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074
xox 發表於 2014-4-18 08:19
共逐鹿 第二十五章 呵,一夫當關


  劉松濤哪怕清楚了王仙芝的心思,仍是攔住去路。
  
  一招落劍式,引下不計其數的菩薩法相,困住身處其中的王仙芝。
  
  菩薩法相有高有低,或清晰至可見眉目,或飄渺模糊,其中又以四尊菩薩法相最為高大莊嚴,分鎮四方。拔除眾生之苦的觀世音,自身清淨不染而利世人的文殊菩薩,無有退轉之心的普賢菩薩,發願度盡眾生後成佛的地藏王。
  
  其中尤其以普賢菩薩最為生動可親,緣于先前王小屏那份人死劍不退的劍心,無形中契合此道。
  
  王仙芝踏地之後,猛然撤開雙拳,以他為圓心,一股足以讓拍打武帝城頭洶湧大潮黯然失色的氣機,肆意宣洩而出,氣機所及,不管是以及落地還是尚在空中的一尊尊法相,大多轟然倒塌,一些也搖搖欲墜,顯然出潰散跡象。
  
  唯有四大菩薩紋絲不動,文殊菩薩甚至金口微張,口誦經文,頭頂隱約有一位位長袖飄搖的天女縈繞飛旋。
  
  天地間金光四溢,螢光流彩,宛如置身彼岸佛國。
  
  百年前的江湖第一人,遇上當世更為超然的第一人,這傾力一戰波瀾壯闊的宏偉境界,的確做到了古書無記載今人無法想像的地步!
  
  王仙芝根本不去馭氣成刀化劍,身形幻化,分別朝四方砸出一拳,出拳之後,幻影尚未來得及合而為一,只見一抹雪白流光繞過文殊法相,沖向老僧入定的劉松濤。
  
  劉松濤身後浮現出一尊密教不動尊菩薩,作忿怒狀。
  
  被王仙芝本體劇烈一撞之後,劉松濤坐姿不改分毫,只是所坐位置倒滑出去十數丈。又是一撞,炸響一聲驚雷,雙手合十席地而坐的劉松濤一退再退,但是在人與法相俱是後退的途中,那尊不動明王發出一聲沉悶怒喝。
  
  若是執迷不悟的眾人,早已被喝醒。若是冥頑不化的魔障,早已被嚇退。
  
  可惜撞來的是可與仙人呂洞玄一較高下的武夫王仙芝!
  
  第三擊,站著的王仙芝從高往下,一腳踹在坐著的劉松濤額頭。
  
  直接將這位放下屠刀坐地修佛一百年的魔教教主踢進地面,不動明王法相隨之深陷地下,只露出那張趨於渙散的怖畏狀的面孔。
  
  與此同時,遠處的四尊菩薩法相化作人間螢火,緩緩升空,複歸於天。
  
  王仙芝停下簡簡單單就已不可匹敵的攻勢,老人破天荒泛起一絲怒容,沉聲問道:“你可知某人有一願?!”
  
  仍在地下的劉松濤站起身,轉身合十致禮,主動散去最後一尊法相。
  
  然後他緩緩走在斜面平整如一劍削出的泥路上,站在王仙芝身前,點了點頭,輕聲答覆道:“願後輩人人可劍開天門。”
  
  王仙芝冷漠說道:“我只是個眼中只有江湖的老匹夫。”
  
  劉松濤想了想,平靜說道:“你覺得天下興亡,那是君王公卿跟讀書人該挑的擔子,他們做得好,太平盛世,承擔不起,亂世人不如狗,反正你王仙芝只挑武道的擔子。可你有所想,我亦有所思。說到底,就是道不同,故而所謀不同。離陽北莽兩朝為了贏得天下,缺軍餉缺銀子,就要打著各式各樣的旗號滅佛,讓道士封了兩禪寺的山門不說,毀寺毀經更是無數,這還不止,更要竭力鏟斷佛門的傳承,劉松濤偏要在此時此地,給佛門續一炷香!非是我劉松濤要獻媚於北涼那位年輕藩王,而是要為佛門盡一點綿薄之力,儘量護住最後一方淨土,能多一寸是一寸,哪怕只是讓一名僧人有立錐之地,也是好事。”
  
  王仙芝擺擺手,“我還得趕路,不想跟你磨嘴皮子。”
  
  劉松濤神色間的紫金色飄搖不定,氣態不穩,突然笑問道:“王仙芝,你到底出了幾分力?”
  
  王仙芝沒有回答,反問道:“攔,還是不攔?”
  
  劉松濤側過身,伸出一手,“逐鹿山劉松濤既然再無所求,已然放下。何況脫了袈裟也不意味著就不是和尚了,暫時還不能死。再者,你也未必就真能殺得了那個人。”
  
  王仙芝默不作聲,跟劉松濤擦肩而過。
  
  到最後,劉松濤還是沒能知道王仙芝是否傾盡全力,也不奢望,想著能有十之八九就足矣。
  
  一百年後的這座江湖,水面高過以往太多,他有些晚來了,卻總算沒有太過遲到。
  
  劉松濤走到廣陵江岸邊一處,掬起一捧渾濁江水,馬馬虎虎洗去血跡,想著去背回道不同卻可以相謀的武當王小屏,結果一個不穩,一屁股坐在濕潤石堆裡,歎了口氣,艱難起身,望向南邊,“可惜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面的桃花劍神,應該不會來了。”
  
  劉松濤忍住刺痛,一掠而掠,找到王小屏,彎腰背起這位本可在鄧太阿之後俯瞰劍林的武當道士,直起腰後,輕聲道:“高樹露的體魄,你的桃木劍,貧僧的那點佛門氣數,加在一起,勝算仍是不大啊。”
  
  劉松濤苦笑道:“有這麼一個老匹夫鎮壓江湖,是不幸?還是萬幸?我們還好說,那位藩王肯定是大不幸。”
  
  對岸,趙黃巢不知所蹤。
  
  江底,一戰過後僥倖不死,得以過了那一關的女子,她猶在。
  
  劉松濤怔怔望著滾滾東流水,黯然無言語。遙想當年,她曾笑言江南之南有鷓鴣,口口聲聲“行不得也”。
  
  劉松濤閉上眼睛,默念一聲阿彌陀佛,睜眼後便大步前行。
  
  ————
  
  王仙芝拳罡如虹將徽山紫衣擊入江底,之後擋下王小屏死後一劍,更一鼓作氣搬去由魔轉佛的劉松濤這顆攔路石,一日之內,接連跟三位頂尖高手交手,都沒有太多煩心,可毋庸置疑的當世第一人,武帝城城主竟然被一個不知名、不知進退、更不知疲倦的小姑娘,給折騰得近乎火冒三丈。
  
  第一場莫名其妙的襲殺,發生在廣陵江支流松弦江盡頭,當時王仙芝詫異她在躍出江面之前,自己都沒有感知到她的蹤跡纖毫,老人僅是有些好奇,對於她的那一記兇狠手刀更多是前輩對後輩的欣賞,沒有半點惱怒,躲過之後,也未追擊,看著那名小姑娘的身影遠逝,彎腰撤離戰場,奔跑如一頭靈狐,可謂迅捷至極。主要是她的來去匆匆,幾乎不去牽扯氣機,殊為不易。那會兒王仙芝只是想起一個在武帝城曾經廣為流傳的一個說法,曾經的天下第十一王明寅,給一名年輕女子刺客以陰險手刀透胸致死,當時王仙芝並未如何上心,直到後來得到一個千真萬確的秘聞,才真正記住了這位殺手,她趁機殺掉了太安城的看門人,天象高手柳蒿師!
  
  想必她就是這名找上門來做那第四顆石子的小姑娘了。
  
  四。諧音死。小丫頭,這可不怎麼吉利。
  
  一開始王仙芝還覺得小姑娘挺有意思,若是遇上,倒是可以跟她聊上幾句,權且當作解悶。
  
  隔了半旬,第二次相逢,是在靠近河州的一條驛路上,王仙芝當時在路旁楊柳樹蔭下緩行,一隊商旅馬隊迎面而過,當最後一騎就要跟王仙芝交錯而過時,少女殺手冷不丁從馬腹下竄出,貼地而行,然後極快躍起,仍是一記手刀,刺向了王仙芝的心口。
  
  王仙芝握住她的手腕,丟擲出去,嬌弱身軀硬生生砸斷了一根粗如青花大碗的柳樹。
  
  王仙芝本以為事不過三,這名小姑娘也該知曉輕重了,不料在當天深夜,偷襲就緊隨而來。
  
  王仙芝在荒郊野嶺閉目養神,坐睡了足足三個時辰,一直到子時,少女才在一丈外的地面破土而出,連王仙芝都不知道她怎麼猜到自己會在那個地方坐下休憩,因為無論如何高深的奇門遁甲,都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不可查知的動靜。
  
  這一次,迫使無所謂是睡是醒的王仙芝仍是略顯倉促地撇過頭,才堪堪躲去少女殺手的手刀刺眼珠,第一次交手,王仙芝就已經確認小姑娘的那種手刀,很古怪,是他從未聽說過的新奇手法,乾淨俐落,擅長破罡,甚至尋常武夫的金剛境體魄,都不一定能硬抗下,而且少女手刀的斂氣近乎自虐,因此在手刀得逞之前的一刹那,可以爆發出獨具匠心的指玄之妙,跟人貓韓生宣的剝皮抽筋,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說,她的手刀,殺一品之下的江湖高手,很輕鬆,但初衷更為變態,是直奔刺殺一品後兩境的天象與陸地神仙去的。
  
  天底下,誰能教出這麼個不可理喻的殺手?
  
  所以第三次交鋒,始終盤腿而坐的王仙芝除了側頭躲過手刀,並且扯住了她的腳踝,將狠狠她砸回自己身前的地面上,同時出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躍出自己身體砸出的大坑,沒有作聲,一閃而逝。
  
  王仙芝只是有些對牛彈琴的無奈,倒也沒有起身追擊,更多是將她當成一個脾氣不那麼好的頑劣孩子。
  
  很快王仙芝就由無奈轉為不厭其煩,少女殺手根本就不知道見好就收,才隔了三天,王仙芝進入鄰近北涼道的河州境內,就又展開一場巧妙襲殺。
  
  王仙芝從一口深井汲水飲水,小姑娘毫無徵兆地沿著井壁滑出,手刀刺向王仙芝的脖子。
  
  惱火她不知好歹的王仙芝一肘擊下,砸在她的頭顱上,將其擊落井底,響起一陣墜水聲。
  
  這一肘,王仙芝不再過多留情,饒是一品金剛境高手,恐怕也得乖乖修養個一年半載才能下床行走。
  
  但是。
  
  後來露面時已是面無絲毫血色的少女殺手,仍是孜孜不倦進行了第五次刺殺!
  
  王仙芝走在鬧市,衣衫襤褸的小姑娘從一條陰暗狹窄的巷弄沖出,這一次,王仙芝直接一拳擊中她的頭顱。
  
  少女腦袋後仰,撞向一棟酒樓,撞爛了一堵外牆,和好幾張酒桌,頹然坐靠在酒樓內壁上。
  
  王仙芝冷聲道:“下一次,你真的會死。”
  
  倔強少女孱弱後背使勁貼住牆壁,雙腳腳尖死死踮住地面,試圖以此為依託站起身,可才站起一半,就又坐下。
  
  如此反復,不知有幾次,次次徒勞無功。
  
  半旬後。
  
  最後一次了。
  
  王仙芝走在兩州邊境的驛路上,已經可以看到那塊幽河兩州接壤的界碑。
  
  高大界碑旁邊,有一名少女,北地酷暑,她仍然歪歪戴著一頂貂帽,扛了一柄向日葵,就那麼站在那兒。
  
  她似乎是想要傻乎乎地一夫當關。
  
  少女呵了一聲。
  
  她已經無力去偷襲刺殺誰了。
  
  她只能光明正大地攔在這裡。
  
  然後她抬起手臂,擦去不知是鼻子還是嘴中滲出的血絲,把那杆向日葵輕輕放在界碑之上,再小心翼翼摘下貂帽,拔下一根老舊珠釵,都放上去,跟那棵遠未顏色泛起金黃的向日葵放在一起。
xox 發表於 2014-4-21 00:48
第二十六章 走春秋看春秋


  數騎馳騁出太安城,皆是離陽最精銳的驛卒,所騎乘的驛馬,竟是皇帝心愛的汗血寶馬,驛騎在禦街大道上策馬狂奔,所過之處,無一人膽敢稍加阻滯。
  
  為首驛騎攜帶有一道八百里加急的聖旨。
  
  聖旨不合禮制,除了蓋有一方離陽天子的國璽大印,在金黃絹帛上只有寥寥四字:或戰,或退。
  
  驛騎疾馳出城之時,恰好有一人緩緩走入正南城門,汗血寶馬竟是直接從此人身軀中一穿而過,既沒有人仰馬翻的畫面,也沒有血肉模糊的場景,騎士繼續南下送去十萬火急的秘旨,那位太安城訪客依舊安然無恙地入城。甚至沒有巡城甲士擒拿此人,所有南門附近的甲士百姓都對他視而不見。他入城之後,一路來到下馬嵬驛館,在一棵龍爪槐下駐足,看到有十四名佩刀男子,依次走出這座專供徐家將士使用的駐京驛館,紛紛上馬,前往皇城。龍爪槐下的年輕男子跟隨其後,如仙人禦風,從頭到尾,都沒有人看他一眼。
  
  但他認識他們,或者說猜得出他們的各自身份,騎隊裡的為首老人,叫馮嶺,出身遼東草莽,徐驍麾下一員步軍猛將,甲子高齡,前年靠著實打實軍功在京城當上了正三品高官,要知道去年初夏徐驍立下滅國之功,也不過從二品的品秩。
  
  後一騎是遼西馬賊出身的朱長福,魚鼓營創建者,重傷未愈,暫時在京城傷病,沒能跟隨徐家鐵騎南下。
  
  接下來是降將張都堅,最終在蓮子營標統的位置上退下來,
  
  秦雲,先登營老卒,一輩子只當過伍長這麼個“大官”。
  
  趙鳳陽,薊州人士,是徐家軍裡資格最老的斥候,後背挨過一根毒箭後,每逢陰雨天氣就犯病,痛入骨髓,只好退出行伍。
  
  宋開卷,綽號搖頭秀才,讀過幾天書,與人言談時喜歡搖頭晃腦,文縐縐說話,曾經是遼西一股匪寇的狗頭軍師,結果撞到當時還是校尉的徐驍矛頭刀尖上去,給一鍋端,宋開卷因禍得福,由匪變兵。上了年紀後,愈發騎不動馬,就在太安城裡開了家酒樓,只要是徐家鐵騎的袍澤,酒肉管夠飯菜管飽,所以這些年一直做著賠本買賣,也沒見老酸儒就如何心疼了,總給自家婆娘子女不斷念叨。
  
  等等,總計十四人,都是一次次槍林箭雨中僥倖不死、本該在京城安度晚年的老人。
  
  此時此刻的天下大勢,是被後世史家稱作北漢東越的兩個北方政權,相繼覆滅,期間徐驍先是逼死北漢有“大漢神木”美譽的樊大將軍,勢如破竹,率軍攻破皇宮,一路策馬踏入金鑾殿。另一路南征軍,盧升象以千騎雪夜下廬州,一舉打開東越門戶,顧劍棠幾乎兵不血刃就輕鬆拿下半國之地。離陽趙室的臥榻之側,已無外人酣睡,隨後趙家天子站在徐顧兩位正值青壯的功勳將領一邊,力排眾議,執意要跟兵甲雄壯不輸離陽的大楚來一場決定天下歸屬的決戰。但是景河一役,妃子墳死戰,接連數場大戰,之前戰事一直佔據絕對優勢的離陽兵馬開始接連受挫,一直等到西壘壁兩軍對峙,雙方誰都不敢自稱穩操勝券,何況大楚有一位號稱百戰百勝的兵聖葉白夔親自壓陣,離陽朝廷開始人心浮動,隨著徐驍按兵不動多時,京城裡的流言蜚語鋪天蓋地,更有數份分量極重的隱蔽諜報傳入皇宮,言之鑿鑿,大楚皇帝親筆加璽密信就擱在徐驍軍營的書桌上,要與離陽廟堂內飽受委屈的徐驍劃江而治,共治天下。
  
  朝廷裡主張先下大楚再吃天下的主戰派,人數本就不多,兩軍對壘西壘壁,勝負難料,輸則輸掉好不容易打下的整座北方江山,就連被朝廷寄予厚望的顧劍棠都開始選擇閉口不言,放緩了南下速度,如此一來,離陽朝廷再無一人願意為徐驍出頭說話,徐驍以往種種僭越舉動都被羅列出來,滿朝文武都苦勸皇帝,務必火速召回離陽一口氣屯於西壘壁的三十萬大軍,否則徐驍一旦心懷不臣之心,莫說跟大楚爭奪天下,恐怕連離陽的家底都要給掀翻了。
  
  老人馮嶺高坐馬背,視野中的皇城大門越來越高大,騎術嫺熟,這些年雖說是在太安城養老,但一直沒落下,老人歪頭朝禦街狠狠吐了口唾沫,伸出拇指習慣性抹了抹嘴角,喃喃道:“你們這幫王八蛋個個在皇帝面前要死要活,不是披麻戴孝就是讓人抬著棺材,還有在金鑾殿上假裝要撞梁的,結果呢,你娘的,到頭來一個都沒死!老子就讓你們軟蛋知道徐家鐵騎是怎麼個活法,怎麼個死法!”
  
