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124
xox 發表於 2013-12-29 15:57
賀新涼第一百一十八章徐家年年有餘
  

  
  貼完了正門春聯,徐渭熊就返回梧桐院,又只剩下三爺們在王府逛蕩,徐鳳年跟徐驍零零碎碎說著陵州事務,徐驍就間歇說些廟堂新近發生的趣聞,比如顧劍棠那女婿在薊州大開殺戒,如今言官文臣已經懶得罵他徐驍,掉過頭轉而去罵失去兵部尚書一職的顧大將軍,反正顧劍棠已經不在京城,兵部那座原本氣焰洶洶的顧廬群龍無首,禦史台和兵部以外的五科給事中都可勁兒蹦躂,讓廟堂上的顧党成員灰頭土臉,十分疲于應付,這個年不好過啊。還有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狠狠教訓了一頓二把手晉蘭亭,甚至驚動了皇帝陛下,親自去國子監當和事老,這才勉強息事寧人,國子監內山頭林立的局面已經路人皆知,鄉黨各自結社,大多都是為那位晉三郎鼓吹造勢,這也是姚白峰為何會撂下一句當今君子喜朋黨乎的淩厲詰問。徐驍還說到燕敕王世子趙鑄那小子也不是個安分人,帶著數千精騎一路北上,哪像是去“靖難”的,分明是忙著耀武揚威,途徑幾個州都被惹得雞飛狗跳,還沒到趙毅所在的廣陵道,就已經讓沿途所有官員叫苦不迭,訴苦和彈劾的奏章,雪片一般飛入皇宮。三人走到了聽潮湖邊上,徐驍猛然醒悟,說要去聽王初東那丫頭說書,誤了時辰,那閨女架子大,就不樂意跟他這糟老頭子嘮叨了,徐驍匆匆忙忙小跑而去,看得徐鳳年目瞪口呆,看來胭脂副評榜眼的王東廂果然厲害,連最怕跟書籍打交道的徐驍都給降伏了?先前有家信傳遞到陵州,徐驍確實說過王初東很俏皮靈氣,半點也不怕他這個老莽夫,一照面就給他上了堂課,老氣橫秋與他這個文盲北涼王說起了讀書其實很有意思,一點都不枯燥,告訴徐驍讀那正史,成王敗寇都已知曉,不如讀野史。讀那才子佳人,千篇一律,肯定是不管中間如何曲折坎坷,終會有白頭偕老的圓滿,其實還比不上讀經籍,就像看到一位老先生,從頭到尾的正襟危坐,你覺得他刻板太久,但是有一天也會覺得自有可愛之處。此外王初東還說了讀兵書讀詩集的各有不同,讓徐鳳年大為佩服,這妮子真是膽大包天,都能教起徐驍讀書,要知道不管是李義山還是趙長陵,當年都沒能讓徐驍耐著性子多讀幾部書。
  
  徐鳳年抬頭看了眼聽潮閣,陳錫亮這會兒應該就在頂樓偏房內,王府上下都說這個年輕人跟那位死後無墳無塚的國士愈發神似,徐鳳年收回視線,看見徐橘子獨坐涼亭,朝湖裡拋下大把魚餌,錦鯉翻湧,景象恢弘。徐鳳年蹲在聽潮閣台基邊緣,對身邊的黃蠻兒說道:“祿球兒說那個被我撕裂身軀的一截柳竟然沒死,估計是被他用旁門左道的練氣士神通,臨死前來了手狡猾的金蟬脫殼,估計這傢伙的身份遠沒有蛛網提杆那麼簡單,沒事,咱們以後肯定還有機會跟他打交道。”
  
  黃蠻兒憨憨使勁點頭。
  
  徐鳳年自嘲道:“我就納悶了,一截柳是如此,那個由趙靜思改名為趙凝神的小天師,也一樣難纏,春神湖給鎮壓得半死不活,我本來是想用成為廢物的他來讓那座道教祖庭不痛快,沒想到回到了龍虎山,聽說趙凝神的境界再次突飛猛進,龍虎山號稱這傢伙的破境速度,可以直追李淳罡。武當年輕掌教李玉斧在低肺山斬惡龍,名動天下,閉關多年的老天師趙希翼也沒閑著,修成了跟大黃庭齊名的玉皇樓,飛升在即,已經有無數人前往龍虎山頂禮膜拜,甚至連太子趙篆也微服私訪跑去徽州看戲,估計十有八九是真事了。還有那個沒心沒肺的徽山娘們,當上了武林盟主,翻臉比翻書還快,說什麼把徽山秘笈摹本都送到北涼以後,就要跟我劃清界限。”
  
  徐鳳年轉頭摸了摸黃蠻兒的腦袋,溫柔笑道:“不說這些煩心事,黃蠻兒,你什麼都不用管,有爹和你哥在呢。對了,自打你哥從襄樊蘆葦蕩繳獲運回四具符將甲人後,就開始讓咱們北涼機造局的幾位墨家鉅子開工,著手恢復到當年大宗師葉紅亭身上那件號稱天下第一符甲的程度,上次在鐵門關,金甲也拿到手,而且這次神武城外殺人貓,我通過徐嬰從韓貂寺那顆頭顱裡知曉了一些機密,其中就有當年他剝皮葉紅亭的幾段細碎過程,過完年,我就去趟機造局,跟那幾位鉅子說一說詳細過程,以後你披上那具符甲陷陣衝鋒,起碼不用太過擔心一截柳之流的襲殺,還有,黃蠻兒,在牯牛大崗上軒轅敬城曾經說過你不可輕易入指玄,你千萬記得,哥除了幫你打造符甲,也在翻閱樓內一些佛道兩教的晦澀秘笈,那白狐兒臉也答應幫著尋找,所以你得等哥找到了讓你順順當當成為指玄高手的捷徑,在這之前,哪怕天塌下來,你也不能進入指玄,記住了沒?!”
  
  如今的黃蠻兒真是不笨了,因為直覺告訴他不能答應,他又沒有跟哥哥說謊的習慣,就只是在那裡抬著頭不點頭不說話,重瞳子的少年轉動眼睛,就是不敢正視他哥。
  
  徐鳳年一個板栗狠狠敲在徐龍象腦門上,“給哥點頭!”
  
  徐龍象轉過屁股,背朝徐鳳年,破天荒沒有答應他哥的要求。
  
  徐鳳年伸手扯著黃蠻兒的耳朵,扯了半天都沒能讓生而金剛境的弟弟轉頭,歎息一聲,鬆開手,怔怔望向徐北枳離開後趨於平靜的聽潮湖。
  
  黃蠻兒轉過身,盤膝坐地,伸手輕輕摸了摸他哥哥那頭扎眼的灰白頭髮。
  
  徐鳳年眯眼望向遠方。
  
  聽潮湖年年有魚,北涼年年有餘。
  
  徐鳳年緩緩後仰躺下,後腦勺枕在手背上,望著晴朗天空,安然睡去。
  
  他從未跟徐驍說起,當他在春神湖上看到這個爹的身影,哪怕明知道這個身影一年比一年蒼老傴僂了,但只要遠遠看到一眼,就好像什麼皇帝啊王仙芝啊張巨鹿啊元本溪啊,讓這些傢伙一起紮堆出現在湖上,他徐鳳年也半點都不怕,心安得很!
  
  ————
  
  兩頭強壯了許多的虎夔嗖一下竄出,拼命朝徐鳳年奔跑而來,結果被黃蠻兒一手一隻按倒在地,兩隻奇獸距離徐鳳年幾尺距離,偏偏逃不出黃蠻兒的手心,眼神竟然有些人性通靈的幽怨。
  
  徐鳳年笑道:“黃蠻兒,你去玩你的,帶上菩薩和金剛,哥還要坐一會兒,想點事情。”
  
  黃蠻兒咧嘴點了點頭,拖著兩隻虎夔各自一條腿就跑遠了。
  
  黃蠻兒四處閒逛,第一次鬆手後虎夔,這對姐弟就要跑回聽潮閣那邊尋找徐鳳年,被行走迅猛如奔雷的黃蠻兒一下就拽住尾巴,幾次吃足苦頭後,只得病怏怏跟在他後頭。
  
  他不知不覺來到梧桐院牆外,結果發現老爹沒有去那個小嫂子聽說書,而是推著輪椅,帶著二姐散心。
  
  徐驍見到黃蠻兒,招了招手。那頭叫菩薩的雌虎夔見著了徐渭熊,顯得格外親昵熱鬧。徐驍繼續方才的話題,緩緩說道:“以後北涼正妃一事,你這個當姐姐的要多把關,小年做什麼事情都能心中有數,爹不是比較放心,而是最放心不過。唯獨感情這件事上,這孩子一旦掉進去,就容易不計後果。渭熊,爹不是擔心北涼軍政受到什麼影響,爹打拼下這麼一份大家業,如果到頭來自己兒子半點都揮霍不起,那爹還做個屁的大將軍,小年以後當個屁的北涼王。只是爹很怕你這個弟弟受傷,爹是粗人,但畢竟見過很多人的聚散分合,也知道這種瞧不見的傷比刀箭重創還來得傷人,說不定半輩子一輩子都緩不過來。”
  
  徐渭熊嗯了一聲。

“再就是以後的側妃,說實話,暫定的兩個女子,已經在府上的王初東跟青州的陸丞燕,爹確實是更喜歡王初東那小丫頭一些,可側妃分大小,王初東只能在陸丞燕之後,畢竟人才濟濟的陸家,比起靠著褚祿山才爬到青州首富位置上的王林泉,肯定對將來的北涼更為重要,越是往後越是如此。所以往後兩個親家的家族起了爭執,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你都得偏向陸家那邊,這也算是爹對陸丞燕這個兒媳婦的一點補償。因為爹知道小年興許這輩子都不會跟這名可憐女子交心,相敬如賓,也就是聽上去好聽一些,對於要過完一輩子的夫妻來說,其實就是一種遭罪。爹這段時日每天去王初東那兒聽她說故事,一來是有趣,二則借機讓北涼知道,這丫頭是我徐驍點頭認可的第一位兒媳婦,以後誰想踩著王家去討好陸家,就得先掂量掂量是不是會拍馬屁拍到蹄子上。至於裴南葦,爹知道你不喜這個靖安王妃,你也不用如何違背心意去刻意交往,聽之任之即可。世間只有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的說法,從沒有姐姐持家的道理,之所以爹跟你嘮叨這些,要你擔當這份吃力不討好的責任,說白了,那就是爹私心,怕小年沒有親人照顧,所以你這輩子都不能嫁人,渭熊,你要怨爹,爹認了。爹啊,就是個重男輕女的傢伙,敢作敢當,哪怕當年跟你們娘親過日子,就算硬著頭皮,也是這般直白說的,在沒有脂虎之前,就沒少挨你們娘親的揍,有了脂虎之後,被揍得那叫一個慘,對,就是慘不忍睹的下場,你們娘讓爹一個拿慣了刀槍棍棒的粗糙老爺們去抱孩子,爹再心疼女兒,也扛不住孩子非要哭啊,你們那個娘啊,對誰都講理,就是對你們爹不太講理,好幾次隔天還得參加軍機會議,爹都是鼻青臉腫去營帳的,被那幫王八蛋笑話得不行,曾經有個老兄弟犯了錯,被爹親手拿鞭子抽,這傢伙盯著爹被你們娘打腫的腦門,還他娘的跪在那裡一個勁傻笑,爹氣得多抽了五十鞭子,後來爹去給這傢伙塗金瘡藥,他竟然跟爹嬉皮笑臉,說他再糗也沒我丟臉。”
  
