傢伙說道:“袁瘋子,空手來的?你小子這麼不講究?就不怕我這個未來舅子跟你也不講究?”
  
  被稱呼為袁瘋子的年輕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寒意森森的雪白牙齒,朝身邊的女子擺了擺下巴,“還講究個屁啊,你妹子這回差點一把火燒了薊州雁堡!顧西山,你家是賣醋的吧?這麼大一個醋罎子,她這麼一鬧,整個兩遼都聞到醋味了。”
  
  那女子笑著不說話。
  
  顧西山哈哈大笑道:“你就知足吧你,換做任何一個人膽敢這麼做,男的那玩意兒還不得被閹了下酒?別說是雁堡的女子,就是公主郡主,她也能上去就扇兩耳光,這次她在雁堡不過是給人臉色看,你小子就燒高香吧!”
  
  腰間佩刀正是天下第一名刀南華刀的年輕人正想說話,不過眼角餘光瞥見前頭的高大男子背影,還是作罷。
  
  他再沒心沒肺和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當著這個老丈人的面說自己未過門媳婦的不是。
  
  顧西山瞪眼問道:“袁庭山,你真是空手來的?!”
  
  如今已是將大半薊北勢力收入囊中的年輕人笑道:“剛砍下六百多顆北蠻子的腦袋,你要?回頭我讓人捎給你?”
  
  顧西山有些豔羨,低聲問道:“袁庭山,要不我跟你去薊州?咱們這邊都多少年了還是沒仗可打,你那邊好像生意紅火得很,我去給你當個都尉都成。”
  
  在兩遼和薊州都炙手可熱的袁庭山不屑道:“都尉?甭想了,馬夫幹不幹?”
  
  顧西山罵罵咧咧。
  
  顧東海一笑置之,對袁庭山這個板上釘釘的妹夫,他一向和和氣氣,從沒有擺什麼名將之後的大架子,更沒有流露過半點頂尖勳貴子弟輕視低賤江湖草莽的眼神。相反,這次雁堡認袁庭山這個女婿,還是他親自牽線搭橋,否則雁堡再如何是薊州豪強,也不敢不知死活地跟他們顧家扳腕子。雖說他們爹從沒有口頭承認袁庭山是他的義子或是女婿,但是兩次進京都帶上了袁庭山,足以跟京城和兩遼說明一切。
  
  顧劍棠突然喊了一聲袁庭山。
  
  後者趕忙拍馬跟上。
  
  兄妹三人都有意識放緩馬蹄。
  
  顧劍棠平淡道:“你遞了一份摺子去太安城。”
  
  袁庭山嘴唇死死抿起,沒有解釋什麼。
  
  顧劍棠依舊語氣不帶一絲情感波動,“東湖嫁給你後,就不是顧家人了。”
  
  袁庭山如遭雷擊,但是依舊不願低頭,沉聲道:“大將軍,你放心,我養得起她!”
  
  顧劍棠嘴角似乎泛起一個冷笑,袁庭山勒住了韁繩,猛然停馬。
  
  除了打定主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顧北湖也跟著停下,一頭霧水的顧東海顧西山都繼續跟隨顧劍棠繼續前往那座戊堡。
  
  她小心翼翼問道:“怎麼了?你惹我爹不高興了?”
  
  袁庭山呲牙咧嘴,很頭疼的模樣。
  
  他帶來的那撥騎卒也識趣地停在路邊。
  
  袁庭山揉了揉下巴,說道:“你爹真有意思,明明是最想吃掉那二十幾萬北莽大軍的人,偏偏就是要做一尊石佛。我那份摺子遞出去後,對你爹百利而無一害,你爹還是不答應!老子就想不通了,當這
  
  個大柱國有啥的滋味!”
  
  顧北湖震驚道:“你那摺子不是跟兵部請功的?”
  
  袁庭山歪頭吐了一口唾沫,“幾百顆蠻子腦袋算個屁的軍功,說出去老子都嫌寒磣!老子要做也是做大買賣的,這回是幫著趙家皇帝殺一個人,他一顆腦袋值得上北蠻子幾十萬!”
  
  顧北湖愕然。
  
  顧劍棠回頭看了眼南方,眼神複雜晦暗。
  
  ————
  
  太安城溫暖如春的禦書房,趙家天子親自走到書房中間,蹲下身親自用鉗子撥了撥火盆裡的炭火,一旁貼身伺候皇帝的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弓腰小跑,他的碎步寂靜無聲,如靈貓步行,但是可以看得出這位韓生宣接班人的戰戰兢兢。趙家天子手中握有一份摺子,宋堂祿對此一清二楚,是薊北當紅人物袁庭山用五百里加急送來的,至於密折上頭寫什麼,以前韓生宣擔任掌印太監的時候,可以先行流覽再酌情是否遞交皇帝以及是否需要轉交兵部,可是如今皇宮內設置了起居郎,這一手,哪怕大紅大紫的宋堂祿也從不去沾碰了。趙家天子拎著那封密折,放在熊熊燃燒的炭火上,只是才點燃一角,就猶豫了一下,縮回手,敲了敲火盆邊緣,熄滅了火苗。
  
  禦書房內有四五位歲數都不大的起居郎,依舊埋首書案下筆如飛,絲毫不像是察覺到了這邊的詭異光景。
  
  炭火映照著趙家天子的蒼白臉色。
  
  一名得以披鮮紅蟒袍的大太監在屋外輕聲說道:“陛下,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求見。”
  
  趙家天子手臂懸在空中,陷入沉思,似乎沒有聽到那個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嗓音。
  
  宋堂祿屏氣彎腰,也不敢說話,但是一隻手伸到背後,對並沒有掩門的屋外輕輕擺了擺手。
  
  那個一樣彎腰低頭的大太監照理說看不到司禮監掌印的細微動作,但馬上就開始後撤。
  
  趙家天子緩緩回神,淡然道:“准了。”
  
  宋堂祿輕聲道:“陛下。”
  
  趙家天子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很快宋堂祿就悄無聲息搬來一隻小巧繡墩子,趙家天子就這麼坐在火盆前,那封密折就擱在正黃龍袍的前襟上,恰好放在了一條錦繡坐團龍上,張牙舞爪,圖案輝煌。
  
  蓄有美須的晉蘭亭跨過門檻,正要跪拜,趙家天子輕聲說道:“免了。”
  
  趙家天子伸出手,宋堂祿趕忙又搬來一隻墩子,受寵若驚的晉蘭亭謝恩後小心坐下。
  
  趙家天子看了眼這位出身北涼的讀書人,看上去眉宇間的陰霾淡了幾分,和顏悅色道:“三郎有事啟奏?”
  
  晉蘭亭神情坦然而毅然,整個人如同神明附體一般,倒像是慷慨赴死的架勢了,畢恭畢敬說道:“臣確實有事,本該上遞奏章,但是臣以為還是應該當面陳述于陛下!”
  
  晉蘭亭起身,彎腰往後退了幾步,撲通一聲使勁跪下,五體投地,緩緩說道:“微臣晉蘭亭,要彈劾首輔張巨鹿十大罪!”
  
