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155
xox 發表於 2014-2-26 00:09
賀新涼 第一百五十八章 北涼要跟北莽離陽講道理
  
  
  都說梧桐樹能引來鳳凰棲息,其實喜陽光不耐陰寒,萌芽尤其孱弱,很難想像在北涼這種地兒能有成活的梧桐樹,不過既然是生在清涼山先前世子殿下的私宅院落,就等於投了個好胎,不但活了下來,還異常的枝繁葉茂。只是梧桐院裡的梧桐樹長勢喜人,這棟院子裡卻有了幾分陰鬱的淒淒慘慘戚戚,大概是清明臨近的緣故,地下之人太念著地上人,於是梧桐院就有人悄無聲息死了,是批朱女翰林裡的黃瓜,這位二等丫鬟,姓名早已被人忘記,世子殿下第一次遊歷江湖後返回,喜好吃黃瓜的老涼王嫡長子就給她取了個黃瓜的惡俗綽號,當年她還抗議來著,後來被喊習慣了,也就幽怨著接納了,黃瓜的死,突兀而莫名,死在了新涼王恰巧不在清涼山的空當,讓許多人都措手不及,梧桐院以外的王府清客僕役,根本不敢碎嘴,就算是院子裡頭,也都噤若寒蟬,掌管梧桐院大小軍機事務的徐渭熊沒有作聲,喪葬從簡,草草了事。
  
  徐鳳年輕車簡從流民之地回到王府,依舊沒有去那座越來越少去的梧桐院,坐在輪椅上的徐渭熊在聽潮湖上的涼亭找到他,交給他一封黃瓜自盡前親筆手書的遺書,徐鳳年接過後沒有看一眼,就丟到湖中,輕輕薄薄的一張沉檀色花箋,落在了湖面上,浸透濕潤後,就緩緩沉下湖面,甚至沒有驚起半點漣漪,遺書跟那女子都是如此,輕飄飄的,仿佛說沒就沒了,無足輕重。徐渭熊平靜告訴徐鳳年,黃瓜寫完信後,在屋裡用一雙筷子刺透脖子,伏案而亡,很古怪的死法,第二天拂曉時分才被喊她去主屋批紅、同為二等丫鬟的白酒發現。徐渭熊還說在信上,黃瓜承認了她自幼便是朝廷安插在北涼的趙勾密諜,這輩子有過兩次背叛,一次是這回殿下去孤身涉險闖入流民之地,上一次是洩露了北莽的行蹤路線。信的末尾,說她希望殿下能活著回來看到她的遺書,還說下輩子還想服侍殿下,再不會如此人不人鬼不鬼了。
  
  徐鳳年神情平靜,看不清悲喜,徐渭熊亦是淡然說道:“北涼鷹隼分家,梧桐院跟褚祿山的諜報有了內外之分,我當時就知道你已經察覺到梧桐院有內鬼,希望她們可以收斂一點,見好就收,當是給了她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只不過你該知道一點,既然走上了這條路,根本就沒法子回頭,談不上什麼惜命不惜命,女子命薄,何況還是個女諜子,她畢竟還能自己決定何時死,怎麼個死法,死之前也沒遭罪,以前那場春秋不義戰,被從戰火硝煙背後挖出來的女諜子,沒誰有她的福分。”
  
  徐鳳年歎了口氣,狠狠揉了揉臉頰,言語從指縫間透出,略顯含糊不清,“還有個跟北莽有牽連的諜子,隱藏得更深,是誰?沒有她的洩密,別說驚動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的大駕,連洪敬岩都不可能跑去青蒼城截殺我,這兩人踩點踩得恰到好處,顯然是經過北莽智囊精密推演的,貌似她比黃瓜那丫頭要臉皮厚很多啊。”
  
  徐渭熊反問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梧桐院有這份隱忍和心機的,能有幾個?”
  
  徐鳳年放下手,雙手籠袖,轉頭望向湖面,輕聲說道:“我這就去見一見她,姐,你幫我準備兩杯酒。”
  
  徐渭熊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作聲。梧桐院二等丫鬟都有自己的私屋,各有各的韻味,又以王府小國手綠蟻的屋子最為雜玩眾多,屋內擺放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物件,藏書反而不多,她精於弈棋,卻沒有棋墩,不見一顆棋子,要下棋,她都是跟當年的世子殿下直接在主院裡手談,總能殺得徐鳳年丟盔卸甲,從不見她手下留情,便是對上神乎其神首創十九道的二郡主,心有靈犀之時,偶爾也能鬥上個旗鼓相當,足見綠蟻的聰慧至極,大概是慧極必傷的緣故,綠蟻也是梧桐院丫鬟裡身子骨最弱的一個,好在徐鳳年是個對身邊人物都大手大腳的敗家子,便是武當山老真人宋知命送來王府的珍品丹藥,也常年定期送給綠蟻拿去溫養身體。今天梧桐院不是綠蟻當值批紅,屋門沒有掩上,她獨坐在窗口,看著窗外泛綠的梧桐樹,嘴角噙笑,當她聽到敲門聲,轉頭看到一手提了一杯酒的世子殿下,笑意盈盈站起身,梧桐院的女子,大抵都還喜歡把這個溫柔英俊的年輕男子依舊視作她們的世子殿下。徐鳳年走到窗口,擱下兩杯酒,順著她先前的視線望向綠紗窗外,綠蟻從不在意那些尊卑,反正梧桐院也不怎麼講究這些規矩,輕輕坐回椅子,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身軀傾斜,抬頭看著他,這麼多年來,都是如此,這個男人始終在盯著北涼,在看江湖和江山,她就只能看著他,他的側面或是背影,至多是下棋時對飲時,才能看夠他的正面。
  
  綠蟻柔聲笑問道:“黃瓜是個傻瓜,殿下,你說是不是?”
  
  徐鳳年沒有轉移視線,點頭道:“這個院子裡,她一直是最笨的那個,字寫得最醜,下棋最臭,古箏也彈得沒甚靈氣,每次都被你們慫恿去觸黴頭,去刺魚幼薇,去刺裴南葦,去刺陸丞燕,四面出擊四面樹敵,背了黑鍋還覺得自個兒義薄雲天,是頂天立地的女俠,我每次都是想罵她幾句都不知如何開口,拐彎抹角的罵,她保準兒當成是誇她,罵直白了,那還不得哭死。最笨的一個,成了諜子,到頭來真的是笨死了。所以我不怪她,因為她就是個傻丫頭,何況在離陽泱州那邊她還有爹娘健在,是迫不得已。那你呢,從來都是院子裡最聰明的一個,我姐說了,你在北莽無親無故的,為什麼還樂意給蠻子賣命效死?好玩?你要是早些倒戈,安安心心做你的北涼女子綠蟻,誰能來梧桐院殺你?種涼?慕容寶鼎?還是洪敬岩?後頭兩個,天下十大高手,一起被你喊去青蒼城,不一樣沒能殺掉我?我實在想不明白。”
  
  綠蟻平靜說道:“殿下,要不咱們喝著酒聊天?哪杯是殿下的,哪杯才是奴婢的?就當給奴婢踐行了。奴婢比黃瓜膽子大,城府更深,心底一樣念著殿下能活著回家,不過奴婢更想著能跟殿下再說上話,黃瓜她就不敢,不但笨,還是個膽小鬼。”
  
  徐鳳年輕聲冷笑道:“真的已經是鬼了。趕在清明前,挺好。”
  
  綠蟻搖了搖徐鳳年的袖口,眼神迷離,跟他對視,這名秀外慧中的女子喃喃自語道:“大家都是女子,我憑什麼是丫鬟,憑什麼見著殿下就得自稱奴婢,憑什麼一輩子只能遠遠看著你,我不笨,我也敢殺人,更能筆下殺人紙上害人,我也有名字,我也想嫁人,我更想相夫教子,我有太多的想法,最大的一個想法,殿下知道是什麼嗎?記得殿下從京城回來,跟我喝酒,說了很多醉話,說了有關夢想的很多閒話,說喪家犬的夢想,就是有個家。說過河卒子的夢想,就是過了河能回頭,說劍客的夢想,就是進江湖有劍出江湖還有劍,還說過你不想有人因你而死,不想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需要你去清明上墳。所以我的夢想,就是想讓你多看我一眼,真真正正看著我,就像現在這樣。我死了,你才能記住我,活多久,就恨我多久。”
  
  徐鳳年抖回袖子,不讓她攥住。
  
  綠蟻呼出一口氣,嫣然笑道:“奴婢說完了,也可以死了,殿下可以走了,別汙了眼睛,我不想臨死還讓殿下多出一樁愧疚。”
  
  徐鳳年徑直轉身離去。
  
  徐鳳年離開屋子沒多久,屋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輪椅吱吱聲,綠蟻沒有轉頭去看那個比自己更冷漠也更聰明的女子,彎腰伸手握住一杯酒,“是二郡主準備的綠蟻酒吧?”
  
  綠蟻沒有去看輪椅上坐著的女子,後者同樣沒有看向綠蟻,神情寡淡。
  
  綠蟻輕輕呵了一聲,“那就沒兩樣了。”
  
  綠蟻真的很聰明,如果是殿下親手準備的兩杯綠蟻酒,一杯是鳩酒,但另外一杯自然是法外開恩的尋常綠蟻酒,綠蟻是死是活,得看天命。可如果是二郡主徐渭熊賜下的兩杯酒,註定只會是背著世子殿下送來兩杯毒酒,因此她喝下哪一杯都一樣。
  
  綠蟻隨手拿起一杯綠蟻酒,一飲而盡,快到還沒有嘗出滋味,就又拎起第二杯酒,還是仰頭一口灌入腹中。既然是死,多喝一杯酒,總是賺的,以往那麼多次跟二郡主下棋對弈,寥寥幾次獲勝,正是靠她一點一滴的優勢積累。
  
  綠蟻坐回椅子,靜靜等死。
  
  許久過後,綠蟻皺了皺眉頭,只聽到徐渭熊冷冷說道:“我的確幫你準備了兩杯毒酒,我也猜到他會又給你換掉兩杯。他想著讓你飲盡一杯酒,覺得自己僥倖偷生,然後離開北涼,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來,可以心安理得活下去。可我不會讓你這麼舒舒服服離開這座院子,我就是要來逼著你喝光兩杯酒,讓你這頭養不熟的白眼狼,清楚知道到底是誰虧欠誰!他不想你死,又想讓你舒服活著,我沒那麼好的心腸,除了老死,你就別想死了,我會讓幾隻精銳遊隼跟著你一輩子……”
  
  一個嗓音打斷兩個女子的爭鋒相對,“行了,姐。”
  
  徐鳳年折返回來,推著輪椅離開。
  
  徐鳳年推她去了清涼山上,一起俯瞰涼州城,輕聲說道:“我最後那點耐心也磨光了,所以姐你別放心心,以後我不會還這麼菩薩心腸。娘以前說過,誰都不是生來就該遭罪的,一個男人就算不能善待女子,也不可以去隨意禍害,得把她們真的當人看。如今梧桐院清淨了,我也沒了後顧之憂,這回你就當我做了次了斷,最後跟你任性一次,姐,咋樣?”
  
  徐渭熊嗯了一聲。
  
  徐鳳年訝異笑道:“姐,你怎麼這麼講理了,我不太適應啊。”
  
  徐渭熊腦袋往後一撞,狠狠撞了他一下,平淡說道:“我是見你當上北涼王之後,去後山機造局的次數超出了我的預估,才破例准你任性一次。”
  
  北涼機造局,就建在清涼山後山的山底。
  
  正是這個不起眼的機構,給北涼鐵騎製造了天下最好的戰刀,最好的鐵矛,最好的弓弩,最好的鐵甲。
  
  每一柄戰刀每一根鐵矛每一張弓弩每一具鐵甲,只要比別人好上一點點,但加上一個三十萬鐵騎,累積出來的隱性優勢,是何等巨大而驚人?
  
  北涼最吃金銀的地方,除了養兵的軍費,就是機造局出爐的大規模軍械之上。
  
  鎮守帝國西北門戶的第二任北涼王,對此的重視程度,猶勝舊王,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病態地步。
  
  徐鳳年眼神堅毅,伸手做出一個弓箭拋射手勢,沉聲道:“我要跟北莽離陽講一個徐驍當年定下的老道理,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在北涼弓弩的射程之內!”
xox 發表於 2014-3-1 20:53
賀新涼 第一百五十九章 腳下有山河

  
  北涼百姓只知道清涼山北面住著一幫“山后之人”,是做什麼的,又是什麼身份,都無從知曉。清涼山的後山又被稱作背陰山,一直是禁地。一輛輪椅車緩緩下山,徐渭熊裹了件厚實的黑色裘子,雙指輕輕攏住領口,山腳有一小片藏青色建築,並不起眼,她自然知道真正的北涼機造局建在地面之下,常年燈火通明如白晝,當初離陽吞食春秋,墨家匠子為趙室出了死力,大濟蒼生後本想著可以功成身退,獨善其身,退隱山林做些學問,不過以趙家的尿性,加上離陽老首輔對墨家一直貶低為“春秋流氓第十國”,散佈於朝廷上下的數千墨子被屠戮殆盡,尤其是顧劍棠和幾位大將軍行伍中的墨子,幾乎都是一夜之間就從人間蒸發,連屍體都找不到,只餘下不足百人,在徐家的羽翼庇護下苟且偷生,其中以巨匠宋長穗跟楊光鬥兩位老人為尊,宋長穗精於兵器鍛造,楊光鬥長於攻守推演,都曾是老鉅子左祁連的得意門生。在守孝期間,身後推車的徐鳳年去機造局除了“追魂索命”,死皮賴臉向宋長穗師徒督促符甲的加緊打造,還有跟楊光鬥討教西線推演,徐鳳年對機造局不陌生,算不上什麼臨時抱佛腳,還是少年的世子殿下,隔三岔五就經常溜到機造局地下巢穴欣賞那裡熱火朝天的獨有景象,當初跟江湖仇家玩釣魚把戲,故意從王府流露出去的那幅“誤人子弟”的清涼山地理圖志,就出自于徐鳳年跟巨匠宋長穗的徒弟曹嵬兩人之手,靠著這幅地圖,想要進入清涼山然後靠近梧桐院,不難,可要想找到確切地點,就甭想了,可以說世子殿下跟曹嵬這兩人,都是禍害,肚子裡的壞水不相上下,少年時代,徐鳳年沒少被曹嵬仗著身手打得鼻青臉腫,徐驍要是想去機造局幫兒子找回場子,宋楊兩位老頭子一個抬起頭挖鼻孔一個斜著眼掏耳屎,一問三不知,反正想要在那座迷宮裡找到曹嵬那孩子,除非徐驍鐵了心要用兩三千甲士挖地三尺才行,不過後來徐鳳年學聰明了,收買了許多機造局的同齡人,合夥打壓曹嵬,一起攔路堵截套麻袋,這才算扳回幾局,總之徐鳳年跟稍大幾歲的曹嵬,關係稱不上如何融洽,還有點天生不和命中相克的意思,只不過各有各的軟肋,比如說徐鳳年說想要陰險陷害誰了,或者說搗鼓一些天方夜譚的奇巧物件,曹嵬不管嘴上叨叨叨如何不情不願,真做起事情來比誰都手腳麻利。徐渭熊到了機造局門口,卻沒有進去,讓徐鳳年獨自走入,她則繞道而行,車輪沿著幽靜的青石板小徑,折回了清涼山向陽面。
  
  徐鳳年熟門熟路走入機造局,暢通無阻,牆壁嵌有燈火的地道不斷向下延伸,好似沒有盡頭,機造局號稱能填下一座倒扣的清涼山,規模之大,可想而知,徐鳳年曲曲折折走了小半個時辰,穿過七座密室,十二條密道,才終於走到底層某處,視野開闊,有一座兩樓高的煉器爐,爐子四周架有十幾架梯子,距離爐子十幾丈,擺有一張書案,堆滿了字跡潦草的圖紙,桌底下也散亂無數,幾個面紅耳赤的古稀老人在那裡爭執不休,偶爾對著爐子指指點點,徐鳳年沒有打攪這幫老頭子的罵戰,走在爐子前,被火光映照得紅光滿面,這只爐子名“鼎器”,來歷非凡,已經作古的棠溪劍爐,還在鑄劍的東越劍池風雪爐,比起這個,都是小巫見大巫,據說大秦得天下,收繳天下鐵器鑄就九鼎,用以鎮壓兩城三河四山,就是用這種墨家前輩打造的爐子,徐鳳年笑了笑,正在遐想時,被人跳起一拍腦袋,徐鳳年懶得轉身,一巴掌就把那不懂禮數的傢伙輕輕拍飛,背後立馬傳來一陣罵罵咧咧,徐鳳年自從練刀以後,身後這傢伙就老實許多,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姓曹的還是忍不住要挑釁幾下,然後就是這個下場。曹嵬揉著臉頰跟徐鳳年並肩而立,這個年輕男人身材矮小,輸人不輸陣,跟徐鳳年相處,喜歡踮起腳跟,可即便這樣,仍是要比徐鳳年矮半個腦袋。徐鳳年笑道:“聽說‘重孫’被你折騰出來了?”
  
  曹嵬得意洋洋道:“比起最鋒利的‘老祖宗’,鋒利程度就差了一分,比起最結實的‘孫子’,牢固度差了半分,比起最輕巧的‘老爹’,不過重了小半兩。這下子你知道厲害了吧?”
  
  徐鳳年一臉譏諷潑冷水道:“都是差上一點,就沒有哪一樣是歷代北涼刀裡最好的?”
  
  老祖宗也好,孫子重孫也罷,都是徐鳳年跟曹嵬兩人給北涼刀取的綽號昵稱,老祖宗是第一代真正成制的徐家刀,春秋早期戰事,徐家兵馬都是靠著這種鋒芒畢露的初代涼刀打天下,可謂所向披靡,在春秋中後期,比如征戰西蜀跟襄樊攻守的尾期,就換上了第二代刀,鋒銳不如初代“老祖宗”,但是相對更加輕便而且結實,到了入主北涼,第三代北涼刀“老爹”,又重新做了取捨,時下許多北涼道鄰居州郡紈絝所懸佩的北涼刀,大多是刀弧曲線最為美妙的“兒子”,到“孫子”這一代,北涼刀已經歷經五代之久,然後在曹嵬手上,算是六代同堂,迎來了最小的“重孫”,這六種涼刀,除非是摸慣了兵器的百戰老卒,否則很難分辨出其中的差異,被徐曹兩人私下成為“孫子”的第五代“徐家刀”,已經是被離陽北莽兩朝兵法大家公認為最為攻守兼備的戰刀,無論步戰馬戰都是當世第一,北莽南朝幾位大將軍跟離陽燕敕王趙炳廣陵王趙毅這些著名武夫,不是沒想過大批量仿製,只是看似簡簡單單一柄刀的出爐,涉及到鐵礦質地、采鐵效率、爐子火候、鍛打工藝、模具制定等等,甚至於要考慮到用刀士卒的身材手臂比例氣力大小,所需學問繁複而艱深,北涼除了鐵礦質地出眾以及工匠手藝精湛在內的諸多優勢,最重要的是北涼鐵騎戊守邊塞二十年,刀這東西,喝沒喝過血,喝多喝少,都會相應影響到它的精氣神。
  
  別看徐鳳年嘴上挖苦曹嵬煉出的“重孫”聽上去不咋的,實則不用親眼看刀親手摸刀,就已經可以從隻言片語中確定這一代新出爐“徐刀”的霸道,它不是最鋒利的,最堅固的,卻肯定是最能發揮出持久殺傷力的殺人利器!
  
  果不其然,覺得被侮辱了的曹嵬跳腳罵道:“你個門外漢,有本事這輩子都別碰一下‘重孫’!”
  
  徐鳳年懶得跟他斤斤計較,伸出手,很快就有曹嵬的師兄弟跑來雙手奉上三柄新刀,這一代徐刀同為“重孫”,只是按照常例,騎軍步軍以及鎮守後防的陵州將卒,三者佩刀又各有微妙偏重,一般而言,北涼鐵騎尤其是幾支精銳重騎,所配涼刀肯定是最為嶄新和出眾的,只要新刀現世,幾乎第一時間可以換上,而陵州境內尋常的守軍,例如那些並非潼關險隘的鎮軍,則要“遲鈍”緩慢許多。徐鳳年接過一柄戰騎佩刀,左手握住刀柄橫刀在胸,右手手指抹過刀鋒,對於食指滲出血絲,視而不見,眯起眼,在刀身上敲了十幾下,豎起耳朵聽著常人辨識不出的輕微迴響,滿意地點了點頭,溫醇笑意在那張清逸臉龐上慢慢洋溢開去。被曹嵬當作叛徒的幾名年輕墨子都如釋重負,相視一笑。
  
  徐鳳年正要說話,就聽到一聲巨吼,有個老頭子直呼“姓徐的”,徐鳳年把刀遞換給墨子,走向書案,墨家巨匠宋長穗雙手負後,滿身酒氣,撇了撇頭,示意徐鳳年跟在身後,滿臉鬍鬚如雜草叢生的老人徑直走向一間新辟出的密室,楊光鬥不像宋長穗這般不修邊幅,一襲青衫,乾淨清爽,走在徐鳳年身邊,輕聲說道:“老宋按照王爺的意思,用了兩旬時間才弄好,每天得喝六七壺酒提神才行,楊某看過以後,覺得還不錯。對了,王爺,小王爺那件符甲如何?扛下了慕容寶鼎幾成攻勢?換成斤兩,有沒有超出咱們初步預設的一萬六千斤?符甲自己生長出的韌性又有多少?何處需要改良完善?天劫紫雷若是以八八之數或者九九之數衡量,具體該有多重,王爺你該給咱們一個確切數目了吧,機造局也好做到有的放矢,總不能讓咱們耗費心血,到頭來搭建一座海市蜃樓,這不合我墨家的規矩。王爺想必也知道宋老頭的脾氣,就他那刨根問底的性子……”
  
  前頭宋長穗重重冷哼一聲。
  
  徐鳳年從懷裡掏出一封早已準備好的手劄,笑道:“這些事情,我都寫在密劄上了,楊老接下來按部就班即可。”
  
  楊光鬥收入袖中,笑著點頭。
  
  宋長穗推開密室大門,視野豁然開朗。
  
  腳下有山河!
  
