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072
xox 發表於 2014-5-12 22:19
第三十六章武無第二
  
  
  先前幽河兩州接壤的僻靜黃沙地上,不知怎麼出現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身影,一個披著破敗皮襖頭頂白巾的稚童,正忙著吆喝驅趕羊群,邊境土地貧瘠,好在相較其它時節,春草還算肥美,可就算如此,六七頭老山羊仍是既瘦且髒,瞧著就像是一群暮氣沉沉的耄耋老人。孩子腰間勒緊了一條草繩帶子,臉頰黝黑消瘦,腋下夾了一根沉木杆子,手裡提著一根老舊羊鞭,跟著吃草的羊群走走停停,停步時,就嘴裡叼著羊鞭,雙手持杆,肆意舞動,偶爾會模仿一些村裡大人的抖杆姿勢。北涼尚武,民風彪烈,更有許多盛產硬把式的“窩子”,因為往往老百姓眼中的高手一冒頭就是一大窩,便是婦孺也會些把式,像幽州這邊就流傳有一句諺語,十個羊把式九個會拳。這是前半句,後半句則是九個拳師裡只能出一個大槍桿子,意思說練拳容易練槍難。只是自古窮文富武,這麼一個家境貧寒的孩子,不出意外一輩子都摸不著槍術的門檻。
  
  之後孩子就看到南邊十幾裡路外的駭人景象,一下子大地晃動,一下子黃沙拔地,一會兒電閃雷鳴,一會兒雲淡風輕,孩子好奇心重,想著羊群認路不會走丟,就開始拎著鞭子拖著杆子往南邊跑去,他面黃肌瘦,但是腳力不算太弱,北涼酷寒,苦人家的孩子,身子骨真差的,早就熬不過冬天,也容不得憊懶,故而西北邊塞吃沙子長大的孩子,再矮再瘦,對上富饒江南那邊看似高大的同齡人,真要往狠裡打架鬥毆,輸的肯定是後者。
  
  這個孩子向南奔跑,一路弓腰前沖,竟是異常迅捷。奔跑途中和幾次歇息喘氣時,四周不遠處都有莫名其妙的炸裂,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孩子不是沒有想著轉身回去,可幾次都是強性子泛起,壓過了膽怯,一咬牙就繼續南奔。
  
  放羊稚童就這麼懵懵懂懂地,向那處大戰之地慢慢靠攏。
  
  徐鳳年的魂魄飄搖而至,尋到了黃龍士和呵呵姑娘。
  
  當算盡春秋的黃三甲看到此時此景,抱著呵呵姑娘的老人也免不了震驚愕然,堂堂離陽權柄最重的藩王,真的就要這麼死了?這才當了幾天的西北土皇帝啊?
  
  死法倒是轟轟烈烈,跟王仙芝死戰一場,只是世人鍾情於“雖敗猶榮”這四個字,卻不喜歡自己雖死猶榮。
  
  黃龍士盤膝而坐,動作輕柔把自家傻閨女抱在懷中,心中有些感慨,太安城內,自己沒算到木劍遊俠兒的抉擇,這一次依然沒能算到另外一個年輕人的生死選擇。可不管如何,姓徐的小子還是按約而來,兩個徒有魂魄的徐鳳年分別握住賈嘉佳的手掌,過渡轉嫁給她最後的“生氣”,竭力衝激洗刷龍虎山老道士種下的劫數,少女的臉色逐漸好轉,趨向紅潤。
  
  黃龍士這輩子走過很長的路,也見過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將相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老人數次悄悄進入北涼,不但看好陳芝豹遠勝於徐鳳年,甚至對袁左宗的欣賞,都要重於那個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汙的伎倆,算不得什麼值得欽佩的高明手段,這小子天生貴胄,背點駡名能算什麼?被不斷刺殺,也是他該有的命。說到結局淒慘,襄樊城內被親人下鍋烹食的百姓,不慘?國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兩販賣給他人的孩子,不慘?近的說,懷裡的小閨女,身世也慘。眾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黃龍士哪怕看到徐鳳年在沒有萬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攔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許訝異,更多視為理所當然,這本就是他欠懷裡這閨女的,甚至心底會覺得這小子心機深重,是以此希冀著要他黃龍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時大局已定,黃龍士才真正有所動容,輕聲問道:“不後悔?”
  
  徐鳳年笑著搖了搖頭,雖然開口卻無聲,但足以讓黃龍山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趕來,除了有約定是一回事,還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遺餘力,也打不過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個死,還不如多活一個。前輩不用想得太複雜。”
  
  兩人一問一答。
  
  “你為何不躲在邊境大軍之中,避而不戰,王老怪就算再厲害,也要殺到手軟才能見到你這個人。”
  
  “確實這麼想過,只不過如此一來,北涼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軍心,就要潰散,而且王仙芝假如一怒之下選擇暗殺,我一樣躲不過。而且有了怯戰之心,高樹露體魄的神意就愈發排斥我,到時候只要給王仙芝逮住,哪怕我第三個魂魄遠遊歸來,沒了根本,反而更是註定見面即必死。與其窩囊死,不如堂堂正正打一架,能活下就是最好,即使死了,想必以王仙芝的胸襟氣度,也不會親口說出新涼王死在他手上,到時候面貌似我的一位假涼王,就有了用武之地。”
  
  “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想著徐家繼續給朝廷鎮守西北門戶?人之將死其言也真,看來以往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然不是給趙家天子守國門,甚至不是給中原百姓,無非是徐驍傳來下的家業,我答應過他要扛下,就這麼簡單。在這之上,南邊能夠少遭罪少死人,總歸是好事。”
  
  “先有陳芝豹後有王仙芝,這兩座大山,不比趙家皇帝面對的徐驍張巨鹿那兩座低多少了,這裡頭的恩怨,你可明瞭?”
  
  “削藩是大勢所趨,只不過徐趙兩家站在了對立面而已,我從不否認太安城那位是個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輩那樣開國,也可以讓王朝中興,就算擱在一個王朝末尾,說不定也能力挽狂瀾延續國祚,可這不妨礙我跟他是死敵。不過他要張巨鹿不得善終,應該屬於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斷湧入廟堂,擠掉華族門閥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擋的。前輩用二十年時間,鏟翻了春秋田地,師父李義山就讚不絕口。永徽末年,前輩第三次潛入北涼,跟陳芝豹見過之後,徐驍曾經暗中調動了拂水社大半精銳和七百秋水輕騎,由祿球兒和徐偃兵親自帶隊,勢必要留下前輩,只是師父決意攔阻,才沒有出動。”
  
  “還有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稱讚老夫,但唯獨李義山點評的‘高世之志,超世之才’,才算一語中的。你可知道為何?”
  
  “不知。”
  
  閒談中,兩個“徐鳳年”一個鯨吞一般吸納呵呵姑娘體內的劫數,一個幫她灌輸填補神意。
  
  黃龍士微笑道:“不知無妨。在另外一本書上,有個叫孔稚珪的古人,寫了一篇叫《北山移文》的古文,其中八字,甚合我心,‘風情張日,霜氣橫秋’,後世黃庭堅加以延伸,寫下一句,‘少年才華接貴遊,老來忠義氣橫秋’。”
  
  兩位徐鳳年都有些費解,但也沒有去深思什麼。
  
  黃龍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腳邊的黃沙地面,用手指寫下十四字,侯家燈火貧家月,一樣元宵兩樣看。
  
  老人隨後喃喃自語道:“可謂旨味雋永,極見世情。”
  
  身為忘憂之人的徐鳳年魂魄點了點頭。
  
  黃龍士繼續以手指做筆,用沙地做紙,寫下第二句,可與人言無二三,魚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八九,春不管花開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劍的徐鳳年魂魄,一笑置之。
  
  黃龍士迅速寫下第三句,數無終窮,人無長厄。老人然後抬頭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黃龍士低頭看著懷裡那個從鬼門關轉身而返的小閨女,輕聲道:“老夫曾經親自用溫華算計你,你不記恨?”
  
  “怎會不記恨,只是仇分大小,報仇有先後,來不及報仇而已。”
  
  “該是此理。”
  
  黃龍士點頭道:“先前說及某本書上的詩詞,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經算是老氣凜盛橫貫秋空,可他百歲高齡,又身為天下第一人,到頭來欺負一個還沒到而立之年的後輩,終歸不是厚道的舉動。”
  
  提刹那槍趕赴戰場的那個徐鳳年,溫柔凝視著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過王仙芝有一句話把所有話都堵死了,他的拳頭硬,就可以不聽別人的道理。我既然輸了,也就沒有法子說理。”
  
  話說到這裡,呵呵姑娘已經快要醒來,兩個徐鳳年盡了人事,就站起身,颯然離去。
  
  黃龍士見著兩位遠去,這才神情凝重起來,看了眼天色,輕輕放下悠悠然睜眼的閨女,站起身,自言自語道:“老夫信不過誰,習慣了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你徐鳳年身臨無所退轉之地,做事依舊讓老夫滿意,看來老夫以往確實看錯了你。
  
  黃龍士笑著轉頭,看似在自問自答,“徐鳳年,你肯定不知道最後一位神遊春秋之人,之所以出不了春秋,是給老夫刻意合上了這部書,因此才走不出那一頁。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好再藏著掖著,既是幫你也是幫己。”
  
  老人感慨道:“大夢誰先覺?平生自知。”
  
  黃龍士深呼吸一口氣,“老夫早可成就儒聖境界,一直故意壓著而已,否則也不至於在春秋之後,才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軒轅敬城。老夫就送你一場真真正正的逍遙遊。”
  
  黃龍士抬起手臂,筆劃勾勒,指指點點。
  
  寫下了四個字。
  
  “我寫春秋以敬天地!”
  
  翻書開門。
  
  黃龍士身後果真如開大門,一人從中跨步走出,輕聲答道:“天地自然敬我。”
  
  ————
  
  朝辭白帝彩雲間。
  
  白帝,在古書上即是五位天帝之一,掌管一切西方神祗。
  
  王仙芝望著頭頂彩雲聚散,偶有所悟,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難怪冥冥之中會與那北方之神的真武大帝不對付,當初真武法相降臨春神湖的舉措,身在武帝城中的王仙芝就深惡痛絕。
  
  王仙芝沒有攔阻徐鳳年的魂魄遠遁,也沒有阻攔他們返回。
  
  感受著躺在血泊之中的徐鳳年微弱氣息,王仙芝遙遙望向北方天空,朗聲問道:“天上再戰?”
  
  天上沒有回應王仙芝的問話。
  
  但是人間卻有人答覆了兩字,“不用。”
  
  一抹巨大流螢撞入血水中的徐鳳年身體。
  
  王仙芝皺了皺眉頭,轉身看向那邊。
  
  徐鳳年單膝觸地,一手按住大地,輕輕說道:“不用去天上再戰。”
  
  王仙芝眯起眼,盯住那個神意圓滿生平僅見的年輕人,有些納悶,還沒死絕?
  
  老人看了眼黃龍士那邊的光景,很快了然,這個年輕藩王走了一條跟北莽袁青山不太一樣的路數,想著要儒釋道三教熔合,可惜原先缺了至關重要的儒家風貌,王仙芝也不覺得世間有人可以讓徐鳳年深諳此境,曹長卿若是舍了一身修為道行,倒是有五六分可能,只是這位青衣官子要複國,就算對徐鳳年青眼相加,也絕不可能意氣用事,在西楚複國之即跑來給他人做嫁衣裳。但是王仙芝唯獨沒有想到冷眼冷心的黃三甲,會如此行事,而且還真就讓最後一位春秋遊子得了大
  
  意味,這種相贈傳承,不是說一人相送,另外一人就能收下的。就像徐鳳年去武當山練刀之初,王重樓不惜送出大黃庭修為,可最後只是送了六七分,折損頗為嚴重,遠未讓年輕世子殿下一步得證長生。黃龍士這般行事,不異於豪賭一場
  
  ,若是送出了境界,卻沒辦法讓“徐鳳年”全盤接納,只成就了對結局於事無補的大半個儒聖,那就真是晚節不保,鬧出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了。
  
  當下王仙芝傷勢不足以致命,但也不輕。
  
  尤其是那一杆刹那槍,算是登頂武道甲子以來最狼狽的一次,讓老人始終不能釋懷,不是傷勢輕重的問題,而是王仙芝事後不論如何推演,自己都躲不過。
  
  徐鳳年抓起一捧沙礫,站起身,攤開手掌,黃沙被風吹散,拋入高空,一線遠去,滲入那些彩雲,如泥垢灑落錦緞,瞬間打散了那份風流。
  
  徐鳳年三魂六魄皆已歸竅,被王仙芝絲絲撕裂開來的面目雖然沒有痊癒,依舊觸目驚心,但是氣勢雄壯,無與倫比。
  
  王仙芝神情平靜,心中卻有微瀾。
  
  可求戰的神意,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高漲。
  
  這就像一個人獨站最高樓,終於看到第二人走入樓頂。
  
  文無第一,所以相輕。
  
  武無第二,所以相殺!
  
  從來都是讓後輩展露各種驚豔先手,我自巋然不動的王仙芝,一步後撤,一步前踏,第一次主動做出起手式。
  
  徐鳳年一步掠出,手中便多了一柄短刀,倒提春雷。
  
  第二步長掠,又多了一柄略長名刀,順握繡冬。
  
  白狐兒臉或贈或借的兩柄刀,一起伴他走完了離陽北莽兩座江湖。
  
  左春雷右繡冬。
  
  徐鳳年雙刀在手,刹那就沖到了王仙芝身前,繡冬刀當頭劈下。
  
  王仙芝抬手握住並無半點刀芒綻放的繡冬刀刀鋒。
  
  右手就要轟出,試圖一舉砸爛此子的胸口。
  
  年輕人的神意攀至巔峰不假,可高樹露的體魄依舊搖搖欲墜。
  
  只是在王仙芝出手之前,倒提著的春雷短刀就橫撩而來,竟是快了十一分氣力的王仙芝一籌。
  
  兩刀都瞧著雲淡風輕,除了一個快字,仿佛就再沒有其它玄機。
  
  可王仙芝竟然在用手肘格擋住短刀之後,然後倒退出去。
  
  徐鳳年如影隨形,始終與王仙芝保持在一刀距離之內,繡冬刀直刺王仙芝為刹那槍洞穿的傷口。
  
  王仙芝屹然不懼,任由這兇險一刀刺來,但是一拳砸向徐鳳年的脖子。
  
  徐鳳年身形扶搖,繡冬離手,堪堪躲過王仙芝那記重拳,側身飄過了王仙芝,再在王仙芝身後握住了那把透體而出的繡冬刀。
  
  真是一個閒庭信步。
  
  因為沒能在繡冬刀上種下後續氣機,這一刀看似重創王仙芝,但其實羞辱之意更重一些。
  
  王仙芝也終於被迫使到了斤斤計較的境地,沒有轉身追殺,而是腳尖一點,用後背撞向徐鳳年。
  
  打定主意,扛下一刀數刀都無妨,只要徹底擊潰徐鳳年的體魄,那就大局已定。
  
  背對王仙芝的徐鳳年橫移幾步,又與王仙芝擦身而過,兩人恰好視線交匯之時,徐鳳年一刀抹向王仙芝的脖子。
  
  王仙芝驟然加速,不僅低頭躲過那柄清亮刀鋒,腳步略顯踉蹌地撞向徐鳳年身側,一掌推出,推向徐鳳年的肩頭。
  
  徐鳳年腳尖一擰,轉了半圈,剛好用倒立的春雷刀刀口,去擋王仙芝的那一掌。
  
  王仙芝變掌為握,虎口夾住刀鋒,正要掐斷這柄短刀。
  
  不料徐鳳年極其漫不經心地一次橫揮繡冬刀,刀尖抹過春雷的刀柄,後者旋轉不止,不但躲過了王仙芝的握刀以及隨後的毀刀用意,而且短刀竟然繞著老人飛速旋轉了一圈,最終落回了徐鳳年手中。
  
  王仙芝一腳踹出,徐鳳年高高躍起,王仙芝一拳揮出,不再奢望拳頭到肉,而是以拳罡炸出。
  
  王仙芝看似窘迫,但是此拳拳罡威勢顯然要超出以往所有招數。
  
  可見老人仍然留有餘力。
  
  徐鳳年身形驀然一閃而逝。
  
  出現在幾丈外,雙刀提刀,衣袖飄搖。
  
  同樣是暗藏玄機。
  
  王仙芝前奔之時,大聲笑道:“這般不爽利?”
  
  徐鳳年沒有說話。
  
  在王仙芝即將沖到面前之時,隨意將春雷刀拋向空中,由右手握繡冬變成雙手握刀,一鼓作氣撞向王仙芝。
  
  王仙芝跟徐鳳年幾乎同時腳步凝滯些許。
  
  然後戰場之上,只要是王仙芝所走之地,都出現了一個身影。
  
  然後一起撲殺徐鳳年!
  
  而徐鳳年毫不猶豫地繼續前奔,繡冬劈向一處並無王仙芝身影的空地。
  
  轉瞬過後,一個王仙芝向後滑行數丈,額頭出現一絲血線,鮮血慢慢滲出。
  
  與此同時,數百個王仙芝都消散一空。
  
  世人肯定無法想像,堂堂王仙芝也會有被別人一力降十會的時候。
  
  徐鳳年繼續近身,以繡冬刀在王仙芝身前指點。
  
  刀刀點到為止。
  
  王仙芝身上出現不計其數的細微傷口。
  
  既不讓王仙芝成功近身,但次次都可以在王仙芝身上留下戰績。
  
  那把拋入空中的春雷刀到了頂點,開始下墜。
  
  王仙芝大概是被如此不厭其煩的精確算計給耗盡了耐心,接下來一場雙方快到極點的近身搏殺,繡冬刀在他身上刺出的傷口越來越深,但是王仙芝距離徐鳳年也越來越近。
  
  最兇險一次,是王仙芝手掌幾乎捏斷了徐鳳年的脖子,而且徐鳳年的繡冬刀也差點攔腰斬斷了王仙芝。
  
  只不過兩人都捨棄了這次有希望互換性命的結局。
  
  落下的春雷刀越來越臨近地面上的戰場。
  
  兩人腳下的大地,碎裂斑駁,不堪入目。
  
  但是不論雙方出急促招如何氣勢如虹,兩人所站方位的一丈之外,黃沙始終靜止,一粒不動。
  
  勝負已在毫釐之間。
  
  王仙芝出力十二分。
  
  仍是處於被慢刀割肉的困境。
  
  有意無意,春雷刀已落在了徐鳳年頭頂一丈高空。
  
  本就是左手刀的徐鳳年氣勢暴漲。
  
  他輾轉騰挪的空間已經被王仙芝壓榨到了極點。
  
  再無新招,難逃一死。
  
  但只要他能夠握住那柄短刀。
  
  就能生出變數。
  
  因為王仙芝的一氣流轉千里,雖然愈戰愈勇,氣機越來越強盛,但也即將面臨尾聲。
  
  兩人都心知肚明。
  
  王仙芝笑言不爽利,即是笑話徐鳳年,也是在自嘲,故而從一開始,王仙芝其實就打算要一氣定下雙方生死。
  
  最後一刻,徐鳳年拼了挨上一拳,也要去接住那柄春雷刀。
  
  只要他能握住刀。
  
  就可以順勢顛倒戰局。
  
  但是王仙芝竟然在半拳以後,就停下身形。
  
  一氣將盡,竟是出人意料地再度倒轉千里。
  
  就要形成一股氣勢磅礴的新氣。
  
  同境之爭,氣機流轉,流字在前,轉字在後,流淌速度可以掌握局勢優劣,但是刹那轉換則可以決定生死。
  
  王仙芝的人間收官之戰,以及最後的收官之手,就在於這次前無古人的往返,訣竅在於一個“倒”字。
  
  王仙芝毫無徵兆地收回半拳,是刻意任由徐鳳年去握刀,以便搶先倒轉完畢一氣千里,然後一步先,第二步先,一擊斃命!
  
