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059
xox 發表於 2014-6-5 16:30
共逐鹿 第五十六章 秋愁煞人更殺人

  
  餘地龍生在北涼,即便沒有聽說過什麼江湖傳聞逸事,但再孤陋寡聞,也聽人提起過武當山上住著許多神仙真人,個個仙風道骨,可以呼風喚雨。所以他這次跟隨師父登山,尤為虔誠,每次遇見一個山上道士,不論老幼,都要有模有樣停步行禮,這反而讓那些認出了徐鳳年身份的武當道人十分惶恐。徐鳳年也沒有攔著孩子的鄭重其事,這份赤子之心,也許是餘地龍以後在武道一途勇猛精進的基石,一頭初生牛犢,什麼虎都不怕,僥倖一次能活,絕不會次次虎口餘生。徐鳳年在爬山時,跟餘地龍輕聲說道:“一個人行走江湖,如果能做到無所畏懼,分為兩種,一種是不知江湖深淺,目中無人,或者是有些背景靠山,有所依仗,小覷別人。這種人多如牛毛,死的也多。另外一種是不管自己領悟還是前輩叮囑,已經知曉江湖的險惡,但有所執,問心無愧。這種人相對較少,但一樣死得未必就少。江湖就是這麼一個地方,不認你是什麼好人壞人,水性不好和運氣不好,只要沾上一樣,都會很容易淹死。短短幾年裡,死在師父手上的高手,後者居多。”
  
  “你師妹王生學的是劍,她這輩子都不會更改。練劍自古而來,就有意氣之爭和術道之爭,說得最透徹的,看得最明白的,那個人曾經就在這座山上修道,之所以沒讓王生來山上練劍,是怕她燈下黑,身在山中,反而看不清山貌,乾脆就讓她走遠點看風景。她畢竟起勢很高,要是再一味揠苗助長,以後就可能是春貼草堂宗主那樣的繡花枕頭。”
  
  “你師弟呂雲長極富銳氣,但戾氣也重,光靠去邊境投軍殺人,刀術嫺熟,可刀意只會越殺越下乘,武道路子越走越窄,最後作繭自縛,哪怕有顧劍棠的天資,但只要沒有顧劍棠的胸襟視野,是斷然練不出超一流刀法的。這才讓他去魚龍幫先歷練磨礪幾年,世間百態就是一面鏡子,用心多看一人,就等於多擦一次鏡面。了應須自了,心不是他心。先做個明白人,才能用明白刀,刀是單刃,比劍要更側重殺伐意氣,至剛易折,若是什麼都不明不白,遲早死在自己刀上。”
  
  “至於你,年紀還小,不妨學山上那個叫洪洗象的傢伙,不用著急,也沒必要非要逼著自己就要走到哪一步。我就你們三個徒弟,能出風頭的事情,呂雲長爭著搶著去做,暫時輪不到你這位大師兄。他樂得把你那付擔子拿過去扛著。天底下除了日後註定要坐龍椅的太子,就沒有誰一定要如何有出息,在能夠自保的前提下,日子怎麼過都是過,自己開心就好。三人之中,王生有些不一樣,因為她練劍,我出於私心,就擺師父的譜子,給她添了一副重擔。這一點,我也要跟你說清楚,你不可因此對王生心生怨念。”
  
  跟在徐鳳年後頭走在臺階上的餘地龍連忙擺手道:“師父,徒兒不會的,我恨不得師妹練出最厲害的劍術,比我厲害不打緊的。”
  
  徐鳳年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余地龍,小孩子被盯著有點微微臉紅,徐鳳年打趣笑道:“你倒是好眼光,別的不說,這一點已經深得師父的真傳了。”
  
  這孩子的體魄開竅之早以及開竅之圓滿,能夠甩出他的師父徐鳳年十萬八千里,此時被揭穿那點懵懂心思,撓撓頭裝傻。徐鳳年眺望遠方,輕聲道:“萬一以後你們三個都有大出息了,切記兩點,王生和呂雲長之間應該有一場生死相向的刀劍之爭,你到時候不用攔著他們比試,但希望你別在一怒之下殺掉呂雲長。還有就是你別只學師父的沾花惹草,卻沒學到師父的薄情寡義,聰明人動了真情,一旦不幸遇人不淑,沒死那也是生不如死。風流不管大小真假,幾乎就沒有誰是自在舒坦的。你看看曹長卿軒轅敬城,再回頭看看無牽無掛的鄧太阿……”
  
  徐鳳年說到一半,就不再說話,餘地龍聽到一半,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下文,抬頭看著這個自稱薄情寡義的師父。徐鳳年緩緩回神之後,揉了揉餘地龍的腦袋,笑問道:“你覺得會是你的師娘?”
  
  餘地龍愣了一下,很快斬釘截鐵說道:“裴南葦!”
  
  徐鳳年曲指在孩子額頭敲了一下,“幫親不幫理是不錯,可成大事者,更多是中正平和的性子。師父以前就吃了很多虧,你要引以為戒。”
  
  餘地龍歎了口氣,整張臉都皺在一起,埋怨道:“師父,你今天說了這麼多大道理,我一下子可吃不下去啊。”

  徐鳳年笑著說了一句能吃是福,不過接下來確實不再跟徒弟說話,兩人一同默默拾階登山。當地官府在清涼山暗中授意下,給武當山捐了好幾筆巨額銀子,還出了許多人力,幫山上新建了玄武殿、觀星閣和法籙局等一系列或宏偉或精巧的建築,而且還在山腰一處山清水秀的清修之地,修建了一座書院,道家仙樂縹緲,與書聲朗朗交織一片,相得益彰。一些武當山原本無力修繕的破敗老舊建築也都煥然一新,山上香火本就愈發旺盛,加上新涼王毫不掩飾的鼎力扶持,如此一來,香客們肉眼凡胎,武當山的仙氣漲沒漲看不出,可人味兒和煙火氣確是比以往多了太多。每逢初一十五,遊客如織,香火之盛,幾乎可以跟龍虎山一較高下。
  
  徐鳳年見過掌管戒律的老真人陳繇之後,就在當初練刀所在地的洗象池邊上住下,沒有刻意拘束著餘地龍,由著孩子在山上瞎逛,徐鳳年大多時候都在潭中巨石上靜坐吐納,終於止住了體內氣機一潰千里的跡象,“池塘水面”,緩緩回升。這期間不斷有驛騎將梧桐院相對重要的批紅摹本送往山上,徐鳳年穩固體魄的閒暇之餘,會把每一封公文都仔細流覽,除了驛騎傳遞政務要事,邊關軍機秘事則交由拂水房老練諜子由邊境傳往武當山,諜子中夾雜了一些新納的江湖高手,都已是經過褚祿山這個諜子大頭目的篩選,要這些人去沙場上拼死不現實,可要說做些這種輕鬆閒適的活計,還是會讓人趨之若鶩的,揀選江湖人做精銳驛卒,這是從李息烽手頭接過金縷織造局的王綠亭提出的建議之一,除此之外,設在陵州境內的金縷織造局在其餘三州設置了織造司,並不能親手參與地方吏治、緝盜和參劾,卻能幫助清涼山密報監督各種事務,同時正是在王綠亭此人的提議下,涼陵幽三州總計二十餘座書院,在三位文壇領袖的牽頭下,每月評出三份不限體裁的“魁文”,奪魁者,直接在北涼道獲得官身,這裡頭有件有意思的事情,涼州負責審文的文豪,不是別人,是那位寫出《頭場雪》的王初冬。不過真正交到徐鳳年手上的文章,更多是那些言辭尖刻針砭時政的“棄文”,雖然很多行文立意有失偏頗,甚至大逆不道,可這些書生卻悄悄在梧桐院檔案掛了名,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許多被他們丟入廢紙簍的憤懣之作,那些皺巴巴的文稿,會在幾天後出現在清涼山梧桐院的書桌上。
  
  徐鳳年臨時居住的那棟茅屋,夜間幾乎燈火不熄。
  
  一個風雨飄搖雷電交加的深夜,徐鳳年看完所有送來的北涼諜報和離陽邸報後,單獨挑出三份,攤在桌上。一份來自邊境都護府所在的懷陽關,是褚祿山的親筆,都說字如其人,可褚祿山的字卻極為秀氣溫婉,簡直就是女子字跡,實在無法跟他的臃腫體型掛鉤。密信上彙報了流州流民充軍的大致進程,在北涼道放鬆邊禁後,流民入境出現過一波高峰,一月內過境人數達到四千人,不過選擇進入北涼軍的寥寥無幾,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是等到他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幹掉王仙芝後的消息傳出,在新任流州刺史楊光鬥的推波助瀾下,終於迎來了一大股人潮,短短一旬內有六千人主動要求去邊關投軍。
  
  雖說春秋二十年連綿硝煙,早就證明了從無長命的萬人敵大將,可一支軍伍,有無萬人敵做主心骨,截然不同。徐鳳年和褚祿山袁左宗等人都不覺得彪悍流民在流州可以自成一軍,更不相信他們守得住北莽鐵騎的衝擊,十數萬流民,確實人人上馬可戰,只是成熟的軍伍,做得到一兩成戰損後軍心猶在,這些流民看似數量龐大,真正打起仗來,遇上勁敵不堪一擊不說,說不定還會沖散北涼原有的陣勢。因此最好的情況就是,把這些流民打散送入邊軍,然後把北涼一部分精銳換血輸送給流州,作為將來流州抵擋北莽鐵騎南下的中流砥柱。只是這種事強求不得,雖然流民從軍之後可以衣食無憂,可畢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活計,誰都不傻,好死不如賴活著。
  
  徐鳳年自嘲道:“天下第一的名頭,還是很有用處的。”
  
  密信上也有提及流民入伍之後與老卒的各種摩擦,甚至有人不堪受辱,憤而殺人,差點鬧出嘩變。在信上,褚祿山說那些流民只要參與其中,都已處死。
  
  徐鳳年歎了口氣,那些從死人堆裡活下來的流民雖然剽悍勇健,可哪裡敢在北涼軍中主動鬧事,自然是骨子裡瞧不起流民的邊軍老卒有過激之舉在先,可以說這些流民的死,極其憋屈冤枉。但是徐鳳年並不想改變褚祿山的決定,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軍營之中,老卒大肆欺侮新卒,是任何一位領兵將領都無法根除的陋習,邊關老卒欺壓流民新卒,要罰。可是流民新卒違例犯禁,則是要殺。流民想要有出頭之日,只有一個機會,那就是以後上陣廝殺,贏得老卒的由衷尊重,視為兄弟袍澤,除此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第二份來自梧桐院。離陽大舉滅佛,流離失所的入境僧人多如過江之鯽,泥沙俱下在所難免,自然不會人人是一心向佛不惹塵埃的得道高僧,之所以修佛,本就是未曾成佛。這其中就有許多習慣了養尊處優的名僧,通過各種途徑向官府索要那免除賦稅的“寺廟賜田”,名義上是為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建寺祈福。梧桐院內就此起了爭執分歧,主事人徐渭熊的意見是非但不能開這個口子,還要命令各地官府嚴厲斥責,將這些僧人驅逐出境,而陸丞燕的意思是明著安撫暗中留心,不答應,拖著便是,這就無需撕破臉皮。
  
  徐鳳年揉了揉太陽穴,苦笑道:“一個雷霆手段,一個菩薩心腸,似乎都沒錯。就當沒看見這份東西好了。”

  第三份很有意思,來自離陽,中間有很多風波輾轉,最終能夠進入北涼,除了銀子能使鬼拖磨,還有不小的運氣。在廣陵道和南京畿之間有個厭蛟湖,是離陽一統天下後的人工湖,據說是用以鎮壓西楚遺留龍氣,湖中有島,島上建有庫房,四周重兵把守,專門庫藏王朝各州每隔五年一造的黃冊,記載了離陽各地的戶口、耕地和賦役情況。但世人不知除了京城戶部主管的黃冊之外,還有一樣更隱晦的檔案,除了當朝首輔,別說各部衙門,甚至連中書省門下省的兩位主官都無法提閱,那就是各地軍隊的冊籍。這源于先帝當年下令編制《諸部司職掌》時,既要提出天下耕地的準確數目,又要保住軍事機密,於是就取了一個折衷辦法,把屯田黃冊分別掛到眾多部司和州郡下,廣陵道本就是天下糧倉,還算隱蔽,可兩遼的田地數目都出奇得多,無疑是掛上了此冊的原因,上任兵部右侍郎劉懋就因為向掌管厭蛟湖的恭良侯趙思啟索要名冊,這位皇室宗親便按例彈劾了一本,後知後覺的劉懋接連上折請罪,仍是沒能保住右侍郎的官帽子,被貶謫到了燕敕道那個瘴氣橫生的蠻荒之地,最終老死在任職上。
  
  這次被西楚複國波及,厭蛟湖開始大規模向北搬遷,這中間冊籍正本不少一本,卻平白無故多出了許多綱領摹本,大部分流入廣陵道境內,小部分散落民間,安插在境內的北涼諜子就從一撥江湖人士手中半買半搶,得手了一杯羹。
  
  黃冊上的數目是死的,但有心人卻能看出許多活的東西。
  
  剛好徐鳳年又跟拂水房要來了一大疊歷年來有關廣陵道軍鎮的諜報,徐鳳年原先知道趙家天子任命西楚老太師孫希濟做經略使,看似放虎歸山,實則請君入甕,以便甕中捉光大小鱉,可看著那一個仔細推敲出來的真相,徐鳳年可以確定一點,那些嘴上跟部卒嚷著朝廷缺餉的駐軍主將,一個個理直氣壯,說是朝廷太過偏袒兩遼防線,其實不過是他們中飽私囊而已,朝廷在張巨鹿和極其擅長“點石成金”的戶部尚書王雄貴連袂主持下,並不曾半點虧待境內駐軍。要說地方駐軍使勁瞎嚷嚷,會喊的孩子有奶吃,這並不奇怪,可在徐鳳年看來,廣陵道這些將老爺們的吃相實在是差到了一個觸目驚心的境界。但這也是張巨鹿自食其果,當初正是他一手造就“南人北上為臣,北人南下為將”的局面,雖說此舉把江南和北地兩個豪閥集團都與各自本地割裂開來,但是那批北方將領到了廣陵道後,本身就有靠近趙家龍興之地的鄰居家族做靠山,這些自恃是自己父輩打下江山的武人,吃相能好得起來?廣陵道又是朝廷帶頭壓榨的待罪膏腴之地,他們會有半點忌憚?十幾年下來,幾乎每一個實權位置,少則兩屆多則四屆,大夥兒輪流坐莊輪流搜刮,誰去管境內民生民意如何?
  
  徐鳳年輕聲道:“過猶不及。”
  
  徐鳳年起身走到一面牆前,牆上掛了一幅囊括舊楚國境和整個京畿南部的地理形勢圖。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現在離陽和西楚都算名正言順,前者坐擁江山,是要靖難平叛,後者打出了中原正統的旗號,這不是亡國兩百年後,而只是二十年後,西楚當年滅國,連史家都認為“過不在皇帝臣子百姓”,西楚的覆滅,更被無數士子痛心疾首視為“神州陸沉”。
  
  徐鳳年看著那幅地圖,不同於一般粗劣的疆域輿圖,圖上所繪的山川地理和關隘軍鎮,極為詳細,只要有可能成為用兵之地,無一遺漏,並且各地的甲數和民戶,都清楚標注,並且經常有所臨時更改。
  
  這張地圖之上,呈現出很隱蔽的一動一靜,靜止的是靖難藩王的各支兵馬,和臨時受封大將的兵部侍郎盧升象大帳、楊慎杏所率步卒為主的四萬精銳、閻震春領兵的騎軍居多的三萬人馬。
  
  盧升象所在的佑露關,據說軍令難出。
  
  楊慎杏陳兵於西豫地帶,虎視眈眈,這位春秋老將屁股後頭,可是跟了一大幫嗷嗷待哺的王公世家子弟。西豫多山地,夾雜眾多河流,多東西孔道和橫穀,既非兵家死地,也非孤地,同氣連枝。
  
  而閻震春所在的東豫平原。地勢坦闊,雖無險可據,但自古即是便於騎軍驅策的興兵通途。若非閻震春與京城王貴門第極少來往,其實更多人是想投身閻老將軍麾下,以便更早和更多撈取軍功。反正西楚餘孽,彈指之間就可捏死,到時候兩條腿的步卒,哪裡有坐在馬背上的騎軍跑得快?
  