  微臣。
  
  首輔。
  
  禦書房內,幾乎所有天子近臣的起居郎都是手腕一顫。
  
  趙家天子默不作聲。
  
  ————
  
  東宮,太子趙篆獨自一人,站在那架養有一隻學舌蠢笨鸚鵡的金絲楠鳥籠下,吹著口哨,心情愉悅。
  
  他自言自語道:“宗旨是古往今來的天下第一權奸,以避權而擅權。讓我算一算啊,罪狀有幾樁。”
  
  “操持朝柄,獨斷專行。”
  
  “私養邊軍,揮霍國庫。”
  
  “勾結權閹韓生宣。”
  
  “因私怨構陷忠烈韓家。”
  
  “治國無為,致使西楚復辟。”
  
  “還有?似乎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了啊。”
  
  說到這裡,太子殿下笑了笑,“真是難為咱們這位晉三郎了。”
xox 發表於 2014-9-22 08:05
共逐鹿 第一百零一章 入冬本該人加衣


  隨著北莽大軍向南推移,位於龍腰州邊境的留下城,就成了一座極其引人注目的城鎮。在上任城牧陶潛稚無故暴斃後,頂替上位的新任城牧在南朝廟堂上的地位,自是水漲船高。不過當他倉促得到那個消息後,仍然是嚇得不輕,帶著幾騎親衛就拼了命往城外沖,但是在一條官路和羊腸小徑交界處,他被很不客氣地攔下,對此城牧大人毫無怨言,只是悻悻然打道回府。回去的時候不需要趕時間,時不時轉頭打量那氣度肅穆的幾名騎卒,嘿,是咱們北莽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的斥候,烏鴉欄子!聽說培養一名烏鴉欄子,都能比得上北庭皇帳獨一份的兩名重騎了,也虧得是那位胖子才捨得砸這銀子。
  
  董卓自從升官後,出門依舊披甲,哪怕上朝覲見女帝陛下,也沒有穿過一次這南院大王的顯赫官服,但是這趟沒有驚動各地邊軍的微服私訪,在來到留下城附近,卻換上了這身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袍子。他牽著陶潛稚之女陶滿武的小手,走到新老兩座墳前,老墳有些年頭了,躺在裡頭的那位雖然無親無故,但以往不會雜草叢生,因為躺在新墳裡的那位,活著的時候,會讓人經常拔草,從沖攝將軍位置退下擔任留下城城牧後,更會經常上墳,可惜如今跟老傢伙成了鄰居,想來是真的有心也無力了。董卓蹲下身後,把一壺酒放在腳下,先在老墳墳頭默默拔去泛黃雜草,喃喃道:“老伍長,別怪小董胖子啊,我曾經發過誓,一日不成為一品高官,就一天沒臉來給你上墳敬酒的,今兒我這小胖子可算發達啦,你臉上多有光啊,咋也不咧嘴笑一個?咋的,難道是終於知道自己那滿嘴黃牙瞧著滲人啦?”
  
  戰功彪炳的董卓在戰場上追殺也好,逃竄也好,哪怕沒了戰馬,那都是兩條腿能快過四條腿的,可這時候拔著那些幼齡稚童也能輕易情理的枯草,卻顯得尤為吃力。
  
  這個喜歡喊女帝陛下“姐姐”、更喜歡往別人大門上貼春聯的大將軍和南院大王,此時已是淚流滿面,然後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臉,眼淚鼻涕含糊不清,“中原那邊有個說法,叫衣錦還鄉,老伍長,你憑良心說,我董卓今天夠不夠‘衣錦’?!老子身上穿著的是啥?是跟當年那個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模一樣品秩的袍子!老伍長,你敢相信嗎?當年那個見著一小標北涼騎兵三條腿都會軟的,那個被你罵是孬種的小胖子,是你帶的所有兵蛋子裡當官最大的一個了。”
  
  董卓沒有轉頭,只是伸手指了指那座新墳,“你再瞧瞧陶潛稚這個王八蛋,比你還不如,都沒死在戰場上,說死就死了。這他媽的不是逃兵是什麼?老伍長,你跟這種人做鄰居,能睡安穩?反正我董卓打死都不信。”
  
  董卓驀然轉頭,朝著那新墳怒吼道:“陶潛稚,老子罵的就是你!老伍長走了後,兄弟裡你最先當上伍長,第一個當上都尉校尉,第一個當了將軍,這就算了不起了?放你娘的屁!一輩子最大的官就是個沖攝將軍,一個小小留下城的破城牧大人!大人你個大爺!”
  
  董卓慘然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嫌跟我董胖子一起混丟人現眼,所以死都不肯來董家軍幫我,別人不過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再瞧瞧你,死了吧?你有本事爬出來,看老子不一腳把你踹回去!”
  
  大概是怕嚇著了那個跪在新墳前頭的小女孩,董卓斂了斂失態情緒,擰開酒壺蓋子,從懷裡掏出三隻酒杯,一隻放在老伍長墳頭,擠了個笑臉,對陶滿武說道:“小滿武,把杯子給你爹,就他那酒癮,躺了這麼久,我估摸著饞得夠嗆。”
  
  小女孩雙手接過酒杯,被董叔叔倒滿一杯酒後,輕輕灑在爹墳前。
  
  董卓灑了一杯酒在老墳前,自己也仰頭跐溜喝光了一杯,自顧自倒了一杯後,又是一口飲盡,發現小滿武雙手捧著酒杯遞過來,董卓笑了笑,說道:“叔叔不給你爹喝了,就讓他躺那兒乾瞪眼。”
  
  小丫頭淚水盈滿那雙眼眸,偏偏強忍著不哭出聲,又委屈又傷心。
  
  董卓趕忙給她倒了一杯酒,看著這孩子鄭重其事又灑了一杯酒,董卓又眼睛泛酸起來,歪頭望向這座新墳,低聲道:“你放心,小滿武比我親閨女還閨女,只要我打下了北涼,到時候還能活著的話,將來不敢說把整個中原給咱們小滿武當嫁妝,半個總是逃不掉的。”
  
  董卓轉頭看著老墳,“老伍長,是不是又想說我董小胖子瞎吹牛了?這回你還真別瞧不起人,如今我在朝堂上放個屁,都有一大把人說是香噴噴的。洪敬岩慕容寶鼎這些瞧著威風八面的王八蛋,都得乖乖給我打下手。北涼鐵騎不是雄甲天下嗎?老伍長,你大著膽子敞開了說,要他們今年冬死幾萬人?他們要是少死一個,我回頭就直接在你們邊上挖個坑把自己埋了,來跟你們做鄰居!你要是實在沒法子開口,托個夢給我也成。”
  
  陶滿武又跟董叔叔要了一杯酒,灑下第三杯酒後,放下酒杯,一言不發跪在墳前。
  
  董卓沒有讓她起身,也沒有安慰什麼,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壺剩下的酒都倒在泥土裡,輕聲道:“當年老伍長你就帶了我們這幾個兵,我董卓現在董家親軍就有十萬!還有著北莽最好的烏鴉欄子,北莽最好的步卒!最南邊姑塞龍腰兩州二十幾座軍鎮的三十萬邊軍,歸我管。洪敬岩的柔然鐵騎,和柳珪楊元贊這些大將軍的十幾萬私軍,還是歸我管。再往北一點,兩個持節令手裡的一半兵符,二十萬人馬,也乖乖捏著鼻子送到了我手上。等到陛下把北邊草原上都收拾乾淨,除了拓跋菩薩不算,其他人只要到了南朝邊境,一樣歸我管!北涼才多大的地兒,這麼多人這麼多戰馬,撒泡尿,就能讓北涼來一場洪災了。開春前大打一場,最多加上明年秋狩打上一場,北涼就徹底玩完了。”
  
  董卓陰森森笑道:“北涼那邊一定還以為怎麼都要打個三年五載,我董卓做了十多年狐狸,這次就做一回頭狼,不一口氣吃飽肉絕不甘休!”
  