  “這個老兄弟,就是陳芝豹的父親。除了年幼兒子之外,帶著所有陳家子弟坦然赴死的人。”
  
  “爹不是那種都能厚顏無恥到一邊給功勳臣子賞賜免死金牌一邊陰險杜撰謀逆大罪的混帳,說了做兄弟,那就是一輩子的兄弟。是爹虧欠陳家在先,所以明知道陳芝豹怎麼都不會服氣小年這個新涼王,十多年都是不管不顧,由著這個義子培植親信。陳芝豹要離開北涼,爹不攔著,他要既當兵部尚書又當蜀王,也還是隨他,爹很不希望有朝一日,他跟小年反目成仇到了要兵戎相見的地步,如果能老死不相往來,那是最好。不過爹知道,張巨鹿顧劍棠這幫老狐狸,還有躲在幕後的趙家天子,都不會白白放著這麼一根鋒銳無匹的長矛生銹,而不去將矛尖指向北涼。”
  
  說到這裡,戎馬一生的老人有些沉重的感傷。
  
  徐驍笑了笑,側過頭對次子徐龍象說道:“黃蠻兒,你遲早都會開竅的,得記住你哥哥對你的好。那次你哥哥闖下大禍,爹要打他,你出來攔著,對爹發了大火,一副要跟爹拼命的架勢,爹也就是面子上裝著生氣,其實心底很欣慰。你哥啊,這些年其實過得不開心,外人都以為他是我徐驍,是人屠的嫡長子,就一定會是風風光光,這裡頭的辛酸苦辣,等你開了竅,才能知道你哥的苦處。沒了娘沒了姐,不算什麼,春秋大戰,死了全家的人不計其數,可被人罵了祖宗十八代,還得替這幫沒良心的龜兒子鎮守大門,說不定哪天要用幾十萬自家鐵騎的陣亡,去換取一個心安,之後中原換主,還得被新主子在史書上大罵特罵,更有一大幫沒吃過任何苦頭的文人和百姓跟著起哄,這才是你哥最可憐的地方。”
  
  在世子殿下選擇韜晦之前的少年時代,整座北涼王府都知道殿下是打心眼寵溺他的弟弟,只要一有好玩的物件,不管多麼珍貴稀罕,肯定還沒捂熱就都送去給黃蠻兒,只是好東西到了膂力驚人卻又不知輕重的黃蠻兒手裡,哪裡還能完整,也就幾下功夫的事情就給弄壞,府上收拾殘局的眾人也從沒見過世子殿下生氣惱火。哪怕後面世子殿下開始過著聲名狼藉的風流生活,也一樣不曾忽略了徐龍象。王府少有鞭笞僕役的行徑,徐鳳年寥寥幾回不常見的大動肝火,都是知曉了刁奴故意戲弄小王爺,而那幾次世子殿下親自拳打腳踢,絕對是往死裡去打的,一點都不留情。
  
  “還有,渭熊,爹知道你心裡對小年很在意,只是面冷心熱,一些事情上抹不開面子,可有些時候啊,你只要對他笑一笑,他就很開心了。前些年他去武當山上練刀,你不喜歡他習武,怕他耽誤了世襲罔替的正事,他更怕你不開心,所以當他一顆顆從深潭底撈起的石子,又一刀一刀,給你做了三百多顆棋子,你一見面就把兩盒棋子潑撒了滿地,他也沒跟你黑臉,是不是?事後是他親自一顆顆撿回來的,有些滾落到了聽潮湖裡,結果硬是撿了一晚上。爹當時跟義山就在聽潮閣裡看了他一整晚,義山那麼個鐵石心腸的傢伙,最後都喝悶酒去了。小時候,小年為了讓你開心,做的事情還少嗎?明知道脂虎那麼疼他,不還是事事幫著你?脂虎走了後,你以為他好受嗎?誰何曾親眼見到他撕心裂肺了?原本以他的性子,感恩老掌教王重樓,早就去武當山上墳祭奠了。他是怕啊,怕那武當山,怕看到那座蓮花峰。怕他自己是禍害,怕身邊的人因為他說走就走了。鳳年從小就把他最喜歡的好東西,要麼送給姐姐,要麼送給弟弟,自己留下的,無非是一些外人才會覺得很值錢的物件。”
  
  徐渭熊低下頭,看不清表情。

 “如今這世道,位居高位的人物,惜命惜名得要死,書讀得越多,也就越來越聰明,一個個聰明得都不像一個人了。誰願意為無親無故的老卒去抬棺送葬。誰樂意為了一個婢女的死活,在無依無靠的異鄉為她拼死獨守城門。義山那麼聰明一個人,為何眼界高到連陳芝豹都不看好,反過來看好他?為什麼老黃武帝城之行,走得無牽無掛?為什麼李淳罡明明跟王仙芝打過了一架,還心甘情願以廣陵江一戰作為他的江湖收官之戰?為什麼如今貴為次輔的桓溫老兒,本來是一個對北涼經常說上幾句公道話的老傢伙,如今違背本心,不惜在漕運上動手腳,絞盡腦汁也要讓北涼不好過?不是鳳年習武天賦比那些江湖上鳳毛麟角的大宗師更高,不是鳳年廟堂謀算聰慧到了大智近妖,其實很簡單,只要真心實意把人當人看,慢慢凝聚人心,也就贏得了大勢。爹想當年,就是這麼一步一步從市井潑皮少年,到一個敢打敢拼的小校尉,再到動輒屠城的將軍,最後到手擁數十萬鐵騎的北涼王,一路跌跌撞撞,在很多不看好爹的聰明人眼中,就這麼走過來了。爹的對手,越到後面,越是聰明難纏,但這些聰明人很多到死,還想不明白為何就只有爹笑到了最後。爹相信他們多半在閉眼前只能安慰自己,天意如此,是徐驍命太硬。這個說法對也不對,爹讀書識字不多,就知道一點,你不對不起誰,很多人也許不懂,或者說懂了卻不在乎,還反過來把你當傻子看待,自以為占到便宜。這沒關係,終究還是有人會記住,而記住的人哪怕不多,但是一個個都肯出力,然後打起死仗來,就算是以一敵二,仍是毫無懸念的無敵。萬一輸了,也不打緊,一樣能東山再起。聽潮閣下頭那六百多塊靈位,還有鳳年入京之前的老卒恭送,都是證明。所以啊,爹比誰都確定,以後的北涼,只會比起在爹手上那會兒,更讓北莽頭疼。爹在鳳年還小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當個安穩的富家翁,如此一來,最不濟能給子女一份太平。可是陳芝豹什麼都好,就是太聰明了,聰明人一旦鑽牛角尖犯了錯,那就是天大的錯,誰都扳不回來。鳳年也聰明,可是卻遠遠比陳芝豹聽得見去別人說話,爹一死,陳芝豹不會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也不認為誰有資格跟他平起平坐。他若是哪天想當皇帝了,為達目的,不惜把所有北涼鐵騎拼得一乾二淨。”
  
  李義山死後,徐驍似乎已經連老當益壯這類自欺欺人的話都沒地方說去,此時說到這裡,這位駝背老人有些遮掩不住的疲乏了,不再說話,停下腳步,只是輕輕伸手,幫衣衫素潔的黃蠻兒多此一舉地整理了一下領口,最後柔聲道:“黃蠻兒,以後你別輕易真的拼命,你萬一死了,你哥就算活下來了,那得是多傷心?爹告訴你,肯定比他活著還要傷心。不過能讓你哥輕鬆一些的事情,你還是要多做一些。雖說既然你哥比你早投胎生在咱們徐家,那他就是扛下擔子的命,但是以後清涼山,徐家的男人,也就只剩下你這麼個弟弟可以跟他說上話了。徐北枳也好,陳錫亮也罷,再忠心,終歸不如自家人親。黃蠻兒,你哥第一次負氣離家遊歷江湖,最大的願望可不是什麼當大俠,而是給你這個弟弟搶回來一個大美人。你去了龍虎山,每次收到書信,你這個看書從來都是過目不忘的哥哥,明知道不是你寫的,還會翻來覆去,一遍遍重複地看。渭熊,這次他看到你坐在輪椅上,你故意不去看他磨墨,爹卻看到了他的手,一直在抖。”
  
  老人伸出手,摸了摸徐渭熊的腦袋,沒有什麼安慰言語。
  
  徐龍象雙拳緊握,眼神堅毅。兩頭虎夔驚嚇得瞬間逃竄出去,在遠處焦躁不安地徘徊,就是不敢靠近陌生的黑衣少年。
  
  老人慢慢走回庭院。
  
  那株枇杷樹冬日猶綠,可老人煢煢孑立,形單影隻。
  
  但老人並不哀傷,笑道:“媳婦啊,咱們徐家,已經讓鳳年撐起來了。你再等等我,不會讓你等太久了。”
xox 發表於 2013-12-31 10:34
賀新涼第一把一十九章大奸大惡褚祿山


  北涼王府貼滿了故意貼倒的福字,年夜飯很簡單,就是吃餃子,徐鳳年徐龍象這對兄弟拉上了徐北枳和陳錫亮,一起下廚包餃子,王初東那些女子倒是沒有用武之地了。吃過飯後,徐鳳年讓兩位謀士陪著徐驍聊天,他自己去了趟冷清陵墓,回來之後,一大幫人坐在梧桐院熬年守歲,其樂融融,臨屋朱紅女婢才有半日閒暇,就陸續去臨屋挑燈夜讀那堆積成山的邸諜兩報。陳錫亮帶來北涼的小姑娘,依偎在懷中已經沉沉睡去,徐鳳年就讓他帶著小丫頭先回去休息,陳錫亮也沒有堅持,最喜冬眠的王初東也早就坐在那裡打瞌睡,被徐鳳年半抱半扶著離開梧桐院。等徐鳳年再度返身回院,徐渭熊也已去了臨屋處理軍機要務,只剩下徐北枳這麼個外姓人,徐驍這麼一位曾經文至大柱國武至大將軍的老傢伙,不知怎麼回事正跟年輕人請教為官境界,徐北枳也不怯場,說得徐驍頻頻點頭,深以為然,徐鳳年落座後,橘子已經從低到高將十九層境界說到第十六層,糾纏不過世子殿下,徐北枳只得重新大致講述一遍,靠祖輩餘蔭沾光,躺在族譜上落個油水小官,是孫子官。只會叫喚從不沾事的,稱之為蛤蟆官。兇狠刁鑽,欺軟怕硬,見到權貴低頭,見到百姓就咆哮,是狗官。因循守制,尸位素餐,撈好處半點不含糊,只是不知避禍,謂之屍官。徐鳳年笑問當下陵州胥吏是何種境界,徐北枳回答說是狐官,因為狐假虎威,擅長察言觀色。徐鳳年反問道那些指使收下胥吏掀起陰風陰雨的郡縣長官和實權校尉,是不是虎官?徐北枳笑著點頭,他還補充說虎官之上就是鬼官,壞事做絕,在幕後翻雲覆雨,但是深居簡出,不知底細的老百姓仍然認為是清官,這就算是前十四層中最厲害的了。
  
  徐鳳年繼續問道:“那龍晴郡太守鐘澄心算哪一層?”
  