  三支兵馬暫時按兵不動,但是按照最新的諜報顯示,西楚的戰力卻一直在暗流湧動,除了南邊比較安靜,舊京城的兵力已經四散鋪開而去,尤其是北線一帶,更無定數,粗略一看,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四處飛竄,充滿了顯而易見的破綻漏洞。
  
  徐鳳年眯眼盯著地圖,去揣測曹長卿這位未能在春秋之中大放光芒的儒將。徐鳳年自己的北涼,他雖然只是個父輩打下現有江山後的守成之人,但一樣深知伏兵的重要性,青城山那幾千潛伏多年的甲士和邊境上的兩股馬賊是如此,以後安插在西域用以長驅北上的騎軍也是同理。擱在一場戰役之中,一樣要求後續兵力的精准投入,重騎之所以在戰場上能夠一錘定音,便在於此。這些年中舊西楚國境四周,一直有許多股流賊跨境流竄作亂,廣陵王趙毅的部卒能夠相對保持較高的戰鬥力,少不了這些練兵物件的貢獻。這才讓趙毅不把燕敕王趙炳放在眼裡,叫囂著可與北涼鐵騎叫板。在幾位封疆裂土的藩王之中,膠東王趙睢空有身處邊關的地理優勢,但是在朝廷和顧劍棠的雙重壓制下,無法跟北莽正面交鋒,這些年的戰力就一直在下滑。
  
  徐鳳年在尋找曹長卿的精兵所在位置,他相信太安城的兵部大佬們也都在瞪大眼睛。
  
  當年那個志在天下的大楚,除了有兵聖姜白夔這根定海神針,更重要是擁有無數良將,有著步卒戰力巔峰的十二萬大戟士,還有靠無數黃金白銀餵養出來的龐大騎軍,輕騎重騎都堪稱無敵。

現在,西楚的大戟士已經煙消雲散,新的重騎尚未浮出水面,此時在這張地圖上呈現出來的兵力,主要是負責駐守西楚舊京城的兩萬“叛軍”,還有各軍鎮各關隘累計的八萬人馬,那些埋藏在各處的流民匪寇,保守估計大概不下三萬人,戰力會遠遠在八萬人之上,與兩萬親軍旗鼓相當。但是兩國交戰,由民望和國力支撐而起的底蘊,至關重要,有聲望就會有兵源,百姓願意為之而戰,有財力,才能不輸在配置上,大致相當的兩支兵馬,兵器多寡,甲胄優劣,都足以決定勝負,除非是一方將領出現致命的昏聵命令。但問題在於現在幾乎沒有人可以確定,到底有幾千還是幾萬的西楚遺民,會為了那個薑字赴死。
  
  徐鳳年視線偏向更北,那裡是顧劍棠的三十萬邊軍,離陽王朝的真正精銳之師。
  
  徐鳳年緩緩收回視線,轉頭投在西蜀南詔相接的版圖之上。
  
  兩個當今離陽王朝最會用兵的人,一個無事可做,北上不敢,南下不能。另外一個沒事找事,藉口皇木亂案帶兵南下,聽說只帶了八百甲士。
  
  徐鳳年坐回桌前,閉目凝神。
  
  屋內沒有懸掛涼莽對峙形勢圖,因為根本不用看,都刻在他腦子裡,也不用他這位北涼王如何在邊關軍務上鞠躬盡瘁,道理很簡單。
  
  將近二十年辛苦經營,北涼邊境的防守已經做到了極致。
  
  北莽如果僅是南朝四十萬兵馬南下。
  
  北涼就不客氣地吃掉。
  
  如果北莽舉國南侵。
  
  無非就是死戰。
  
  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束手待斃,好聽一些,就是玉石俱焚。
  
  徐鳳年走出屋子,來到洗象池畔,小徑是由池潭中的鵝卵石鋪就,緊密有序,經過雨水和池水年復一年的衝擊洗刷,本就棱角不多的鵝卵石愈發光潔圓潤,徐鳳年脫下靴子拎在手裡,緩緩走在石子路上,一股沁涼卻不寒冷的舒適感滲入腳底板。
  
  徐鳳年跳到巨大青石上,躺著望向星空,閉上眼睛。
  
  廣陵道上不知道有多少萬人,活不過這個秋天?
  
  又有多少萬北涼人,活不過下一個秋天?
xox 發表於 2014-6-6 07:54
共逐鹿 第五十七章 驕兵南下
  
  
  佑露關外的主將營帳,氣氛凝重而古怪,有盧氏親兵驛騎傳來一份緊急軍情,兵部侍郎盧升象坐在案後,不動聲色,手指在一塊兵符上輕輕撫摸。帳內將領校尉以步騎雙方分列,這些武將大多是盧侍郎從廣陵道帶去京城的班底,忠心和能力都毋庸置疑,既有春秋戰火薰陶出來的穩重老人,也有正值壯年銳意進取的才華武官,夾雜有幾名破格提拔起來的年輕都尉,年齡配置十分合理。一個被趕去當馬夫的心腹愛將火燒屁股沖進大帳,護帳親兵都沒有阻攔,盧升象連眼皮子沒有挑一下,只是低頭看著那張好不容易從戶部抽調出來的老舊地圖,說來可笑,顧廬保持多年的兵部,竟然找不到一份讓盧升象滿意的京畿南部輿圖,兩遼邊線倒是可以輕鬆找出幾百張來。
  
  一身馬騷味的郭東風瞪了幾眼幸災樂禍的同齡人,大大咧咧質問道:“將軍,那楊慎杏是吃錯了藥不成,怎的就自作主張地率先向南倉促推進,他就那麼有把握一口氣闖過玉芳關、過沁水津渡、繼而拿下廣陵道北地首屈一指的重鎮櫆囂?他這麼一沖,置我們兩軍於何地?將軍,你說說看,咱們是眼睜睜看著他帶著一幫紈絝子弟去送死,還是陪著他們一起玩火?他娘的,四萬兵馬,那可是薊南軍最後的家底子了啊,一過沁水津渡,在到達櫆囂鎮之前,那裡自古便是四戰之地的青秧盆地,如今咱們對廣陵道那邊的兵馬調動全是兩眼抹黑,這老頭兒何來的信心孤軍深入!這西楚再不濟事,總能擠出八九千可戰騎兵吧?萬一櫆囂鎮守將是詐降,堂堂安國大將軍,給這等拙劣的誘敵之策打得灰頭土臉,到時候背黑鍋的還不是將軍你?!”
  
  盧升象頭也不抬,平靜道:“首先,可以確認,櫆囂守將韓蓬萊不是詐降。其次,四萬薊南精銳老卒,補給完善,安國大將軍行軍佈陣長於步步為營,就算對上八九千騎軍,只要沒有重騎突襲,未必會輸。最後,西楚餘孽能否在櫆囂青秧一線投入近萬騎軍,誰都不敢肯定。因為地理限制,西楚一向步戰於西,騎戰於東。當然,碰上瘋子,就誰都不好說了。”
  
  郭東風硬著脖子說道:“可兵部的既定方略,是先讓屯兵滑台的淮南王趙英與駐紮蒿鼇湖的靖安王趙珣,同時展開攻勢。不論他們成敗與否,接下來也該是廣陵王趙毅登臺,哪裡輪得到他楊慎杏?!”
  
  盧升象怒斥道:“藩王名諱也是你可以直呼的?滾回去喂你的馬!”
  
  郭東風縮了縮脖子,乖乖退出營帳,很快就又掀起帳簾探出腦袋,好奇問道:“將軍,敢問那主帥曹長卿與周松裴弘治等老人,如今分別身處何地?”
  
  盧升象繼續盯著地圖,倒是一個出自廣陵春雪樓的壯年將領輕聲笑道:“曹長卿親自盯著廣陵軍,周松和裴弘治都沒有臨近北線,一人守淮一人守江。”
  
  郭東風哦了一聲,轉身離去,自言自語道:“看來是西楚終究不是大楚了,再沒有與敵戰於國境之外的魄力。”
  
  等郭東風這傢伙走遠,盧升象抬頭望向一名略顯鶴立雞群的文衫老者,問道:“廣陵道北線的馬匹流動,趙勾那邊可有抓到蛛絲馬跡?”
  
  老人無奈道:“難啊。這還沒開戰,朝廷這邊的諜子就死了四十幾個,加上先前反水的二十多人,將軍,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盧升象嗯了一聲,擺擺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這位領銜大將軍的兵部侍郎瞥了眼那份軍報,上頭倒是大致闡述了些出兵南下的理由,措辭華美,行文講究,文采斐然撲面而來,自然不會是楊慎杏這個大老粗能寫出來的東西,盧升象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出自某位熟讀兵書的王公子弟手筆,“京畿之南雖是‘天下中州’,‘霸業之石’,卻固不可受,必須守於境外,南唐亡國之因不可不察。”
  
  盧升象輕聲道:“紙上談兵,幹你娘的。”
  
  ————
  
  祥符元年秋,處暑。暑氣盡,天轉涼。
  
  總算有些秋高氣爽的意味了,這讓那些夏中時節匆忙入伍的近千新卒如釋重負,病懨懨的神色一掃而空,頓時龍精虎猛了幾分。尤其是當大軍南渡沁水津之時,這些大多騎乘高頭駿馬的年輕人都顧不得渡河陣型,紛紛披戴上鮮亮甲胄,在河北岸策馬賓士,比拼騎術。其實在這些人剛剛入伍沒多久,很多人就生出了退回京城享福的念頭,因為軍營實在是太臭味熏天了,簡直就是豬圈都不如,洗澡不易,先前盛夏時分,讓這些膏粱子弟親身領教了滿身跳蚤的厲害。這與他們心目中兩軍對壘斬旗殺敵的美好初衷相去甚遠,若非家中長輩好說歹說,同時不斷通過關係送去大量違禁物品,才讓這些公候將相的子孫後代們臭著臉捏著鼻子,繼續留在了老將楊慎杏軍中遭罪。這生長在天子腳下的千余“關係戶”,幾乎人人攜帶親衛扈從,這就讓安國大將軍麾下憑空多出了三千“精騎”,當大軍南下之時,十幾位頭面人物的公子哥世家子就去跟楊慎杏請命,要做先鋒。老將軍笑著說了一大堆藉口,並且信誓旦旦說這三千騎是他的殺手鐧,好刀要用在刀刃上。
  
  身材魁梧不見老態的楊慎杏單手按刀站在南岸,身邊跟隨父親戎馬二十余載的嫡長子楊虎臣一臉苦澀,看著那些策馬揚鞭的年輕人,輕聲道:“爹,也不知道是哪個後生說的,大軍渡河之時謹防敵襲,因此他們要幫忙遊騎護駕。這幫孩子,就不知道斥候探報一事嗎?如此一來,除了擾亂陣型耽誤渡河,可沒有半點用處啊。竟然還有那個關內侯的次子,問我能否在兩軍大戰之時,准他單挑敵方大將,這算個什麼事啊,也不知道是看了哪本狗屁不通的演義小說。再有,貞亭伯的長子,提出異議,說我們每日行軍五十裡,太過滯緩,還用上烏龜爬的比方,說春秋戰事中,那些輕騎一日一夜三百里都是常有的事。唉,實在沒法跟他們講道理。爹,他們這三千騎,看著氣勢雄壯,其實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白髮蒼蒼的楊慎杏極富威勢,教訓道:“我心中有數!虎臣,你以後切不可流露出半點不滿。”
  
  楊虎臣苦笑不言語。
  
  楊慎杏斂了斂刻板面容,語重心長說道:“東線有顧劍棠主持軍政,西線有北涼那姓徐的年輕人扛著,這兩人都不好打交道,世道太平,實打實的軍功何其不易?西楚餘孽造反,橫空生出一條南線,這樣的機會,是爹拼著大半輩子積攢下來的老臉不要,硬搶到手的。北岸那些年輕人論交情輩分,大半數的孩子都要喊你一聲叔叔伯伯,可這些崽兒,別聽他們嘴上喊人熱絡殷勤,最是性情涼薄,難伺候啊。你切不可好心辦壞事,導致咱們送給了他們軍功,還讓他們不領情,不念咱們楊家的好。”
  
  楊虎臣沉悶點了點頭。
  
  楊慎杏拍了拍這個寄予厚望的兒子肩膀,笑道:“不說其它,如果不是這些年輕人父輩的運作打點,咱們可弄不來那些五千匹好馬,薊南老卒向來只以步戰著稱,這回我那孫兒可是過足了騎將的癮頭。而且這個孫子,比你圓滑多了,已經跟許多原本並不熟絡的京城子弟都開始稱兄道弟,這是天大的好事。”
  
  楊虎臣終於有些笑臉。
  
  楊慎杏輕聲感慨道:“虎久在籠中,難免要收起爪子的,也不是誰都可以離開籠子。你瞧瞧姑幕許氏的龍驤將軍許拱,就錯過了這趟千載難逢的時機。現在你雖說還比他低一個品秩,但以後就難說了。”
  
  楊虎臣點了點頭。
  
  楊慎杏摘下佩刀,轉身指了指南方,“爹瞧得上眼的西楚老古董們,像裴閥的裴弘治,還有周松和朱寅良,據密報都還被牽制滯留在廣陵道中南部,曹長卿更是要與趙毅對峙,咱們只要一鼓作氣打到櫆囂軍鎮,搶到手頭功,就算穩操勝券,之後是進是退,朝廷都能有很大的迴旋餘地。至於兵部的非議,敵得過北岸那些公侯子弟兵身後眾多廟堂大佬的唾沫?至於盧升象就算了,一個春雪樓出身的兵部侍郎,不足一提。唯一的小變數就是青秧盆地那邊,是否會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前來阻截。”
  
  楊虎臣笑了笑,“來了才好,文奇那孩子正憋著口氣,咱們楊家以後不靠我,得靠他這位儒將。”
  
  楊慎杏點頭後,突然譏笑道:“曹長卿就是儒將,可惜命不好。”
  
  ————
  
  廣陵北線重鎮,櫆囂。
  
  先反離陽再反西楚的守將韓蓬萊暴斃,腦袋被割下後,擱在那張價值連城的紫檀書案之上。
  
  跟他一起死的,除了心腹嫡系,還有趙勾六名資深諜子和一個江湖門派三百餘口。
  
  剛剛成為這座將軍府新主人的,是一名俊逸公子哥,在廣陵道上素有風流雅名,昔日春秋十大豪閥之一的裴氏嫡長孫,裴穗。
  
  裴穗讓人拿走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有條不紊地開始接手軍鎮事務,完全沒有新近鳩占鵲巢後的生疏,對於此地軍務嫺熟至極。
  
  裴穗握緊筆桿子,沉聲道:“就看謝西陲你的了。咱們這一仗,可是整個天下人都在盯著,四萬薊南老卒,務必要都吃掉!”
xox 發表於 2014-6-8 00:51
共逐鹿 第五十八章 輕重之爭
  