  這恐怕是史上最宏大最精細的一座沙盤,囊括了北涼三州、流民之地、西域、西蜀跟南詔,以及全部的北莽王朝十三州,確切來說,這便是一整條貫穿天下的西線!
  
  宋長穗沒有半點成就感,盯著浩大沙盤,語氣凝重道:“二十條主要河流,六十七座山,以及一百四十座城池軍鎮,盡在其中。按照諜報所述的幾方兵力配置,也以棋子數目一顆代替千人堆放其上,勉強做到了一目了然。之所以沒日沒夜幫你做這個,一則我墨門寄人籬下,徐家幫我們這幫賊子餘孽保命二十多年,該出力十分,于情於理都要出力十分。二來你的謀劃,很符合我的胃口,對我宋長穗來說,天底下萬物萬事,都沒有一樣是沒法子去精確計算的,小到一家家底多寡,大到一國國力,陸地神仙的境界,都可以拿來算計算計。徐鳳年,你跟我交個底,北莽真要先打西線?”
  
  徐鳳年嗯了一聲,平靜道:“是北莽女帝親口說的,現在就看是什麼時候開打,在什麼地方開打。咱們北涼已經不用奢望北莽會兩隻腳都先闖進離陽東線那座大泥潭,楊老跟上陰學宮王大先生預期推演的一腳踩東一腳踩西,也得全盤推倒重來。”
  
  楊光鬥歎息一聲,愧疚道:“是楊某學藝不精,謀劃失當,誤導了大將軍跟王爺。當年二郡主不是沒有提醒楊某,要做最壞的打算,可楊某數次推演,都不覺得北莽太平令的東線直下有何勝算……”

 徐鳳年擺擺手,打斷楊光鬥的言語,輕聲說道:“無妨,楊老不用自責,書桌上的得失,說到底還得讓步於一場場硬仗的勝負。”
  
  宋長穗嗤笑道:“楊老頭,你聽聽這話說的,這小子打心眼就瞧不起你們這幫紙上談兵的謀士呢。跟徐瘸子還真是一脈相承,啥都不信,歸根結底,只信自己手裡的刀!”
  
  徐鳳年跟楊光鬥皆是一笑置之。
  
  曹嵬不知何時偷溜到沙盤中,走出一道弧線,蹲在一處,念念不休。
  
  徐鳳年看著這傢伙的背影,兩人是天生的死對頭,徐鳳年對曹嵬再熟悉不過,這個矮子很賤,屬於那種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那種傢伙,很厚顏無恥,不熟悉他的,三言兩語過後,都會開始覺得他欠罵,熟悉了以後,就要覺得這傢伙真是他媽的欠揍了。曹嵬又怕死又怕見血,卻偏偏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帶兵打仗,做夢都想著親自去金戈鐵馬,別的人希冀著封侯拜將,都是奔著錦繡前程和手握權柄去的,曹矮子則是奔著好玩去的,徐鳳年還沒世襲罔替北涼王的時候,曹嵬還算消停,見面也無非是拌嘴吵架,這段時日,徐鳳年成了北涼王,曹嵬就跟打了雞血一般,十足一隻叫春的貓,嚷著要跟徐鳳年要幾千輕騎,然後跑去西域躲起來,最後來一場鬼鬼祟祟的長途奔襲,用他的話說,就是他要直接往北莽屁眼那裡狠狠來一刀,徐鳳年一開始沒搭理他,這小子就揚言拿第六代“徐刀”來換取幾千騎兵的統兵權,結果還真給他把“重孫”搗鼓出來了。曹嵬的兵法是野路子出身,徐鳳年也不確定深淺,但曹的風格可以舉個例子說明,就像下棋,曹嵬不願意坐下來入局,他會覺得太累,何必要先手佈局跟中盤長考呢,曹嵬只會冷眼旁觀對弈兩人,也會觀棋不語,只不過當雙方總算要收官時,他就要胡亂拿出本不該落在棋盤上的棋子,往下一敲,美其名曰大局已定,給他說成是老子一兩顆棋子就能解決掉兩百顆的官子局。這種無賴傢伙,擱誰誰不想往死裡抽他?不過吊兒郎當的曹嵬只怕一個人,就是徐渭熊,論打架論下棋論兵法論吵架,曹嵬都沒勝算,實在是不得不服,以前曹嵬個子矮,口頭禪是等老子當上定國安邦的大將軍後,敢看不起我就砍下你的腦袋,到時候再來看誰個子高。結果被徐渭熊不冷不熱頂了一句,說是就曹嵬你這高度,光砍別人的腦袋還是沒用,得腰斬才能比別人高。打那以後,曹嵬就就再也不樂意說這句口頭禪了。
  
  徐鳳年臨走前,被臨時起意的宋老頭罵得那叫一個狗血淋頭,宋長穗罵這傢伙是個不懂持家的敗家子,竟然到今天為止還沒能拿下漕運,罵這個傢伙竟然接受了朝廷的第二道聖旨,接下了上柱國的頭銜和接受了朝廷不予奪情起複的決定,罵他沒骨氣,還罵徐鳳年舍本求末,不應該那般重視士子冷落武將,反正這個老頭子想到什麼罵什麼,他宋長穗一副是什麼都不滿意的架勢,年輕的北涼王被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笑臉不變,也不還嘴,站那兒拿袖子擦臉了好幾次。如果不是楊光鬥攔著,說得起勁的宋長穗差點就要卷起袖口,直接指著新藩王的鼻子開罵了。
  
  徐鳳年等到老頭子沒力氣再罵了,這才一臉無奈地轉身離去。
  
  楊光鬥站在門口一臉無奈道:“老宋,差不多點,徐鳳年畢竟是北涼王了。”
  
  宋長穗瞪眼道:“咋了,當上藩王就罵不得了?”
  
  楊光鬥瞥了眼年輕人遠去的背影,輕聲道:“好歹給他留點面子,你我都知道這個年輕人,當家不易。換成別人,被你這麼罵,早對你甩臉子了。”
  
  宋長穗冷哼道:“他敢?!”
  
  楊光鬥笑眯眯反問道:“你真以為他不敢?”
  
  宋長穗愣了愣,會心笑道:“這小子啊,不會的。”
  
  楊光鬥緩緩點頭道:“這才對。”
  
  宋長穗輕聲感慨道:“別人我懶得罵,也不願意罵。如今的北涼,能罵他的老傢伙都走得差不多了,連我都不罵他的話,這小子才是真的寂寞。”
  
  曹嵬偷偷摸摸來到兩個師父身後,腆著臉說道:“刀也造出來了,那傢伙總不能不給我一兵一卒吧?”
  
  宋長穗一巴掌順手拍在曹嵬腦袋上,“瞧你那點出息,一邊玩蛋去!”
  
  曹嵬怒道:“這傢伙真吝嗇到啥都不給我?!他好意思?!不行,刀還我!”
  
  楊光鬥眨了眨眼睛,伸出一隻手掌,翻覆了一下,笑臉玩味說道:“這個數,跑不掉的。”
  
  曹嵬愣在當場。
  
  徐鳳年走回地面,拎著一把徐家新刀,沿著背陰山路走上清涼山山頂,坐在樓底的石凳上,從刀鞘抽出可能馬上就要在邊境上染血的涼刀,輕輕扣指一彈。
  
  大好河山,割不盡的大好頭顱。
xox 發表於 2014-3-1 20:54
賀新涼 第一百六十章 天下大亂

  
  陵州南境的肥壽城是離陽漕運的西北終點,青州的襄樊則位於這條帝國補給線的中樞,因此朝廷要精准拿捏住北涼的七寸,就必須要有靖安王趙珣的配合,就目前而言,擔任中書省左僕射的坦坦翁很滿意襄樊方面的動作,為此跟朝廷討要了一份破例擢升,同樣也是不合規矩的授銜,把靖安王府幕後的陸詡大大方方請到了台前,賜翰林講學,即尋常百姓所謂的大黃門郎,並且特准其不用去京城赴任當差。先前北涼陳錫亮曾暫居肥壽城,跟朝廷漕運副使顧大城拖磨了足足一旬的光景,機關算盡,都沒能讓這位副使大人有絲毫的鬆口。拂曉時分,一輛簡易馬車由北門駛入肥壽城,在南城的山海碼頭停下,從馬車上走下三名年齡懸殊的男子,兩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位相貌清臒的青衫老者,三人站在空落落不見幾艘糧船的冷清碼頭,身材矮小的年輕人腰間佩了柄涼刀,用腳踹了踹一根拴船木樁,眼睛瞄向那座漕糧轉運副使所在的臨時官邸,跟身邊滿頭灰白的年輕公子哥沒好氣說道:“顧大城跟他老爹顧騅號稱河上大小顧貔貅,顧騅當年認了如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師父做義父,父子得以先後擔任漕糧轉運使,據說賺到的銀子都能把一個丙字型大小糧倉填滿,不過顧大城這傢伙貪歸貪,如今朝廷有桓老頭親自盯著他的錢袋子,膽子再肥,也不敢要北涼的一顆銅錢。要我看,這本就是個死局,還不如乾脆宰了姓顧的,以後來幾個轉運使就殺幾個,殺得離陽那邊沒人敢來觸黴頭,到時候咱們北涼自個兒大搖大擺私營漕糧,從肥壽城到襄樊城這一段漕運,大小十六渠,糧倉不下五十座,總有地方豪橫敢跟北涼做買賣的,退一步說,實在不行,咱們就搶嘛,清涼山養了那麼多江湖鷹犬,總不能常年光吃飯不出工,天底下沒這樣的好事。”
  
  可惜微服私訪的北涼王跟墨門巨匠楊光鬥就沒有附和他半個字,僅是沿著山海碼頭的青石地板緩緩散步,走向不遠處的轉運使官邸。官邸建立已經有些年月,加上少有修葺,相較城內的郡守府邸,就愈發顯得破敗不堪。這也怪不得顧家父子不去裝點門面,實在是稍有僭越,就給朝廷言官說成勾結北涼中飽私囊,那還不得往死裡彈劾,就京城裡算有大宦官撐腰也不頂用,在這種事情上誰說情誰找死。轉運使府邸週邊有柵欄,十幾名披甲士卒都有點風聲鶴唳的感覺,眼神畏縮。一些個出生當地的頑劣稚童往柵欄裡頭不斷扔石子,也沒有任何一名甲士膽敢聲張,實在無聊,就只好苦中作樂,趁著官老爺不在場,用鐵矛去挑落石子,讓那幫本就玩心很重的孩童更是樂此不疲,四處找石子往裡丟擲。徐鳳年站在離柵欄幾丈外的地方,輕聲說道:“朝廷在漕運一事上刁難北涼,也不全是試探我的底線,實在是西楚複國在即,到時候各地勤王之師雖說不敢獅子大開口,可總得保證他們能填飽肚子,弓弩一響,那就是黃金萬兩,打仗,說到底還是比拼家底,否則一沒錢二沒糧,顧劍棠就算空有幾十萬大軍乾瞪眼,也熬不過有孫希濟在內運籌帷幄、曹長卿在外統兵征戰的新西楚,很多人都說當年西楚若是早些下定決心,在西壘壁之前,早早讓曹長卿分去葉白夔的兵權,離陽要徹底平定春秋,起碼要晚上個五年十年的。”
  
  楊光鬥微笑道:“西楚複國一事,楊某曾做過無數次推演,有的打,一時半會兒肯定結束不掉。”
  
  徐鳳年點頭道:“天下賦稅六出西楚,這些年離陽可是把西楚給壓榨得夠慘,再富饒的地方也經不起這麼殺雞取卵,不過元本溪碧眼兒這撥人本來就存心要逼著西楚去反,顧劍棠跟顧廬也是做夢都想著能跟西楚打起來,太平盛世文官享福,武將就只能吃老本,所以趙家天子趕緊給趙右齡殷茂春這些廟堂重臣找點事情做,要麼去考評官員,要麼去主持科舉,省得到時候精力太旺盛,只能用在拖後腿上。這麼多年,朝廷有意在西楚周邊削弱兵防,一方面讓西楚覺得複國有望,另一方面就要用心險惡些了,幾大藩王裡頭不去說路途遙遠的膠東王趙睢,就說淮南王趙英跟靖安王趙衡這幾位,都屬於相對勢弱的藩王,但是手頭上還剩下了少則四五千多則一萬多的精兵,讓他們去靖難平亂,就是不得不被朝廷牽著鼻子走的陽謀,老老實實跑去西楚邊境上把精兵都打得一乾二淨,這樣陰毒的削藩舉措,肯定是元本溪的主意。等到西楚事了,廣陵王趙毅要跟西楚正面交鋒,那一身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肥肉,經此一戰,得割掉大半秋膘,運氣不好,一兵一卒都留不下,我都替他感到肉疼。遼東趙睢本就被顧劍棠彈壓得喘不過氣,那麼就只留下我跟燕敕王趙炳仍然不受管束,但是北莽多善解人意,跟離陽心有靈犀,馬上要跟北涼死磕,你打你的西楚,我打我的北涼,大家各做各的,我都懷疑元本溪跟那個太平令是不是一夥的。說到底,就只有趙鑄他老爹這一位大藩王還能逍遙自在。”
  
  楊光鬥輕輕笑道:“納蘭右慈避禍的本領,自稱天下第二沒誰能稱第一。”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離陽西楚這場仗肯定要打在咱們跟北莽的前頭,趙室就算明知北莽無暇顧及東線,也不會讓顧劍棠參與其中,好不容易走了個徐驍,不能再養出個徐驍第二。文臣談不上什麼封無可封賞無可賞,武將就多半要擁兵自重,不出意外,應該是盧白頡盧升象一位坐鎮兵部一位出京南下,不過盧白頡才新任兵部尚書,可能性要較小,盧升象只要得了軍功,他年返京才好跟盧白頡抗衡,不至於讓兵部成為棠溪劍仙一人的兵部。如果是盧升象牽頭的話,幾個老不死的,像安國大將軍楊慎杏肯定趁著還能勉勉強強上馬跨刀,要跑去分一杯羹,但是盧升象也好,楊慎杏這幫春秋老將也罷,都跟曹長卿差了一大截,盧升象還好,用兵其實不差,只是註定會受到方方面面的掣肘,前期可以在劣勢情況下去死戰的,估計只有廣陵王趙毅的兵馬,要我看,這場仗不是有的打,而是說不定曹長卿一路勢如破竹,直接打到了太安城。”
  
  楊光鬥皺了皺眉頭:“西楚占優之後要北上?別說是曹長卿,就算北莽,只要敢把決戰放在太安城外,勝算都不多。”
  
  徐鳳年笑道:“我就隨口說說。”
  
  楊光鬥哈哈笑道:“要真是如此,對北涼倒是天大的好事,指不定北莽就會臨時起意,果斷放棄西線,掉頭去打東線,跟西楚一北一南夾擊太安城,那就真的是精彩至極嘍。顧劍棠不是總覺得之所以輸給大將軍,僅是輸在了天時嗎,這下子他就有機會證明自己了嘛。他打造的那條東線這麼多年要人有人要錢有錢,伸手跟朝廷要什麼就有什麼,再要還不濟事,顧劍棠這傢伙就好去拿幾根麵條上吊去了。”
  
  曹嵬插嘴問道:“曹長卿真有這麼厲害?”
  
  楊光鬥輕輕感慨道:“春秋以西楚士子最為鼎盛,西楚又以曹龍鯉最得意,曹頭秀,獨秀西楚,這可不是胡吹的。只不過世人都被他四入皇宮的壯舉給蒙蔽了,大多覺得他是個武功蓋世的高手,要說排兵佈陣的功底,大概就數他跟陳芝豹最強了。顧劍棠的強處在于每一戰必先苛求占盡地利,號稱不打則已打則必贏,總的說來,比起這曹陳兩人,還是稍遜一籌。不過,奉天承運的天時一事,既虛無縹緲,也可遇不可求,顧劍棠的天時便是離陽大勢,曹長卿則是西楚氣數的長短,至於陳芝豹,估計還是在等。”
  
  徐鳳年淡然笑道:“陳芝豹是在等曹長卿跟隨西楚一同覆滅,在等北莽跟北涼以及顧劍棠跟打得元氣大傷,然後就該輪到他小人屠粉墨登場了。徐驍不過是踏平了春秋,陳芝豹的野心顯然更大,他要親手一統天下,鑄造出一個千年未有的遼闊帝國,至於他想不想自己做皇帝,天曉得。”
  
  楊光鬥長呼出一口氣,“大將軍一走,這個天下就開始大亂了。”
  
  曹嵬嘖嘖道:“反正我肯定是不會跟陳芝豹面對面廝殺的。”
  
  這個矮子扳著手指緩緩說道:“流民之地已經有鳳字營駐紮青蒼,小王爺的龍象軍也滲透得差不多,加上涼幽兩州北邊的褚胖子跟袁白熊,咱們北涼總算也有自己的東線西線了,加上境內十四位新校尉把守的重鎮關隘,屬於第二道防線。我呢,再往流民之地更西北一些,算是至關重要的第三條防線,其實談不上什麼防守不防守,反正只攻不守,等你們打得死去活來,老子來個一錘定音,喂,姓徐的,事先說好了,給我五千輕騎一萬匹上等戰馬,我可以幫你渾水摸魚,一口氣鏟平南朝老巢,要是敢給我一萬人兩萬馬,我就幫你把北朝大王帳也吃下來。”
  
  徐鳳年無奈道:“不是不可以給你,不過你真當北莽都是一幫睜眼瞎,一群酒囊飯袋?”
  
  曹嵬白眼道:“關於這場註定要名垂青史的大奔襲,老子翻來覆去推演了十來年,這輩子就指望著一仗成名,你以為?”
  
  徐鳳年正要說話,聽到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呵呵”。
xox 發表於 2014-3-1 20:56
賀新涼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錢之約
  

  還是不斷有石子從柵欄外丟入柵欄內,石子個頭越來越大,一些身材高壯的北涼少年也加入其中,膂力更大,這就不是嬉耍玩鬧了,在轉運副使官邸任職的離陽甲士仍是不敢還手,只敢怒目相視,當然他們畏懼的不會是這些幼齡稚童和健碩少年,而是他們背後杵著的北涼。何況副使大人顧大城三令五申,不許官邸任何人啟釁當地百姓,違者一律剝去甲胄摘掉官身。一名都尉模樣的小頭目見著手下被砸在鐵甲上,濺起一串刺眼的火花,約莫是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用鐵矛暗中挑回了一顆石子,掠向柵欄,有意無意,石子從縫隙中砸回一名青棉少年,少年躲閃不及,下意識閉上眼睛,就要被石子砸出滿臉鮮血的關頭,被一名腰懸雙刀的俊逸公子哥伸手握住,少年睜開眼,面容靦腆地感激一笑。那都尉見著了那年紀輕輕的世家子,只當成是尋常的富家子弟,並未多想,只是當他視線遊曳,停在了公子哥身邊一個矮子的腰間,頓時頭皮炸開,一柄貨真價實的北涼刀!如今的北涼,不論以往功勳,只要不是軍旅甲士,都不准私佩涼刀,任你家中長輩有幾個雜號將軍,還是有誰擔當刺史郡守,被專職督察此事的巡城騎衛一經發現,全部當場擒拿,鞭撻五十,丟入大牢三個月到半年不等,因此這個祥符元年的春天,陵州境內各座大牢格外熱鬧,已經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將種子弟,一個個皮開肉綻,這些撞到新任刺史徐北枳槍口矛尖上的膏粱子弟,除了私佩涼刀,還有當街縱馬的,不過這些難兄難弟,在牢獄裡湊在一起不耽誤靠著關係喝上酒吃上肉,一塊兒蹲著監獄侃天侃地,交情反而比以往要好上幾分。顧大城手下的這員都尉懶得計較北涼局勢是好是壞,可要說自己惹上了一個在北涼有資格不把規矩當回事的將種子孫,那還不得被顧大人剝皮抽筋,若是再害得轉運副使官邸被自己殃及池魚,給北涼鐵騎來一場馬踏連營,他一個吃離陽俸祿的小小都尉,怎麼活?
  