  “鐘澄心位於第十五層。在我看來天底下就沒有比當官更容易的事情,不貪不占,循序漸進,有幕僚清客出謀劃策,整飭形勢,自己當個甩手掌櫃,只顧風花雪月也無妨,無大功也無大過,大體與老百姓相安無事。”
  
  “那黃楠郡功曹王熙樺?”
  
  “政務平平,但名聲極好,從無貪酷害人,對上,若有善政善舉定會極力襄助,對下,看待百姓視若己出,這也是尋常老百姓最為想要的清官,這種官在第十六層,他們的事功大小,得看主子是否英明,大局清明,上行下效,他們的官自然水漲船高,局勢污濁,這類官遲早就只能掛冠而去,自詡不為五斗米折腰,采菊東籬下。非是他們不想為官,而是沒有能力去力挽狂瀾,只能退而求其次,愛惜羽毛,急流勇退。青史留名的官吏,都是此類,當然,總得留下幾句膾炙人口的詩篇才行。書上許多被後人大誇特誇的骨鯁文臣,其實不識大體,所作所為,於天下局勢無補,不過是烈士殉名以直邀寵而已,遇上蠢笨一些的皇帝,也就讓他們得逞了,如果是心性狡猾的君王,尤其是心眼小些的,只要稍做手腳,就能讓他們一輩子鬱鬱不得志。要徐北枳來看,王熙樺其實不適宜做黃楠郡郡守,而是國子監桓溫這般在官場上韜光養晦,安心做學問幾年。等到時機成熟,自可一鳴驚人。”
  
  “即將成為你佐輔的新任陵州別駕宋岩,又是什麼官?”
  
  “第十六層,能官。他們不太擅長謀取聲名,官場鑽營的手段卻也不差,重點是可以把轄境治理得有聲有色,風生水起,眼界很高,看到了前十五層官吏之外的格局走勢,但其實心系百姓,只是這類人註定在官場上做到了某個品秩後,除非遇上廟堂貴人,否則就會寸步難行,別的不說,僅是那些礙於家世位置目光難免短淺的老百姓,可能在這些官員任上就要罵他們幾句,其實古往今來,許多利在百世功在千秋的舉措,都出自此輩官員之手。”
  
  一直沒有說話的徐驍剝著一顆黃柑,輕聲笑問道:“北枳,那你評點評點李功德。”
  
  徐北枳仍是直截了當說道:“不比清官清廉,貪也貪,不比能官本事,事也做,總的來說可以兩頭兼顧,算得上是好官。經略使大人已是這一層官員的翹楚,如果不是肚量稍顯狹窄,本可以再上一層。有宰相才幹卻無宰相氣度,在北涼擔任經略使尚可,如果去廟堂佔據要津,牛犢拉大犁,恐怕就要壞了大事。”
  
  徐驍點了點頭,把剝好的黃柑遞給徐鳳年,說道:“如此說來,碧眼兒可算是一個王朝的砥柱治臣了,修身治國跳不出毛病,還親手開闢了一個天下的新格局。他算是第十八還是最後的第十九?”
  
  徐北枳接過徐鳳年分給他的一半柑橘,塞了一瓣到嘴裡,微笑道:“十八。”
  
  徐驍陷入沉思。
  
  徐鳳年打破沉默,哈哈大笑道:“徐驍,你真不識趣,說完了十八就只剩下第十九曾境界了,橘子費盡心思專門給你留了這麼個大馬屁,你倒好,馬頭對著咱們橘子,你讓這傢伙怎麼拍馬屁?”
  
  徐驍愣了一下,有些尷尬,歉意笑道:“我一直以為自己撐死了也就是鬼官那個層次,北枳,對不住了啊。”
  
  徐北枳笑著搖頭,吃過了黃柑,告辭而去。
  
  他才前腳踏出,就有一頭肥豬後腳跟進,滾入屋子。
  
  徐鳳年立即抬手喝聲道:“閉嘴。”
  
  胖子硬生生把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哭腔哀嚎咽回肚子,徐驍招手道:“祿山,趕緊坐。”
  
  已經榮升正二品北涼都護的褚祿山笑著搓手,一屁股坐在鋪有地龍也不冰涼的地板上,一臉心虛低聲道:“義父,這趟是跟殿下還有二郡主負荊請罪來了。不過大過年的,祿球兒光膀子背荊條,怕瞧著太晦氣。”
  
  徐鳳年無奈道:“宋穀的事情,你心裡有數就行,天底下就沒有比你更聰明的人。還有我姐那邊,你就別去惹人厭了。”
  
  褚祿山哎了一聲,不再說話。
  
  徐渭熊聞聲走出屋子,對褚祿山冷聲道:“你堂堂一個北涼都護,半旬以來所做的那些雞毛蒜皮齷齪事情,你不無聊?”
  
  褚祿山縮了縮肥短到幾乎看不見的脖子,不敢還嘴。其實當年在徐家,大郡主徐脂虎一直對這個胖子深惡痛絕,反倒是徐渭熊沒有什麼成見。徐渭熊轉頭對徐驍說道:“爹,徐北枳所說的官吏層次,我會以此做一份隱蔽的北涼官員考核副評,不會公之於眾,只交付鳳年做參考。”
  
  徐驍點了點頭。
  
  徐鳳年小聲問道:“祿球兒,你做了什麼令人髮指的勾當,能讓我姐大動肝火?遊隼跟鷹士大規模群毆了不成?”
  
  褚祿山訕訕道:“這哪敢,就是些閒暇無聊時的小玩笑,不值一提。”
  
  褚祿山越是遮遮掩掩,徐鳳年反而有些好奇,追問道:“給說道說道。”
  
  褚祿山撓了撓腦袋,小心翼翼輕聲道:“以前北涼諜子都是祿球兒管的,所以有些殿下三次出行,祿球兒都知道一些,第三次去北莽,義父又給我說了些,所以……”
  
  徐鳳年笑駡道:“有屁快放。”
  褚祿山大概是抱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覺悟,竹筒倒豆子說了一遍,讓徐鳳年默然。原來時下北涼局勢隱約動盪不安,塵囂四起。褚祿山當上北涼都護後,並沒有展開大手腳,越是覺得閒來無事,就胡亂拎了幾個運氣不好的傢伙丟到了拂水房,給拾掇得慘了。這幾個傢伙有村夫有士子有官吏還有江湖人士和士卒校尉,七八人都是沒能管好嘴的那種,就跟徐鳳年前段時間在酒樓聽瘦猴兒那幫人胡吹海吹差不多德行,聽過也就算了,哪怕被他這個世子殿下撞上,也懶得計較什麼。不過顯然褚祿山沒這份好脾氣,一股腦送到了拂水房,按照褚祿山天馬行空的精心設計,開始讓所有人生不如死。其中有個正值壯年的村夫聚眾喝酒時說徐鳳年這個北涼世子太好當了,這輩子就沒吃過苦頭,世子殿下錦衣玉食,能有老子上山燒炭和伺候莊稼那麼苦?結果到了拂水房,隔三岔五,挨了一百六十餘刀,每次下刀數目和輕重都有區別,受傷之後立即塗抹上品金瘡藥,期間有醇酒美婦伺候著,痊癒之後立即跟上下一刀。之所以是這麼多刀,褚祿山不是平白無故給定下的規矩,而是按照世子殿下從上武當山之前開始練刀殺人,所挨的輕重十六刀開始算起,加上武當對敵隋珠公主的東越扈從,到蘆葦蕩殺甲人,鴨頭綠殺榭靈,被拓跋春隼剿殺,柔然山脈跟第五貉互殺,後來鐵門關神武城兩地,加上被柳蒿師收拾,等等,褚祿山在讓拂水房下刀子之前,就跟他們說過只要吃夠了苦頭,按照他們的不同出身,各自就可以分別到手白銀十萬兩,領兵一千六的校尉,七品官員等等,熬不過,就放他們離開。結果無一例外,都沒有誰扛過兩百刀,兩名硬氣的江湖漢子,都在斜插腋下腹部那一刀後,經受不住,喊著不要當開宗立派的北涼幫派宗師了,這一刀是學端孛爾回回雷矛刺腹那一擊。七八人中,士子書生都是一刀之後就哭爹喊娘退場,竟然還是這名村夫最能咬牙堅持,可惜可到頭來還是沒能熬下去,因為拂水房沒有跟他說到底多少刀才是個頭,別說他們,就連行刑的拂水房也不知曉,只有褚祿山清楚。這些人的確都沒有死在拂水房,安然回鄉回家後,結果有娘的死了娘親,沒娘的換成死了爹,有姐的死了姐,沒有姐姐的換妹妹,不光如此,一些好兄弟都斷胳膊瘸腿,而且事後都被說成是為他們牽連所害。一些看重名聲的讀書人,都成了聲名狼藉人人唾棄的偽君子,總之,他們最在乎什麼,褚祿山就讓他們失去什麼。褚祿山的狠辣在於這些人將瘋未瘋之時,又讓拂水房諜子出現在他們眼前,說再給他們一次機會,結果沒有一人願意答應,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因為褚祿山宰了他們。
  
  坐在地上的褚祿山一臉雲淡風輕,輕聲笑道:“他們死前,我就跟他們說,以前你們怨出身不好,只是少了家世背景,其實一點都不怕吃苦,於是我給了你們機會,世子殿下這幾年受傷程度,刨去世子殿下各個境界體魄的倚仗,再根據受刀人的體力,所承受的疼痛,在祿球兒看來尋常人其實算很少了,按照次序一整趟走下來,也就是三百一十四刀而已。”
  
  徐驍丟了一瓣橘子到嘴裡,一笑置之。
  
  徐鳳年皺眉說了句跟徐渭熊一模一樣的言語:“你不無聊?”
  