  突然。
  
  老人露出一抹古怪神色。
  
  徐鳳年沒有去握住近在咫尺的春雷刀。
  
  王仙芝收手以求換氣,徐鳳年則是收手繼續出刀。
  
  反倒是徐鳳年搶佔了先機。
  
  更讓王仙芝沒有想到的是,徐鳳年那繡冬一刀,準確無誤地撞入他新舊兩氣的節點之上,不是心口,不是脖子,而是一個平常看似無關緊要的竅穴。
  
  徐鳳年“撞刀”前沖。
  
  甚至左手按住了刀背之上。
  
  王仙芝就這麼被挾帶著倒退出去幾十丈。
  
  無論如何老氣橫秋,終歸攔不住新冬時節的到來。
  
  氣機急劇潰散的王仙芝滿頭白發瘋亂飄拂。
  
  徐鳳年一刀斜提,一報還一報,把王仙芝魁梧身軀撩離地面,沒有拔出用以鎮壓氣機的繡冬刀,鬆開右手之後,左手握住了那柄一直尾隨身後的春雷。
  
  在王仙芝雙手拔出繡冬之前,徐鳳年的春雷刀,在王仙芝頭顱上通透而過。
  
  繡冬刀沒有拔出。
  
  春雷刀亦是如此。
  
  刺透頭顱的春雷刀懸停不動。
  
  於是就硬生生將王仙芝懸掛在了空中。

xox 發表於 2014-5-13 10:15
共逐鹿 第三十七章 也無第一也無一字
  

  
  徐鳳年仰頭看著這個老人。
  
  王仙芝遠未死絕,並無憤懣神色,只是安靜低頭看著這個年輕人。
  
  仿佛整座天地都為之一滯。
  
  王仙芝終於閉上眼睛,那些四散而出的氣機,凝聚成另外一個王仙芝,飄落在地。
  
  隨風而起的從老人虛無縹緲的身形中一飛而過。
  
  徐鳳年平靜說道:“你贏了。”
  
  兩根佈滿金黃色古樸篆文的天柱,緩緩下垂於西方。
  
  顯而易見,這位形散卻神聚的王仙芝,雖然已經無力斬殺再無餘力的徐鳳年,但是天門已開,仍是想走就走,等王仙芝走過天門,以仙人之姿俯瞰人間,以老人從來不怎麼講規矩的做派,到時候無處可躲的徐鳳年如何自處?
  
  王仙芝沒有理睬徐鳳年,以及出現在眼角餘光中的兩個不速之客,一名男子停馬不前,但是抬手取回了刹那槍,另外一名雌雄莫辨的俊美年輕人,則取回了繡冬春雷雙刀。老人走向天門,但是沒有跨入其中,而是負手而立,笑道:“是沒的啥意思。”
  
  王仙芝轉過身,望向東方,沉聲道:“江斧丁,且打潮十年。”
  
  老人然後視線偏轉向北,淡然道:“于新郎,你去極北冰原。”
  
  最後,王仙芝盯著那個跌跌撞撞跑到了一裡地外的牧羊稚童,笑了笑,“倒是與老夫有些機緣。”
  
  武帝城劍客樓荒,晚到一步,死死握住菩薩蠻劍柄,眼眶佈滿血絲。
  
  樓荒摘下劍鞘,雙膝跪地,將古劍插在身邊,重重磕頭,哽咽道:“弟子樓荒,恭送師父。”
  
  王仙芝終於望向這名徒弟,吩咐道:“等為師散去魂魄,你無需報仇,將為師屍骨葬在昆侖山頂。”
  
  樓荒面目埋在粗糲沙地,沒有作聲。
  
  王仙芝也沒有計較這名弟子的鑽牛角尖,轉頭看著如同驟得富貴又全部家底蕩然無存的年輕藩王,破天荒露出一點會心笑意,說道:“都說武無第二,你好不容易贏過了老夫,也無第一了,老夫有些替你感到不值。”
  
  徐鳳年回答道:“還剩下點本事,可以支撐晚輩去一趟龍虎山,這幾年習武,就不算竹籃打水。以後的仇家,本就該在廟堂沙場上相見。”
  
  王仙芝點頭道:“勝了老夫的人物,是得有這份氣度才對。”
  
  在樓荒身臨戰場邊緣的時候,黃三甲和呵呵姑娘也走來。
  
  先後算計了徐鳳年王仙芝兩人的黃龍士並無自得神色,老人牽著小姑娘的手,對王仙芝譏諷冷笑道:“你攔不住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就想著儘量讓後人得以匹夫一怒血濺三尺,與前者爭鋒相對。卻不知道人各有命,哪裡輪的到你瞎操這份
  
  心。以後的天下,將相無種,皇帝寶座輪流坐,莫說是尋常士子,就是販夫走卒,也可坐上去過過癮,江湖上越是沒有仙人,卻越是重俠骨。王仙芝,江湖上少了一小撮飛來飛去的神仙人物,有何不妥?自有俠義二字撐起江湖。沒了飛升
  
  ,源頭本就不在天上的江湖,自然也不會死。”
  
  王仙芝笑道:“好。”
  
  王仙芝環顧四周,收回視線,喃喃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枉老夫留在江湖中了。”
  
  王仙芝輕喝一聲。
  
  魂魄一分為三,化虹而去。
  
  恢弘天門逐漸消散。
  
  王仙芝不飛升,不轉世,不苟活,而是大大方方送給以後的江湖三份機緣。
  
  一份遠去東海武帝城,一份遠去京城太安城,最後一份則是就近沖入了那名牧羊稚童。
  
  樓荒捨棄長劍,空手走向師父墜地的屍體,輕輕背起,向北漸行漸遠。
  
  黃龍士牽起閨女向東而行,“有始有終。等老夫死後,記得找到老夫的閨女,照顧好她。”
  
  白狐兒臉佩好繡冬春雷,走到徐鳳年身邊,問道:“你要去龍虎山?”
  
  徐鳳年點了點頭,反問道:“那你?”
  
  白狐兒臉微笑道:“沒有欠債的習慣,既然你替我殺了王仙芝,那我就試試看能否宰掉拓拔菩薩。”
  
  徐鳳年輕聲道:“別死了。”
  
  白狐兒臉一笑置之。
  
  徐鳳年對徐偃兵說道:“徐叔叔,麻煩你帶回那個孩子。我打算收他做徒弟。”
  
  徐偃兵嗯了一聲,提槍策馬北去,找到了那個因為“不堪重負”而暈厥在地的瘦小牧童。
  
  ————
  
  龍虎山,貌似中年的道人垂釣于深潭畔,紫竹魚竿無鉤無餌。
  
  身前飄浮著一片青綠樹葉。
  
  道人趙黃巢偶爾凝目望向葉中游走不定的脈絡,偶爾抬手掐指測算天機,一開始,大體都在框架之中。趙黃巢也就神態閒適,幾次葉中脈絡明暗轉折,修隱孤的道人就算皺眉,但都不曾如何大驚失色。
  
  直到樹葉瞬間枯黃,並且沿著一條脈絡截斷。
  
  趙黃巢怔怔無言,眼睜睜看著兩截樹葉飄零在幽綠深潭水面上,臉色蒼白。
  
  趙黃巢猛然抬起頭,望向西北方位,怒道:“王老匹夫如此不濟事!”
  
  一道赤虹砸在深潭之中。
  
  趙黃巢果斷丟棄魚竿,登山而掠,想著翻山而過,向北狂奔,趕往被他硬是在道教第一洞天福地之中養出一條惡龍的地肺山。
  
  一座幽深不見底的潭水給那“遠方客人”撞掉大半積水,好似龍虎山之中綻放了一朵巨大青蓮。
  
  趙黃巢踩著參天古木的樹冠,如履平地,身體大幅度前傾,道袍迎風翻搖。
  
  大真人乘風而行。
  
  只是一股冰冷殺機籠罩住後背,心知不妙的趙黃巢雙手十指掐訣,正要念出那一語成讖的“陣”字,就給背後那個至今都沒有機會認清面目的怪物,扯住了一條腿!
  
  那個龍虎山訪客冷笑道:“回去!”
  
  結果趙黃巢的身體就被高高掄起,然後隨手狠狠丟擲向那座水波動盪起伏的深潭。
  
  道人根本來不及卸力,後背轟然砸入水中。
  
  那訪客鐵了心要痛打落水狗,幾乎與趙黃巢同時落在潭中,出現在道人身側,五指如鉤,一手死死按住道人的腦袋,往下一壓!
  
  一站一躺,一起破開潭水下墜。
  
  眨眼之後趙黃巢的頭顱和後背,就一同撞在潭底一塊突兀而出的青石上。
  
  青石頓時粉碎!
  
  那人微微抬臂,依舊抓住道人的頭顱,又是往深潭一側的石壁上迅猛一撞。
  
  趙黃巢如同被釘子釘入石壁。
  
  那人猶是不肯甘休,五指往後一縮,繼而又是一送,如此反復不停,道人的頭顱就如撞鐘一般,一次一次撞在石壁上。
  
  龍虎山響起不下百次沉悶駭人的撞鐘聲。
  
  整座潭水喧沸翻滾,之後化作一陣白霧。
  
  水落石出,潭空人現。
  
  道人趙黃巢頭骨跟脊樑盡碎,從頭到尾,都沒能說出口一個字,就死得不能再死。
  
xox 發表於 2014-5-14 23:45
共逐鹿 第三十八章 下龍虎下徽山


  在天師府眼皮子底下鬧出如此大的動靜,很快就有龍虎山真人陸續趕到,不過沒有身著黃紫的貴人,率先趕至三名道人都是不惑年數,對於老百姓心目中可以長生久視的道士而言,這個年齡的確不算老。三人跟白蓮先生一樣,皆是這座道教祖庭的外姓人,但是修為艱深,分別是章文漢、薛節氣和陳全雍,在父子真人連袂飛升之後,天師府的威望無形中江河日下,這幾位道人隱約有了撐起龍虎山半壁江山的跡象。
  
  三人之中,又以陳全雍最後到達,就看到兩位道友站在無名深潭遠處,潭邊蹲著一個世家子模樣的年輕人,似乎在搓洗著血跡斑斑的衣衫。陳全雍在三人中學問最大,可是修為境界最低,更不敢造次,踩著先前被潭水浸透的潮濕地面,慢慢走到同山結茅十數載的薛節氣身側,後者輕聲說道:“所猜不錯,確是有前輩身死道消於此,貧道趕到之時,前輩試圖一氣化虹奔赴北邊的地肺山,結果給那年輕人截下……”
  
  陳全雍瞠目結舌,顧不得禮儀,打斷相識已久的道友言語,動容問道:“據《祥福寶籙》所載,化虹飛升,比乘龍飛升低一階,卻要比騎鶴之流高明許多,就算那隱居前輩不是飛升,可要說攔阻去路,便是你我聯手,也萬萬截不下。”
  
  薛節氣神情古怪,小心翼翼說道:“是一道黑虹,才起於深潭底部,拔起潭面數丈高度,就給那人赤手空拳硬生生撕扯了回去,幾乎盡數攪爛,只剩下約莫寸寬尺長的黑虹,逃竄去了大雪坪。”
  
  陳全雍眉頭緊皺,黑虹,這可絕對稱不上什麼祥瑞,古書上多伴惡讖同出。
  
  離著陳薛兩人有些距離的章文漢終於開口問道:“貧道龍虎山章文漢,敢問可是涼王殿下?”
  
  年輕人站起身,身上血污洗去大半,點了點頭,笑問道:“趙凝神不在山上?”
  
  章文漢神情複雜,深呼吸一口氣,走出一步,沉聲道:“殿下若是這就下山去,貧道可以為殿下親自領路,若是上山,貧道便要不自量力一回。”
  
  已經將趙黃巢斬草除根的徐鳳年笑了笑,“不用送,替本王給趙希摶老真人問一聲安。”
  
  章文漢如釋重負,深深作揖,“貧道一定將話帶到。恭送涼王殿下。”
  
  如此措辭,看似恭謹,實則與逐客令無異,不過那個惡名昭彰的年輕藩王似乎不以為意,徑直向山下走去。
  
  薛節氣在三人中性子最為剛直,對這名當初以世子身份啟釁龍虎的北涼王,惡感已久,哪怕親眼見過此人殺人之後再破虹的收官手段,仍是有些自己的算計,觀局勢和望氣機雙管齊下,年輕藩王已是師老兵疲的孱弱境地,薛節氣就不想錯過當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倒不是說非要重創這位如今可謂權勢彪炳的北涼王,而是想著為龍虎山出口惡氣,總不至於讓徐鳳年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莫不是以為齊玄幀大真人不再坐鎮斬魔台,就誰都能來此耀武揚威了?
  
  於是薛節氣橫移一步,恰恰攔在了徐鳳年下山的路徑上。
  
  然後不等相傳離指玄境只有一紙之隔的章文漢出聲示警,陳全雍就看到那北涼王一閃而逝,而薛道友的身軀就憑空離地而起,腦袋如同被一根箭矢一穿而過,幾乎是以倒立姿態頭顱觸地,然後癱軟在地。
  
  章文漢趕忙掠至薛節氣身邊蹲下,緩緩灌輸給他一股綿長氣機,竭力護住其動盪不安的心脈,陳全雍發現薛節氣面如金紙,昏黃不堪,氣色差到了極點。
  
  章文漢惱火厲聲道:“天下皆知王仙芝要跟此人決一死戰,既然徐鳳年能來龍虎山,且不說什麼打贏了王仙芝,只說王仙芝將他的人間最後一戰交給了他,可見就算他是在大戰之前到了龍虎山尋仇,豈是你我可以小覷的?!假使惹惱此人,被他狗急跳牆,闖入天師府一頓橫衝直撞,壞了龍虎山根基,我們三人本就是外姓,如何擔當得起?”
  
  後邊一些輩分稍低的道人逐漸聚攏過來,也夾雜了幾位黃紫道人,看到這幅場景,都有些手足無措。章文漢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讓陳全雍去山上天師府稟報詳情,他則背起薛節氣去僻靜處療傷,如果不幸落下了病根,註定會影響到道根,山上外姓人一直同氣連枝,好不容易有點新氣象,本該一鼓作氣抱團登山,遭此大劫,怕就怕大夥一起一蹶不振。
  
  徐鳳年下了龍虎山,然後登上徽山,如今的軒轅家族在江湖上勢如破竹,紫衣女子先是登頂武林,成為數百年來第一位女子武林盟主,之後攔截王仙芝,因禍得福,修為暫時受損,但是在更為重要的境界一事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使得徽山愈發遊人如織,豪客如雲。去牯牛崗大雪坪必經之地的山門牌坊處,新近立起了一塊解劍碑,有點類似武帝城的那堵城牆,闖山之人只要輸了,就要留下兵器離山。
  
  徐鳳年不急不緩走在山路上,江湖中多奇人怪人,他並不算太過惹眼,身邊就有春尾時節還故意身披大白狐裘的妖豔女子,前頭還有個拖著一把巨大斬馬刀上山的光頭壯漢,徐鳳年這趟上山,主要是防止狡兔三窟的趙黃巢還留有後手,那抹落網之魚的黑虹最終落在了大雪坪缺月樓之中,雖說趙黃巢必死無疑,肯定無法死灰復燃,但徐鳳年小心起見,必須親自確定它化為灰燼,再者就是想要跟軒轅青鋒做一筆買賣,徐鳳年接連兩場戰事,王仙芝不用說,趙黃巢也是陸地神仙,連殺兩人,也難怪那龍虎山的薛節氣以為他是一顆軟柿子,徐鳳年此時僅存一分高樹露的體魄,魂魄神意折損得更是一塌糊塗,前者已經不可再求,但是後者如同旱季的乾枯池塘,只要池塘還在,短時間沒有水,可只要下幾場雨,還是有希望填滿,這也是徐鳳年接連偽境之後悟出的獨到心得,若說真境是一張宣紙,那麼偽境就是下邊一層宣紙,提筆書寫於紙上,入木三分,終歸會在第二層紙上留下印記,有點類似拓碑。現在的徐鳳年,哪怕傷重無比,但是勝過王仙芝和斬殺趙黃巢之後,無意中凝聚起的一股心氣,足以稱之為大氣磅礴,而且牽引著讓徐鳳年前往一地。
  
  “封山退客”四字突然由大雪坪傳來,很快傳遍徽山,無數慕名而來的武林中人都罵罵咧咧往山下走去,一些走到半道的豪客女俠也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由衷忌憚那徽山紫衣的氣焰,紛紛掉頭離去,人人都猜測著是不是徽山起了了不得的風波變故,一開始許多江湖人士還希冀著有高人可以把軒轅青鋒拽下盟主寶座,後來覺著一個女子雖說騎在了整座江湖的頭頂,可既然那女子確是手腕厲害,又傳聞姿容絕美,一襲紫衣傾天下,似乎也不差,是一樁頗為值得暢談的美事,久而久之,反而就想著那娘們可以更加高高在上一些,最好是成為名符其實的天下第一人,在消息靈通的離陽江湖眼中,王仙芝出了東海武帝城,那個沽名釣譽的天下第六肯定是一個死字,這都不用有半點懷疑,可王老怪飛升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離陽都清楚整整一個甲子,江湖就是王仙芝,王仙芝就是江湖,而沒有王仙芝的江湖該是如何,沒人能想像將是怎麼個新鮮場景。
  
  王仙芝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於是江湖天經地義分以王仙芝是否離開人間,作為一條分水嶺。

  興許是軒轅家主親自下令的緣故,徽山許多江湖地位水漲船高的大客卿都親自出馬,不近人情地冷著臉,大肆驅逐登山訪客,一些個依仗身手和背景的江湖男女,原先還不樂意給如此倨傲對待,結果都在首席客卿黃放佛的手上吃了苦頭,這才腹誹著灰溜溜下山。徐鳳年逆人流而上,就引來一些玩味側目,大多都把他當成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江湖雛兒,只有最後一些離開山門牌坊的人物,才遙遙望見一襲紫衣親自站在了牌坊下,竟是破天荒擺出了出門迎客的姿態?
  