  不過都尉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北涼蠻子的脾性,竟然沒有小題大做的意思?那個頭髮灰白的公子哥直接轉身離去,膽大包天佩有涼刀的矮子也沒如何不依不饒,劫後餘生的都尉猶豫了一下,覺得有必要跟顧大人知會一聲,以免將來被秋後算帳。顧大城是個很容易讓人記住的官員,不管如何大魚大肉,都生得瘦骨嶙峋,自號一袋米先生,常年在腰間懸掛一隻裝滿大米的紅綢袋子,相傳顧家發跡前,顧騅是靠著別人施捨了一袋米才活下來,顧家老小都是給兵荒馬亂嚇到了骨子裡,飛黃騰達後不忘本,父子兩隻貔貅都有掛米袋子的習慣,這在離陽漕運這條線上的一大串官員螞蚱中間,茶餘飯後一直就是一樁笑談,更有傳言去年顧騅進京時,專程拜訪已是中書省主官的坦坦翁,誰都以為這麼個聲名狼藉的從三品官員,哪裡能跨得過桓老爺子的門檻,不曾想坦坦翁不但讓顧大貔貅進了門,還留下了那袋米,說是恰逢家中無米下炊。打那以後,取笑第二天便勝任戶部侍郎的顧騅的官員明顯少了,笑談也逐漸成了雅談。在都尉稟明柵欄外狀況時,顧大城正在獨坐品茗,聽著心腹的細緻回報,一開始顧大人沒有太過上心,突然靈犀一點通,詳細問起了那佩雙刀世家子的模樣,連馬夫都沒落下,都尉憑著記憶說了一遍,說那年輕人頭髮灰白,身材修長,有著女子般的眉眼,至於那名馬夫,離得遠,敲不真切,只能說出約莫是八尺身高。
  
  顧大城流露出一臉牙疼的表情,手指顫抖點了點都尉,罵了一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跳下錦繡小榻,顧不得穿靴子,一溜煙跑出官邸,被轉運副使大人追到了那逗留碼頭的一行人,只是顧大城猛然停下腳步,猶豫不決,最終還是沒有走出官邸,沒去跟那位新涼王客套寒暄,顧大城躡手躡腳轉身回到府邸,喊來兩位上了年紀的心腹幕僚,要他們趕緊書寫一封蓋印的驛信,通知肥壽到襄樊之間的所有漕運官員,動起來,卻不是大動,而是藉口幾大主幹河渠阻塞,“竭力”徵召調配少量漕船,運送往年三成的漕糧火速入涼。兩個幕僚都有些不解,顧大城卻沒有為他們解惑的心情,回到茶室,茶水早已涼透,顧大城歎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自知為官本事有幾斤幾兩,賺錢還算一把好手,可這兩年朝廷那麼多眼花繚亂的大動作,他跟老爹都只能霧裡看花,好在老爹上次去京城依附上了桓老爺子,坦坦翁一番指點迷津,顧大城這才“世襲罔替”了轉運副使的寶座,加上老爹加官進爵,父子二人,兒子在地方上賺錢,老子去朝中當大官,所以顧家這次鐵了心給朝廷當惡人,跟北涼正面衝突,顧大城等於是抱著必死之心坐鎮死守肥壽城,都是給坦坦翁報恩而已,不過桓老爺子畢竟是桓老爺子,甚至親自為顧大城傳道授業,送了顧家一張保命符,那就是北涼這邊只要徐鳳年本人沒有惱羞成怒,一切都往死裡壓著漕船南糧不動彈,唯有哪天這個年輕藩王按捺不住了,親自出馬,顧大城就有了應對之策,桓老爺子已經跟襄樊城那邊打好招呼,到時候可以給北涼三成漕糧。顧大城雖說遵循桓老爺子的意思打出這張護身符,但北涼這邊到底如何計較,顧大城心中沒底,其實上次讓陳錫亮騎虎難下,顧大城就很忐忑不安,別人不知道北涼對這名寒士的器重,當初在桓府面談,坦坦翁數次言語提及,都說此人不容小覷,能夠讓其晚一天出人頭地都是好事。年紀不大卻老態盡顯的顧大城想到自己這大半年在肥壽城的苦難日子,摸了摸腰間米袋子,苦笑道:“老兄弟,富貴險中求,顧家有了富,這趟差事辦妥了,以後就安安分分求貴了。打死都不去跟北涼蠻子打交道,如今連肥壽城最沒名氣的清倌兒都不樂意賺我的銀子,真是有錢都沒地方花去,怎一個慘字了得啊。”
  
  一名少女扛了根枯木杆子站在渡口河邊,呵呵一笑過後,就背過身對著渾濁河水發呆。北涼女子亦是多雄高非凡,曹嵬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比他矮的姑娘,瞧著跟姓徐的有些淵源,就想上前去套近乎,徐鳳年于公於私都沒想要攔著,然後武藝不俗的曹嵬就被小姑娘乾脆俐落的一巴掌拍入河水,曹嵬根本來不及抽刀,甚至可以說連半點危機都沒有察覺。鉅子楊光鬥一臉匪夷所思,徐鳳年輕聲解釋道:“蘆葦蕩一役,當時離陽武評的天下第十一王寅,就是被她一擊斃命。後來柳蒿師逃離神武城,應該也是被她偷偷摸摸宰掉的。”
  
  楊光鬥駭然加恍然,武道修行雜而不精的曹嵬在她手上吃癟,天經地義。徐鳳年走到她身邊,問道:“怎麼現在就來北涼了,沒記錯的話,還沒有到先前我跟黃三甲約定的時候啊?”
  
  少女默不作聲。徐鳳年也不知道如何閒聊才算應景適宜,微笑道:“那你要不跟著我?不過這會兒北涼沒啥高手值得你去殺,要不是這樣,我也開不了這個口,終歸有借刀殺人的嫌疑。我剛好要在北涼境內四處走一走,在遇到你之前就已在陵州經閒逛了一個月,這兩年啊,還真是經常惦念你做的醬牛肉。”
  
  不知是該叫賈嘉家還是賈佳加的少女呵了一下。徐鳳年看了看那根向日葵的乾枯杆子,又看了看她的氣色,伸手握住少女的手臂查探氣機流轉,輕聲道:“不管是黃三甲誤打誤撞還是神機妙算,我都要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當初替我承受趙老王八的氣運橫禍,我已經有六分把握幫你解決。當然必須要承認一點,對我自己也有莫大裨益,我目前除了在慢慢培植韓生宣殘留的紅絲,體內更有柳蒿師精心培育了小半輩子的幾十顆紫雷,外加跟北莽國師袁青山做買賣賺到的一隻包子,離儒道合流還差一線之隔,如果再有趙宣素留下的龍虎山紫金氣運,化為己用,就算圓滿了,再接下去,就看機緣,能否汲取佛門精髓,到時候三教合流,只要自成了小千世界,我不當陸地神仙都說不過去,說不定還能跟四百年前大魔頭高樹露的天仙境界,以及當下以力證道的武帝城王仙芝,都有的一拼,不過要走到這一步,不知道牛年馬月就是了。反正我跟你什麼都不藏著掖著,有一說一,你要是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楊光鬥有點乍舌,北涼王果真是不把這個殺手姑娘當外人,這些秘事,老人也都是第一次聽說,傳出去的話,十成十要在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春秋三尊大魔頭,人屠徐驍老死,人貓韓貂寺“暴斃於皇宮”,已經三去其二,黃龍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半是在躲在幕後攪局,難道身邊這個年輕藩王既要當手握權柄的北涼共主,也要在韓貂寺之後成為一己之力就讓整座江湖噤若寒蟬的大魔頭?以前北涼是靠著鐵騎和鷹隼讓江湖人士不敢造次,看來以後新涼王一人,就能讓北涼周邊的江湖俯首貼耳了?
  
  呵呵姑娘縮回手臂,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徐鳳年笑了笑,柔聲道:“行啊,趕巧兒我也餓了,咱們進城找醬牛肉吃去,敢不好吃,咱們就不給錢!”

 渾身濕漉漉的曹嵬狼狽萬分地從河水中躍上岸,跳腳怒目道:“不是說好了不在肥壽城停留嗎,老子要去青樓楚館多如牛毛的黃楠郡!姓徐的,你敢見色忘義,信不信老子拿刀砍死你!”
  
  徐鳳年一抬腿作勢要踹得曹矮子再度墜河,來個二進宮,很會給自己找臺階下的曹嵬一邊破口大駡一邊跑向馬車。馬車不大,又堆滿了地理圖志,多了個小姑娘,愈發狹窄,好在曹嵬很識趣,坐在徐偃兵身邊,忙著擰袖子擠水。這一路行來,徐鳳年一直跟楊光鬥在車廂內推演戰事走向,其中涼州跟姑塞州對峙的西線有兩處,幽州倒馬關外的葫蘆口也算一處。出了車廂,徐鳳年這一個月在陵州走走停停,不是所有達官顯貴都會“臨幸”召見,按照徐北枳對官員十九層境界的劃分,梧桐院精心撰寫出一份暫時仍算粗略的北涼官評,只重事功,輕學問清譽,薄家世背景,徐鳳年只在暗中面見榮登此評的官員,此行所見七八人,希望跟失望大致參半,大小不一的官場,就像是個每家每戶都有的篩子,掌握在誰手中,這個人的口味就註定了具體的篩選方式,趙家天子是在張巨鹿跟趙右齡的打理下篩選天下,在徐鳳年手上就是篩選北涼,比起離陽朝廷,少了幾分氣定神閑,多了幾分功利性,在徐北枳手上就再退而其次,只能篩選陵州,以此類推,層層篩選,最終能夠冒尖並且穩坐釣魚臺的,都不會是傻子。徐鳳年一旦逛完了陵州,接下去要去幽州,如果說涼州是北涼道的嫡長子,富饒陵州是後娘養的極有出息的庶子,那麼比涼州兵權要小同時又比陵州窮苦兩頭不靠的幽州,就給兄弟二州凸顯得不上不下地位尷尬了,但幽州才是徐鳳年此次密行的真正重點,事實上的確是幽州對他這個北涼王的怨氣最大,尤其是在徐鳳年接受上柱國頭銜,沒有像上次拒收徐驍諡號那樣再次拒退聖旨,幽州很是有些使勁蹦跳的軍伍官員,跟陵州遭受牢獄之災的將種門庭隱約有了遙相呼應之勢,徐鳳年當初在陵州當將軍,破天荒沒有大開殺戒,跟誰都挺好說話,許多人都覺得婦人心腸,這次去燕文鸞一手把持的幽州,徐鳳年覺得是時候割下一些腦袋了。想跟他玩,可以,得拿出性命來玩。
  
  少女殺手突然問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趙鑄的人?”
  
  徐鳳年愣了一下,“當然,跟他很熟,這傢伙是燕敕王的世子,喜歡拿別人的頭顱築京觀,前不久還在春神湖上見過一面。”
  
  雙手豎起向日葵杆子的小姑娘隨口說道:“還有個姓納蘭的人,我都見過了。”
  
  楊光鬥雙手壓抑不住地顫抖起來,死死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嗯了一聲,沒有下文。
  
  她見過了,自然意味著便是黃三甲跟趙鑄以及納蘭右慈隱秘見面了。
  
  先前徐鳳年還跟楊光鬥曹嵬戲言曹長卿會北臨太安城,那納蘭右慈偷偷藏身于世子殿下趙鑄那幾千輕騎,跑去跟黃龍士秘密會晤,何嘗不是一種更為悄無聲息卻更加驚世駭俗的北上?
  
  少女語不驚人死不休,漫不經心地懶散說道:“老黃喝醉酒後說了,當今趙家天子還不錯,就是兒子不行,好大喜功,還有……呵呵,我給忘了……”
  
  楊光鬥嘴角抽搐了一下。
  
  徐鳳年心中翻江倒海,袁青山為何要用一顆世間最昂貴的包子跟他索要那顆銅錢?因為這位陸地神仙逍遙離陽之時,那名閉關弟子正是趙鑄!
  
  如今趙鑄不但有父親燕敕王趙炳的數十萬雄兵作為家底,有納蘭右慈傾力輔弼,更有了跟北涼的“一錢之約”,再加上黃龍士十有八九已經在這傢伙身上下了天大賭注!
  
  徐鳳年笑道:“納蘭右慈苦心經營燕敕道,已經讓趙鑄有了地利人和,一直在苦等天時,如今好了,總算是是天命所歸了。”
  
  徐鳳年隨即自問自答:“可是元本溪會束手待斃?不可能的。”
xox 發表於 2014-3-2 02:43
賀新涼 第一百六十二章 爐火純青
  
  
  馬車在肥壽南城隨便逛蕩了一圈,牛肉鋪子不難找,勉強算是可以下嚥,曹嵬先前還不知道這少女怎麼瞅著邋裡邋遢,後來瞥見她吃完醬牛肉,油膩雙手就隨便往身上一擦,看得曹嵬直翻白眼。姓徐的沒讓曹嵬看走眼,毫不掩飾他的重色輕友,竟然親自跑去綢緞莊給那姑娘買了幾身鮮亮衣裳,這還不止,瞧見那小姑娘直愣愣盯著一大堆色彩絢爛的胭脂盒子,就又掏出不少銀子,這讓曹嵬有些扛不住,心想你好歹是一個言行關係到北涼興衰存亡的傢伙,就這麼有閒情逸致陪個小姑娘吃喝玩樂?
  
  馬車由肥壽北門出城,馬不停蹄,趕往下一個歇腳地黃楠郡,於昏黃暮色中到達這座北涼糧倉所在,新任郡守蔡浚臣拖家帶口剛搬入宋岩曾經居住過的府邸沒多久,猛然間從流民之地轉入繁花似錦的黃楠郡城,估計這傢伙還沒徹底緩過神,一聽門房說北涼王大駕光臨,腳下生風,恨不得手腳並用的狗腿架勢,徐鳳年自然不用在門外等候,才走入府邸沒多久,就看到蔡浚臣跟虞柔柔一同跑來,蔡浚臣劍術平平,好歹還有些三腳貓功夫打底子,可憐了這位昔日青蒼城的王后娘娘,停腳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霞飛雙頰,徐鳳年擺擺手讓她跟蔡浚臣都免了叩拜禮儀,一同走入府院深處,打量了一眼蔡浚臣身上那嶄新的四品文官補子,打趣道:“蔡郡守,聽城裡百姓說你蔡大人睡覺都要不肯脫下官服,我就納悶了,能比你以前穿的龍袍還舒服?”
  
  蔡浚臣躬著身子,笑臉燦爛道:“卑職真不是跟王爺溜鬚拍馬,確實舒服多了,在青蒼穿那玩意兒,就是過把癮,能過一天是一天,就怕第二天自己的腦袋就不知道給人擱哪兒了,睡不踏實。如今大大不同,正兒八經的雲雀官補子,卑職祖輩往上推十幾二十代,當官的有,可那也是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卑職這回算是光宗耀祖了,回頭等卑職把黃楠郡事務給王爺弄熨帖了,就想著要重新修訂族譜,到時候斗膽懇請王爺不吝筆墨,幫卑職寫點桌面文章,幾十個字就行。”
  
  徐鳳年點頭道:“這是小事,只要你鎮得住黃楠郡望的四支王氏,別把黃楠郡禍害得烏煙瘴氣,族譜的事情,我肯定出力,至於虞王后的誥命,我也一併賜下。”
  
  聽到王后這個促狹稱呼,已是郡守之妻的虞柔柔嫣然一笑,興許是一方水土真的能養育一方人,她以往的狐媚風姿,媚還在,狐字則要修改成明字,整個人的感覺原本就像一棟無窗屋子,開窗後,自然而然敞亮了些。本來兩根手指在撚官補子的蔡浚臣聞言大喜,狠狠搓手,又聽到登門送喜的北涼王說道:“好人做到底,我不妨跟你透個底,不說書生入仕,士子結社跟創辦書院這兩件事,黃楠郡在整個北涼道都是名列前茅的風水寶地,你到時候好好盯著,我許你全權處置,記得別讓喜事變禍事。你從青蒼城偷帶到黃楠郡的那些古董字畫珍玩,共計四十六件,我就當一件都沒看見,你正好順水推舟拿來跟赴涼士子做人情,以後等他們有了官身,不管是在哪個州站穩腳跟,你再想籠絡,今天一兩銀子的小事,那時候就得花費一兩金子了。”
  
  蔡浚臣嚅嚅喏喏不敢言語,倒是虞柔柔不見以往的怯弱,笑道:“王爺儘管放心,奴婢粗略算了下,這些物件賤賣的話,值個二十萬兩白銀,郡守府一文錢不少,肯定全都花在治理黃楠郡民生之上。可惜就是夫君在這兒人生地不熟,賣不出公道價錢,否則……”
  
  徐鳳年指了指蔡浚臣,笑著教訓道:“蔡大人,虞王后比你會做人多了。僅僅讓她主內,大材小用。我再嘮叨一句,你只能先放下一半心,我跟水經王氏王熙樺和靈素王氏王貞律兩位家主知會一聲,他們都是風雅名士,有他們開個好頭,不愁賣不出高價。另一半心你還得懸著,黃楠四王氏這些風流大族,就算有我牽線,骨子裡瞧不起你還是很正常,瞧得起才叫怪事。你在青蒼的那套人情歷練,擱在這兒不靈光,蔡大人要有重頭再學過的覺悟。最後就是別覺得我這趟進府,是要逼著你砸鍋賣鐵做賠本買賣,撈錢這個行當,勝在細水流長,只要他日坐穩了黃楠郡守的位置,二十萬兩白銀?黃楠郡一個中縣的縣令都未必瞧得上眼。其實我心知肚明,這些千辛萬苦從青蒼搬來的家當,你蔡浚臣是想送給經略使大人,至於送多少,你們自己看著辦,別顧忌什麼,我跟李家沒外界想像的那樣不堪,你送李功德銀子,他敢收,還不敢收了不辦事,有他這個‘老黃楠’幫襯一二,你在黃楠郡做事會爽利很多。”
  
  蔡浚臣出奇地沒有臉面嘴皮上的感恩戴德,只是重重嗯了一聲。徐鳳年也沒有在府邸上長久逗留,吃了頓飯就離開。蔡浚臣送到門口,看著年輕北涼王登上馬車,看馬頭指向,該是去王熙樺的宅子。周浚臣沒有直接入府,而是一屁股坐在門口臺階上,虞柔柔有些訝異,坐下後扯了扯豐滿臀瓣下的裙子,小聲詢問道:“怎麼了?不像你啊。”
  
  蔡浚臣揉了揉臉頰,歎了口氣,輕聲道:“夫君這輩子算是在流民之地那兒的血水裡趟過來的,當了皇帝穿了龍袍,其實真要說廝混實打實的官場,只是個門外漢,但沒吃過狗肉總見過狗刨,最不濟也聽過狗吠不是?你說在哪裡當官,不是下邊的人拼了命去揣摩上意?生怕提了豬頭卻走錯廟,拜錯菩薩?夫君這個陵州郡守倒好,顛倒了,輪到堂堂北涼王用心良苦來教我如何當官,還給我鋪路?真是我周浚臣有多大經國濟世的能耐?我周浚臣就頭一個不信。他北涼王的心思,比如拿我千金買骨,用我一個外人去梳理乾淨黃楠郡,這些我都懂,不過真要說換個人坐夫君此時屁股下的椅子,也不難,北涼再缺人,還不至於如此寒酸。北涼王他沒逼著咱們為他砸鍋賣鐵,這分明是要逼著我周浚臣心甘情願為北涼效死啊。”
  
  虞柔柔笑了笑,“夫君不樂意?”
  
  蔡浚臣緩緩起身,平靜道:“活了半輩子,第一次理直氣壯站著做人,又不是真要夫君去沙場送死,有什麼不願意的?”
  
  虞柔柔彎起眉眼,嫵媚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那人瞧上了我這殘花敗柳,你這回送不送?”
  
  蔡浚臣直視她,眼神堅毅,沉聲道:“以前那是為了活命。假如在北涼到頭來還是有這一天,夫君卻是打死不送了。做人總不能越做越回去。”
  
  虞柔柔笑了,俏皮皺了皺鼻子,不像風情熟透的婦人,倒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女孩,氣乎乎說道:“你是知道他不會,才故意說好話給我聽的吧?”
  
  蔡浚臣伸出手指,幫她撩起一縷額角青絲,紅著眼睛說道:“媳婦,這些年,對不住了。”
  
  虞柔柔猛然轉過身,走上臺階,雙手擰在身後,腳步輕快靈動。
  
  ————
  
  馬車上,曹嵬縮在離那忙著塗抹胭脂水粉的少女最遠的一個角落,對徐鳳年譏笑道:“呦,姓徐的,以前看不出來,收買得一手好人心啊?”
  
  徐鳳年斜眼道:“我收買你師兄弟一起揍你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了吧?”
  
  被揭傷疤的曹嵬一手握刀,“我真砍你啊?”
  
  徐鳳年火上澆油:“到了龍晴郡,你這把刀我得送人,現在趕緊多摸幾下。”
  
  曹嵬怒道:“休想!”
  
  徐鳳年微笑道:“你不給我不會搶啊?”
  
  曹嵬正要說話,徐鳳年伸出兩隻手,彎曲一指,“一萬精騎,只剩下九千了。”
  
  曹嵬餓虎撲羊,死皮賴臉握住徐鳳年只剩四根手指的手,嬉皮笑臉道:“姓徐的,徐鳳年,徐大爺,徐祖宗!咱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一萬可以給兩萬,獨獨不可以只給九千啊,做買賣怎麼可以缺斤少兩,講究的就是一個童叟無欺!你我英雄惜英雄,要豪氣!”
  