  四萬薊南老卒安然無恙穿過青秧盆地,老將軍楊慎杏還有意無意在邊緣地帶的一處高坡上,停馬回望,似乎有些沒有遇上伏兵的釋然,也有些沒遇上硬仗的失落。這位安國大將軍肚子裡有很多貨,連兒子楊虎臣也沒有告訴,兒不如孫,嫡長孫楊文奇是家族內唯一的帥才,只是太過年輕,楊慎杏不希望這個孩子過早沾染沙場之外官場之中的算計,而兒子楊虎臣僅是將才之資,多說無益。這趟南下,他們楊家薊南兵的勝負,其實根本無關大局,曹長卿就算有心想要一場開門紅,也只會盯著閻震春那塊肥肉,唯有清理掉東豫平原之上三萬騎軍,才不至於被人在頭頂上任意拉屎撒尿。楊慎杏笑了笑,閻震春不願意收納那群從沒上陣經驗的子弟兵,除了老傢伙跟京城公卿勳貴一直關係寡淡之外,未嘗不是清楚自己的兇險處境,不敢借機交好于太安城權貴門庭,萬一死了幾十個年輕世家子,那可就是一口氣得罪數十個京城門閥的下場。到了戰場上,敵人誰管你爹娘是多大的身份?殺紅了眼,一顆頭顱就是一份軍功。
  
  楊慎杏正在想著接手掌管櫆囂軍鎮後,怎麼尋覓新機遇才好喂飽那幫紈絝子弟。老將軍聽著一串尖銳哨鳴,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翻身上馬,向南而去。
  
  一騎突入陣型,無人阻擋,是薊南老卒裡的精銳探子,此時身負重傷,後背上插了一枝羽箭。斥候一律快馬輕騎,為了追求極致速度,除了接觸戰必須具備的短弩佩刀,幾乎不會披甲。楊慎杏快馬加鞭,趕到探子落馬處,這名楊慎杏都能喊出名字的中年斥候已經氣絕而亡,更早到達的楊虎臣扶住斥候尚且溫熱的屍體,咬牙切齒,正要開口稟報軍情,在馬背上的楊慎杏擺了擺手,楊虎臣也知道輕重,命人抬走陣亡老卒的屍體,上馬後跟父親並駕齊驅,兩騎迅速來到僻靜處,楊虎臣這才黑著臉沉聲道:“爹,去櫆囂軍鎮的六名斥候,就回來這一個,城頭已經豎起了楚字大旗,城前也連夜臨時挖出了三道壕溝,其中胸牆、雉堞和箭垛的設置,手法嫺熟,不比咱們薊南工營生疏,此城兩翼更有騎軍遊曳,數目不詳,但應該是不打算死守櫆囂了。怕就怕這幫西楚餘孽一口氣都將全部騎軍擺在櫆囂附近……”
  
  楊慎杏冷笑道:“斷然不會,櫆囂地勢只能放下三千騎,再多就只能做做樣子,三千騎,加上城內六七千叛軍,守城還行,主動出城攻擊,腦子被驢踢了還差不多。現在怕就怕他們更多盯著咱們身後的這條補給線,過了沁水津渡,多出一個青秧盆地。”
  
  楊虎臣小心翼翼問道:“爹,咱們是否退回沁水津渡北岸?有河水阻隔,對方就算有騎軍優勢,也施展不出,是攻是守,咱們都還有主動權。大不了就是沒了頭功而已……”
  
  楊慎杏面沉如水,沒有作聲。這時候又有新一撥斥候返身帶回軍情,傳來一個讓楊慎杏楊虎臣父子覺得荒誕的消息,櫆囂重鎮外有兩千輕騎開始向北快速推進,很快就要跟他們迎頭撞上。薊南步卒的南下速度快慢適度,稱不上步步為營,但應對各種敵襲都不至於手忙腳亂,更遠遠稱不上疲憊之師,何況楊慎杏麾下也有四千養精蓄銳多時的輕騎,楊慎杏覺得有些好笑,對方是哪兒娃兒帶的兵,是不是熟讀兵書結果把腦子讀傻了?只覺得對上遠征步卒,只要手裡握有騎兵,就可以大肆撲上?楊慎杏微笑著下令道:“虎臣,讓文奇做先鋒,領兩千騎前往,你則親自率領三千騎隨後壓陣,若是咱們那‘三千鐵騎’主動請命,你不妨應允下來,讓他們居中撿取戰功即可,見見血也好,回京以後才好跟他們那幫狐朋狗友吹噓。還有,讓人注意盯著青秧盆地的動靜,西楚這些個捧了十多年兵書的愣頭青,保不齊會做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舉動。”
  
  楊虎臣領命而去,楊慎杏策馬緩緩前行,然後登上一座緊急搭建起的簡陋瞭望樓,老將軍扶著粗糙欄杆,有些感慨,春秋戰事中,兩軍對陣,天時地利人和,錙銖必較,他曾經跟北涼數人都並肩作戰過,那才是真的賞心悅目,袁左宗的騎軍衝鋒,哪怕人數在劣勢上,但在旁觀者眼中,仍有獅子搏兔的氣勢。褚祿山的殿后阻截,不論追兵有多少萬人,這頭肥豬永遠不會讓人感到有後顧之憂。至於陳芝豹的坐鎮軍中,一場戰役之中下達數百條精准指令,每一營每一名都尉都如臂指使。當今天子為何獨獨青眼於這名小人屠,因為正是陳芝豹,在十萬以上大軍的對壘廝殺中,在春秋兵甲的葉白夔手上贏得過絕對戰果,而且贏得毫不拖泥帶水,那叫一個乾脆俐落。楊慎杏歎了口氣,老人何嘗不知春秋最大功臣姓什麼?只是那瘸子贏了沙場,輸了廟堂,怪不得別人。
  
  楊慎杏咦了一聲,兩支人數大致相當的騎軍各自陷陣後,對方在文奇的衝擊下,竟沒有兵敗如山倒,還有一戰之力?老將軍原先還有些擔心這是敵人的誘敵之計,文奇年輕氣盛,若是讓己方騎兵在這裡折損過大,終歸不美。老人自嘲一笑道:“這畢竟不是當年咱們打西楚那會兒啊,哪來這麼多死磕的血戰死戰?”
  
  楊慎杏安靜望著戰場的動向,當老人看見那私下跟兒子調侃為“三千鐵騎”的精兵沖出,點了點頭,虎臣此時放出他們沖陣,恰到好處,文奇跟敵方的戰損大致是二對三,一來是文奇在戰局略優的形勢下收割不夠果決,沒能立即擴大戰果,二來這批敵騎應該是西楚花大血本餵養出來的精兵,是試圖用一個勝利來鼓舞整個西楚軍心的。楊慎杏皺了皺眉頭,那三千騎在如此巨大優勢下的衝鋒,竟然還這般婆婆媽媽?老人視野中,三千騎在大概身陷大堆人馬屍體之中,沖速明顯降低了太多,馬術不佳是一部分原因,更多應該是近距離見著那麼多前一刻還鮮活生命的殘肢斷骸,給嚇到了。不到小半個時辰,櫆囂騎兵丟下了六百多具屍體,孫子楊文奇的騎兵已經故意讓出一條追殺通道,而楊虎臣則始終保持勻速推進,那三千騎經過初期的不適後,父輩們到底是戰場上活下來的功勳將領,骨子裡的血性,才過了一代人而已,遠未全然淡薄,三千騎裡的將種子弟,在貼身扈從的小心護駕下,人人爭先。
  
  楊慎杏笑了笑,輕聲道:“總算還有那麼點當年你們祖輩父輩在戰場上拼命的樣子。”
  
  楊慎杏握著護欄,突然臉色劇變。
  
  大地震動。
  
  這不是薊南輕騎帶來的那種小規模輕微顫動。
  
  人馬負甲的鐵騎。
  
  真正的重騎!
  
  楊慎杏不是不垂涎那種瞧著就震懾人心的重騎,只是沒有負重卓越的大馬,沒有足夠的銀子支撐養護,而且屬地沒有真正的平原可以馳騁,三者缺一,就別做夢了。擁有一枝千人以上的重騎,幾乎是每一名實權騎將都割捨不掉的執念。
  
  楊慎杏陰沉著臉,“不投入東豫平原,砸在這裡,真當老子的薊南老卒是紙糊的?!”
  
  一股黑色洪流從視野中湧現。
  
  楊慎杏松了口氣,看似勢如破竹,不過是千餘騎,影響不到大局。同樣是體力充沛的生力軍,就看虎臣的三千輕騎和對方的一千重騎,誰更狹路相逢勇者勝了。
  
  年輕驍將楊文奇自然比爺爺楊慎杏更早感知到敵軍重騎的“入陣”。
  
  他抖掉槍尖上的鮮血,沒有魯莽結陣阻擋,而是派人傳令給那“躺在馬背上拾取戰功”的三千騎,立即後撤,而且務必不要掉頭就退,而是要給他父親楊虎臣的三千輕騎騰出一條通道。這當然同時也便於敵方重騎一鼓作氣的衝鋒,只是兩權相害取其輕,總好過這三千騎裹挾其中,不但要被重騎殺個通透,還要阻礙父親三千騎的衝鋒,到時候己方六千人馬亂成一鍋粥,經得起對方這赤甲鐵騎的巨大衝撞?楊文奇看著那些很多光顧著提槍刺殺落馬敵方輕騎的紈絝子弟,一些人還大笑著故意戳空長槍,逗弄著在他們馬蹄下狼狽躲避的敵方士卒,楊文奇震怒不止,快馬上前,一槍輕輕刺中一名世家子弟的鎧甲上,怒喝道:“抬頭看一看前方!不想死就按令後撤!”
  
  好在一千重騎的沖出,不可能盯著他們這散亂在戰場中的五千騎追殺,在楊文奇麾下輕騎和世家子扈從的牽引保護下,大部分總算成功後撤,但仍有數百騎沖在最前頭的公子哥“鐵騎”有些愣神,而且醒悟之後,也只是在直線上調頭逃竄,留給那一千多重騎一個大搖大擺的後背。楊文奇眼眶通紅,遙遙看到數百騎中幾個熟悉的身影,這些傢伙那可都是太安城裡住在頂著公伯侯爵位頭銜的高門府邸裡,楊文奇一咬牙,讓身邊幾位跟隨爺爺一起南征北戰的老卒,率領三百親衛騎兵上去拯救那幫混蛋。
  
  楊文奇繞出一個弧度撤退,淚流滿面,不忍心去看身後的場景。
  
  楊虎臣一騎當先,怒喝道:“殺!”
  
  楊慎杏眼睛睜大,扶住欄杆的雙手止不住顫抖,青筋暴起。
  
  隨著一千重騎的浮出水面,遠處又有左右兩翼各一千輕騎衝殺而出。
  
  楊慎杏不是神仙,改變不了一觸即發的戰局。也不用他如何多說,薊南老卒在各自將領帶領下開始結陣拒馬。
  
  一隊世家子弟的輕騎堪堪躲過衝鋒重騎的洪流撞擊,他們從直線之外的路線上瘋狂撤退時,仍是趕不上這股黑色潮水的潮頭推進,只能從側面眼睜睜看著這支重騎軍的不斷躍肩而過。
  
  重騎兵人馬披甲,只提長槍,看不見表情,除了雷鳴一般的沉悶馬蹄,無聲無息。
  
  然後在戰場側面的他們看到,無數薊南騎兵被重騎一撞之下,許多戰騎連人帶馬都給撞飛出去。
  
  甚至有兩名楊家老卒被一槍洞穿,而他們的長槍只在敵騎的甲胄上劃出一點火星,就滑開,只有那些僥倖用長槍刺中鮮紅馬甲縫隙的,才將敵人挑落馬下,但那些即便註定落馬的敵人,他們的長槍仍舊刀割豆腐似的,輕而易舉將正面的薊南騎軍刺爛。
  
  遠處看去,一排排當場死在馬背之上的屍體被悍然撞飛,墜地,然後板上釘釘地踩踏為肉泥。
  
  楊慎杏一臉匪夷所思,瞪大眼睛,竟是自己這方全無一戰之力?要想調教出一支在戰場上不是累贅而能一錘定音的重騎,何其之難?!
  
  楊慎杏憤怒至極,一半是西楚餘孽帶給他這位安國大將軍的“驚喜”,一半是對方選擇將薊南老卒作為突破口的那種輕視。
xox 發表於 2014-6-9 07:58
共逐鹿 第五十九章 封侯虎
  
  
  祥符元年的處暑過後的一個消息,令朝野震動。
  
  安國大將軍楊慎杏面對不足萬人的敵軍,四萬薊南銳卒竟然一敗再敗,先是折損了近半數騎軍,退至青秧盆地,腹背受敵,騎軍徹底全軍覆沒。這一戰過後,晚節不保的楊慎杏成了一隻過街老鼠,太安城除了盧白頡主政的兵部之外,其餘五部和兩台言官,都對老將軍展開一波接一波的彈劾,而且有理有據,說其罔顧主將盧升象的軍令,擅自南下,南下之後又充滿暴露出此人“垂垂老矣”,不但治兵無,而且調兵昏聵,面對西楚餘孽那些蝦兵蟹將,淪落至不堪一擊的地步!戰無不勝的離陽,國威何在?
  
  楊慎杏顧不得廟堂之上的動盪不安,老將軍和他四萬多戰力依舊完整的薊南步卒,竟然成為一隻甕中老鱉,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
  
  白髮蒼蒼的大將軍不管如何遮掩,都流露出衰老神態。嫡長子楊虎臣在一旬前的那場騎戰中,活了下來,卻丟掉一條胳膊。孫子楊文奇也在六日前的戰役中,身受重創,至今還一身腥重藥味躺在病榻上。楊慎杏從沒有打過這麼憋屈的仗,虎臣的三千輕騎沒能打贏那一千鐵騎,這不算什麼,勝負乃兵家常事,是他楊慎杏掉以輕心,犯了兵家大忌,老人其實並無太多憤懣怨言。可是之後事態的發展就讓安國大將軍幾乎暴起殺人,未曾在第一場騎戰中有太大傷亡的三千富貴兵,在親眼見識過重騎衝鋒的威勢後,竟然要求馬上脫離大軍,穿過青秧盆地,撤回沁水津渡以北,這也無妨,楊慎杏沒有拒絕,只是提議跟隨步卒大軍一同緩緩退卻,以防對方數目並不小的輕騎展開襲擊,不曾想那批兔崽子嘴上答應得好好的,一轉眼就帶著親衛扈從連夜北逃,得知消息後的楊慎杏只好拔營隨之北移,並且讓孫子楊文奇出動近乎全部騎軍銜尾護送,楊慎杏只能希冀著西楚主事東線戰役的主將,抓不住己方這個步騎分離的機會,甚至不惜讓前軍做出撲殺櫆囂軍鎮的偽裝跡象,可在第二天淩晨,渾身浴血的孫子只帶回了數百薊南騎軍,那三千余罪魁禍首的爺爺兵倒是安然無恙,肩頭被剮去一塊大肉的楊文奇泣不成聲,說敵軍輕騎極其擅長夜戰,分兵數路,不但襲擊了他們準備倉促的薊南騎軍,還故意將那三千雞肋都算不上的騎兵往南大肆驅逐,用以擾亂陣型,楊文奇的騎軍只能以三百為一營,分批次去送死斷後,才護下了那該死卻不能死的兩千八百多人。
  
  楊慎杏在孫子暈厥過後,詳細詢問了幾名落敗返身的騎軍都統,老將軍心中越來越驚懼,按照他們的說法,敵騎不但長於夜間奔襲,而且箭術精湛,連北莽蠻子的週邊遊獵都模仿得有模有樣,既不近身也不遠離,始終保持在兩箭距離上,一箭衝鋒,射出一撥箭雨之後即撤,如此反復,這需要極其嫺熟的馬術和箭術做底子。這樣欠缺凝聚力的遊曳戰術,並非無懈可擊,孫子楊文奇如果放著那三千騎撒手不管,完全不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血腥代價。那之後,櫆囂方面就再沒有動靜,只是一股股小隊騎軍在包圍圈外遠遠遊曳,悠哉遊哉,射殺那些薊南軍試圖傳遞出去軍情的斥候探子,而是只要楊慎杏一露出大軍移動的徵兆,對面很快就可以迅速調動騎軍,在背面的青秧盆地集齊,更有一千鐵騎遙遙等待,作出以騎吃步的衝鋒態勢。
  
  楊慎杏在那一刻,終於知道對面的主將根本就沒想著要與他們薊南步卒一較高下,而是預料到了他楊慎杏和那身份特殊的三千騎的心理,先是誘使楊家騎軍出擊,先傷士氣,一開始就下猛藥,用重騎嚇破那些紈絝子弟的膽子,猜到這些兔崽子不顧大局的亡命難逃,以及他們薊南騎軍迫不得己的護送,再鈍刀子割肉,一點一點吃掉騎軍。可以說,敵軍表現出來的戰力,楊慎杏確實刮目相看,但身經百戰的老將軍心底並不畏懼,可輸就輸在他楊慎杏不得不接連兩次冒險,一次是故意贈送軍功,一次是保住他們的小命,結果代價就是薊南軍為數不多的五千多騎軍,可謂死絕!
  