  軒轅青鋒站在山門內第一級臺階上,凝視著這個可算舊識的北涼之主。
  
  別人不知真相,她原本就猜得到幾分,而且方才也有人告知了事實。
  
  她平靜道:“你放心,那道人已經死絕了,至於他為何要在臨死之前來徽山,你如果想知道答案,不妨乘勢與我打上一場。我輸了,才會告訴你。”
  
  徐鳳年靠著牌坊玉石柱子,雙手攏袖望向山外的壯闊江景,譏笑道:“你倒真是個精明的生意人,贏了我,可不就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了,以後還有誰敢跟你搶武林盟主的位置。”
  
  軒轅青鋒看著他那瞧著好像有些傴僂的背影,她許久沒有出聲,然後提著裙角,彎腰坐在臺階上,問道:“你怎麼做到的?”
  
  徐鳳年後背滑著柱子,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長長呼出一口氣,終於有口喘息的機會,心想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恍若隔世了。
  
  軒轅青鋒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徽山上以前有幅畫,很像你。又聽說你跟你那位女子劍仙的娘親很像,我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這讓我笑了好幾天。”
  
  軒轅青鋒臉上的陰鬱笑意格外蔥蘢。
  
  徐鳳年平靜道:“你爹娘那一輩的糊塗賬,他們早已自己了清。你如果非要攙和,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軒轅青鋒捧腹笑道:“紙老虎一隻了,還敢嚇唬人?”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打消了心中做那筆買賣的念頭,站起身,轉頭瞥了她一眼,“你以後多留心武帝城的江斧丁,和那個去了北邊的于新郎,王仙芝對這兩人寄予厚望,臨死前分別贈送出了一份氣數。”

  
  軒轅青鋒默不作聲。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說道:“龍虎山估計已經悄悄轉投燕敕王世子趙鑄,就算天師府沒這份魄力,那個白蓮先生也會押注在趙鑄身上。你要是敢賭上一回,趙鑄是個不錯的人選。以後的江湖,會越來越繞不開朝廷。”
  
  軒轅青鋒依舊面無表情。
  
  徐鳳年一天之內兩次下山。
  
  獨自前往武帝城。
xox 發表於 2014-5-16 08:08
共逐鹿 第三十九章 新武帝(上)

  
  一駕馬車沿著東北方向緩緩前行,車廂內空無一人,馬夫是個衣著樸素的年輕公子哥,豐神玉朗,若是仕宦子弟,憑藉這份皮囊,假使還能寫得一手好字,那在官場上就多半可以順風順雨,可惜瞧著該是個不許讀書科舉的賤籍。
  
  離陽在州之上改制設道,就各道疆域而言,燕敕王坐鎮南疆,最為遼闊,藩王趙毅盯著的廣陵道緊隨其後,只是兩者的富饒程度完全沒法比,天下賦稅半出廣陵,這可不是瞎說的。只是如今廣陵道可不太平,往日裡驛路上還能有人靠著關係通行,但是現在風雨欲來,明擺著大戰在即,廣陵道周邊十幾條主幹驛路都督察得異常嚴苛,不准官兵甲士之外的角色侵佔,一經發現,就是流放兩遼的下場。廣陵道邊境設置了許多劍戟森森的關卡,只許出不許進,顯然是西楚的亂臣賊子堅壁在先,割地自居,隨後清野一事,則換做了離陽來做,力求甕中捉鼈。
  
  幾位扛著靖難旗幟的藩王,就屯紮在邊境上,他們大多愛惜羽毛,麾下親兵還算秋毫無犯,只是一些手握雞肋兵權,卻又無法第一時間參與戰事的二三流將領,就嗅到了大腥味,馬無夜草不肥,邊境四周多有賊寇渾水摸魚,有幾樁揭竿而起的逆反行徑是不假,可絕對沒有當地官府駐軍上報的那麼嚴重氾濫,如此一來,先是小規模的動亂,勉強有了匪過如梳的亂世景象,緊接而來就是剿匪的官兵聞風而動,這才是真正的兵過如篦,讓許多完全有力自保的富戶莊子叫苦不迭,最後連那些眼饞的州郡官府主事人,膽子也驀然肥壯了,顧不得吃相,大肆派遣心腹幕僚去找姻親之外的士族富賈,名義上是分發護身符,許諾賊寇游掠時官府定會出兵保境安民,要他們安心,誰也不傻,只得乖乖擠出笑臉,送上一箱箱的黃金白銀,權當破災消災,現如今連許多根腳在京城那邊的大錢莊銀票都不管用,只要實打實的金銀,後者也只能私下憤懣大罵一句官過如剃。
  
  現在要去東海武帝城,除非兜一個大圈,就只能穿過廣陵道,而且還只能走最東邊的“野路”,成為馬夫的徐鳳年已經過了邊境,期間也見過幾次趁亂生財,都發生在西邊“大楚”和離陽廣陵王趙毅之間的兩不管地帶,其中一股三十幾人的賊寇,竟是可以人人騎馬個個披甲,兵器雖然大多生銹,可板上釘釘是舊廣陵道的兵庫器械無疑,足見以往二十年那些外來戶的離陽官員,在境內是如何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刮民脂膏。
  
  不過等徐鳳年到了東邊之後,形勢就要好轉,他起先本是徒步而行,後來在山路遇上一股兇悍賊寇,正追殺一戶遠離是非之地的富裕人家,當時十幾個青壯護院家丁都死得七七八八,徐鳳年就宰了幾名正要對婦孺下手的匪人,又殺了幾個沖暈頭腦的,也未追殺殆盡,只是由著賊人遠遁,當時一個有功名在身得以身穿儒衫的少年,眼神陰沉盯著他這個算是救命恩人的遊俠,說是願意出資黃金百斤,請他殺盡歹人為族人報仇,徐鳳年沒理會,十三四歲的少年,是朝廷正兒八經的舉人,卻尚未登科,以前大概是當地的神童,在族內自然深受器重,都眼巴巴等著他去光耀門楣,因此就難免養出一股子居高臨下的傲氣,少年見這個行走江湖的年輕賤戶沒有俠義風骨,自己又遭逢慘劇,就口無遮掩,說了幾句極為難聽的話語,徐鳳年懶得跟一個孩子計較,繼續行路,不過這支小士族的當家老人倒是不失厚道,連忙上前,斥責嫡長孫的無禮,送了一輛馬車作報恩舉措,小心翼翼附贈了一小摞銀票,老人本是想請徐鳳年幫著護送到更南邊的安生地方,一番試探之後,就不再勉強,其實馬車也好,那三四百兩銀子也罷,都是身外物,何況充當馬夫的護院家丁死了那麼多,有幾輛馬車反倒是成了累贅,本就要捨棄。徐鳳年也沒有拒絕,這才有了眼下的家當,之後也有些不長眼的小股草寇水匪上前騷擾,也都給輕描淡寫趕走,讓心不在焉的徐鳳年想起了許多舊人,比如一點都不像山賊的青城山那一大幫子老小,至於江湖俠士,則記起了騎馬去春神湖給呵呵姑娘報信的賀鑄,徐鳳年覺得走過幾次江湖,所謂的女俠也見了不少,但數來數去,可能也就魚龍幫的劉妮蓉,以及結識顧大祖順帶認識的周親滸,更符合心目中的女俠印象,她們武功平平,容貌也算不得驚豔脫俗,而她們如果更早時候碰上,跟自己少年時所憧憬的江湖仙子,實在相去甚遠,小時候總以為女俠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外乎是白衣飄飄,不食人間煙火,感覺一輩子都不用吃喝拉撒,更不會放屁拉屎,如今徐鳳年絕對不會這麼天真的想當然了。
  
  徐鳳年一開始堅持認為西楚複國,不過是曹長卿一個人的逆流而為,註定無法贏得天下大勢,只能暫時偏居一隅,孤掌難鳴,然後淪為離陽新一代青壯將領的功勞薄,以及幫助春秋老將退出廟堂前綻放出一抹璀璨餘暉,可這一路行來,見到許多忍辱負重二十餘年的老一輩西楚遺民,暫時仍是閉口噤聲,但徐鳳年知道他們隱忍越多,離陽官兵壓榨得越厲害,曹長卿作為主心骨的新楚,未必就真的那般不堪一擊。
  
  戰火硝煙一起,會死很多人,但註定也會有一小撮人冒尖出頭,最終青史上牢牢佔據一席之地。現在關鍵就看是西楚更多還是離陽更多了,直覺告訴徐鳳年人數上是後者多,但是西楚自古易出巨梁大才,一鳴則已一鳴驚人,說不定就能夠出現一兩個繼承曹長卿衣缽的年輕俊彥。
  
  馬車在廣陵道東北邊境地帶暫作停歇,此時廣陵道四周已經徹底關閉了進出門戶,這裡是廣陵道最後一個隱蔽的出口門戶,許多有江湖背景又有關係門路的人物,都由此湧入武帝城避難,藩王趙毅一員心腹愛將在此把守,大概是得了主子授意,不懼言官彈劾,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然有人想要離境,不狠狠掉一層皮是絕無可能,保守估計,趙毅的春雪樓在短短兩旬內,就有了兩百來萬兩白銀入帳,更別提那些不計其數的古董珍玩字畫,都是一車子一車子往廣陵江尾運去。

  大概是有三千兵強馬壯的精銳趙家輕騎把守,這邊道路上擁擠歸擁擠,但不亂,至於家底厚薄一望便知,有底氣的,只要有足夠數目的銀子,手握三千騎的春雪樓年輕名將宋笠,甚至可以讓人進入驛道趕路,銀子不夠的,也不礙事,只要家中有姿色不俗氣的女子,雙手奉上即可。廣陵道上下皆知風流名士的儒將宋笠喜好女色,生平不愛死物,再價值連城的貴重器物,也是說送人便送人,唯獨嗜好收藏美豔女子,不過而立之年的宋笠,哪怕已經醉臥於一位胭脂評女子的美人膝,仍是不知足,傳言家中豢養絕色不下二十位,有流落民間的春秋亡國王室女子,有出身江湖大派的年輕俠女,更有世族門閥出身卻願意為他紅杏出牆的婦人,而這些女子之中,無疑又以新胭脂評上位列第六的柳蕉鹿最負盛名,這柔弱女子可謂命途多舛,原本輾轉於多人之手,不過所幸總算沒被世人冠以紅顏薄命四字。
  
  宋笠的來歷向來含糊不清,給人感覺像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廣陵道軍機重地春雪樓的新貴紅人,不過之後一直藩王深受信賴,跟世子殿下趙驃更是兄弟相稱,更匪夷所思之處在于趙驃這般聲名狼藉的趙家王孫,對上宋笠家中環肥燕瘦的美人,竟能心平氣和,甚至對上了柳蕉鹿,都能畢恭畢敬稱一聲嫂子。而且春雪樓分為兩個陣營,已經入京升官的盧升象張二寶等武將是一系,跟那個因為醜陋相貌而仕途坎坷的首席幕僚一直不對付,宋笠卻能左右逢源。
  
  徐鳳年在軍鎮一座不起眼的客棧住下,價錢已經翻了不知幾番,一天就要三十兩銀子,而且還住不上二等房,更因為人來人往過於頻繁,清洗馬虎的被褥都能聞到濃重的汗酸味,拉車馬匹的馬草,都得另算銀錢,比起其它道上的入住客人的正餐都來得昂貴,不過仍是沒有人敢有怨言。徐鳳年那間屋子在二樓廊道盡頭,狹小陰暗,過境途中,最初那筆銀票都要對折算價,早已花光,之後從一股流寇身上剮下些真金白銀,大抵可以應付過境之資。徐鳳年如果想要更快到達那座已是無主的東海武帝城,輕而易舉,不過目前時機不對,如果想要真正成事,去的早不如去的巧,也就顯得優哉遊哉,而且他也想趁著這段時光,多看幾眼西楚民生。
  

  黃昏時分,徐鳳年下樓去湊合了一頓晚飯,細嚼慢嚥之後,就要了一壺茶,店小二嘴上說是今年的春神湖明前新茶,可杯中茶水泛黃,實在是不堪入目。樓內多是高談闊論的外鄉豪客,飲酒飲茶都有,徐鳳年發現幾乎沒有紮根西楚的遺民背井離鄉往北而行。平定春秋的離陽疆土本就遼闊,因為又有那麼多權勢藩王在先帝手上封疆裂土,許多不輕不重的消息都會受到地域阻隔,但是仍然會有一些朝野上下都感興趣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有著還算暢通的郵驛支撐,傳遞得極為迅猛,比如三年才出一個的殿試三甲是何方人士,至於武評胭脂評就更不用多說,但是這一月來離陽最讓人翹首以盼的,僅有兩件事,一件是西楚何時起兵造反,再一件則是何時聽聞北涼年輕藩王的死訊,這個死訊,當然會是個天大的喜訊。在許多百姓看來,北涼即便是姓徐姓了二十來年,可既然人屠徐驍死了,那就乾脆讓給當過一段時間的陳芝豹,才算萬事大吉,在世人看來,新涼王才是鳩占鵲巢的無賴貨,蜀王陳芝豹大可以一王領兩地,離陽西線自可太平無事,好過給那浪蕩子徐鳳年平白無故揮霍了三十萬雄甲天下的鐵騎。
  
  這會兒客棧內就都在議論第二件事,畢竟客棧眾人多沾有草莽氣,西楚複國不復國,只要不給殃及池魚,也就那麼回事了,可不用一兵一卒就有封土的王仙芝,那可是與趙家皇帝“並稱為帝”的老怪物,聊起這位武帝城主,人人來勁。客棧內有一桌神態不同于江湖人士的豪客,肅穆而負殺伐氣,大多佩刀,而且樣式一致,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這一桌有著官家身份,何況店外門口有數位佩刀相同的扈從,眼神淩厲,看誰都是一種人看狗的傲慢眼光。那桌人三男一女,女子低頭進食,偶有抬頭,姿色尋常,只是有一雙讓人見而忘俗的靈氣眸子,尤其是顧盼之時,足以為她增添了太多顏色,她身邊坐著一個身材矮短結實的三十來歲男子,其餘兩位佩刀,一老一少,老者錦衣華服,聽到了客棧內的誇誇其談,忍不住滿臉譏諷,大概就是井口之人譏諷井底之蛙的神情。
xox 發表於 2014-5-17 00:45
共逐鹿 第四十章 新無敵(中)
  

  也許是實在受不了那群門外漢自以為是的呱噪,年輕人狠狠翻了個白眼,他佩有一柄綠絲纏繞的廣陵刀,仿北涼第三代徐家刀,鋒銳程度輸給第一代徐刀,輕便則輸給第二代,相對而言最似第三代徐刀,有平庸之嫌,但兵法行家都清楚天底下沒有最好的戰刀,只有最適合本家甲士駕馭的戰刀,就像王朝西北一帶的兵源,往往身高臂長,膂力出眾,廣陵道這邊就要遜色一籌,這是先天劣勢,非人力財力可以更改,趙毅不論名聲好壞,不論養士手腕,起碼養兵之術確是藩王中的佼佼者,否則這頭肥豬臉皮再厚,也不至於無恥到去跟北涼爭搶天下第一精兵的名頭,廣陵道有著離陽王朝最嶄新的甲胄戰馬,也悄無聲息出爐了最新式的廣陵刀,只是尚未大規模投放下去,年輕人所懸佩的這柄,就是沒有公之於眾的新刀,命名會在春雪刀和毅樓刀之中選一個,可見此刀被趙毅和廣陵道高層將領寄予厚望。年輕人正要出聲,給那個既不佩刀也無附庸風雅的男人瞪了一眼,立即噤聲,悶悶不樂地捧碗飲酒,沒法子一吐為快,真是遭罪。
  
  一名扈從匆匆走入客棧,在貌不驚人的男子身邊耳語,男子點了點頭,起身後徑直走到徐鳳年桌旁,春風和煦溫顏說道:“這位公子可有功名在身?若是不嫌多,不妨來我這邊做事,除去跟了我的女人捨不得送,宋某一向什麼都可以送出手。”
  
  徐鳳年問道:“可是春雪樓橫江將軍宋笠?”
  