  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要我收回那一千騎,也行,一邊涼快去,別礙眼。”
  
  曹嵬乾笑道:“車廂就這麼大。”
  
  徐鳳年指了指車簾,曹嵬毫不拖泥帶水,滾出車廂,然後掀起簾子探出那顆腦袋,“別忘了,是一萬不是九千啊!少一兵一馬我跟你急。”
  
  結果曹矮子忘了那脾氣惡劣殺手姑娘的存在,被一柄橫空出世的銅鏡拍飛出去,曹嵬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坐在馬夫徐偃兵身邊呲牙咧嘴,百無聊賴,就老調重彈,笑嘻嘻跟這位世間頂尖高手問道:“徐高手,你覺得我是不是比裡頭那個姓徐的更加玉樹臨風?”
  
  徐偃兵無動於衷。
  
  曹嵬不肯甘休,追問道:“你不承認這一點沒關係,那我比姓徐的高大威猛,你總該點點頭吧?”
  
  徐偃兵依舊置若罔聞。
  
  曹嵬爬到徐偃兵身邊,很不客氣地勾肩搭背,一本正經說道:“我知道你是頂厲害的高手,否則也不能追著洪敬岩和種涼一路打到姑塞州邊境,不過我曹嵬也不差啊,我跟裡頭同樣姓徐的是不對付,不過跟你一見面就覺得相見恨晚,我有些事情就得先跟你講清楚……”
  
  徐偃兵低聲笑道:“你是不是想說,我曹嵬讀書少見識少,你別騙我錢,騙我錢我脾氣好,不打你。我相貌英俊高大威猛,你也別騙我,這件事情你敢騙我,我肯定打死你?”
  
  曹嵬驚歎道:“姓徐的這都跟你說過了?他娘的,這個王八蛋肯定還說了很多毀我名聲的言語了,徐高手,你可別信那廝啊,姓徐的別的本事都不大,騙娘們騙爺們真是不服氣不行,絕對稱得上是爐火純青!”
  
  徐偃兵這樣冷面冷心的人物也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沒讓曹嵬把狗爪子挪開,平淡道:“北涼王別的也沒多說,就是到時候讓我跟你去西域。”
  
  曹嵬咬了咬嘴唇,默然無語。
  
  車廂內,徐鳳年正在跟楊光鬥聊到崛起於陵州的魚龍幫,這個幫派如今財運亨通得一塌糊塗,家業滾雪球一般,已經由一個陵州三流勢力一躍成為數一數二的頂尖幫派,至於魚龍幫怎麼賺錢,外人只知道是做邊關倒賣的殺頭生意。徐鳳年跟老人說了讓魚龍幫跟幾股大馬賊做馬匹私販,自然不會是那等同於大半戰馬導致有價無市的熟馬,而是從草原上大肆捕獲野馬,不論優劣幼壯,魚龍幫都出高價購買,當下邊境不少馬賊都展開了浩浩蕩蕩的“倒馬”營生,不過不是直接跟魚龍幫接頭,而是賣給跟魚龍幫有香火情的馬賊,價錢自然大打折扣。老人聽到這裡,笑言道:“用這種笨法子增添北涼的熟馬,會不會於事無補啊?”
  
  徐鳳年搖頭笑道:“在地理上,流民之地屬於誰,北涼北莽的得失得按雙份算,這些無主的野馬差不多是一個道理,數目翻一番,就不容輕視了。再說徐驍很早就跟我說過,持家嘛,無非就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縫補二字最考驗一家之主的功底。現在北涼千頭萬緒都要我去打理權衡,我就一個宗旨,只要能把銀子變成北涼戰力,哪怕是一顆銅板的生意,在不耽誤大事正事的前提下,我都會屁顛屁顛去做。”
  
  楊光鬥感歎道:“王爺有這份心,是北涼幸事啊。”
  
  徐鳳年突然看到那呵呵姑娘塗過了脂粉,“錦上添花”地往自己頭上斜插了兩枝釵子,放下銅鏡後,正襟危坐,對他做出一個大概是她覺得女子風情萬種的笑臉。
  
  楊光鬥被驚嚇得不輕,咽了口唾沫,不忍心再看那副尊容,連忙撇過頭拎起一本書籍。
  
  老人心想真是為難這小姑娘了,這肯定比刺殺天象高手難多了吧?
  
  徐鳳年的定力早就給當年在臉上貼上半斤重胭脂的李子姑娘給磨礪出來,笑臉依舊,彎腰伸手把少女故意翹起的蘭花指硬生生扳回去,然後用手指輕輕刮去些過於厚重的胭脂。
  
  曹嵬要死不死在這個時候掀起簾子,看到那張始終僵硬的“嫵媚”容顏,把曹嵬給嚇得魂飛魄散,做了個自戳雙目的手勢,小聲嘀咕道:“他娘的,一個比一個狠!”
  
  徐鳳年輕聲問道:“那只喜歡吃竹子的大貓呢?”
  
  呵呵姑娘低下眼皮子,“死了。”
  
  徐鳳年幫她別好那兩枝原本歪東倒西的釵子,揉了揉她的腦袋,“那我讓人從西蜀竹林再給你找一隻。”
  
  這個曾經一記手刀貫穿王明寅胸口、曾經雙腳踢著柳蒿師頭顱玩耍的少女,抽了抽小鼻子,輕輕搖頭。
  
  老人很識趣地離開車廂,跟曹嵬一左一右坐在徐偃兵身邊,曹矮子幸災樂禍道:“楊叔,也給趕出來了啊?”
  
  呵呵呵。
  
  連呵三聲。
  
  曹嵬這次學聰明了,以炸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跳下馬車,果不其然,一隻纖細手臂直接穿透車壁,如果曹嵬不逃,那就得被剮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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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涼 第一百六十三章 春秋是塊田,田邊有老農

  
  徐鳳年在夜色中進入王氏府邸,大開眼界,黃楠四大郡望中水經王被龍頤王壓下一頭,不過府上書香氣息濃而不膩,雕欄畫棟十分精巧,就連府上的丫鬟婢女似乎也比別家府邸多了幾分書卷氣,清清秀秀,淡妝宜人。王熙樺大開儀門,親自領路,這位家主既是經略使大人的畢生死敵,也是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的忘年交,徐鳳年對他的觀感一直不錯,歸功於武當老掌教王重樓曾經給王熙樺觀相讖語,評價極高,如今王功曹的義子焦武夷進入陵州將軍府,躋身十四實權校尉行列,讓文武兼備的水經王氏聲望大振,若非李功德有個在邊關沙場上很爭氣的好兒子,龍頤王氏說不定還真就給趕超了,這個世道再勢利不過,沒出息的子孫出門在外靠父輩作威作福,志向遠大的豪閥門第則靠著後代用功名反哺家族。王熙樺有四房妻妾,不過子女顯然太過陰盛陽衰,獨子王雲舒今夜不在府上,不是以往的夜夜笙歌醉生夢死,而是正兒八經投軍入伍,今年入春以後黃楠郡的狐朋狗友就幾乎找不著這個好兄弟的身影了,因為所談不是什麼軍機要務,賓主融洽,雖說沒有王雲舒這個馬屁精在場,可王熙樺的女兒都走馬觀花看了一遍,至於到底是誰大飽眼福,就不好說了。
  
  反正曹嵬大馬金刀坐在徐鳳年身邊,直起腰杆,手握刀柄,恨不得用眼神從那些妙齡女子身上刮下幾兩肉,可惜這些姿色都不俗的娘們就沒一個把他當回事,沾著水霧的眼神兒都撂在了年紀輕輕的北涼王身上,想必王熙樺王雲舒父子在家中閒聊,沒少說起徐鳳年這位朝廷新近敕封的上柱國大人。這把曹嵬氣惱得七竅生煙,幾次故意咳嗽,也沒見他招來多少視線,加上徐鳳年偏偏不去隆重介紹他是何方神聖,曹嵬到最後破罐子破摔,只要徐鳳年一開口,他要麼是鼻音冷哼,要麼是鬼臉撇嘴,總算把功曹大人的一個小女兒逗樂,躲在兩位姐姐身後笑吟吟捧腹,半死不活的曹嵬立馬有了精氣神,跟磕了江湖郎中在路邊攤上低價販賣的壇裝春藥差不多,王熙樺何等老辣,其實根本不用徐鳳年如何介紹,就清楚這個貌不驚人的佩刀矮子不簡單,否則誰敢堂而皇之跟北涼王平起平坐,還敢拆臺對幹?偌大北涼,刺史徐北枳算一個,游弩手李翰林都只能算半個。不過他們王家是北涼首屈一指的經學世家,府上個個心氣高,何況被姚白峰盛讚為當世解《易》前三甲的王熙樺,也沒有下作到需要用自家女兒去攀附權貴,當然,權貴之中,徐鳳年肯定除外。王熙樺對這個年紀不大的北涼人主,有著發自肺腑的敬畏。要是真有女兒被相中,不說給水經王氏雪中送炭,但肯定是錦上添花的大好事。至於那名矮小的佩刀男子,若是有女兒與他相互瞧對眼,王熙樺樂見其成。
  
  徐鳳年借著酒意微醺,談興頗高,王熙樺不敢得意忘形,只留下天真爛漫的小女兒斟茶遞酒,徐鳳年跟王功曹提起了蔡浚臣手頭有些古玩字畫,近期想要出手,王熙樺聞弦歌知雅意,輕輕點頭,還笑稱府上有好幾幅價值連城的字畫,都被徐鳳年在最醒目處鈐蓋下那天下聞名的“贗品”二字,徐鳳年破天荒有些赧顏,曾經年少輕狂,梧桐院曾有數方珍貴私章,其中有一枚大秦小篆,陰刻“贗品”二字,當年王府品相極佳的珍惜字畫,都沒能逃過世子殿下的魔爪,徐鳳年長久耳濡目染李義山的學問事功,在字畫鑒定一事上下過苦功夫,眼光奇准,那些“贗品”無一例外都是真品無誤,徐鳳年以往的叛逆性子可見一斑,不過陰差陽錯,不論中原士子如何仇視北涼,家中若是有一幅鈐蓋“贗品”二字的書畫,都是一樁既能保證旱澇保收同時又可以跟人炫耀的美事。在徐鳳年出府前,王熙樺送了一幅字,是驚蟄時節親筆寫就,可算是一份殘缺本的水經王氏家訓,三知己三陌路,“勝己者,德隆者,有趣者,可做知己。志不同者,無性情者,重怨忘恩者,不做仇敵即做陌路。”這跟完整的王氏家訓略有出入,比如知己中少了直言不諱者,陌路中少了德薄者,這大概就是王熙樺本人潛心鑽研治學事功兩事多年,得出的獨到心得了。尤其是先前閒聊到歷朝歷代藩鎮割據、宦官為患、朋黨連營三大頑疾,王熙樺也有過一番不落窠臼的高見,徐鳳年以往對讀書人確有不小的偏見,幾趟遊歷過後,逐漸有所好轉,今夜跟王熙樺敞開了聊天,讓徐鳳年自省幾分。
  
  出門之後,曹嵬見到少女殺手百無聊賴地圍著馬車慢悠悠逛蕩,她先前沒有跟隨進府,此時扛著那根滑稽可笑的枯杆子散步,曹嵬現在真是怕死了這個脾氣古怪之極的姑娘,用楊光鬥的話說這就叫做惡人自有惡人磨。
  
  坐入車廂,徐鳳年問道:“王熙樺剛才提到北涼任用官員,使功不如使過,楊老意下如何?”
  
  楊光鬥拍了拍袖口,笑道:“原先這話早說個三個月,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多如牛毛的衙役胥吏,尸位素餐的多,能做實事的少,被士子文人頂替,是咱們北涼大勢所趨,王功曹本意不過是擔心北涼格局動盪不安。不過既然流民之地要新辟出個流州,這個說法就講得通了,難道功曹大人也摸著蛛絲馬跡了?樹挪死人挪活,既然好不容易走掉一個宋岩,都沒能做成黃楠郡郡守,那還不如跑去流州找機會,況且王功曹不是一味迂腐的書生,他去流州,于己於北涼,都是好事。在北涼道舊三州犯錯的官員,一股腦丟去流州,有治政嫺熟清譽極佳的王熙樺安撫人心,誰都會賣他一個面子,又有小王爺的三萬龍象軍坐鎮,說不定王熙樺還真能當上下一任流州刺史。”
  
  徐鳳年笑著點頭,流州初代刺史的人選其實早已敲定,遠大天邊近在眼前,正是重新出山的楊光鬥,徐鳳年原本屬意陳錫亮,只是這位似乎只願躲在重重帷幕後頭寒士執意不肯,徐鳳年總不能強按牛頭喝水,不過說實話,陳錫亮此時還有“眼高手低”的嫌疑,若是沒有涼莽大戰在即的大背景,流州交給他文火慢燉也無妨,可既然快則一年長則兩年邊境就要硝煙四起,徐鳳年也委實不敢把流州全盤託付給陳錫亮。車廂內的楊光鬥則是既通曉權變,又人情練達,到時候徐鳳年再給出一份徐驍“遺詔”的障眼法,老人的年齡資歷都清清楚楚擺在檯面上,遠比“嘴上無毛”的陳錫亮更能服眾,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徐鳳年越是重視陳錫亮,就越怕揠苗助長,這名年輕書生,不但是他親手從江南道拐來北涼的人才,更是師父李義山無比器重的北涼第二代謀士主心骨!
  
  小姑娘坐在車廂角落自娛自樂,一會兒擠出個指尖抵面的“嫵媚”笑臉,一會兒又做起了手捧心口微微蹙眉的姿態,要不就是學那大家閨秀斂袖端坐。曹嵬再臉皮厚如城牆,也已經完全敵不過這等殺傷力不下於陸地神仙的威勢,默默離開溫暖的車廂,坐在徐偃兵身邊唉聲歎氣,埋怨自己就不該出這趟門,早知道就在清涼山後山那邊待著,還能少挨幾記手刀。徐鳳年看著呵呵姑娘在那裡模仿從大街鬧市上女子身上的千姿百態,不予置評,眼神溫暖,就連老人楊光鬥看著這對男女的相處境況,都有些捉摸不透了,以前的世子殿下也好,如今的北涼王也好,不管清涼山山外風評如何,楊光鬥都知道這個年輕人,只要沒入他的法眼,其實涼薄寡情得很,不過似乎對眼前這個小姑娘,格外寵溺。楊光鬥在遇上少女殺手之後,尤其是清楚了她跟黃三甲的關係,數次暗示徐鳳年從她嘴裡多掏出些秘情,因為哪怕是她隨口說出的幾個字或者一個姓名,說不定都可以影響到北涼將來的格局走勢,但是徐鳳年就是不肯,楊光鬥也無可奈何,當下徐鳳年身上已經有了一份引而不發的深重積威,既是從大將軍跟王妃那裡繼承而來的天性,也有李義山苦心孤詣的栽培,以及多次遊歷和兇險殺伐中的積累,楊光鬥不斷告誡自己萬萬不可再將徐鳳年視作當初那個任性妄為的少年。鐘洪武一事就是明證,老涼王不願收拾的殘局,新涼王收拾起來毫無顧忌,甚至大將軍當年不願跟離陽趙室撕破臉皮,在新涼王手上,已經給人造成了一種北涼大可以割據自雄的隱約態勢,這恐怕也是朝廷扭扭捏捏最終對漕糧鬆手幾分的根源所在。新涼王和新北涼已經開始讓朝廷明白一件事:徐驍交給我徐鳳年的擔子,我扛下了,我們北涼也願意為朝廷鎮守門戶,這就是底線,你如果再來三番五次噁心試探,先掂量掂量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北涼陳兵東線,拒退賜諡聖旨。朝廷看似惱羞成怒,馬上還以顏色,不予奪情。但同時,又不得不做出了封贈上柱國頭銜以及開禁漕運的兩手補償,這期間,如果徐鳳年意氣用事,再度拒絕上柱國,恐怕朝廷就要寧願爛在襄樊糧倉,也不會把一粒漕糧運入肥壽城,說不定還會以雷霆手段,封堵鄰州入涼各大驛路。
  
  這些都是需要雙方小心翼翼權衡利弊的勾心鬥角。以後這樣的你來我往,只會更多。
  
  小姑娘冷不丁說道:“這些年,老黃帶我在一百多個地方停過,他說都是他種過莊稼的農田,有些荒廢了,有些還是青黃不接,有些收成不好,但終歸是有收成的。”
  
  徐鳳年笑道:“我師父跟褚祿山都把黃龍士看成春秋最大最厲害的諜子,誰能接手他的整個諜報系統,誰就能占儘先機。不過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經營的,如何挑選稻苗,如何引水灌溉,如何關注長勢,如何收割秋稻,沒有人知道黃龍士是怎麼做到的。”
  
  小姑娘很認真說道:“蹭飯,喝酒,聊天,罵人,騙人,走人。換個地方,再這樣做一遍。”
  
  楊光鬥扶額歎息。天大的難事,春秋最大的秘密,就給小姑娘的十二字真言給如此馬虎帶過了。
  
  小姑娘歪著腦袋,問道:“你不問我那一百多個地方是哪兒,那些人到底是誰?”
  
  徐鳳年搖頭笑道:“北涼自顧不暇,沒精力也沒本事去跟各路梟雄逐鹿天下。”
  
  小姑娘呵了一聲,“你問我,我也記不住幾個。”
  
  楊光鬥覺得跟這兩位相處,真是遭罪,有些理解曹嵬的慘澹心情了。
  
  徐鳳年伸出雙手,玩笑著把少女那張微圓的臉頰拉長。
  
  少女也不生氣,含糊不清說道:“你說什麼儒釋道三教合流,我也聽不懂,不過老黃說過,你身上有副藥引子。”
  
  徐鳳年想了想,“我知道了,黃龍士應該是在說那龍樹僧人給我喝下的碗血吧,不過我這兩年一直感受不到,就沒當回事。”
  
  少女竭力想了想,又說:“四百年前有個高樹露,就是你前段時間說過的那個,我剛才想起來了,老黃提起過他,說這個傢伙半死半活著,在太安城某個地方,是趙家的一張保命符,原本是用來壓制王仙芝的。虎龍山好像……呵,這件事情忘了。”
  
  徐鳳年收回手,又屈指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是龍虎山。”
  
  少女哦了一聲。
  
  徐鳳年跟她並肩靠車壁,輕聲道:“別人想不通黃龍士這麼翻江倒海圖什麼,我倒是稍微理解一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直是儒家意旨所在,不過黃龍士顯然要更高一籌,因為他眼中沒有皇帝,他孑然一身,本就用不著修身齊家,不把皇帝放在眼裡,也不用去幫著皇帝治國平天下,所以他才可以跟誰都不一樣,他大概是只想要一個我們所有人都看不到,甚至想都想不到的太平世道。”
  
  少女點了點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膝蓋,“對,大概是這麼個意思。還有老黃就說過這玩意不是用來跪人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自言自語道:“這個把整塊春秋田地都掀翻的老農。”
  
  少女屈膝,把下巴擱在膝蓋上,“老黃說他也要死了。”
xox 發表於 2014-3-4 00:22
賀新涼 第一百六十四章 祥符之春,匹夫之勇,國士之風
  
  
  雖說一年之計在於春,祥符元年的春天,可清明一過,也就到了收尾的時候。廣陵道的西楚古都,在被徐家鐵騎踏破之後,已經由神凰城改名為充滿屈辱意味的失鼎城,城郊深山有座磨磚寺,寺名源於一段著名的佛門機鋒,給春秋期間愈演愈烈的坐禪一事降下了火氣,因為磨磚寺主持說了一句磨磚無法成鏡,坐禪如何成佛?這一日拂曉,晨鳥啼鳴,三人走在林蔭小徑上,老者很老,白髮雪眉,拄了一根青竹拐杖登山,踩在鋪有大小不一鵝卵石的山路上,踉踉蹌蹌,卻不要人攙扶。青衫儒士年紀也不小了,兩鬢霜白,不過氣態尤為清逸出塵,一見忘俗。女子最為年輕,容顏絕美驚豔,不似人間女子,背了一隻紫檀劍匣,腳步輕盈。大概是照顧實在太過年邁的老人,三人登山時並無言語,進入不見香客身影的清淨古寺,只有一名少年僧人用大掃帚掃地的簌簌聲響。時值離陽滅佛,連兩禪寺都被封了山門,磨磚寺這二十年香火清淡,反倒是逃過一劫,還能剩下些僧人繼續躲在深山吃齋念佛,見著了三名香客,小僧人連忙把掃帚夾在腋下,雙手合十行禮,尤其是眼角餘光瞥見了那女子後,光溜溜的腦袋愈發低垂,生怕犯了戒律,遠了菩提心。還禮過後,老人帶著儒士跟女子來到五百羅漢堂,不是氣派大寺裡常見的金妝羅漢,而是彩塑木胎,更為難得的是五百尊羅漢,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或端坐或諦聽或合掌,甚至有瞪目者敲鑼打鼓者抓耳撓腮者,仙佛氣寥寥,反而市井煙火氣不輕。老人領著兩人走到一座尊者前,左手執鏡,右手竟然撕開慈眉善目的滄桑臉皮子,露出眉清目秀的少年臉龐,足以讓旁觀者瞠目結舌。
  
  老人站在這尊木胎羅漢腳下,平靜說道:“老臣聽說禮部尚書曾祥麒,在永徽元年的一個大雪天,孤身一人提了一大罎子酒入寺,就醉死在這裡,大概連遺言都是些酒話醉話吧。老臣卻知道,以往老曾是滴酒不沾的,還總勸我們喝酒誤事,記得有次陛下喝多了,誤了早朝的時辰,老曾吹鬍子瞪眼睛就沖進皇宮去痛駡陛下了,要不是皇后娘娘攔著,陛下差些就要跟這個老傢伙大打出手,事後陛下猶氣不過,私下跟老臣說,前一夜慶功宴上就這老傢伙最不厚道,他自己反正不喝酒,就可勁兒灌別人的酒,連他也沒放過,結果隔天就翻臉不認人了。誰會想到這麼個一生痛恨酒氣如仇寇的老東西,到頭來自己把自己稀裡糊塗地灌死了?”
  