  董卓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又丟掉,站起身後,說道:“老伍長,老陶,這空酒壺我就帶走了,等哪天帶兵一路打到離陽南疆,給你們裝一壺那兒的泥土回來,讓你們這兩個連北涼也沒去過的鄉巴佬見識見識,到底啥樣的沃土才能種出稻穀來。”
  
  董卓起身後,看著還跪著的小滿武,彎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柔聲道:“咱們該走了。”
  
  小女孩站起身,默默抬起手臂擦了擦淚水。
  
  董卓想了一下,低頭看了眼身上穿的華貴袍子,脫了,疊好放在兩座墳之間,淡然道:“衣錦還鄉,無人看啊。那還穿著幹啥?”
  
  董卓把小滿武放在自己肩膀上,大步離開,笑道:“小滿武,叔叔不是送你一匹小馬駒嗎,很快就可以跟咱們百萬大軍一起踏冰渡河了。”
  
  鐵馬冰河入中原。
  
  ————
  
  當那個消息傳遍京城。
  
  太安城沒有譁然喧沸,反而是處處人人皆噤若寒蟬。
  
  京城居不易,可那位在京城短短幾年內便青雲扶搖直上的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羅列出十大罪,彈劾的不是別人,正是離陽王朝整個祥符之春的締造者,首輔張巨鹿。
  
  大部分京城人都覺得這個外地佬真的是失心瘋了,跟張首輔叫板,不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是什麼?這十多年來,想要首輔大人丟官的人勉強算是一茬接一茬,隔三岔五就會蹦躂幾下,但大多時候首輔大人都懶得正眼瞧一下,而這些不自量力的人物,無一不是在京城跺腳都能震上一震的勳貴大佬,一個個根深蒂固,但誰成功了?何況他們胃口不大,只是想著那碧眼兒脫去官袍而已,從不敢奢望要這位離陽朝廷文官第一人去見先帝。
  
  十大罪中,最讓人信服的其實就一條,那就是逼死了滿門忠烈守國門的薊州韓家。這確實是翁婿兩任首輔衣缽相傳的一樁王朝秘事,晉蘭亭所用的“燈燈相續,薪薪無窮”八字,來形容張巨鹿這一脈的政改,可謂精准無比。
  
  而值得玩味的是那條勾結權宦韓生宣,導致內外廷烏煙瘴氣。如今人貓韓生宣已死,首輔大人如何自辯?
  
  但是最有殺傷力的那條,同時也最讓人感到匪夷所思。
  
  不是私養兩遼邊軍,而是十大罪中的最後一條:執政十多年來,大開漕運鹽鐵,傾力資助西北!
  
  當這個消息很快沉澱下去,看似迅速泥牛入海無聲無息,但越來越多的人咀嚼出了其中三昧。
  
  雖然首輔大人還是每天參與朝會,該夜宿禁中當值之時必然在尚書省當值,處理各項政務也依然有條不紊。
  
  但是首輔府邸門可羅雀不奇怪,畢竟首輔大人向來不喜歡私下會客,可跟首輔同一條街上的高門大宅也開始門庭冷落,就很能讓看客遐想連篇了。
  
  更重要的是,這一次張巨鹿沒有像上次針對趙室勳貴那般雷霆一擊,對於晉三郎這位國子監右祭酒的忘恩負義和瘋狗咬人,碧眼兒沒有任何反應。
  
  與此同時,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有隱相之稱又在今年全權負責地方官員大評的殷茂春,提前悄然返回了京城。
  
  皇帝陛下帶著太子殿下一起登門拜訪了齊陽龍的府邸。
  
  桓溫稱病不參加大小朝會。
  
  緊接著一聲冬雷在太安城響起。
  
  那個被西楚叛軍甕中捉鼈而灰頭土臉的大將軍楊慎杏,秘密上疏太安城,證明首輔張巨鹿當年陰私構陷韓家,確實無誤!
  
  立冬之日,清晨大霧,皇帝陛下親率太安城一眾公卿將相以迎冬於北郊。
  
  顯貴之中,除了門下省主官桓溫依舊不曾露面,以張巨鹿為首的京城文武百官一個不漏。
  
  因而立冬無早朝,但迎冬之後,會有一場盛大朝會,天子賜襖百官,寓意體恤臣子以禦冬寒。
  
  這一天,其實天未亮便已早早起床在書房獨坐的坦坦翁,對著窗外的天色發呆許久。
  
  當天色漸明,老人去書架上抽出一本恩師當年贈予的手抄本,自己磨墨,在手抄本扉頁顫顫抖抖寫下一行字,打算讓府上管事送往首輔府邸。
  
  “入冬天漸寒,老友且加衣。”
  
  寫完之後,老人又開始發呆。
  
  然後一位府中老管事臉色蒼白腳步踉蹌地撞入書房,天塌下來似的悲愴道:“老爺,首輔大人在朝會上說徐家兩代人戊守西北二十餘年,兢兢業業,徐鳳年子承父業,忠心可鑒,當襲封大柱國!這……這可如何是好啊?!首輔大人為何要如此行事……關鍵是陛下竟然也未動怒,雖未答應那大柱國,卻是在被拒聖旨之後,再度賞賜了那新涼王一個上柱國……”
  
  桓溫面無表情地揮揮手,示意老管事退下。
  
  書房複歸寂靜無聲。
  
  桓溫輕輕合上那原本攤開的珍藏手抄本,喃喃道:“老傢伙,只能燒給你了。”
xox 發表於 2014-9-23 00:05
共逐鹿 第一百零二章 明年春發花

  
  入冬時節,塞外水枯草黃,能遇上那丁點兒頑強的綠意就分外討喜,三人牽馬停在一處水源畔,再徑直往北策馬三天就可以看到那座瓦築城。徐鳳年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拍在臉上,長呼出一口氣。
  
  不諳兵事的隋斜穀隨口問道:“這些北蠻子腦子進水了不成,為何不在初秋時分屯兵邊境,歷史上這些在馬背上逐水而居的遊牧蠻子,不都是在秋天殺入中原大肆搶掠秋收嗎?到了天寒地凍的冬天,還搶個卵?”
  
  徐鳳年忍俊不禁,澹台平靜淡然解釋道:“你說的只是一般情況,歷史上幾場遊牧民族帶給中原巨大創傷的浩劫,其實大多是在冬天南下,借著河水結冰,騎兵暢通無阻,大奉王朝末期,北蠻子就是憑此殺入中原腹地。”
  
  徐鳳年接著說道:“草原遊牧民族和中原農耕王朝就是狼和虎的關係,主動權一直在後者手中,後者每當興盛衰亡交替而呈現疲態時,是一頭幼虎病虎或者即將老死之虎時,北蠻子就變成了最強大的時候,因此每次中原內亂,北蠻子都會南侵過境趁火打劫一番。但是說到底,從大秦起至離陽,還是中原王朝壓著北蠻子打居多,要知道當時大秦正史可是記載著‘蠻兵五而當秦兵一’,大奉朝巔峰時官史也有說過‘蠻子頗得秦巧,猶三而當一’,也就是說那時候即便北方遊牧獲得了許多大秦朝的鑄造工藝,三個蠻子才只能相當於一名大奉甲士的戰力。只是時至今日,北莽依靠著吸納了無數春秋遺民的南朝,在中原那邊膽敢自稱與北莽廝殺、數量相當而不潰敗的勁旅,估計也就只有廣陵王趙毅和燕敕王趙炳的精銳部隊。”
  
  隋斜穀忍不住問道:“離陽王朝一統中原,難道還不夠強大?不都說離陽之強盛,遠超大奉直追大秦了嗎?”
  