  這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被一眼看穿,他身邊的華服老者方才曾說此子氣態不俗,要麼是深藏不露的一品高手,要麼就是重意不重術的養氣好手,這讓男子不得不嘖嘖稱奇,須知向來眼高於頂的老人在廣陵道,與昔日的東南第一人柴青山並肩齊名,劍道宗師柴青山不僅劍術入神,就輩分而言,亦是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的師叔,先前依附藩王趙毅,礙於門派清譽名聲,被東越劍池不得不忍痛“驅逐”出去,現在宋念卿出奇身死,柴青山已是被恭請回了劍池,主持事務。如此一來,他身邊的老扈從就是當之無愧的廣陵道第一高手,老人的名字很普通,叫王福,但用刀早已臻於化境,甚至要揚名于顧劍棠之前,可以說顧劍棠躋身天下十人之列,此後再無掉出過武評,曾經正是踩著這個老人的肩頭走上去的,老人珍藏名刀“咳珠”,綽號“腕下鬼”,幾屆武評指點天下用刀之人,都是差不多的認知,刀法真正得意者,屈指可數,其中顧劍棠居首,甲子高齡之後依然老當益壯了將近二十年的南疆人氏毛舒朗,已經徹底封刀,加上後繼無人,逗弄花草魚蟲去了,王福無形中就順勢上升一位,排在了棄刀多年的北涼袁左宗之前,這位武林巨擘之所以沒有進入武評,實力稍遜僅是一小部分緣由,更多在於此人年輕時候就武德奇差,遇上高手便避戰怯戰,遇上同境之戰,從來不知道風度為何物,什麼陰險招數都使得出來,當年為了擾亂敵人心境,大戰之前讓人綁架了那人的妻兒,露面之時拋出了那敵手幼子的一根大拇指,刀意從來中正平和的敵人沒了心境支撐,最終死在王福刀下。年老之後依舊為老不尊,性子邪乎得厲害,刀法路數在詭道這一條道走到黑,宰殺那些天資卓著的江湖後輩尤為勤快,幾乎是見一個痛下殺手一次。
  
  王福已經有些年頭沒有機會拔出咳珠刀,剛才本意是要出手殺人,就當找個解悶樂子,萬一走眼,真碰上個棘手高人,有廣陵道第一等權貴的宋笠三千鐵騎壓陣,一個單槍匹馬闖江湖的外地人,掀不起風浪,到時候讓人擒下,大可以拿來慢慢磨刀,這些年依附朝廷,王福做了不少這類陰損勾當。不過被朝廷新近封為橫江將軍的宋笠有自己的打算,沒有順著這名刀法大家的意思,而是有了招徠之心,倒不是說手頭欠缺衝鋒陷陣的猛將,而是宋笠對待絕色女子和江湖高手這兩樣物件,一直都有著濃重的收藏癖好,而且只當成錦上花而不是雪中炭,到手之手,每逢記起時,能看上幾眼就心滿意足。就像這次王仙芝放出話說出城便不再返,武帝城失去了最後一張保命符,許多見不得光的武林高手就都被近水樓臺的宋笠收入囊中,宋笠也從不去關心他們的品性好壞。
  
  宋笠言笑晏晏,王福卻不敢太掉以輕心,江湖上的旁門左道數不勝數,而且天曉得西楚那幫餘孽是不是盯上了這位新封的橫江將軍,宋笠若是萬一遭了算計,春雪樓正值用人之際,還沒開戰就折損一員福將,藩王趙毅還不得將自己剝皮抽筋,春雪樓內都清楚宋笠有今天炙手可熱的權勢地位,本身有能耐是一回事,趙毅將宋笠視為會與自己同福同難的角色,這一點更是至關重要,城府極深的春雪樓舊人盧升象,對此未必就沒有怨氣。
  
  徐鳳年瞥了眼屏氣凝神的“腕下鬼”王福,很快收回視線。宋笠等了片刻,沒有等到答覆,自嘲一笑,不掩飾他的遺憾,緩緩說道:“宋某小小一個雜號將軍,既然沒能入公子法眼,希冀著他日相逢,你我二人可以好好喝上一頓。宋某當下還有些急事,就不打攪公子喝茶的興致了。公子以後只要是在廣陵道上遊歷江湖,不論遇上大事小事,只需讓人送個消息到府上,宋某定會隨傳隨到。”
  
  宋笠輕輕抱拳,笑著離去,風采極好,不但沒有仗勢欺人,反而自認底蘊不深,而非是在座的年輕公子眼拙不識真佛,換成其他江湖好漢,被一位實權將軍這般放低身架子的禮賢下士,就算不去感恩戴德,也難免會心生好感。徐鳳年在宋笠抱拳告辭之際,也放下茶杯,站起身目送此人遠去。附近幾桌食客,聽到這番雙方沒有刻意藏掖著的對話,都給嚇得不輕,再看徐鳳年的眼光,無異于看待一個全然不知好歹的傻子。
  
  走出門外,宋笠走下臺階時輕聲問道:“王老,可曾辨認清楚此子修為?”
  
  王福從袖子中拎出一隻香料瓷瓶,擰開蓋子,低頭嗅了嗅,陰惻惻說道:“奇了怪了,老夫故意將殺機外瀉了幾分,這小子倒是沒有故意裝傻扮癡,察覺之後當即停下了撚杯動作,可接下來就沒動靜了。莫不是自幼拜師于道教真人,否則沒這份定力。尋常高手,為驟然而起的殺氣牽引,姿勢可以保持不變,假裝穩如泰山,可瞳孔細微變化與氣機流轉速度,很難隱藏。不過老夫可以確認一點,觀他舉杯握杯放杯的連貫手勢,此子必是用刀之人。”
  
  宋笠笑了笑,“平時王老要殺便殺,這會兒不比往常,很多事情指不定就會牽一髮而動全身,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福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收起瓶子,好似不殺人就等於積攢了一樁功德善事,笑眯眯道:“那小子多半不清楚自己在鬼門關轉悠了一趟。”
  
  宋笠翻身上馬,七八騎一同趕赴軍鎮幾裡地外,斥候傳來一份軍情,那邊有一雙女子極其有趣,惹上了自家官兵不說,還無半點自知之明,其中一位揚言要讓他這個橫江將軍吃不了兜著走,宋笠談不上動怒,只是覺得有嚼頭,宋笠自然知曉自己那支虎狼之師的脾性,他養兵本就是當成豺狼去養的,不吃人的話,上了戰場怎麼殺人?廣陵道以北山林多響馬大盜,其中六七支百餘人的馬賊,不但殺人放火肆無忌憚,而且逗弄當地官兵就跟貓耍老鼠一般輕鬆,宋笠還有更心狠手辣的地方,在那些自家甲士成了極難剿殺的猾悍馬賊後,分批讓許多蒙在鼓裡的新卒去與之廝殺,相互餵養出戰力,死了就是白死。
  
  馳馬在大街上,宋笠突然感慨道:“誰敢相信王仙芝會死在那人手上?”
  
  一向目中無人的王福臉色陰沉,“若非有人認出了背著王老怪屍體的樓荒,確實沒人相信。”
  
  宋笠笑問道:“那姓徐的不是新的天下第一了?”
  
  王福從來都見不得別人好,嗤笑道:“那年輕藩王就算能活下來,大半條命也沒了,指不定每年都要耗費武當幾爐子靈丹妙藥來吊著命,還做個屁的天下第一!要老夫來看,王仙芝死多半是死了,事實上則是北涼精銳盡出,加上一些不為人知的隱蔽死士,才僥倖做掉了王仙芝。”
  
  宋笠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客棧這邊,徐鳳年回到屋內,無事可做,就放任九柄飛劍出袖,不但沒有以氣機駕馭飛劍,甚至都沒有對它們有絲毫的“放心”,這是一個經常出現在吳家劍塚秘笈裡的玄妙詞彙,用作闡釋以氣馭劍更上一層境界,即是“心之所系,劍尖所指”,後者顯然十分上乘,需要長年精心養劍,孕育出神意圓滿的劍胚。但是此時屋子裡那九柄自行靈動縈繞飛旋的飛劍,不但是成就劍胚的活物,更像是被仙人撫頂授予靈智的開竅稚童。
  
  論體魄堅韌,跟王仙芝一戰之後,給摧敗不堪,遺禍深重,徐鳳年遠遠遜色於江湖上的金剛境高手,論氣機渾厚,腕中鬼王福也沒有看錯,徐鳳年比不上那些各有千秋的指玄境,但是現如今的徐鳳年,根本不好用常理揣測。當時殺掉趙黃巢,憑著直覺牽引想要去武帝城,起先出於謹慎,想著去徽山找軒轅青鋒這位武林盟主做保鏢,當然是要同時與她做筆大買賣,否則開不了這個口。不過軒轅青鋒不願意跟他或者說北涼“有染”,徐鳳年也就不去強人所難,但是跟軒轅青鋒這個頂尖高手近距離相處以及悄然對峙之時,徐鳳年驚訝發現一件事情,便是不光飛劍自發蠢蠢欲動,還有他沒來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氣,對此徐鳳年並不陌生,就是八百年前那個“自己”以及王仙芝都有的氣概,與世為敵仍無敵。
  
  以往徐鳳年清楚這種心境,但有心無意,或者說有心無力,但是一戰之後,尤其是獨自離開徽山,越是臨近東海,就經常壓抑不住一些“無心之舉”,就像此時飛劍無跡可尋地歡快遊蕩,如魚得水。徐鳳年可以清晰感知到它們的愉悅,甚至覺得可以與之對話。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佛家的芥子納須彌,道門的袖裡藏乾坤,都不像啊。”
  
  那柄蚍蜉飛劍冷不丁在徐鳳年眼前滴溜溜一轉,似乎是打聲招呼,然後一閃而逝,飛出窗外。
  
  徐鳳年走出屋子,神色如常地下樓離開客棧,一直走到鎮子外頭。
  
  結果遠遠看到高坐馬背的宋笠身影,驛路上似乎有兩名年輕女子惹上了麻煩,一個身材高大,英氣勃勃,劍已出鞘,看架勢就是名家子,離著劍尖吐罡氣的還差些許境界,她護著身後一名體態婀娜更似江南閨秀的女子。不過應該是與人技擊比武輸了一陣,一臂頹然下垂,止不住輕微顫抖,才臨時換了手握劍。
  
  宋笠一直沒有說話,那名佩刀纏綠絲的年輕扈從則馬蹄輕緩,意態自得,刀也出鞘,輕輕旋轉,戰馬則繞著兩名走投無路的女子悠悠然打轉。
  
  徐鳳年站在不惹眼的驛路綠蔭中,聽到那顯然是北方女子的劍客譏諷出聲道:“本以為廣陵道上並非蛇鼠一窩,畢竟連京城也曉得有個叫宋笠的傢伙,口口聲聲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民狗。不料耳聞不如面見,也就是個強搶民女的醃臢貨色。”
  
  宋笠聞言輕輕一笑,終於開口說道:“女俠你憑本事傷了二十名部卒,本將無話可說,可是梁眉公隨後跟你光明正大賭注廝殺一場,他輸了,這邊放行,你輸了,你交出那身後女子,願賭服輸,天經地義。女俠你劍術高明,可賭品似乎不咋的啊。”
  
  聽到這裡,徐鳳年就準備轉身離去。

用劍女俠身後的婉約女子正要說話,就被她用眼神制止,她轉過頭後,死死盯著宋笠。
  
  宋笠微笑道:“你也別說什麼你輸了你跟我走,你我心知肚明,只要沒了你護駕,現在的世道,你身後女子走不出三裡地。本將不是什麼好人,卻是實誠人,可以跟兩位姑娘說明白,本將只要她過一趟宋家大門,就放她走,絕不動她一根頭髮,不過醜話也說在前頭,廣陵道都清楚一點,動不動她的身子,不重要,但以後就都算是本將的女人了。”
  
  高大英氣的女子冷笑道:“這種混帳話,宋笠你可有本事去京畿之地說去?”
  
  宋笠在馬背上擺了擺手,哈哈笑道:“這哪裡敢。”
  
  宋笠逐漸斂去笑意,一語道破天機,“你也好,身後女子也罷,都不是什麼小家碧玉,估摸是太安城那邊的大家閨秀,可既然你們入了鄉,就得隨俗。再大的金枝玉葉,本將都吃得下,事後還能不露痕跡。所以你們掂量掂量,別真惹惱了本將。”
  
  提劍女子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我來廣陵道是找趙鑄。”
  
  她這趟出京遊歷,除了早就想獨自闖蕩江湖,確實還準備去見一見那個嗜好築京觀的年輕人。
  
  身後女子是閨中密友,不過相見的是一個青梅竹馬的負心漢,那個原本前程錦繡的男子在遭遇家變後,無緣無故就人間蒸發一般,好不容易給她找到了蛛絲馬跡,這次一咬牙偷偷離開太安城,足可以稱之為大逆不道的逆鱗舉動,回去之後這輩子都甭想踏出京城一步了。而且她這次拉著自己見過了那男子,沒有吃閉門羹,但比這更傷人心,那男子竟然說已經談好了一樁婚事,就要在那個山窮水惡的小地方紮根,身後女子不信他的見異思遷,男子便約出了那什麼都不如她的陌生女子,身世天差地別不去說,相貌才情眼界,都不值一提,但是當她看到那男子與那村野女子站在一起,就有些死心了,因為她看著那對不般配至極的男女,就知道他確是在喜歡著她。
  
  師從劍道魁首習劍多年的女子並不像她臉上那麼鎮定,這橫江將軍身邊的老者深不可測,所以揀選了那個年輕扈從作為賭注對象,她堅定對手刀法比自己的劍術要遜色幾分,可真正下場廝殺,不但輸了,若非那人刀下留情,她還會命喪此地。雖然反悔約定,有違心性,可她怎麼會眼睜睜看著閨中密友去那龍潭虎穴,就如宋笠自己所說,跨過他家門檻,那就沒有清白名聲可言,事後不論如何將這條廣陵地頭蛇的雜號將軍千刀萬剮抄家滅祖,有何裨益?只是她仍是不想洩露她們兩人的身份,不願意,也不敢。
  
  宋笠微微一怔,眼神炙熱了幾分,“燕敕王世子趙鑄?”
  
  她心知不妙,乾脆閉口不言。
  
  世上總有一些不屑規矩的男人,喜歡女子的身份,多於女子本身姿容。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地,同時也是最為藏汙納垢的地方,她耳濡目染太多了,一些個勳貴子弟,怎樣的水靈女子勾搭不到,就偏偏對那些明明上了歲數的大宅深院裡的婦人下手,並且引以為傲,私下與狐朋狗友相聚,作為談資,比試誰拐騙上手的誥命夫人品秩更高。她就聽說那幫油子混帳,不但連烏木軸敕命文書的婦人視為玩物,就連一些個玉軸和犀牛角軸的誥命貴婦也敢引誘。
  
  聽到趙鑄這個名字,本已走出去幾步的徐鳳年停下腳步,抬手摘下一截柳葉繁茂的柳枝。
  
  徐鳳年沒打算湊近過去,但也沒想著袖手旁觀。
  
  王福以為他這位刀法天下第二的絕頂高手在客棧裡不出手,是那小子命大。
  
  很快他就沒了這份自信。
  
  一片柳葉劃空而過。
  
  如刀切豆腐,截斷了梁眉公手中那把不在綠鞘的廣陵新刀,剛剛勝過了那女子後正志驕意滿的年輕刀客目瞪口呆,一臉茫然。
  
  王福是在場中境界最高的一個,遠勝眾人,也仍然是環顧四周,才敲定是那樹蔭中的遊俠作祟,王福之所以有腕下鬼的古怪綽號,就在於他的運刀,宛如腕下有鬼神相助,是江湖上少數可以無視對手境界更高的奇人,王福的練武天賦就算擱在天才堆裡,依舊可算出類拔萃,否則只是靠著不入流的歪門邪道,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哪怕是柴青山這樣的劍客,也不敢說自己穩勝王福,尤其是僅以生死定勝負的廝殺,說不定王福的勝算還要更大些。
  
  然後驛路上眾人就看到一幅荒誕場景,高不可攀的腕下鬼王福先是後仰靠在馬背上,似乎是躲過了什麼,這才來得及伸手握住那柄佩刀,傾斜下馬時,身體前撲,腳尖在馬腹輕輕一點,那匹健壯戰馬就側著淩空撞飛出去,閒逸佩刀和真正握刀的王福完全是兩個人。老人雖未拔刀出鞘,但前奔之時,氣勢如虹,只是不知為何老人才沖出去六七丈,就又給逼退後撤了兩丈,然後繼續一手按刀,低頭彎腰奔走,不走直線,如蛇滑行於沙地。
  
  堂堂刀法巨匠腕下鬼,跟稚童嬉耍一般前沖加後退,如此反復多次,眾人終於意識到罪魁禍首應該是遠處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乘涼傢伙。
  
  只是仍然沒人知道為何王福要用如此畫蛇添足的推進方式,就連那個斷刀的梁眉公也不例外。
  
  在王福終於好不容易來到離那年輕人相距百步的地方,依然按住刀柄不出刀的腕中鬼,就看到那人隨手丟掉了手上那根幹禿禿的柳枝,沒有絲毫動靜,那人頭頂一根柳枝就驀然繃直,砰然折斷,急速墜落,恰好被那人一手握住。
  
  王福猛然停下身形新。
  
  既是示好,更是示弱。
  
  王福跟許多頂尖高手有一點不同,就是他這輩子一次都沒有踏足武帝城。
  
  他在壯年成名之後,當時還沒有腕下鬼這個稱號,而是褒貶參半的“王不死”,因為他與人對敵必殺人,而且活著的都會是他王福,他從來不招惹有可能殺死自己的敵人,所以這輩子王福還沒有輸過一次,哪怕他跟柴青山近在咫尺多年,兩人之間沒有過一次切磋武技。十幾年來,王福出刀次數已經不多,但是十年前有一次在江湖上,他即使當時懸佩著那柄天下十大名刀之列的“咳珠”,對上一名年輕人,仍是不戰而退,那之後沒多久,不光是王福知道了那個不佩劍也不帶刀的年輕人是何方神聖,可以說整個天下都知道了,桃花劍神,鄧太阿!
  
  這一次,王福照樣是不顧頂尖高手和武林前輩的臉面,選擇了不拔刀。
  
  不是說他覺得自己毫無勝算,只是一旦拔刀,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兩人萍水相逢,又沒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面對的是顧劍棠,才能讓老人生出不計生死也要一戰的衝動。
  
  畢竟練劍之人,誰都想著要翻過鄧太阿這座山頭,練刀之人,則是顧劍棠。至於更加籠統的習武之人,應該沒誰癡心妄想去挫敗王仙芝。

  王福就不信王仙芝只是死在那姓徐的年輕藩王一人手中。
  
  王福駐足原地,心中有些鬱氣中結,江湖上的年輕高手是不是太多了些,光是死在自己手上就不算少了,可似乎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
  
  那先前被自己小覷了的年輕公子哥也沒得寸進尺,但是兩根手指撚動柳枝,更不像是會主動握手言和。
  
  仿佛是在等著王福主動出刀。
  
  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後輩也太目中無人了!
  
  王福幾次心思起伏,可都沒有拔出腰間那把廣陵刀。
  
  如果真要死戰一場,沒有捎帶上咳珠刀,終歸是會渾身不得勁。
  
  宋笠一騎突出,來到王福身邊,這名膽大包天的橫江將軍神情複雜,緩緩說道:“難怪這位公子不願理睬宋某。”
  
  涼風習習,柳葉繁密,顯得樹蔭深重,那個年輕人始終沒有說話。
  
  宋笠笑了笑,“既然公子出手,宋某並非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蠢人,那兩位女子只要身在梳子郡以東的廣陵道境內,宋某就會承諾她們一路平安,如何?”
  
  宋笠看不清綠蔭下男子的臉色,但如臨大敵的王福瞧得真切,那傢伙笑意淺淡,只是尤為玩味。
  
  宋笠撇了一下腦袋,然後猛然提起馬韁,撥轉馬頭,面朝部卒百餘精銳輕騎,抬了抬手臂,示意撤退。
  
  王福雖然五指脫離刀柄,但始終沒有轉身,身形倒掠。
  
  眾騎策馬遠去一段路程,梁眉公看著將軍宋笠臉頰上那條流血不止的血槽,觸目驚心。

 梁眉公小心翼翼問道:“將軍,要不要調動一千騎圍剿此人?”
  