  遭逢多年不遇的慘敗,薊南老卒畢竟是他楊慎杏一手帶出來的部卒,並沒有哭天搶地,而是沉默著在一處河道綿密水源充沛的地方,有條不紊安營紮寨,挖出了三條壕溝,壕溝之後更有兩丈多高的護堤。在兩人多高的寬大壕溝之間盡最大可能採伐大量堅韌的樹幹樹枝,削尖後底部釘死,用火熏烤過的樹尖排列朝上,層層穿插和銜接不斷,壕溝內外附近的土壤都被夯實。一座座堅固箭樓拔地而起,一座座營帳豎立而起,薊南軍的隨軍糧草都相當充裕,並不嚴重依賴身後的那條補給線,而且離陽王朝的騎軍,尤其是春秋尾期,在暢通的驛路的支持下,一等銳卒,持武披甲負重半日可行百里,而純粹輕騎的輕裝突進,更可以達到令人乍舌的推進速度,盧升象當年的精騎連續疾馳,號稱日行三百里,甚至超過了當初褚祿山的千騎開蜀,只是畢竟後者走的是蜀道,至於一路可供換人換馬的驛騎,不在此列。
  
  不論這些年在那些拼命喊窮的文官叫嚷下,離陽境內驛站如何消減裁撤,京畿南境的驛路還算通達,這正是楊慎杏的底氣所在,靜等援軍便是,在這之前絕不至於被圍困致死,甚至不需要他薊南軍去狗急跳牆。
  
  但是楊慎杏仍是精疲力竭,比沙場廝殺還來得心神憔悴,為了安撫那些躲起來哭爹喊娘的京城富貴子弟,已經輸了一仗吃了大虧的老將軍,甚至都不敢說重話。因為老人知道兵部侍郎盧升象為何手中兵權輕薄,正是京城那些文官老爺手腕油滑的暗中阻撓,大軍出征,可不光是一位大將軍甚至不是一座兵部可以搞定的,光是一個戶部如果有意拖延,就能找出十幾個充足藉口滯緩行軍日程,而且還能讓誰都找不出反駁理由。一千名京城世家子弟的父輩們,聯手在離陽廟堂交織出一片泥濘,讓盧升象沒有辦法迅速掌控全軍,但是獲知青秧盆地一役後,得知自家子孫被困後,卻可以一夜之間幫助六部運轉變得無比順暢。
  
  楊慎杏當初之所以捎帶上那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騎軍,正因為老將軍比誰都清楚離陽廟堂的綿裡藏針。只不過楊慎杏沒有想到敵方主將如此陰毒狠辣而已。
  
  不出楊慎杏所料,太安城朝堂上,雖說無數人都在痛斥他楊慎杏的實職之罪,但這段時間內說什麼都不管用的兵部尚書盧白頡,突然就像是一言九鼎了,那些個先前覺得楊慎杏四萬閻震春三萬累計七萬人馬,就已經是極為小題大做,相當殺雞牛刀的官老爺們,一夜之間變了一張臉孔,異口同聲訴說西楚餘孽的奸猾,是準備在櫆囂以北一線跟朝廷大軍亡命一搏,需要再派遣一位元功勳老將趕赴戰場,盧升象?身為調兵遣將的主帥,卻任由楊慎杏一部給人圍困,本就失察至極,不治罪,那還僅僅是因為臨陣換帥並不妥當!
  
  盧白頡的提議被淹沒在洶洶朝議之中,盧升象需要戴罪立功,除了一個主帥的名頭,事實上卻無多少兵力可以去立功,真正領兵的仍是一位用兵穩重的春秋老將吳峻,這一次出動了京畿戊軍中的三萬精銳武卒。
  
  並且在兵部一紙密令下,閻震春由東豫平原長驅直下,最終在散倉一帶止步,然後折向東面,做出居高臨下大兵壓境之勢,以此策應吳峻的三萬大軍,屆時閻震春所率騎軍是攻是守,依舊得看兵部軍令!
  
  ————
  
  佑露關外,盧升象對南邊廣陵道的兵馬調動依舊是睜眼瞎,可北邊京城的非議,不斷傳入大帳,有一種風雨飄搖的慘澹氣象。佑露關那幾個原本每天獻殷勤很勤快的校尉都尉,這幾天都沒了影子。
  
  盧升象坐在營寨外的草地上,身邊是那個最近還在喂馬的郭東風,後者憤懣道:“這棠溪劍仙是吃屎的不成,都當上了堂堂兵部尚書,還這般說話比放屁都不如?!”
  
  盧升象平靜道:“盧白頡算有良心的了,還知道幫我說幾句公道話,提議由我帶兵南下。”
  
  郭東風嗤笑道:“有良心?那他怎麼不提楊慎杏那老糊塗蛋說好話?十幾年時間辛辛苦苦積攢出來的六千騎,因為那幫紈絝子弟,不到十天就給白白葬送了,到頭來還落不到半個好字。”
  
  盧升象淡然笑道:“盧白頡又不笨,廟堂上破口大駡的傢伙也一樣不是真傻,很多話,自己肚子裡知道是一回事,說出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盧白頡只要還想著穩位置,就不得不任勞任怨,拆東牆補西牆。要是顧劍棠在兵部,就不會如此。當然,顧大將軍這會兒在太安城內,也就沒我盧升象的出頭之日了。”
  
  郭東風冷哼一聲,“西楚的主將也是腦子進水,把櫆囂軍鎮一線當作比拼兵力國力的戰場,真以為吃掉楊慎杏的四萬薊南步卒就萬事大吉了?”
  
  盧升象瞥了一眼郭東風,“朝堂上的文官蠢,你也跟著蠢?”
  
  郭東風愣了一下,一臉驚駭道:“西楚還真是一開始便打算吃掉閻震春的三萬騎?吃得掉嗎?閻震春可不是那楊慎杏,就不怕噎死?難道是曹長卿要親自出馬了?”
  
  盧升象望著遠方,冷笑著說道:“你小子給我瞪大眼睛好好瞧著,我預感這次戰事,西楚會冒出頭幾個以後成為你死敵的年輕人。”
  
  郭東風嘿嘿笑道:“這感情好。”
  
  ————
  
  散倉以北三十裡,越往南越有意緩行的閻震春三萬騎軍,斥候報來軍情,五裡地外有敵方大軍,清一色輕騎,不下兩萬騎!
  
  廣袤的平原,寬闊的戰場。
  
  秋風呼嘯,旌旗獵獵。
  
  一向不苟言笑的閻老將軍,抬頭看了眼旗幟上那個鮮紅的閻字,再回首望了一眼那些毫不怯戰的閻家兒郎。
  
  老人沉聲道:“拔旗!”
  
  原本應該坐鎮後方的閻震春老將軍這是要身先士卒?立即就有幾位心腹將領出面阻攔,閻震春握起那杆伴隨自己征戰多年的長槍“蘆葉”,搖頭道:“勝了,多半已是此生最後一仗,總不能站在這裡看著,輸了,更是最後一仗,怎能死在逃亡途中。”
  
  閻震春此話一出,那些將領都無言以對。
  
  大軍前壓,大旗向前。
  
  敵方兩萬輕騎亦是如此。
  
  閻震春領兵三萬,逆風,西楚騎軍兩萬,順風。

 雙方馬蹄下不存在優勢坡度,也無步卒方陣。
  
  此處地域遼闊,可以展開足夠寬度的鋒線,也可以分批次投入騎軍,因此可以說,敵對雙方的騎軍主將,指揮才華可以得到圓滿的展現,而騎軍戰力更可能得到完美的體現。
  
  這是一塊誰弱誰輸、誰退誰死的絕佳戰場。
  
  沒有半點僥倖。
  
  幾乎同時,兩聲號角像是遙相呼應地驟然嗚咽響起,雄壯而悲涼。
  
  如出一轍,雙方第一橫排騎隊展開衝鋒後,沖出大半個馬身的距離後,第二排就隨即發起兇猛衝鋒。
  
  每一排戰馬體格和馬步間距都幾乎相同,這才能夠絲毫不影響到每一個後排騎軍的衝鋒速度。
  
  雙方橫向鋒線長度相當,但閻震春的騎隊因為人數相對占優,縱深更大。
  
  數騎突兀出現在兩軍衝鋒的遙遠側面,寥寥幾騎,無關大局,人馬都不曾披甲,其中就有那個跟隨裴閥子弟裴穗一起登上洛虎丘山頂烽燧的年輕人,謝西陲。
  
  也正是這個籍籍無名的西楚寒門子弟,有膽子在曹長卿孫希濟這些大人物面前,指點江山,被曹長卿笑稱為“謝半句”,這個年輕人將整個西楚複國的經略大計,簡明扼要歸結為“挨打”和“打人”兩件事。
  
  事實上,整個北線之事,都由謝西陲一言決之。
  
  從櫆囂軍鎮在最後關頭的奪取,到之後的誘敵和夜襲,再到圍而不攻,以此吸引離陽朝廷主動把閻震春騎軍引來散倉,直到此時此刻遠遠地袖手旁觀。
  
  都出自此人的謀略。
  
  一名坐在馬背上要比謝西陲高出一個腦袋的中年壯漢沉聲問道:“謝將軍,真的不需要馬上動用藏在後邊的三千重騎兵?真的不需要傳令下去要他們披甲上馬?閻震春的三萬騎兵可不是軟柿子!”
  
  謝西陲嘴唇抿起,搖頭道:“重騎的動用,太快或者太慢都沒有意義。”
  
  謝西陲吐出一口濁氣,緩緩說道:“而且,死兩名輕騎,比起死一名重騎,還是賺的。甚至可以說,三千重騎除非是一出則勝,如果明知投入重騎也無法改變頹勢,那麼那兩萬輕騎可以拼光,用作打散閻震春騎軍的精氣神,這場仗就算結束。否則我寧肯輕騎一個不剩,也會帶著重騎後撤,應對下一場騎戰!”
  
  壯漢瞥了眼這個年紀輕輕在離陽朝野肯定名聲不顯的己方統帥,笑了笑。
  
  此人出生于大楚王朝開國皇帝的龍興之地,那裡曾經有著“十裡四諸侯”的美譽,大楚太祖稱帝之後,封將侯一百六十餘人,那一地,多達四十六人!
  
  那裡有著家家戶戶為新生兒縫製布制“封侯虎”的習俗,寄託了對那句古話“幼虎雖未成紋,卻有食牛之氣”的美好期望。
  
  但是這個名叫謝西陲的年輕人,絕非那些戰功顯赫的將侯後代。
  
  不過這都沒有關係,因為他是曹長卿的唯一弟子。
  
  謝西陲一直冷眼旁觀著戰局態勢,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後,身邊壯漢和幾名男子都已滿頭汗水。
  
  謝西陲抬起屁股,伸長脖子看了幾眼,嘴唇微動,喃喃自語。
  
  還是等待。
  
  幾名都曾參加過春秋戰事的漢子都開始滿臉焦急。
  
  戰場之上,己方陣亡了五千騎,閻震春也死了六千多。
  
  這在無人撤離戰場更沒有一方敗退的戰場上,相比總數,如此巨大的死亡人數,並且依舊死戰不退,簡直就是駭人聽聞。因為有騎軍參與對峙的戰役,真正的傷亡,往往是在一方潰敗撤離之時,那個時候大規模陣亡才會真正驟然劇增。
  
  那名汗流浹背的壯漢扯了扯領口,然後一拳重重在馬背上。
  
  謝西陲依舊面無表情。
  
  壯漢看了眼天色,輕聲道:“謝將軍,這麼以命換命,我們會輸的!”
  
  謝西陲輕輕嗯了一聲,依舊是無動於衷。
  
  另外一名男子怒道:“老子要去發動重騎趕赴前場,老子沒你謝西陲這麼鐵石心腸!”
  
  謝西陲哦了一聲,平靜道:“魏宏,你敢去,我就敢殺你。”
  
  那男子咬牙切齒道:“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
  
  不遠處,一個背負有四柄長劍的清秀少年,猶豫了一下,冷著臉說道:“我呂思楚可以殺你。”
  
  男子吼道:“呂思楚,別以為你爺爺是呂丹田,老子就怕你!”
  
  謝西陲淡然道:“我早就說過,要麼閻震春陣亡,要麼閻家騎軍的精神氣打光大半了,才是我們上陣的時候。你可以不管呂丹田是什麼大楚第一劍客,但你既然是我軍將士,軍令就得聽。你想死,我不攔著,但請你魏宏死在以後的戰場上,死在離陽騎兵的馬蹄下。”
  
  那猙獰男子狠狠揉了一把臉,歪頭吐出一口唾沫,“這場仗打輸了,老子就算違令也要親手抽死你!”
  
  讓人感到無比漫長的半個時辰後,謝西陲沉聲道:“劉聰,魏宏,聽令!”
  
  那魏宏罵了一聲娘,瘋一般掉轉馬頭,“聽你娘的軍令!老子這就殺敵去,贏了,回頭隨便你抽死老子!”
  
  叫劉聰的壯碩漢子抱拳離去。
  
  謝西陲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記住,不留一個俘虜!”
xox 發表於 2014-6-9 07:59
共逐鹿 第六十章 半寸舌
  
  
  白露,二十四節氣第十五,夜來草木見露水,鴻雁南渡避寒。
  
  寧州威澤縣,身為上縣,配有縣尉兩名,去年冬末,外鄉人宋恪禮來此赴任,剿匪有力,連破馬賊匪窩大小十余處,甯州響馬聞風喪膽,只是入夏之際,這名小宋都尉就給甯州刺史府毫無徵兆地罷去官職,至今已經閒散在家數月,屋漏偏逢連夜雨,一樁原本已經大致談妥的婚事也給黃了,那女子是威澤縣中等門戶的小家碧玉,還稱不上公門望族或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比起原先前程錦繡的年輕都尉,是有高攀之嫌,可比起之後白丁之身的宋恪禮,自然是委屈了。婚事生變,在威澤縣城內也沒有生起太多波瀾。畢竟寧州身處京畿之南,一州老小都在盯著廣陵道上的西楚複國,誰顧得上一個落魄讀書人的柴米油鹽?鄰里關係好的,見面還會喊一聲小宋都尉,大多數百姓都不愛搭理這位沒什麼靠山的官場落水狗。不過白露時分的一個黃昏,一名雙鬢霜白的老儒生進入縣城,也沒有問路,就徑直走到了早已搬離縣衙的宋恪禮私宅,門外停著一駕小馬車,才不至於讓人覺著門可羅雀,老儒生看了眼簾子一角內的那張清秀臉龐,淒淒慘慘戚戚的,女子見到這棟宅子有客來訪,有些訝異,緩緩放下簾子,馬車緩緩駛出小巷。老儒生直接推門而入,宋恪禮正在院中翻閱一份托關係要來的朝廷邸報,見著貌不驚人的儒生之後,一臉驚喜,把邸報擱在石桌上,趕忙起身,作揖行禮道:“晚生見過元先生。”
  
  來訪之人正是翰林院那個性格孤僻的老翰林元朴,也正是這位翰林前輩與他一席話,勝讀十年聖賢書。宋恪禮幾乎每日都要細細思量當日翰林院內元先生寫在宣紙之上的言語,“士有三不顧,齊家不顧修身,治國不顧齊家,平天下不顧治國。”“天下家國敗亡,逃不出積漸二字禍根。天下家國興起,離不開積漸二字功勞。”當初整座太安城都在看他們宋家的笑話,稱霸文壇士林的宋家兩夫子,他爺爺氣死病榻,名聲盡毀,他父親貶出京城,一輩子無法出仕。而他這位曾經的宋家雛鳳,也被流放到了窮山惡水響馬為患的寧州威澤縣,這還不算什麼慘事,當他為民請命做出一番業績後,先是郡府內的高官,繼而是甯州刺史府邸,都有人先後出手打壓於他,但這對於宋恪禮而言,心中並無積鬱,真正讓宋恪禮感到茫然的是一件事,那些短短半年內就受過他宋都尉許多恩惠的百姓,反而跟著那些縣衙同僚一起白眼嘲諷。但是宋恪禮並不想與人訴苦,唯獨除了眼前這位元黃門元樸。因為宋恪禮有一肚子不合時宜,想要與這位在翰林院自己就吃不香的先生請教。
  
  宋恪禮等元先生落座後,畢恭畢敬問道:“先生怎麼來威澤縣了?”
  