  徐鳳年哈哈笑道:“如果當今天子初登大寶那會兒,沒有急於跟世人表明他的雄才偉略,沒有跟北莽那幾場打仗,而是安安心心消化春秋八國的實力,那麼接下來這場離陽北莽的虎狼之爭,我北涼三十萬甲士有,還是沒有,甚至已經完全不重要,最多就是錦上添花而已。”
  
  隋斜穀瞪眼道:“那姓趙的皇帝小子腦子進水了?當時也沒謀士勸阻?”
  
  徐鳳年無奈道:“當時離陽跟北莽的勝負就在五五之間,誰敢胡亂勸說?何況趙家天子心底,最想憑藉己身軍功壓住以我爹和顧劍棠為首的一大撥春秋名將。世上人和事,哪來那麼涇渭分明的黑白對錯?像我,是徐驍的兒子,在我眼中,徐驍自然便是無一大錯大非卻有無數大是大功的異姓王,那麼在太子趙篆這些皇子眼中,想來當今天子更是離陽曆史上最勤政愛民的帝王。當年趙楷要在蘆葦蕩截殺我,我也要去鐵門關截殺他,我與他兩人,也沒誰就是罪大惡極的傢伙,只是沒辦法,當時都是棋子,而且還是被推過河的卒子。”
  
  隋斜穀譏諷道:“呦,聽口氣,敢情今兒你小子就搖身一變,成下棋之人了?”
  
  對於吃劍老祖宗的挖苦,徐鳳年笑著不說話,站起身後望向北方,那裡的一條線上,有瓦築軍鎮,西京,金蟾州,再往北,就是北莽王庭了。
  
  一身練氣士白衣的澹台平靜突然說道:“對於遊牧民族來說,一個強大穩定的中原王朝何嘗不是一種災難?一旦這個王朝的掌舵者崇尚邊功,身邊同時圍聚有一群希冀著揚鞭大漠的天才將領。反之亦然。遊牧部落和農墾王朝的廝殺,哪怕離陽王朝覆滅,換了一個又一個姓氏君主,也不會改變……”
  
  徐鳳年搖頭道:“可以!”
  
  澹台平靜不敢置信,“可以?”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北方,“只要我們能夠打下這片土地上,然後在那兒打造出數條貫穿北莽的大秦直道!”
  
  澹台平靜一臉匪夷所思,“你瘋了?”
  
  徐鳳年眯起眼,輕聲道:“我沒有瘋,真要說瘋,那也是當時才執掌國柄的年輕首輔,當年在徐驍和顧劍棠選擇誰來鎮守西北門戶,爭論不休,明面上翁婿兩首輔都是堅決反對由我爹來封疆裂土做異姓王,但是我很晚才知道一個內幕,反對派中,有人說服了當時致仕還鄉卻官威猶在的老首輔。這個人,就是張巨鹿。因為這個從未投軍從戎的文官,有著所有武將都無法想像的野心,年輕首輔要以北涼作為進攻北莽的前哨,以北涼鐵騎作為進攻北莽的主力,以此儘量減少離陽的兵力損耗和補給壓力。在這個前提下,張首輔會讓朝廷默許徐家對西蜀南詔有節制的滲透。”
  
  徐鳳年緩緩說道:“在這個年輕首輔和北涼雙方心知肚明的形勢中,許多事情不可抗拒。其中滿門忠烈的韓家過於固執保守,亦是不想拿整個家族根基為北涼徐家作嫁衣裳,一旦妥協,韓家作為北方軍事砥柱的地位就會消失,那麼世世代代跟北方遊牧民族作戰的韓家,也會很快變作過眼雲煙。要知道當時徐家赴涼,韓家家主還跟我爹,兩位至交好友還把酒言歡來著,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的第一樁媒妁之言,可不是後面那個什麼駙馬,而是韓家那會兒一個還紮羊角丫兒的小姑娘。多在他父親身後,露了半張臉,朝我做了個鬼臉。”
  
  徐鳳年雙手縮在袖中,“起先事情還未談崩,韓家也做了許多努力,然後元本溪橫插了一腳,狠狠陰了張巨鹿一下。等到我爹調動鐵騎,跨境去救出韓家子弟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
  
  徐鳳年望向天空,“小時候,還會經常夢到那個只見過半面的羊角丫兒姑娘,半張臉都是血,一直哭,跟我說疼。”
  
  徐鳳年自嘲道:“以前最怕做噩夢夢到她,等到後來想再夢到她一回,已經沒辦法了。”
  
  徐鳳年的腰微微彎了彎,似乎不堪重負,又似乎記起了誰。
  
  “小時候不懂事,說了很多氣話,還當面跟徐驍說過一句話,大概意思是我成了你徐驍的兒子,是倒了八輩子黴,我是這樣,我娘也是這樣。”
  
  “長大後,才發現徐驍其實已經做得不能再好了,能給我的,他這個當爹的都給我了。他嘴上總是說著他在年輕時候是多麼意氣風發,帶兵打仗後打了多少勝仗,享受到了多少風光。我那時候總是沒耐心聽他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不耐煩了,就會說徐驍啊,好漢不提當年勇,咱甭唧唧歪歪了行不行。”
  
  “整個天下的明眼人聰明人都笑話徐驍傻,幫著先帝打下了天下,結果給人家的兒子防賊一樣防了二十年。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徐驍是不會反的,如果他要反,中原大地早就出現南北劃江而治的一幕了。可越是這樣,離陽就越會得寸進尺,所以趙家天子才會讓趙楷持瓶去西域,讓陳芝豹斷去北涼退路,逼著徐家三十萬鐵騎家底去跟北莽拼光。趙家天子用這種手段,幫著他的兒子穿上龍袍,趙篆的廟堂,臣子中,不會有功高震主的武人徐驍,不會有心系天下百姓的文人張巨鹿,版圖內,不會有尾大不掉的封疆大吏,不會有覬覦龍椅的藩王。只會剩下一個元氣大傷的北莽,留下來給他兒子去完成大秦大奉兩大王朝都沒能做到的偉業。”
  
  “徐驍曾經說過,當今天子氣量遠遠不如先帝,但確實能算是個不錯的皇帝。”
  