  十四騎來到皇城門外,馮嶺一騎居中停馬,其餘十三騎一線排開,然後十四人同時翻身下馬,不約而同鬆開韁繩,摸了摸馬脖子。
  
  張都堅咧咧嘴,轉頭看著宋開卷,“搖頭秀才,咱們都是糙老爺們,說不來話,就你老小子讀過書,要不你來?”
  
  宋開卷白眼道:“換嗓門大的。”
  
  一手創立先登營的秦雲輕聲道:“幹他娘!真想有機會帶著兄弟們爬上那兒的城門,插上咱們的徐家旗。”
  
  趙鳳陽笑駡道:“狗日的,你要這麼幹,這不坐實了那些咱們要造反的謠言嗎,閉上你那張吐不出象牙的歪嘴。”
  
  馮嶺摸了摸腰間刀柄,輕聲道:“嗓門大小都沒用,那幫官老爺就算聽見,也只當沒聽見的。”
  
  宋開卷就算同意別人,也會下意識搖頭,微笑道:“老宋我這輩子只會出些餿主意,沒怎麼上戰場打仗,就更別提衝鋒陷陣了,要不今天讓老宋走第一個?”
  
  一直瞧不起宋開卷的老卒蔣盛伸出大拇指,嘖嘖笑道:“宋秀才,你一輩子窩囊怕死,這回夠爺們,以前蔣盛罵了你很多次,今兒心服口服,說你一句好,再給你賠個不是!”
  
  朱長福輕聲笑道:“晚啦晚啦,到了地底下,老宋他可就沒有酒樓給咱們蹭酒喝嘍。”
  
  老秀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環視左右兩邊的老兄弟,沉聲道:“宋開卷先行一步。”
  
  與此同時,馮嶺怒喝道:“抽刀!”
  
  十四柄徐家刀,十四條命。
  
  慷慨赴死。
  
  年輕人就像一隻既不在陽間又不在陰間的孤魂野鬼,只能安靜站著十四人身後,眼睜睜看著他們同時抽刀割脖自盡,又幾乎同時往後倒去。
  
  他走到馮嶺身邊,蹲下身,緩緩伸出手,似乎是想幫死不瞑目的老人合上眼睛。
  
  ————
  
  丹銅關,關內十步一禁,明樁暗哨無數,關外更有離陽近千精騎終日遊曳。
  
  看似是嚴密保護關內的一大幫天潢貴胄們,可關內關外都心知肚明,哪怕是那些年紀都不大的稚童和少年,都清楚他們是朝不保夕的可憐“質子”,他們是死是活,取決於父輩是否獲得那名坐在太安城龍椅上老人的信任。日後半個字都不見於史書的丹銅關,關押著許多將來影響王朝格局的皇親國戚和金枝玉葉,有北涼王妃吳素和第二代北涼王徐鳳年這對母子,有淮南王趙英的獨子,有未來的燕敕王世子趙鑄,有大將軍顧劍棠的長子和女兒,等等。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關外的親人,無一例外都是堅定的主戰派,並且足以決定一時一地甚至是一朝一國的局勢。
  
  但是這些人的重中之重,無疑是那位女子劍仙,吳家劍塚的當代劍冠吳素!若非是她的存在,丹銅關根本不需要如此興師動眾地重兵把守。
  
  這個夜晚,一名小乞兒熟門熟路地奔跑在陰暗小巷中,始終緊貼著牆根陰影中,到了一棟院子外牆,輕輕扒開一堆早已鬆動的磚頭,露出狗洞大小的窟窿,小乞兒悄悄鑽進去後,順手撿起三顆小石子,貓腰潛行到一扇窗下,丟了兩顆到窗紙上,才丟出第三顆,就聽到一聲沉悶的吃痛聲,然後一道身影翻窗落下,小乞兒無奈道:“小年,咱們不是約好了三顆後才開窗嗎?”
  
  挨了一石子的同伴,是個比小乞兒還要年幼的稚童,眉清目秀,有著不常見的北人南相,輕輕對小乞兒瞪眼,低聲道:“死腦筋,就你還想跟我娘親學劍!”
  
  小乞兒赧顏一笑,然後抓住同伴的袖子,滿臉焦急說道:“我老師今晚就要帶我離開這裡,你走不走?要走咱們哥倆一起跑!”
  
  小小年紀便很有書卷氣的孩子搖頭道:“我娘說了,不是不能走,是不能走。”
  
  小乞兒聽得一陣頭大,“都啥時候還跟我打啞謎,就你讀書多!你就說到底走不走!我可是求了老師大半夜才求來的機會,錯過了這次,咱們以後可能就真的再也見不著面了。”
  
  說到這裡,小乞兒有些紅了眼睛。
  
  另外一個孩子咧嘴一笑,“我真不走,書上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是你放心,書上也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
  
  小乞兒火急火燎得去撓自己的腦袋,顯然給這個小年徹底弄迷糊了。
  
  “小年”嘿嘿笑道:“你還有老師?是老乞兒嗎?”
  
  小乞兒趕緊搖頭道:“當然不是!是個學問很大很大的讀書人。”
  
  小年悄悄壞笑道:“很大是多大?有隔壁街上燕子姐姐的胸脯那麼大嗎?”
  
  小乞兒無奈道:“小年,真不走?我可真不管你了啊,我要是再不回去,師父就要急死了!”
  
  小孩子嗯了一聲,讓小乞兒等會兒,翻窗回屋,很快就又翻窗而出,熟練至極,塞給小乞兒一隻袋子,摸了摸小乞兒的腦袋,老氣橫秋說道:“本來說好了以後咱們一起上陣殺敵,你力氣大,管沖在前頭,我讀書識字多些,就幫你出謀劃策,現在看來是不行了。這袋子錢你拿著,出門在外,一文錢難死英雄漢。嘿,你不是總饞嘴雞腿嗎,記得到了安全的地方,買兩隻,就算我也吃了。”
  
  小乞兒小心翼翼放好袋子,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正要開口說出那個爹讓他在關內對誰都不能說的秘密,小年已經推了他一把,“趕緊走啊,愣著幹什麼?!等你走後,我就去喊娘親到院子裡練劍,大概能幫到你一點。”

  小乞兒哽咽嗚咽起來,“小年,你千萬別死啊,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你的,我這輩子就只認你一個兄弟的。”
  
  那個稚童的年齡比小乞兒要小好幾歲,卻似乎遠比小乞兒老道成熟,反而在安慰他,“你才多大,就一輩子一輩子的,走你的,史書上那些成大事者,連老子媳婦兒子都能說丟就丟,哪像你這麼婆婆媽媽。”
  
  小乞兒重重點了點頭,又貓腰返身離去,在狗洞那邊的陰影中,朝小年揮了揮手。
  
  小年擺了擺手。
  
  等小乞兒走了以後,一直像是很無所謂的樂觀孩子,蹲坐在牆角根下,抱起雙膝,偷偷抽了抽鼻子。
  
  突然腦袋上被輕輕拍了一下。
  
  嚇了一跳的孩子趕緊轉頭,結果看到娘親那張溫暖的笑臉,趕忙擦去眼淚,輕聲道:“娘,別跟爹說我哭了啊。”
  
  儀容無雙的女子將兒子提坐在窗口上,柔聲笑道:“小年,要記住,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只因未到傷心處。真傷心的時候,想哭就哭,別憋在心裡。”
  
  稚童哦了一聲。
  
  女子笑道:“去,拿劍匣。”
  
  孩子雀躍道:“娘親答應了?好咧,我這就去!”
  
  孩子跳下窗臺,去搬動那只差不多跟他人一樣高的紫檀劍匣。
  
  女子來到院中,回眸一笑,看到了兒子很吃力地扛來那只劍匣。
  
  她接過劍匣,孩子就轉身小跑,坐在臺階上,托著腮幫,目不轉睛凝視著娘親。爹可是親口說過的,娘能打趴下一百個他呢。
  
  女子豎立起紫檀劍匣,一手按在劍匣上端。
  
  她沒有立即駕馭那柄天下聞名的大涼龍雀出劍匣,可名劍雖藏在匣,那份劍勢,已是氣沖牛斗。
  
  丹銅關內一連串尖銳鳴鏑驟然響起。
  
  女子負手而立,劍匣微顫,一縷縷紫色劍氣不斷滲出劍匣,映照著整座院落都紫氣盎然。
  
  可讓丹銅關上上下下都如臨大敵的那柄大涼龍雀,竟是整整一刻鐘,都未曾出匣,但是丹銅關所有披甲將士和江湖高手都早已雞飛狗跳,人人提心吊膽。
  
  好在那名女子劍仙不知為何改變了出劍破關的初衷,這讓丹銅關如釋重負,說實話他們對這位吳家劍塚走出的女子,是三分警惕三分畏懼四分敬重,很不希望跟她正面對敵。
  
  院中娘倆相視會心一笑,孩子扛回劍匣放好,然後出屋子跟娘親一起坐在臺階上,看著滿天繁星。
  
  而一個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邊的年輕人,就坐在不遠處,陪著他們。
  
  孩子把腦袋擱在娘親的膝蓋上,好奇問道:“娘,大姐說人死了以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二姐說不會,那到底會不會啊。”
  
  女子摸著孩子的腦袋,微笑道:“不知道啊。”
  
  孩子歎了口氣,“我要是能快些長大就好了。”
  
  女子搖頭笑道:“不長大才好。”
  
  孩子站起身,把手放在比腦袋更高的地方,笑道:“娘,你信不信我明天一覺醒來,就有這麼高了!”
  
  女子笑著沒有說話。
  
  孩子抬著手蹦跳了幾下,“後天就有這麼高!”
  
  女子站起身,站在孩子面前,抬起手,手的位置比她自己還要高些,然後低頭柔聲道:“小年,慢慢長大,不要急,遲早有一天,你會這麼高的。”
  
  然後她抬起頭,望著那個高度,笑了笑。
  
  “小年”的身後。
  
  恰好在女子比劃的那個高度。
  
  出竅神游于春秋中的徐鳳年淚流滿面,望著她,輕輕喊道:“娘。”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4-22 03:43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無生離,唯死別


    兩軍對峙西壘壁,才熬過該死的梅雨季節,泥濘地面漸硬,一道出自太安城的聖旨不知如何被公之於眾,廣泛散佈,宛如一聲夏雷,驀然炸響在大地之上,使得人心搖動。.

    離陽徐驍之前好不容易用大半徐家鐵騎精銳贏下景河一役,拼光了大楚號稱天下無敵的大戟士,正值氣勢如虹,只差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在西壘壁上一錘定音,然後聖旨一出,功虧一簣,對大楚形成的包圍圈本就沒有徹底完成,此時愈發鬆動。

    用十數萬徐家將士姓命換來的一場均勢,轉瞬間就變成危如累卵。

    東北防線尚好,畢竟顧劍棠已經滅掉東越,不費吹灰之力,絕大多數顧部精銳猶在,哪怕沒有按約南下策應徐驍大軍,畢竟對大楚而言仍是一柄懸於頭頂的刀鋒。可是南征途中從頭到尾一直規避正面戰場的大將軍趙波當,即便僅是負責構建西北防線這麼輕鬆的擔子,作為屈指可數有著皇室宗親背景的高官將領,竟然在關鍵時刻撂挑子,一口氣後撤了整整六百里,似乎打定主意要隔岸觀火,這無疑是把景河一役的巨大戰果雙手奉送出去,趙波當比起南邊西壘壁戰場上殫精竭慮的徐驍,顯然要更早接觸到聖旨,所以當他的大軍連夜火速退至妃子墳六百里開外的鉛山關之時,明眼人都清楚,真正意義上的兩國定鼎之戰,已經提前浮出水面!

    當時兵力還佔據優勢的大楚只要重新奪回妃子墳沿線,就可以用不影響西壘壁戰局的兵力去獲得更大的戰略縱深,只要兵力劣勢的徐驍膽敢分兵妃子墳,兵聖葉白夔完全可以率先在西壘壁戰場上吹響號角,從無敗績的葉白夔怎會對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視而不見?大楚之所以淪落到當前的困局,就在於徐驍打了一連串近乎孤注一擲的速戰速決,名聲不顯的義子褚祿山正是在這些戰役中脫穎而出,正是這個擅長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褚胖子,用一種蠻橫無理的毒辣手腕把大楚北軍給打懵了,這才幫助陳芝豹理清了北線全部外圍,最終造就了景河大捷,迫使大楚不得不龜縮屯兵西壘壁,以至於空有人和,卻丟了地利。葉白夔身為大楚的定海神針,被譽為一人可當一國的兵法大家,在此時作出了一個為後世史學爭論不休的決定,他放棄了初出茅廬就展露出驚豔軍事才華的曹長卿,而是選擇資歷深重、軍功卓著同時姓格穩重的心腹大將蒙鵠,派遣此人率領一支精銳兵馬奔赴妃子墳。

    與之爭鋒相對,徐家軍在不得不出兵之前,有一場侷限於小範圍的激烈爭執,一向配合默契的兩大軍師趙長陵李義山之間,終於產生了第一次劇烈分歧,陽才趙長陵決意既然我方喪失了一鼓作氣的格局,而且趙家皇帝又下旨不戰則退,那麼以大將軍為統帥的三十萬大軍,就退給離陽看一看,大可以光明正大退至妃子墳,甚至可以退到趙波當駐紮地,順勢「吃掉」這只兵馬,再讓顧劍棠也俯首聽命,解決掉後「顧」之憂,再來跟大楚跟葉白夔決一死戰。而李義山則認為這一退,就是讓僅剩下半口氣的大楚緩回了一口大氣,因此李義山建議果斷分兵,但同時絕對不可多分,兩萬是極限數目。一直溫文爾雅的趙長陵怒不可遏,直斥李義山兒戲,葉白夔明擺著比大將軍更早獲知聖旨和趙波當的撤軍,大楚從本就擁擠不堪的西壘壁東邊分割出去四五萬人,不會傷筋動骨,但是大將軍這邊的兩萬人,既有損於大將軍在兩軍對壘中的勝算,又是杯水車薪的昏聵舉措,更無異於去妃子墳白白送死。