  原本喜歡寫字多於說話的元樸拿起那份邸報,大概是讀書太多,眼睛不好,拎高了幾分,仔細流覽了一遍,輕輕放下後,開口說話,依舊含糊不清,“太多年沒有離開過太安城,就想走出去看一看。”
  
  說到這裡,老先生有些感慨道:“王仙芝走出武帝城後,太安城有一位故人也走了。”
  
  元朴望向宋恪禮,開門見山說道:“甯州馬患積重難返,是有根源的,這不過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你一個人外人想要去動棋子,舊有的下棋之人,是會讓你死的。”
  
  宋恪禮點了點頭,釋然道:“果然如我所料,寧州這些年蜂擁而起的馬賊是那曹長卿的落子。”
  
  元朴淡然道:“曹長卿在二十年裡,可沒有閑著,還有一名西楚死間做到了趙勾三把手的高位,正是此人在十七年前就提出,要在廣陵道各地軍伍之中安植密探,在今年這個祥符元年的早春,那些潛伏多年大多已經做到都尉校尉的諜子,準確說來是三百六十七人,半數暴斃,半數則成為了西楚叛軍的中堅人物。這一手,是與趙勾聯手謀劃十多年的兵部,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兵部尚書盧白頡這會兒捉襟見肘,跟此事遺禍有極大關係。否則你以為西楚哪來那麼多一上沙場就可死戰的精銳?”
  
  宋恪禮一臉愕然。
  
  元樸雙指併攏在石桌上橫抹了一下,沙啞說道:“局分大小,往大了說,是削藩,是收攏國力,是興科舉,是抑武人,說到底,是為了吞掉北莽,一統天下,完成八百年大秦王朝也沒有做成的壯舉,再退一步,是某人的千古一帝。”
  
  元樸手指豎劃了一下,“稍稍往小了說,是逼迫北涼王用全部家當牽制北莽,是將顧劍棠局限在北線,這是陽謀。以西楚複國為魚餌,耗去廣陵王在內各大藩王的實力和野心,折損顧廬一系的地方軍力,並且以此釣出燕敕王趙炳這條佔據地利人和的大魚,這是陰謀。兩代北涼王,可怕之處在於有三十萬勁軍,可敬之處在于父子二人手握權柄,卻不會造反,可憐之處在于離陽朝廷不論你北涼反不反,都要你徐家傾家蕩產。”
  
  元樸攤開手掌,在桌面上擦了擦,“人生無奈,就像徐驍千方百計想殺我,可他哪怕有三十萬大軍,一撥撥死士赴京,卻始終殺不掉。就像曹長卿空有大風流,卻時運不濟,生在了西楚。就像張巨鹿,鞠躬盡瘁,為天下蒼生謀福祉,卻要面對一個家天下的時局。就像徐鳳年,勝了王仙芝,接下來還要面對北莽百萬鐵騎。他們的無奈,你宋恪禮比之,是大是小?”
  
  宋恪禮瞠目結舌,“元先生?”
  
  元樸笑了笑。
  
  宋恪禮猛然站起身,一揖到底,惶恐不安道:“宋恪禮拜見元先生!”
  
  這一拜,是拜那位太安城帝師,半寸舌“元本溪”!
  
  元本溪沒有理睬宋恪禮的鄭重其事,平靜道:“我本不該這麼早見你,只不過我一輩子都待在那座城裡,春秋前期,我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那荀平的一個字,比我幾斤口水還有用。春秋尾期,又已經沒有我什麼事情可做了。如今棋盤上落子生根,按照黃龍士的看法,下田種地,有趣的不是在家等著大豐收,而是親眼去田邊看一眼田壟裡的金黃。而且你也不宜繼續留在威澤縣,不妨與我一同看一看硝煙四起的場景,否則咱們讀書人光是嘴上說,哪怕心裡確實想著哀民生之多艱,可到頭來連老百姓到底是如何個苦楚都不瞭解,未免太過可笑。”
  
  宋恪禮眼神熠熠,欣喜道:“晚生願為元先生馬前卒。”
  
  元本溪點了點頭,問道:“方才我見著了巷中的女子,你覺得比之那個為了見你一面,不惜偷偷離開京城的公主殿下,如何?”
  
  宋恪禮一時間無言以對,不知如何作答。
  
  一個是相貌出彩的金枝玉葉,一個是中人之姿的小家碧玉,怎麼比?
  
  元本溪眼神有些飄忽,歎息道:“男女情事,有些人本就是好人,對你好,這自然是幸事,但未必是對方真的有多喜歡你。有些人性子差,肯為你改變極多,卻是真的喜歡你。那位趙姓女子,願意冒險離京找你,卻絕對不會對家族棄之不顧,到了兩者取一之時,會棄你而去。而巷弄裡的劉姓女子,性子溫吞,卻多半能為你不顧一切,生死相隨。世間人,總以為有身份的人物付出一些,便感激涕零,對於近在咫尺的父母養育,貧寒朋友的傾囊救濟,結髮妻子的相夫教子,反而感觸不深。”
  
  宋恪禮略帶苦澀道:“晚生受教了。”
  
  元本溪突然坐回石凳,“說話比做事確是累多了,拿酒來。”
  
  宋恪禮趕緊跑去屋子裡找酒。
  
  元本溪自言自語道:“如果不是北莽,有北涼三十萬,西楚如何,趙炳趙毅這些宗室藩王又如能何?”
  
  元本溪自嘲道:“我亦是無奈人啊。”
xox 發表於 2014-6-10 00:20
共逐鹿 第六十一章 流淚


  一駕馬車悠悠然駛向散倉,馬夫是宋恪禮那個相貌秀氣的書童,坐在車內的元本溪始終將簾子掛起,望向天空中那群南下鴻雁的人字形佇列,怔怔出神。出頭鳥,扛大風。可一門一戶也好,一族一國也罷,都必然有人挺身而出。
  
  宋恪禮離開威澤縣後,就沒有朝廷邸報可以翻閱,不過元先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找他暢所欲言,有意無意“洩露天機”,宋恪禮自是深信不疑。散倉一戰,是當今天子登基後,在太安城以南版圖上吃到的第一場大敗仗,永徽年間兩次遠征南詔,雖然無功而回,但最不濟十數場大小戰役,互有勝負,而祥符元年的散倉騎戰,大將軍閻震春戰死,三萬精騎全軍覆沒,是註定沒法子蓋上遮羞布了,離陽朝野悚然,若說楊慎杏的被困還可以理解為輕敵所致,那麼閻家騎軍跟西楚叛軍不含詐術的硬碰硬,結果仍是一敗塗地,不得不讓朝廷重臣名卿重新權衡西楚的實力。一心報國的宋恪禮更是憂心忡忡,直到元先生跟他打開天窗說說了一席敞亮話,才讓這位宋家雛鳳真正見識到廟堂的雲波詭譎。
  
  “你有沒有看到一件事情?楊慎杏的四萬薊南老卒,以及新創的五六千騎兵,和閻震春原本守衛京畿的三萬精騎,都是某一個人‘家軍’?”
  
  宋恪禮驚歎道:“可這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些?”
  
  元本溪笑淡然道:“朝廷那邊,主要是顧廬兵部,以及起居郎所在的‘書房處’,這幾個地方都不認為楊慎杏閻震春兩位功勳老將會一敗塗地,他們本該輸在西楚主心骨曹長卿露面之後。不過如此一來,既然京畿兵力‘看似’受到重創,那麼廣陵王趙毅又有什麼理由龜縮不動?”
  
  宋恪禮感慨道:“先抑武,削藩更是水到渠成,這是陽謀。”
  
  元本溪不置可否,猶豫了一下,自嘲道:“我還算讀過些兵書,只不過一直不敢說自己熟諳兵事,故而對於戰事佈局,一向能夠不插手就不插手。人貴自知,揚長避短,很多時候只要你不犯錯,機會就來了。楊慎杏是輸在了廟堂之上,否則以櫆囂一線的兵力,雙方均勢,如果讓楊慎杏穩紮穩打,還能占到便宜。可楊慎杏打了大半輩子的仗,年紀大了後,不把自己當封疆大吏,而以為自己就是一員‘堂臣’,到頭來輸在沙場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宋恪禮,你不可不引以為鑒。”
  
  宋恪禮使勁點點頭。
  
  元本溪繼續說道:“閻震春為楊慎杏牽累,不得不倉促南下散倉,被西楚騎軍以逸待勞,更有意料之外的三千重騎在關鍵時刻攪局,被人有心算無心,閻震春越是治軍有法,麾下士卒越是不惜決戰到底,就越落入西楚的圈套。以閻震春的經驗,肯定猜得到西楚兩萬輕騎身後留有伏兵,只是沒有想到兩萬騎就讓他們三萬騎打得強弩之末了。朝廷一步錯步步錯,西楚一步先步步先。西楚看來是後繼有人啊,兵部有一份記載十幾名年輕人的檔案,其中又以四人最優,四人中出現了兩個,裴閥子弟裴穗在主持櫆囂政務,此人年少老成,家學淵博,但失之靈氣。散倉一戰,率領兩萬輕騎與閻震春死戰的騎將許雲霞,銳氣十足,卻絕對把握不准重騎的出擊時機。如此看來,北線之事,應該是四人之中的寇江淮或者謝西陲的手筆。”
  
  宋恪禮緩緩說道:“我聽說過寇江淮,祖輩皆是西楚大將,他本人鑽研兵法韜略,早年曾經是上陰學宮驚才絕豔的人物,尚未及冠便當上了稷上先生,更身具親身陷陣之勇,是難得的文武全才。至於謝西陲是何人,晚生不曾耳聞。元先生,西楚的北線謀劃,當真不是那儒聖曹長卿的既定經略?”
  
  元本溪搖頭道:“沒有這些出眾的年輕人,曹長卿怎敢複國?”
  
  元本溪突然笑起來,而且是那種大笑不止的笑聲。宋恪禮愣了一下,在他印象中元先生事事處變不驚,大智近妖,卻城府深沉,少有真情流露的時刻。元本溪開懷大笑之後,提起酒壺喝了口酒,說道:“我一輩子窩在翰林院,聽多了名士風流的高談闊論,雖然多有迂腐氣,可到底是世間最飽讀詩書的一小撮人,不乏可取之處。要麼是跟一群見不得光的幕後人物打交道,這些人物更是見識不俗,各有各的卓越才學,或者小處細處無紕漏,或者遠見超群,一步算十步。結果這趟出京,住在那些城鎮客棧,聽著貧寒士子和鄉野村夫們的誇誇其談,才知別有一番風味。”
  
  宋恪禮哭笑不得,不敢妄加評論。這趟南下之行,確實旁聽了許多井底之蛙的滑稽言論,宋恪禮往往左耳進右耳出,倒是元先生次次津津有味,喝酒吃菜愈發愉悅。例如有市井粗人說那綽號啥官子的西楚曹長卿腦子太笨,怎的就不躲在京城裡刺殺當今天子,反正都已經刺殺了三次,多幾次又何妨?總好過在廣陵道上無所事事來得強。還有人的意見更為“務實”,說他要是曹長卿,帶著江湖高手坐鎮北線,每次殺個幾千人,幾天殺一次,一路殺到太安城腳下,都不用折損西楚一兵一卒。倒不是沒有些獨到見解的,提出異議,既然如此,咱們朝廷怎的就不重金聘請躋身武評的高手,一股腦紮堆殺去北莽,還要顧劍棠大將軍的邊軍做什麼,要北涼鐵騎做什麼?分明是天地之間藏著咱們老百姓不明白的規矩。只是這些人被人刨根問底,又說不出個一二三所以然來。市井坊間,隨著西楚揭竿而起,豎起了那薑字大旗,卻並未出現離陽王師一戰功成的大好局面,戰事膠著,熱鬧非凡,出現了許多面紅耳赤各抒己見的喧沸吵鬧。
  
  元本溪輕聲笑問道:“是不是覺得那些遠離中樞的百姓,見識粗鄙短淺?”
  
  宋恪禮沒有故意隱藏心思,點頭道:“晚生確是這般認為。”
  
  元本溪搖頭道:“我不是沒有想過要整頓江湖勢力,只不過當年先帝命徐驍馬踏江湖,開了一個不好的頭,之後朝廷雖然在御前金刀侍衛中給江湖草莽留了不少官位,刑部和趙勾兩處也多有分發護身符,送出相當數目的銅黃繡鯉袋,可是比起北莽女帝的氣魄,還是顯得相形見絀。雖說讓心高氣傲的頂尖武夫,不惜生死去聯手刺殺某人,是癡心妄想,但在一場戰事中減少甲士死亡,並不難。只是兩件事,讓我徹底打消了念頭,一是皇帝陛下心中的那份文脈正統,加上宦官韓生宣的阻擾,以及柳蒿師那份太安城內惟我獨尊的心態。第二件事是徐驍的收繳天下秘笈入庫,以及訂下傳首江湖的規矩,從此奠定了廟堂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調子,無法造就北莽溪流融入大江的氣象。”
  
  元本溪歎了口氣,晃了晃酒壺,望向年紀輕輕的宋恪禮,沉聲說道:“聰明人做大事,手段未必有多複雜,甚至往往很簡單,但只有一點不能出錯,那就是眼中所看到的遠處和腳下所走的道路,都得是對的。真正難的,是知易行難的這個難字。你祖輩父輩兩位夫子連袂稱雄文壇,打壓他人,未必不知此舉有礙士林風氣,為何?仍是放不下一家榮辱罷了。當今天子不採納李當心的新曆,未必是不憐天下百姓,為何?放不下一姓興衰而已。曹長卿之風流,便是我元本溪也折服,這位大官子三番兩次進入皇宮,只要他殺心不重,我和那位故人非但不阻,其中兩次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何?曹長卿放不下一人而已,我與那故人捨不得我輩儒生風流,被早早風吹雨打散而已。”
  
  元本溪由衷感慨道:“人有所執,則癡,則真。其中好壞,豈是三言兩語能夠道盡意味的。”
  
  宋恪禮正要繼續請教,元本溪卻已經沒有了說話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語道:“江湖如何,大抵已經被人蓋棺定論。廟堂上如何,在本朝也會有一個了斷,以後我元本溪與李義山納蘭右慈這種謀士,也成絕響。至於帝師,就更成奢望了。”
  
  隨後的一路南下,雲淡風輕,大將軍閻震春和他的三萬閻家騎軍已成往事,朝廷仍在調兵遣將,短時間內並無戰事,而且那些馬賊也都一夜之間消失不見,馬車走得無驚無險,甚至暢通無阻來到了散倉那處戰場。
  