  徐鳳年說著說著,就蹲下身,抓起一把黃沙,緊緊握在手中。
  
  隋斜穀輕輕歎息。
  
  澹台平靜猛然轉過身,望向遠處,有十數騎揚塵而至。
  
  鐵甲染血,刀弩破敗。
  
  徐鳳年站起身,當那原本想著借著這一方寶貴水源迅速補給的十數騎發現三人後,似乎天人交戰,若是沒有水,他們和戰馬都扛不住數裡外敵方黑狐欄子的追擊。
  
  在為首一騎大手一揮,沖向水源,精疲力竭的十四騎翻身下馬,在裝水入囊以及戰馬飲水刷鼻時,都有人小心翼翼盯住徐鳳年三人,以防不測。這裡已經算是遠離北涼邊境的南朝疆域,遇上自己人的概率,就跟遇上在北涼境內遇上北蠻子差不多。這十四騎都是輕甲輕弩的精騎,人人身材魁梧馬術精湛,腰間又都懸佩有最新一代的涼刀,可見是北涼邊軍中最拔尖的遊弩手。不過這次應該是遇上了敵方起碼百人騎隊以上的圍剿追上,人人負傷,其中一匹戰馬在到了水源處,搖晃了幾下就當場倒斃,那名騎卒忍著眼淚,不去看心愛戰馬,不需要他半句話,身旁兩名騎士就換了一把戰損更輕的弓弩給他,而這名沒了坐騎就註定不可能活著返回邊境的遊弩手,更不可能與戰友同騎一馬返程,那只會多害死一名袍澤。這位騎卒背好輕弩,摸了摸腰間涼刀,對其他所有遊弩手咧嘴一笑,然後轉身迎向那些銜尾追殺他們阻截軍情傳遞的黑狐欄子。
  
  就在此時,已經上馬的為首遊弩手看到那名氣度不凡的年輕公子哥笑了笑,說道:“我拿三匹馬跟你們換一把涼刀,如何?”
  
  那遊弩騎標長模樣的漢子愣了一下,問道:“你也是涼人?”
  
  徐鳳年點頭,“地道的涼州人。”
  
  那標長語氣快速說道:“既然如此,涼刀可以借你,但是希望公子回頭能夠去封狼關找我,我叫朱耕,這回我和兄弟們欠你一條命!公子的坐騎都是千金難買,就是砸鍋賣鐵也買不起,朱耕這輩子肯定還不起這份恩情,朱耕不是矯情的人,只敢說以後多替公子殺三十個北蠻欄子!”
  
  朱耕朝那個先前明擺著去送死的騎卒,“李廷吉,滾回來,跟老子上馬返回封狼關!”
  
  徐鳳年把三匹馬都送給朱耕,交出韁繩的時候說了句朱耕沒聽懂但也來不及深思的言語,“遊弩手一標五十騎,是我欠你們三十六條命。”
  
  十四騎在馬背上抱拳致謝,朱耕不忘提醒道:“公子小心,後邊最多兩裡路,有六十黑狐欄子和三百北莽輕騎。”
  
  徐鳳年點了點頭,等到十四名遊弩手遠去後,看著那兩匹傷痕累累的戰馬,轉頭對澹台平靜和隋斜穀說道:“勞煩兩位前輩把這兩匹馬送往封狼關,然後去都護府等我。”
  
  隋斜穀正要說話,被澹台平靜冷冷一瞥,只好把話咽回肚子。
  
  徐鳳年右手拎著那柄借來的北涼刀,緩緩前行。
  
  一直握有那捧砂礫的左手鬆開五指,黃沙散落天地間。
  
  獨自緩緩走向那三百多騎。
  
  明年春,某個小院裡枇杷樹會又發了新芽,又開了新花。
  
  後年春依舊,就是不知道能否親眼見到了。
xox 發表於 2014-9-23 10:31
共逐鹿 第一百零三章 大軍開拔和狹路相逢
  
  
  在春秋戰火中,斥候作為一支軍隊最敏銳的觸鬚,很少動輒半標一標這樣大規模出動,但是在涼莽邊境線上,恰恰相反,斥候很少單槍匹馬去捕捉軍情,原因很簡單,雙方在斥候的運用上都堪稱登峰造極,不論是重視程度,還是損耗速度,都要遠遠超出中原地帶,達到了一個讓中原將領覺得誇張的地步。雙方一旦碰頭,往往意味著一方註定要全軍覆沒,在雙方單兵作戰和默契配合都大致相當的時候,人數就決定了誰能帶著重要軍情離開戰場。
  
  北涼邊軍以遊弩手名動天下,而北莽也毫不遜色,董卓的烏鴉欄子,黃宋濮昔年親手打造的遠遊斥候,以及被譽為大將軍柳珪親兒子的黑狐欄子,都是當世最出類拔萃的斥候探子。游弩手標長朱耕率領五十騎深入大漠腹地,既是運氣也靠實力,在通過觀察推演出一份諜報後,返深途中被一標黑狐欄子截殺,然後不僅第二標欄子火速加入追殺隊伍,身為南朝邊軍統帥之一的柳珪得知戰報後,毫不猶豫地調動附近三百輕騎,務必要將這條漏網之魚抓住。
  
  寒風呼嘯,戰旗獵獵,一座戒備森嚴的軍營大帳內,大將軍柳珪眉頭緊皺,他蹲在一隻即將煮沸的鍋子旁邊,這段時日甚至很少去看那幅無數諜子用鮮血性命換來的北涼邊境圖,不是柳珪大權旁落,也不是這位名將不重視北涼鐵騎,而是連他這位邊帥到三天前為止,都還不曉得己方到底要主攻何處,要把北涼北線三州中的哪個倒楣蛋作為大軍突破口。董胖子這麼胡鬧兒戲,雖說慕容耶律兩姓因為後院大草原上的動盪不安而自顧不暇,可是南朝兩根大樑之一的老牌龍關貴族,素來跟柳珪楊元贊代表的軍方新貴們不對付,這次更是在西京朝堂上跳腳罵娘,群起而攻之,懇求皇帝陛下收回董卓的兵權。黃宋濮都已經告老還鄉,差點都被這些惱羞成怒的華族豪閥拎出來“鞭屍”幾下,可見時下南朝混亂到了什麼程度,關鍵是主帥董卓先前藏藏掖掖,似乎鐵了心要讓那將近百萬的大軍白白消耗糧草,他柳珪和楊元贊就是想為他說幾句話也辦不到,反而只會火上澆油。柳珪暫時負責姑塞州所有軍鎮的邊防軍務,在戰時連原本品秩官位相同的持節令也要聽命於他,這是北莽歷史上不曾有過的特例,這也是皇帝陛下給予主帥董卓的天大特權,要知道北莽不同于離陽中原,手握雄兵的持節令絕對不是一道經略使或者一州刺史。
  
  想到這裡,柳珪已經聞到了磚茶羊奶和酥油茶葉混淆而成的獨有濃香,掀開鍋蓋,這位曾是中原士族出身的大將軍心情轉好,抓起一把鹽丟入鍋子,與奴隸出身的大將軍楊元贊不同,也與祖輩輝煌的黃宋濮不同,柳珪的家族在北奔遺民中不入流,但到了北莽南朝以後,也不至於被莽人當成豬狗肆意宰殺。柳珪能有今天的地位,歸功於年少時在舊國的寒窗苦讀,歸功於那些書上讀來的兵法韜略,柳家也因為他柳珪在北莽煥發第二春,他也成了族譜上當之無愧的中興之人。不過柳珪功成名就之後,不像很多念舊情懷的春秋遺民或者驕奢淫逸的北莽貴族,從不去喝那些一葉一金的中原名茶,柳珪到了北莽後,就喜歡上了眼前鍋子裡的奶茶,喜歡那種羊奶馬奶帶來的濃烈腥味。
  
  柳珪勺了一碗茶後,放在鼻尖嗅了嗅,一手托碗,慢悠悠轉動。家族內子弟好像都喝上了一種產自春神湖的名茶,不惜一擲千金,甚至還有年輕人揚言以後打下了中原,一定要在春神湖的島上擁有自己的茶園。這位大將軍笑了笑,這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啊,真當中原是紙糊的?就算中原好欺負,北涼這個門檻怎麼跨過去?怕就怕到時候北莽是斷了一條腿才得以跨過啊,接下來南邊有坐擁天險的陳芝豹,此人用兵化腐朽為神奇,給他三萬兵馬,可當十萬雄兵。而且東線上還有春秋名將顧劍棠,這次廣陵道內訌,隔岸觀火的東線戰力完全就是毫髮無損。柳珪停下轉動茶碗,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北莽百萬大軍的真正敵人是三人,徐鳳年,陳芝豹,顧劍棠。有哪一個是省油的燈?”
  