  宋笠沒有點頭,而是詢問王福,“王老,一千騎夠了沒?”
  
  王福冷笑道:“一千騎殺個不挪步的木頭樁子,樁子再硬,也多半是夠的,畢竟世間高手再多,可李淳罡那樣的陸地神仙,一點都不多。但是你覺得那傢伙會站著不動,跟咱們一千騎兵硬碰硬嗎?”
  
  宋笠沒有惱羞成怒,而是笑問道:“要不三千騎都用上,再懇請王老堵截那人退路?”
  
  王福譏笑道:“為了兩個來路不明的娘們,值得嗎?退一萬步說,那兩北地小婆娘身份估摸著相當不簡單,你就不怕吃到嘴後惹一身騷?這可不是你臉上的血跡,想擦就能擦去的。”
  
  宋笠感歎道:“是啊。”
  
  王福大概也意識到失態了,不該在宋笠面前如此以老賣老,又掏出那只裝有香料碾作軟泥的精緻瓷瓶,使勁嗅了嗅,和顏悅色道:“咱們皇帝陛下還得惦念著一位曹青衣,提心吊膽,就怕他哪天突然出現在床頭。宋將軍,老夫知曉你以前不太看重江湖勢力,只當是養貓養狗,養著他們好玩,但是有句話以前不好說,現在能說了,都說匹夫一怒血濺十步,也許會有人說為什麼曹長卿那麼多次硬闖皇宮,都沒能得逞,還有為何徐家人屠仇家遍天下,依舊是老死床榻,這可並非是江湖高手不頂事,而是太安城以前不但有韓貂寺,還有柳蒿師,現在又有了以吳家劍塚為首的一大撥看門人,北涼也不例外,徐偃兵,袁左宗,哪個不是萬人敵?說到底,就看誰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嘍。這二十年裡頭,有太多不講規矩又不知惜命的高手,都死啦,可不是死在甲士手上,都是死在另外的高人手中。”
  
  說到這裡,腕下鬼王福打趣道:“難道宋將軍要老夫以後像個通房丫鬟似的,沒日沒夜守在你屋子裡?就算老夫樂意,宋將軍的大小夫人們也不樂意嘛。”
  
  宋笠拇指輕輕按在傷口上,笑了笑。
  
  他身邊是那結伴而行的年輕女子,只因為那雙秋水長眸才被宋笠相中,免去了她所在家族過境所需的金銀,不過是個偏房庶女,等於賣出了數萬兩銀子的高價,還額外跟宋笠這個廣陵道當權紅人攀附了一份交情,不光是那個士族上下竊喜,便是女子也心有歡喜,尋常嫁人就要講究門當戶對,哪裡敢奢望一位朝廷封賜的橫江將軍?
  
  宋笠側過頭,凝視著那個還不知姓名的女子,微笑道:“你再多看一眼本將的傷口,可就要剮去你的雙目了。”
  
  本就僅是略懂騎術而顛簸得臉色微白的女子,一下子驚駭得面無人色。
  
  驛路上的一雙女子,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當她們想要上前致謝,那名義士早已眨眼功夫就不見蹤影。
  
  怯弱女子捧著心口,嬌喘吁吁,一陣後怕道:“高峽,要不咱們回京城吧?”
  
  放劍歸鞘的高大女子輕聲道:“等見過了趙鑄,就送你回去。”
  
  唯有細看之下,才能察覺她竟是有一雙碧綠眼眸。
  
  紫髯碧眼張首輔。

  女子無須,可碧眼相似。
  
  又是京城中人,她的身份也就不難猜測,張巨鹿的女兒,張高峽。
  
  而張高峽身邊的女子,是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天底下最金枝玉葉的女子,心儀于那位宋家雛鳳,加上張高峽正好要行走江湖,這才偷溜出太安城,南下之行的初期,大體上就跟踏春遊玩一般,偶有風波,也是有驚無險,都給張高峽的劍術擺平過去,她們在進入廣陵道之前,甚至還去了趟武帝城看熱鬧,因為王仙芝出城之後,于新郎樓荒林鴉這些徒弟也跟著都棄城遠遊,城內高手無人鎮壓,起先還不敢造次,等到確定武帝城的確成了無主之地後,就有人開始生事,不過很快就有一支騎軍駐紮在城外,這才消停了幾分,不過那堵插滿兵器的內城牆,就遭了殃,即使有內城王家老奴看護,仍是每天都會少去幾把名劍名刀,不過暫時還沒有一把插在城牆高處的兵器被人竊走。張高峽就是帶著她去武帝城散心,也有一份必須近距離親眼目睹那滿牆神兵利器的私心,她是練劍之人,站在牆下足足觀摩了一個時辰,都在尋覓那些傳說中的名劍古劍,城牆高處,有黃廬大劍,有蠹魚細劍,有東越劍池的,有三百年前一對神仙眷侶懸佩的畫眉劍,與名字極其不吉利的“與君絕”,還有南海觀音宗那柄稀奇古怪的“半肩小尖”劍,更有吳家劍塚以往兩位劍冠的佩劍“認真”和“放心”,不計其數,目不暇接,如果不是閨中密友覺得枯燥乏味,張高峽能在牆根待上一天一夜,每一柄劍,那可都意味著一名絕世劍客和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落敗啊。
  
  女子好奇問道:“高峽,那俠士是誰,你認得出嗎?當時看清了沒?”
  
  張高峽搖頭遺憾道:“沒呢。”
  
  女子歎了口氣,“若是在太安城,咱們還能報答恩情。”
  
  張高峽自言自語道:“接下來就沒江湖什麼事了,真要有,那也只是一個個命不當命地死在沙場上。”
  
  女子突然惱恨道:“這個叫宋笠,真是可憎!”
  
  張高峽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曾經無意間聽到父親點評廣陵人物,其中就有提及這個廣陵王的福將宋笠,宋笠竟是朝廷很早就安插在廣陵春雪樓的棋子,但聽父親的口氣,趙毅這兩年也有所察覺,但仍然沒有撕破臉皮,反而愈發器重此人,要錢要糧要兵要馬,全都給得痛痛快快。不過宋笠並不聽命于張廬,甚至顧劍棠那座如今已是名存實亡的顧廬,以前一樣使喚不動他宋笠。張高峽私下揣測這個宋笠應該叫趙笠才對,靠山指不定正是那群皇室勳貴中最有權柄的幾位老人,因為這些當年也曾跟隨先帝一起南征北戰戎馬生涯的老頭子,實在是沉寂太多年了。張高峽她爹,首輔大人曾經難得跟她這個女兒洩露天機,笑言那幫黃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傢伙,之所以一個個咬緊牙關熬著不肯踏進棺材,是要等門外門內兩個人先死。後來當徐驍去世的消失傳到京城,張高峽去了一趟被幾個哥哥當做雷池禁地的書房,發現那個門外人死了後,門內人的爹,並沒有怎麼高興,反而有些落寞。
  
  她離開屋子關上門的時候,依稀聽到爹說了一句話,“自古名將公卿,難在壽終正寢,徐驍贏了。”
  
  回到鎮上客棧的徐鳳年沒有急著離去,他這趟前往東海,沒想著大張旗鼓是一回事,但如果說廣陵道這邊誤以為能夠趁火打劫,他也不介意學一學曹長卿,跟趙毅趙驃父子好好敘敘舊。至於宋笠,他知道得比張高峽自然要更多更深,宋笠名義上春雪樓名列前茅的大紅人,甚至傳言是他擠走了盧升象的位置,事實上根本沒這回事,盧升象赴京升任兵部侍郎,是朝廷明著撬牆角,宋笠則是暗中挖著春雪樓的牆腳,但恐怕趙毅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笠不但是太安城的棋子,更是燕敕王趙炳的手筆,至於宋笠到頭來會忠誠于誰,人心反復,只有天知地知,以及宋笠自己知道。
  
  宋笠這顆被多方操之於手的棋子,既然能夠自己把自己走活,肯定不是靠著運氣走到今天,果然沒有來客棧大動干戈,徐鳳年在第二天清晨出境。
  
  其實當時驛路上面對一直沒有拔刀腕中鬼,只要王福能夠近身一丈之內,徐鳳年肯定會死。
  
  但是徐鳳年更確定,給王福一百年時間,那傢伙也走不到一丈之內。
  
  因為王福畢竟不是顧劍棠。
  
  一步之差,往往就是天地之遙。
  
  馬車緩緩臨近東海。
  
  潮聲漸重。
  
  除了那遺物劍匣,徐鳳年要從武帝城帶走的物件,會多到讓整個天下都大吃一驚。

xox 發表於 2014-5-18 01:14
共逐鹿 第四十一章 霧滴(下)
  
  
  徐鳳年收了一個貧賤少年做徒弟。
  
  在可以見到東海卻未進入武帝城之前,遇上一小股跨境流竄的響馬,救下一家子孤兒寡老,這其中有個本無牽連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強出頭,差些給馬賊一矛挑死,徐鳳年隨手救人之後繼續駛向武帝城,少年性子跳脫,鬼怪靈精,不知怎麼就盯上了徐鳳年,大概是覺著這便是行走江湖的英雄好漢了,牛皮糖似的跟在馬車後邊跑了幾天,奔跑途中,捨不得靴子磨光底子,就乾脆脫下拴在腰帶上,少年腳力還算不錯,加上徐鳳年的馬車不急著趕路,走走停停,就算短暫遠遠拋開,總能給少年追上。徐鳳年一夜在海邊燃起篝火,精疲力竭的少年不敢靠近,蜷縮在遠處入睡,少年第二天清晨醒來,才發現自己躺在車廂內,小心翼翼掀起簾子,靠著車壁盤腿而坐,一時間不知如何稱呼那位公子哥,猶豫著是該喊俠士還是先生。還是那位公子哥主動開口,問了兩個問題後,少年都是拼命搖頭,第三問題就更讓少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是問自己想不想做他的徒弟,少年沒點頭,只是漲紅了臉,扭捏說他付不起拜師禮金,那人說不礙事。一路上莫名其妙就成了師徒的兩人,言語不多,少年叫王生,是海邊土生土成的漁家子,爹娘死於出海捕魚,跟爺爺相依為命,老人病死後,少年便離鄉背井,他自小便有遠超同齡人的氣力,除了乞討,給人哭喪,扛私鹽,幾乎什麼能賺到銅錢的活計都做過了,倒也沒餓死。
  
  少年王生到底只是不知城府為何物的歲數,得知這個好像天下掉下來的“便宜”師父要去武帝城,就雀躍無比,管不住舌頭唧唧喳喳起來。少年本性淳樸,有著赤子之心,認人深淺比不得老江湖,但是認人好壞,反而要准,他跟師父朝夕相處了幾天,就知道師父應該是挺好說話的人,敬重遠遠多於畏懼。不過讓少年有些遺憾,這個長得比女子似乎還要好看的年輕師父,不太喜歡聊天,大多時候都是他在那裡自言自語和自問自答,掏光肚子裡那些道聼塗説的江湖軼事趣聞後,就只能說些從長輩鄉鄰那裡聽來的古話老話,好在沒了清淨的師父也不跟他計較,傳授給了他一套晦澀口訣和綿柔拳法,口訣是記不太住,讓他頭疼,拳法則是軟綿無力的架勢,不過少年知足常樂,能真正習上武,就心滿意足。前年才離鄉,在劍州一個攤子,看到有個老人販賣秘笈,他把好不容易攢下的三兩碎銀子都一股腦交出去,老人也好說話,打開竹簍子,任由他揀選,他不識字,不過聽老前輩報出書名,都很像是絕世武功,給人感覺哪怕練成了書上一招兩式,就可以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了,王生最後挑了本劍譜,初出茅廬的少年不諳世情,可畢竟不是傻子,很快就知道秘笈是假的,不過也不惱,那本狗屁不通的劍譜一直藏在懷裡,就當認識了百來個字。
  
  離那座武帝城只有一日路程,海風習習潮來汐往,輕輕鬆松便拂散了初夏的那點燥熱,少年王生本就是海邊長大,不覺著海風微腥,只覺得熟悉而熨帖,大概是離鄉幾年,記起了不在世的親人,王生沉默起來。
  
  徐鳳年之所以不與這個徒弟交談,不是後悔收了生平第一個弟子,嫌棄他資質平庸,而是因為心底有些哭笑不得,接觸之後,才發覺這身材結實的少年竟是女兒身,奇就奇在她的氣機脈象,半點不像女子的流轉軌跡。女子習武,比起男子要更多坎坷瓶頸,佛教中女子之身不得成佛,道門中女子真人也鳳毛麟角,都是有講究和道理的,百年以來,女子劍仙就他娘親一位,再往上推去三百年,也只有一位,若不論劍,女子躋身一品高手也還是屈指可數,當年的四大宗師之一的酆都綠袍,如今的江湖倒是比以往陰氣更重一點,有洛陽和軒轅青鋒,還有那個素未蒙面的王仙芝徒弟林鴉。女子男相,道理類似南人北相多福祿,徒弟王生的資質其實還算不錯,不過徐鳳年練武前後,見多了江湖頂點的風光,資質出彩,往往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練武一事,後勁至關重要,後勁足,機緣多,兩者缺一不可,方可大器晚成。
  
  徐鳳年之所以收他做徒弟,歸根結底,很簡單。
  
  王生腰間挎了一把木劍。
  
  當初第一個問題,徐鳳年問王生肯不肯以木劍換吃食。王生不肯。徐鳳年又問肯不肯以木劍換銀子,王生還是不肯。
  
  深夜時分,離著武帝城不過三四十裡路,徐鳳年沒有繼續駕馬前行,而且吩咐王生去撿取枯枝,在海邊燃起一大堆篝火。熊熊火焰,映照著師徒二人的兩張臉龐,徐鳳年分給王生稚童手掌大小的半張幹牛肉,夜空明朗,繁星點點,王生低頭嚼著牛肉,抬頭時看到師父望著星空怔怔出神,悄悄舔了舔沾油的手指,這才指向星空,微笑道:“爺爺說過,那兒就是一隻大燈籠。在地上,人死燈滅,就會去天上亮起來。”
  
  徐鳳年平靜道:“我老家那邊也有這樣的說法。”
  
  王生等了半天,見師父又沉寂下去,就自說自話,“師父,我除了你,就頂佩服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
  
  王生露出一個笑臉,問道:“師父你猜猜看下一位是誰?”
  
  徐鳳年搖了搖頭。
  
  王生嘿嘿道:“是武帝城的拳法宗師,林鴉!”
  
  徐鳳年微笑道:“她可是天下第一人王仙芝的高徒,而且還是胭脂評上的漂亮女子,你兩樣都比她差遠了。”
  
  王生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怯生生問道:“師父你知道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
  
  王生見師父不像生氣的模樣,低頭說道:“爹娘一直想要生個弟弟,都沒成,後來就不想了,把我當男孩子養著。而且家裡也攢不起嫁妝,我也不想嫁人。再說誰樂意跟一個長得男人的女子過日子,想想就聽憋悶的。誰娶了我,肯定是上輩子壞事做得太多的採花大盜,老天爺才要罰他這輩子娶個男人。”
  
  說到這裡,安天樂命的王生自己把自己給逗樂了。
  
  徐鳳年撕下一塊牛肉放入嘴中,輕聲道:“等你以後眉眼長開,總會有些女人模樣。”
  
  王生突然情不自禁說道:“我要是長得有師父一半好看,少活半輩子也行。”
  
  徐鳳年平淡道:“去打一個時辰的拳。”
  
  知道說錯話的王生摘下腰間木劍,一臉苦兮兮去海邊練拳,老老實實打了六遍拳法,其中漏洞百出,還經常遺忘套路,不過她眼角余光瞥見師父對於自己的愚笨不堪,不太上心,沒有流露出什麼異樣神情。
  
  王生多練了半個時辰的拳,這才在師父對面坐下,拾起木劍橫放在膝上。
  
  徐鳳年問道:“挎木劍走江湖,你不嫌丟人?”
  
  王生有些費解,反問道:“有啥子丟人的?”
  
  徐鳳年沒有說話。
  
  王生樂滋滋笑道:“是爺爺給我做的木劍,就算師父想要,我也不會給。”
  
  一向不自稱“為師”的徐鳳年沒好氣道:“一把破木劍,我稀罕?”
  
  王生嘿嘿一笑。
  
  徐鳳年打趣道:“以後誰瞎了眼瞧上你,你不妨拿這把木劍當定情信物,就算你的嫁妝了。”
  
  王生苦著臉不說話。
  
  徐鳳年說道:“你現在覺著木劍可貴,那是你沒見過真正的好劍,我要去武帝城取些東西,到時候可以送你一把,不過你只能留下一把劍,如何取捨。你自己決定,醜話說在前頭,我不會帶著一個只有木劍的窮酸徒弟闖蕩江湖,丟不起這個臉,何況用木劍也練不出什麼上乘劍術。王生,你是要這把破木劍,獨自在江湖上磕磕碰碰,頭破血流,一輩子都混不出名堂。還是收下一把可能會是人人垂涎的天下名劍,跟我學習高深武學,在武道上一日千里。你別急著答覆我,明早再跟我說你的心裡話。”
  
  徐鳳年說完之後就走回車廂休息,留下一個如遭雷擊的徒弟。
  
  第二日,拂曉霧重。
  
  遠處的雄偉武帝城墜於雲霧中,或隱或現,如海上險境。
  
  徐鳳年走到海邊,看到王生閉著眼睛,提著木劍指向大海,大概是聚臂提劍已久,劍尖上綴著一顆霧滴。
  
  這之前,王生一門心思要練劍,徐鳳年沒怎麼搭理,只是教了她這一手平淡無奇的起劍勢。

她就當成一門絕世武功去練了,孜孜不倦。
  
  旁人會瞧著好笑,也不好笑。
  
  王生終於意識到師父出現在身側,沒有收起木劍,轉頭看著面無表情的師父,驀然就有淚水滾出眼眶,哽咽道:“師父。”
  
  一個孩子,遇上過不去的門檻,總是自然而然想著向長輩求情。
  
  徐鳳年冷聲道:“鬆開劍。”
  
  王生臉色淒涼,“師父,我真的想練劍,想用木劍練出大出息。因為爺爺說過,江湖上就有人用木劍闖出名堂了。我以後一定跟著師父好好練武……”
  
  徐鳳年冷笑道:“天底下哪裡有兩全其美的好事,你連一把破木劍都丟不掉,怎麼能撿起那些人人渴望的好物件,黃金萬兩,江湖名聲,武評名次,開宗立派,哪一樣不比你的木劍珍貴無數?木劍是你爺爺遺物又如何?江湖上不知有多人新人為了一部秘笈一門武藝,不說不惜傾家蕩產,連爹娘都可以不認,連師父都敢殺,連媳婦都可以雙手奉上。你如此刻板不知迂回圓轉,還想練劍?!”
  