  元本溪走出馬車,沒有馬上走向雙方投入了五萬騎兵的沙場,而是來到那個西楚重騎兵人馬停留的地方。離陽唯有北涼、薊州和兩遼出大馬,西楚戰馬先天不如這三地,而且重騎兵的趕赴戰場,也不可能是常人想像中的那種氣勢如虹一路疾馳,而是需要大量的負重騾馬和眾多輔兵,重騎兵在投入戰場之前,騎卒不披甲不上馬,只選擇隱蔽於距離戰場不遠不近的場所,安靜等待時機。一旦讓要求苛刻的重騎兵完成蓄勢衝鋒,那種彙聚在一起的巨大衝撞力,無與倫比!可以說,重騎軍就像每一位騎軍統帥都試圖金屋藏嬌的女子,更是敵軍統領最不希望碰上的可怕“情敵”。
  
  元本溪按照這支重騎軍參與戰事的行軍路線,緩緩步行,一直走到最終戰場,元本溪蹲下身,閉上眼睛。
  
  似乎可以看到那場騎軍大戰中,一幅幅可歌可泣的悲壯畫面。
  
  輕騎戰至最後,西楚重騎殺出。
  
  已是換了數匹戰馬的閻震春滿身鮮血,視死如歸,帶著一直護駕所剩不多的親衛騎兵,率先迎向重騎。
  
  有馬者繼續騎戰,做出最後一次衝鋒對撞。
  
  已經沒有戰馬可供騎乘的閻家騎卒便步戰結陣,一同迎向那支勢不可擋的鐵甲洪流。
  
  在大局已定後,已經同樣倦怠至極的西楚輕騎繼續咬牙追殺。
  
  閻震春首先戰死,甚至沒有留下全屍。
  
  將官隨後盡死。
  
  許多無力再戰的閻家騎卒,木然看著那些敵人馬背上的槍矛刺來,或者是怔怔看著那些西楚“步卒”的大刀砍下。
  
  眾多被鮮血浸透的旗幟倒在戰場上。
  
  有騎卒死前竭力伸手握住了旗幟一角。
  
  大戰過後,西楚那名沒有親自進入戰場的年輕統帥,有條不紊下令給輔將處置後事,年輕人並沒有一戰成名天下知的喜悅。只是獨自坐在地上,環視四周,默默低下頭,抬起手臂,擦拭淚水。
  
  既是為西楚兒郎,也為那些敵對陣營的閻家騎軍。
xox 發表於 2014-6-11 00:52
共逐鹿 第六十二章 師徒和師徒


  武當有八十一峰朝大頂之壯觀,卻也不是峰峰都築有道觀,不是山山皆有道人修行,其中位置靠北的小柱峰,憑藉那位北涼王在山上大興土木的東風,得以新建了一座道觀,觀主是老道人宋知命年紀最小的徒弟韓桂,這位年輕道人修心不修力,連老掌教王重樓都給過一句“此子正心誠意,將來愈行愈遠”的評語,不過即便武當的山風淳樸,可韓桂既不會煉丹也不會符籙,甚至連那占卜卦數的本事也稀拉,故而宋知命一直不准這名閉關弟子“開峰”,當然,以從前武當山的香火,更多還是有心也無力,以至於王重樓仙逝之後,掌教都由洪洗象變成了李玉斧,韓桂仍是不溫不火的修習問道。
  
  青山觀新落成,經過初期的各峰道觀的熱鬧恭賀後,韓桂本就不是什麼長袖善舞的玲瓏人,位置偏遠的小柱峰很快就沉寂下去,青山觀的香客更是寥寥無幾,一旬下來,屈指可數。不過倒是先有個孩子經常跑來青山觀嬉耍,跟掃地道童熟絡起來,後來孩子又帶了個年輕人來上過香,據說是他的師父。觀主韓桂年幼登山,潛心研習典籍,一向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也認不得那個出手算不得闊綽的香客,香客第三次入山敬香時,韓桂甚至依舊沒認出來,反而是掃地的弟子記住了那人的臉龐,偷偷小聲提醒,韓桂才急忙跨出門檻,喊住了那個細看之下氣態不俗的公子哥,說是道觀簡陋唯有粗茶迎客。那豐神英毅如謫仙人的香客沒有拒絕,笑著答應下來。韓桂煮得一手好茶,茶是山上野茶,韓桂煮茶卻也不似那些規矩繁瑣的江南名士,不講究烹茶之水。兩人對飲,自稱涼州人士徐奇的香客並不多話,只稱讚了茶味幽遠,韓桂也不知如何客套寒暄,只能一笑置之。
  
  在他們飲茶的時候,那個時不時跑來小柱峰玩的孩子跟韓桂的徒弟清心,兩個差不多歲數的孩子,坐在大殿外的石階上聊著天,清心別看年紀小,而且在青山觀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課業和活計,可輩分在武當各峰都不算低,老掌教王重樓那幾位,在山上輩分最高,只不過隨著歲數最大的宋知命離世,如今僅剩下陳繇和俞興瑞兩位年邁真人而已,接下來便是新掌教李玉斧這一輩,因為上一輩收徒甚少,韓桂作為宋知命六位弟子之一,跟李掌教輩分相當,接下來便輪到清字輩,武當山上大概有四十餘人,雖說有人數漸長的跡象,可小道童清心若是前往蓮花峰玉珠峰那幾個香火鼎盛的地方,許多不惑之年的中年道士甚至都有可能喊一聲師叔。小道士清心戴著武道常見的洞玄巾,頂有寸餘棉帛折疊,巾面繪有祥雲,如竹簡垂於後,師法于仙人呂祖。此刻小道士正在跟新結識的同齡人夥伴說著自己也一知半解的養生之道,“今日就是秋分啦,我教典籍《天素調理真論》記載至此雷始收聲,陰氣漸盛,我輩當早臥早起,與雞俱興。而且我師父說過,秋季燥熱也分溫燥涼燥,得多在登高望遠的地方,勤快吐納,叩齒咽津。養生之法,概而論之,就是斂藏二字……”
  
  聽著道童文縐縐言語的另外一個孩子咿呀嗯啊著,顯得有點漫不經心,不過好奇問道:“既然以後很少打雷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多起來了?那你們道士會不會忙著下山去除妖捉鬼?”
  
  清心翻了個白眼,雞同鴨講,有些生悶氣。
  
  那個自知犯錯的孩子撓撓頭,不知所措。
  
  還是清心不跟這傢伙斤斤計較,突然一臉嘴饞樣,還自顧自抹了抹嘴角口水,低聲道:“地龍,我跟你講啊,小蓮花峰上有一大片柿子林,馬上就要紅透了,好吃得緊!我跟幾個師兄和其它峰上的師侄都商量好了,什麼時候去摘柿子,你去不去?你想去的話,我就算你一個。”
  
  餘地龍訝異道:“小蓮花峰?不是你們上任掌教洪仙人一個人的修道之地嗎?你也敢去偷柿子?”
  
  清心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瞥了眼師父,然後又壓低了幾分嗓音,“小師叔祖沒飛升前,咱們去摘柿子可沒啥事的,小師叔祖還會親自幫咱們上樹摘哩,唉,可惜小師叔祖飛升後,掌管戒律的陳師伯祖就不怎麼讓人去那兒了,前些時候不知為何還下了一封禁山令,可那裡的柿子,真的特別甜特別好吃啊。”
  
  說到這裡,小道士驀然紅了眼睛,趕忙抬起袖口擦眼睛。
  
  餘地龍嘿嘿笑道:“想吃柿子都能想哭了?有點出息好不好,沒事,我趕明兒幫你摘去,包管你吃夠!”
  
  小道士瞪了他一眼,“我是想念咱們小師叔祖了!”
  
  這邊又是柿子又是小師叔祖的,那邊韓桂自然而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歎息一聲,有些失神。還記得當年偶然遇上騎牛放牛的小師叔,每次見著他們這些後輩,如果是這個時節,總會變著法兒從袖子裡掏出紅燦燦的幾顆柿子來,遞給他們之前,還不忘用袖子輕輕擦了又擦。
  
  徐奇,或者說是徐鳳年輕聲說道:“韓道長,我略懂堪輿皮毛,也知曉小柱峰的山勢水脈疏密有致,在武當山也屬於有數的洞天福地。恕我冒昧說一句,怎麼青山觀建成是建成了,香火卻這般稀少?”
  
  韓桂雖然不諳人情世故,其實道心通透,立即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灑然笑道:“照理說,小柱峰風水確實很好,本該交由清字輩一位天資極佳的大弟子來‘開宗立派’,只不過當年小師叔大概是與小道開玩笑,說小柱峰的桂花尤其的香,冠絕諸峰,小道俗名裡有個桂字,命裡該有。說心裡話,不提其它,就說青山觀內塑像供桌都是銅鑄餾金,價值不菲,不怕徐公子笑話,小道這些天當真是怕那賊人惦記上,到時候小道就算拼了命阻攔,也攔不下啊。其實就小道自身而言,何處讀書不是讀,何處修道不是修,畢竟人生在世,吃不過幾碗飯,穿不過一身衣,睡不過一張床。”
  
  徐鳳年打趣道:“韓道長作為修道之人,也計較那些黃白物件?難道不該是只要是身外之物,便一物不許牽掛嗎?”
  
  韓桂哈哈爽朗大笑,擺手道:“錯啦錯啦,‘仙人’,還有一半是人,至於‘真人’,更是重在真字。”
  
  徐鳳年似乎一臉不悅,皺了皺眉頭,沉聲道:“恕我愚昧,不解真味,還望道長解惑。”
  
  韓桂並未在意這位徐公子的陰鬱神情,笑著緩緩說道:“睡一覺睜雙眼食三餐,勤四體耕五穀尊六親,這些都是一個人的本分,不因身份高便可不做。道人雖是出世之人,可那登仙之路,畢竟前途渺茫,咱們修道,說是修長生大道,其實在小道看來,是在修一個‘道理’。打個比方,一人在家,看住家中物件,不丟不壞,就是道理。若是借宿,護著院中物件不被偷竊擄搶,更該如此。小道便是這青山觀的過客,更是那人世間的借宿之人。丟了鎏金雕像,小道如果會點石成金的手段,賠得起,倒也不會心疼,可小道只會修道,不會生財,既然賠不起,也就要心疼。”
  
  徐鳳年會心笑道:“道長的這個道理,很俗,但是不壞。”
  
  韓桂笑著隨口說了一句:“有個俗念頭,想做長生人。”
  
  徐鳳年雙指摩挲著瓷杯邊沿,輕聲說道:“我倒是遇過幾個能長生卻不願長生的人。”
  
  韓桂也沒覺得這位公子哥就是在誇誇其談,而是由衷感歎道:“可惜小道上山之後就不曾下過山,學不來兩位師叔,以後若是有機會,定會下山去瞧一瞧。”
  
  徐鳳年笑了笑,喝了一大口茶,掃去許多心中積鬱,然後跟韓桂“請教”了許多修道養生的學問,後者對答如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無半點藏私。
  
  日頭西斜,天色漸晚,臺階上的兩個孩子已經由坐著變蹲著再變站著,再由站著變躺著趴著,沒奈何各自師父談興頗濃,一時半會兒還沒有收工的跡象,實在是百無聊賴,餘地龍跟清心都開始打著瞌睡,餘地龍覺著乾等也不是個事兒,只好用幾樣在清涼山王府嘗過的吃食來幫小道士解乏,什麼青蘿蔔陳皮鴨湯,什麼桃花燜鱖魚,清心也不知道是到底啥個滋味,可光聽著就是口水直流。
  
  徐鳳年看了眼滿院暮色,站起身歉意道:“今日多有叨擾,耽誤道長修行了。”
  
  韓桂跟著站起,搖頭笑道:“不妨事,徐公子閒暇時可以多來青山觀坐坐,尤其是出冬筍的時候。”

 徐鳳年的回答比較煞風景,一板一眼說道:“短時間內多半是沒有機會來此做客了。”
  
  韓桂愣了一下,也不知怎樣接話,徐鳳年笑道:“我家藏書頗豐,回頭讓人給青山觀送些書籍,就當給道長借閱。”
  
  韓桂嗯了一聲。
  
  余地龍看到師父總算要打道回府,蹦跳起來,笑道:“走嘍。清心,回頭找你玩啊。”
  
  小道童趕忙起身,小跑到臺階下,跟著師父一起把那位徐公子送出觀外。
  
  看著一大一小兩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小道士滿臉的戀戀不捨。
  
  “師父,跟那位公子聊啥呢?”
  
  “徐公子跟師父請教了一篇零散的典籍文章,博大精深,與其說是師父在解惑,不如說是徐公子在授業。像是一門導引術。唉,若是真想要將其鑽研透徹,短則十年,長則窮其一生。看來不用急著下山了。”
  
  “這麼難學?師父,那就別學了唄,天底下那麼多書籍,哪能本本都讀明白的。”
  
  “這一篇不太一樣。”
  
  “師父,那你千萬別教我這篇,你都要讀十年,那我還不得一百年都下不了武當山,我不幹的!”
  
  “說來說去,你不就是不想做飯嗎?”
  
  “哈,哈哈。”
  
  “算了,今天師父親自動手,省得你撒鹽沒個輕重。”
  
  “……”
  
  “對了,切記修道之人,不可終日悠蕩,做空軀殼。去,趁著師父做飯的功夫,把《遵生九箋》抄寫兩遍。”
  
  “……”
  
  徐鳳年和餘地龍沿著新辟的石徑小路走下小柱峰,餘地龍忍不住開口問道:“師父,你說世上真的有鬼神嗎?”
  
  徐鳳年隨口說道:“信則有不信則無。”
  
  孩子哦了一聲,看著黑黝黝的山林,有些惶恐不安。
  
  原先想著心事的徐鳳年被出聲打斷後,瞥了眼緊緊跟在身後孩子。這個大徒弟的習武天賦實在是讓人歎為觀止,雖說餘地龍不管是出於本心,還是貧寒的生長環境使然,對誰都藏藏掖掖,有一種近乎天衣無縫的藏拙本事。徐鳳年曾經無意間確定一件事,這個孩子只要在任意一個結構繁複的地方走一遍,他就能絲毫不差給你勾勒出來一幅立體的畫面,這種天賦,比起單純的過目不忘,還要來得更加稀罕可貴。所謂的練武奇才,不過如此。徐鳳年冷眼旁觀多時,發現這個徒弟有點面熱心冷,別看他跟小道士清心十分熟絡,可在餘地龍心中,已經劃出了一條明確的界線,不越雷池,不逆龍鱗,可以嬉笑打鬧,可若是過了界,徐鳳年不敢保證餘地龍會做出什麼過激之舉。不過徐鳳年是第一次做別人的師父,雖然心底並不是很認同余地龍與王生呂雲長以及道童清心的相處方式,但也不覺得非要把孩子的性子硬拗回來。
  
  徐鳳年想了想,冷不丁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呂雲長看著很精明,其實很笨?”
  
  余地龍張大嘴巴,似乎想要否認,但看著師父那雙在夜幕中仍舊清晰的眼眸,孩子終於還是沒有說話,低下頭。
  
  徐鳳年笑了笑,繼續前行,柔聲說道:“師父也有師父,我就跟你說一個我師父講的故事,是講他讀書的歷程。”
  
  餘地龍抬起頭,看著師父的背影,咬了咬嘴唇。
  
  徐鳳年緩緩說道:“有個空城計的典故,是說兩國交兵,一方實力占優的統帥被另一方的空城嚇退兵馬,經由後世層層渲染,前者淪為笑談,後者被尊為神仙。我師父年幼時讀至此處,也對後者的謀略,心生嚮往。等我師父少年時候,再讀這個典故,就心生疑惑,一座空城而已,他若是後者,大可以派遣少量兵力充當死士,前去城內一探虛實。既然他都能想到這一點,那位日後篡位登基的大奉皇帝,怎就想不明白?於是我師父對這個典故產生了巨大的質疑,他開始去翻閱很多正史野史,他終於發現一個真相,那就是後者當時所處時局,是一旦贏了前者,滅了敵國,他自己就已經功無可封,功高震主到了極處,只能卸甲歸田,在家養老終生。師父跟我說完這個故事後,就告訴我,讀書有三種境界,識人也是如此。”
  
  餘地龍脫口而出道:“師父,我覺得故事是真的話,那麼那個前者也很聰明啊,空城計,其實本身並不高明,高明的是他既用此計‘嚇退’了那個敵人,兩個人都有臺階下,順便還為自己贏得了後世一代一代人的尊重。”
  
  徐鳳年點頭道:“我當年也是這麼跟師父說的。”
  
  餘地龍撓撓頭。
  
  徐鳳年笑眯起眼,說道:“不過師父馬上就給了一撣子拍在腦門上,訓斥我‘聰明多餘,並無裨益’,我以前一直覺得委屈,覺得聰明還有錯了?”
  