    氣氛凝重的軍帳之中,掛有一張大楚形勢地圖,被硃筆炭筆圈出一條條象徵攻守的紅黑雙色,桌上用以精準計時的行軍箭漏則在緩緩滴水。

    帳內,站著三十幾歲就已經可以關係天下歸屬的徐驍,一直在大帳內運籌帷幄的趙長陵和李義山,緊急召喚入帳的三位義子,陳芝豹,袁左宗與褚祿山,還有一批步騎兩軍的功勛統領,有跟姐姐一起來自吳家劍冢的劍士吳起,他算是陳芝豹的半個兵學師父,還有在騎軍中聲望不輸大將軍小舅子吳起的徐璞,是徐家軍中頗為罕見的儒將,有將軍鐘洪武,還有新得綽號「步步成營」的步軍新銳燕文鸞,以及劉元季尉鐵山諸位將領。可以說帳內這十幾號人要是被成功刺殺,只需要死一半,整個天下就會是大楚的囊中之物。

    徐鳳年轉過身,望著這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正是他們為徐驍打下了江山。

    他們都沒有看到一個年輕人站在地圖下,手指沿著那些條紅黑行軍路線輕輕抹過。武當蓮花峰頂,一心兩用夢春秋,三「人」各自入春秋看春秋,其中這個「他」出現在慘烈的景河一役中,然後一路跟隨到了西壘壁。只是在他眼中,春秋中的人和物,顏色只分黑白,他的喜怒哀樂,不會絲毫影響春秋的局中人。此時,鐘洪武還未一手掌權北涼騎軍,在他之前猶有吳起徐璞兩座大山,燕文鸞已經瞎了一眼,但在大帳之內數他是最是新人新面孔。褚祿山比起以後的祿球兒,似乎要清瘦幾十斤,戾氣十足,不像十幾年後的那般時時掛著諂媚笑臉。成名已久的白熊袁左宗大概是顧不上打理鬍鬚,鬍渣子厚密,愈發英氣勃勃。

    老將洪澤還沒有病死在襄樊城外,大將蘇橫渠也沒有在西蜀境內陣亡。

    徐鳳年望向站在徐驍身邊的趙長陵,看著這名出身大楚廣陵綠亭趙氏的謀士側臉,清逸並且堅毅,趙長陵是那種能夠讓君王公卿一眼見到便心儀的讀書人。攻打算是家國所在的大楚,趙長陵非但沒有任何手下留情,相反徐家鐵騎的經略大楚,大多出自他的手筆謀劃,趙長陵為主,李義山為輔,兩大謀士總能相得益彰。

    徐鳳年稍稍偏了偏視線,那個一直心甘情願被趙長陵遮蓋鋒芒的寒門謀士,在趙長陵咄咄逼人的質問下,神情平靜。

    這時候,師父的面色,還很好。

    極少跟人爭執的李義山依舊沒有當面反駁趙長陵,而是走到地圖下,伸出手指點在妃子墳,看著帳內眾人,說道:「葉白夔早已出兵趕赴此處,顯而易見,若是設身處地站在他的角度,我會先後派出兩支兵馬,一支輕騎,以便應對我方的馳援,一支行軍相對緩慢的重騎,用作後手。西楚國庫裡頭的銀子多到不計其數,世人皆知,否則咱們大將軍也不會成天念叨著打贏仗後,一定要去金山銀山裡躺著美美睡上一覺……」

    李義山說到這裡,便是趙長陵也臉色和緩幾分,徐驍訕訕然咧嘴,其餘將領皆是會心一笑。

    李義山繼續說道:「大楚有兩塊金疙瘩,那十幾萬大戟士已經被咱們證明的確是過時的雞肋,但葉白夔麾下的六萬重騎,是否屬於累贅,尚待商榷。養重騎自然很燒錢,普通一騎大概起碼等於養肥三到四名精銳輕騎的價錢,利弊都很顯著,弊處是重馬重甲,在戰事真正開啟之前,行動不便,披甲慢,上馬慢,可以說除了一切妥當後的上馬衝鋒,什麼都慢,而且轉身更慢,在一次成功衝鋒殺穿敵方陣型後,仍是不能停,得繞出一個巨大半徑來緩衝,才能順利轉身展開第二次衝鋒。在合適的戰場上,被許多輕騎將領譏諷為只能做一錘子買賣的重騎,其實是當之無愧的戰場之王,而地勢寬闊易於衝殺的妃子墳,就是大楚重騎便於發揮的合適戰場,長陵說我方分兵前往,只要沒有五萬以上的人馬,都是送死。」

    李義山言語急促,顯然是不想浪費一寸光陰,但仍是在這裡下意識停頓了一下,才說道:「當然是去送死。」

    李義山迅速做了一個翻覆手心的手勢,繼續說道:「只要打下大楚,接下來打蜀打唐打南詔,那就是順水推舟的小事,易如反掌!我們對此都不會懷疑,也正是我們徐家鐵騎仗仗打頭,戰戰衝前,才一鼓作氣打到了西壘壁。但如果我們在這個節點選擇後退,避其鋒芒,接下來不說能否贏過大楚,大將軍能否繼續掌握兵權,都難說了。我們死了很多人,接下來照樣要死人,但是,這時候在妃子墳少死兩萬人,我們之前死的所有徐家袍澤,都將白死!」

    李義山不去看趙長陵,只是盯著徐驍,沉聲道:「懇請大將軍,讓一人領兩萬輕騎去死!」

    從各處戰場巡視中風塵僕僕趕來大帳的陳芝豹平淡道:「義父,不用兩萬人,給我一萬五千騎,但是我要體力最好的戰馬,最好的長矛最好的弓弩,我去守下妃子墳。」

    趙長陵盯著這個極為器重的年輕將領,神情複雜。

    袁左宗伸出手掌摸了摸下巴鬍渣子,笑道:「芝豹還要摸清各方軍伍的校尉用兵本事和習慣,才能做到最後一場大戰的如臂使指,畢竟還有那麼多外姓兵馬和眾多降將,拖延不得。還是我這個大閒人去妃子墳吧。」

    褚祿山突然嘿嘿笑道:「這種大家一起死光光的死仗,袁白熊你有我熟稔?跟我搶,你也不害臊?」

    李義山平淡道:「妃子墳這場仗,葉白夔有先後手,咱們也得分作兩撥,算是先後赴死,前者死得要慢,越慢越好,最好是耗光大楚的所有輕騎,甚至務必要讓大楚重騎進行過一輪衝鋒,左宗擅長保存實力的騎戰。」

    袁左宗點了點頭。

    褚祿山瞪眼道:「那後邊的兵馬,總該是我的了吧?」

    李義山搖頭道:「要是求一個兩敗俱傷,你去無妨,可那樣的話,大楚歸根結底還是贏了,葉白夔可以源源不斷派兵前往妃子墳,那裡就成了一場對我方很不利的消耗戰,除了消耗大將軍的實力,更消耗太安城的耐心,可惜任何一點,我們都輸不起。」

    陳芝豹笑道:「我去好了。一萬五千騎給左宗,我只要後續的五千騎,只要左宗拖到大楚重騎投入戰場,我就能保證吃光他們,讓葉白夔再不敢用一兵一卒染指妃子墳。」

    趙長陵擔憂道:「要是此時葉白夔突然展開決戰?」

    主帥徐驍輕輕拍了拍這名有「滴水不漏,算無遺策」美譽的謀士的肩頭,爽朗笑道:「諜報上不是說那個大麻煩曹長卿還待在南邊嘛,葉白夔既然沒用此人,說明多半不敢過早決戰,何況這會兒還是他佔優的,他一個大楚主心骨的大人物,沒必要跟咱們這幫光腳的窮光蛋豪賭。」

    風流倜儻的趙長陵嘴角泛起苦笑,但終於不再堅持己見。

    都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可是這一次兩萬輕騎的悄然長途奔襲,除了攜帶少數糧草,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

    為了掩人耳目,陳芝豹甚至特意策馬前往西壘壁前沿戰場,白馬長槍,一騎獨行。

    大楚前軍都可以清楚看到此人的風采。

    袁左宗領一萬五千騎率先趕往妃子墳,路線是先北再東。

    上馬之前,李義山走上前,嘴唇微顫,卻沒有說話。

    袁左宗猛然抱拳拱手,眼神清澈,神色堅毅,亦是沒有說話。

    徐驍走上前,輕聲道:左宗啊,義父不會說什麼好話,就說一句。就算死了,好歹爭取留個全屍,以後入棺的時候,義父也好幫你穿上一雙親手縫的布鞋。」

    袁左宗聽著喪氣話,卻沒有半點憤懣,灑然笑道:「不用,留著給小年穿就行。就當左宗給他的禮物,這麼多年也沒送過他什麼物件,心裡頭總過意不去。」

    徐驍揮手道:「去吧。」

    一萬五千輕騎在深夜中悄然離開西壘壁。

    徐驍站在原地,左邊是趙長陵,後邊是李義山,恰似大將軍徐驍的左膀右臂。

    褚祿山蹲在義父前頭生悶氣,拔起一根僥倖沒被馬蹄踩爛的野草,連草帶泥嚼著。

    徐驍在這名義子身邊蹲下,抬手拍了拍褚祿山的腦袋,笑著說道:「只要這回能吃掉大楚,由你做開蜀先鋒,義父本來已經許諾給左宗,他要是死了,剛好你來算上他那份。」

    在徐家軍中搶軍功比誰都翻臉不認人的死胖子,破天荒沒有半點高興,耷拉著肥頭大耳。

    徐家鐵騎,一撥撥老人走新人來,可自打追隨徐驍出兩遼起,打到了這座西壘壁,就沒有生離,唯有死別!

    「徐鳳年」蹲在徐驍身邊,很想告訴褚祿山和背還未傴僂的徐驍一聲,袁左宗不會死,西壘壁一戰更不會輸。

    但是之後,等到封王裂土北涼打北莽,就開始生離漸多,死別漸少。

    直到他徐鳳年扛起徐家王旗,又一次直面北莽百萬控弦之士。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4-23 02:48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書上之人,當死則死


    車上坐著當時城內身價最高的腴美花魁,見一面就需要五百兩銀子做敲門磚,哪怕他是北涼王的兒子,只是從她嘴裡聽一些江湖趣聞,也得一樣付錢。

    徐鳳年雖然看書可以過目不忘,但依舊對眼下這份場景很記憶模糊,所以他「未來」哪怕多次從小姑娘手裡接過醬牛肉,哪怕後來被一名少女刺客追殺,也沒有認出她,會是當年那個自己隨手贈送出一根珠釵的小孩子。

    亂世人命賤如草,歲歲有榮枯,誰會留心自己在年少時一份本就是漫不經心的善舉?

    那時候的世子殿下更多想著如何提防府上府外的刺殺,想著如何才可以練武報仇,想著如何應對師父李義山的繁重課業,有太多太多事情都忙不過來。如果說許多豪族子弟還能有些閒情逸致,哪怕少年不知愁滋味,還可以為賦新詞強說愁,那麼他的整個少年時代,始終是灰濛濛霧沉沉的印象。既記仇,又懵懂知,還會不懂事地去惱火遷怒於徐驍空有北涼王跟大柱國的兩大頭銜,卻毫不作為,不肯報仇。所以那時候的徐鳳年很反感自己的世子身份,連徐驍這個有三十萬鐵騎的藩王都報不了仇,就算他世襲罔替成了北涼王,又能如何?少年更多是想著習武,練刀,成為一名絕頂高手,然後去太安城找那個坐龍椅的皇帝。

    徐鳳年來到一座新墳墳頭,在暗中護送小姑娘的徐家扈從離去之後,看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位中年男子。

    黃三甲。

    春秋三大魔頭之首的黃龍士。

    遊歷北涼安植長線諜子的男子,這段時日本就一直在仔細觀察那個少年殿下,他出現在跪在墳前不起身的小丫頭身邊,蹲下身,捏起一塊黃泥,很快熟能生巧地捏出一尊小泥塑,遞給小丫頭,問道:「像不像?」

    小姑娘猛然聽到聲音,沒有接過泥人,而是跪著後移幾步,眼神冰涼。

    他雙指捏住泥人,抬了抬手臂,繼續問道:「像不像?」

    破草鞋爛薄衣,雙手雙腳都長滿裂開見骨凍瘡的小姑娘,呆滯了一下,瞪大眼睛看著那隻泥人,一把搶過,小心翼翼雙手抱在懷裡,終於嚎啕大哭。

    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柔聲笑道:「泥人像你娘親,但你,像我女兒,很高興遇見你,這比我在這個春秋找到任何『書上之人』,都要開心。」

    小女孩只顧著撕心裂肺哭泣。

    他不在意,眼神異常溫柔,就像一個幾近絕望的父親,在萬里之外的他鄉,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閨女。繼續說道:「我叫黃龍士,在這裡獨佔了春秋三甲,你以後就叫賈嘉佳好了,你生在春秋,就當跟春秋十三甲同姓,但是,跟一個很久很久很久的她,同名。」

    小女孩止住了哭泣,但仍然不敢靠近這個奇怪的男人。

    但她知道他應該沒有惡意。

    因為她打心底不討厭。

    黃龍士坐在墳前泥地中,「我以後會教你武功,你要報恩的那個少年,也是書上之人,可他會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死掉,正史野史記載了很多種稀奇古怪的死法,反正都是罵名,最好也是最壞的一種,說他是死在北莽鐵蹄之下,死全屍。我想以後他如果能死在你手上,就是一種很好的報答了。」

    黃龍士看著她聽不懂太多卻滿是悲傷的稚嫩臉龐,心驀然一軟,輕聲道:「既然翻書之人莫名其妙來到了書中,並且沒有被書頁壓死,那麼以後的事,可能就會說不定了。」

    黃龍士站起身,笑著向她伸出手。

    小女孩被他牽著站起身,然後望向遠處一片金燦燦的向日葵田地,怔怔出神。

    黃龍士轉頭看了眼那隻新土培成的小墳包,嘆了口氣,不用想也知道墳會被不敬鬼神的貪財之人,一次又一次刨開,只為拿走那支綴珠金釵。但他沒有跟她說這個。

    小女孩突然跑去那片金黃的向日葵地,折了兩根,一根擺在墳前,然後她想了想,又放下打算扛在肩上的另外一根,放在腳邊。

    她跪在泥地上,面向遠方,重重磕了三個頭。

    恰好站在小女孩跪拜方位的徐鳳年,輕輕側過身。

    蒙學三百千中的《千字文》,以氣勢恢宏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字開篇,其中宇宙又解析為「上下四方,古往今來」八字。

    道教老真人趙希摶所學的大夢春秋,歸根結底,是緣於一位先古得道之人的「出本,入竅」。

    這才是後世天人出竅逍遙游的精髓所在。

    此時此地的這個徐鳳年,抬起頭,跟那個如今才不惑之年的黃龍士一起望向遠方。

    小蓮花峰頂,以往十次出竅神遊都不妨礙外在**行走思想的新涼王,如同陷入深睡的半死之人。

    武當跟劍痴王小屏相同輩分的宋知命陳繇俞興瑞,這三名老道人,輪流為徐鳳年「鎮守關外」。

    不斷有神俊游隼落在龜駝背之上,傳遞來諜報,其中第二份姍姍來遲,因為在那柄桃木劍飛掠上山之後,當時正在守關的宋知命就等於知道結局了。陳繇和俞興瑞聞訊趕來,都默不作聲。

    俞興瑞在師兄弟中除了小師弟洪洗象,數他性情最易自然流露,悲喜分明。老人背靠石龜巨足,仰起頭,不敢去看那柄懸停飛劍。

    比這位此代武當掌教的師父更年老的陳繇,坐在這個師弟身邊,輕聲道:「這算喜喪了,你也別讓小王師弟走得不安心。」

    俞興瑞木然點了點頭,說道:「掌教師兄走了,小師弟走了,王師弟也走了,宋師兄也說自己快走了,這才幾年功夫,咱們六個師兄弟……」

    陳繇笑道:「可他們走得都沒什麼遺憾啊,而且你回頭想一想,玉斧給你帶上山了,還有那麼多後輩孩子也都上山了,以後還會有一代代新人上山,有些時候看著那些年輕臉孔,連我這麼個死板的老古董,都要忍不住想笑啊。」