  柳珪喝了口茶,淡了,又抓了些鹽丟進去,然後喊道:“林符。”
  
  一名在帳外守候的雄毅武將掀起帳簾走入,柳珪抬了抬手中茶碗,“來一碗?以後可能就沒這份心情了。”
  
  那名中年武將搖了搖頭。柳珪也不強人所難,這傢伙是他的心腹愛將,曾是黑狐欄子的主將,後來柳珪嫌大材小用,給了他兩條路,在自己軍中他當個正三品實權將軍,繼續戎馬生涯刀口舔血,或者去西京兵部當個兵部侍郎,安安穩穩過官老爺的日子。結果這傢伙兩條都沒選,死活要當他的普通親衛。柳珪在心中歎了口氣,這麼個生生死死都見過無數回的漢子,怎麼就放不下一個沒啥嚼頭的情字?老子的女兒早已出嫁,子女都快一籮筐那麼多了,你林符待在我這麼個糟老頭身邊有屁用?不過這些心裡話,從不兒女情長的柳珪也知曉太傷人,不好說出口。
  
  柳珪問道:“那標北涼遊弩手怎麼樣了?”
  
  林符沉聲道:“放心,逃不回北涼。而且就算他們僥倖探查到了些東西,也只會以為我們大軍開拔,是要傾力去打那個流州。”
  
  柳珪抬起頭,神情肅穆,似乎沒了先前的和藹,但也沒有刻意流露出威勢。
  
  只是林符瞬間便滿頭大汗,低下頭,說道:“大將軍,除了一標黑狐欄子和三百親騎加入追殺,屬下還跟隨軍的蛛網諜子要了一名小宗師高手。還有消息說玉蟬州持節令的女兒鴻鵠郡主,也悄悄跟上了。”
  
  柳珪輕輕嗯了一聲,瞪了一眼這傢伙,“幸好你小子沒蹭喝那碗茶,否則看我不抽你十鞭子!”
  
  在南朝軍界作為青壯將領之一而極富名氣的林符訕訕一笑,像個犯了錯差點被嚴厲先生打板子的蒙童。
  
  柳珪喝了口濃茶,輕聲說道:“為將之人,也許只是一念之差,就要多死很多人啊。林符,你知道為什麼北涼王被人罵人屠卻不以為意嗎?知道他這位大將軍會愧疚什麼嗎?”
  
  林符搖頭道:“北涼王的心思,卑職可猜不透。”
  
  柳珪輕聲道:“人屠,那是殺敵百萬的稱呼,作為帶兵之人,被這麼喊根本不痛不癢,跟我抽你十鞭子差不多。可如果因為自己的紕漏,害死了本該可以活下來的麾下士卒,那才會讓人良心難安。”
  
  林符小聲道:“大將軍,我就一個小親衛,這話你對那個北院大王的董胖子說去。”
  
  柳珪又氣又笑,無奈道:“知道你們不服氣董卓,不過人家確是有真本事的。以後你們這幫兔崽子少陰陽怪氣說話,滾!”
  
  林符退出大帳。
  
  背後傳來柳珪的軍令,“傳令下去,帥帳南移,跟隨大軍前往流州。”
  
  林符轉身問了一句,“大將軍不把那鍋茶喝完?”
  
  柳珪平淡問道:“那我柳字軍兒郎得少砍多少顆人頭?”
  
  林符二話不說,健步如飛跑去傳令,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大將軍,現在起我就不當親衛了,上次說好了讓我當三品將軍的,除了兩萬大軍,還有那黑狐欄子都得歸我管轄……你老不說話,就當默認了啊……”
  
  柳珪笑了笑,抓緊時間多喝了一碗茶。
  
  因為在一個月之內,不斷有各路人馬離開原先駐地趕赴姑塞龍腰兩州邊境駐紮,到達之後西京兵部又長時間全無動靜,怨聲載道,結果在三天前,南院大王董卓終於開始有所動作了,而且不動則已,一動就讓人眼花繚亂,連他柳珪都感到出人意料。
  
  邊帥柳珪的親軍開拔,殺往流州。
  
  ————
  
  把一場血腥追殺當做出門散心的妖豔女子站在一處高坡上,挑了挑眉頭。
  
  她身邊站著一位氣度卓然的錦衣老者。
  
  綽號龍王。
  
  北莽魔頭排名第九,但北莽江湖公認這名老者的排名實在過低了。而那位貂覆額的北莽貴族女子更是對此堅信不疑,一位連蛛網六大提竿都得畢恭畢敬喊一聲師叔的老人,第九?開什麼玩笑!
  
  她便是在北莽王庭豔名遠播的鴻雁郡主,號稱面首無數。父親是玉蟬州持節令,只是失言獲罪于皇帝陛下,看上去是八大持節令中最憋屈的一個,但是她依舊是慕容女帝最寵溺的後輩之一。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跟隨父親入京面聖,雙手還沒有洗乾淨掉那些耶律姓氏龍子龍孫鮮血的女帝,就會笑著把鴻雁郡主捧在懷裡,讓這個孩子站在自己膝蓋上。那一幕,讓許多耶律和慕容家族的王族長輩至今難忘,也只有那個時候,讓人記起那位婦人,是個婦人。
  
  這個聲名狼藉的天之驕女,曾經親自去留下城捎話給城牧陶潛稚,“清明時分,不宜出門”。
  
  只是陶潛稚沒有聽進去,然後就果真死于清明大雨中。
  
  她望著遠方那場人數懸殊的對峙,問道:“老龍王,那個身影怎麼瞧著很眼熟?”
  
  錦衣老者笑道:“僅看身形,有些像是當年在倒馬關街上,被郡主調戲的那位俊俏公子。”
  
  貂覆額的鴻雁郡主哈哈笑道:“記起來了,是有些像那傢伙,還被我拍了一下屁股。”
  
  遠處,孤單一人的拎刀之人,沒有任何躲避跡象,就那麼直直迎向那群策馬前沖的黑狐欄子和兩百輕騎。
  
  錦衣老者眯起眼,“但是看氣態,就是天壤之別嘍。如果郡主不會是覺得老奴老眼昏花,咱們還是現在就掉頭就走,有多遠走多遠。”
  
  鴻雁郡主一臉震驚,“那傢伙年紀輕輕,就是指玄境界高手?可就算指玄好了,也未必能在你老人家和小四百騎軍下逃生啊?”
  