  禮部尚書曾祥麟,自然不是離陽的二品重臣,而是西楚最後一任禮部尚書,跟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是同門師兄弟,也是死守襄樊十年王明陽的授業恩師。
  
  老人伸手撫摸微涼的羅漢台座,輕聲說道:“想必老曾是來找戶部湯尚書的,湯嘉禾當初在老臣這撥人裡學問最雜,原本也最不瞧不起佛教這外來之教,不料竟然逃禪磨磚寺,至於是真的潛心向佛,還是心灰意冷,天曉得。老臣與湯嘉禾一輩子政見不合,不過那還算是君子之爭,大楚的黨爭,既不是臣子之間為了爭權奪勢,相互傾軋,也不是君子與小人相互爭鬥,如今看來,更像是君子與君子之間的意氣用事,人心所向,畢竟都還是向著那個薑字,向著黎民百姓,只是各自走的路不同,又難免文人相輕,才釀成大禍。不過湯嘉禾有兩句話說的極有見地,他說世間眾生,情之所鐘,皆可以死,武人死沙場,文臣死廟堂,不獨有男女癡纏,既然人這輩子也就只能死一次,故而常存心中,以善其死。人猶一草,也想著那五風十雨之期啊,何況人非草木,但是他湯嘉禾哪天真要一死,那便死了,絕不願苟活。可結果呢,這位曾經在棋枰上連輸咱們身邊曹頭秀十六場的湯尚書,也反悔了,他在磨磚寺逃了幾年,後來興許是怕老臣跟老曾這些人找他,又往深山更深處逃了去,至今是死是活,無人知曉。”
  
  白髮蒼蒼的老人繼續說道:“當年經常被陛下教訓要多讀書多識字的大將軍宋源,別總在廟堂上瞎之乎者也鬧笑話,這麼個冥頑不化的老頑童,是真的瘋了,家中唯一一個孫子,原本都已經在永徽六年偷偷進士及第,就給他那麼活活燒死,也把自己燒死在了本就沒幾本藏書的破敗書樓裡。咱們大楚鼎盛時,武夫無刀氣,書生無窮酸氣,女子無脂粉氣,山人無煙霞氣,僧人無香火氣,是天下公認大秦之後八百年未有的盛世光景,它離陽不過是個起於北方蠻夷的小王朝,藩鎮割據了五十年,宦官干政了五十年,大閹人范公良那一輩子一共殺了一帝兩王六妃,還能安度晚年,這麼一個從不懂禮為何物的王朝,怎麼就能在五十年後搖身一變,莫名其妙成為天下公主?而我們的大楚,怎麼就說亡國就亡國了?君主英明,過不在君王。文武忠心,過不在臣子。百姓勤苦,過不在百姓。於是老臣孫希濟,就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既然死不瞑目已經是奢望,就想在死前給自己求一個心安,知道一個過得去答案。老臣不怕背負兩姓家奴的駡名,就那麼站在太安城的廟堂上冷眼旁觀了十幾年,可到頭來,還是弄不明白想不通,為什麼大楚輸了,而且輸得那麼慘那麼快。但是,老臣認清了兩個人,一個是人屠徐驍,一個是碧眼兒張巨鹿,馬上打天下,馬下治天下,是他們讓老臣開始不得不認命,徐驍做得對,一柄好刀,只要握在對的人手裡,刀越快,百姓流的血,反而越少。張巨鹿做得很好,硬是冒著跟韓生宣被私底下並稱為站皇帝的風險,把趙家的院子打理縫補得密不透風。老臣原本已經認命了,只是長卿讓老臣來見你,老臣便來了,不為其它,一個老傢伙只想著能夠死在故土,比什麼都強。”
  
  三人便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在西壘壁遺址上成就儒聖境界的曹長卿,本名薑姒的亡國公主姜泥。
  
  他們在磨磚寺喝了一壺茶,老太師大概是走得累了也說得累了,不再言語,然後三人就下山返城,老人名義上還是離陽廣陵道經略使,官邸就在失鼎城皇城外頭的六部官邸舊址上,廣陵王府不在城內,而是藩王轄境東南部的穀雨城,當下的失鼎城該走的都走了,走的大多是春秋底定後別的亡國遺民,該留下的也都留下了,留下的都是西楚遺民,以失鼎城為圓心,四週六鎮十八城,只差沒有撕掉那個趙字了。尤其是失鼎城,以經略使府邸和白鹿山為骨架,東山再起,撐起了一座嶄新並且生機勃勃的嶄新廟堂,勝了,是大楚,負了,如今離陽史書上的西楚大概就要被換成後楚。
  
  三人下山時,有百餘精銳大戟士策馬護駕返城,老太師帶著兩人來到東城一棟酒樓,說是要請公主殿下嘗一嘗鰣魚,在二樓落座後,老人輕聲笑道:“公主殿下,這鰣魚可是人間美味,老臣得賣弄幾句學問才能盡興,可別嫌呱噪。民以食為天,餐桌上的好東西,往往講究不時不食,這鰣魚之所以稱為鰣魚,就是說它猶如候鳥,一期一會,每年春在穀雨城春雪樓外江中,沿著廣陵江往上流走,按理說,到了咱們這裡,得是小滿立夏正當時,肥腴豐美,若是輔以銅紙城特產的雞頭米,真是人間至味,再往後,鰣魚一旦到了襄樊城那邊,吃口就差了,不過老臣想以後再想偷閒解饞,就難了,也顧不得先賢老饕的那套講究。”
  
  薑泥嗯了一聲,就沒有下文。餐食很快上桌,她才握住筷子想要夾菜,老人看見她的握筷,笑著打趣道:“公主殿下,咱們這邊都相信筷子握得越高越長,將來找對象就要越遠,記得老臣年紀年幼時候,家裡老一輩就總拿這個跟我們說事,就怕我們中的女子嫁得太遠,男子長大後娶了不知來路的婆娘。我們當時自是一邊順著長輩心意往下握筷,一邊在心中不以為然,當成了耳邊風,只是沒想到等到自己當了長輩,又開始跟自己的孩子念念叨叨。這大概就是傳承了,一個家是如此,一個國也是。”
  
  握筷子很高的薑泥果真順勢往下握住,把老人給逗樂,哈哈笑道:“殿下別當真,老臣就是隨口一說。其實女子嫁遠了也好,還能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薑泥輕輕笑了笑,低頭吃飯吃魚,魚刺很軟,不刺人,以往不吃魚的她也吃了許多。曹長卿要了一壺酒,跟老人慢慢共飲,都不勸酒,自喝自斟。酒足飯飽,結過帳,三人走出百年老店的酒樓,在不復見往日熙攘的街道上,老人突然停下腳步,說等會兒。曹長卿歎息一聲,沒有出聲。沒過多久,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老更夫從一處巷弄走出,在大白天敲更,瘋瘋癲癲嚷嚷著“都是死人都是死人啊”,“你們睜大眼睛看看,大楚沒有一個活人了”,老更夫就這麼在大街上走著敲著喊著,撕心裂肺,只是街上路人顯然早已習以為常,連笑話都懶得笑話了,一個個視而不見,披頭散髮的更夫走到了三人眼前,見著了他們,愣了一下,拿著更槌指向孫希濟,沙啞大聲笑道:“死人!”
  
  再指向曹長卿,嘿嘿笑道:“半個死人,離死也不遠了!”
  
  當他看到背負劍匣的薑泥,老瘋子先是眼神茫然,然後大哭起來,“活人?怎麼還有個活人?走啊,你快走啊!”
  
  老更夫見這女子無動於衷,愣了愣,轉身跑開,繼續敲更嘶喊。
  
  孫希濟望著更夫的背影,平靜說道:“江水郎,曾經執掌大楚崇文院,掌管三院百名館士和秘閣典籍的六百名編校,就這麼瘋了。離陽朝廷和廣陵王趙毅故意不殺這個老瘋子,就是要所有來這座城的外地人都看一看笑話。”
  
  孫希濟走向馬車,躬身道:“公主殿下可以讓長卿領著去看一看那個家,老臣還有事務要回去處置。”
  
  家。
  
  薑姒的家,當然就是那座登峰造極到讓後世太安城都不得不去模仿的大楚皇宮。
  
  那麼就真的是薑泥的家了?
  
  姜泥跟在曹長卿身後,四顧茫然,她離開這兒時尚且年幼,記憶模糊,早已忘記眼前所見的依稀可知當初為何會被譽為人間最輝煌的景致。宮中男男女女見著了他們,都由衷敬畏而滿懷希冀,曹長卿一路走到了舊皇宮東北角的一座涼亭,落座後,已有白髮的儒生就坐在那兒,不言不語。曹長卿,出身龍鯉郡豪閥曹氏,是那一輩當之無愧的神童,師從于黃三甲之前智冠天下的國師李密,學棋十數年,最終在棋盤上勝過了李密,成為大楚首席棋待詔,曾經多次跟皇帝陛下在這座涼亭手談,這位曹頭秀更是讓宮內第一等的權宦脫靴倒酒,他如何不是曹家乃至於大楚最得意的天縱之才?曹長卿眼神溫暖,望向亭外,亭子再往東北些,當年還年輕的自己,曾經見著一個哼著鄉音小曲的女子,有著跟這座皇宮不符的跳脫性情,初入宮闈的她見著了他,見他像只木訥的呆頭鵝,還朝他做了個鬼臉。再之後,她成了妃子,成了皇后,曹長卿還是那個才高八斗卻始終屈居於棋待詔的風流棋士,當年那些與皇帝一場場君臣融洽的棋局爭勝,手力遠遜曹家得意的君王總是眉頭緊皺盯著棋盤,她盯著君王,而被李密稱為從無勝負心故而立於不敗之地的年輕棋待詔,則偶爾偷偷看幾眼她,就足夠。低頭落子時,總能看到她那不合王宮禮制的繡花鞋,普普通通,可他總是忘不掉,忘了這麼多年,為何還是忘不掉?
  
  薑泥輕聲道:“棋待詔叔叔,我知道孫太師的心意,是想讓我當好這個公主,我會做到的。”
  
  曹長卿回過神,柔聲笑道:“公主殿下,別管這老頭兒的絮叨。打江山是男子的事情,女子看江山就可以了。”
  
  姜泥會心一笑,隨即憂心忡忡,“密信上說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的師父,一位老貂寺護著一具棺材南下,分明那黃龍士所說的高樹露,專程用來對付棋待詔叔叔你了。天人之下,皆是俗人,不稱神仙。天道之下,俱是小道,不算大道。可這個大魔頭,畢竟是身具著傳說中比陸地神仙還要超出一籌的境界啊。”
  
  曹長卿微笑道:“沒事的。匹夫之勇,臣下也不差的。”
  
  薑泥欲言又止,曹長卿輕聲道:“公主不妨隨便走走看看,臣下再坐會兒。”
  
  薑泥點了點頭,負匣遠去。
  
  曹長卿獨坐涼亭,閉上眼睛。
  
  片刻之後,一石天象我獨佔八鬥的曹官子似乎光陰回退,睜眼後,不再是那個四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高手,不是什麼把武夫極致匹夫之勇發揮到淋漓盡致的亡國狂儒,僅僅變成了那個年紀輕輕卻意氣風發的棋待詔,面露笑意,雙指併攏作拈棋子狀,在空蕩蕩的石桌上,提子落子如飛。
  
  西楚有青衣,國士無雙。
xox 發表於 2014-3-6 01:06
賀新涼 第一百六十五章 百足之蟲,夫妻之間,強弩之末

  
  沒有公佈天下文字激揚的檄文,沒有君王親自點將的興師動眾,兵部侍郎盧升象的離京,有著出奇的安靜,以至於他穿過整個京畿之南,沿途竟然沒有一個當地官員見著盧侍郎盧大人的面。但是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並不意味著著盧升象的離京就是一場廟堂敗北,盧升像是先輸給了當初同為侍郎的盧白頡一籌,在爭奪兵部尚書一職上失利,可緊接著他就領了統制京畿以南三州十六軍鎮的聖旨,甚至安國大將軍楊慎杏這樣的一批功勳老將,也需要受到他的節制。盧升象的馬隊不過三百騎,這趟半公開半隱蔽的長驅南下,朝廷暫時沒有動用一兵一卒的京畿戰力,對於西楚的蠢蠢欲動,似乎更多還是處於觀望中。一身便服的盧升象帶著親兵在佑露關歇腳,卻沒有進入關城,而是在關外臨時搭建了一座軍營大帳,等到佑露關幾名校尉聞訊匆忙趕來,不出意外馬上就要按離陽律例暫領一個大將軍銜的侍郎大人,在草創粗糙的營帳內言笑晏晏接見了諸位,沒有美酒佳餚,沒有鶯歌燕舞,盧大人用一頓粗茶淡飯就把他們打發了,不過這反而讓那幾名校尉吃了顆定心丸,誰不知道出身廣陵春雪樓的盧升像是一頭笑面虎,不笑則已,一笑便吃人。佑露關位於京畿屏藩、廣陵道跟淮南道三者交匯地,佑露關的校尉雖說品秩俸祿比尋常離陽武官要高出一籌,以前都是直轄于兵部顧廬,只是如今顧廬風雨飄搖,名存實亡,佑露關就跟沒了爹娘斷了奶水的傢伙一樣,反觀盧升象一來有廣陵道這個娘家可以依託,二來又是朝廷炙手可熱的的當紅貴人,何況盧升象不是憑著家世功蔭才走入帝國中樞,更多還是靠他自己在春秋中撈取的顯赫軍功,因此給佑露關再多的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盧侍郎面前拿三捏四端架子。盧升象親自送幾位校尉離開軍營,跟一名依為心腹的年輕武將站在營外空地上,一起望著遠去馬蹄濺起的塵土,被風吹散。盧升象蹲下身,抓起一捧既有土腥味又夾雜有春草氣息的泥土,嗅了嗅,望向南方,默不作聲。很多人並不清楚堂堂兵部侍郎曾經是個蹩腳的斥候,一次誤報軍情獲罪,差點還給上邊砍掉腦袋。
  
  盧升象捏了捏手心的泥土,輕聲道:“當過斥候就跟學會游水差不多,一旦會了,不管擱下多久,再被丟入水中,就都很難再淹死了。郭東漢,廣陵道戰力如何,你很清楚,一天到晚嚷著要跟北涼燕敕兩道爭搶天下第一的名頭,實則除了廣陵王的幾萬兵,其餘的,都是爛泥扶不上牆,這不好去怪王爺繡了一隻花枕頭,實在是整整小二十年沒仗打,老的退出軍伍享福去了,小的擠入軍伍享福來了,怎麼能跟天天枕戈待命的北涼鐵騎和燕敕步卒一較高下,春雪樓絞盡腦汁跟朝廷要來了最新的兵器最好的甲胄,甚至連顧劍棠要的軍馬,都敢搶到自己手裡來,我現在擔心的,不是朝野上下那些所謂有識之士以為的,他們都覺得最大的隱患,是楊慎杏閻震春這些老將軍不服約束,不聽號令各自為戰,我只怕戰事初期兵力不足的西楚,一打就打出氣勢,以戰養戰,滾雪球一樣,把廣陵道這些狗屁的精兵良將打殺殆盡不說,兵器有了,戰馬甲胄有了,甚至連軍心都有了,廣陵道這麼個地方,西楚餘孽占盡地利人和,去年末到今年春,兵部跟朝廷就不斷傳來武將校尉暴斃的消息,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朝廷安插在廣陵道的肉中刺,到頭來死得一個個莫名其妙,有床上被侍妾掐死的,有喝酒被婢女毒死的,有議事被幕僚拿匕首捅死的,有巡營被亂刀砍死的,連一直對顧廬還算和和氣氣的桓老爺子也大動肝火,跑來兵部指著我跟盧白頡的鼻子痛駡,最後連顧大將軍也給罵進去了,罵我們兵部上上下下就是一群酒囊飯袋,對於廣陵道北地邊界一線,經營得一塌糊塗,派去的武臣,二十年時間光顧著刮地皮撈銀子,就沒一個是得半點人心的武人,還說朝廷專門針對廣陵道設置的諜報機構,那些頭目都該拎出去殺頭。咱們盧尚書還算硬氣,當場就跟桓老爺子頂嘴,差點挨了老爺子一腳踹,我能說什麼?只能看著。不過真沒想到,桓老爺子一大把年紀了,差些就踹到尚書大人的胸口了,看來還能活上好些年啊,這倒是天大的好事。”
  
  盧升象把手中泥土放回地面,笑過之後,神情又凝重起來,“未戰一場,便已想著如何慶功領賞,如何瓜分軍功,我不知道他們哪裡來的自負。”
  
  生得敦厚樸實的小將站在盧侍郎身旁,出聲笑道:“人屠死了,朝廷卻還有最後一位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的顧劍棠,又有陳芝豹跟將軍你這樣的兵法天才,能不自信嗎?加上幾大藩王都在靖難途中,廣陵道本來就有手握雄兵的趙毅彈壓局勢,要不是我熟悉廣陵精銳的根底,也該是這麼以為的。”
  
  盧升象一笑置之,伸手拍了拍地面,感慨道:“浪成於微瀾之間,風起於青萍之末。驚蟄一過,百蟲群出,聞風而動。”
  
  郭東漢聞了聞拂面清風,嘿嘿笑道:“末將聞見血腥味了。”
  
  盧升象站起身,似乎想要一口吐盡心中的積鬱憤懣,勉強笑了笑,“楊慎杏他們都覺得短則三月長則半年,輕輕一腳,就能把西楚這只死而不僵的春蟲碾壓在夏秋之際。不管我現在勸說什麼,他們都聽不進去,還不如讓他們沖上去給曹長卿扇耳光,打疼了,才明白誰才是真正能夠對這場持久戰發號施令的人。不過這樣也有弊端,半年內我的碌碌無為,註定要被京城言官百狗齊吠,說不定還會有骨鯁臣子用死去潑我一身狗血,當年我親眼看過徐驍是怎樣的境遇,所以這回有些底了,關鍵就看皇帝陛下是不是有足夠的耐心,運氣不好的話,你就可以卷好鋪蓋準備跟我一起去兩遼將功補過了。但要是運氣好的話,你到時候撈到手的軍功,只要我盧家輕騎得以淋漓盡致的施展手腳,怎麼都可以讓你當個正三品的實權將軍了。”
  
  郭東漢咧嘴一笑,“好咧。反正末將這輩子就認准一件事了,跟著將軍混,保管有肉吃!”
  