  話說到後面,王生已經清晰感受到師父的厲聲厲色,雖然與師父相處不久,但也知道師父一直是溫和恭謹可以讓她心生親近的人。
  
  不知為何,她也知道自己這輩子錯過了這個師父,就再也不用去想什麼仗劍江湖了。
  
  她手臂顫抖,轉過頭不去看這個師父,賭氣一般,輕聲抽泣道:“師父,我不習武了!”
  
  王生收起木劍放好在腰間,跪下去,對這個只多了幾天的師父重重磕了三個頭。
  
  在她收劍下跪時,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將那顆從劍尖墜落的霧滴停在了指肚上。
  
  徐鳳年望著那顆凝聚不散的霧滴,輕聲說道:“我也練劍,但總覺得比不上很多前輩劍客,比如李淳罡的劍道,鄧太阿的劍術,王小屏的符劍。”
  
  徐鳳年笑了笑,“但是我覺得最對不住的,還不是他們,是一個叫老黃的,還有一個綽號溫不勝的。”
  
  徐鳳年繼續說道:“我一直覺得,太多聰明太多算計的人,天賦再好,劍術再高,手裡的劍再名貴,都不算真正的劍客。”
  
  王生站起身,不知所措,也聽不懂這個大概已經不是自己的師父的男子,到底在說些什麼。
  
  徐鳳年微微彈指,然後伸出手按在王生的腦袋上,揉了揉,笑意溫醇,“這些人都是師父的前輩和舊識,他們捨棄了許多東西,尤其是最後那個與你一樣挎木劍的遊俠兒,恰好有著跟你一樣想要的東西,和不想要的東西。”
  
  徐鳳年後退一步,沉聲道:“我北涼徐鳳年,今日收下桂花郡王生為徒。”
  
  王生目瞪口呆。
  
  徐鳳年淡然道:“當年溫華捨棄的東西,你收下。”
  
  王生仍是一頭霧水,不過總算知道師父還是師父,這就足夠。
  
  至於師父嘴中那些一個個如雷貫耳或者她根本沒聽說過的名字,她沒有去深思,只當師父是吹牛皮。
  
  師徒二人前往武帝城。
  
  “師父,不生我的氣了?”
  
  “嗯。”
  
  “師父,桃花劍神我聽說過的,武當劍癡也知道,都是劍仙一般的絕頂高手,可其他人是誰啊?”
  
  “以後你自然知道。”
  
  “師父,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就別講。”
  
  “呃,師父,我還是憋不住,說出來你可別生氣啊,你雖然肯定也是個高手,可牛皮是不是吹太大了?真跟那兩位元神仙人物認識?該不會是遠遠瞧見過一面吧?”
  
  “……”
  
  “師父,沒關係,我覺得你是天下最厲害的高手就行。”
  
  “師父,聽說你們北涼有很多高手,用刀的袁將軍,用槍的徐將軍,還有已經離開北涼的新蜀王,你遠遠見過嗎?哦對了,還有那個年輕的北涼王,更了不得,唉,不過人家是藩王,想來師父是見也沒見過的。”
  
  “師父,我見你也沒佩刀佩劍,這趟去武帝城是買一把趁手兵器才好行走江湖嗎?”
  
  師徒二人多是徒弟王生在那裡自顧自嘮叨。
  
  馬蹄緩慢,馬車緩行,終於到了武帝城外。
  
  城內外霧氣由濃轉淡,但是那堵牆壁上的幾百把名動天下的兵器,大多墜有霧滴,然後各自滴落在牆角根,使得牆下水跡深重。
  
  這輛馬車停在城外,徐鳳年終於開口,對身邊那個橫坐翹腿在車外的徒弟說道:“掀起簾子,記得接下來身子別擋在車廂門口。”
  
  王生不知為何,但還是老老實實照做,手提簾腳,屈膝蹲在一旁。
  
  徐鳳年盤膝而坐,望向城門大開的武帝城。
  
  王生猛然瞪大眼睛,只看到師父的衣袖無風而搖。
  
  武帝城的霧氣更是一瞬間消融殆盡。
  
  城內,那堵曾經象徵著到底誰是天下第一人的牆壁開始不易察覺地顫抖,然後幅度越來越大。
  
  先是一抹紫色掠出城門,撞入徐鳳年懷中。
  
  繼而是插在高高城頭之上的名劍黃廬,脫離了牆壁,撞入那紫檀劍匣。
  
  又有長短不一的八柄劍,依次撞入。
  
  徐鳳年捧匣而坐。
  
  還拎著簾子的徒弟王生瞪大嘴巴,這是咋回事?
  
  城中牆上,數百柄無主名器不約而同在顫鳴,似乎在掙扎抗拒。
  
  徐鳳年抬起手臂,輕輕說道:“來。”
  
  蠹魚細劍,畫眉劍,與君絕,南海觀音宗的半肩小尖,吳家劍塚放心與認真,兩百年前劍仙陳青冥的子不語,不計其數。
  
  一劍接一劍飛掠出城。
  
  丹田刀,嘉樹刀,顧劍棠師父的剝啄,四百年前誰得手誰無敵的大霜長刀,等等,絡繹不絕。
  
  一刀銜一刀出城。
  
  世間最頂尖的十八般兵器,都紛紛離牆出城,牆壁之上,走了個一乾二淨。
  
  它們繞過徐鳳年,滑出一個精妙弧度,滑入車廂,不論飛掠之勢如何雷霆萬鈞,都在過簾子之後驟然停滯,輕輕下墜。
  
  車廂塞滿了兵器,停無可停之後,後來者就各自釘入馬車四周的地面。
  
  半炷香之後,武帝城城牆上四百一十八把兵器,出城之後都成了有主之物。
  
  王生呆滯當場,腦子已經徹底轉不過彎來。
  
  她的師父,還真是一個認識很多高手的高手啊?
  
  徐鳳年,此時就像是一座江湖在手。
  
  江湖新武帝,新無敵。
  
  這一刻,最近才得到城主身死北涼這個駭人消息的武帝城,才相信那個年輕藩王的的確確是勝了王仙芝。
  
  這之後,整個天下才不得不捏鼻子承認那個人屠之子,是新的天下第一人。


xox 發表於 2014-5-19 01:43
共逐鹿 第四十二章 一張簾子一字請

  
  王生咽了一口唾沫,指著城頭方向,顫聲道:“師父,來了好多人!”
  
  抱著紫檀劍匣的徐鳳年笑問道:“怕了?”
  
  王生苦著臉嘀咕道:“能不怕嗎?”
  
  徐鳳年輕聲道:“這回咱們不用風緊扯呼。”
  
  武帝城外城頭上,密密麻麻擠滿了江湖高手,他們大多藏頭藏尾了多年,既庇護于王老怪,以此躲避朝廷的捕殺,同時也比任何江湖人士都要清楚頭頂那片烏雲,是何等厚重,讓所有人不見天日,心生絕望。王仙芝不死,江湖人就無出頭之日,這是六十年江湖最大的道理,久而久之,以至於沒人覺得那個老怪物會死。但是王仙芝不但沒能飛升,還敗給了一個年紀輕輕的晚輩,更死在這傢伙手上。這堪稱江湖百年以來最讓人錯愕的消息,比起當年李淳罡木馬牛為王仙芝折斷,還來得匪夷所思。
  
  城頭上不乏高手,隨便拎出去一個丟進江湖,哪怕名聲綽號多年不用,只要重出江湖,還是可以讓那些記性好的門派主動退避三舍。這些貨真價實的高手,比許多繡花枕頭都更垂涎那些牆上兵器,王仙芝出城之後,就有許多人聞風而動,偷偷摸進了武帝城,等到王仙芝戰死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間傳遍天下,有更多人趕來了東海。無利不起早,自然都是奔著那些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去的,紛紛各自抱團,想著在接下來的動盪中相互依靠,能活著分到一杯羹,而不是死在亂戰之中。原本只要王仙芝任意一個徒弟留在城中,眾人都不敢如此急不可耐,但是當下的武帝城,就像一個原本氣象蔚然的鼎盛家族,突然男丁死絕,只剩下一大屋子無依無靠的妙齡美眷,環肥燕瘦綽約多姿,眼光再挑剔的漢子,也只要闖進屋子下手夠快,都能抱得美人歸。結果突然一個傢伙橫空出世,佔有了全部女子,不光是族內妻妾沒放過,連丫鬟也沒留下一個,這讓辛苦趴在牆頭瞧著牆內旖旎春光的饑漢子們,如何能忍?
  
  城頭之上人人蠢蠢欲動,虎視眈眈,只是一開始沒有誰樂意當出頭鳥,這便是所謂的死道友不死貧道,只是他們也怕誰都不出手,等到那個傢伙轉身離去之時,已經沒有人有膽魄前去攔截。
  
  終於有一位漢子掠下城頭,一柄已是出鞘的狹長寶刀在手,帶起一抹璀璨光華,朗聲道:“燕山王殺弩,請賜教!”
  
  有人離開牆頭,馬上就有十數位久負盛名的高手不甘落後,一時間自報名號的嗓音此起彼伏。
  
  “房山郡墨漬劍周穆,求教!”
  
  “劍州琵琶手許王風,恭請賜教!”
  
  “南疆千手觀音方百穀,在此!”
  
  “雁蕩山散人司徒紅燭,斗膽求戰!”、
  
  “洒家是那玉笥山的靈妙和尚,今日要討教討教!”
  
  十來號高手,中氣十足,一個比一個嗓門大。
  
  這僅是第一撥出城人,很快就有人數更多的第二撥躍下城頭,這些好漢相較第一撥,要含蓄幾分,絕大多數都是不聲不響,默默跳下城頭。
  
  在第一撥高手差不多都已雙腳及地向前奔跑時,第二撥身形仍在空中,第三撥就開始魚貫而下。
  
  如同一張傾瀉而下的瀑布簾子,綴滿了大小珠子。
  
  這一幅熠熠生輝的壯觀場景,註定會在江湖上長久流傳。
  
  王生放下簾子,坐近了些,低聲說道:“師父,好些都是鼎鼎大名的大俠和魔頭,連我也聽說過。”
  
  徐鳳年點了點頭,笑道:“那我就說些你沒聽過的。”
  
  徐鳳年望向一處,平靜道:“甲子以前西北第一劍客,何白泉佩劍榆莢。”
  
  視線微微偏移,繼續說道:“東越劍池宋念卿第四劍陌上草。”
  
  望向第三處,“南詔第一人韋淼曾持古槍龍繞梁,轉戰江湖三千里。”
  
  “姜白石佩刀剝啄。”
  
  “百年內被十餘刀客經手的大霜長刀。”
  
  “劍塚兩代劍冠負劍走江湖死江湖,先放心,後認真。”
  
  徐鳳年沙場點兵一般,不急不緩道出十幾柄兵器的名稱來歷,每報出一個,就有一把兵器或者從車廂中掠出懸停,或者從地面中拔地而起浮空。
  
  徐鳳年環視一周,微笑不再言語。
  
  初生牛犢的王生今天可謂大開眼界,已經不去想為何師父能做出如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真要問理由的話,很簡單,是她的師父嘛。王生看著那些江湖高手一線潮似的奔掠而至,趕緊出聲提醒師父,“就十來丈距離了!”
  
  徐鳳年輕聲笑道:“我現在就是個紙糊的花架子,不過問題在於,他們能近身拆掉嗎?”
  
  徐鳳年抬手,輕輕拍掌。
  
  掌聲之後,不光是榆莢陌生草大霜長刀這些被點名的名兵利器,又有二十餘件沉寂多年的兵器瞬間加入隊伍。
  
  每一柄兵器都如通玄靈物,或低空長掠,或繞弧而墜,或規矩遊曳,自尋了一名敵手飛撞而去,第一撥十餘人一個都沒被落下,其餘兵器也絕不攙和,只是躍過那些高手頭頂,去尋找後邊第二批江湖人。
  
  徐鳳年不再理會戰場勝負,轉頭看了眼徒弟那張流光溢彩的微黑臉龐,將世間習武的根祗深入簡出娓娓道來:“佛門拴心猿,道門斬三屍,儒家養浩氣,這都是在說鍛造自身體魄,簡單說來,人的本身,就是一處戰場,如常人染上風寒,體質好些的,喝些熱水就能熬過去,自行痊癒。身體孱弱的,就得需要藥物這些外來之物,以作援兵,趕赴戰場,否則身體就要兵敗如山倒。至於如何淬煉體魄,方法無數,但歸根結底,還是走皮肉筋骨氣神的六字路數,皮肉筋骨你好理解,除了有人天生具備神力,一般習武之人,相差並不懸殊,差就差在一個氣字。練武有個三歲看胚的說法,就是說習武要早,那時候孩子身上污垢浸染不多,易於培育經脈和溫養竅穴,這經脈就像是人之‘生氣’的道路,迴圈不息,極少數高手就可一氣刹那流轉六七百里。而竅穴本就是人自身的洞天福地,呂祖曾有一句口訣流傳於世,‘上山訪仙一甲子,方才寶山在自身。’平時說一個人天資如何,就是在說這兩者。”
  
  王生聽得迷迷糊糊,不過關於經脈是道路的比喻,不難理解,小聲問道:“師父,我這幾年也走過好些地方,一般官道都彎彎曲曲,走得不暢快,更別說那些小徑了,都比不得只供兵馬驅馳的驛路省力。是不是高手們的那個氣什麼的,就相當走了驛路?”
  
  徐鳳年欣慰道:“正是如此。郊外道路按律分為路道塗畛徑五級,驛路無疑傳遞消息最快。不過等你在武道上真正登堂入室,就知道此事無定理,江湖上許多旁門左道,就是在氣機流轉一事上投機取巧,走了條終南捷徑。一品四境界,取自佛家不敗金身的金剛境,指玄境則是道教真人的叩指問長生,在我看來,就境界而言,兩者並無高下之分,只不過三教外的江湖中人,習慣先有雄渾體魄才能‘生氣’,再以廝殺定勝負,後者更占優些。”
  
  師徒二人閒談之間,第一撥江湖好漢大多見機不妙,已經識趣後撤,其中那個千手觀音方百谷深藏暗器無數,甚為托大,不曾想才出袖了一枚暗器,就被剝啄一刀刺穿脖子,這名南疆壯漢雙手抱著脖子踉踉蹌蹌走出十幾步,才倒地身亡。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劍客運氣更差,遇上了那柄天下十大名刀前列的大霜長刀,轉身就跑,仍是被這柄數十年不曾在江湖現世的神兵,洞穿了後背,把整顆心臟都給攪爛,撲倒在地,當場死絕。倒是那個墨漬劍周穆,是僅剩一個能與飛劍榆莢抗衡的用劍好手,不過僅是均勢而已。
  
  王生納悶道:“師父,怎的高手如此不值錢了?一個個就跟徒弟用幾兩銀子買來的那本偽劣秘笈差不多。是師父你太厲害了嗎?”
  
  徐鳳年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王仙芝曾經說過就算武評十人裡的九人聯手,他也有把握拼著一死,殺絕全部九人。這既是王仙芝身為天下第一人的自信,也是一人之力與世為敵該有的氣概。”
  
  王生一臉神往道:“師父,徒兒崇拜的拳法宗師林鴉,也是王老神仙的徒弟呢。”
  
  徐鳳年嗯了一聲。
  
  城頭上不知誰喊了一句,“咱們聯手,一起宰了那小子,誰能得手,誰就拿走大頭!就不信咱們幾百號人,還宰不掉一個!”
  
  很快就有人煽風點火地附和,“對,喊上城裡的朋友,幾百上千人,人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那傢伙!”
  
  王生怒氣衝衝道:“師父,這些人也太不要臉皮了!”
  
  徐鳳年笑了笑,站起身,豎起紫檀劍匣,一手按在匣上,一手高高舉起,沉聲道:“請。”
  
  羊皮裘那般五百年才一出的風流人物,人死之後,誰會在乎那斷為兩截的木馬牛?
  
  那麼曾經握于姜白石之手的剝啄?劍塚兩代劍冠的認真放心?
  
  江湖忘了。
  
  徐鳳年偏偏就要讓江湖重新記住它們!
  