    俞興瑞嘆息一聲,悶聲道:「我可沒你想得開。」

    陳繇打趣道:「你徒弟比你強。」

    俞興瑞沉聲道:「他要是敢不接回小師弟,他繼續當他的掌教,反正我不認他這個徒弟。」

    陳繇氣乎乎道:「還講理不講理了?師兄我可是掌管戒律的,一大把年紀了還想吃板子?」

    俞興瑞突然笑了笑,揉了揉臉頰,感慨說道:「咱們年輕那會兒,是彭師伯管著山上戒律,我總喜歡跟師伯作對,他老人家氣急後總說有本事當掌教才不來管我,不曾想玉斧這孩子倒是當上了掌教,我啊,也算沒遺憾了。」

    陳繇憂心忡忡道:「這麼一個個去攔,不是個事啊。」

    行走江湖時間最長的俞興瑞搖頭道:「沒法子的事,歷代的天下十大高手,除了新近那趟劫持高樹露,魔頭洛陽和斷矛鄧茂聯手過,何曾聽說還有哪兩位並肩作戰?何況這次鄧太阿是偏向王仙芝的,而曹長卿就算有心插手,但大楚已經復國,也不會離開廣陵道。退一步說,就算有人願意跟小屏聯手迎敵,咱們師弟會願意?再退一步說,真願意了,恐怕就萬萬使不出那最後圓滿一劍了。更退一步說,攔王仙芝,本就不在拖延時間,王仙芝走得是不慢,但絕對不快,攔路之人,都是在用自己的辦法去尋找破綻罷了。」

    陳繇奈道:「小師弟要是還在就好了,這種戰事,一個人比三十萬鐵騎都要有用。」

    俞興瑞想了想,說道:「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己惜福福才來。」

    陳繇不再說話。

    兩人坐在龜駝背另一面,冷不丁聽到師兄宋知命驚訝出聲。

    兩位老人起身去看,終於釋然,相視一笑。

    一個「徐鳳年」回神,但是沒有歸竅,站在桃木劍附近,對三位武當真人輕輕作了一揖。

    在一個月後的明月當空照峰頂,陳繇等到了第二位徐鳳年歸來。

    他身前,有一團靈動紫金之氣,圍著這個徐鳳年悠悠然流轉縈繞。

    徐鳳年側躺在崖畔,單手撐起腦袋,面朝山外。

    睡春秋,睡春秋,石根高臥忘其年。不臥氈,不蓋被,天地做床披明月。轟雷掣電泰山摧,萬丈海水空裡墜,驪龍叫喊鬼神驚,我當恁時正酣睡……

    以眼對鼻,鼻對生門,心目內觀。綿綿呼吸,默默行持,虛極靜篤。真氣浮丹池,神水環五內。呼甲丁,召百靈,吾神出乎九宮,恣游青碧。夢中觀滄海,煙裡提陰陽,不知春秋以外已過多少年……

    這位忘憂之人。

    真正是那,高枕憂。

    山上已經有三位徐鳳年,或坐或躺或站。

    就差最後一位了。

    在一個朝霞萬丈的清晨,坐著的徐鳳年開始如遭雷擊,似乎想竭力醒來。

    陳繇心中震撼,老人就算不知夢春秋的玄妙,也該知道這不是什麼好消息。

    照理說,最新一份諜報上說王仙芝還在河州,尚未進入北涼道,徐鳳年哪怕預演計算到了什麼,最不濟還有徐偃兵可以抵擋上一陣,新涼王萬萬不該如此急不可耐才對,難道是睡夢神遊之中遇到了什麼不可抵擋的挫折?

    陳繇不敢言語,只能聽天由命。

    終於,徐鳳年睜開眼睛,沉思片刻之後,呢喃道:「不能再等了。」

    暫時只有高樹露體魄而齊全魂魄的徐鳳年轉身,面對陳繇愧疚說道:「這些年,我欠了武當太多。」

    陳繇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沒有真武,何來武當。」

    隨後陳繇忍不住小聲問道:「為何早早醒來?」

    徐鳳年一笑置之,只是搖了搖頭,並沒有給出答案。

    徐鳳年走向崖內十幾丈,轉身後開始奔跑衝刺。

    其餘兩位徐鳳年則讓出了一條山巔道路。

    徐鳳年一躍而出蓮花峰。

    撞入雲海。

    墜向山腳。

    隨著如聲如大山撞天鐘的巨響遙遙傳來,就連站在峰頂的陳繇都覺得整座山峰搖晃了一下。

    陳繇突然有些不安。

    這可是鐘響如喪鐘啊。

    徐鳳年雙膝彎曲落地,在山腳砸出一個數人高的大坑,躍出坑後,繼續朝著北涼邊境狂奔而去。

    人活一世,總有一個不用去講道理的瞬間,會讓人生出一個念頭。

    當死則死!
xox 發表於 2014-4-30 20:28
共逐鹿 第三十章 來了和該死了


  徽山紫衣和武當劍癡先後攔路王仙芝,兩場大戰在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峽口外鐵鎖沉江所在的這一段廣陵江,依舊江水平緩如昔,只是不斷有武林中人趕來觀看“遺跡”,既有武林盟主軒轅青鋒撞出的棺塚,更有王老怪的搬山,一撥撥江湖豪客來了又去,大多惋惜沒能親眼瞧見王小屏臨終前的地仙一劍,以及那一襲徽山紫衣的婀娜身影。無人知曉在廣陵江下游某地,龍虎山無名老道靜侯多時,雖然僅是中年人的面貌,總有一股不可言說的暮氣,趙姓道人蹲在江畔,伸手攬起一捧水,有些感慨,四百年前高樹露曾言一口吸盡廣陵水,原是譬喻一氣呵成貫通萬法,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只是用作譏諷某人一勞永逸,四百年間,褒獎之言竟然淪為貶低之語。本名早已棄而不用的道人望著水中的模糊面孔,輕輕吹了口氣,掌中渾濁江水漣漪微微,刹那之後,清澈平穩如鏡,映照出一抹紫色。
  
  人生不過百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只存于天子趙家族譜之上的老人歎息一聲,向上拋起手中水鏡,雙指彎曲,從鏡面中撚住那抹紫色衣角,隨著道人做出這個動作,廣陵大江水面上有一名女子緩緩浮出。這無疑是指玄境界中極為晦澀艱深的一手“水中撈月”。女子已經不復起先蜷縮如胎嬰的姿態,盤膝坐江,不過仍然閉目凝神,這段時日,她先是即如沉江石牛,非但沒有為江水衝擊往下游退去,反而往上游峽口推移,但是隨著生出一股新氣縈繞體魄,這才開始隨水而下,最終被自甘百年寂寞的老道人截江撈出。
  
  老道人這百年來除了名聲不顯,所做之事亦是草蛇灰線,隱於不言,細入無間,這才是孤隱之道的道之所在,地肺山養出惡龍,是用以汲取龍虎山趙氏氣運,滋養龍興于太安城的本家趙氏,下馬嵬驛館移植下老槐樹,是為了鎮壓徐家父子的煞氣,跟同輩人的天師府老傢伙趙宣素對賭,一璽換一璽。但是他趙黃巢在毗鄰徽山的龍虎山結茅隱居,交好于軒轅大磐軒轅敬城這對性情截然相反的父子,看似是妙手偶得之,何嘗沒有隱情?只是這種點到即止的行徑,從來都不會干涉到他潛心百年的大業,就像一種閒情雅致的點綴,像是一位隱士在院中栽了一株梅,花開是好,不開也無妨。
  
  趙黃巢望向在水面上緩緩站起的年輕女子,年齡漸長,愈發形似,不知為何一些神似之處卻越發稀薄。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也難怪劉松濤在最後關頭,選擇了後者,而不是她。軒轅青鋒睜開眼睛,對這名看不出深淺的道人充滿戒心。趙黃巢微笑道:“你無須如此,大雪坪上許多留給你的遺產,例如軒轅大磐來不及享用的‘嫁衣子’,你父親專門留給你用來駕馭下人的‘寬心丸’,都出自貧道之手。”
  
  軒轅青鋒將信將疑,冷笑道:“哦?如此說來,真人該是大雪坪的恩人才對?是要我這個做晚輩的替先人還債?”
  
  趙黃巢笑著搖頭,何止是不像她,簡直是太不像了,當年那女子,看待世人世事,非黑即白,哪來這麼多心眼,也對,若還是當年那個懵懂女子,怎麼可能硬生生把自己逼成無骨之人,也就更加做不成玲瓏心竅的徽山主人,和心狠手辣的武林盟主。
  
  趙黃巢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拂去清晨江上霧靄,語氣趨於冷淡,說道:“貧道以往跟徽山兩代人交好,是看好軒轅大磐的野心勃勃,軒轅敬城的正心誠意,只是他們都沒能成事,貧道那點可有可無的心血,也就如同付諸東流,並無怨言。”
  
  軒轅青鋒問道:“那真人找我何事?”
  
  趙黃巢笑問道:“軒轅青鋒,你想不想重塑筋骨,鑄造真正的菩薩金身,然後一步跨過天象?要知道王仙芝捨棄武帝城,看似是徒弟一個不留,實則是留了後手在江湖上的,你要想做名副其實的江湖魁首,而不是一個徒有虛名的武林盟主,很難繞開貧道。你如果覺得貧道是井底之蛙,口氣太大,那就換一個說法,貧道可以讓你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快,少走許多彎路。”
  
  軒轅青鋒甚至沒有掩飾她的鄙夷神情。
  
  趙黃巢修身養氣的時間,已經是凡夫俗子的兩世甚至是三世之長久,自然不會因此動怒,平靜道:“方才貧道想到半句話,叫人爭一口氣。軒轅青鋒,你既然躋身天象境,可有感悟?”
  
  軒轅青鋒雖然極端不信任這個自命不凡的道人,可沒有半點輕視小覷的心思,猶豫了一下,抖了抖袖子,乾脆就席水而坐,幾乎同時,趙黃巢也席地而坐,兩人平等相視,軒轅青鋒沉聲說道:“爭一口氣,先爭己身氣數,孕養的是氣機,再爭天下氣運,成就的氣勢。一切都在漸進之中,然後在某時某地,一蹴而就,如同鯉魚遊千里,終於躍過龍門。”
  
  趙黃巢面露讚賞,點頭道:“氣數,氣機,氣運,氣勢,都在一口氣的範疇之內,陸地神仙之下,準確說來是天人之下,無人可以免俗。軒轅青鋒,你在武道上,雖然走的是一條三教中人眼中的旁門左道,卻也已登堂入室。”
  
  軒轅青鋒冷笑道:“真人今日找上我,就是說大道理來了?你我二人相逢,可不是斬魔臺上十年一度的佛道爭辯。”
  
  趙黃巢仍是心平氣和,也不故作撚須的高人姿態,雙手疊放在膝上,微笑著拋出一句,“做筆交易,如何?”
  
  軒轅青鋒低頭彎腰,伸手入水,另外一手卷起袖口,露出一截可見鮮血青筋、唯獨不見白骨的透明手腕。趙黃巢朗聲笑道:“不做無妨,何時想明白了,那時若是貧道還未身死道消,依舊有效,只需來龍虎山喊我一聲即可,貧道原名趙黃巢。”
  
  軒轅青鋒點了點頭,默然無語。
  
  趙黃巢站起身,一閃而逝,笑聲陣陣傳來,“國有九破民八亡,他年我若為青帝,待到秋來九月八,扶搖山上搖桂子,此花開後百花殺……”
  
  軒轅青鋒流露出凝重的神色,嫁衣子和寬心丸都是舊徽山大雪坪的秘密遺產,前者是軒轅大磐用作登天的人肉梯子,否則軒轅青鋒就算廣殺高手汲取內力,也絕不會有迎戰王仙芝時的大天象修為,後者則是一種玄奇蠱藥,防止恩威並濟之後人心猶是反復不可信。這個叫趙黃巢的道人應該所言非虛,確是牯牛大崗的舊識。只不過軒轅青鋒掌握徽山大權之後,除了自己,誰都不信,對待龍虎山的山上道士更是惡感深重,怎會輕易跟一個橫空出世的無名道人做買賣。軒轅青鋒縮回手,根本不用抖腕,就已是不沾滴水,站起身後,環視四周,視線最後有意無意停留在一葉落水蘆葦上,腳尖一點,踩在葦葉上。
  
  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一襲紫衣,重出江湖,隨水東流。
  
  ————
  
  河州驛路上,一頭龐然大物橫衝直撞。
  
  大多數商旅羈旅都只覺得眼前一花,然後就只看到塵土飛揚,看不清到底是何方神聖。一些有眼力勁的江湖高手才認得出,那只巨大活物竟是一個異常魁梧的大活人,像是傳說中隱匿於昆侖山上的先古荒人遺民,身高兩丈,可力拔山河,五千年前聖人治水,功成之後便是讓九百昆侖巨人,分別搬運九鼎鎮壓九州。
  
  這名巨人手腳皆是觸地,奔跑如雷,腳力遠勝塞外名駒。
  
  身上坐著一位頭髮斑白的老人,腰間勒捆了一根繩索,以防墜落。
  
  在春秋之間禍亂九國的老魔頭,此時本該在西楚複國中繼續搬弄唇舌,可是正值新大楚國揭竿而起的關鍵時刻,老人竟然棄之不顧,招來遠比提兵山昆侖奴要更加名副其實的奴僕,奔赴北涼邊境。
  
  老人一路顛簸,除了不得不停留的飲食休憩,從頭到尾沒有耽擱一點點光陰,也沒有半句言語,但是臨近北涼道後,就開始時不時的有些喃喃自語。
  
  “王老怪你打架打早了,早知道當初就該讓你在氣候未成的時候,城破人死!虧得老夫幫你把江湖變得如此有趣,你王仙芝不領情也就罷了,瞧姓徐的小子不順眼也行,可為何要連累一個小丫頭?”
  
  “王仙芝,徐鳳年,你們兩個都該死!要是我那閨女死了,王仙芝你休想鎮守天門,北涼也休想有片刻安寧!”
  
  “尤其是你徐鳳年,打不過王仙芝又如何,磕頭求饒便是,王仙芝見你如此沒出息,自然會不屑跟你一戰,非要不知死活,佔據高樹露的體魄與氣魄,怎的,怕高樹露宰了曹長卿,你心儀的女子就要無所依?你連北涼安危都顧及不來,還敢奢望去護住那薑姒的性命?好,算你是多情,可你要是厚此薄彼,眼睜睜看著我那閨女去送死,我黃龍士以前是禍害過北涼,但也給北涼留過退路,以後你小子就等著真如書上所寫,死無全屍!”
  
  昆侖巨人已經奔入河州,直線趕往幽河兩州接壤的邊界。
  
  黃龍士一顆心開始越發下沉,因為不管是在他“看”來,那小子都沒能功成圓滿,根祗源自四百年前一位無名道人的大夢春秋,缺一不可,而且在老人算來,那小子生性謹小慎微,卻也算顧全大局,如今重擔在肩,如何會為了一個雙方牽掛極為纖薄的女子拼上性命,設身處地,不說他春秋之中生性最是涼薄的黃龍士,就是尋常人,也萬萬不會如此莽撞行事,因為這個時候出手,自身修為沒了,家業沒了,國事也貽誤了,後世冠之以千秋罪人也不為過。他徐鳳年袖手旁觀才是正確之事。
  
  黃龍士這麼多年,風光無限好的背後,不論受到多少白眼挫折,都不曾如此束手無策。
  
  座下巨人已是強弩之末。

 黃龍士仍是冷血說道:“你該去死了。”
  
  巨人毫無怨言,拼得七竅流血,也要奔盡最後三百里路程。
  
  三百里之後,一路屏氣凝神的黃龍山就要開始步行前沖,然後盡力趕在王仙芝動手殺人之前。
  
  前提是那傻閨女還沒死!
  
  黃龍士有一句話沒有對那個妮子說過,若不是遇上她,他在離陽一統中原之後,就該退隱山林,專心習武修道,然後試試看能否飛升,人間無所戀,大可以再去看一看天上風景。
  
  臨近幽州,黃龍山猛然喝道:“停!”
  