  盧升象不置可否。
  
  郭東漢突然小心翼翼問道:“聽說太子殿下這趟南行,悠悠蕩蕩去了龍虎山跟地肺山在內很多地方,在廣陵道和江南道更是廣交清流,相互唱和,朝野上下,都盛讚不已,嘖嘖,很有儲君風采嘛。而且還有小道消息說殿下並不贊成對廣陵道苛以重賦,對滅佛一事也有微詞異議,國子監私下都說殿下已有仁君氣象。那個姓晉的右祭酒,似乎就跟太子殿下走得挺近,這傢伙原本跟姚白峰交惡,又給首輔大人跟桓老爺子逐出了門戶,混得很慘,很多士子都嚇得不敢去晉府喝酒了,誰都沒想到竟然又給他東山再起。”
  
  盧升象皺眉道:“你一個還沒功成名就的武人,別說插手朝堂,就是插嘴都不行,以後我再聽到這種混帳話,你就滾去當馬夫。”
  
  郭東漢苦著臉道:“記下了。”
  
  盧升象突然冷笑著小聲說道:“婦人之仁,務虛不務實,比他老子差了十萬八千里。要是朝廷削藩事成,還湊合,否則把江山火急火燎交給他,我看懸。”
  
  急性子的郭東漢連忙點頭道:“我就說嘛,這個太子殿下的城府,不淺是不淺,可用錯了地方。”
  
  盧升象不愧是笑面虎,皮笑肉不笑道:“反正半年內沒大仗打,你就滾去當半年的馬夫好了。”
  
  郭東漢一臉錯愕,正要撒潑打滾,盧升象已經轉身走向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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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殿下“偷偷”跑出京城去“遊幸”南方,趙稚這個天底下最有權勢威嚴的婆婆,就多跑了幾次東宮,也不談什麼大事,只是跟天底下最為尊容的媳婦嚴東吳嘮嘮家常瑣碎,趙稚母儀天下坐鎮後宮,那些爭寵的妃子一個個粉墨登臺一個個黯然離去,不論如何年輕貌美多才多藝,不論家世如何煊赫嚇人,都沒能打擂臺打過這位姿色並不出眾的婦人。而且皇后娘娘趙稚在一干朝臣的眼中嘴中心中,仿佛也不約而同地獲得了盛譽,極少有雜音異議。今天東宮之內,除了皇后,連趙家天子也從百忙之中抽出空閒,跟趙稚一同來到嚴東吳眼前,還特地讓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帶了幾壺很地道的北涼綠蟻酒,一家三口沒有太多繁文縟節,只是煮酒品酒暖人心。喝酒地點,就在一架雕工精細的紅木鳥籠下,裡頭是只學舌笨拙的呆蠢鸚鵡,也不知如何就入了太子妃的法眼,一直恩寵不減。婦人不得干政,這是離陽祖祖輩輩傳下的鐵律,故而離陽一統春秋之前,不論藩鎮宦官兩害如何慘害趙室,既然帝王榻上吹不起枕頭風,外戚干政也就沒了肥沃土壤,歷史上趙廷的外戚掌權有自然有,不過比起以往離陽之外各種姓氏的大小朝廷,要好上太多。
  
  不過趙家天子顯然對嚴東吳這個以“女學士”登榜胭脂副評的兒媳婦,相當刮目相看,破例聊起了一些軍國大事,連趙稚都有些遮掩不住的訝異,這份驚心一直蔓延到了夫妻兩人離開東宮,天子沒有急於回去處理常年堆積成山的奏章,跟皇后並肩走在一道朱紅高牆紙下,雙手負後,一直沉默望著蔚藍天空。繼承人貓韓生宣權柄的大貂寺宋堂祿遙遙彎腰跟在後頭,這個相貌堂堂不似閹人的天下首宦,眉宇之間隱約有些陰霾。

趙家天子突然停下腳步,開口說道:“三十而立,成家立業兩事,我當年都做成了,娶了你,坐了天下,於己,此生無大憾。四十不惑,我始終力排眾議,把朝權放手交給張巨鹿,讓他跟顧劍棠聯手治理兩遼,容忍張廬顧廬在眼皮子底下,從未懷疑過這兩支朋黨勢力的忠心和能力,在我看來,用人不疑,就是一個皇帝該有的不惑。當然他們也沒有讓我失望,我趙家,也呈現出八百年未有的鼎盛,有著等同于大秦的遼闊疆土,有著能征善戰的武臣,有著經國濟世的文臣,這麼多朝廷重臣名卿,隨便拎出來一個,都足以讓北漢東越這樣的亡國延長國祚,卻在我一人之下,文武璀璨,薈萃一殿。故而我每年祭祀祖輩,問心無愧。現在我五十了,到了張家聖人所謂知天命的年歲了,不知為何,我二十年兢兢業業勤政,親眼看著朝政蔚然,到頭來有些不安,都說當皇帝都是奉天承運,可我總覺得知天命這個說法,有悖此言,改元祥符,也出於此,是我希冀著不要親手毀去二十年經營才好。”
  
  從頭到尾,趙家天子就跟尋常百姓人家的當家男子,都是以我字自稱,而不是那個讓各朝各代所有亂世梟雄心神嚮往的朕字。
  
  趙家天子伸出手,手心在冰涼高牆上抹過,突然笑道:“那年在元本溪的勸說下,擅自帶兵入宮,我走的就是腳下這條路,當時我其實很怕,心裡就一個念頭,成了,要頭一個跟你報喜,不成了,無非是你替我守孝。那時候的我,不過是個皇子,之所以想當皇帝,就是想著贏過徐驍,讓你不用去羡慕那姓吳的劍仙女子。男人嘛,誰不好面子?對於徐驍,我不否認私仇在先,國仇在後,當這個人屠年輕的時候就能跟先帝坐武英殿上喝酒聊天,醉倒到天明,我這個當兒子的,就只能站在遠處看著,羡慕著。我何嘗不想去戎馬邊疆鞭指北莽?可這件事,我的確做得不好,沒有北涼參與的幾場大戰,國庫耗竭,民怨沸騰,如果不是元本溪罵醒了我,別說篆兒當太子,我能不能當皇帝都兩說。說到這裡,我知道那姓吳的女子跟你是一樣的女子,你心底其實並不喜歡她,因為你們一樣有著很大的野心。篆兒太聰明了,什麼都知道,偏偏什麼都不說,聰明人喜歡鑽牛角尖,我還好,畢竟有元本溪這個口拙卻恍若神明附體的謀士,好似開了天眼,替我盯著太安城和整個天下,可是我的身子骨如何,你比誰都清楚,我走了,元本溪也走了以後,誰來壓制張顧二人?這次我極為欣賞的白衣僧人進京,他說他的新曆,可以保證趙室國祚多出八十年,但天下多八十年盛世太平,我趙家的代價巨大,我毫不猶豫拒絕了,我當時甚至不敢去看元本溪的眼睛。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放心張顧二人領銜的兩黨臣子,因為他們身後的趙右齡殷茂春這些人,大多出身寒士,他們的視線,會不由自主更多擱在廟堂之外,這種苗頭,得有人去扼殺,以往許多不惜跟君王死磕的名臣,不過是以死明志,想著踩著皇帝的肩膀名垂青史,這些讀書人千年以來秉性難改的小肚雞腸,我都能容忍,甚至是縱容他們的放肆,但是殷茂春這些臣子,不太一樣,大概是有張巨鹿做了事功極致的典範,他們一下子學聰明了,更圓滑,更知道如何去達成抱負,手段嫺熟,聲譽功名兩不誤,既不做君王的伶人,也不做動輒就要抬著棺材一頭撞死的愚忠之臣。離陽廟堂上這樣的棟樑,一兩根無妨,可根根如此,個個老奸巨猾,篆兒以後該如何應對?篆兒不像我,是滿身鮮血篡位登基的,那些鮮血,雖說早已被皇宮的雨水雪水掃去痕跡,可在張巨鹿他們心裡,一直還在。但是篆兒在懂事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會穿龍袍坐龍椅,他很能隱忍,這不假,但當皇帝,還是需要魄力的,篆兒現在誤入歧途,以為跟我對著幹,我滅佛,他就在江南道上迎送名僧,我要鐵腕滅西楚,他就要為天下蒼生請命,他覺得就是他這個太子殿下的魄力了,若是我趙家江山沒有內憂外患,沒有北莽沒有北涼,沒有張巨鹿這些人,也就罷了,他有這份心思也不差,可當下不是時候啊。”
  
  趙稚臉色蒼白。
  
  趙家天子握起拳頭,輕輕砸在牆壁上,“篆兒看不到以後的朝堂,不是黨爭,而是更加複雜的局面了,是豪閥王孫跟寒士子弟的民心之爭,再不是一味圍繞著龍椅轉,元本溪說過,這就是大勢所趨,我以前不信,現在親眼所見,不得不信啊。元本溪還說,以往官場上那套已經登峰造極的攀龍術,不管用了,他在等一個懂得以屠龍術制衡帝王的傢伙浮出水面,這個人一旦出現,比以往離陽的藩鎮割據更加可怕。趙稚,難道我就只能等?這才是知天命?所以就算元本溪找不到這個人,我見不著這個人,也要先把幫天下寒士大開龍門的張巨鹿……既然大門已開,大勢如此,我也不願逆勢而為,但是作為在位的皇帝,要拿下一個身在京城的張巨鹿,讓篆兒的勝算更大一些,總不會比對付當年遠在北涼的徐驍更難吧?”
  
  趙稚嘴唇顫抖,問道:“什麼時候?”
  
  趙家天子深呼吸一口氣,陰沉道:“西楚遺民死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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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叼著草根的年輕人望著滿目的黃色泥缸,身處其中,有點鬱悶,他瞥了眼身邊頭頂黃庭冠一身大袖黑衣的俊美男子,有些出乎意料啊,潔癖到了病態的納蘭先生沾染了許多黃泥,也不見絲毫憤懣,反而伸手去掐下一塊尚未乾涸的黃泥塊,在指尖輕輕碾碎。兩人身邊除了不計其數的據說一只能賣三兩銀子的泥缸子,還有個正坐在小木板凳上捏泥做缸胚子的老傢伙,滿身污泥,見著了他趙鑄以及跟千里迢迢專門來見這老頭兒的納蘭先生,也沒出聲,顯然打定主意要把手上的活計做完,百無聊賴的年輕男子挑起視線,看了看站在遠處的一對年邁夫婦,納蘭先生說一個是南唐皇室餘孽,一個是當地人,的的確確就是個一輩子跟泥缸打交道的平頭老百姓,納蘭先生還讓他猜測誰是大諜子誰是普通百姓,趙鑄憑藉直覺琢磨著那個依稀可見當年丰姿的老嫗,該是舊南唐皇族,至於老嫗身邊那個憨憨的老頭,不像是個能躲過趙勾搜捕的頂尖高手。
  
  納蘭先生,被譽為南疆真正藩王的納蘭右慈走近幾步,蹲在小板凳老傢伙腳邊,笑意吟吟,仰頭望著那個當世僅剩的春秋魔頭,笑眯眯道:“呦,黃老農啊,看你氣色好得離譜了,該不會是迴光返照吧?”
  
  老人瞥了眼納蘭右慈,平淡道:“咒我死?這就是求人辦事的禮數?”
  
  姿容柔媚如美人的納蘭先生還是笑,道:“我這可都只差沒跪下來的蹲著了,你還想要如何?我納蘭右慈除了爹娘,這輩子還真沒跪過誰。”
  
  老人冷笑道:“要我當著趙鑄那小王八蛋的面揭穿你老底嗎?”
  
  趙鑄翻了個白眼。
  
  納蘭右慈趕緊擺手求饒道:“怕了你這無所不知的黃三甲,就當我牛皮吹破了,求你老人家留點嘴德。”
  
  正是春秋十三甲獨佔三甲的黃龍士嗤笑道:“你們來早了,不是時候,是你的主意還是那小王八蛋的想法?”
  
  納蘭右慈很用心地想了想,“都是。面子上總得過得去,咱們又不是渾水摸魚了,就是來這邊見識見識曹長卿最後的官子風采而已,這要都錯過了,活著多沒勁。”
  
  黃龍士冷笑道:“活著沒勁你怎麼不去死?你這傢伙就只會噁心人,難怪一輩子比不上李義山。”
  
  納蘭右慈搖頭笑道:“我跟李義山的手筋誰強誰弱,這可不好說,你說了都不算。”
  
  黃龍士一臉古怪譏諷,“是得你去陰曹地府,聽他親口說給你聽才算數吧?”
  
  納蘭右慈伸出手摸了摸眉頭,面無表情。
  
  黃龍士擺擺手,有意無意往納蘭右慈臉上甩了好幾滴黃泥,“你一邊涼快去,我跟你相中的小兔崽子問幾句話。”
  
  納蘭右慈輕柔擦拭去汙跡,站起身,對趙鑄招了招手,這位身具春秋雙甲其實只比黃龍士少一甲的風流謀士慢悠悠走遠。
  
  黃龍士斜眼看著大大咧咧站在他面前的燕敕王世子殿下,“你趙鑄算老幾,我見你老子的時候,他都得乖乖掃榻相迎。蹲下。”
  
  趙鑄嬉皮笑臉,乾脆一屁股坐下,不聽你的,但禮數夠足了吧?
  
  黃龍士言語玩味道:“跟某人的性子還挺像。行了,我知道答案了,你可以滾蛋了。”
  
  趙鑄瞪眼道:“啥?姓黃的,我冒著被朝廷摘掉世襲罔替的風險跑來見你,你就這麼逗玩我?”
  
  黃龍士回了一記瞪眼,“滾不滾?”
  
  趙鑄一臉吃撐了卻死活拉不出屎的別捏表情,悻悻然站起身,剛要轉身有所動作,就聽到黃龍士嘿嘿道:“想放屁了?那也要脫了褲子才行,否則就掂量掂量後果。”
  
  趙鑄嘀咕一聲,腳底抹油,跑到納蘭右慈身邊,好奇問道:“這老頭兒真能未卜先知?”
  
  站在泥缸堆邊緣的納蘭先生看了眼黃三甲那邊,平靜道:“我不信,可他幾乎次次做到了。”
  
  趙鑄哦了一聲。
  
  納蘭右慈習慣性捏了捏燕敕王世子的耳垂,輕聲笑道:“沒關係啊,又不是真神仙。強弩之末,將死之人,跟他慪氣什麼。咱們啊,就當敬老了。”
  
  趙鑄一臉無奈,輕輕拍掉納蘭先生纖細白皙如女子的手。
  
  黃龍士突然站起身,對納蘭右慈下了一句大惡至極的讖語,“納蘭右慈,你可要死在我和元本溪前頭。”
  
  趙鑄臉色劇變,納蘭右慈則沉默不言。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陷入沉思,然後對早已坐回板凳不見身影的黃龍士那邊,鞠了一躬。
  
  敬他,敬己,敬那個相伴遊學諸國曾經愛慕過的李義山。
  
  敬他們的,也是最後的春秋。
xox 發表於 2014-3-7 10:26
賀新涼 第一百六十六章 回望和回神

  
  徽山龍虎兩山對峙,如果不是由於武帝城那緩慢一劍分去一杯羹,最近半年這兩座山幾乎吸引了整座江湖的視線,先是徽山紫衣在春神湖上大殺四方,一舉成為數百來唯一一位以女子身份奪魁江湖的武林盟主,只是隨後徽山牯牛降大雪坪被推倒重建,遙望山巔,可以看到那座建築的恢弘骨架,明眼人都看出其中僭越的嫌疑。然後就是龍虎山父子兩真人,連袂飛升,天下雷動。緊接著傳出張家聖人的第八十二代嫡長孫、此代衍聖公張儀德親自為徽山題寫牌樓匾額,有說是朝廷暗中授意,才能勞動衍聖公的大駕。可惜徽山封山半年,外人無法近觀那棟高樓的巍峨景象,在清明過後,徽山終於不再封山,有聲望名號傍身的江湖人士魚貫入山,一窺天下第一高樓的“容顏”,徽山盛況空前,豪傑雲集,為那年輕女子鼓吹造勢,下山訪客,都大肆吹捧那棟無名高樓的帝王氣象:十八層,高聳入雲,逢陰霧時分,登頂便如墜雲海,此樓雄踞牯牛降巨岩之頂,琉璃金黃瓦,朱漆大檀柱,漢白玉欄杆,足可讓太安城武英殿諸多殿閣黯然失色……如此一來,人云亦云,加上以訛傳訛,尤其是有兩樣東西最為刺激江湖,一樣是女子,漂亮的女子。一樣是高手,絕頂的高手。徽山紫衣,軒轅青鋒恰好兩樣都占了,山下那些多如過江之鯽的年輕俊彥,用屁股遐想一下,都能想像出一名人間絕色的紫衣女子,身負天象境界,站在人間最高處,俯瞰天下。何況她仍然單身,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就有機會做她的裙下臣了?
  
  江湖上的男子走火入魔一樣蜂擁入山,有些姿色家世的女子也不例外,因為她們想去親眼看一看那女子是否真如傳說那般孤傲動人,不過很多人上山之後才知道徽山分內外兩山,以大雪坪下的牌坊為界,至於想要見到那位武林盟主更是奢望,不過徽山毗鄰道教祖庭龍虎山,自身也是風景旖旎,山上四方英雄齊聚,誰都沒覺得如何敗興。在今天這個風雨如晦的暮色裡,徽山上水霧深重,一行人拾階登山,徽山軒轅氏在遭遇那場大雪坪天雷浩劫後,軒轅青鋒挽狂瀾於既倒,反而獨力將徽山的威望送到頂峰,軒轅子弟的架子也大了,無論達官顯貴還是江湖好漢,山上從無迎客送客一說,擺了一副愛來不來愛走不走的姿態,這一行人在遊人如織中不算太過惹眼,五六人,給最前頭一個錦衣玉帶玉樹臨風的公子哥護駕,有兩人地位稍高,一左一右緊隨其後,分別是個沉默寡言的讀書人,和一個“精緻”的年邁老人,從服飾細節到顧盼神態,都有股久居高位的陰柔貴氣,之後拉開一段距離的三人,腰間佩刀,卻裹以綢緞遮掩。為首公子哥停下腳步,回望山腳下的遼闊江面,輕輕喘了口氣,招了招手,老人心有靈犀趕忙後撤幾步,其餘幾名扈從更是無形中默契地擋出一個扇面陣形,唯獨那名三十歲上下的讀書人走上前幾步,仍是沒敢並肩而立,公子哥微微一笑,也沒刻意讓他走到自己身邊,伸手捏著腰間系掛的一枚鮮紅魚龍玉佩,柔聲笑道:“去年是三年一度的京察年,趙右齡和殷茂春一主一輔,他們的名頭太大,以至於沒有誰留心你這個從旁協助的起居郎。但今年是六年一度大評,天下側目。趙右齡因為是吏部主官,跑去主持科舉,他在這一走,依次騰出了位置,你這位新任考功司郎中,多半要被咱們殷儲相推出來擔當駡名的惡人,一般來說,京察年就是大夥兒和和氣氣聊天喝茶,少有落馬的高官,囊括地方郡守在內所有低級官員的大評則不同,不拿下七八個郡守說不過去,你心中有數?”
  
  那個讀書人畢恭畢敬答覆道:“車到山前必有路。”
  
  一口一個趙右齡殷茂春的俊逸公子哥看了眼腳下山路,點頭笑道:“這話雙關又應景,難怪父皇始終對你另眼相看。”
  
  三十歲上下的年紀,除了那些少年得志早發科的制藝天才,一般的讀書人,即便才學深厚,也還在眼巴巴想著成功通過會試謀求躋身殿試的資格。這名有著考功司郎中這個偏門頭銜的讀書人沒有作聲,老百姓倒是誰都知道郡守是大官,刺史更是封疆大吏,至於正二品的六部尚書?那得是多大的官了啊?只是考功司郎中跟起居郎是兩個啥玩意?從沒聽說過。跟此人隨口閒聊的公子哥自然一清二楚,他搓了搓手,呵了口氣,眺望那條年復一年東去入海的大江,感慨道:“該知道的,都知道你是北涼寒門出身,當年為了能入京趕考,路費還是靠賣詩文給北涼世子殿下掙來的三百兩銀子,殿試成績也平平,莫名其妙就被塞進了東宮做講學,又鬼使神差去當了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可惜我那個聰慧內秀的媳婦,一直對你不喜,還教訓我跟你走近了,是玩火自焚。其實你我都知道,你自然不會是什麼北涼處心積慮安插在朝廷裡的諜子,但是我很好奇,也一直想問你,你對那個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年輕人,怎麼看待?北涼那邊來的讀書人,不管老的年輕的,一個個都往死裡謾駡徐鳳年的荒誕不經,就跟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我實在聽膩歪了,你不一樣,這些年嘴巴一直很牢,什麼都沒說,要不你今兒說幾句真心話給我聽聽?”
  
  讀書人坦然笑道:“這位曾經的世子殿下,其實相處起來不討厭,當年下官不過是個窮酸秀才,囊中羞澀,六十七篇詩文總計一千兩百二十六字,硬著頭皮開價六十兩,他一聽就急眼了,說這是罵他呢,粗略看過了那一摞詩文廢紙,朝下官伸出一隻手掌,說值這個數,一股腦就丟給下官五百兩白銀,而不是太子殿下所說的三百兩,不過現銀的確是三百兩,還有四張銀票,下官一直珍藏夾在書中,這些年每當做學問感到疲倦時,都會去翻一翻那本書。你要說下官給世子殿下說好話,還不至於,當初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情我願,大抵上誰也不虧欠誰,甚至說如果他徐鳳年只是個地方官員,我不介意在此次大評中為他出一把力,徇私舞弊,給他個甲等考評,可他既然是北涼的藩王和朝廷的上柱國,便輪不到下官去獻殷勤。但是要說讓下官去昧著良心跟人起哄,這就也太為難下官了。做官的確不易,雖說做人相對容易,可也不能太過馬虎了。”
  
  讀書人將年輕人稱之為太子殿下,那離陽上下除了趙篆就沒別人了,藩王跟世子殿下都不少,太子可就只有一個。只是不知道為何趙篆先前在近在咫尺的龍虎山欣賞過了真人飛升會,卻又從江南道那邊折返,去而複返。
  
  太子趙篆拿手指點了點這個做人不願馬虎的讀書人,開懷笑道:“你這是在指桑駡槐,連同晉三郎跟我一起罵了。不過實誠比什麼都重要,你也是當時趙珣上疏時唯一一個提出不少異議的另類,那時候京城都對仍是世子殿下的趙珣讚不絕口,唯獨你有一說一,該查漏補缺,該大肆抨擊,該如何就如何。後來宋家兩夫子接連去世,有關頒賜諡號,你又跳出來觸黴頭,惹得父皇私底下龍顏震怒,這才把你丟給趙右齡殷茂春這兩隻老狐狸去打壓,否則這會兒你早就去執掌翰林院的半壁江山了。”
  
  讀書人苦澀道:“太子殿下的心意,下官何嘗不知,只是下官有心做孤臣,這趟南行大評過後,就甭想了。”
  
  趙篆狡黠一笑,一把扯下腰間那枚價值連城的玉佩,塞到這個讀書人手裡,“才誇你實誠,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不是?”
  
  趙篆略微斂去笑意,沉聲道:“我可知道你真正想要什麼,沙場點兵,書生封侯!只要你跟我一起願意等,我趙篆定然不讓你失望!”
  
  讀書人愣在當場,有些不知所措。
  
  趙篆好似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轉身繼續登山,笑著自言自語道:“上次沒能見過那姓軒轅的紫衣女子,實在是揪心呐,這回我厚著臉皮幫她要來了一塊衍聖公的題匾,還一力幫她擋下劍州言官的瘋狂彈劾,總該賞個臉了吧?”
  