  請字之後。
  
  匣中九劍率先沖匣而出,在徐鳳年身前空中一線排開。
  
  先前奔著武帝城頭遠去的兵器回轉,車廂內和馬車四周的兵器則同時綻放出各自的光彩。
  
  四百一十八柄兵器,四百一十八道罡氣。
  
  氣沖鬥牛。
  
  天地為之動容。
  
  四百多兵器依次一字排開。
  
  在徐鳳年身前和武帝城之外。
  
  有一線潮。
  
  誰能近身?
xox 發表於 2014-5-19 14:58
共逐鹿 第四十三章 人至即劍至
  
  
  武帝城再無一人膽敢出城,徐鳳年也沒有得寸進尺,多次手指微曲,牽引幾柄兵器當空掠去,像那柄榆莢劍就釘入墨漬劍周穆身前幾尺地面,大槍龍繞梁則斜插在一名用槍高手身前,一柄名纖腰的赤紅短刀掠去了城頭,落入一名刀客手中,零零散散,十幾柄利器都有了新主人。這十幾人在短暫震驚之後,無一例外都對城外徐鳳年抱拳作揖,以示感激。這並非僅是欣喜于徐鳳年的贈物,更是有著一種知遇之恩。在眾人之中,又以一名籍籍無名的消瘦少年最為矚目,他竟是得手了那柄歸鞘的大霜長刀,被贈刀之後,少年一時掌控不住活物一般的沉重名刀,被刀拖了走了幾十步,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地,這才抱緊了霜刀,咧嘴傻笑。旁人沒誰笑得出來,少年生在城內,他爹娘是一雙退隱江湖的頂尖殺手,前些年死在了一場不知仇家的血腥襲殺中,少年肩頭扛刀跑出城,對著那個視滿城高手如無物的傢伙,說以後跟著神仙你混了,只要肯教他練刀,他呂雲長就願意賣命。
  
  徐鳳年要了三輛寬敞馬車載物,其中一名蟄伏武帝城多年的拂水房老諜子,浮出水面,駕駛第一輛馬車,駕車時老淚縱橫,怎麼都止不住。呂雲長自幼就在武帝城跟三教九流廝混,萬事精通,負責第二輛車,馬馬虎虎學會了駕車的徒弟王生殿后,徐鳳年坐在她身邊,繼續跟她說些有關習武的入門要事。除了馬車,年邁諜子還要額外照看六匹駿馬,緣於馬車載重超乎想像,需要時常換馬。
  
  四人三車十二馬,加上那四百餘柄兵器,就這樣優哉遊哉駛出東海,然後沿著京畿屏藩的南部邊緣地帶,繞出一個似有似無的小弧度,隊伍行至在弧頂位置時,徐鳳年站在一座孤城關隘附近的山頭上,看了許久的南方風景。
  
  王生和呂雲長兩個同齡人一直不太對路,王生看不慣呂雲長的嬉皮笑臉,在她師父面前也沒個正行,呂雲長則不喜歡這壯實“少年”的迂腐,兩人針尖對麥芒,只要碰頭就要鬥嘴鬥法個不停,不過呂雲長最怕的不是那位賜刀的神仙人物,在聰慧少年看來既然是陸地神仙的高手,自然不會跟他計較什麼。但是那個總喜歡跟馬說悄悄話的老傢伙,性子油滑的呂雲長反而怕得要死,很簡單,老人是武帝城內極有權勢的大人物,傳言睡覺都是睡在金山銀山裡頭,甚至連于新郎都跟這位綽號“賣油翁”的劉姓老頭子借過銀子。
  
  當徐鳳年站在地勢最高處南望之時,不遠處王生除了腰間佩有那柄木劍之外,還背了那只紫檀劍匣,更有用繩子歪歪斜斜捆綁了四柄城頭劍,分別是蠹魚細劍,舊北漢儒聖曹野親自鑄造的三寸劍“茱萸”,道門散仙黃慈山的符劍“野鶴”,以及曾經刺穿過東越皇帝腹部的長劍“銜珠”。劍氣凜然森寒,沁入肌膚,凍得王生嘴唇青紫,師父沒說為何要她遭這份罪,只是告訴她沒過半旬就要多背一柄劍。相較之下,呂雲長就太輕鬆愜意了,整天扛著那把大霜長刀臭顯擺,跟娶了個水靈媳婦似的,睡覺也要摟在懷裡,此刻湊到了王生身邊,少年浸染了許多江湖習氣,也曉得在宗門裡講究按資排輩,他雖然跟王生有些犯沖,可到底不想跟這個神仙的徒弟關係太僵。
  
  呂雲長低聲問道:“王木頭,咱們師父在看什麼呢?”
  
  王生嘴唇緊緊抿起,只是凝望著師父的側影,不願意搭理身邊的少年。
  
  呂雲長習慣了被這只榆木疙瘩漠視,孜孜不倦問道:“你曉得先前那個上了歲數的青衫劍客是誰不,我告訴你,身份可了不得,叫柴青山,是東越劍池的老劍仙,廣陵道頭一號的高手,給趙毅當過客卿,劍池宗主宋念卿都得喊他一聲師叔,要不然咱們師父會交還給他陌生草在內四柄劍?當然,不是說咱們師父怕了他柴青山,這便是江湖好漢之間的人情學問了,王木頭,你學著點……”
  
  王生終於忍不住轉頭瞪眼道:“別一口一個‘咱們師父’,我師父從沒認你做徒弟!”
  
  呂雲長伸手拍了拍“大霜”的刀鞘,嘿嘿道:“摸著良心說話,上哪兒去找我這麼有天賦的弟子,瞅瞅你,背了那麼多把劍,加一起也沒我這把刀有名氣。”
  
  王生乾脆不跟他廢話。
  
  姓劉的老諜子大概是跟馬嘮叨夠了,走到兩個孩子身邊,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捏在手心,嗅了嗅。
  
  一物降一物,呂雲長頓時噤若寒蟬,自己主動把嘴巴縫上。
  
  王生對這個沉默寡言的老前輩怕倒是不怕,可也生不起親近之心。
  
  老人也不跟兩個原本註定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的孩子刻意籠絡,不過內心深處委實羡慕這兩個天大幸運的娃兒,他們也許暫時不知道這份機緣是有多大。
  
  離陽王朝權柄最重的藩王,北涼王。
  
  更是親手做掉王仙芝的武人。
  
  老人沒來由低聲唏噓道:“如坐琉璃屏內,四布周密猶有風意。這些年,真是難為咱們這位大將軍的嫡長子了。”
  
  王生是沒聽見老人在嘀咕什麼,呂雲長耳尖,忍不住蹲下身問道:“劉老爺子,講啥呢,給說道說道?”
  
  老人轉為雙手搓著泥土,望向遠方,不冷不熱說道:“相遇最巧,領趣最難。小子,記得惜福,你這樣的好運氣,天底下都找不出幾份了。”
  
  呂雲長默不作聲,盤腿而坐,把大霜長刀扛在肩頭,雙手隨意搭在刀鞘上,眼神堅毅。
  
  之後便是徑直往西北行去,一路上沒有誰敢觸這個大黴頭,許多當地一流江湖門派的大佬都主動給三輛馬車保駕護航,頂多就是在路邊畢恭畢敬站著,見到那輛馬車上的年輕藩王后,抱拳作揖,不論年數是否花甲高齡,都以晚輩身份做足江湖禮儀,只當混個熟臉。
  
  馬車駛入河州之時,王生身上已經捆綁上了八柄劍,如同一隻刺蝟,相當滑稽。
  
  今日徐鳳年坐在劉姓諜子那輛馬車上,聊著有關春秋戰事的閒話,本名已經棄用半輩子的年邁諜子,當下看著已經十分陌生的西北風致,輕聲笑道:“都已經是三簸箕黃土有兩簸箕壓在身上了的人,真沒想到還能活著回來,聞一聞這兒的風沙味道。年紀一大,即便能做夢夢見這邊,舊人舊物也變得含糊。”
  
  徐鳳年平靜道:“武帝城那邊已經不是東南諜報的重心所在,接下來北莽很快就要南侵,這邊更需要你們。”
  
  老人點頭道:“退一萬步說,只要能死在這裡,比什麼都強。”
  
  徐鳳年笑道:“師父生前經常提起你。”
  
  老人感慨道:“東南多青山綠水,雖熱腸卻多冷,倒是西北這邊,天寒地凍,卻不覺冷。”
  
  徐鳳年微笑道:“難怪師父總說你喜歡掉書袋子,私下稱呼你為賣酸翁。”
  
  老人愣了一下,捧腹大笑。
  
  老人突然神情肅然,徐鳳年擺了擺手,說道:“你們繼續走,不用等我。”
  
  驛路上出現一名清瘦老者,兩手空空,但是劍意之重,幾近再入陸地神仙的李淳罡。
  
  徐鳳年下了馬車,緩緩前行,三輛馬車則與那名相貌並不顯眼老人擦肩而過。
  
  徐鳳年走到兩者相距十丈左右的時候,老者有意無意主動後退了一步,徐鳳年也順勢停下。
  
  徐鳳年開口問道:“塚主沒有帶劍?”
  
  神情恬淡的老人沒有說話,只是盯著這個把在江湖裡翻江倒海的年輕人。
  
  老人終於緩緩說道:“你在走下坡路。”
  
  徐鳳年淡然道:“情理之中的事情。塚主不愧是挑了個好地方好時候。”
  
  老人笑道:“還有挑了一個好對手嗎?”
  
  徐鳳年沒有言語,嘴角有些冷笑。
  
  吳家劍塚,當代家主,天下名劍第二素王劍的真正主人,吳見。
  
  一位一輩子幾乎從未跟枯塚外高手一較高下,卻成為當之無愧劍道大宗師的老人。
  
  真正算起來,徐鳳年跟老人還沾親帶故,只是當年娘親捨棄劍冠身份,違背了吳氏族規,劍侍姑姑的那張臉龐就被劃下無數道劍氣,這才不得不覆甲在面。徐鳳年對這個娘親說過喜歡年復一年去劍塚山上數劍洗劍磨劍的老人,沒有絲毫好感。
  
  李淳罡曾經去劍塚取得佩劍木馬牛。
  
  鄧太阿是吳家私生子,也曾在劍山上自生自滅,最後自立門戶,自己養出飛劍,成為桃花劍神。
  
  兩代世間劍客魁首,都沒能繞開那座埋葬了無數成名劍客的枯塚。
  
  也許因為有李淳罡在前,鄧太阿在後,驛路上的老者都稱不得劍道第一人,但絕對沒有幾人可以掉以輕心。
  
  以前唯獨王仙芝可以。
  
  當初勝過王仙芝裹挾大勢的徐鳳年自然也可以,只是當下已經無法做到。
  
  老人氣機內斂,沒有半點高手風範,笑眯眯的,就像是在跟晚輩嘮家常一般,和顏悅色問道:“你問我為何沒有帶劍而來?”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很快釋然。
  
  老人終於向前踏出一步。
  
  人至即劍至。
  
  有無素王劍又何妨?
xox 發表於 2014-5-21 09:24
共逐鹿 第四十四章 九十年意氣咄咄逼人


  三輛馬車奉命遠離風波,但沒有就此遠去,最有江湖經驗的老諜子很快停馬下車,王生和呂雲長不明就裡,但都老老實實照做,一老兩少三人並肩而立,呂雲長看到王生大汗淋漓,嘴唇泛起青紫色,身體止不住顫抖,呂雲長正要開口嘲笑這小子的膽小怯弱,結果看見身上捆綁七柄劍,各自悄悄出鞘寸余,尤其是王生前幾日最新背上的那把“鵝兒黃”,橫系於腰間,兩股淡黃色劍氣分別透出劍鞘兩端。呂雲長見多識廣,在武帝城中知曉眾多光怪陸離的江湖奇聞,大致猜出神仙公子哥為何要王生每隔一段時間就添劍一把,是要這個記名徒弟浸染劍氣,循序漸進,爭取與那些劍胎通神,多多益善,以此磨礪出一份天然的渾厚劍意,可謂用心良苦。
  
  老諜子沉聲道:“王生,儘量去以自身神意去壓抑住鵝兒黃的劍氣,要練上乘劍,就得做到是人在馭劍,而不能被劍所馭,被劍變客為主。”
  
  面無人色的王生竭力點頭,可惜力所不逮,鵝兒黃的劍氣愈發濃重,光華縈繞于王生腰間,少女就像系了一根黃玉帶子。劉姓諜子皺了皺眉頭,知道這些名劍是為那驛路老人氣機牽引,王生才初涉劍道,自然無法克制。老諜子本以為在這裡停腳,既能在最短時間內給年輕藩王送去兵器,又有足夠距離抗拒老人的劍意。老諜子心中歎了口氣,委實是那劍道宗師太老辣,王生則太稚嫩了。
  
  呂雲長好奇問道:“劉老爺子,那瞧著五六十歲的傢伙是誰啊,值得我和王生的神仙師父出手?當時可是連柴青山都客客氣氣的,一點都不敢擺江湖前輩的架子。”
  
  老諜子嗤笑道:“柴青山不論劍意劍術,哪裡能跟眼前那一位媲美,更不是什麼花甲古稀,是個九十多歲的老不死!”
  
  呂雲長震駭道:“王朝東南第一人的柴青山都比不上?世間有幾個劍客能這麼嚇唬人,那老頭兒瞧著也不像是桃花劍神鄧太阿啊,聽說鄧劍神很年輕,就算沒拎桃花枝,可多半會騎頭小毛驢走江湖。”
  
  老諜子語氣沉重道:“是吳家劍塚的塚主,論輩分,你們師父還得喊老人一聲太姥爺才對。”
  
  呂雲長最煩武林中那些練劍的,一練就是幾十年還未必有大出息,哪有手起刀落人拖走的氣概,耍刀才爽利痛快,不過吳家劍塚對於江湖而言,那個地方雲遮霧繞,少年只聽說那兒坐了一大群半死不活的枯劍士。
  
  老諜子在說話間一直在打量王生,見她的道行到底還是太淺,不僅沒能壓下鵝兒黃的劍氣勃發,除了蠹魚茱萸野鶴銜珠四劍還算安靜,小暈和少年游兩把新負之劍,都有了徹底出鞘的動盪跡象,老諜子心中有些遺憾惋惜,這孩子第一次機緣巧合下的磨劍,就沒能做到迎難而上,對於將來的修行尤為不利。老諜子等了片刻,不希望王生人劍執之間的意氣之爭,就此一潰千里,就打算出聲後撤。就在此時,王生似乎大為惱火,低下頭凝視著那柄最不安分的鵝兒黃,斥責道:“聽話!”
  
  呂雲長翻了個大白眼,老諜子也哭笑不得,但兩人很快就驚訝發現那柄名劍果真安靜下來,劍氣收斂了七八分歸鞘,殘留幾分盡數飄搖而起,繞著王生的十指流轉不息,少女如指尖撚黃花。
  
  呂雲長嘴角抽搐,無奈道:“這也行?”
  
  老諜子臉上雖然平靜,心中悚然,每一代江湖都會有屈指可數的天才人物橫空出世,而這些鳳毛麟角中又以佛道兩教最為玄妙,傳言齊玄幀就有“語讖”的玄通,當年在斬魔臺上以一己之力大戰逐鹿山六尊天魔,其中三位都死在齊大真人的口吐真言之下,而兩禪寺白衣僧人據說也有秘不傳世的“口頭禪”,可定人生死。至於劍道中人,能夠讓許多靈氣名劍生出親近之意,是謂天然劍胎子。老諜子如釋重負的同時,也難免有些自嘲,他自己年輕時候也被許多前輩視為天賦卓絕,只是未曾得到真正的高手傾囊相授,以至於興趣指使,所學駁雜而不精,最終無法在武道上走得更遠。不管資質如何,有無領路人,往往決定了成就高低。
  
  老諜子猶豫了一下,說道:“王生,隨我前行十步。”
  
  王生嗯了一聲,呂雲長急不可耐道:“劉老爺子,那我呢?”
  
  老諜子沒好氣道:“留在原地盯著馬車。”
  
  呂雲長重重歎了口氣,轉頭瞥了眼扛在肩上的五尺長霜刀,“就咱們哥倆相依為命嘍。”
  
  驛路前頭,吳氏家主跨出一步後,就沒有了動靜,但是更加出人意料,老人不像是在跟人生死敵對,竟然開始絮絮叨叨起來,言語中也多有感慨唏噓。
  
  “祖輩曾言我出生時,天有異象,九條蛟龍在上空行雲布雨,劍山之上被八蛟銜走了九柄名劍,一條蛟龍盤踞劍山,趴在古劍囚牛之上。我練劍第一天,親自傳授劍術的老祖宗就與我說過,等到拔出囚牛劍後,每十年出塚一次,尋劍一柄。”
  
  “我十歲時登劍山尋劍,得以拔出囚牛。二十歲去遼東深山,從一處潭底找到螭吻。三十歲于北漢野原碑林尋見嘲風。四十歲遊歷西楚境內文殊菩薩演教處,在佛座上遇見狻猊。五十歲入蜀尋見椒圖,六十歲遠赴南疆尋仇,無意間看見釘入一棵參天古樹上的睚眥。七十歲在太安城古橋頭發現石板下的蚣蝮,八十歲去舊東越國訪友,在古鐘之中與蒲牢相逢,九十歲入太安城,得見貔貅。至此,湊足了九劍,本該人生自得圓滿。”
  
  老人說到這裡,笑了笑,“這輩子除了找劍還是找劍,也從不問為何練劍,只要每隔十年一劍到手,就琢磨如何舍劍取意,十年複十年,可真是錯過了許多人許多風景啊。”
  
  徐鳳年抬起頭,望向天空。
  
  視野中,金色雲海,陽光像羽毛一樣灑落下來,絢爛動人。
  
  然後雲海就如同一幅緞子被一枚錐子狠狠穿透,刺出一個微微傾斜的口子。
  
  徐鳳年紋絲不動,但是一輛馬車中已有十數柄名劍迎向雲海破口處。
  
  天空中炸起一聲巨響,如鐘撞鐘,震破耳膜。
  
  依稀可見十數柄拔地而起的名劍全部斷折,頹然墜下。
  
  有風發意氣又從西蜀竹海飛來,以徐鳳年為圓心,兜了一個大圈,頭銜尾,畫地為牢,困住徐鳳年。
  
  再有劍氣自北漢境內掠至,一氣化十截,截截是劍,十劍歸一氣。有仙人帶頭指路一般。
  
  有一股磅礴意氣自東北而來,長虹貫空,以遼東為劍勢的起始點,以河州為劍勢的落腳點,劃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巨大半弧,裹挾有一條水霧,以厭火祥。
  
  更有一氣從遙遠東南現世,劍氣古意充沛至極。
  
  陸陸續續,總計九道劍氣,各有千秋。
  
  吳家老塚主用了整整九十年時間尋得九劍,不用古劍本身對敵,只取其神意化為己用。
  
  老人的確挑了個好時候露面,在他趕赴河州之時,劍氣就已經先後各自拔地而起。
  
  若是真有仙人能夠坐在九天之上俯瞰人間,就可以看到九條劍氣從大地之上的四面八方,殊途同歸,歸於徐鳳年所站的位置。
  
  徐鳳年始終站在原地,但是除了王生背著的紫檀劍匣藏劍和捆綁七劍,三輛馬車上所有名劍都已經飛離車廂禦敵。
  
  徐鳳年身後百丈外,一大截驛路在炸雷聲中撕裂得滿目蒼夷。
  
  徐鳳年身側高低不同的兩處,一處相距七丈,一處相距六丈,又有二十餘兵名劍沒能進入北涼境內,就碎裂銷毀。
  
  更有當空一氣落下,一團齏粉灑落,只在徐鳳年頭頂四丈處。
  
  一道劍氣比一道劍氣愈發靠近徐鳳年。
  
  咄咄逼人。
  
  殺機最重的睚眥劍意平掠撞來,以孤城劍為首的十二柄古劍與之玉石俱焚,但是斑駁雜亂的劍氣已經激蕩于徐鳳年身前兩丈。
  
  但緊隨而來的一抹劍氣卻是氣勢最盛,仿佛那吞萬物而不瀉的凶獸貔貅。
  
  徐鳳年攤出一手,招來一柄擣衣劍,兩劍同歸於盡,但徐鳳年也後撤了一丈,可劍氣卻欺身而進了兩丈。
  
  此時,老人還有兩道劍氣沒有出手,一道是那銜尾畫圈遊走的椒圖劍氣,還有一道則是始終不曾現行的囚牛意氣。
  
  老人顯然已經對徐鳳年近身一丈。
  
  而徐鳳年已經幾乎無劍可用,三輛馬車藏劍,只餘下一把劍仙陳青冥遺物子不語,以及一柄不明來歷的古劍,劍身篆刻有撥弦兩字。
  
  子不語懸停在徐鳳年身後,手中持有那柄撥弦劍,一手握住劍柄,一手兩指按在劍尖之上,將劍身壓出一個圓弧。
  
  徐鳳年同時卸去握劍和彈劍手勢,並且默念道:“走。”
  