  臉色柔和的徐鳳年繼續說道:“聰明人,要把聰明用對地方。人生天地間,應該有益於世道,就算沒這心腸沒這本事,也不要仗勢欺人。”
  
  餘地龍輕聲說道:“師父,你放心,我就算學會了高深的武功,只要人不欺我,我絕不欺人。”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說道:“交友要廣朋友要多,兄弟卻不必。如果你以後遇上了可以做兄弟的人,一定要誠心相待。師父就沒有做好,希望你以後可以做得更好些。”
  
  餘地龍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點頭。
xox 發表於 2014-6-13 09:20
共逐鹿 第六十三章 得道

  
  武當有數條敬香神道出入山區,徐鳳年跟餘地龍離開小柱峰後,走往主峰的路途中,在深溝大壑的雷公澗恰好遇上熟人,老真人陳繇正領著一對主僕往北神道上走,徐鳳年上前一經詢問,才知道那兩個外鄉人仰慕武當香火盛況,入山之後流連忘返,越走越偏僻,以至於徹底走岔了。好在被陳繇遇上,出山路上,老真人跟那個中年儒生相談甚歡,所幸今夜正值十五月圓夜,借著滿地清輝,夜路還算好走,徐鳳年本就不急著回到洗象池,跟陳繇一起把這對主僕送往“一根筋”直來直往的神道之上。儒生顯然還不知陳繇便是武當山上的掌律真人,只當是尋常貧寒道觀的年邁道人,不過見此老道人談吐不俗,自稱來自江南道耕讀世家的儒生也由衷以禮相待。徐鳳年何等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瞧出端倪,這位讀書人衣著樸素,負笈少年也不彰顯富貴氣焰,只是少年腰間所懸玉佩可不普通,臥鹿回首狀,陰線勾勒,栩栩如生,真正是有著上千年歲月的珍稀物件了,至於那只竹制書箱也摩挲得光亮可鑒,顯然是一代傳一代的東西,當得起耕讀世家四字。所謂豪閥門第的底蘊,就是在這些溫潤細節裡體現的。中年儒生一路上跟陳繇討教了《道樞契真篇》和《左洞真經按摩導引訣》之類的經書疑惑,徐鳳年看得出來,這些經文雖是道教修養的入門典籍,卻正統而醇厚,被歷朝道門神仙欽定認可並且詳細注釋,尤其適宜事務繁忙之人的“忙裡偷閒”,以便事功養生兩不誤。陳繇把主僕送到大路上後,雙方盡歡而散,老真人跟徐鳳年並肩而立,目送這位不辭千里遠遊北涼的江南儒士遠去,輕聲笑道:“王爺可看出什麼了?”
  
  徐鳳年點頭笑道:“應該是江南道上的鹿鳴宋氏,口音符合,隻字片語透露出來的家學淵源也相似,雖說宋家在春秋十大豪閥裡墊底,可瘦死駱駝比馬大,而且因為家族根基位於廣陵江以北,又早早依附朝廷,相對其它幾個家族牽連不深,如今在離陽算是一等一的高門華族,當初出了一門兩夫子的京城宋家,未成名前,也不得不打著鹿鳴宋氏遠房偏支的旗號,才得以在太安城站穩腳跟。聽說鹿鳴宋家對於那個過河拆橋的宋家,私底下可是怨言頗多的。”
  
  陳繇撚須笑道:“若是貧道沒有猜錯,此人該是鹿鳴宋野蘋的幼子宋洞明,相傳此子出生前,有祥瑞白鹿奔入府邸,宋洞明應運而生。”
  
  徐鳳年倒是沒有想到會是宋洞明親至北涼,皺眉道:“此人是朝廷某人相中的隱相之一,表面上在永徽之春中跟殷茂春失利後,多年寄情山水,其實一直蟄伏蓄力。宋家這些門閥歷來喜歡四處投機,可把宋洞明這麼一個重要人物放到北涼,好像未免太過冒險了。”
  
  陳繇搖了搖頭,側過身,與徐鳳年面對面對視,問道:“王爺是否以為一旦北莽舉國南下,北涼輸多勝少?”
  
  徐鳳年也不隱瞞,平靜道:“若是北莽女帝只動用半國之力,僅以南朝兵馬南下入侵,我有十足信心守住北涼邊境,可如果北莽女帝的王帳親臨邊關,帶上北莽所有持節令和大將軍,北涼此時就算已經有了內外兩條防線,還是不可能擋下北莽鐵蹄。實不相瞞,如果不是陳芝豹封王西蜀,任由我北涼徐家把西蜀南詔打造成第三條大防線,仍是有信心拖死舉國南下的北莽,在我師父李義山的謀劃中,北涼邊境上的二十余萬邊軍,加上幽涼陵三州疆域,最後才是流州西域和西蜀南詔這個口袋,層層遞進,足可兜住北莽的百萬大軍。只是朝廷先後用皇子趙楷持瓶赴西域和陳芝豹封王就藩,打亂了北涼苦心經營的局面,否則有蜀詔兩地作為數千里大縱深,哪怕邊境戰敗,仍舊可攻可守,別說五年,就是給北莽十年時間,也沒辦法轉入中原地帶!”
  
  徐鳳年極少跟人吐露心扉,尤其是這類軍國大事,更不會主動跟人提起半句,只是他跟武當山素來相親相近,陳繇又是山上德高望重的長輩,是老掌教王重樓的師弟,也是洪洗象的師兄,徐鳳年並無半點戒心。而且一個人,胸有塊壘酒水澆不盡,總是需要說出口幾句的。月明星稀,跟陳繇一同緩緩走在返山神道上,徐鳳年繼續說道:“可惜師父去世後,他既定的策略,我都沒辦法保住,當時我戰勝了王仙芝,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就近去西蜀,殺掉壞了北涼大計的陳芝豹,哪怕背負著造反的名號,也要把自古易守難攻的西蜀收入囊中。另外一個則是遠去龍虎山,殺掉仇人趙黃巢。出於私心,我仍是選擇了後者,雖說當時冥冥之中有所感應,覺得殺趙黃巢比起殺陳芝豹更容易,但如今回頭再看,說到底還是出於私心,如今每每想起,總覺得良心不安。”
  
  徐鳳年笑了笑,似乎有點尷尬,輕聲說道:“當然,想起的次數其實不多,加上現在,也就兩次。”
  
  陳繇會心一笑,“貧道的師父曾經跟我們幾個說過,修道說易不易,說難不難,其實不過是‘做本色人,說根心話,做有情事。’在貧道看來,修道是為了得道,無可厚非。在世之人,人人皆在修煉,在做取捨,故而才有了‘失道者寡助,得道者多助’的說法。既然王爺開誠佈公,貧道也不妨說些心裡話,若有不敬之處……嗯,貧道相信王爺也不會遷怒于武當山,王爺這些年所作所為,胸襟還是值得信任的。多門之室多風,這是常理,北涼便是如此,王爺坐鎮王朝西北,與那東線上的顧劍棠大大將軍一同直面北莽鐵騎,是異姓王也好,被罵為二皇帝也罷,這是徐家嫡長子該承擔的責任,不可因誰的幾句風涼話而推卸,武當幾代人都願意親近大將軍徐驍,除了大將軍厚待山上道士,更多還是貧道師兄弟們,敬重大將軍的擔當。王爺作為徐家新家主,王朝新涼王,貧道所在的武當山在大體上,都是滿意的,可有一點,貧道實在是看不過眼,今日不吐不快,需讓王爺知道。”
  
  徐鳳年笑道:“真人但說無妨。好話就入耳,壞話不記心。”
  
  陳繇看了眼和顏悅色的年輕藩王,一本正經說道:“王爺你暮氣太重了!”
  
  徐鳳年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說法,一時間無言以對,哭笑不得。
  
  年邁道人氣咻咻道:“王爺說到底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又是登頂江湖的人物,本該是最意氣風發的時候,怎的如此暮氣沉沉,比貧道這活了八十幾年的老頭子還滄桑心態?嘿,不說貧道在王爺這個歲數,便是掌教師兄,也不一樣志驕氣盈,那會兒先是龍虎山趙希翼趙希摶兄弟兩人上山‘問道’又‘問劍’,王師兄打罵得人家沒脾氣不說,還背著師父獨自下武當負劍遠遊,登上龍虎山,還以顏色,先把自己心中那口氣出爽利了,回山之後被師父禁足閉關思過又如何?咱們那位師父啊,當著大師兄的面疾言厲色,大動肝火,等到他老人家把師兄關起來後,馬上就對咱們幾位笑開了懷,那嘴巴,可是好幾天都合不攏,見誰都笑。不過師父走了以後,王師兄心思也就重了,一直到領著小師弟上山,才好些。”
  
  徐鳳年雙手攏在袖中,默不作聲,但心底有些暖意。
  
  陳繇突然笑道:“貧道略通讖緯,有兩個好消息要說,就當感謝王爺的還贈大黃庭之舉。”
  
  徐鳳年半開玩笑道:“如果真是好消息,我就答應讓小柱峰三年後的香火不輸武當主峰,哪怕北莽真的闖入北涼境內,我也會保住小柱峰一脈。”
  
  陳繇瞪眼道:“先不說好消息,王爺有一件事須謹記,越是心誠之人,越要慎言!豈不聞一語成讖?上古先賢創造文字之時,蒼天哭泣,這裡頭可是有大講究的。如今趙室王朝選擇豫語作為官話,更是用心深沉。這都涉及到極為複雜的命理氣數!”
  
  徐鳳年點了點頭,不爭辯。
  
  陳繇神情緩和了幾分,笑道:“一個好消息,是有一股主仁德的白蛟之氣,自南海北上赴涼。第二個好消息,則是有一股主殺伐的黑蛟之氣,自東往西入北涼。”
  
  徐鳳年想了想,疑惑說道:“前者應該是南海觀音宗的練氣士。後者?”
  
  陳繇一臉老神在在,並不洩露天機。
  
  徐鳳年有些不敢置信,自言自語道:“難道還真來了?”
  
  陳繇微笑道:“加上那儒家的宋洞明,北涼可謂逐漸‘得道’矣。王爺此時還覺得北涼必輸無疑?這天下氣運有定數,此消彼長,離陽朝廷先是自殺其鹿,後有太安城接連數人悄然出走,于趙室而言,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但對北涼對王爺來說,卻是千載難逢,務必不能錯失了!”
  
  余地龍看著師父。
  
  氣勢崢嶸。
  
  身後有蟒抬頭。
  
  氣沖鬥牛。
xox 發表於 2014-6-13 09:21
共逐鹿 第六十四章 北邊畫灰


  北莽南朝有朝堂,北庭雖有京城,但女帝一年之中有兩季都身處王帳,王帳所在便是中樞所在,那是一座由無數大小帳篷彙聚而成的移動之城。而那位世間最尊貴的老婦人所住帳篷,獨享金色,因此就像一隻匍匐在草原上的巨大金色蜘蛛,與日爭輝。當這頂金色王帳出現在姑塞州,南朝廟堂頓時黯然失色,一干勳貴臣子都聚攏在王帳四周,安靜等待女帝陛下的召見,位尊者更加靠近王帳,比如新任南院大王董卓,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姑塞龍腰兩州的持節令,南朝大將軍柳珪楊元贊,這些在南朝呼風喚雨的大人物,都可以相對毗鄰金帳。今時今日,北莽女帝著急南北群臣,例行畫灰議事,眾人分別坐在一隻繡墩上,繞出一圈,座位並無高低之分。不過那位白髮蒼蒼卻精神矍鑠的老嫗,仍是如中原帝王那般坐北望南,左手邊是棋劍樂府太平令,右手邊是北莽軍神拓拔菩薩,一文一武,但兩人身邊依次排列下去,則文武混淆,並無出現離陽朝堂上那種文武對峙涇渭分明的光景。
  
  隨著董卓躋身為南院大王,位置越發靠近慕容女帝,只是仍然間隔著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這樣身份顯赫的貴胄權臣,今天董胖子入帳後便心不在焉,一邊抬頭張望,自顧自扳著粗壯手指頭,數著自己跟皇帝陛下到底還差幾個席位,反正在南朝,他已經是最大的官了,不過北庭兩大皇族姓氏,還是有許多姓耶律或者慕容的老頭子們占著茅坑不拉屎,哪怕一個個老眼昏花了,都已經挺不直腰杆,還是強撐著參加這場畫灰議事,董卓跟一個笑眯眯的老不死對視上,如果他沒記錯,老頭子是叫耶律虹材,青壯時候還算做過幾樁壯舉,這些年倒是一直沒有動靜,老傢伙對著董卓傻樂呵,董卓百無聊賴,就跟老傢伙對著傻笑,兩人就這麼較勁鬥上了,結果董卓把臉都給笑僵硬了,對面的笑意還是那麼活潑生動,董卓敗下陣來,揉了揉臉頰,朝老頭子伸出大拇指,一臉算你狠的表情。耶律虹材笑意不減,摳了摳鼻屎,老人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董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傢伙就是那個身受北莽三朝顧命的不倒翁?聖宗耶律文殊奴臨終時,此老跟六人一同在場受命,席位墊底。神宗逝世時,在場五人,耶律虹材開始排在第三。先帝死時,和大將軍耶律術烈、中原遺民徐淮南、拓拔菩薩、慕容寶鼎四人在場,已經高居第二。
  
  接下來?董卓下意識轉頭看了眼女帝陛下。
  
  眾人圍成的大圈中,鋪有一張布制地圖,涵蓋了離陽京畿南部和廣陵道兩大疆域,在董卓跟那老頭子耶律虹材鬥法的功夫,女帝已經跟數位大將軍討論過了接下來的戰局走勢,都看好西楚短期內的爆發力,但是依舊不認為西楚可以成事,絕對不可能成功複國,女帝主要跟武將們詢問這個“短期”到底是多短,幾個月還是半年?還是能一鼓作氣僵持到明年秋?然後各種可能性之下,跟文官詢問離陽朝廷的國庫會分別減少幾成。在探討大局期間,西楚有幾名年輕人也傳入北莽女帝耳中,其中尤以謝西陲最多,多達四次,寇江淮緊隨其後,有三次,以至於女帝都給勾起了興致,不過到頭來,也不過是以一句“生對了時候生錯了地方,可惜了”收尾。帳內北莽武將一致認為,曹長卿主持的東線,跟廣陵王趙毅之戰,依舊會勝出,但接下來關鍵得看離陽趙室收拾殘局的主帥,是飽受掣肘之苦的盧升象,還是臨危受命的兵部尚書盧白頡,甚至有無可能是更北一些的北莽心腹大患,大柱國顧劍棠。在太平令看來,離陽朝廷太過輕視西楚,而且兵部沒有顧劍棠坐鎮,比起二十年前離陽朝廷的運轉速度,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但是太平令也憂心忡忡,說接下來離陽被西楚打得越疼,日後顧劍棠手中的兵權就越集中和熾盛,長遠來看,勉強算是好壞參半。
  
  董卓沒有摻和到這場異議不多的討論中去,當董胖子看到女帝陛下一抬手後,不光是那群最不濟都有三品的文官,還有一大幫原本眼高於頂跋扈慣了的武將,可以說幾乎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董卓也收斂了神色,只看到四位妙齡女官抬出另一幅地圖,鋪在原先地圖之上。當那幅詳盡至極的彩繪地圖盡數出現在眾人視野後,董卓看到就連耶律虹材這頭掉光牙齒的老虎也細眯起眼,身體微微前傾,仔細凝視著那張長寬各三丈的地圖。大概是眼力老弱的緣故,老人緩緩站起身,向前走出幾步,北莽上下,唯獨他可以攜帶一名扈從入帳參與議事,當時耶律虹材身後的那名侍從試圖攙扶,被老人擺手拒絕。
  
  隨著耶律虹材鄭重其事地起身,絕大多數北莽權貴都不敢再坐著,而是跟著老人一起離開繡墩子。
  
  那是一幅莽涼形勢大圖!
  