  褚祿山抬起頭,笑容燦爛,搖了搖頭。
  
  徐鳳年平淡道:“以後你就別搗鼓這種損陰德的事情了。”
  
  對世子殿下百依百順的褚祿山破天荒說道:“不見著不聽到還好,只要被我褚祿山撞見,有一個我收拾一個,拂水房不差刑具不差人,一些新手雛兒反正也需要熱熱手。”
  
  徐鳳年轉過頭,盯著褚祿山,緩緩說道:“都是北涼人。”
  
  褚祿山收斂笑意,抬頭跟神情不悅的世子殿下對視,“我褚祿山雖不姓徐,但仍然是徐家人,這輩子都是大將軍的義子,從來不知道什麼離陽,甚至也不認什麼北涼不北涼的。”
  
  徐鳳年怒道:“褚祿山!我讓你停手!”
  
  褚祿山雙拳緊握,擱在膝蓋上,咬牙沉聲道:“殿下!”
  
  褚祿山一手撐地才能起身,彎腰起身時發出一串嘿嘿桀桀笑聲,自嘲道:“我褚祿山有潔癖,每天都要換一身華貴衣衫,喜豪奢,每天都要換乘駿馬,嗜美食,每天都要廚子做出新花樣。什麼都換,唯獨不換主子。褚祿山恨不得讓所有受恩于徐家的北涼白眼狼,都知道什麼一個簡單道理,人生兩苦,想要卻不得,擁有卻失去。只要殿下讓褚祿山掌權一日,褚祿山就一日見不得有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起身後這位才學驚豔城府深沉的褚八叉低著頭,紅了眼睛,慢慢說道:“褚祿山的主子只有義父一人,對待殿下,自從第一次從義母手上捧過繈褓中的那個小男孩,從他對褚祿山笑臉起,就當成自己的親弟弟!”
  
  徐驍笑呵呵道:“行了行了,祿山,你給義父坐下,一家人吵什麼吵。不過話說回來,吵一吵也好,把心裡話都講出來,就沒有過不去的門檻。”
  
  褚祿山乖乖坐下。
  
  徐鳳年默默走出屋子,獨自站在院子裡。
  
  徐驍輕聲道:“祿山,鳳年也是為你好,他信命,最是惜福惜緣,他怕你遭報應啊。義父已經沒了三個義子,到時候你死了或者是袁左宗死在戰場上,他對我這個當爹的心懷愧疚,可他又能找誰說去?這些年他對梧桐院那些丫鬟都很珍惜,卻又不敢太在乎,就是擔心哪天她們因為他出了變故……”
  
  聽到這裡,褚祿山欲言又止,徐驍擺擺手道:“以前不一定,如今這會兒他扛得住。沒法子,誰讓他是我徐驍的兒子。”
  
  褚祿山一拳狠狠砸在膝蓋上。
  
  徐驍笑眯眯道:“長生那小丫頭片子,有福相,義父瞧著就喜歡,這會兒趁著義父腦子還清醒,還能管事,先把這樁娃娃親定下了?”
  
  褚祿山愕然,然後就看到義父從袖子裡掏出一隻掉水嚴重的翡翠鐲子,外行人一看都知道不值錢幾分銀子,可是褚祿山這麼個能讓小兒止啼的大惡人,竟然猛然就嗚咽起來。
  
  徐驍從椅子上站起來,蹲在褚祿山身前,感慨道:“照理說這只咱們徐家的傳家寶鐲子,義父是要幫著你的義母轉交給將來的北涼王正妃,可這不是八字沒一撇根本沒影兒的事情嘛,義父想了想,不給兒媳婦,給孫媳婦是也一樣的。你也知道六個義子裡頭,你們義母其實最心疼你,說你有才氣,性子淳樸,懂得知恩圖報,還勸你多讀書識字。你也知道你義母流淚的次數很少,那回你幫義父扛下那麼多刀劍,你義母看見你被馬背馱回,當著所有人的面就哭了,還罵我徐驍不是東西,罵我不把你當兒子。還有你那次千騎開蜀,義母算了算時日,然後就在山上等了你好幾天,總怕你回不來了,還跟義父說啊,以後等趕緊你有了女兒,一定要親上加親。不曾想你到頭來生了一串的兒子,你義母去世之前,還掛念這事呢,說多半只能變成孫媳婦嘍。”
  
  褚祿山雙手握住那只當年義父送給義母作為定情信物的鐲子,像個孩子嚎啕大哭起來。
xox 發表於 2013-12-31 10:38
賀新涼第一百二十章密信自京城來

  
  大年初一,不論帝王公卿還是販夫走卒,家家戶戶都要閒暇下來,連拜年一事也得明日起始,可是兩駕馬車已經悄然離開涼州,風塵僕僕趕往陵州。一輛馬車上,除了名義上伺候徐鳳年衣食住行的呼延觀音,還有一個說想離開王府透口氣的女子,兩女姿色相當,文人相輕女子相妒都是天性,不過徐鳳年跑去跟徐北枳商量陵州事務,沒搭理她們,也就無所謂她們之間是融洽和睦還是爭鋒相對。按照約定,北涼道數封官文在正月初六就會下達黃楠郡,除了太守宋岩晉升“小刺史”之稱的陵州別駕,紫金王氏王綠亭也要赴任金縷織造,靈素王氏兩名家族弟子也要前往幽涼兩州分別擔任下縣縣令和上縣縣丞,加上都尉焦武夷進入陵州將軍府,高升為陵州武官第三把手的煙霞校尉,到時候傻子也看得出那位新任陵州將軍,這是鐵了心要把身兼陵州刺史的經略使大人給來一頓文火慢燉老王八了。
  
  正月初二,陵州熱鬧得很,一些按常理說路途遙遠,可以稍後幾天來拜會李大人的達官顯貴,都不約而同地擠在同一天匆匆而來,經略使府邸車水馬龍,李府管事和門房已算尤為八面玲瓏的伶俐貨色,仍是應酬不過來,一個個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李功德從大清早就一刻沒歇息,忙碌到了黃昏,很多世交故友以及心腹門生故吏,也只能意思意思喝口酒就算對付過去,否則李功德就算海量,也扛不住那些客人的輪番上陣,李翰林今年沒有回家過年,寫了封字跡工整功底深厚一看就是別人代寫的家信回來,說是要去北莽南朝那邊耍耍,看得李負真心驚肉跳,恨不得拎著這個弟弟的耳朵把他拽回家中,家書放下拿起拿起又放下,李負真有些幽怨,她的確如父親所說,不懂他們男人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明明可以太平安穩,享受父輩功蔭在官場上一帆風順,卻偏偏還要自己去涉險掙取功名。李負真在她爹好不容易喘口氣的時候,奉上一杯解酒茶,幫他揉肩,輕聲問道:“爹,為什麼來了這麼多人?是你當官當大了,都不得不爭先恐後?怕來晚了,被你穿小鞋?”
  
  李功德苦笑搖頭道:“你沒瞧見今天老學究元德清都來了嗎,以他的天大架子,你爹就算當上如今變成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這老頭兒也一樣會慢悠悠最後一個登門,才顯得他足夠高風亮節。之所以都趕到一塊兒了,是趁著咱們鄰居那棟宅子如今的主人不在,生怕世子殿下過兩天回到陵州將軍府邸,他們再露頭露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萬一給這位新官上任的陵州將軍湊巧撞上,豈不是自找無趣?你爹給人穿小鞋,不過是壓一壓他們的仕途攀升,可鄰居那位,可以直接然讓他們丟掉官帽子。”
  
  李負真譏諷道:“他確實做得出這種蠻橫無理的事情。”
  
  李功德笑道:“錯啊,大錯特錯,真兒,爹知道你從來不把爹的話當回事,這次既然爹都看在你的面子上讓郭扶風進了家門,那你這回就認認真真聽爹說幾句肺腑之言,如何?”
  
  李負真嗯了一聲。
  
  李功德喝了口茶水,緩了口氣,這才悠悠然說道:“爹身為北涼道經略使,是文官之首,按律陵州刺史就得另有其人,可爹為何死皮賴臉都要兼著這個官職?爹有官癮當然不假,可人家世子殿下都來咱家隔壁當陵州將軍了,照理說,爹臉皮再厚,也應當接過梯子下樓才算明智,可爹實在是不放心啊,近千士子進入北涼,又以陵州居多,以後北涼文武分家,雙方涇渭分明,是大勢所趨,爹若沒了陵州刺史一職,那說話管用還算管用,但是肯定要大打折扣,爹本身才學淺陋,不比王熙樺之流那般有優勢,要是錯過了這個培植親信的大好機會,以後等徐北枳或者是誰頂替了爹的經略使位置,李家說不定就要很快被人騎在頭上拉屎撒尿,不怕樹倒猢孫撒,就怕牆倒眾人推,到時候翰林想要撐起咱們這個家族,就會很累。你弟弟有一股狠勁,爹不懷疑他能當上校尉甚至是將軍,可爹就他這麼一個兒子,他總不能一輩子在邊境上刀口舔血,回到地方上,到時候又是文官當政的陌生官場,翰林一個習慣了殺伐的武夫,未必能一下子繞過彎來,所以爹就想著趁自己說話還有分量,趕緊把翰林的前程鋪好路搭好橋,以後仕途上不管是山是水,翰林走起來就順當了。可爹這時候沒了陵州刺史,你以為那些市儈之輩勢利之徒會不在心裡打鼓?所以爹哪怕大將軍親自來了府上,親自給世子殿下撐腰,仍是逼著自己吃下熊心豹子膽,就是要腆著臉再當一兩年的刺史,好歹要跟那幫士子書生混個熟臉,才騰出這把交椅。而殿下呢,出乎意料,確實也能忍,其實他若是真的要撕破臉皮,開門見山跟你爹要這個陵州刺史,爹不敢不交出去,要麼是故意嬉皮笑臉,跟你爹半真半假說他當了陵州將軍還不過癮,想要再弄個刺史當當,爹一樣得雙手奉上。可他什麼都沒有做,爹一開始還覺得總算過了這關,是爹想太簡單嘍,當你告訴爹他出現在宋岩家裡,兩人還相談甚歡的時候,爹就知道壞事,說來好笑,當年爹跟嚴傑溪一直在明爭暗鬥,各自押注,他運氣不好,押在了陳芝豹身上,爹獨具慧眼,押注了世子殿下,嚴傑溪一看情形不對,立馬自己捲舖蓋滾蛋,不過這傢伙運氣好,被他逃出了北涼,要不然爹就算跪個三天三夜給他求情,也不濟事。當時爹就跟他說咱們世子殿下沒那麼扶不起,私下總喜歡腹誹嚴傑溪沒眼力,結果臨了,爹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殿下這次去了黃楠郡,拐了黃楠郡三個家主,外加一個估計馬上就要成為陵州刺史的宋岩,厲害。真兒,你總覺得翰林投軍去了邊關,是殿下禍害他的,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翰林這麼一個鑽牛角尖的強種,怎麼就突然變了一個人?緣由其實不複雜,你心底也知道,只是不願意承認而已。你嘴上跟你娘說是你弟弟覺得去了京城的嚴池集和那孔家小子都當了官,有了錦繡前程,翰林覺得丟了面子,所以一咬牙奮發圖強了。你當真不知道以前的翰林,巴不得那兄弟三人個個出息得無法無天,就他一個沾光蹭飯吃的,然後他就可以天經地義混吃混喝,這輩子渾渾噩噩就算逍遙過去了。對那會兒的他來說,兄弟出息了,比他自己出息還驕傲。為何會去邊境,為何會成為遊弩手,無它,正是翰林知道了三個兄弟中,他最親近佩服的世子殿下,都已經是可以獨當一面,翰林是那個時候才開始幡然醒悟的,加上他一直是在學世子殿下,殿下胡鬧,他就胡鬧,既然殿下不胡鬧了,他自然而然就要覺得索然無趣,因此變成了他爹他姐姐都不認識的李翰林。真兒,你敢說今時今日的李翰林,沒有讓你感到欣慰?沒有覺得與有榮焉?所以啊,你有啥好怨世子殿下的,說到底,還是這麼多年你心裡……”
  