  巨人匆忙刹住身形,雙手雙腳在地面上抓出數條溝壑,老人躍下,向前掠去,隱約愴然道:“來不及了。”

  王仙芝說到做到,哪怕對手是個小姑娘,是個很有新意的殺手,可他既然說過下一次見面就要她死,所以當她不惜命地攔在邊界驛路中央,王仙芝就真的上前,一腳踩踏在個子不高的小姑娘腹部。
  
  她後仰倒去,身軀倒滑出去十數丈。
  
  已經沒有什麼氣機傍身的她,背後衣裳破碎,傷痕累累。
  
  她理該是站不起來的,躺著死去,可她大概是靠著那口氣,搖搖晃晃站起。
  
  她站起身後,仍是沒有半點懼意。
  
  她殺過王明寅,殺過柳蒿師,殺過很多很多的高手,她不怕殺人,也不怕被人殺。
  
  她只是有點不快樂,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她還完了釵子。
  
  可還沒還完他後來送給她的貂帽。
  
  她的視線早就模糊不清,但仍是抬起頭,以前有一次,她被一截柳和一個胖女人什麼的相互捕殺,那一次撐不下去了,然後他就從天而降,落在了她身前。
  
  她就很開心,不是開心可以活下去,而是開心他來了。
  
  就這麼簡單。
  
  呵呵姑娘閉上眼睛,老黃說人死了,就是睡一場誰都再也吵不到叫不醒的春秋大覺,她覺得挺好,睡嘍。
  
  這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一隻溫暖手掌輕輕按在她的腦袋上,柔聲道:“不准睡懶覺。”
  
  半睡半醒之間,她又感到身後人走到她身邊,對自己和對那個很厲害的老頭子分別說了一句話。
  
  一句很輕。
  
  “我來了。”
  
  一句很重。
  
  好似天下世間都聽到了。
  
  “王仙芝,你該死了。”
xox 發表於 2014-4-30 20:29
共逐鹿 第三十一章 千年未有大氣象
  

  也許是太久沒有聽到有後輩在自己身前豪言壯語,王仙芝有些無傷大雅的出神,還記得曹長卿初次登樓,是說“與前輩求個幾鬥風流”,鄧太阿則要更加鋒芒畢露,“我有劍要問你”,至於其他人物,大多就要相對恭敬拘束許多,偶有幾個登樓之前口出狂言的驕縱後生,好不容易登頂武帝城見著自己,也就已經磨光了棱角銳氣。王仙芝的深思由遠及近,不過瞬間,看了眼近在眼前的徐鳳年,又遠望了一眼武當方向,心中了然,也看不出這位老人是在缺憾還是嘲諷。
  
  王仙芝這趟北涼之行走得不快,是怕他徐鳳年連區區高樹露的體魄氣魄都無法化為己用,殺一個普普通通的一品高手,有何意義?
  
  走得不慢,則是不願他氣吞於北涼之外,把江湖氣數都鯨吞入腹,這在王仙芝看來就是過界之舉。

  王仙芝朝徐鳳年點了點頭,大概是示意這位年輕藩王可以安排身後事了。
  
  一個鎮壓江湖整整一甲子光陰的百歲老人,這點小耐心確實還是有的。
  
  徐鳳年抱起呵呵姑娘,掠過界碑,不用他出手,釵子貂帽和向日葵三樣物件,都無風自動,遙遙跟在兩人身後。徐鳳年本意是把懷裡的賈嘉佳送到戰場之外,越遠越好,因為他也無法篤定能讓王仙芝出九分力還是十分力,而一旦王仙芝傾力而為,又會殃及多大範圍的池魚。徐鳳年突然停下腳步,遠遠看到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老人,如釋重負,接過飄蕩而來的釵子它們,等到老人撲沖到身前,這才一起交給老人,然後也沒有馬上轉身,而是五指如鉤,按住胸口,硬生生勾出一團紫金氣,緩緩按入少女的額頭,輕聲道:“這是趙宣素當年想要強加於我的劫數,給她承擔下了,這次被王仙芝打散,潰散四周,我趁王仙芝失神的時候,聚攏了點,放心,我已經盡力‘清洗’過,對她暫時有續命的裨益。”
  
  黃龍士臉色陰沉,得理不饒人,怒容道:“解決了燃眉之急有屁的用處!你要是死在王仙芝手上,老夫的閨女一樣要給你陪葬。”
  
  徐鳳年低下頭,看著臉色蒼白身軀發顫的少女,坦然笑道:“我要是真的輸給王仙芝,臨死之前肯定會留下一點修為,幫她接著續命。”
  
  黃龍士仍然不肯善罷甘休,氣勢洶洶追問道:“你先說好,能續命多久?”
  
  徐鳳年苦澀道:“十年,最多十年,這已經是我的極限。”
  
  黃龍士重重冷哼一聲,顯然對這個答案十分不滿。
  
  徐鳳年轉過身,背對興師問罪而來的黃龍士和昏迷不醒的呵呵姑娘,略作停頓,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開始前行,起先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舉措,一步一個腳印,初始跨步很慢,由慢到快之間,充滿了一種極富規律的漸進韻律。
  
  這是當初柳蒿師的入城和破城之法,差一點就配合宋念卿的地仙一劍,成功重創了白衣洛陽。
  
  當徐鳳年愈行愈快,漸行漸遠,黃龍士抱著閨女坐下,伸手幫她撥去傾覆前額的劉海。老人逐漸斂去怒意,抬頭看著那個方向,臉上似有動容訝異,似有惋惜悔意。
  
  王仙芝本以為會更晚一些才能見到徐鳳年,可他自己提前出現,王仙芝也不至於無聊到刻意避而不戰。
  
  王仙芝雙手自然而然垂在兩側,可是原本寬鬆的麻布雙袖無形中緩緩收束,緊貼手臂。
  
  春秋十三甲,王仙芝一甲都不曾佔據,哪怕是自封的天下第二和公認的天下第一,始終都沒有染指劍甲,關於用刀,世人稱讚顧劍棠為刀法第一人,王仙芝也不曾有任何異議傳出武帝城外,但是這不意味著“熔鑄世間武學入我爐”的王仙芝,就不是劍道和刀法宗師,事實恰好相反,王仙芝用什麼兵器都是當之無愧的大家,否則也教不出於新郎這樣的劍術大材,只是王仙芝越是年老,就越少沾碰身外之物。
  
  王仙芝抬起雙手,輕輕握拳,破天荒笑了笑。
  
  這次總能打得稍微酣暢淋漓了些吧?
  
  徐鳳年借用了柳蒿師的入城法門,但不僅如此,還輔以柳蒿師的那踉蹌一劍。
  
  這讓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荒謬,很快,同時又像個喝到酩酊大醉的酒客。
  
  我手上無劍,因我即劍。
  
  在徐鳳年向前突進的路徑上,不斷有兩旁黃沙掀地卷湧而起,轟然碰撞在一起,然後迅速鋪覆住他的步伐。
  
  王仙芝也開始面對面大踏步走去。
  
  你來我往,你死我活。
  
  就這麼簡單。
  
  ————
  
  不光是武林,整個天下都開始聽說一個愈演愈烈的說法。
  
  出城的王仙芝,要去殺新涼王徐鳳年。
  
  絕大多數人都會覺得是大快人心。
  
  反正許多禁酒之地都開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太安城。
  
  從繁花似錦的江南回到皇宮,太子趙篆每天都要給太子妃嚴東吳送一樣新鮮物件,今天總算是送完了,嚴東吳站在鸚鵡籠下,看著自己夫君做著鬼臉,伸手一攤,兩手空空,她嫣然一笑。
  
  這位太子接下來陪著愛妻嘮叨了些瑣碎趣聞,就連被徽山紫衣女子吃了閉門羹,對她的那點男人小心思,趙篆一樣也沒藏藏掖掖,而嚴東吳既沒有深藏不露,也沒有故意惱火,而是媚眼了一記,溫雅俊秀的男子哈哈大笑,輕輕握住她的手腕,片刻之後,然後鬆開,說是要出門去見一見王老怪的大徒弟于新郎,這位首次離開東海的劍客只是途徑京城,還要繼續北上,要是這回錯過可能就沒機會一睹風采了。
  
  趙篆匆匆離開屋子,逐漸放慢腳步,摘下一片樹葉,手指撚動,宮中掌權貂寺才能知道太子殿下喜歡用樹葉黏貼作畫,趙篆走在兩堵高大宮牆之間,提起樹葉,一葉障目,也遮住了刺眼陽光,笑道:“死得這麼快啊。”
  
  南海。
  
  訪仙歸來後一劍翻海的桃花劍神,站在觀音宗所在孤島的一處崖畔,舉目遠眺陸地北邊。
  
  曾經跟李淳罡互換一臂的吃劍老人隋斜谷,這次跟鄧太阿一較高下之後,就站在這名貌不驚人的劍仙身側,好奇問道:“頂尖高手裡頭,你跟那小子算是親近的了,怎麼也不去搭把手?”
  
  鄧太阿搖頭道:“王仙芝沒有錯。”
  
  獨臂老人點頭道:“一個指玄境可能就是天下第一人的江湖,確實磕磣啊。”
  
  一個青春常駐並且尤為高大的婦人走到兩人不遠處,反問道:“那樣的江湖,真的不好嗎?”
  
  鄧太阿不擅長也不喜歡跟女人講道理,輕聲笑道:“答案在那兩人手裡,誰能站著,誰就能決定以後百千年的江湖走勢。”
  
  龍虎山。
  
  趙凝神成為天師府說話最管用的人物後,看書把眼睛看壞了的白蓮先生白煜,就經常拉著這位人生起伏次數不多但高低極為懸殊的年輕趙姓道人,一同結伴下山上山。
  
  兩人漫無目的走到山腳,然後就返身登山,白煜眼神不好,走得就慢,說話也總是溫溫吞吞,“歷盡千辛萬苦,才得以總領天下道教事務,現在丟了一半江山,廣陵江以北,都劃給了青城王,其實未必就是壞事。山銳則不高,龍虎山是該靜下心來,回頭看看風景。以前呢,天師府上下都說我說話有道理,可真有道理的言語,往往傷人,我在這座山上看書修道有些年頭了,滿肚子牢騷,其實沒處說,現在好了。兩代天師連袂飛升,聽上去很威風,可事實如何,其實就是打腫臉充胖子,不過福禍相依,許多像我一樣的外姓人,得以冒尖,章文漢,薛節氣,陳全雍,都真正融入了龍虎山,他們才是龍虎山真正的敬香之人,天師府那些紫黃貴人,不如他們。”
  
  依舊經常癡癡走神的趙凝神嗯了一聲。
  
  白煜繼續說道:“你讓山上道人放心去學武當山的那套拳法,是一位天師本就該有的氣度。小麥面吃舊,玉米麵吃新,咱們是該換一換新口味了,不能光吃細糧,粗糧也養胃的。”
  
  趙凝神點頭笑道:“細糧養嘴,粗糧養胃,山外是有這麼個說法。”
  
  白煜望向山頂,語重心長道:“龍虎山的山不高的,你瞧瞧,還不如隔壁鄰居的牯牛大崗,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這話是不錯,可如果咱們都一門心思奔著神仙去了,也不對。”
  
  趙凝神說道:“欲做神仙,先做好人。”
  
  白煜開懷笑道:“你說道理也不差。”
  
  趙凝神停下腳步,說道:“我放下了。”
  
  白煜習慣性眯眼,轉頭看著年輕道人,愈發欣慰,說道:“那我就也放心了。”
  
  白煜伸出一隻手,示意他可以爬山了。
  
  趙凝神猶豫了一下,繼續拾階而上。
  
  白煜則獨自下山。
  
  西蜀,竹海甲天下。
  
  夏日竹海之內涼風習習,清涼如別地晚秋時節。
  
  春貼草堂在謝靈箴死于快雪山莊後,群龍無首,曾經有過一段動盪不安的時期,可當新蜀王進入此地,親自扶持一名籍籍無名的謝氏子弟成為草堂主人後,一舉高居離陽最新十大江湖門派的前列,排名僅在徽山大雪坪缺月樓之後。
  
  兩男一女,一起飲茶聽風,齒間清香,袖滿清風。
  
  女子年近三十的真實年齡,可稚氣極重,貌美非凡,神韻之間充滿了詭譎的矛盾。
  
  她正是胭脂評上第四的美女,名字普通又古怪,姓謝名謝,相傳在她十四歲之後,西蜀道上先後有經略使和節度使共計五人為她大打出手,可十幾年來,仍是沒有誰能夠將她收入囊中,外人都說是歸功於春貼草堂的超然地位。
  
  她此時正在給一名白衣男子倒茶。

  不光是蜀人咋舌驚歎,就連春貼草堂也頗為費解,這名姓陳的外地人讓那只花瓶搖身一變,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那兩千畝竹海的主人。
  
  沒辦法,他是盧白頡上任之前的兵部尚書,如今的蜀王陳芝豹。
  
  而坐在陳芝豹對面的中年人,是徐鳳年去北莽要找尋的親舅舅,出身吳家劍塚的劍客吳起,更是徐家昔年的權柄騎軍統領之一。
  
  當初在北莽城頭已經認出侄子徐鳳年卻沒有相認的吳起,皮笑肉不笑地玩味問道:“離陽皇帝要把最喜歡的女兒送給你,你收不收?”
  
  陳芝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理睬女子眼角餘光的打量,只是沉默不語。
  
  吳起又問道:“他就這麼死了,你沒點想法?”
  
  陳芝豹舉起茶杯,品茶如飲酒,一飲而盡。
  
  大楚皇宮。
  
  曹長卿從百忙之中抽出身,走到那座自己常去的涼亭,瞧見了公主殿下獨坐亭內,她膝上擱放著那只藏有大涼龍雀的紫檀劍匣,一串銅錢解下後,整齊放在劍匣上,她心不在焉一敲一敲,每次彈匣,一顆顆銅錢就豎立而起,又滾落躺平,周而復始。
  
  薑泥察覺到棋待詔叔叔的到來,一抹劍匣,迅速收起銅錢。
  
  曹長卿坐在石凳上,猶豫了一下,正要開口說話,薑泥擠出一個笑臉,輕聲道:“沒關係。他是北涼王,我是大楚公主,我知道的。”
  
  曹長卿黯然無語。
  
  曹長卿緩緩閉上眼睛,仍是欲言又止。
  
  薑泥攥緊銅錢,喃喃自語:“禍害遺千年。”
  
  曹長卿睜開眼,感慨道:“如果再晚一些就好了。”
  
  北莽那連綿如雄鎮城池的王帳移至南朝,依舊照搬代代相傳的畫灰議事,議事完畢後,北莽女帝留下了董卓和洪敬岩這兩位炙手可熱的軍方新貴,笑著詢問道:“千年以降,堪稱武夫極致的人物,有哪些?”
  
  洪敬岩躬身答覆道:“八百年前,有大秦皇帝身後那個不知底細的影子高手,七百年前到五百年前之間,是呂洞玄可算真無敵,四百年前換做是高樹露,一百年前劉松濤只算半個,接下來就是當下的王仙芝,這四個半在世間之時,少有旗鼓相當的另外一個高手與其死戰爭鋒,就算有世外高人,也不曾出手打過,比如王仙芝之于齊玄幀。”
  
  北莽女帝笑道:“這回王仙芝拿徐鳳年那小子開刀,是殺雞用牛刀,還是千年未有的大氣象?

  洪敬岩低聲道:“勝負九一開。”
  
  老婦人哦了一聲,“那就是九死一生了。”
  
  董卓一直站在洪敬岩身邊沒答話,等到帳內寂靜無聲,這才一臉幸災樂禍說道:“死翹翹了才好,不用一兵一卒,離陽的西北門戶就倒塌了一半。等確切消息傳到這裡,洪敬岩,屆時咱倆要不要比試比試誰的馬蹄更快?”
  
  洪敬岩完全不理睬這個胖子。
  
  女帝揮了揮手,兩人同時走出大帳,一左一右離去。
  
  老婦人笑了,“爺兒倆,這麼快就要見面了?”
  