  原先還有寥寥數人不曾站起身,直到慕容女帝站起來,他們才隨之起身,老婦人臉上沒有先前那份淡看風雲的閒適,沉聲道:“朕知道哪怕到現在,還是有人想要先打東線,認為只要吃掉那條在顧劍棠手上尚未完全成型的東線,就可以長驅南下,一舉佔據離陽王朝的太安城,覺得這才是一勞永逸的明智之舉。”
  
  此言一出,王帳內頓時氣氛凝重,有多位大將軍和持節令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老婦人突然自嘲一笑,“還有人認為朕之所以執意要打西線,是為了跟徐驍那個已經死了的傢伙慪氣。”
  
  董卓忍不住笑出聲,結果被帳內大人物瞪眼白眼了十幾記,尋常北莽官員,早就給嚇破膽了,董胖子仰起頭,學著耶律虹材摳鼻屎。
  
  老婦人繼續笑道:“你們這般認為便這般認為,無所謂,朕今天只想告訴你們一件事,打西線的決定,不容更改。誰反對,可以,朕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現在離開這頂帳篷……”
  
  很快就有幾位王庭老人不約而同冷哼一聲,一起邁開步子,徑直走出王帳,這些老人無一不是曾經草原上的雄鷹,各自頂著耶律姓氏,至今仍然手握相當可觀的兵權,形似離陽王朝的宗室藩王。北莽王庭的體制本就鬆散,各自為政,僅在名義上接受皇帝的約束,老人之中,不乏有十幾年前都不曾參加與離陽北伐大軍作戰的人物,但哪怕是女帝陛下這些年也不能因此秋後算帳。在這些老人看來,只有打東線,才有利可圖,西線?北涼三十萬兵馬,全殺光了又能如何?北涼那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甚至不如自家草原上水草肥美的那些地方,在往南進軍,是那個北莽稚童都清楚道路崎嶇的西蜀,是一個從來沒出過統一中原的皇帝的地兒,更是一個北莽鐵騎必須下馬作戰的區域,這一路打過去,死很多人不說,到手的東西卻少到可憐,誰樂意?你個老娘們願意聽那狗屁太平令的慫恿,咱們可不奉陪!
  
  隨著這些桀驁難馴的“耶律王爺”紛紛大踏步離去,王帳內十去其三,所幸南朝境內的持節令與大將軍一個都沒走,更有拓拔菩薩始終站在女帝身側。
  
  耶律虹材紋絲不動,盯著地圖,這位老人沒動靜,有七八個五六十歲的大人物雖說蠢蠢欲動,但還是耐著性子留在王帳。
  
  慕容女帝神情不變,看也不看那些背影,兩根手指捏著一塊木炭,望向腳下的那幅地圖,伸出一隻手往下壓了壓,微笑道:“咱們都坐下來,就當提前坐江山了。畢竟除了咱們南院大王這幾位年輕小夥子,大多數人都不年輕了。”
  
  一群人都坐在地圖邊緣上,離著老嫗越遠的臣子,自然而然就坐在了離陽版圖上,最南邊的那位,更是坐于南詔之上。
  
  等到所有人“落座”後,女帝玩笑道:“朕不懂用兵,只知道咱們北莽百萬大軍,應該沒法子一股腦列陣在姑塞龍腰兩州邊境上,具體事宜,還是由太平令來說好了。”
  
  太平令點了點頭,拎著木炭走到地圖上,但是沒有徑直走到涼莽邊境線上,而是在東線附近蹲下,畫出一個弧頂朝向草原內部的半弧,平靜道:“西楚複國牽制了離陽京畿之地的兵力,但是顧劍棠的動向傾向于南調,以及按兵不動,但這兩種傾向,並不意味著離陽就一定會袖手旁觀,保不齊離陽北涼就會冰釋前嫌。我們與事事想著佔據最大利益的離陽朝廷不同,一切都應以最壞的打算作準,那就是按照顧劍棠出兵北上以至於兩線呼應的糟糕局面來定,因此老將軍耶律虹材,以及赫連威武與慕容寶鼎兩位持節令大人,帶兵佯裝壓境,只要顧劍棠有魄力傾巢而出,那我們就拿出相應的魄力,且戰且退,然後退至在本人畫出的這條弧線上,到這裡為止,一步不可退!”
  
  赫連威武點頭,慕容寶鼎默不作聲。
  
  瘦骨嶙峋的耶律虹材看著那條弧線,沒有反駁。
  
  太平令頓了一下,語氣平淡道:“接下來我們也有兩條線要打,不過不是同時,南線交由南院大王董卓全權處置,陛下不會干涉一兵一卒。但這之前,北線,就是咱們北莽的後院,交由大將軍拓拔菩薩,清理乾淨。物件,就是方才走出王帳那些人的各大草原部落。”
  
  耶律虹材眼皮子跳了跳,緩緩抬起頭,沙啞問道:“陛下,當場殺了他們不是很簡單?”
  
  北莽女帝笑著搖了搖頭,回答道:“太少了。”
xox 發表於 2014-6-16 08:00
共逐鹿 第六十五章 蜀蛟

  
  有百余白衣男女,一路悄然北上,先渡海再入蜀,採擷山巔雷電,收集無根陰水,降伏山魈精怪,超度遊魂野鬼,唯獨繞過尋常百姓,並不輕易現世,偶有跋山涉水的樵夫獵人撞上這一行神仙,也僅是驚鴻一瞥,誤以為撞見山川神靈,慌亂中趕忙跪拜致禮,壯起膽子抬頭之後,早已不見蹤影。這九十六位觀音宗仙師來自南海孤島,與北方扶龍系練氣士宗旨相異,從不攙和廟堂政事,偶有登上神州陸地,也是如這次一般野逸山林。觀音宗這次幾近傾巢而出,是開宗以來六百年不曾出現的稀罕光景,大奉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下旨恭請島主入朝為帝王師,觀音宗拒旨不受,差點引發兵戎,只是天高地遠海闊,大奉高祖悻悻然作罷。這趟北上,觀音宗不但島主親臨,六位長老中除去一位百歲老人逗留島上,負責看護觀音宗府門,其餘五位都跟隨隊伍,此外自島主以下有四個輩分,總計九十八位練氣士,連袂往北而行,逢山跋山,逢水涉水,人人白衣飄然禦風,有神仙之姿。
  
  這一晚於舊西蜀某處深山野林稍作休憩,臨湖而停,遵循古法,以天為被以地為床,除了各自攜帶的輕便行囊,裝載有簡單衣物和粗劣乾糧,並無一樣累贅物件。觀音宗弟子男女皆有,不過略顯陰盛陽衰,大概是女三男一的模樣。觀音宗臨時駐紮的那座大湖,湖上有一座棧橋,岸邊有古老的晾架經幡,只是荒棄不知多少年,處處朽壞。月色之下,湖水熠熠生輝,如一大塊幽綠翡翠,大多數年紀不大輩分不高的練氣士都臨湖而坐,觀湖月而悟玄,與道教真人一入一品即指玄相似,修為艱深的練氣士“近水樓臺”,大多掌握一兩種指玄玄妙。
  
  練氣士講究一個年少早發,開竅越晚,成材越難,少有大器晚成的情況,當代宗主便是在十六歲悟得指玄,此後一路坦途,境界穩固攀升,將近百歲高齡,卻童顏永駐,不過要論百年來觀音宗天賦最優者,還是那位十二歲得指玄秘術、二十一歲真正躋身指玄境的女子,只是當時陸地之上以年輕劍神李淳罡為尊,一柄木馬牛無堅不摧,竟是將這名驚才絕豔的女子硬生生打回了南海,此後至死也不曾踏足陸地,不過她在古稀之年終於尋覓到一位關門弟子,傾囊相授,如她這個授業恩師一般,那徒兒年紀輕輕便行走中原江湖,似乎比她這個師父要幸運些,尚未夭折,只是事實上也不過是一線之差,如果那位年輕藩王不是念著與觀音宗還有一樁三年之約,那就不光是奪走一幅陸地朝仙圖,這位昵稱賣炭妞的妙齡女子還得淹死在江湖中,她在幽燕山莊拐走徐鳳年一百多柄劍,結果還了觀音宗兩大鎮島重器之一的寶物,虧大了。只是不知為何,當她被指玄劍客糜奉節監視著送返海邊,忐忑不安地乘船回到宗內,在腦子裡想好的幾十個理由藉口,結果一個都沒用上,她只需喊一聲師姐的島主竟是不聞不問,更別說半句苛責了,直到現在再度踏入陸地,賣炭妞還是想不明白其中緣由,此時她跟師姐和一位得喊自己師伯祖的女子練氣士一起走在那古老棧橋上,大概是心虛,賣炭妞這次北上全無以往在島上的跳脫行徑,老老實實,乖巧得讓那一幫師侄們都感到匪夷所思。
  
  賣炭妞的師姐,即觀音宗宗主,果然如中原江湖傳聞一致,姿容如初嫁婦人,原本不論女子如何保養,極易洩露真實年齡的眼角亦是不見絲毫皺紋,她的肌膚更是光潔如玉,月光映照下,隱隱約約有光華流淌,她眉眼嫵媚,只是身形尤其高大,比起北地男子還要高出小半個腦袋,可謂體態雄健非凡。她腰間懸掛有一柄古樸銅鏡,望著波光搖曳的湖面,輕聲問道:“英毅,入蜀以來,可有所得?”
  
  面容瞧著比她還要年長一些的女子,背後負有一柄烏鞘符劍,這名叫英毅的女子真實年紀已經將近三十,但瞧著撐死也不過是二十出頭,依舊可算風華正茂,只是比起她身前幾步外的島主,就相形見絀了。她畢恭畢敬回答道:“蜀地是神州大陸高低之間的過渡地帶,就如東西兩股勢力在此爭鋒對峙,故而多角峰、刃脊、槽穀與冰鬥等地貌,蜀國一隅之地,歷來皆是數蛟內鬥不成龍,氣數難出也難進,因此成為不了世人眼中的龍興之地,那些偏安政權,從來無法影響中原王朝的大勢。這一點,不因陳芝豹入蜀封王而改,以此可見,離陽趙室將這位兵部尚書放到此地,一箭雙雕,既鉗制了北涼向外擴張,也限制了陳芝豹本身氣運。只是……只是英毅看不透一點,我宗入蜀以來,有一股龐大的浩然氣湧入蜀地,陳芝豹裹挾此勢,趁機出蜀進入南詔,南詔境內有一位離陽前朝郡王建府,不得人心已久,陳芝豹本該吞併了此人的氣運,如虎添翼,可是陳芝豹偏僻不取,這又是一怪。”
  
  賣炭妞皺了皺鼻子,說道:“蜀地自古即是鎖龍的牢籠之地,不過當初離陽天子並無算計陳芝豹的初衷,本意是將其安置在南疆北境,與顧劍棠一北一南,互守國門,只是陳芝豹本人執意入蜀。要我看啊,陳芝豹就是個心比天高的瘋子,覺得他哪怕在蜀地,孑然一身,白手起家,他也同樣能成事,要做出前無古人的壯舉給別人瞧瞧。天底下找不出比他更自負的男子了,師姐,你說是不是啊?”
  
  觀音宗宗主不置可否,反問道:“賣炭妞,那股竄入蜀地的浩然氣,你可辨出根祗?”
  
  賣炭妞眨了眨眼睛,“師姐,真要我說嗎?”
  
  宗主出現片刻不易察覺的恍惚,撇過這個話題,輕聲說道:“這趟趕赴北涼,在入境之後,不許生事,尤其是你,賣炭妞,聽到沒?”
  
  賣炭妞低頭哦了一聲。
  
  宗主微微加重嗓音,“如果被我獲知你去找那北涼王的麻煩,兩罪並罰。”
  
  原本眼珠子急轉的賣炭妞頓時一臉頹喪,病懨懨問道:“師姐,鄧太阿也太牛氣了吧,一劍掀起浪濤淹了咱們觀音宗不說,為何由著他在島上做客,還讓他大搖大擺離開?若不是師姐你提前出關,他還叫囂著要打爛咱們那口鎮壓無數妖魔的天井呢。這種闖進家門搗亂的傢伙,叔叔能忍,嬸嬸也不能忍啊!師姐你又不是真的打不過他,再說了,就算沒有必勝把握,鄧太阿當時剛跟那個老傢伙打了一架,兩虎相鬥爭執不下,師姐你只要出手,一下子就能收拾兩個,那咱們這趟去北涼那個破地方,可不就是能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了嘛?”
  
  宗主笑了笑,曲指在賣炭妞腦門上重重一個板栗砸下,“心不正則氣不順,若是氣不順,你空有一身磅礴氣息不得出竅,就如名劍無法出鞘,又能做什麼事情。”
  
  賣炭妞雙手抱著腦袋,一臉委屈。
  
  宗主柔聲笑道:“知道你故意這麼說,是為了師姐著想,怕師姐被鄧太阿所阻,貽誤了心路行程,賣炭妞,你多慮了,師姐雖說哪怕沒有提早出關,也明知勝不過鄧太阿,可這又有何妨?我輩練氣士,本就不用在武道上與誰一較高下。我們要做的,不過是鎮壓降伏那些天網恢恢之下的漏網之魚。”
  
  賣炭妞歎氣道:“師姐,廣陵道接下來那也會有無數冤鬼亡魂需要超度,一樣可以積攢功德,而且還安全,咱們怎麼不去那裡?為啥要去北涼以身涉險?”
  
  宗主搖頭道:“一來那邊自有北方依附趙室的練氣士,我們去了,難道要做莽夫鬥毆不成?再者去北涼,還有一事要確定,即此代真武,是否當真是那‘止戈’之人。離陽好不容易統一中原,天下初定不過二十餘年,若是被北莽禍亂,那
  
  就成了天大笑話。”
  
  賣炭妞愣了一下,輕聲問道:“為了仇家平天下,如此說來,那姓徐的豈不是比天大笑話更是個笑話?”
  
  宗主轉頭問道:“那你還對他心懷怨氣?”
  
  賣炭妞嘿嘿笑道:“不與他一般見識了。”
  
  宗主望向平靜如鏡的湖面,“那好,就由你牽頭。我們這次登門造訪,需攜禮而往。”
  
  賣炭妞嗯了一聲,神情一斂,凝重肅穆。那名站在一旁的負劍女子練氣士有些訝異,不明緣由,只能拭目以待。賣炭妞說了一句先上敬酒再上罰酒,只見她翹起無名指,蘸起一抔湖水彈向空中,如點起杯中酒,連續三次撥起湖水,分別祭酒天地和先祖。在此之後,湖邊九十多位或靜坐或臥睡的宗內練氣士都聞訊站起身,如臨大敵。三敬酒之後,賣炭妞雙手掐訣,與湖邊眾人朗聲說道暫時先對各自符劍的注入氣機,然後放棄駕馭。觀音宗練氣士不論輩分,紛紛照做。須知賣炭妞是天生劍胎的奇異資質,練氣也好,習武也罷,都能事半功倍。
  
  練氣士有三十六人佩劍,只是小半人攜帶數柄符劍,最多者匣中劍有七,湖上符劍共計八十四,劍光四射,五彩絢爛。
  
  有一物劈開湖面,露出一顆巨大猙獰頭顱。
  
  與此同時,觀音宗宗主卻沒有盯住浮出水面的湖蛟,而是轉頭望向山頂。
  
  有人站在那裡,身前懸浮著一隻白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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