  李負真平淡說道:“爹,茶涼了,我幫你換一杯。”
  
  李功德遞過去茶杯,輕輕歎息一聲,強扭的瓜不甜,那麼自己扭的瓜呢?李功德收回思緒,喃喃自語道:“算了,事已至此,不當這個陵州刺史也好,趕緊讓出去,還能被徐家記上一份人情。是時候還陵州一個安安穩穩的官場了。”
  
  老管事何暢一臉憤懣站在門外,敲了敲房門,等到李功德轉過頭,說道:“老爺,有個門狀子上自稱是老爺晚生的傢伙死活要見上老爺一面,一出手就給了小的二十兩黃金,把小的嚇了一跳,若是往常,這金子也就給老爺賺了,可今天哪裡輪得到他來煩老爺啊,一個沒有功名沒有家世就只剩下有些錢的讀書人,也配在咱們李府顯擺,真是不知好歹,今兒可是連六品官都說不上兩句話的。”
  
  李功德揮了揮手,何暢也就轉身離去,然後呦了一聲,驚醒道:“對了,老爺,那三十來歲的後生說他叫做許渾,是咱們陵州丹陽郡的,還信誓旦旦沒臉沒臊說只要說了這個,老爺就一定會見他。”
  
  李功德正在心不在焉低頭喝茶,手指一顫,就在老管事何暢準備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驅趕出府,不曾想經略使大人抬起頭,心平氣和說道:“領到這裡來。”
  
  老管事哦了一聲,不敢多言,拔腿轉身,又聽到李功德輕聲問道:“陵州將軍府還空著?”
  
  何暢點頭道:“空著,那位陵州將軍還沒回呢。”
  
  李功德點了點頭,等忠心耿耿的老管事離開後,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對李負真打趣笑道:“爹還要招呼客人,你不是總嫌棄爹狗眼看人低瞧不起那寒士出身的郭扶風嘛,帶他去見一見你娘。女大不中留,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忍痛把你這盆水潑出家去了。”
  
  擱在往常,李負真肯定要欣喜流露於面,此時憑藉直覺,小聲問道:“爹,這個叫許渾的丹陽郡客人?”
  
  李功德淡然笑道:“一位故人的子弟,不得不見。”
  
  李負真將信將疑,憂心忡忡離開屋子。老管事快步將那怎麼看都不像貴人的許渾帶來,已經坐回椅子的經略使大人眯起眼仔細瞧了瞧,猶豫了一下,雙指拎住杯蓋,搖了搖已經微涼的茶水。
  
  老管事識趣地走開,相貌平常的許渾輕輕踩入屋子,自作主張地關上門,微笑道:“許渾謝過世叔。”
  
  李功德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低頭喝茶。內心早已激蕩不安,這個許渾對整個陵州來說十分陌生,恐怕沒有幾個人認得出,就算見過一面的,也不會有人記得住,可李功德跟一般人不一樣,當初北涼設立金縷織造局,位於丹陽郡,按照朝廷的初衷,金縷織造李息烽本該向京城禦書房,事無巨細,按時密折北涼境內的軍情吏治錢糧參劾以及士子薦舉和風俗民情等一切動態,可李息烽大概是寄人籬下,又知道徐驍不好惹,一直無所事事,硬生生把一個權柄陰沉的織造局變成了一座門可羅雀的清水衙門,不過是逢年過節,象徵性拜見過李功德嚴傑溪這些地方大佬,李息烽經常遊歷北涼山川,也從不故意藏著掖著,有一次就跟當時還是豐州刺督的李功德偶然相逢,當時李息烽就無緣無故讓一位馬夫露面,還有意無意點名,介紹說是他遠房親戚家的後生,叫許渾。李功德沉默許久,終於抬起頭,與許渾對視一眼,此人把一樣東西遞給經略使大人,“是首輔張巨鹿的親筆,門下省桓溫也有附言。”

  許渾見李功德根本沒有接手的跡象,笑了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平靜說道:“經略使大人若信不過密信,不急,大可以私下找方法印證字跡和印章。若信不過金縷織造李息烽,可以拿下許渾送往隔壁的陵州將軍府。若信不過許渾,可以押送金縷織造局,再轉送給褚祿山。若是信不過朝廷,經略使大人可以先看過密信再做定奪。”
  
  李功德報以冷笑。
  
  許渾泰然處之。
  
  一盞茶熱冷的功夫,李功德瞥了一眼書桌,淡然問道:“為何密信有兩封?裡頭又寫了什麼?”
  
  許渾笑道:“許渾就是一個送信的,就是死也不會知曉信裡頭寫了什麼,李息烽也從頭到尾都沒有碰過密信。至於為何有兩封密信,既然經略使大人問起了,說明有誠意,那麼許渾就得死了。”
  
  李功德皺眉道:“此話怎講?”
  
  許渾平靜道:“許渾此行,躲過了所有陵州諜子,這一點請大人放心。不妨實話告訴大人,青州陸家被襲,北涼遊隼死傷慘重,趙勾更是如此,其實主要不在於阻攔陸家赴涼,為的就是吸引陵州視線,好讓許渾此行萬無一失。但是這還不夠,朝廷讓我在大人你有意收下密信之後,才訴說為何密信有二。一封是真,一封是假。朱紅泥封顏色偏重為真,偏輕為假。那封假信是用作經略使大人送往北涼世子之手,當然,除了一封密信不足以讓大人洗清嫌疑,所以許渾要死,金縷織造李息烽也要死,甚至整座金縷織造局從今往後就要不復存在。但是李息烽受過,一座織造局,讓朝廷多一位廟堂棟樑,同時讓北涼少一位經略使,值得!”
  
  許渾從嘴裡吐出一顆用作臨時自盡的巨毒藥丸,剝開後,露出一小團紙,破碎藥丸藏入袖口,看過了紙上所寫內容,把紙團塞入嘴裡,咽下腹中,面無表情說道:“後天。”
  
  李功德沒有說話。
  
  許渾解釋道:“北涼世子後天到達陵州,許渾今日悄然離開,後天再來,經略使大人到時候綁送許渾前去陵州將軍府,許渾死後,金縷織造局會有一批殘留死士,以及一批精銳趙勾,帶著經略使大人離開北涼。但是最多只能帶十八人。為了順利離去,李大人還得配合我們,先舍去陵州刺史的官職,然後在陵州再待上至少半年,這段時日多出門散心,鬆懈北涼諜子的監視。趙勾具體什麼時候適宜出手,屆時自然有人會告知李大人。”
  
  李功德冷笑道:“似乎朝廷不小心忘了我兒子李翰林啊!”
  
  許渾笑道:“李公子已經得了軍令前往南朝秘密行事,會先在姑塞州停留,然後沿著幽涼北線邊境一路東行,進入薊州,最終在京城與李大人匯合。”
  
  李功德閉上眼睛,杯蓋輕輕敲著茶杯邊緣,略帶自嘲道:“上回嚴傑溪不過才帶出去十六人,朝廷倒是對本官在意得很呐。”
  
  許渾沉默不語。
  
  李功德笑道:“讓本官算一算,如今我李功德已經是正二品封疆大吏,再往上走,早北涼是不用想了,不過在京城那邊也沒有幾個位置,其中六部尚書裡除了最近才提升半品的吏部尚書,其它拿不出手,嗯,想必假的密信上應該是撐死了吏部尚書,說不定還會更小家子氣,什麼戶部尚書啊刑部尚書啊,不過本官倒是很好奇,在拆信之前,那封真信上頭到底是什麼賞賜,張巨鹿執掌尚書省,不能換,桓溫才升上門下省,也不會變,那就只剩下中書省了,除了入主此地,看來本官還能多個內閣大學士的清銜,李功德這輩子官癮不小,可還真沒想過有一天能當上跟碧眼兒孫希濟這些大人物並駕齊驅的高位。”
  
  許渾不該說話的時候始終一言不發。
  
  李功德笑問道:“你就不怕本官現在就把你連人帶信送給世子殿下?”
  
  許渾淡然道:“都是死,許渾早死兩天又何妨?”
  
  李功德死死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點了點頭。
  
  “謝過李大人讓許渾死得其所。”
  
  許渾深深作了一揖,輕輕開門關門,悄然離開這座經略使府邸。
  
  李功德站起身,走到桌子旁邊,伸出一隻手,燙手一般迅速縮回了一次,然後又緩緩伸手,只是始終停在兩封密信上方幾寸,臉色晦暗不明。

xox 發表於 2014-1-1 02:35
賀新涼 第一百二十一章 開門不見山 


  正月初二,涼陵兩州接壤處,橫豎兩條驛路交叉口子上,一支插有鏢旗的馬車隊伍折入南北縱向的寬敞驛道,跟在兩輛馬車屁股後邊,趕鏢兇險難測,只要有相對安生的官道驛路走,都要快馬加鞭,用作彌補山路河路上小心翼翼走鏢拖延下的功夫,這支打著金門鏢局旗號的馬隊排場不小,鏢頭鏢夫加在一起三十幾號彪形漢子,以青壯居多。鏢隊越過前邊那兩駕馬車的時候,一輛車子突然掀起車簾,探出一顆頭髮灰白的腦袋,對一名鏢師笑喊道:“壯士,還記得我嗎?上回入秋那會兒,咱們一起在路邊酒肆喝過綠蟻酒的。”
  
  這位鏢師驚訝之後,放緩馬速,湊近了那輛馬車幾分,滿臉喜氣點頭大聲道:“記得,怎麼不記得,公子寫得一手好字,令尊更是仗義得很,白請了我們兄弟幾人兩大罎子綠蟻酒和五斤牛肉,怎麼,公子也是往陵州走?”
  