  結果在牌樓外,有一位宮中老貂寺隨從的趙鑄一行人仍是給毫無懸念攔下,因為假冒劍州刺史親戚的身份完全不頂用,身負絕學的大宦官怒極,就要痛下殺手。趙篆笑著攔下,又說是京城殿閣大學士嚴傑溪的得意門生,還是挨了一頓白眼,趙篆還是不生氣不惱火,死皮賴臉又報上京城趙氏子弟的身份,跟北地羽衣卿相青城王的兒子以及晉蘭亭都是至交好友。京城有四趙,趙家天子的趙家,自然是天下頭一份的,接下來便是吏部尚書趙右齡的家族,以及跟楊慎杏同等資歷的大將軍趙隗,最後一個趙家則要較為寒酸,門內拿得出手的不過是一個京官侍郎一個疆臣刺史,但這擱在地方上,那也是權柄滔天的一等豪閥了。只是那鎮守牌樓的管事哥們橫眉冷對,讓趙篆滾蛋,說咱們徽山跟姓趙的有仇,然後鼻孔朝天指了指鄰居龍虎山,詢問趙篆懂了沒有。打了噴嚏能讓劍州上下抖三抖的老宦官已經徹底面無表情,太子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氣,竟是被逗樂了,笑得不行,連說懂了懂了。在牌樓這邊小有職權的管事這般蠻橫,好在湊巧路過的徽山清客知曉輕重,趕忙致歉幾句,快步去那座高樓傳話。然後沒多久就臉色僵硬地回到牌樓,欲言又止,趙篆善解人意問道:“敢情是你們山主讓我滾下山去?”
  
  那清客笑臉尷尬,沒有否認。
  
  趙篆客氣笑道:“沒事沒事,麻煩這位英雄再去一趟樓內,跟山主知會一聲,就說京城趙篆來訪,懇請她老人家施捨點飯食。”
  
  對離陽朝政並不熟悉的清客也沒往深處細想,又跑回去稟報,結果這次趙篆等了半天,乾脆就連那人的身影都瞧不見了。
  
  老貂寺陰惻惻道:“殿下,這徽山當真是人人該死。”
  
  趙篆擺擺手,然後笑道:“看來只能使出闖山的下策了,否則多半是見不著那女子的面嘍。”
  
  就在此時,趙篆驀然抬頭,遙遙望見大雪坪之巔,高樓之頂,依稀可見有一襲紫衣,面朝滔滔大江,負手而立。
  
  趙篆想了想,喃喃道:“此時此景,值了。”
  
  讀書人笑問道:“這就下山?”
  
  趙篆轉身道:“下山。”
  
  大雪坪山巔樓頂,那個跟北涼分道揚鑣的女子,成功躋身天象境之後,愈發有氣吞山河之勢。
  
  她一直站到西方最後一抹餘暉斂去。
  
  席地而坐後,她低頭給裙擺系了一個挽結,大概是覺得打結打得不好看,解開又結起,結起複解結。
  
  她突然停下手上的無趣動作,轉頭望向西北,有些想喝酒了。

  流民之地果然不是省油的燈,確實沒有讓北涼省心,那股在三城之外自立為王的浩大馬賊,乾脆就徹底撕掉蒙羞布,揭竿而起,哪怕知道三萬龍象軍已經形成一個虎視眈眈的包圍圈,仍是不惜做困獸鬥,繞過臨謠古軍鎮,直接就往青蒼撲殺而去,不過龍象騎軍畢竟把戰線拉得太開,這股兩萬多人的馬賊短時間內,也稱不上以卵擊石,事實上就兵力而言,才被劃入北涼轄境的青蒼滿打滿算,不過八千人,恐怕唯一的優勢,就是擁有那座城池。陳錫亮固守己見,坐鎮青蒼。那股悍勇馬賊的狗急跳牆,這在梧桐院的計算之中,只是陳錫亮給徐鳳年出了不小的難題,原本青蒼城可有可無,徐鳳年要的就是馬賊從暗處闖入明處,給他們一座跟固若金湯沒半顆銅錢關係的破城,又如何?何況北涼甲士騎戰步戰都是行家裡手,陳錫亮不按常理的莽撞行事,徐鳳年惱火之餘,只能讓本該走完幽州的楊光鬥曹嵬兩人匆忙赴任名義上的北涼道第四州,流州,除此之外,還有接管六千鐵浮圖重騎的徐驍義子齊當國,美其名曰護駕刺史楊光鬥,自然是大開殺戒去了。既然決心要打,那就不會跟流民之地客氣了,再者馬賊敢造反,肯定有北莽南朝照應著,指不定大仗惡仗還在後頭,兩萬馬賊多半不過是道涼菜而已。徐鳳年也擔心南朝冷不丁冒出個腦袋被門板夾過的實權武將,要去流民之地開開葷,真要給北莽在流州一線打出個窟窿,被弄出一條完善的南下通道跟補給線,搖擺不定的臨謠鳳翔也許就一口氣倒向南朝那邊,如此一來,涼莽大戰就得被迫提前燃起狼煙,東西向疆域並不算太遼闊的北涼,委實不適合幽涼流三州分別出現一座戰場,徐鳳年不怕北莽鐵蹄南下,但並不希望這麼早聽到那群衝鋒起來就喜歡哇哇大叫的蠻子嗓音。
  
  走了楊曹兩人後,徐鳳年身邊又只剩下一個車夫徐偃兵,已經深入幽州腹地,徐鳳年彎腰走出車廂透口氣,坐在徐偃兵身邊,自嘲道:“看來南朝那邊一心歸鄉祭祖的老頭子們也坐不住了,估計是給西楚複國刺激的,趁著還有氣力提刀上馬,一心想要跟西楚裡應外合。我現在擔心青蒼城內不安分,馬賊不足懼,怕就怕青蒼城一丟,流民嘗到甜頭以後,趁勢蜂起作亂,我那趟青蒼之行以及送佛去西的心血就全白費了。這個一根筋的陳錫亮,要是下次見面還能不是他的屍體,算他僥倖不死,老子也抽得他半死!”
  
  徐偃兵平靜道:“有八百鳳字營擔當守城的主心骨,青蒼應當能抵擋上一陣功夫,不過活下來的肯定不多。現在就看馬賊之中是否藏有北莽的高人了。”
  
  徐鳳年臉色陰沉,背靠車外壁,平靜說道:“現在我還會心疼鳳字營的戰損,以後真打起來,大概連心疼都來不及,到最後更會完完全全麻木,死了多少人,也就只是軍情諜報上的一個籠統數目。”
  
  徐偃兵淡然道:“打仗不都這樣,當初跟隨大將軍一起到北涼紮根的老卒,誰沒見過身邊的人一個個的接著死,也別覺得對不住他們,養了足足二十年,說句難聽的,就是養條狗,該咬人的時候也得使勁咬人不是。”
  
  徐鳳年搖頭道:“畢竟不是狗。”
  
  徐偃兵笑道:“既然是人,那就更有當死則死和死得其所這兩個說法。徐家如今就你們兄弟二人兩個男人,一個都已經親身陷陣,一個也沒躲起來,還要怎樣?難道要二郡主也去沙場廝殺不成?沒這樣的道理。誰敢跟我講這樣的道理,我徐偃兵不管是誰,都要跟他們講一講我徐偃兵的道理。嗯,我的道理,就是我用一根鐵槍,你們用什麼都行,搬出投石車這樣的大陣仗都沒關係。”
  
  徐偃兵這麼個古板男人講了一個挺好笑的話,已經有燃眉之急的徐鳳年卻怎麼都笑不出口,流民之地一旦出現變故,北涼既定的謀劃就要全盤打亂,雖然現在看來主動權還握在自己手裡,但是直覺告訴徐鳳年北莽那邊某個胃口很大的胖子,很有可能要從中作梗橫插一腳,關鍵是這一腳力道不用太大,北涼都會挺難受。這種先天掣肘,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火上澆油的是清涼山禍不單行,類似廣陵春雪樓的梧桐院在失去綠蟻跟白酒後,有兩個二等丫鬟也主動請辭批紅女翰林的身份,不管是心灰意冷還是兔死狐悲,都決然離開梧桐院做了別院普通婢女。
  
  所幸赴涼之行歷經磨難的陸丞燕毅然進入梧桐院補上缺口,才勉強沒有中斷梧桐院的運轉,至於她身後的陸家長輩和周圍的陸氏子弟,顯然有點水土不服,並未能夠借著外戚身份迅速融入北涼官場,有個陸丞燕的堂弟,不過是被一個涼州將種子弟說了幾句風涼話,就拉上家族長輩一起要死要活,差點沒跑去清涼山訴苦喊冤,在青州,那夜從上柱國陸費墀手中接過竹篾燈籠的陸氏新家主陸東疆,也沒能當機立斷做出決定,只是搗起糨糊當和事老,在冷眼旁觀的徐鳳年看來,這無疑是最糟糕的決定,哪怕是毫不猶豫支持陸家,徐鳳年還能高看一眼。不過當時還穿著縞素的陸丞燕連夜下山出王府,找出老祖宗陸費墀當年遊學懸佩的名劍,當著父親的面逼迫那個弟弟跪在祠堂外頭,劍雖說沒出鞘,但仍是把那個據說原本才在青州考中解元的年輕人嘴巴打得血肉模糊,掉了好幾顆牙齒,這個女子還厲聲叱問他敢不敢再搬弄唇舌了。那幫陸氏老小興許是誤以為這是他徐鳳年的意思,一個個噤若寒蟬,只能把怨氣藏在肚子裡,連累著陸丞燕也成了族人眼中出嫁女子潑出去的水。
  
  如果說這些還是雞毛蒜皮的小打小鬧,都是家內磕碰,關上門就不影響大局,徐鳳年可以當笑話看待,可幽州這邊就讓他不敢絲毫掉以輕心,破格提拔皇甫枰擔任幽州將軍,利大於弊毋庸置疑,可弊端浮出水面後,無異於雪上加霜,那就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自成體系的邊軍還好,幽州境內各級軍伍就有了鼓噪隱患,按照目前的諜報來看,不甘心在龍晴郡養老到死的鐘洪武肯定是動了手腳,徐鳳年就想知道“幽州王”的燕文鸞到底有沒有扮演不光彩的角色,有無燕文鸞摻和,直接決定了徐鳳年是否要將北涼步軍“變天”,問題是即便順利把北涼步軍由燕家軍變回徐家軍,少了個能征善戰的老將燕文鸞,一樣是北涼幾乎承受不起的巨大損失。就算有一個舊南唐第一名將的顧大祖可以頂替燕文鸞,但是無法否認,大戰在即,北涼當下無比需要燕文鸞穩定邊境軍心,更需要這個老人的忠心耿耿與誓死守幽。可是這可能嗎?燕文鸞本就是當初“陽才”趙長陵一系的主要成員,無比希望徐驍自立為帝,以便他們順水推舟成為有扶龍之功的開國功勳,徐鳳年比誰都清楚扶龍這座山頭,燕文鸞在內一大批北涼精銳都被徐驍“打入冷宮”,像燕文鸞,就從熟悉的騎軍明升暗降調入了陌生的步軍,還有那個徐鳳年當年去北莽要找尋的親舅舅,也一樣給強硬打壓下去,那次動盪,是一道分水嶺,從此之後,趙長陵就跟原本關係不錯的陰才李義山開始形同陌路,北涼軍內部的騎步兩軍,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涇渭分明,只是趙長陵死在西蜀皇城三十裡外,稱帝一系的老人缺了這位陽才主持大局,北涼才沒有演變到步騎雙方勢同水火的最壞地步。山頭難治,自古而然,尤其是那些手裡有刀的軍頭,更是打輕了皮厚不怕罵重了就敢跟你撂挑子,更狠一點的乾脆就老子氣不過反了你的。有沒有徐驍的北涼,是一個天一個地,哪怕徐驍老到了只能躺在病榻上,但只要人屠不閉眼,北涼桌面下的場景,亂雖亂,但擺上檯面的造反?沒誰願意也沒誰敢。
  
  如果殺幾個人就能解決難題,那該多輕鬆愜意?
  
  徐鳳年靠著車壁,閉目凝神,咬緊牙關。體內氣機洶湧翻滾,如同鍋底添了無數柴火的一鍋沸水,以至於濺出了大鍋之外。車簾子被猶如實質的絲絲縷縷氣機撕扯,破敗不堪,拉車的那匹馬身上也綻出朵朵血花,嘶鳴躁動不已,徐偃兵乾脆停下馬車。
  
  足足一個半個時辰過後,徐鳳年臉上紫黃雙輝緩緩褪去,滿身大汗淋漓,臉色頹然,苦笑問道:“徐叔叔,這是第幾次了?”
  
  徐偃兵平靜道:“第六次。‘回神’用時越來越久,還剩下三次,只會更加兇險,未必能硬扛過去。這種偽境帶來的潛在癥結,原本可以忽略不計,就算進了指玄也無妨,只是得了柳蒿師的紫雷和袁青山的包子後,就大為福禍相依了。”
  
  徐鳳年笑了笑,“希望能拖到第九次回神,那時候陳錫亮無意中在閣樓找到的最後一隻錦囊,才能有意義。”
  
  徐偃兵點了點頭,歎息道:“這可能是李義山跟趙長陵兩人最後一次聯手佈局。”
  
  徐鳳年艱難呼出一口濁氣,他的走火入魔也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根源于接連三次偽境,兩次借助嬰陸續躋身指玄天象,之後跟王仙芝一戰,發生了那場揮退天地萬物的逍遙遊,圻琴有悟,才後知後覺,自己曾經一隻腳踏入了陸地神仙出竅神遊的門檻。大黃庭造就的那一方池塘,如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沸水滾滾,用徐鳳年自己的話說就是“去魂”,他要做的就是相對應的“回神”,把千絲萬縷的喧沸氣機一一擺平,既然大黃庭有九重高樓,徐鳳年猜測會有九次去魂和回神,到時候才算功德圓滿,但是這樣的圓滿,對敵天象有一戰之力,對上王仙芝仍是毫無勝算,徐鳳年當下眼光所盯著的,江湖上只有王仙芝一人而已,否則沒有任何意義。
  
  趙長陵曾有棋子在皇宮。
  
  李義山在徐鳳年年幼棄刀之時,就接過了趙長陵那一手原本已經斷了生氣的棋子,繼續佈局。
  
  目標只有一個。
  
  四百年前以一人之力殺盡天下頂尖高手的忘憂之人。
  
  高樹露!
xox 發表於 2014-3-8 02:17
第一百六十七章 跟天下百姓要了一壺酒

  
  眾賢盈庭的離陽廟堂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來得如此迅猛,以至於所有殿閣大學士和六部尚書侍郎都瞠目結舌,本朝首輔張巨鹿在聖意已決的情況下,仍是執意調動總領北地軍政的顧劍棠,要將這把帝國最鋒利的名刀,搬去西楚脖子上,快刀斬亂麻,而不是先前既定的坐鎮北關,若僅是如此,朝堂之上也沒誰敢稍稍大聲質疑,碧眼兒這些年雖說鬆懈了對兵部之外五部的控制,唯獨一直把台諫言路死死掌控在手,故而不需首輔大人親自出馬,這些唯張廬馬首是瞻的言官就能幾乎咬死任何人,好在張首輔一向極少刻意針對誰,但只要張巨鹿握有這顆棋子,哪怕從不落子,朝廷上下就沒人敢肆無忌憚。可惜在祥符元年的春尾,就算言路盡在張巨鹿之手,就算廟堂上極為深重到了十幾年無敵手,首輔大人終於迎來了第一場敗北,無它,因為這次他的對手是坦坦翁,還有桓老爺子身後一干權臣,有六部之首的吏部主官趙右齡,有公認的儲相殷茂春,甚至有新任禮部尚書元虢,還有尚未領命南伐西楚的大將軍趙隗領銜的一大幫子元老武將,更有被碧眼兒鎮壓十數年的旁支皇室宗親,奇怪的是這些人事先確實並無任何約定,在桓溫無比鮮明地把矛頭指向首輔大人後,陸續出班奏事,都認為“北顧南用”一策太過冒失,一個迴光返照的西楚遠遠不足以跟北莽百萬控弦之士相提並論。那一天的朝會,暗流洶湧,除了戶部尚書王雄貴毫無懸念地站在恩師這邊,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膽怯的沉默,不敢摻和到這場永徽元年以來最為雲波詭譎的神仙打架裡頭,之所以說是幾乎,因為除了王雄貴之外,還有個最近十分春風得意的晉蘭亭,出人意料地緊跟王雄貴為張首輔發聲。
  
  有心人都看到退朝之後,坦坦翁目不斜視,直接跟首輔大人擦肩而過,失魂落魄的王雄貴跟在神情淡漠的永徽座師身後,反倒是從不主動湊近首輔的晉右祭酒,腳步堅定走在張巨鹿身側,今日的跌宕朝局,讓旁觀者既目不暇接又莫名其妙,退朝之時,竟是只聞珠玉敲擊聲,不聞一句高談闊論和竊竊私語,是離陽朝會二十年僅見的古怪景象。張巨鹿慢慢走下白玉臺階,沒有去看身邊眉頭緊蹙的年輕右祭酒,輕聲笑道:“晉三郎,這次你恐怕要押錯賭注了。”
  
  蓄須明志的晉蘭亭搖頭道:“晚生並非冒險押注,故意與滿朝文武為敵,借此討好首輔大人。不過是大丈夫當有所為,僅此而已。”
  
  張巨鹿笑了笑,緩了緩腳步,開門見山道:“當初我本有意拉你進入張廬,繼而替我掌控那花架子的言路,只是後來既然陛下對你刮目相看,我做臣子的,也就不願奪君主之美。”
  
  不願,非不能。
  
  隔牆尚且有耳,何況這還沒有離開宮城,兩人身邊不遠處不乏有腳步遲緩的文武官員。
  
  張巨鹿平淡道:“縱觀歷朝歷代君子小人之爭,有君子美譽的朝臣生前大多輸得很慘,至多死後被下任帝王追贈美諡,于國於民,並無裨益,這種空落落留在青史上的名聲,不要也罷。黨爭一事,無甚不可告人的玄機,越是心系蒼生,越是需要君子朋黨,更需要同僚之中有一條聰明的惡犬,能犬吠還能咬人,而不是一夥人都在那兒兩袖清風,只會書生意氣用事,到頭來無非就是在流放貶謫途中,做幾首讓後世讀書人淚滿衣襟的孤墳詩作,挺無趣的。”
  
  晉蘭亭咂摸了一下,自嘲道:“晚生亦是難逃窠臼。”
  
  張巨鹿轉身拍了拍王雄貴的肩膀,“今日我不當值,你去張廬那兒坐著,有同僚問起,你只以不知二字回應。”
  
  王雄貴點了點頭,快步離去。
  
  執掌一朝權柄的紫髯碧眼兒跟晉蘭亭慢悠悠一路前行,一同跨過了宮城門檻,張巨鹿突然笑道:“當初第一次見你,讓我想起了自己當年的情形,也是像你那般倉皇失措,百般委屈。不過說實話,你比我當年仍是差了許多,也就做宣紙比我厲害些。”
  
  晉蘭亭會心一笑,“能有一事讓首輔大人心甘情願認輸,並且付諸於口,足矣。”
  
  晉蘭亭欲言又止,張巨鹿淡然道:“你在奇怪那個老傢伙為何同室操戈?”
  
  任由晉蘭亭是天子寵臣,是太子殿下身邊的紅人,前程註定錦繡,這位右祭酒大人此時也不敢言語半句,甚至不敢妄自揣測。
  
  張巨鹿說道:“我與桓溫心中都有一桿秤,都不曾對西楚複國有任何輕視小覷,只是一桿秤的兩端輕重,這些年一直有些差異,我重西楚重於北莽,他則重北莽重于西楚,他有他的謀劃和眼光,他堅持要用北涼耗去北莽國力,生怕顧劍棠一旦南下,此時已經定策先吞北涼再打離陽的北莽改弦易轍,誤以為有機可乘,到時候從北關一直蔓延到我們腳下這座太安城,皆是遍地狼煙。”
  
  張巨鹿指了指南方,“老傢伙不但看見了北邊,除了頑疾北涼,坦坦翁還看到了看似‘舉棋不定’的燕敕道,還有那些經不起春風吹拂的春秋亡國,他的顧慮自然可以理解。我是怕西楚成為一座泥潭,牽引春秋亡國死灰復燃,他則是怕北莽由東線南下,導致整個天下都是泥潭。我與他,才是一場真正的豪賭。這些事情,你們就算站在了王朝中樞,也一樣看不到的。緣于朝堂之上,人人各有所謀,武人想著生前封侯拜將,文人想著死後陪祭張聖廟。之所以與你說這些牢騷,是你晉蘭亭難得糊塗,難得有趣,畢竟在桓老頭兒那邊挨駡不稀奇,挨打就很罕見了。”
  
  晉蘭亭下意識摸了摸被坦坦翁閃過耳光的臉頰,燙手一般,迅速縮回。
  
  張巨鹿輕聲道:“你我就走到這裡。”
  
  晉蘭亭識趣地停下腳步,只聽見首輔大人撂下一句言語,“以後多新尚書交往。”
  
  晉蘭亭愣了愣,新尚書?是禮部元虢,還是兵部盧白頡?
  
  還是說兩者皆有?
  