  撥弦劍旋轉不停,一閃而逝,子不語亦是向身後飛去。
  
  與此同時,一場大戰只走出一步的老人也終於開始前行。
  
  似乎就在耐心等待此時此刻。
  
  人至劍至。
  
  這本就是老人的第十劍。
  
  如果說九劍是老天爺的饋贈,老人活了將近百年,自己也練了一劍。
  
  老人瞬間就破開徐鳳年的咫尺天涯的一丈距離。
  
  九柄壓箱底的出袖飛劍,都被老塚主一身磅礴劍氣彈開。
  
  兩根手指,點在了徐鳳年的眉心。
  
  但是徐鳳年拳頭也抵住了老人的心口。
  
  老人輕聲道:“很好。”
  
  徐鳳年緩緩收回拳頭,有些不解。
  
  老人欣慰道:“到這個時候,你這孩子還能以命換命,是太姥爺輸了。”
  
  徐鳳年聽到那個極為陌生的稱呼,不知所措。
  
  老人摸了摸徐鳳年的腦袋,神色慈祥,說道:“太姥爺不放心別的人站在這個地方,就只好自己來了,就當護送你一程。知道你這個孩子不會認我這個長輩,劍塚也的確對不住素丫頭,只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呐,你太姥爺也沒辦法,當初只能做那個惡人。”
  
  徐鳳年嘴唇顫抖,只是仍然沒有念出那三個字。
  
  老人也不以為意,縮回手,後退幾步,仔細打量著這個重外孫,笑了笑,“家有家規,太姥爺不這麼做,就沒理由送你一份欠了好幾年的及冠禮。”
  
  老人繼續說道:“吳家曾經九劍破萬騎,太姥爺自己練劍還湊合,當家不行,如今別說九劍,就是十九劍二十九也破不了北莽一萬鐵騎。”
  
  “徐驍這個孫女婿,你太姥爺一直不喜歡,誰讓他武藝稀鬆,到現在還是覺得這兔崽子配不上素丫頭。”
  
  似乎都是老人自說自話,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的重外孫則一直沉默。
  
  老人開懷笑道:“能見到你,太姥爺很開心。”
  
  老人大概總算是看夠了這個極有出息又極對胃口的重外孫,與晚輩擦肩而過的時候,拍了拍這個孩子的肩頭,“別什麼都一個人擔著。”
  
  老人背對著那個始終沒有喊自己一聲太姥爺的倔強年輕人,漸行漸遠。
  
  “以後有一天,會有百余人離開吳家劍塚,騎馬負劍入北涼。
xox 發表於 2014-5-24 01:54
共逐鹿 第四十五章 新狼煙舊餘暉
  

  大戰過後,呂雲長不情不願跟著三人一起撿取那些名劍的殘肢斷骸,少年實在想不明白神仙師父都有這般家底了,咋還跟持家婦人般斤斤計較柴米油鹽。王生不似呂雲長沒心沒肺,撿劍捧劍之時多有哀容,呂雲長是個瞧不起劍術的刀客,她則不同,親眼見到幾十把曾經名震江湖的神兵就此銷毀,難免心有戚戚然。呂雲長在將最後一捧斷劍丟入車廂時,瞥見王生魂不守舍的模樣,調笑一句跟娘們似的,就是牛高馬大了些,一點都不水靈。王生一怒之下,就伸手握住了腰間鵝兒黃,刹那之間,劍氣橫生,不容小覷。膽大包天的呂雲長絲毫不懼,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手心在大霜長刀刀柄上旋了一圈,眼神炙熱,詢問王生要不打一架,誰贏誰做神仙師父的大徒弟。王生臉色一變,沒有開口說話,一時間這對少年少女僵持不下,老諜子看不下去這等稚氣的內訌,就要各打五十大板,好讓兩個小崽子知道輕重,不曾想年輕藩王非但沒有勸和,反而火上澆油讓他們就此立下三年後一戰的誓約,生死自負。事後老諜子私下詢問緣由,徐鳳年笑道故意讓他們兩個孩子互為磨刀石,而且對於雙方都不會藏私,會分別授予世上最上乘的劍術刀法,他也想看一看這刀劍之爭的勝負。
  
  馬車行至幽州邊境,呂雲長聽聞別州都未曾聽過的一陣急促馬蹄聲,單一卻異常沉重,少年趕緊鬆開韁繩,跳到馬背上,翹首以望,結果看到讓少年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一幕,數百精騎一律白馬白甲,佩涼刀負勁弩,馬背起伏幅度與馬蹄落地絕對一致,難怪在驛路上疾馳而來,只聞聲響,就像一匹戰馬在奔走。北涼大馬,徐家涼刀,這兩樣,都是離陽其他藩王垂涎三尺的寶貝,呂雲長不比孤陋寡聞的王生,武帝城魚龍混雜,好奇心重的呂雲長對江湖事和廟堂事都有粗淺涉獵,一路西行,少年大抵猜出了神仙公子哥的身份,只不過身為東海廝混市井巷弄的江湖兒郎,從不知西北邊塞的景致,也想像不出西北徐家鐵騎的雄壯,此時親眼所見,少年才有了最為直觀的印象,只覺得給他幾千騎兵,任它武帝城高手如雲,也能碾壓幾個來回了。一時間少年有些癡然,只覺得閉起門來練刀,練來練去都是繡花刀,不如去邊境投軍,練出一身殺人刀。
  
  八百白馬義從來了一半,見到涼王,同時下馬扶刀跪拜,徐鳳年隨意掃視一眼,多是新面孔,這不奇怪,當初那撥親衛騎兵,大多作為心腹親信打散滲入了各地軍伍,尤其是跟隨自己去鐵門關截殺皇子趙楷的那批白馬義從,多半有了不俗官身,官階即便不高,但都有些實權在手,一些個戰場表現出挑的年輕人物,如狠子洪書文這般,更是鯉魚跳過龍門,前程錦繡。徐鳳年抬了抬手臂,示意白馬輕騎們上馬跟隨,繼續前行。
  
  徐鳳年沒有直奔涼州藩王府,而是在中途折向南邊的陵州,只帶了王生呂雲長兩個孩子,老諜子跟著白馬義從先進入涼州,然後再去褚祿山的拂水房“點卯”。徐鳳年此行是去看那個被自己從北莽拐騙過來的橘子刺史,徐北枳。西北的節氣是春秋相連,因此被稱作冬長無夏,倒不是說沒有酷暑時節,該熱的時候往往比其它地方要炎熱太多,地高天近,無處可躲,日頭曬得自然就狠,不過當下臨近立秋,一樣沒有涼風將至的跡象,這讓水土不服的呂雲長有些病懨懨,受過底層生活磋磨的王生還好,練劍一如既往的勤懇不懈。南下途經的黃楠郡是北涼糧倉所在,蘆葦溪水連綿,水草肥美,既是出塞的咽喉要道,更是涼西走廊的腰肢所在,此時此地,中稻玉米等都開始灌漿成熟,晚稻也開始拔節孕穗,棉花裂鈴吐絮,一派塞外江南的別致風情,看得兩個孩子嘖嘖稱奇,一路南行,兩個孩子始終比徐鳳年更為矚目,一個扛了柄白鞘大刀,一個背負背匣不說,身上還捆綁了七八柄劍,倒不像是少年遊俠了,反倒是像個販賣劣劍的。
  
  三人進入陵州州城前,在官路上遇上一支同為由北往南的鏢隊,人人騎乘高頭大馬,馬車也尤為豪奢氣派,打著劉字旗號,旗幟上繡著一尾黑金魚龍。鏢隊不知怎麼跟一群外來士子起了糾紛,照理說北涼當下極為倚重赴涼士子,只要腹中有幾兩真才實學,都會被授以重用,常人都該退避三舍才對,不過鏢隊竟是二話不說,就把那幫衣著鮮亮的士子打得哭爹喊娘,吃痛之後,個個眼神怨毒。呂雲長對江湖脈絡十分門兒清,見著那旗幟,就一臉豔羨道:“王木頭,瞪大眼睛瞧瞧,是魚龍幫,如今江湖十大門派裡頭的一個!雖說比不得春神湖邊上的快雪山莊那樣清貴,更比不上徽山大雪坪那座缺月樓高高在上,可魚龍幫什麼江湖人都敢收,任你是江洋大盜還是綠林草寇,只要有本事,都能在魚龍幫撈上油水位置,所以這個幫派是出了名的人多勢眾,誰都不放在眼裡,幾個北涼以外的幫派,只要招惹上魚龍幫,就算隔著一個州,魚龍幫也敢一兩百號人打著走鏢旗號,抄傢伙一路衝殺過去。嘿,當地官府還都不敢放一個屁。”
  
  徐鳳年無動於衷,之後在陵州城外一座叫嘉禾倉的舊址見到刺史徐北枳,此倉曾是古代天下首屈一指的大糧倉,規模不輸現如今王朝內分別位於太安城和廣陵道上的兩大皇家糧倉,北敬俸南甘露,兩者並稱於世。只是嘉禾倉歷經數朝都不曾啟用,荒廢殆盡,空有一副大架子。經略使大人李功德兼任陵州刺史之時,倒是想過修葺此倉,可惜無人響應,孤掌難鳴,只能作罷。一來修繕嘉禾倉需要一筆巨額銀子,二來調糧入倉更是需要大魄力,再者糧食入了官倉,官府就等於攤上了一個大雞肋,等於每天都要耗費銀子養糧,尋常糧倉還可以接著新糧換舊糧賺取見不得光的夜草橫財,可一旦嘉禾倉恢復使用,那註定是連年輕藩王都得盯著的一塊軍機重地,誰敢在這個地方動手腳,那不是嫌命長是什麼?新任刺史徐北枳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一意孤行,不惜透支陵州賦稅,決意翻建嘉禾倉,在官場油子看來,好話說刺史大人是一勞永逸,壞話講則是好高騖遠,陵州官場那些老狐狸不敢明著袖手旁觀,但暗地裡下了不少小絆子,萬一嘉禾倉真給那愣頭青折騰起來,可就要斷人財路無數,一座嘉禾大倉,不但可以收納整個陵州的賦稅用以支出官員俸祿以及當地軍餉,而且同時能夠節度糧價備荒賑恤,這讓那些民間豪橫的私人義倉借著隔三岔五的天災人禍,從中獲取暴利?官府從上到下,從品官到胥吏再到雜役,都默契地出工不出力,而且時常生出一些阻礙工程進度的是非,被嘲笑為糧州刺史的徐大人也沒有為此雷霆大怒,更沒有殺雞儆猴,只是跟陵州將軍借用了兩千甲士,再跟手上可以掌控的黃楠郡龍晴郡兩郡長官索要了三千徭役壯丁,幾乎完全撇開了陵州正統官場,同時派遣陵州別駕宋岩整飭陵州境內大小官倉,一經發現有不法之舉,倒也不會大動干戈,至多就是挪掉官帽子,換上底細乾淨的外來士子坐上那個位置,大抵上陵州官場並未遭受不可承受的動盪,但是一小撮心眼通透的大人物,也終於後知後覺,開始經常前往那座冷清許多的經略使府邸進進出出。
  
  嘉禾倉外戒備森嚴,徐鳳年也沒有自曝身份,只是請一名年輕都尉幫忙傳話,就說幽州胭脂郡璧山縣主薄,是刺史大人的舊識。這段時日一直在嘉禾倉舊址上風餐露宿的徐北枳很快趕來,倒是比徐鳳年這個羈旅之人更加風塵僕僕,北涼歷史上最年輕的的刺史大人看著疲憊不堪,但整個人的精神氣不錯,見著徐鳳年之後也沒有如何驚訝,默默與其並肩而行,這讓那個都尉嚇了一跳。嘉禾倉大興土木,熱火朝天,徐北枳被視為陵州天字型大小敗家子,提起袖子抹了抹灰撲撲的臉龐,邊走邊說道:“嘉禾倉是八百年前的大秦第二倉,僅比洛陽倉遜色一籌,說是糧倉,其實已經無異於一座攻守兼備的城池,倉城東西長一裡半,南北寬兩裡,糧倉三百餘座,糧窖不下五十,不過這還不算,翻新之時,可以清晰看到古磚刻字所述的糧食來源、入窖年月以及授領栗官的職務姓名,大秦王朝各個年號一個沒落,一切都有跡可循,我原本以為崇古貶今是惡習,到了嘉禾倉後,才知道有些事情,古人做的是要更好。”

 徐鳳年笑道:“民智漸開,好壞參半,否則道教先祖也不會提出絕聖棄智,世風日下這個說法,以後會越來越被提及。北涼讀書人已經算少的了,可還不是一樣在官場上百般機巧,你要是在豪閥門第盤根交錯的江南那邊,才真正施展不開。在這裡,畢竟還有武官壓制,文官抬頭的時日畢竟短淺。”
  
  徐北枳歎了口氣,沉聲說道:“嘉禾倉只要建成,再有今年三州秋收作為糧源,足可支撐邊境戰事兩年所需糧草,不過前提是各地郡縣不層層過手克扣,民間義倉縮回爪子也不攙和,否則別說兩年,半年都是奢望。時不待我,其實若是可以徐徐圖之,我甚至大可以讓地方豪橫糧商去別道別州高價購糧填涼,這點銀子不算什麼,一旦戰事開啟,莫說黃金白銀,就是土地也比不得現成的糧食來得值錢。只不過北涼境內二十年安穩,倒成了他們可以鼠目寸光的底氣,真是可笑至極。那些個將種子孫攜帶家眷出境,更是放出話來,任由義倉的儲糧黴爛殆盡,也不高價售給嘉禾倉一粒好米。這讓我想起了爺爺當年說起鄰里之間的意氣之爭,若是自己只得一分銀錢鄰居可得三分銀錢,那便是寧肯大家一起不賺分毫,也不願別家多得那兩分。”
  
  不論心中如何憤懣,徐北枳的語氣總是清清淡淡。
  
  徐鳳年在一座青灰古瓦的糧倉前門停下,微笑道:“陵州這麼興致勃勃噁心你,就由著他們好了,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涼幽兩州的秋糧一定會填入嘉禾倉。到時候先前在我擔任陵州將軍時躲過一劫的傢伙們,正好給你秋後算帳。反正從今天起,所謂價值連城的古董珍玩,隨著他們帶出北涼道,能搬走多少是多少,但是一兩白銀黃金一斤白米都別想帶出去。”
  
  徐北枳很不客氣地冷笑道:“異想天開,你以為做得到?水至清則無魚,那些邊境守關的將校都尉,誰不沾親帶故?”
  
  徐鳳年無奈道:“總好過什麼都不做吧?”  

 
  徐北枳神情舒緩了幾分,點了點頭。身邊藩王當初大搖大擺離開陵州,其實並未真正觸及陵州官場的逆鱗,又有陵州將軍和世子殿下的雙重護身符,沒誰真的敢撕破臉皮,可當徐北枳親自主政龍蛇混雜的陵州,就難免觸碰到地方將種門庭的最後底線。況且徐北枳也不是李功德這樣的北涼老人,驟然權貴,哪怕有宋岩和四大王氏幫著支招解圍,有著陵州將軍為其“按刀而立”,可官場向來複雜難測,王法,人情,宗法,種種規矩夾雜其中,各有衝突,一團漿糊,所謂的亂刀斬亂麻,只能一時得逞,其實遺禍深長。徐北枳身處其中,只要有所作為,就會自然而然四面樹敵,當時著手處理鹽政和漕運的陳錫亮就是前車之鑒,陳錫亮當時手上並非沒有治病良藥,可胸有韜略又如何?還不是處處碰壁?徐北枳心中冷笑,性子偏軟,人人可欺,如何能在民風雄烈的北涼道上自立?在流民之地第四州流州,陳錫亮哪怕成功守住了城池,不被近萬馬賊摧破,可也落下一個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評語,以後哪怕有機會主持一方疆域,但也別想在地方政事上有所建樹了。
  
  徐鳳年突然問道:“魚龍幫頻繁從事邊關貿易,有無逾越規矩?”
  
  徐北枳說道:“都有諜子盯著,既然沒有諜報送到刺史官邸的案頭,想必沒有犯禁之事。”
  
  停頓了一下,徐北枳皺眉問道:“有過界舉止了?”
  
  徐鳳年搖頭道:“應該還沒有。”
  
  徐北枳平靜說道:“那姓劉的女子至今為止還未拜會過我,大概是為了避嫌,可這般不大氣的女子,當得好一州內二流幫派的當家人,註定坐不穩整個江湖名列前茅的大幫派之主。”
  
  徐鳳年笑道:“這不怪她,難為她了,她本就該做個普普通通江湖女俠。”
  
  徐北枳突然說道:“既然活著回來了,你還不趕緊回清涼山?我都已經幫你準備好荊條了。”
  
  徐鳳年苦澀道:“二姐那邊,負荊請罪也沒用。”
  
  徐北枳一臉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然後徐北枳給這位還未進餐的北涼王要了一大份吃食,嘉禾倉向來一視同仁,醃菜就饅頭,徐北枳跟徐鳳年都蹲著進食,呂雲長很豪氣地盤膝橫刀而坐,還要了一壺聞名已久的北涼土產綠蟻酒,結果給嗆得滿臉通紅,王生背匣捆劍,蹲不下身,就只能站著。
  
  徐北枳笑問道:“都是你收的徒弟?”
  
  徐鳳年嗯了一聲。
  
  呂雲長嬉皮笑臉道:“這位陵州官老爺,小子姓呂名雲長,乃東海武帝城人氏,是師父的大弟子,以後還望官老爺照拂一二。”
  
  徐北枳聽著少年文縐縐的話語,一笑置之。
  
  王生冷哼一聲。
  
  徐鳳年微笑道:“算是二徒弟和三徒弟,大弟子是個牧童,不過現在還跟在徐偃兵身邊。”
  
  呂雲長瞪眼道:“啥,王生都還不是大弟子?神仙師父,那我跟王生三年後打架做什麼,爭來爭去也是爭出個老二,沒意思。”
  
  徐鳳年淡然道:“喝你的酒。”
  
  少年乖乖喝酒,還算尊師重道。
  
  徐北枳輕聲問道:“廣陵道那邊到底怎麼說?”
  
  徐鳳年平靜道:“就在這幾天了。”
  
  徐北枳感慨道:“狼煙一起,這是不是也意味著離陽王朝廟堂上的某人,迎來了最後的一縷餘暉了。”
  
  徐鳳年面無表情嗯了一聲,“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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