  徐鳳年笑道:“可不是,如今在陵州州城裡混飯吃了,才在家過了年就得往那邊跑,就是勞碌命。如果在下沒有記錯,前頭幾裡路就有家鋪子,酒肉都地道,價格也公道,要是順路又不耽誤你們走鏢,一起吃頓,也熱鬧些,還是我請客。”
  
  從遼東那邊跑來北涼找生計的鏢師當下就有些為難,他們兄弟三人當初被那條姓袁的瘋狗逼得走投無路,宗門上下百餘口就只剩下他們三個,那瘋狗又有個在離陽朝廷堪稱權勢滔天的老丈人,想來想去覺著也就只有北涼管不著,不過如今雖說仗著一身武藝,好不容易有了只鐵飯碗,可畢竟是寄人籬下,他不過是個新入鏢局的鏢師,還得處處看老鏢頭的臉色,一時間就有些左右為難。好在那在金門鏢局裡頗有威嚴的老鏢頭火眼金睛,對兩輛馬車細細打量了片刻,朗聲笑道:“既然這位公子跟咱們的竇兄弟是舊識,那就算是咱們金門鏢局的朋友了,前面那家鋪子我知曉,本就是鏢局下個落腳點,等會兒可不敢讓公子破費,由咱們出錢買酒便是,這點錢金門鏢局再窮也得掏!”
  
  徐鳳年沒有拒絕,不用他發話,擔當馬夫的徐偃兵已經鞭馬快行。這個細節,讓老鏢頭暗自嘖嘖稱奇,不曾想不光是這位家世應該不俗的公子哥瞧著挺面善,連隨駕扈從都是個明白人。
  
  兩撥人同時到了那家對鏢局而言很“乾淨”的熟悉鋪子,掌櫃的早就熟稔這些回頭客的飲食習慣,根本不用多說,就吩咐店裡夥計腿腳利索地趕緊上菜上酒,肉多飯多酒少,走鏢不許酗酒是這一行鐵打的老規矩,往往只有鏢隊裡一兩位德高望重又好酒的老資歷才能小酌幾口,徐偃兵和洪書文都直截了當乾脆沒有上桌,呼延觀音也不餓,加上同乘一輛馬車的女子下了車,她就更不願意離開暖洋洋的車廂。於是那張有酒的主桌上就坐了徐鳳年徐北枳跟裴南葦,她跟徐鳳年並肩而坐。還有此次走鏢帶隊的老鏢頭鮑豐收,以及本該沒資格坐在這張桌上的遼東人氏竇良,裴南葦披有白狐掃雪的昂貴裘子,戴了頂狐皮帽子,原本這般裝束,肌膚稍黑的女子就要被襯托得黑炭一般,可她如此穿戴,反倒有一番肌膚勝雪的景致韻味,走南闖北大半輩子的老鏢頭仍是費了老大的勁才收回視線,心想這輩子就他娘的沒見過這般美豔的女子,這頓飯錢不冤枉。
  
  負責端菜送酒的年輕夥計差點把酒罎子打翻在地,漲紅了臉,悻悻然一步三回頭,被氣不過的掌櫃一腳踢得嗷嗷叫。
  
  徐鳳年一如既往跟外人自稱徐奇,跟竇良和鮑豐收一番淺淡交談,大致知道了竇良的境況和金門鏢局的規模,竇良性格直爽,只是臉皮較薄,沒有跟這位徐公子如何客套寒暄,鮑豐收初次見面,就很熟門熟路拉起關係,口口聲聲到了陵州州城的金門鏢局,他一定要親自徐公子府上拜年,尤其是聽說徐奇家住杏子街後,這位老江湖的眼神炙熱了太多,要知道杏子街可是住著經略使大人跟一大批陵州權貴,最近更是多了一位姓徐的陵州將軍!雖說杏子街很長,也有不當官的,可既然能住在那條街上的,哪怕手裡頭沒權,那也是陵州最有錢的一撮人,用行話說,金門鏢局一直走得是那麻雀鏢,就是肉少沒油水的小鏢,大的鏢局,走得那都是母豬鏢,一趟鏢就賺得拿錢拿到手軟,要是能攀上杏子街的貴人,再口口相傳,多攤上幾趟,金門鏢局借著東風一舉打響旗號,就算真正發達了,否則誰樂意在走鏢路上過年。徐鳳年有五六次主動敬酒,不過大多都是跟竇良碰碗,這讓竇良這位流離失所的喪家之犬感到一股無言的暖意,只是他不善言辭,就不顧是不是事後要被鏢頭陰陽怪氣刺上幾句,碗碗綠蟻滴酒不剩。
  
  酒足飯飽,徐鳳年笑道:“我祖上也是遼東,就在錦州,跟竇兄弟勉強算是他鄉遇故知,多難得。回到了陵州城,徐奇肯定先去金門鏢局拜年,其餘兩位大哥也好好見一見,今天沒喝痛快,先餘著,到時候不醉不歸。”
  
  鮑豐收笑呵呵道:“徐公子那邊也得登門拜會,金門鏢局萬萬不能失禮,傳出去要被人笑話。”
  
  徐鳳年哪裡不清楚老鏢頭的小算盤,是生怕他“徐奇”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小戶人家,得親自看一眼府邸才能安心,也不揭穿,點頭笑道:“沒問題,以後如果有物件要走鏢,既然有竇兄弟在你們鏢局,那以後就專門勞煩你們金門鏢局了。”
  
  鏢局還得趕路,雙方抱拳告別,鮑豐收跟掌櫃結帳時竊竊私語,多給了幾塊碎銀,顯然是知道徐公子還要加菜加酒,鏢局這邊一併先行付了。徐鳳年坐回長凳,只是多要了一壺溫熱熨帖的綠蟻酒,給徐北枳和裴南葦都倒了小半碗,徐北枳輕聲笑道:“竇良這趟鏢走完,薪水怎麼都得往上翻上一翻了。”
  
  徐鳳年不置可否,轉移話題說道:“陳錫亮既要鹽鐵整治又要全權處理漕運事宜,一個是跟地方豪紳較勁,一個是跟京官扯皮,地頭蛇過江龍都惹上了。你覺得他行不行?”
  
  徐北枳淡然道:“不知。”
  
  徐鳳年撇了撇嘴,繼續問道:“你都要是陵州刺史了,陳錫亮還沒有實打實的一官半職,你說他心裡有沒有疙瘩?”
  
  徐北枳只是喝酒。
  
  徐鳳年嘖嘖道:“我本來以為你們這麼聰明的兩個人,可以不用文人相輕,沒想到還是逃不出這個怪圈。”
  
  徐北枳斜眼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無賴道:“小心我真給你放個屁啊!”
  
  徐北枳擦了擦嘴角酒漬,“等我當上了刺史,你趁早從陵州滾出去,我眼不見為淨。”
  
  徐鳳年自顧自罵罵咧咧,卻無可奈何。裴南葦有些納悶,這世上還有人能一物降一物了身邊這位北涼世子?
  
  正月初三,陵州將軍不曾進入陵州州城。這讓許多嗅覺靈敏聞風而動的官場老油條們大失所望,紛紛從杏子街將軍府邸撤離,白挨了一天凍,忍住跳腳罵娘的衝動,心裡哀求著明天世子殿下千萬要回到城裡,否則這遭罪受凍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正月初四的暮色中,杏子街訪客走了大半,只剩下些零零散散本就住在街上的達官顯貴,當他們看到那兩輛馬車緩緩駛來,差些就要淚流滿面,老祖宗你終於捨得來了啊,一個個不管年紀老邁還算正值壯年,都迅捷地湧向馬車,跟慢慢走下車的年輕人噓寒問暖,每人的阿諛奉承除了世子殿下這個相同稱呼,其餘都不帶重複一個字的,官場雛兒若是有機會站在一邊旁聽,肯定受益匪淺,恍然大悟原來馬屁可以拍得這麼爐火純青。一些個往日拿腔拿調的大老爺,這會兒就跟祭祖拜圖時見著了圖畫上的老祖宗一樣畢恭畢敬。徐鳳年笑眯眯一一應酬過去,哪怕沒有自報門號官職,他也能一字不差說出口,讓那些年齡懸殊的陵州大人物嘴上抹蜜的同時,心中難免百感交集,光憑這一點退一萬步說,殿下就算不聰明,可委實半點不傻啊。徐鳳年停下腳步,讓其中一位陵州五品官去跟經略使府邸知會一聲,說明日再去給李叔叔拜年,那個一大把年紀以至於每次遇上難事總是回家養病的老人身形矯健得讓同僚咋舌。徐鳳年帶著眾人走入將軍官邸,然後讓品秩不高的徐北枳陪伴,在書房一一挨個跟諸位陵州“良心忠臣”敘舊,然後排在後頭的,就看到前頭的那些人都無一例外板著臉離開,只是眉宇間佈滿難以遮掩的喜色,慢悠悠到了廊道拐角處,頓時腳步如風,十有八九是回家報喜去了。
  
  客人絕大多數皆是忐忑入府進屋,乘興出門歸家。
  
  被世子殿下擺在明面上即將扶持上位的徐北枳,不見半點喜色,站在視窗望向經略使府邸,神情凝重。
  
  徐鳳年坐在書案後,一手托著腮幫,一手指間滾動那枚銅錢。
  
  徐北枳開口說道:“散散心?”
  
  徐鳳年想了想,“好,陪我去金門鏢局喝酒,趁著陵州那兒的酒水裡還沒有什麼世俗味和血腥氣,你我要不多喝一點?”
  