  逐鹿山之巔。
  
  白衣對紅袍。
  
  白衣女子坐在最頂一級的石階上,提起酒壺,仰頭灌酒,眉宇間沒有半點憂色。
  
  不知為何如何,只剩下一面的朱袍陰物臉朝白衣洛陽。
  
  洛陽淡然道:“沒事的。天底下沒人相信他,但我相信。”
  
  洛陽猛然站起身,舉起一臂,會心笑道:“八百年不改!”
xox 發表於 2014-5-3 00:32
共逐鹿 第三十二章 扛起天地


  徐鳳年擁有高樹露的體魄,加上借勢于柳蒿師的入城,和宋念卿的臨終一劍,步子越來越大,最後一步,直接跨過了數十丈距離,狠狠撞向王仙芝。
  
  王仙芝大踏步向前,似乎沒有蘊藏太多講究,迎向那一人一劍,就是簡簡單單一拳揮出,一力降十會而已。
  
  兩股磅礴氣機先於兩人天人體魄發生撞擊,天地之間驟響黃鐘大呂的莊重高妙之音。
  
  轉瞬之間,人身即劍的徐鳳年以肩頭撞向王仙芝,而王仙芝僅是一拳砸在了徐鳳年的額頭。
  
  王仙芝年復一年阻擋象徵天力的東海大潮,尚能巋然不動,更可毫髮無損,但是扛下這次撞擊,竟然雙腳深陷黃沙,倒滑出去十六七丈遠。
  
  徐鳳年也不好受,被一拳擊中額頭眉心,離地尺餘高度的腳步交錯,依舊維持住了禦風而行的姿態,後撤距離,跟王仙芝大致相當。
  
  雙方都沒有等到卸去全部撞鐘之勢在身上留下的“餘燼”,就不約而同開始了第二次對撞而奔。
  
  這回是兩肘率先碰撞格擋,王仙芝一掌斜向上推出,推中徐鳳年心口。
  
  徐鳳年則是一掌拍下,拍在王仙芝頭頂。
  
  徐鳳年的身形激蕩,最終在八九丈外的空中懸停,止住了頹勢,衣袖輕微搖動,飄飄欲仙如登天。王仙芝沒有倒退,但是雙膝沒入沙地,抬起頭,望向那個神情平靜的年輕人,麻衣老人沒有說話,當自己登頂人間之後,心如古井不波,苦等多少年了,終究再不復有當年指斷木馬牛的那種心情,那是一種訝異驚喜慶倖皆有的大雜燴,真正是如飲醇酒。
  
  王仙芝撣了撣袖子,沒來由笑了笑。躋身一品後同境之爭,尤其是金剛境界的高手死鬥,體魄氣機融為一爐,往往就是各自抽絲剝繭拆衣卸甲的過程,先祛除傍身氣機,才能損毀身軀筋骨。但是這小子跟自己都一樣自信,幾近自負的地步,那就是不管你氣機如何充沛,反其道而行,偏要一勞永逸,先壞你根本再談其它!
  
  高樹露曾用“氣蒸大澤,力撼雄城”來譬喻一品境界的宏偉氣象,其實此言玄機重重,後世武人大多癡迷于身負龐大氣機帶來的庇護,就像官場中人尋見了大靠山和護身符,一路順風順水,久而久之,就忘了堅持如何自力更生,竊玄理問長生的指玄也好,自詡與天地共生共鳴的天象也罷,在王仙芝看來其實都走岔了道路,這些人不論如何得勢,逃不過門下走狗寄人籬下的可悲命運!
  
  千年以來風流無數,王仙芝為何唯獨敬重呂洞玄李淳罡兩人而已?一人過天門而不入,大笑返人間,一人乾脆就不屑天門為我開,我可自開天門!
  
  王仙芝雙腳陷地,徐鳳年淩空而站。
  
  頗像是一場天地之爭。
  
  看似雲淡風輕的戰場,在王仙芝拔出一隻腳,徐鳳年同時壓下一隻手後,風雲突變。
  
  地面上,一座狀如石碑的泥劍破土而出,徐鳳年也隨手扯下了一縷雲氣作劍。
  
  王仙芝手托泥碑大劍,一躍而起,徐鳳年伸手握住雲氣長劍,身形猛然下墜。
  
  第三次交鋒,兩人仍是選擇硬抗,沒有半點花哨念頭,泥碑在徐鳳年胸口一寸寸撞爛,而雲氣也在王仙芝胸膛一寸寸攪碎,當泥碑碎屑塵埃落定和雲霧煙消雲散,當世武評上的天下第一人跟天下第六人,左拳對右拳,拳頭劇烈撞擊,身軀各自紋絲不動,出現有違常理的刹那靜止,但是王仙芝的麻衣和徐鳳年的袍子都出現一陣陣漣漪移動,跌宕不停休,兩人原本分別馭劍的手掌,也不甘落後,再次握拳碰撞在一起,方圓數裡內,地面巨震,雲霧輾轉,王仙芝被擊退回地面,落地之時,就是掄臂甩出一拳,無與倫比的激烈拳罡硬生生從地面上撕扯出數條黃色蛟龍,一同撲殺徐鳳年!
  
  徐鳳年哪怕擁有高樹露的體魄,也可以心意駕馭指玄劍氣,但魂魄欠缺,畢竟不再能夠具備天象意境,只能在高空中雙臂交錯擋在胸口,憑著比佛門金剛不敗之體猶勝一籌的身體,擋去那一記拳罡,之後幾條黃沙泥土凝聚而成的蛟龍,趁虛而入,徐鳳年收回左手,掐住一條蛟龍脖子,迅速捏殺此龍,黃沙潰散如落雨,一腳踩在蛟龍頭顱之上,把黃龍踩撞回大地,屍體,或者說屍氣在地面上呈現出一尾斃命長蛇的倒塌跡象。
  
  王仙芝得勢不饒人,在地面上步步而行,期間不斷出拳砸向天空,白色拳罡和黃色長龍,一同激射向立于雲霄下的年輕藩王。
  
  地發殺機,龍蛇起於陸地!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眉心一枚紫金印記熠熠生輝,非但沒有一次躲避,反而就如同自尋死路,主動尋找白虹拳罡去或拍碎或截斷,雙腳如履平地,一次次踩塌騰空的黃蛟。
  
  若是遠處有人有幸觀戰,一定會震懾驚駭於這邊的恐怖異象。
  
  地上,不斷有白虹貫穿長空,無數黃色的蛟龍紛紛扶搖而上,像是在跟傳說中的天庭咆哮示威。
  
  而天上的一襲素白長袍,似是在賭氣一般,硬生生要把白虹惡蛟都斬殺在天地之間,不讓其騰雲駕霧化為真龍。
  
  這一幕恢弘壯闊的場景,足足綿延了一炷香時間,戰場也推進了十數裡地遠。
  
  王仙芝走過之路,滿目蒼夷。
  
  天空中,雲氣黃沙攪合一團,然後一起簌簌然落下,世人喜歡以雲壤之別形容兩者巨大差別,此時此景,早已混淆不清。
  
  黃龍士背著少女遠行,以免被足以殺人於無形的氣機波及,時不時回望戰場,老人幫自己閨女拎著那杆向日葵,忍不住唏噓感慨,懷中的賈嘉佳仍然沒有醒來,只是下意識摟著貂帽,帽兜裡裹著那支綴珠金釵。
  
  黃龍士腳步不停,但始終轉頭看著那幅人力造就的畫卷,長卷緩緩鋪于人間,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停下,何時是盡頭,天曉得。黃龍士有些出神,喃喃道:“廟堂裡的張巨鹿,江湖上的王仙芝,有這麼兩號人物,一個官場不倒翁,一個老不死,其他人哪來的出頭之日?擱誰站在他們身後,都是一個想一想就讓人絕望的事實。永徽之春的那班事功學問皆是上佳的文臣,武將中有廣陵道的盧升象,還有那些鬱鬱不得志的宗室功勳。天下武林中,鄧太阿的劍,顧劍棠的刀,曹長卿的書生意氣。擱在以往和以後,隨便摘出任意一個,都是響噹噹的風雲人物呐。”
  
  黃龍士收回視線,繼續神神叨叨,“大秦失鹿,離陽也不遠了,碧眼兒就是離陽的那只‘鹿’,他自知下場,無退路可言,已經開始著手安排後事。他若是獨活而不退,那麼天下寒士就看不見前程了。”
  
  “但王老兒非但不退,反而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個文臣極致,一個武夫巔峰,這兩人,初看境界相當地位相同,其實骨子裡是大不同啊,文武殊途,果然不假。老夫當年給江湖氣數揠苗助長,好來一個釜底抽薪,應該沒錯。”
  
  “老夫看多了書上故事和書上人,這些年殫精竭慮,事事按部就班,臨了卻要錯上一回?”
  
  黃龍山最後一次回頭,是戰事開啟後的半個時辰後,沒有看到意料之中的雲壤混淆,而是天地氣象格外清明。
  
  黃龍士歎了口氣。
  
  那小子,多半是輸了前半戰。
  
  事實確如黃三甲所料,即便徐鳳年以高樹露體魄,再依次搬出了慕容寶鼎的立佛,使出薛宋官的胡笳拍子,武當的仙人撫頂,等等,種種玄通,配合得天衣無縫,也僅是擋下了那場仿佛沒有盡頭的地發殺機。
  
  半個時辰,徐鳳年破去不下百道拳罡,絞殺了不下四百條蛟龍。
  
  這只是徐鳳年的“一氣”之事。
  
  第一撞之前,徐鳳年一氣就已呵成,再無吐氣絲毫。
  
  甚至他已經準備好在換取第二口生氣之時,如何應對王仙芝雷霆萬鈞的攻勢。
  
  但是徐鳳年三次遊歷江湖幫他涉險而過的謹小慎微,反而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惡果,
  
  出招之時仍在暗中蓄力的王仙芝找到了一個不是絕佳的時機,使出了比起廣陵江畔針對王小屏還要聲勢浩大的一次鎮壓。
  
  地發殺機的同時,天發殺機!
  
  共同碾軋身處其中的徐鳳年。
  
  一直為徐鳳年所用的天上雲氣脫離軌道,僅是眨眼間的烏雲密佈,一如鬥轉星移,就足夠改變徐鳳年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艱難均勢。
  
  徐鳳年不是沒有感知到王仙芝的後手,只是在他預料之中,還有半炷香左右的光陰,王仙芝才會引下天上氣象,迎合地發殺機,有十之七八的把握將自己圍困在那座牢籠之中,最終成全王仙芝最後的人發殺機!
  
  這也是魂魄不全帶來的些微影響,但是面對王仙芝,這點偏差,足以讓他陷入大險境。
  
  王仙芝抬起一隻手肘,手心貼合,重重擰動,手掌隨之猛然顛倒。
  
  世間輕鬆之事,可不就是那“易如反掌”?
  
  王仙芝嘴角掛著冷笑,拭目以待。
  
  殺一個僅有高樹露體魄的徐鳳年,他絕不會以為有多難。
  
  人發殺機,天地反復。
  
  以徐鳳年所站位置為圓心,涇渭分明不知千萬年的天地,竟是真的翻覆了!
  
  地在上,天在下。
  
  徐鳳年的不幸在於沒有多餘氣機在身,但是不幸中的萬幸也在於此,否則就算是軒轅青鋒柳蒿師這種大天象高手在場,也要一身修為化作齏粉。
  
  王仙芝當時對王小屏出手,可以說是才遞出小半招,這也在情理之中,此招初衷本就是為了針對齊玄幀這樣的仙人,精髓在於顛倒氣數因果,別說是天象境界,越是修為高深的陸地神仙,越是折損厲害。
  
  徐鳳年順勢而為,跟隨掉轉的天地一起轉換站姿。
  
  人生天地間,當頂天立地。
  
  如果說這是可望不可求的嘴上豪言,無法人人適用。
  
  那麼徐鳳年一直沒有這麼大的野心,他只是覺得不論是誰,只要站在一個位置上,就得為之扛起點什麼。
  
  是普普通通的市井百姓,就扛起父母養老之責。是世家子弟,就扛起家族香火傳承。是廟堂將相公卿,就要扛起天下興亡。
  
  徐鳳年只記得那趟北行關外,自己在馬車上跟徐驍承諾過,徐驍留下來的擔子。
  
  他扛得住。
  
  徐鳳年的確扛下了王仙芝帶來的天地之重。
  
  跟隨天地頭腳倒立的徐鳳年雙膝逐漸彎曲。
  
  高樹露體魄的年輕藩王第一次流露出頹色,滲出了一股血絲,不是七竅,而是匪夷所思的眉心。
  
  王仙芝嘴角冷笑更濃,在徐鳳年即將扛下所有天威地勢之時,在他靠著天人體魄就要掙脫牢籠之前,老人身形一閃而逝。
  
  下一刻,王仙芝沖入牢籠,一手握住倒立姿態的徐鳳年的脖子,往下一扯。
  
  破開牢籠邊緣,狠狠砸入地面。
  
  如彗星撞地。
  
  大地龜裂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
  
  王仙芝十指交纏,雙手握出一拳。
  
  大喝一聲,魁梧身軀就要下墜。
  
  一劍破空而來。
  
  來自北涼境內武當山蓮花峰頂。
  
  有人禦劍更禦風。
  
  一劍一人撞在下墜之勢的王仙芝身側。
  
  王仙芝被撞出去數十丈。
  
  地上徐鳳年的躍出巨坑,眉心依舊血流不止,模糊了那雙眼眸,更模糊了那張臉龐。
  
  宛如神仙中人的劍仙禦劍畫弧直下,落在他身邊。
  
  兩個徐鳳年並肩而立。
  
  在空中刹住身形的王仙芝眯了眯眼,臉色略顯陰沉,俯瞰地面。
  
  新至戰場的那個徐鳳年微笑道:“我有一劍,要走完六千里。”

xox 發表於 2014-5-4 02:13
共逐鹿 第三十三章 劍鞘即塚!誰可匹敵?
  
  
  那柄劍意曾經洞穿過王仙芝胸口的桃木劍,此時還未出鞘,安靜懸停在這個徐鳳年身側。
  
  禦劍而來的徐鳳年笑道:“走一個。”
  
  桃木劍與人靈犀相通,緩緩離開劍鞘,初始異常緩慢,漸次去勢快如一道滾雷,以至於天空中裹挾出一條長虹霧氣,就算不諳武學,也能清晰可見。
  
  這一劍的根骨,這就像那個江湖綽號劍九黃的缺門牙老僕,所練劍招少,因為覺著自己笨拙,就怕貪多嚼不爛,走路也慢,悠哉遊哉走江湖,走到哪裡不重要,不錯過沿途的風景就能湊合。
  
  劍九一出,桃木劍就不見蹤跡。高高在上的王仙芝接連數次彈指,是指玄境中的尋龍點穴,都沒能叩斷一劍遊走六千里的關鍵氣脈,王仙芝不再多此一舉,乾脆停下手指,但是沒有急於收回,如科舉士子提筆破題,遇上了疑難,難以下筆。王仙芝突然撇過頭,與此同時,一縷劍氣擦頰而過,削斷了老人幾根雪白髮絲。
  
  王仙芝依舊沒有再度叩下手指,繼續紋絲不動,然後輕輕後退一步,一縷劍氣從胸口飛速掠過,割下了些許麻布碎屑。
  
  之後王仙芝始終保持手指彎曲的姿勢,但是偶爾腳步挪動,次次都是堪堪躲過不覺有半點鋒芒的隱蔽劍氣。
  
  王仙芝心中有些訝異,他曾經在武帝城頭迎戰第二次登樓的黃陣圖,對於這一劍並不陌生,先前指玄八劍,都沒能讓他如何鄭重其事,第九劍的確壞去了他的袖子,雖然僅是天象一劍,但劍九黃的天象十分新意,尋常天象高手的根源,來自于一位先賢佳篇的開宗明義,“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世間萬物,鳥啼迎春,雷響震夏,蟲悲秋風蕩冬,因此士大夫往往登高出聲作賦,而自古以來的劍士,之所以可以代代獨領風騷,就在於天然能夠以我手中劍,訴不平事掃不平事。王仙芝就曾經私下對曹長卿說過,不如舍國棄書忘情練劍,定然可以早早超凡入聖。
  
  而劍九黃的第九劍,分明跨過了天象門檻,又沒有躋身劍仙水準,竟是不給人丁點兒的不平積鬱之氣,反倒是讓當時的王仙芝有些措手不及。照理說,一個性子溫吞的老好人,是如何也練不出好劍的,這跟文似看山喜不平是一個道理,劍法亦是同理,勝在招招玄妙,奇勢迭出。
  
  當下這一劍,同樣是那樣的古怪脾性,出招之後,沒有什麼黑雲壓城風滿樓的宏大劍勢,反而不厭其煩地劍來劍去,盡是一些狗吠雞鳴煙火稠密的世俗氣息,好似村鄰吵架,又礙著情面,動嘴不動手,給人感覺只剩下了呱噪煩人。
  
  這一新劍與劍九黃遞出的那一舊劍,只算略有不同,就在於後者愈發信手拈來,更加圓熟刁鑽。
  
  仙人淩風禦劍,一夜霜寒十九州,此言用以形容劍仙的迅捷,而那柄桃木劍在王仙芝四周倏忽而去猝然而至,同樣不知掠走了多少路程,數百里?一千里?
  