  鴻雁郡主問道:“天象?北涼有這麼一號人物嗎?袁白熊比他年輕要大吧,也沒有那個來這裡逛蕩的閒情逸致嘛。”
  
  錦衣老者搖頭道:“沒猜錯的話,是那個傢伙了。”
  
  然後老人就開始轉身離去。
  
  鴻雁郡主卻沒有挪步,因為她知道老龍王嘴中的那個傢伙是誰了。
  
  她反而更不想走了。
  
  老人停下腳步,皺眉說道:“郡主,你真的會死的!那人已經發現我們了,老奴這一走,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好讓那人知道我們無意插手。”
  
  背對錦衣龍王的貂覆額女子笑著擺擺手,“老龍王,你走你的,我得親眼瞧瞧這位傳奇人物。我得確認一下,若真是當年被我揩油的那個公子哥,我就算今天死在這裡,也賺到了嘛。還有,老龍王,你別想著打暈我啊!”
  
  老人歎了口氣,鴻雁郡主執意不走,自己離開也就沒了意義,他方才確實有想打暈她的念頭。
  
  她喃喃道:“好戲上場了,老龍王,你真不想親眼看一看此人的風采?興許錯過一次,就是錯過一生哦。”
  
  老人沒有說話,但是已經來到鴻雁郡主身邊,一起望向遠處。
  
  黑狐欄子有七十余騎,柳字大軍鐵衛親騎足有三百。
  
  在這支騎軍看來,這只攔路螻蟻就是一沖即死的貨色,他們真正的任務是截殺那十四騎遊弩手。
  
  徐鳳年始終左手握刀,卻沒有右手抽刀。
  
  停下腳步。
  
  手腕一抖。
  
  左手涼刀出鞘,而刀鞘則直直刺入身側的沙地。
  
  左手反握刀。
xox 發表於 2014-9-23 23:03
共逐鹿 第一百零四章 舊賬
  

  望向那邊狹路相逢的場景,錦衣老者問道:“郡主真不怕死?”
  
  貂覆額女子心思剔透,說了聲“走著”。那位北莽蛛網的元老抓住她的肩頭,沿著坡脊往下飛掠而去,一直到與雙方碰撞處平行的二十丈外才停下。在飛掠途中,鴻雁郡主還有心情扭頭欣賞那些北莽騎士的衝殺姿態,矯健身軀隨著馬背一起一伏,如同一個人的呼吸,充滿了一種讓人賞心悅目的動態美感。北莽戰士手中的彎刀要比涼刀弧線更大,這樣的弧度,使得北莽戰刀擁有更加巨大的劈砍力道,配合他們的身高,以及先天超出中原男子一截的雄渾膂力,一刀劈下,勢如破竹。鴻雁郡主耳中傳來那些北莽男兒的粗獷呼喊聲,她堅信這種聲音,也必將響徹中原大地。不是一個武榜高手就能擋下的,也不是北涼三十萬甲士能夠攔住的。
  
  她摸了摸那抹覆額貂皮,眯眼遠望。
  
  只見那個整座北莽王朝數百萬鐵蹄的攔路之人,反提那柄涼刀,橫在胸前。
  
  最前排並肩的三騎黑狐欄子,在馬前胸高度位置上像是出現了一條裂縫,然後瞬間擴大,戰馬和騎士繼續前奔,但是被切割成了兩截,下半截戰馬連同騎卒的雙腿都摔在黃沙中,戰馬上半截和刹那間被截斷雙腿的騎士摔在更前面一些的地上。不光是第一排,後邊十幾排也是如此詭譎光景。在那名刀客身前百步遠的道路上,頓時就綻出一大片血腥。一匹戰馬的半截露出猩紅腸胃的身子,就那麼死死貼在沙地上向前滑出去,戰馬屍體後則是那條觸目驚心的血路。
  
  三十幾名斷去雙腿的騎士墜地後,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那根看不見的線並未強弩之末,事實上一直在迅猛推進,但是後頭北莽精騎,尤其是黑狐欄子在察覺到不妙後,直接高高躍起,棄馬抽刀。甚至有騎士猛然拉起韁繩,跳過了那條橫切而至的線。在更後邊的騎士開始迅速偏離直線,儘量繞出一個大弧度進行規避式衝鋒。
  
  鴻雁郡主興致勃勃問道:“罡氣?”
  
  老龍王點點頭。
  
  她又問道:“極限是多長多寬?”
  
  錦衣老者視線些許偏移,望向騎隊後方,答道:“這一刀大概是長百餘丈,寬兩丈。但僅是他的這一刀而已。”
  
  她嘖嘖道:“這要是在戰場上豈不是很威風八面?”
  
  老人平淡道:“在大型戰場上,有蛛網這些只管針對江湖高手的潛伏死士,何況還有神箭手和腳踏弩,甚至是投石車。尋常高手,誰敢這麼玩,誰就是第一個死的活靶子。當然,眼前這位,除外。他要是真想像西蜀劍皇那樣死戰不退,恐怕需要幾位元頂尖高手牽制才行,退一步說,這種高手在體內氣機耗竭到油盡燈將枯之際,依然是想走就走,沒人留得下,畢竟只是換一口氣的事情。這麼一口氣,不是同為武評高手,就如何都抓不住那稍縱即逝的機會。但是世上從來都是一物降一物,此人膽敢親身陷陣,我們的軍神自然也就不介意親手摘掉他的頭顱。軍中的萬人敵,絕大多數是曇花一現,證明自己有這個實力,然後就死了。”
  
  鴻雁郡主深以為然,點頭道:“這也是江湖高手不願攙和沙場廝殺的理由吧,一身修為來之不易,說死就死,也太鬱悶了。下輩子投胎,可就很難保證還能投出個根骨奇佳的好胎嘍。”
  
  那人似乎抬起手臂微微滑抹了幾下刀鋒,道路上六七名跳離馬背的黑狐欄子就在空中炸裂分屍。
  
  隨著他的反手刀一次次動作幅度極小的轉換。
  
  一匹高高躍起馬蹄還未踩踏在地面上的戰馬,一條無形的線從左側馬腹下方,向上傾斜至馬背騎士的右側肩頭,切成了兩半,又是一大潑鮮血灑落在地面上。
  
  一名正在挽弓射箭的騎士被連人頭帶馬頭一起當中劈開。
  
  在刀客和三百多騎之間,已經出現一大灘由點及面的血泊。
  
  然後這灘血泊隨著刀客的繼續抬手,繼續迅速向前推移。
  
  這些披甲騎士就像豆腐被刀鋒輕鬆割裂。
  
  鴻雁郡主滿臉惋惜道:“只是螻蟻啊。”
  
  對於那場慘劇沒有半點惻隱之心的老龍王平靜道:“螻蟻不假,可之所以這麼淒慘,還是數目太少的緣故,只要螻蟻彙聚成了不計其數的龐大蟻群,那就不光是西蜀劍皇會被活活咬死。”
  
  老人繼續說道:“能夠憑藉一己之力決定萬人戰役的頂尖高手,北涼是有,但屈指可數,眼前這位,加上袁左宗和徐偃兵。袁左宗身為騎軍統帥,等到戰況危急到需要他去力挽狂瀾,那麼也就意味著整個北涼邊軍差不多完蛋了。那個槍仙王繡的師弟,倒是最有可能出現在前期戰場上。這麼鋒銳的一杆槍,擱誰都不捨得白白放在兵庫裡不喝血。”
  
  鴻雁郡主點頭道:“也對,如果輪到他北涼王不得不上陣殺敵,別說北涼邊軍,恐怕北涼四州都已是我們囊中之物了。”
  
  她突然開心笑了,“老龍王,你說他好歹是暫時頂著天下第一頭銜的人,結果不管他武力多高,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徐家三十萬甲士一個接著一個去死,是不是深感無奈啊?”
  