  平生只在北莽喝醉過唯一一次的徐北枳點了點頭。
  
  徐鳳年跟徐北枳坐入馬車,徐偃兵駕車前往州城另一端的金門鏢局。
  
  先前跨過側門門檻時,徐鳳年略作停頓,抬頭望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過了時候,也就看不見天氣晴朗時才會顯露的那座陵山山尖了。
  
  到了金門鏢局門口,徐鳳年自稱是杏子街上的徐奇,認識老鏢頭鮑豐收和新鏢師竇良,看門的年輕人眼睛一亮,聽到杏子街三個字就足矣,比提到鮑豐收還有用處,不耐煩的表情一掃而空,都下意識彎了腰,只是見到一張和煦笑臉的公子哥,又立馬直起腰,天曉得這傢伙是不是吹牛,住在那條街上的公子哥,有幾個沒在陵州城內鮮衣怒馬踩傷過人,還能跟他一個小鏢局管門的小百姓笑嘻嘻?誰信啊!就住在鏢局裡頭的鮑豐收急匆匆趕來,熱絡客氣得無以復加,不光是他,連鏢局大當家二當家都給驚動了,那徐奇也上道,直接就透露了身邊那位同行公子哥的身份,在龍晴郡當過兵曹參軍,如今給太守鐘澄心算是打雜做些瑣碎事情,不過馬上要小步子升遷到州府衙門。如此一來,兩位當家的不僅是欣喜了,還有些敬畏,陵州誰不知道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和嫡長子鐘澄心,雖說傳聞給那位驕縱跋扈的世子殿下給滅去一些氣焰,可瘦死駱駝比馬大,鐘家無疑還是讓常人覺得高不可攀的北涼一流高門,能跟鐘太守朝夕相處,豈是芝麻綠豆大小的金門鏢局可以怠慢。

 竇良兄弟三人暫時還沒有入住鏢局,而是在外頭租了一棟偏僻簡陋的小宅子,鏢局這邊趕緊讓人去請來喝酒,大當家的親手架起一隻大炭火盆子,一夥人落座後,暢飲不停。酒酣之時,兩位當家的本就是性情中人,也不如先前拘束,談笑無忌,竇良兩個兄弟韋唐范漁陽因為有過一面之緣,當時就印象不差,又有大哥竇良此次走鏢回來做了鋪墊,早早給徐奇說了一大通好話,喝酒說話更是放得開。大當家俞修才的名字略顯文縐縐,約莫是爹娘一心希望他以後能考取個舉人什麼的,不過粗糲得很,臉上掛了一條觸目驚心的刀疤,跟徐鳳年徐北枳說起這檔子舊事,也談不上什麼怨言,就是十幾年前被一個強搶民女的將種子弟給當街劃了一刀,他愣是沒敢還手,比武功他一隻手能打那龜兒子十個,但是比靠山,他俞修才輸了十萬八千里,認栽。這個老爺們到今天也就是笑著罵了句娘。徐鳳年笑著轉頭跟徐北枳說了句,以後這類破爛事情就靠你鐵面無私做惡人了。徐北枳無動於衷,只是大口喝酒。金門鏢局這幫漢子也沒太當真,就算兩位都姓徐的公子哥身份不差,可陵州城盤根交錯,連那個陵州將軍都施展不開手腳,被上上下下合著夥糊弄,都說是經略使大人要給那位世子殿下一個下馬威呢,所以說只要是個外地人,甭管是誰,即便是士族為官的年輕人,也不能隨隨便便在這兒太歲頭上動土啊?
  
  徐鳳年舉起碗,大概是第七八碗了,仍是乾脆俐落一飲而盡,鏢局眾人忍不住由衷喝彩,這酒量和酒品都硬是要得!徐鳳年隨意一抹嘴,笑道:“沒醉趴下之前,趕緊說幾句正經話,竇老哥韋老哥范老哥三位,都是徐奇的朋友,以後還得兩位當家的和鮑老鏢頭多照應,徐奇這碗酒就當謝過了。”
  
  二當家章河已是舌頭打結,舉起大白碗,大聲道:“徐公子爽快,咱們鏢局小是小,卻沒誰是扭捏的娘們,章河也跟徐公子掏心窩,竇良三位兄弟本事不是沒有,而是太大了,章河都看在眼裡,像韋唐和范漁陽,其實別說跟竇良一樣成為鏢師,就是當個鏢頭,也是理所當然,可咱們小地方,規矩還是跟別的地兒一樣,就是他媽的一個字,多!沒法子的事情,誰都得一點一點熬,都得從媳婦熬成婆婆,否則別的人不服氣,心裡有怨氣,我章河也不敢說什麼明天就讓三位兄弟當上鏢頭的大話屁話,也只能跟竇良三位兄弟賠個罪,大當家的,咱們都幹了手上這碗酒?!”
  
  俞修才舉起碗,哈哈笑道:“大夥兒都好漢滿飲走一個,幹了!”
  
  到最後,徐北枳也醉得一塌糊塗,已經靠在徐鳳年肩頭,金門鏢局那些糙漢子更是七倒八歪,俞修才抱著酒罈子說著醉話,含糊不清,依稀是說這輩子咋就沒能殺幾個北蠻子。
  
  將軍府頭號管事孫福祿滿頭大汗出現在門口。他之前被世子殿下臨行前告知要來這座小鏢局。
  
  唯一還清醒的徐鳳年只好背起不省人事的徐北枳,跟幾位收拾殘局的鏢師笑著告辭,走出大門後,孫福祿低聲道:“公子,經略使大人大半夜的,不知怎麼就綁了個男人到府上了,這算哪門子的么蛾子。”
  
  徐鳳年嗯了一聲。
  
  醉相奇差無比的徐北枳瞎折騰,一隻手拍打著世子殿下的腦袋,一隻手隨意在世子殿下臉上塗抹。
  
  孫福祿被這幅場景震驚得嘴角抽搐。
  
  這位從北莽顛沛流離到咱們北涼的徐北枳,以後要是當不上北涼道的經略使,他孫福祿就直接改名成孫子!
  
  徐鳳年背著徐橘子緩緩走向馬車。
  
  步履維艱。
xox 發表於 2014-1-1 02:36
賀新涼第一百二十二章輸贏


  李功德被孫福祿安置在書房外的廊道上,許渾給五花大綁,受傷不輕,衣襟染血,身邊是李功德一名心腹扈從,對諜子許渾虎視眈眈。此人是貨真價實的小宗師,修為自然不俗,在陵州江湖一直跟綽號潑猴的蓮塘幫主齊名,不過一個在經略使府邸依舊享受榮華富貴,一個一夜之間滿門剿滅,死無全屍,可見當看家護院的家狗,比起當條無依無靠的野狗要舒服太多。李功德看上去還算平靜,閉目凝神,只是兩顆縮在袖口裡的拳頭一松一握,廊道盡頭斜靠著那位白馬義從出身的洪書文,像一尾毒蛇伺機而動。當洪書文站直身軀,李功德驀然睜開眼睛,當他看到世子殿下背著徐北枳返回,與想像中的場景落差太大,難免有些懵了。李功德到底是官場染缸裡滾刀子滾過來的,馬上收斂心緒,讓貼身侍衛先行離去,老人這一次沒有拿腔捏調以長輩自居,而是鄭重其事地拂衣振袖,跪倒在地,沉聲道:“李功德連夜前來跟世子殿下告罪,還望殿下念在二十餘年情分上,救一救李翰林!”
  
  李功德看不到徐鳳年的表情,世子殿下大概是先將酩酊大醉的徐北枳交給了洪書文,然後快步走來,扶住經略使大人的雙臂,試圖攙他起身,可李功德竭力低頭跪地,只聽世子殿下焦急問道:“李叔叔為何這般行事,鳳年如何當得起?翰林又怎麼了?李叔叔起來說話!”
  
  李功德隱隱帶著哭腔道:“殿下,你若不答應去救我兒翰林,李功德便是跪死在這裡,也不會起身!”
  
  滿身酒氣的徐鳳年怒道:“我不救誰都可以,唯獨翰林不能不救,怎麼會眼睜睜任由翰林陷入險境?!李叔叔,何必如此作態?莫不是你身為堂堂北涼道經略使,做什麼對不住徐家的心虛事情?!”
  
  李功德抬起頭,老淚縱橫道:“殿下,李功德對北涼忠心耿耿二十年,蒼天可鑒,大將軍對李家的栽培,恩同再造,李功德自認除去不敢否認的貪墨之罪,對北涼對徐家皆是絕無二心啊!”
  
  徐鳳年蹲在失態的經略使大人身前,輕輕柔聲道:“既然如此,李叔叔就更應該起來說話了,先說那所綁之人是誰,翰林又為何要我去救,這裡沒有外人,你我叔侄二人盡可以直說。我如果做不到一些事情,那我就去求徐驍,我就不信在北涼誰能傷了翰林!誰能委屈了李家!”
  
  李功德這才顫顫巍巍倉惶起身,拿袖子擦了擦淚水,伸手指向那許渾,厲聲道:“此人姓許名渾,是那金縷織造李息烽的親信,也是離陽朝廷的密探,前些年攜家帶口出去踏春,李息烽這老奸巨猾之輩竟然假裝與我相逢,故意提及此人是他遠房親戚家的後生,然後今夜這許渾竟然喪心病狂潛入府邸,送了那碧眼兒的親筆密信,揚言只要我李功德願意叛逃北涼,以後在朝廷那邊的地位,比起嚴傑溪那混帳老兒只高不低,更說趙勾早已安排好李家的退路,李功德怎會如此忘恩負義,當下就將此賊拿下,只是可憐我兒翰林啊,已經被一紙軍令調往北莽南朝,如今已經被沿著北方邊境線強行向東押送,只怕過不了多久就會由薊州進入京城,殿下,李功德雖無半點背叛北涼之心意,可既然會被李息烽和許渾這幫陰險歹人盯上,自是李功德這個經略使當得不正,才會被他們以為有機可乘,殿下和大將軍不論事後如何處置李功德,李功德絕無半點怨言,只是翰林為人如何,殿下最是一清二楚,他若是到了京城,肯定會被那惱羞成怒的碧眼兒和趙家天子千刀萬剮,殿下,一定要救回翰林啊……”
  
  徐鳳年吐出一口濁氣,笑了笑,“原來是這回事情,李叔叔不要太過擔心,來,去書房坐著喝口茶,鳳年這就分別傳信給徐驍、褚祿山和幽州將領皇甫秤,一定會保證還給李叔叔一個安然無恙的李翰林!”
  