  王仙芝心中有數,已經在他身旁肆無忌憚遊走了足足三千里!最遠處是九裡之外,最近時自是擦身而過,如此不知疲倦地來來回回,或畫弧遁走十幾丈,或直線飛掠三四裡,並無定律,無跡可尋。
  
  王仙芝還在等,還在屈指而不彈指。
  
  直到第七次跟桃木劍失之毫釐,一個瞬息過後,終於輕輕叩下一指。
  
  手指敲在空中,但是王仙芝身前驟然響起一聲很細微的金石撞擊聲,距離王仙芝越遠,聲響越大,滾走不絕。
  
  六裡地外,那柄材質平平卻給王仙芝造成極大困擾的桃木劍,在半空砰然炸裂,化作一團木屑。
  
  禦劍的徐鳳年一招手,碎屑從遠處返回,凝聚作劍,輕輕歸鞘。歸鞘之後,再次消散。
  
  劍鞘便是劍塚。
  
  徐鳳年把劍鞘插入腳邊的黃沙中,顯然是決定不再用它。
  
  老黃從來不會說花哨的道理,說不出什麼心安處即吾鄉,只會講一句,就是個離鄉背井的老頭子,哪裡睡得舒服,哪裡就是家。清涼山馬廄旁的那間簡陋屋子,能讓他睡舒坦了,那就是他的家。枕匣而臥,想著床底下放有幾壇老酒,就不缺什麼,不用多想什麼。所以老黃的劍,出鞘時無所畏,歸鞘時無所憾。故而最後一趟仗劍行江湖,劍歸鞘即人返鄉。
  
  我輩劍士不憚生死,不惜心愛名劍折斷。
  
  這個僅是佔據一魂兩魄的徐鳳年輕聲道:“劍九之後,就該是刀十了。”
  
  他伸出一手,雙指併攏,輕輕一抹,指下浮現一柄紫金之氣彙聚而成的長刀,形如新出爐的第六代北涼刀。
  
  不入正統的道教典籍記載生人有三魂七魄,世人將信將疑,但那個死扛下王仙芝天地重壓的徐鳳年,則是無比確定,因為他除了鮮活身軀,就只剩下一魄“除穢”,其餘“三人”所得的三魂六魄,就各自大夢春秋。徐鳳年蹲在坑邊,當另外一個自己橫空出世,他沒有觀戰,而是蹲下身趕緊大口換氣,洗滌祛除身體內的濁氣,高樹露的體魄本是無垢之體,王仙芝的老辣在於一眼洞穿了他的除穢,天地翻覆之下,強塞給了他無數的氣數污穢。高樹露的雄渾體魄幾乎可以無視尋常傷勢,痊癒速度之快,簡直可以讓一般的金剛境界都望塵莫及,哪怕給人轟爛五臟六腑,甚至是擊穿心臟,都可以有悖天理地繼續存活幾個時辰。
  
  蹲著的徐鳳年身邊黑氣縈繞,他聚精會神盯著腳下大坑邊緣的龜裂紋路。
  
  見微知著。
  
  在徐鳳年成為天下第六後,很多外人都開始研究這位新涼王的習武歷程,大多驚奇于徐鳳年的偷師,都不知道他當初在鄧太阿跟洛陽一戰後,北莽敦煌城內為了領略劍意,記下了多少條雙方飛劍割裂出來的細小溝壑,也不會清楚他為了把握柳蒿師的入城和宋念卿的踉蹌走劍,又是耗費了多少心思。而那柄可以稱之為王小屏遺物的桃木劍返回蓮花峰頂後,不在於間接傳授劍意,而在於尋找蛛絲馬跡,去探究王仙芝獨有的氣機運轉。軒轅青鋒擋路,只是為了還債,做一個了斷,斬斷心思,無法過關,萬事皆休,過關之後,就可在武道上一騎絕塵。但是隨後武當劍癡跟無用和尚的阻擋,就沒有這麼簡單,一人求無愧,一人在敬香,但毫無疑問,兩人都在試圖尋找王仙芝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破綻。
  
  原本在意料之外的呵呵姑娘之外,就輪到徐偃兵來單槍匹馬,暫時擋住王仙芝去路。
  
  他肯定也是存了必死之心。
  
  這個男人曾笑言,北涼可死徐偃兵,不可無北涼王。
  
  笑言出口,卻絕對不是一個笑話。
  
  蹲著的徐鳳年顧不上擦去臉龐上的血跡,其實當時扛下天地擠壓,觸及地面的靴子早已磨光,雙腳血肉模糊,而當時歪頭斜肩頂上,肩頭也給磨出白骨,只不過這些傷勢在被王仙芝丟擲到地面後,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恢復如初,但是肩頭的破損衣衫和無底的靴子,都可以證明那一刻的情勢險峻,如今足以雄視離陽北莽兩座江湖的徐鳳年,有幾人可以讓他受此重創?除了還未傾盡全力的王仙芝,就只有有心死戰的拓拔菩薩鄧太阿兩人而已!徐鳳年繼續凝視地上的那些裂縫,只有眼簾實在被血跡遮蔽視線的時候,才會抬起手臂,胡亂抹去臉上由眉心淌出的濃郁鮮血。
  
  站著的徐鳳年握住刀柄,低頭望著那柄非比尋常的北涼刀,自言自語道:“這一刀,本該是送給趙黃巢的。”
  
  他閉上眼睛,後撤出一大步,右手攤出一掌在前,左手握刀在身後。
  
  風起雲湧,黃沙浮起。
  
  蹲著的徐鳳年終於站起身,似乎想親眼見證“自己”揮出這一刀,伸出一指按在眉心,鮮血受到阻滯,仍是從指縫間滲出,在那張被北涼老人都說是極像王妃的臉龐上,彎彎曲曲淌下。
  
  一刀劃出。
  
  先聞連綿雷聲炸響,再見此刀罡氣以一線之勢撕裂了天空。
  
  這是徐鳳年自己悟出的一刀,前半刀的招式胚子,來自近觀廣陵江大潮,未見潮頭蹤影,潮聲便已如雷貫耳,隨後才能看見霧濛濛的大江之上,一條白練橫江,潮頭漸漸抬起,如同一排從昆侖山瀉下的巍峨雪山。
  
  後半刀更重神意,是在出竅神游於春秋,親眼看到了西壘壁決戰的激蕩悲壯,素衣縞素擂戰鼓,幾人披甲牽馬歸?
  
  先後相融,才有了這麼從未現世的一刀,老黃是不會給劍招取名,徐鳳年是根本來不及取名。
  
  這一刀如紙上寫意潑墨,刀鋒即筆鋒重墨,灑出了一個巨大弧度。
  
  王仙芝不躲不避,雙手按住罡氣弧頂,被刀弧帶向高空,直至沒入雲霄,全然不見身影。
  
  在王仙芝止住身形的更高處,被斷出一個缺口的罡氣並未就此消散於九天,而是如同廣陵江在一線潮奔湧而過之後,在老鹽倉形成了一道更加雄壯的回頭潮!
  
  大潮從天上巍巍乎直瀉而下。
  
  既然王仙芝在殺機迭出後,把徐鳳年砸入地面。
  
  總要禮尚往來才對。
  
  出了一刀的徐鳳年不等王仙芝破去那條罡氣瀑布,就又抹出一柄北涼刀,朴拙厚重,是徐家的第一代戰刀。
  
  徐驍兵出兩遼,一路南下。
  
  一次次向南渡河,一次次硬仗死戰,一次次九死一生,給外人看笑話,被嘲諷為一條離陽朝廷都不用施捨骨頭就願意拼命咬人的瘋狗。
  
  徐驍從未開口跟誰辯駁過,生前也從未對長子徐鳳年解釋過什麼,徐鳳年只是在神遊春秋中,才得以知道答案。
  
  徐驍從來就是一個朝不保夕的過河卒,不想死,但也不怕死。
  
  管你娘的天下格局,管你娘的帝王將相,管你娘的棋盤規矩!
  
  握刀徐鳳年前跨一步,刀尖朝上,直指雲霄之中的王仙芝。
  
  輕輕默念道:“過河!”
  
  一道黑虹在地面上倒掛而起。
  
  正在抗衡倒垂瀑布的王仙芝被這一刀撞中胸口,站在地面上的兩個徐鳳年,都可以看到那個被瀑布緩緩壓下的黑點,又給後一刀劇烈撞回了遙望不及的穹頂。
  
  遊歷過黑白春秋的那個徐鳳年歎了口氣,輕聲道:“難。”
  
  徐鳳年點了點頭,不過很快隨即笑道:“不過這下子老匹夫總不敢只出七八分力了。”
  
  這句話才剛說完,一道光柱從天而降,大地隨之震動。
  
  王仙芝如同一尊天庭神靈,走出天門降臨世間!

  
  麻衣老者心口處露出一個拳頭大小傷口,即便這位當世天下第一人的體魄不遜色於四百年位於巔峰的高樹露,也仍是沒有痊癒的跡象,肉中有芽,景象詭譎,驟然而生,驟然而亡。
  
  更加玄奇的是,王仙芝被撞入雲霄之上後,竟然拽下了一條長如槍矛的雷電。
  
  雙肩麻衣破損嚴重的王仙芝神情冷漠,問道:“就只有這點本事了?”
  
  這個大概已經淩駕於天人之上的武夫,世間誰可匹敵?
  
  又何談勝而殺之?
  
  何況徐鳳年多半是等不到那遠遊未歸的最後一魂雙魄了。
xox 發表於 2014-5-5 09:32
共逐鹿 第三十四章 老匹夫的一步
  

  僅存除穢一魄的徐鳳年,已經止住眉心淌血的頹勢,身邊那個出竅神游歸來的徐鳳年則負有一魂二魄,兩者相加,仍是欠缺了兩魂四魄,就已經能夠讓王仙芝受創,徐鳳年不覺得自己的本事就小了,只不過口舌之辯毫無裨益,所以面對王仙芝的問話,並沒有去跟這個顯然動了肝火的老匹夫如何言語爭鋒,只是光明正大修補高樹露饋贈的體魄。
  
  王仙芝冷笑道:“那就是沒有遺言要說了?”
  
  徐鳳年伸出雙手,覆在臉上,用十指擦拭掉血水,眼神清冽。
  
  王仙芝重重說了一個好字。
  
  然後“遊子禦劍歸來”的徐鳳年就看到王仙芝一腳踏出,揮臂丟擲出那根由天上雷電鍛造而成的長矛。
  
  但是當他看到這幅場景之時,擁有身體的徐鳳年其實已經倒飛出去,在百丈之外轟然墜地,不受控制的身軀甚至在地面上彈跳了一下,繼續倒滑出去十數丈距離,才得以停下。
  
  王仙芝的出手實在太快了,以至於站立著的徐鳳年只看到了王仙芝丟擲雷矛後滯留出的殘影。
  
  倒地的徐鳳年緩緩起身,彎著腰,胸口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光景,偶有白色雷電纏繞流轉,嗤嗤作響。伸出手的同時,臂上無數條纖細的紅絲赤蛇浮游探出,徐鳳年手指所觸,紅絲與白電同歸於盡,可見徐鳳年從韓貂寺頭顱裡竊取而得的秘術,沒能立竿見影地迅速見功。
  
  王仙芝手中雷電長矛猶在,僅是清減了一兩分氣勢而已。
  
  老人身前沙地中又出現一隻腳坑。
  
  才站直身體的徐鳳年就又給雷矛擊中,只是這一次未被擊倒,腦袋微微後仰,雙手握住一截雷電,不讓其刺中脖子,腳步在地面上蜻蜓點水,向後掠去。
  
  第一次故意門戶大開,死扛一記雷擊,是徐鳳年憑藉高樹露體魄的無垢之體,試圖接觸更多一些王仙芝的氣機流轉方式,既然王仙芝第二矛如出一轍,就沒有必要先前那般來者不拒了。
  
  王仙芝身前的腳坑越來越深,丟擲長矛的間隙也越來越短。遠處徐鳳年只能一退再退,接連後退了八次,最後一次用上了武當洪洗象傳授的無名拳法,腰如車軸,身體轉圓不說,雙手同樣畫弧成圓,雷電追隨徐鳳年身軀在四周遊走了一圈又一圈,當徐鳳年最終站定,脊樑筆挺,拔背卻不弓駝,雙手輕輕上下搖動,手心上方幾寸處,各有一枚雷電光球顛簸起伏,看似俏皮輕靈,很容易讓人小覷它們蘊含其中的雷霆威勢。徐鳳年雙手走弧,兩枚縈繞電光的雪白雷球融為一體,逐漸消散於身前。

  與此同時,從黑白春秋中遊子歸來的徐鳳年神情劇變,開始轉身掠向“自己”。
  
  手上僅留下三尺雷電的王仙芝身前出現了第九個腳印,在徐鳳年魂魄就要撞入徐鳳年身軀之前,王仙芝已經近身後者,率先遞出一招,不知算是一矛還是一劍。
  
  這三尺雷電瞬間刺穿徐鳳年的身體,如刀切豆腐一般,王仙芝右手握住那成功破開高樹露體魄的三尺雷電,猛然提起,把徐鳳年整個人都給舉起懸空。
  
  接下來一幕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在王仙芝拔出雷電之前,徐鳳年搶在前頭,雙手按住那柄仿佛來自九天之上的仙家兵器,一腳踹在王仙芝肩頭,身體飄落在兩丈外,腳步踉蹌,非但沒有趁機拔出,反而狠狠一拍,主動將其刺穿身軀。
  
  王仙芝沒有趁勝追擊,站在原地,點了點頭,破天荒流露出一點欣賞。
  
  若是被自己拔出那截雷電,那麼這小子就等於白挨了先前八矛和最後一劍。
  
  八矛不過是障眼法,關鍵是他王仙芝新創的那一劍,本是想送給訪仙歸來的鄧太阿。
  
  世人皆以三尺青鋒比喻長劍,他這一劍招就叫“三尺”,上乘劍道,一向重意不重術,而這三尺的深意自然就在三尺中,如果徐鳳年為了受傷更輕,拔出三尺雷電,自然不會知曉其中玄機。只是就算領悟了三尺劍的意思,又能如何?他王仙芝就算僅僅是一名劍客,那不下三尺的劍招,也有四手之多。之所以選擇這一招,是既然徐鳳年用一刀讓自己受傷,那就要一報還一報,就算是傷口大小,也得一模一樣。而其餘四手地仙劍,王仙芝出劍的初衷都是一劍斬千騎,廟堂於我如無物。
  
  王仙芝出身寒庶,那時候遠遠不像今日離陽朝廷海納百川的氣象,是真正的寒門無貴子,猶記得自己棄文習武後,歷經坎坷,終於第一次練就粗糙輕功,又不敢在市井通衢顯露身手,就只能在荒郊野嶺去體會草上飛走踏雪無痕的滋味,精疲力盡之後,以天地做床被,隨意倒在草地中或者雪地上,仍記得那種泥草香氣和用雪洗臉的冰涼感覺。後來機緣巧合,中途轉去練劍,使劍生出劍氣之時,當時那份狂喜,不論過去了多少年,記憶猶新。再之後,一步一步站到了武道巔峰,俯瞰人間禦風而遊,環顧四周,無人並肩而立,值得記住的事情反倒是不多了。
  
  兩個徐鳳年站在一起,但是始終沒有魂魄歸於一體,因為王仙芝的那一劍傷氣遠甚於傷身,既然高樹露的體魄還能承受得住,就不需要畫蛇添足,如果冒冒失失融入一爐,才是自投羅網,而且損害了原本堪稱除穢無垢的不敗金身。
  
  王仙芝的傷口已經嫩芽抽滿枝頭似的,陸續生出新鮮的筋肉骨,胸口傷勢不再觸目驚心,開始輪到徐鳳年遭罪,紅絲赤蛇掙扎攀附,仍是沒能祛盡那些殘留的雷電劍氣。
  
  王仙芝突然說道:“老夫還是個讀書人時,與一位前輩書生交心,他說了一句話,時至今日,前輩恐怕已經墳塚白骨化土,老夫卻依然記著:與其文載青史,不如頭懸國門。可在那亂世之中,這位書生不過是死在了兵荒馬亂裡,既沒有將一腔抱負付諸廟堂,也沒有死得其所,老夫聽聞死訊,給他收屍之時,不過就是從路旁泥濘的百餘具橫豎屍體裡,扒出來後,草草埋葬了事。這位君子生前所佩長劍,大概能值幾十兩銀子,早就給人拿走,君子遺物,就給小人當成了換取官帽或是酒錢的貨物。”

  “王仙芝何曾擋過一名後輩的前路?”
  