  恰巧,今日退朝,這兩位一起走著,兩位在滿目霜白的廟堂上都算青壯年紀的棟樑重臣,有很多相似之處和共同語言,出身不同,卻俱是離陽一等一的風流人物,盧白頡是江南道上的棠溪劍仙,元虢是能跟誰都打成一片稱兄道弟的著名人物,兩人的勝負心都不重,看待許多別人視為珍貴的事物都很輕,在朝野上下兩人口碑極佳,沒有樹敵,也無明顯的山頭派系,又都曾是坦坦翁的座上賓,也都挨過坦坦翁的責駡。面過聖,進過雙廬,挨過桓溫的罵。離陽朝廷想要成為權臣必經的三大步,這兩位尚書顯然都經歷過了。兩人退朝返回宮外的“趙家英雄甕”,盧白頡沒有馬上回到異常忙碌的兵部,而是跟著元虢去了與兵部氛圍大不相同的禮部,在士子名流紮堆的禮部衙門,見著了頂頭上司的尚書大人,都敢調笑幾句,因為元虢這只老酒蟲新官上任時,堂而皇之攜帶了一隻大箱子,卻不是書籍,而是二十幾瓶皇帝陛下先前賜下的劍南春釀,結果給大駕光臨禮部官邸的陛下撞個正著,然後陛下就自作主張開始跟群臣分酒喝,君臣隨意而坐,微醺盡興之餘,還不忘往痛心疾首的元尚書傷口撒鹽,笑著說朕主動幫你籠絡臣僚關係,就別謝恩了,記得回頭拿領了俸祿,買幾壺好酒送宮裡去。
  
  如今禮部上下都開始扳手指算著何時領取俸祿,還玩笑著詢問尚書大人需不需要下官們幫忙湊點份子錢。今日見著了兵部尚書大人,若是顧劍棠大將軍,那自然是一個個頭皮發麻,若是陳芝豹,就要退避三舍,可既然是風流倜儻的棠溪劍仙,都笑臉著招呼元尚書坐會兒,反正禮部只要不碰上重要節日以及嘉慶大典,就是六部裡頭最清湯寡水悠遊度日的衙門,再說攤上元虢這麼個寬以待己又寬以待人的尚書大人,真是所有人的福氣,正因為元虢的入主禮部,以往許多斜眼禮部的五部官員,不管是他們來串門,還是禮部去求人辦事,對方臉面上都多了幾分客氣。反正對於禮部眾位名士而言,給這麼個薄面就足夠了。
  
  死要面子的禮部衙門本就占地算廣的,元虢自然有他單獨的雅室,在走到房門附近的時候,元尚書嘿嘿一笑,趕忙竄入屋子,彎腰撿起一本本書,這才騰出一條路來,擱在一張本來就有搖搖欲墜書堆的椅子上,竟是搖晃而不倒,可見熟能生巧,大概元虢府邸的書房也是這般雜亂場景。元虢好不容易搬走書案前那張椅子的書籍,盧白頡擺手笑道:“不坐了,就一張椅子,我這一坐,豈不是鳩占鵲巢,你元尚書不怕被人取笑,我還怕給人說成是兵部在打壓禮部呢。”
  
  元虢哈哈笑道:“兵部欺壓禮部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盧大人你可別得了便宜賣乖啊。”
  
  盧白頡直白說道:“少來這一套,以前兵部對其餘五部一視同仁,都欺負,反正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到底是誰賣乖還不知道。”
  
  元虢摸了摸微紅的酒糟鼻子,“以前不管,以後兵部敢操傢伙來禮部嚇唬人,我就敢去兵部潑婦駡街。”
  
  盧白頡不置可否,環視四周,有些感慨。盧白頡出身於有“琳琅滿目”美譽的泱州盧氏,兄長盧道林從國子監引咎退出,因禍得福,當上了禮部尚書,正是這座屋子的上任主人,盧白頡初入京城,來過一次,今天是第二次。盧白頡跟兄長關係極好,甚至可以說,長兄如父的盧道林之所以離開廟堂退隱山林,有大半原因是給他這個弟弟騰出位置,否則兄弟二人一朝兩尚書,泱州那邊幾個門閥要急紅眼不說,京城這裡也會有非議。盧白頡在野之時,久居退步園,盧道林先後兩次“退步”,就給他這個弟弟結下了許多樁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香火情,這便是聖賢書籍上極少傳授的學問了。元虢一拍腦袋,佯怒道:“好你個棠溪劍仙,原來先前的鳩占鵲巢,歸根結底是罵我搶了盧先生的屋子來著?”
  
  盧白頡也沒反駁,笑問道:“酒,藏哪了?”
  
  元虢一瞪眼,“早沒了!”
  
  盧白頡玩味笑道:“當我棠溪劍仙的名頭是胡吹出來的?就算不再練劍,這點酒香會聞不見?”
  
  元虢雙手一攤,“真沒了。”
  
  盧白頡自己走到牆角根,扒開一堆書,拎起一壺酒,搖了搖。元虢乾笑著趕忙去拿出兩隻藏在書桌下的酒杯,拿袖子擦了擦,一人一隻,生怕棠溪劍仙就這麼把酒給順手牽羊走了,嘴上念叨著:“我這不是怕喝酒誤事,若是耽誤了盧大人的兵部軍機大事,我可吃罪不起。不過方才靈光乍現,盧大人劍法超群,想必酒量也不差,喝一兩杯酒應該沒問題,來來來,咱們小酌一番,小酌,小酌即可。”
  
  盧白頡直截了當席地而坐,元虢在屁股底下擱了一疊書,前者一飲而盡杯中酒,後者眯起眼陶然慢飲。
  
  盧白頡微笑道:“咱倆說點醉話?”
  
  元虢瞥了眼屋門,興許是記起了盧尚書是位出類拔萃的武學高手,於是收回視線,點點頭。
  
  “到底怎麼回事?盧某來的路上,有些明白了,有些還是想不明白。”
  
  “你我起身即忘,不傳六耳的醉話?”
  
  “醉話。”
  
  “兵部掌握了許多五部無法得知的隱秘,盧白頡你想明白了首輔大人跟桓老爺子這對同門師兄弟的分歧,不難。想不明白的事情,是為何桓老爺子不在雙方任何一座府邸書房內商量妥當,為何要在廟堂上公然對峙,是吧?”
  
  “嗯。”
  
  “之所以想不明白,是因為你還知道很多人誤以為今日朝會,似乎顯露出一個跡象,曾經的永徽年二十餘載,除了陛下,首輔大人的目中無人,終於在祥符元年,迅速走下坡路了,曾經的如日中天,也是時候要漸垂西方。但是,這是個荒唐至極的假像,你我心知肚明。張廬這麼多年自毀院牆,把學識冠絕永徽的趙右齡摒棄,把老成持重的韓林捨棄,當然我元虢不思進取一事無成,自然更是被早早丟掉,到頭來只扶持了一個似乎不具備宰輔器格的王雄貴,甚至連翰林院也都一併掃地出門,施捨給了殷茂春,為什麼?首輔大人在想什麼?很簡單,離陽朝廷,張首輔從不覺得有人是他的政敵,只要他站在朝堂上,有句詩說得好啊,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出聲?能出聲的,二十年中,只有一人而已。這以後,若是萬一這個人先死,張首輔後死,那麼一個都沒有了。”

“明白了。”
  
  屋內陷入寂靜無語的境地。
  
  元虢隱約淚眼朦朧,乾脆拿起酒壺灌了一口酒,問道:“你真的明白?”
  
  元虢自問自答,“你不明白!”
  
  盧白頡歎息一聲,一言不發,起身離去,幫著掩上門。
  
  獨坐屋內的元虢哭哭笑笑,喝酒不多的尚書大人竟是醉後失態一般,“你不明白的,元虢的恩師,咱們的首輔大人,一旦西楚戰事失利,目光如炬的首輔贏了面子,卻徹底輸了廟堂,當以大度著稱于世的皇帝陛下也不再容忍,便是首輔大人真正開始日暮西山,所以今日朝會,他這是在給桓老爺子謀求退路,給自己逼上死路啊!”
  
  元虢後仰倒去,惜酒如命的禮部尚書丟掉酒壺,泣不成聲,“我輩書生,何懼一死,可恩師你為何偏偏是這般淒慘的死法?”
  
  ————
  
  張巨鹿今日故意讓自己無所事事,也不去想事,這才有機會去心動已久的一座老字型大小酒樓,喝了小半壺陳釀老酒,可似乎也沒有桓溫他們說的那般美味。因為沒有脫下朝服,首輔大人的大駕光臨,讓酒樓這邊既是蓬蓽生輝又個個戰戰兢兢,遠遠看著首輔大人,只要這位老人手中的筷子夾菜略慢了些,好像都覺得是自己馬上就要被拉出去砍頭。委實是首輔大人在京城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不似其他殿閣重臣六部領袖,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嗜好,終歸有常去的清靜地兒,可張首輔不一樣,永遠是只出現于尚書令府邸跟皇宮兩個地方。所以這個消息,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去,但是沒有一個好事之徒就算得到確切的小道消息,膽敢跑來湊熱鬧,這恐怕就是張巨鹿真正恐怖的地方了。京城第一公子哥,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自稱跟北涼世子殿下公然叫板的爺們,自打少年時代有幸跟隨父親去張府拜年過一次,不過是被首輔大人淡然瞥了眼,那以後就打死也不去張府了。在春秋中建功立業的大將軍趙隗楊慎杏,他們的後輩算是離陽最精貴的將種子弟,一樣是二三十年間就沒見過這位百官之首幾面,不是什麼耗子見貓,根本就是耗子見虎,給人感覺就是見一面就得掉塊肉。哪怕是昔日最有希望的大皇子趙武,惹上了首輔大人的寶貝閨女,照樣吃不了兜著走,都不用張巨鹿說出口一個字。根正苗純的皇子尚且如此,與當今天子這一脈疏遠的皇親國戚,當初本就是被張巨鹿初掌大權就給往死裡打壓的那撥可憐人,一直敢怒不敢言。
  
  這個很容易的的確確在逐漸衰老,但是始終讓人忘卻歲數的老人,不貪錢財,不好美色,不喜珍饈,不尚清談,不崇佛道,不傳詩作,所有有心之人都在等他自己犯錯,可是他沒有。
  
  他就那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來往於府邸皇宮,枯燥乏味,並且無懈可擊。整整二十年,再沒有誰能夠被稱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張巨鹿抬起頭,放好筷子,看到一張熟悉的清麗面龐,她坐在桌對面,托著腮幫,跟她的娘親年輕時候,一樣的巧笑倩兮。
  
  首輔大人輕聲笑道:“我這一喝酒,都驚動張大女俠了?”
  
  張高峽還是雙手托著腮幫,眨了眨眼眸。
  
  張巨鹿笑道:“說吧,除了看爹,還有什麼事情要求爹的,這次破例先答應下來。”
  
  張高峽嘻嘻笑道:“小嫂子剛剛跟我訴苦呢,說二哥在今年春,三天兩頭跑出去跟人借錢喝花酒不說,還有納妾的念頭,納妾也就罷了,那女子還是青樓女子,小嫂子勸不了犯強的三哥,就只好拉上我到她陣營。我去偷偷見過那女子,青樓不青樓的無所謂,不過水性楊花倒是真的。爹,你就不怕有辱家門啊?”
  
  張巨鹿皺了皺眉頭。
  
  張高峽提高嗓音,“爹,你可答應過女兒了。”
  
  張巨鹿眉頭舒展,點了點頭。
  
  原本不抱半點期望的張高峽瞪大眼眸,可是更匪夷所思的事情還在後頭,在外是首輔大人在家更是首輔大人的老爹,竟然開口說道:“去你三哥府上看一看。”
  
  張高峽喜出望外,要知道他們兄妹四人的親爹當真是一點都不像個父親,除了她這個女兒還好,三個哥哥都已算是成家立業,他們當年的娶妻生子,張巨鹿都不曾露面,不管首輔大人的三個兒子各自是出息還是惹禍,從不搭理,京城上下都笑話那三位明明出身煊赫卻無依無靠的世家子,多半是路上隨手撿來的孩子。張高峽的三哥是張首輔最不成材的小兒子,遊手好閒,沒人樂意帶這個膽小鬼玩耍,他就經常隨身攜帶鴿哨,在太安城裡瞎轉悠。大哥好歹步入仕途,雖說攀升緩慢,好歹勉強算是子承父業,二哥是個貨真價實的書呆子,倒也還湊合,三哥張邊關可謂裡外不是人,混得最差,在家裡不受首輔老爹的待見是肯定的,而且京城大點的紈絝都不屑跟他做酒肉朋友。張高峽比誰都清楚,三個哥哥,在他們的心底,無比希望這個沉默寡言的父親,能夠正眼看他們一眼,不奢望有任何稱讚,但哪怕是罵一句也好。
  
  張巨鹿走出酒樓,突然“言而無信”,說道:“不去了。”
  
  張高峽苦著臉,可憐兮兮。
  
  張巨鹿笑道:“雖然不去,但你帶句話給邊關,天天靠著他大哥二哥那點俸祿花天酒地,不是個事情,他不是想要投軍入伍嗎,爹跟顧劍棠說一聲,讓他去遼東。還有,家裡不養閒人,你這心野的丫頭,出京玩去,至於去哪兒,你走哪兒算哪兒,隨你,別寫信來跟爹要銀子就行。”
  
  張高峽眼睛一亮,雀躍道:“真的?”
  
  張巨鹿輕輕點了點頭。
  
  張高峽冷不丁冒出一句,大煞風景,“爹,你沒生病吧?是桓伯伯今天把你氣壞了?女兒這就給你找回場子,看我不把桓府吃窮喝窮!”
  
  首輔大人柔聲笑道:“出息!”
  
  然後補了一句:“事先說好,離陽哪裡都去得,北涼道第一個去不得,燕敕道第二個去不得,廣陵道第三個去不得。”
  
  張高峽哦了一聲,扳手指說道:“江南道第四個去不得,兩遼第五個去不得……”
  
  她一口氣把離陽諸道都給數完了,笑道:“那我還是留在家裡混吃混喝一輩子不嫁人算了,反正哪裡也去不得。”
  
  張巨鹿氣從如履薄冰的酒樓掌櫃手中接過馬韁繩,遞給女兒,笑道:“少跟爹油嘴滑舌,趕緊去給你的小嫂子報喜。”

 張高峽做了個鬼臉,翻身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張巨鹿站在原地,那個掌櫃哪裡敢計較首輔大人忘了結帳付錢,再說首輔大人在的時候,是沒人敢來找死,但是掌櫃的敢保證明天酒樓別說坐的地方,連站的地方都不會剩下。
  
  掌櫃的已經悄然轉身,卻被首輔大人輕聲喊住,掌櫃的臉色僵硬轉身,手足無措。
  
  張巨鹿微笑道:“掌櫃的,白吃白喝你一頓酒,別介意。”
  
  掌櫃的使勁搖晃腦袋,打死不說一個字。
  
  張巨鹿走向護衛森嚴的馬車,用只有自己才聽到的嗓音,自言自語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兩不相欠。我張巨鹿最後跟天下百姓無非是要了一壺酒喝,不算多吧?”
  
  ————
  
  朝野上下,這次都使勁盯著藩王靖難,哪位最早出兵,哪位出兵最多,誰的兵馬最為雄壯,誰的人馬最是老弱殘兵,都被市井巷弄津津樂道。幾大藩王中,膠東王趙睢為朝廷明令按兵不動,老老實實盯著邊關,這沒什麼值得老百姓去大談特談的嚼頭。廣陵王趙毅本就是局中人,西楚複國就發生在他轄境內,沒有太多浮想聯翩的餘地。一直最為軟弱並且傳言瘋癲的淮南王趙英出兵六千,傾巢而出,讓人刮目相看。燕敕道出兵最早,只是這位僅僅屈居老涼王之下的藩王趙炳,竟然只是讓世子殿下趙鑄領了一千騎前往廣陵道,何況一路北上,穿境過州,雞飛狗跳,最能讓離陽街頭巷尾聊上幾句。年輕的靖安王趙珣出兵最晚,兵力多寡暫時不知。至於封王就藩西蜀的上任兵部尚書陳芝豹,沒有半點動靜,是朝廷怕他去了西楚就沒別人的事情了,還是白衣兵仙根本不屑帶兵前往,除了太安城的兵部大佬,恐怕無人得知。北涼?離陽這邊沒誰覺得那個比趙珣還年輕的新涼王會這麼好心,都猜測北涼正幸災樂禍,不落井下石就算離陽的萬幸了。
  
  馬蹄一動,弓弦一響,黃金萬兩。
  
  青州邊境上大隊兵馬緩緩向東北推進,有顯眼一騎停馬河邊,牽馬而立,這名年輕騎將身穿一身明黃蟒袍,就蟒水而言,甚至比廣陵王趙毅還要高出半個品秩。他對身邊一名年輕俊雅書生笑道:“陸先生好不容易幫我攢下的那點家底,這麼一鬧,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心疼啊。”
  
  雙目緊閉的書生微笑道:“作為勢弱的客人,登門拜訪,禮數要足,吃相要好,吃相好了,反而才能吃得更多。否則勢大的主人下次就乾脆不讓你上桌動筷子。”
  
  正是這一代靖安王的趙珣點頭道:“很淺顯的道理,可就算明白,難免還是有些鬱悶。”
  
  瞎子陸詡笑而不言。
  
  趙珣耍無賴道:“京城那邊動靜那麼大,小六兒你說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能想透,是好消息,你就趕緊跟我說,是壞消息,就當我沒問,咋樣?”
  
  始終文士青衫退居幕後的陸詡猶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臉色凝重道:“對青州和靖安王府來說,興許是好壞參半。”
  
  趙珣好奇問道:“何解?”
  
  陸詡輕聲道:“首輔大人故意露出破綻,是坐殿垂釣,不出意外,接下來他手頭上常年積攢下來的殺手鐧,都要循序漸進借用言官的筆刀去殺人,剛好又有殷茂春主持的大評,肯定會死很多人。青党陸費墀身死,青黨崩塌,夾起尾巴做人,反而能夠僥倖躲過這場風波,風波過後,事情還得有人做,青党有望東山再起。這次陸詡懇請王府這邊務必精銳盡出,就是讓皇帝陛下和廟堂大佬知曉我們的吃相,以求在接下來的騰挪中搶得先機。天下是趙家的天下,身為一家之主,膝下兒孫滿堂,他自然會揀選那些做事牢靠又本分‘不爭’的子孫,當家的高興了,才樂意多給他們一些錢財,希望他們更爭氣。若是覺得沒出息,一家之主也就要摟緊錢袋子和傳家寶了。只是陸詡實在無法想像沒有張首輔的廟堂,會是怎樣的光景。有他跟坦坦翁在,對青州局勢看得脈絡清晰,絕不至於太過刁難靖安王府,如果一個家換了管錢管事的大管家,甚至……甚至又換了個家主,青黨若是沒人能挺身而出,在關鍵時刻替我們在新主人耳邊說上話,總歸是隱患。因此,好處在眼前,壞處在遠處。總的來說,仍然是個壞消息。當然,世間萬事,瞬息變化,看得再遠,一來未必作準,二來也逃不掉走一步算一步的路數,我們只要步步不差不錯,到時候若仍是謀事不成,大不了就罵幾句老天爺不開眼。”
  
  趙珣錯愕道:“張首輔才五十幾歲,身子骨一直不錯,怎麼會退下來,又怎麼會有誰能他退下來?”
  
  陸詡指了指頭頂天空,沒有作聲。
  
  趙珣臉色陰晴不定,壓低聲音咬牙道:“所以你才早早就要我暗中交好晉三郎跟青城王?”
  
  陸詡點了點頭,對於自己悄無聲息的提早佈局,沒有絲毫洋洋得意。
  
  趙珣突然冷笑道:“六兒,你說咱們做客的,小心翼翼折騰出好吃相,當家的,吃相倒是差得一塌糊塗。嘿,確實,坐那麼個位置,家法就是國法,家理就是天理。”
  
  陸詡平淡道:“殿下別忘了,你也姓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趙珣笑著摟過趙珣的肩膀,“我跟你,有什麼都不敢講的。”
  
  陸詡一臉無可奈何。
  
  趙珣憂心忡忡道:“六兒,真不跟我一起去啊?沒你幫忙出謀劃策,我心裡沒底啊。”
  
  陸詡平靜道:“我只會出出主意,行軍佈陣是外行,況且殿下此行,本就不是撈取戰功去的,當然想撈也撈不著,把這六千人一口氣打光了,屆時再衣衫襤褸與那太子秘密見上一面,就算大功告成。”
  
  趙珣有些於心不忍,“就不能留下兩三千兵馬?偷偷摸摸留下一千也好啊?”
  
  陸詡面無表情,轉頭“望向”這位在他嘴中始終是殿下的靖安王。
  
  趙珣趕緊雙手舉起,“聽你的還不行嗎。”
  
  見這位陸先生沒有動靜,趙珣戀戀不捨小聲道:“我可真走了啊?”
  
  陸詡伸出一隻手,示意上馬。
  
  趙珣翻身上馬,陸詡猶豫了一下,仰頭叮囑道:“切記,此行就兩件事,儘量贏得趙篆更多的信賴,再就是拿六千條人命贏得天下民心。”
  
  趙珣低頭看著這個為靖安王府鞠躬盡瘁的目盲謀士,重重嗯了一聲,策馬遠去。
  
  年輕的藩王,心中有著“我亦有元本溪在身側”的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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