  老人想了想,笑道:“換成我是他,早就跑路了。天大地大,何處去不得,何處不逍遙?”
  
  她好奇問道:“反正邊境上殺來殺去就那麼回事,那麼這個人怎麼不乾脆潛入咱們王庭大開殺戒?不是挺能擾亂軍心的嗎?”
  
  老龍王被她這個門外漢的天真想法弄得哭笑不得,歎氣道:“到了天象境後,高手與高手之間就很容易心生感應,就算他能殺一座城兩座城,哪怕整個寶瓶州給他殺得流血千里,然後?被拓跋菩薩,洪敬岩和劍氣近這些大宗師聯手圍毆堵著殺?”
  
  鴻雁郡主撇撇嘴道:“怎麼成了無敵高手也這般束手束腳,多無趣。以前只聽說儒釋道三教中躋身天象境界的半聖之人,不敢輕易出手殺人,是怕沾染因果氣數。原來這些純粹的武夫,也好不到哪裡去啊。”
  
  老人苦著臉,說了句良心話,“老奴不得不陪著郡主在這裡等死,不是更無趣?”
  
  老人沒來由望向天空,感慨了一句,“人生天地間,有天地在,我輩誰不是束手束腳的牽線傀儡?這座牢籠,有人僥倖跳得出去,但是肯定沒人打得破。”
  
  鴻雁郡主咦了一聲,“結束了?雷聲挺大,雨點太小,我可還沒看過癮啊。”
  
  在說話間,北莽騎士果然沒有讓這位姓耶律的金枝玉葉失望。
  
  當人數已經不足三百的騎士全都停下馬蹄時,那人也停下了刀。
  
  一名在柳字軍中久負盛名的神箭手,抓住這個絕佳空當猛然間挽弓如滿月,弓弦崩出砰一聲巨響,朝那名年輕刀客激射出一箭。
  
  另外兩名背負大弓的魁梧騎士也有樣學樣,不用刻意去醞釀準頭,皆是拈箭出囊,拉開大弓,一氣呵成便分別射出一支箭。
  
  先後三根淩厲利箭破空而去,箭頭都精准刺向那名刀客的面門。
  
  隨後一幕,讓這些久經沙場的精銳之士都瞠目結舌。
  
  三根羽箭就那麼安靜懸停在空中,保持著斜刺姿勢。
  
  刀客將那柄最讓北莽邊軍深惡痛絕的涼刀放回了刀鞘。
  
  一枝雕翎箭,兩枝尋常羽箭。
  
  他伸手握住那根被中原稱為“快疾過鷹鷂而大風搖不動”的雕翎箭,反手甩出。
  
  那名馬背上在射箭之後雙手下意識抓緊韁繩的神箭手,被一箭穿透頭顱,整個身軀都被巨大侵徹力往後一帶,雙手隨之扯動馬韁,戰馬前蹄抬起,騎士的屍體則後墜落馬。
  
  與陣亡騎士朝夕相處的那匹戰馬,似乎還很茫然,輕踩細碎馬蹄轉身,用馬鼻碰了碰那名倒地的主人。
  
  一名頭領模樣的黑狐欄子回頭看了眼北方天空,帶著無比眷念。
  
  再度轉頭後,面朝那名實力恐怖的年輕高手,這名欄子猛地一夾馬腹,率先開始無異於自殺的瘋狂衝鋒。
  
  第二匹戰馬開始跟隨,第三匹,第四匹……
  
  最終,整支騎隊無一騎撥轉馬頭撤退,全部開始衝鋒!
  
  看到這幅悲壯場景後,鴻雁郡主咬著嘴唇,輕聲道:“走了。”
  
  “嗯?”老人疑惑卻沒有半點遲疑,抓住她的肩頭往後倒掠而退,
  
  她閉上眼睛,感受著耳畔的疾風拂過,說道:“如果任由他們‘無緣無故’死在這裡的軍情傳回草原,那麼他們就白死了。”
  
  老龍王沒有出聲。
  
  將近四百騎追殺十四騎,結果還沒有成功,任由敵方遊弩手傳回情報,哪怕這些北莽健兒已是全部戰死,他們身後大草原上的父母妻兒甚至是整個部落,都會被牽連。
  
  而那些人,原本是在等著他們的親人帶著戰功和糧食回家。
  
  就算空手而返,活著也好。
  
  任由兩條大魚離開後,幫十四騎遊弩手“斷後”的徐鳳年,懸好涼刀在腰間,迎向氣勢洶洶的北莽騎隊。
  
  他開始奔跑。
  
  黑狐欄子的那名標長最先衝殺至。
  
  徐鳳年一躍而起,那名標長還保持著高高抬臂劈刀的模樣。
  
  一掌拍在這人的頭顱上,連人帶馬都砸入黃沙大地,四肢盡碎的戰馬腹部跟沙坑黏在一起。
  
  只是徐鳳年手中多了一顆被他拔出的頭顱,砸向第二名黑狐欄子。
  
  那欄子胸膛炸爛。
  
  徐鳳年迅速墜地,一個搖晃,肩膀撞在左右兩側的戰馬側面,馬蹄離地,兩騎橫向側摔出去。
  
  一騎兇悍直撞而來,只是在離徐鳳年一丈外時,人馬俱是被磅礴氣機攪碎,綻開一團血霧。
  
  那名潛藏在黑狐欄子和柳字軍精騎中的蛛網諜子,毫無徵兆地破開血水霧氣,劍尖直指徐鳳年眉心。
  
  徐鳳年全然不理睬那劍尖,伸出手按住這位捉蜓郎的腦袋,往下一按,摔在地上。
  
  劍尖崩碎,劍身折斷。
  
  諜子的身軀在黃沙地上彈了一下,先是七竅流血,繼而是經脈寸斷的全身都滲出血絲。
  
  這具屍體被徐鳳年一腳挑起,撞向前方一匹戰馬。
  
  在沖在最前方的十幾騎就這麼毫無反抗地死去後,那些活著的騎士終於喪失了衝鋒赴死的勇氣。
  
  開始有人後撤。
  
  天底下確實有熱血上頭不怕死的人,也有著即便怕死卻可以為之坦然去死的事。
  
  可是這些一向驍勇善戰的北莽精銳,不希望自己死在一個連名字身份都不知道的敵人手上。
  
  徐鳳年微微一跺腳,向前伸出一隻手。
  
  在他身前地面上,一柄柄黃沙長劍拔地而起。
  
  ————
  
  約莫半炷香後,帶著鴻雁郡主飛奔出去二十數裡路的錦衣老者,整個後背瞬間繃直!
  
  一個清冷嗓音從他背後響起,“兩位元在倒馬關認識的老熟人,你倆這麼不把命當命啊?”
  
  然後鴻雁郡主發現自己的臀部被輕輕拍了一下,背後那人微笑道:“舊賬結清。所以你可以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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