  “老夫坐鎮東海,在世一日,可曾有劉松濤這般有恃無恐的武夫,禍亂人世?”
  
  “朝廷勢大,有鐵甲在身鐵騎馳騁,老百姓手無寸鐵,天下興亡分合,死得最多的,恰恰都是這些無辜人。老夫不想著這些人遇上太平盛世的官府欺壓,以及亂世光景的兵匪遊掠,不想著人人可以輕鬆應對,只希望更多人在走投無路之時,甚至是在死前,能夠向前站出一步,而不是只能跪下去,磕頭求饒。王仙芝所求不多,不過是送給天下人這一步,一步而已。”
  
  徐鳳年平靜問道:“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王仙芝淡然道:“老夫活了太久,見過太多,平時反而跟誰都無話可說。你小子不肯說遺言,但是老夫想讓你死得明明白白。若你是尋常的藩王子孫,靠著兩代人的陰謀詭計得以世襲罔替,老夫豈會跟你廢話,殺你都嫌髒了手。”
  
  徐鳳年正要說話,王仙芝擺了擺手,說道:“你想說什麼,老夫心知肚明,只不過誰的拳頭大,誰的道理就大。你說得再好,老夫不樂意聽你的,就這麼簡單。”
  
  徐鳳年笑了笑,說道:“勝負還早,誰的道理更大一些,不好說啊。”
  
  王仙芝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說道:“老夫也把話說完了,接下來到底誰更該死,很快真相大白。”

  百里之外,一位衣袖乘風飄拂的忘憂之人,提著一杆刹那槍。
  
  紫氣西來。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5-5 09:36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5-11 00:36
共逐鹿 第三十五章十分之爭,將死之人
  

  
  王仙芝環視四周,意態蕭索,眼前的徐鳳年雖然帶來些許驚喜,但比起想像中的那一戰,仍然遜色太多,若是陳芝豹不曾出涼入蜀,若是徐偃兵提著刹那槍而來,再加上那個似乎跟北涼有著隱秘牽連的洛陽,三人聯手,為年輕藩王壓陣,才能真正打上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戰。僅有兩個徐鳳年露面,就算機關迭出,到底還是不夠看也不夠打。
  
  徐鳳年抬起頭,只見在王仙芝所站位置的天空上方,風卷雲湧,大塊大塊的彩雲迅速彙聚,如仙人鋪開巨幅錦緞。道教丹鼎派所載金玉良言中,有“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一說,可當下景象,顯然已經遠遠超出這個範疇。一位即是酒仙又是文豪更是劍俠的先賢,曾留下膾炙人口的詩句:“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後世往往感觸不深,不識其中機鋒真味。徐鳳年歎了口氣,王仙芝估計是終於按捺不住,準備遞出殺招,殺人之後,就會自開天門,但不是一鼓作氣去飛升天庭位列仙班,而是為人間武夫坐鎮天門。
  
  徐鳳年深深呼出一口氣,仍是沒有急於讓身旁的出竅魂魄與自己融為一體,而是凝氣站定,等待王仙芝馬上水落石出的雷霆一擊。
  
  王仙芝吸了一口氣,滿頭銀霜白髮,瞬間轉為烏青顏色,原本一個魁梧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正值壯年的男子。
  
  徐鳳年沒有去欣賞那般化腐朽為神奇的玄通,輕輕閉上眼睛,臉龐上紫金光彩縈繞流轉,吸氣之後,衣袖鼓脹,恍恍惚惚,給人遺世獨立的感覺。這便是大黃庭中口訣中的“門外鬧市不去管,掩門閉戶即溪山”。
  
  攻勢守勢,各有奇妙。
  
  轉眼過後,徐鳳年和王仙芝兩人之間十餘丈距離,出現了不下二十尊王仙芝高大身形,姿態稍有不同,但完整展現出了王仙芝的前沖奔雷之勢。
  
  徐鳳年第一次被被擊退,就一口氣退到了百丈外,這百丈路程又連綿不絕浮現出近百位王仙芝的清洗身影。
  
  徐鳳年看似毫無還手之力的第二次後退,退出了一百五十丈。
  
  此消彼長,王仙芝愈戰愈勇,身形越加繁複,一線之上,密密麻麻,排列著兩百多個根本來不及消散的雄魁影像。
  
  一味被動挨打的徐鳳年只是一退再退,憑藉著高樹露的渾厚體魄和大黃庭的抱樸守拙,大體上不見頹敗跡象,只是細看之下,先前被王仙芝三寸雷電刺穿身軀的傷口,人貓韓貂寺因扶龍而成的紅絲赤蛇,已經徹底放棄掙扎,但是鮮血來不及滲出傷口,就如沸水澆雪,化為淺淡霧氣,反而讓徐鳳年顯得衣衫依舊潔淨。
  
  王仙芝始終出拳不停,哪怕明知此人存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機,但是王仙芝何其自負,任你徐鳳年假借拳罡鍛煉未曾完全融合的高樹露體魄,我自可讓你自討苦吃,總有一拳,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條在地面上割裂出兩裡路之長的直線上,“王仙芝”越來越多,簡直可以為稱之為不計其數,恐怕就算武評十人中的高手在旁觀戰,也會頭皮發麻。
  
  可如果王仙芝的高徒,那女子拳法宗師林鴉在場,親眼見識到那一個個保持攻勢的王仙芝,仔細觀摩,肯定可以大受裨益,在武道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因為這才是天下間最高明的一幅拳譜!
  
  王仙芝攻出不下六百拳,徐鳳年來者不拒接下六百多道拳罡,終於迎來了轉捩點,一直不斷伸長的後退距離,第一次開始縮短。
  
  因為王仙芝的身形過於迅捷,同時攻勢太過迅猛,即便徐鳳年已經退出將近三裡路,但是一直不聞半點聲響。
  
  老人身後終於遙遙炸響一聲遲到的震動巨響。
  
  這興許就是世人都習慣了的先見閃電再聽雷響。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本就是世事常理。
  
  只不過當末尾那個停留原地的王仙芝身影開始消散,仿佛氣勢無法無休止攀升的王仙芝,就像是登高之人,休憩片刻後就繼續攀爬,而且是驀然加快步子登高,一直單手出拳的王仙芝雙手齊出。
  
  作擂大鼓勢!
  
  王仙芝雙拳擊中在交錯格擋的徐鳳年手臂上。
  
  這一下擂鼓,跟身後那姍姍來遲的拳罡雷鳴同時響起。
  
  徐鳳年身體後仰,雙腳紮地,傾斜著向後倒滑出去。
  
  起始處第二尊王仙芝身形也開始煙消雲散,但跟徐鳳年面對面的王仙芝本尊驟然加速,掄起一臂,重重砸下,砸在了徐鳳年的胸口上,一拳便把徐鳳年整個人轟入地面,然後一腳把觸地即彈起的徐鳳年又給踢出去十幾丈。
  
  身體離著地面一尺多高的徐鳳年伸出手,雙手十指勾入沙地,以此來阻滯退勢。
  
  第二次遊歷江湖,羊皮裘老頭兒曾經以不下百道兩袖青蛇錘煉徐鳳年的神意,這是李淳罡獨有的授道之法,後來吃下北莽國師袁青山一物換一物的紫金包子,徐鳳年也曾讓徐偃兵不遺餘力地捶打,用來消化那只包子帶來的紫金氣機。這種在武道一途遠遠算不上終南捷徑的笨法子,只要扛得下,就絕對會是能夠打下扎實基礎的一條路。如今天底下,若說剛猛程度,拓拔菩薩拳腳也好,鄧太阿的劍顧劍棠的刀也罷,都比不上王仙芝的拳頭,徐鳳年接納高樹露體魄畢竟時日過短,來不及完完整整化為己用,於是王仙芝的攻勢,就成了最佳的鍛造。
  
  每一代北涼刀的鍛造,出爐前都少不了千錘百煉。
  
  成了!
  
  徐鳳年如有神助,傷口瞬間痊癒了七八分,這便是火候到了的微妙跡象。
  
  單掌一拍地面,身形旋轉而起,重新站立在王仙芝對面。
  
  徐鳳年在咬牙苦等此刻,王仙芝何嘗不是在“釣魚”,魚餌小了,如何釣得起其名為鯤的北海大魚?
  
  那幾百位王仙芝同時歸一,徐鳳年已經開始前沖。
  
  幾乎同時,一直選擇袖手旁觀的一魂二魄“徐鳳年”,與徐鳳年合二為一,回神歸竅,如同遊子返鄉。
  
  如果說距離有十分,那麼王仙芝前沖了六分,徐鳳年只得四分。
  
  然後兩人各自傾力而為,出了一拳一掌。
  
  不說魂魄神意,這一掌拍去,已經是徐鳳年十成十的武道境界。
  
  王仙芝亦是不再保留氣力,自從甲子之前折斷木馬牛後,就再沒有一次盡力而戰的天下第一人,終於使出了氣力氣機都攀至顛峰的一拳。
  
  王仙芝率先一拳砸在徐鳳年額頭。
  
  徐鳳年一掌稍後便拍在了王仙芝下巴之上。
  
  兩人腳步同時離開地面。
  
  又同時氣沉之下,返回地面,死死紮根原地,俱是死不後退半步的架勢,徐鳳年的腦袋往後一蕩,蕩出一個輕微幅度,而王仙芝的頭顱雖未動彈,本已青黑的髮絲又再度出現一抹霜白之色。
  
  兩人接下來都不去想著見招拆招,而是只管出招,大概徐鳳年應該是存心不惜玉石俱焚,而王仙芝則是寧願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王仙芝的拳頭始終砸在徐鳳年的額頭上,徐鳳年的腦袋每一次向後搖晃,幅度都依次增加,但是王仙芝的白髮添加得就不易察覺,更加致命的是老人頭髮的青黑霜白之間,多次反復,全然不似徐鳳年這樣止不住積少成多的頹勢。
  
  兩人就各自站在原地,拳掌互換。
  
  徐鳳年的額頭已經出現凹陷,但王仙芝也並不算輕鬆愜意,臉上出現一處處淤青斑點。
  
  徐鳳年酣戰不退,從最先一掌十成十氣勁都可以奉送給王仙芝,在互換六十餘擊後,只剩下八分力道。
  
  酣戰自然而然就成了死戰。
  
  徐鳳年從手掌豎起的拍掌平推,變作了可以天然增加兩寸餘攻擊距離的握拳擊出。
  
  兩人十分實力之爭,徐鳳年已經開始連這點計算都極為可貴。
  
  甚至到最後,徐鳳年不得不變拳頭為伸直的手刀,否則就無法擊中王仙芝。
  
  若是換做任意一個其他對手,修為已經足以躋身天下前三甲的徐鳳年,自身本就所學駁雜,用劍自然可以寫意無雙,用刀一樣氣勢如虹,赤手空拳,照樣閒庭信步,哪裡會像此刻這樣小家子氣的“錙銖必較”?
  
  王仙芝從頭到尾都是出拳。
  
  兩位天人的頭頂,彩雲竟是喧沸翻滾,聚散無常。
  
  當徐鳳年最後一次手刀也僅是以指尖擊中王仙芝。
  
  王仙芝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強弩之末,垂死掙扎!
  
  老人此番赴涼一戰,並未起手就死戰,而是循序漸進,先端水半碗,繼而倒茶八分,最後才是滿酒十分得醺醉。
  
  可醺醉,仍不是失態大醉。
  
  王仙芝本已氣象鼎盛,在徐鳳年腦袋向後蕩出一個半圓弧度之時,老人竟然能夠意氣勃發又一分。
  
  一拳收官!
  
  以十一分精氣神,送你小子一程,也不枉老夫在世間最後一戰!
  
  的確已是強弩之末的徐鳳年不再遞出手刀,而是涸澤而漁,僅剩氣機一起湧現,以頭顱猛然前撞,主動迎向王仙芝的拳頭。
  
  徐鳳年被一拳砸得倒飛出去,整張面目都如一只將碎未碎的瓷器,絲絲裂開,駭人至極。
  
  不光是臉龐,整個身體也是這般淒涼下場。
  
  王仙芝被一撞之後,也不好受,腳步輕浮,踉蹌後退。
  
  出拳手臂下垂,已是骨折。
  
  徐鳳年在身體即將墜落之時,笑了笑。
  
  刹那之間。
  
  不遠不近的忘憂之人,丟擲出了一根刹那槍!
  
  王小屏死後一劍,洞穿了王仙芝的身體。
  
  這一槍,循著那條軌跡,恰好就再度刺穿了避無可避的王仙芝胸膛!
  
  刹那槍穿過了王仙芝的魁梧身軀,槍頭釘入地面,斜插於大地。
  
  王仙芝被長虹貫日的槍勢裹挾,向後倒飛出去,但比起重重墜地揚起黃沙的徐鳳年,老人在後背觸地之時,就猛然停滯,詭異懸浮在空中,然後緩緩站立起來。
  
  王仙芝面無表情,看著遠處第二個擁有一魂二魄的“徐鳳年”匆忙回神歸竅,但仍是沒有阻止萬千血絲從身體裂縫中流淌而出。
  
  該死之人死不得,想活之人活不下。
  
  血水浸染了衣襟,更染紅了黃沙大地。
  
  徐鳳年就這麼躺在血水中。
  
  瀕死的年輕北涼王,視線模糊,怔怔望向天空。
  
  徐鳳年閉上眼睛,魂魄四散飄蕩而出,連高樹露體魄也不例外,一起緩緩掠向黃龍士和呵呵姑娘那邊。
  
  只希望最後這點修為,可以保住那個總喜歡扛向日葵的傻姑娘性命。
  
  王仙芝終於開口說話,“可有遺願?”
  
  氣機漸無的徐鳳年沒有說話。
  
  在下武當之前,他就已經佈局完畢,北涼藏有一個形似自己的傀儡“徐鳳年”,哪怕自己一戰身死,北涼沒有了他貨真價實的徐鳳年,可到底還有個北涼王。
  
  如此一來,只要徐家旗幟不倒,北涼軍心就猶在,不至於被北莽百萬鐵騎一沖即潰。
  
  中原大地,大概可以晚些見到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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