  李功德正要點頭謝恩,就猛然瞪大眼睛,那位從來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世子殿下,對許渾這麼塊照理說指不定可以挖出許多秘密的金疙瘩,直接就一掌推出,五指成鉤,直接把許渾半張臉給撕扯了下來,然後似乎仍然嫌棄太過麻煩,一記仙人撫頂,可憐那許渾沒有說一個字便立斃當場。滿手鮮血的徐鳳年漫不經心在袖子上潦草擦拭一番,然後小心翼翼一手扶著經略使大人,一手推門,兩人一同跨過門檻,徐鳳年停下腳步,身體後仰,對徐偃兵笑道:“麻煩徐叔叔讓洪書文趕緊去把三封密信寄出去,最後一封給皇甫秤,就說本世子准他私自調動兩千輕騎,出關攔截。對了,再喊下人送壺熱茶過來。”
  
  徐偃兵點了點頭。
  
  李功德小聲說道:“殿下,許渾此人分明不是一般的諜子,先前李功德曾有心套他的話,似乎當初嚴傑溪逃離北涼,他也曾親自參與,有了他在手上,就不用擔心李息烽和金縷織造局不就範啊。遲些殺似乎更加穩妥。”
  
  徐鳳年搖頭笑道:“李叔叔小覷這些死士嘴巴嚴實的程度了,再說在自家地盤的北涼,我才懶得管什麼李息烽什麼織造局,就算加上那些趙勾密探,只要有個過得去的由頭,想殺就隨便殺了,我跟他們又不是親戚,反正都是敵對雙方你死我活,不用講情分。做這種事情,就看誰心狠手辣,遊隼鷹士在北涼以外落在趙勾手上,一樣是這樣的下場,要不然怎麼叫死士,死士不是白叫的。”
  
  李功德聽著世子殿下格外閒適淡然的措辭,落座時看了眼年輕人那頭不合時宜的灰白,沒有說話。
  
  徐鳳年笑臉安慰道:“李叔叔要是覺得皇甫秤和兩千精騎還不夠,還可以再多派遣兩百遊弩手和一千騎。”
  
  李功德趕緊附和道:“好的好的。唉,這檔子烏煙瘴氣的事情,真是讓殿下為難了。”
  
  徐鳳年擺了擺手,徐偃兵親自送來茶水,徐鳳年就又跟他說了增添人馬緊急出關的命令。
  
  徐鳳年冷笑道:“好一個李息烽,真是不鳴則已一名驚人,在北涼當縮頭烏龜十幾年,要做就專做大買賣,挖徐家的牆腳挖上癮了,送給趙家主子一個親家還不知道滿足,如今竟然連李叔叔也不肯放過,等過了今晚,我就去會一會這個金縷織造,到時候他可就沒有許渾這般好命了。”
  
  李功德唉聲歎氣,望向徐鳳年,誠心誠意說道:“殿下,如此一來,雖非李功德自己作孽,卻也自認是身敗名裂,已經無顏也無心為官了,還望殿下讓李功德告老還鄉,去黃楠郡當個田舍翁。其實在殿下來陵州的時候,李功德就已經有這個心思,大江後浪推前浪,北涼人心所向,已經有了士子成林的氣象,李功德自知才學淺陋,口碑更是奇差無比,不說正二品的經略使,便是當時兼著的陵州刺史一職,也難以服眾。一開始殿下擔任陵州將軍,李功德就想著退仕之前,好歹給殿下打打下手一兩年時間,也算圓了在北涼兩朝為官的一樁心願,是公心,也確實藏有私心,不曾想殿下才住進將軍府邸,李功德眼皮子底下的陵州官場竟然就馬上混亂不堪,那時候李功德就知道自己終歸老了,本事太小,資歷也淺,與其死皮賴臉被人罵走,還不如今天就懇請殿下開恩,放李功德回鄉頤養天年。”

徐鳳年輕輕低頭吹拂著茶水霧氣,笑而不語。
  
  書房燈火昏黃,李功德雙手捧住茶杯取暖,霧氣蒸騰,一老一小的臉色表情都顯得模糊不清。
  
  李功德字斟句酌,緩緩說道:“殿下,李功德辭官退隱,並非一味避嫌,確實是自知難當大任,當這個北涼道首任經略使大人,也就是趕鴨子上架,要說李功德那世人皆知的官癮,也差不多過癮了,如今北涼格局擴展,氣象嶄新,李功德讀書不多,比起王熙樺這些讀書人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可前幾日親眼看著負真在一扇扇門上新桃換舊符,就琢磨出一個以前沒想明白的道理,舊春聯寫得再好,可一年下來風吹日曬,老舊不堪,不說其它,光是瞧著就不夠喜慶,遠不如新聯子賞心悅目,況且當下北涼朝氣蓬勃,人才鼎盛,殿下有心整治官場,官場學問說到底,無非就是挪位置三字精髓,因此只要李功德一走,不好說整座北涼官場都可以人人官升一級,最不濟殿下相中的飽學之士,都可以順勢往上挪一挪,這就當李功德最後為北涼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徐鳳年打斷道:“先不說這個,李叔叔還年輕,現在說什麼致仕退隱,悠游林下,為時尚早。”
  
  李功德欲言又止。
  
  徐鳳年一臉忍俊不禁的表情,促狹道:“我猜啊,張巨鹿跟朝廷少說也要給李叔叔一部尚書和一個大學士頭銜,否則就太小家子氣了。”
  
  李功德笑道:“李功德不曾拆開密信,所以不知內容。”
  
  然後經略使大人將懷中密信放在桌上。徐鳳年隨意瞥了一眼,聽到李功德今晚第一次笑聲爽朗,“要李功德來說的話,跟經略使品秩相同的一部尚書,加上一個變不出銀子來的殿閣大學士,都瞧不上眼,怎麼都得讓坦坦翁桓溫的位置讓給李功德還差不多,當然首輔大人要是樂意讓賢,李功德也不介意笑納,真是如此的話,容李功德反悔一次,殿下可別莫要攔著李功德啊,明兒就趕馬上任去嘍。”
  
  徐鳳年喝了口茶,哈哈笑道:“趙家天子要是有這份魄力,嘿,我還真不攔著李叔叔了,咱們北涼培養出來的官員,結果當上了朝廷首輔,傳出去也好聽,以後還不得無數士子湧入北涼當官?因為北涼是一塊龍興福地啊,本世子樂得他們一個個在北涼打拼二三十年,積攢夠了苦勞功勞,然後跑去讓朝廷客客氣氣收下養老,舒舒服服享受十來年的高官厚祿,死後個個被皇帝賜下美諡,多好的事情,北涼徐家得利,朝廷趙家得名,皆大歡喜嘛。”
  
  李功德會心一笑。
  
  徐鳳年收斂笑意,說道:“李叔叔,你仍舊安心做你的經略使,還有翰林,我保證幫你毫髮無損送回陵州。”
  
  李功德還想說話,徐鳳年合上杯蓋,擱在桌上,一臉不容拒絕的神,說道:“李叔叔,就這麼說定了,什麼事情都等翰林回來再說!”
  
  李功德只得站起身告辭,默默離開書房。
  
  徐鳳年送到書房門口,坐回椅子閉上眼睛。
  
  這樁一旦傳出去足以震動朝野的秘事,是他一手策劃全域,徐渭熊和梧桐院負責推敲每一個細節。金縷織造李息烽跟北涼做了一筆生意,他的子孫作為人質都留在京城,他想要既能夠活著離開北涼,又要讓朝廷或者準確說是皇帝不起疑心,就務必要拿出一個滴水不漏的萬全方案,牽一髮而動全身,因此許渾是盡心盡責的趙勾大密探是真,李息烽跟朝廷要來的張巨鹿兩封親筆書信也是真,李翰林被調遣到北莽南朝還是真。真真假假,錯綜複雜,期間利益盤根交錯,各自的大小動作足以讓人眼花繚亂,尤其是北涼這邊一步都不能有差池,離陽虧得起,北涼輸不起,贏了,金縷織造由朝廷機構變成北涼私產,大量潛伏北涼以及北涼四周的諜子都要被順藤摸瓜,甚至許多邊境上滲入軍旅的離陽奸細,也要被連根拔起。如此一來,北涼泥塘淤泥,就能清掃乾淨些。徐鳳年當這個陵州將軍,一開始就志不在陵州一州軍務,而是要讓北涼官場徹底沒有後顧之憂,才能讓那些士子安心紮根。如果李功德抵住了誘惑,那麼徐鳳年從前就對自己說過,會讓這位李叔叔過足官癮,萬一沒有,成了最壞的局面,即使有嚴家叛變在先,徐鳳年一樣也不曾要讓李家覆滅的打算,只會名義上讓李功德藉故身體不適辭官返鄉,安安心心當個黃楠郡的富家翁,如經略使大人今夜自己所講,他這一退,北涼官場就盡最大限度按照世子殿下意願,動起來。許渾做什麼,都是李息烽的意願,而李息烽對許渾的指點,又都是徐鳳年的暗中屬意。至於游弩手標長李翰林,暗中早就有一大批北涼最為精銳的鷹士盯梢跟隨,更有王府六位小宗師扈從夾雜其中,那些在關外負責接引的趙勾死士註定是死路一條。只是徐鳳年知道,如此一來,當年四個一起長大一起逛青樓一起背黑鍋的狐朋狗友,四個兄弟,一個不剩了。
  
  經略使大人帶著那名心腹扈從慢悠悠走出將軍府邸。
  
  李功德轉頭望了眼夜幕中略顯陰森的官邸,笑問道:“你說世子殿下是怎麼樣一個人?”
  
  小宗師猶豫了一下,說道:“高手。”
  
  李功德呵呵一笑,也不勉強這位為人謹慎的江湖高人,自言自語道:“雖說無毒不丈夫,可有情未必不豪傑啊。”
  
  扈從不敢多嘴。
  
  李功德走到自家府門前,才要踏上臺階,突然縮回腳,笑道:“咱們走一走好不容易清清淨淨的杏子街。”
  
  李功德走到空曠寂寥的街道上,沒來由感慨道:“眾生皆苦,就看如何苦中作樂了。他人看你萬般可憐,可自己苦也不自知是苦,那才算真本事。”
  
  “我啊,跟大將軍一樣,都老了。如今不管做什麼,都是為了子孫。”
  
  書房。
  
  徐鳳年伸手握住茶杯。
  
  白瓷杯子砰然碎裂。
  
  半杯茶水濺了一身。
  
  既定為正月初三到陵州將軍府邸,正月初四才到。
  
  在廊道故意提及三封密信。
  
  徐鳳年一次又一次給了李家機會。
  
  此時桌上仍然只放了孤零零的一封密信。
  
  下這盤棋,佔據地利人和的北涼怎麼都不會虧,只有贏多贏少之分。
  
  但對他徐鳳年來說,怎麼都是輸。
  
  是他自找的孤家寡人!
  
  徐北枳說得真好。
xox 發表於 2014-1-2 09:34
賀新涼 第一百二十三章 退路


  因為朝廷冊立太子,以及分封諸王,皇帝親自下旨天下大赦,並且改年號為祥符。在這個爆竹聲聲迎新春的祥符初年,大內禁中,仍有廟堂大員當值,一位花甲老人拎酒提袋晃晃悠悠走向那座張廬,路上偶有相逢,不論是天子近侍的起居郎,還是可以穿上鮮豔大紅蟒衣的太監貂寺,遇見了這位老人,無一例外都主動停下腳,把那些宮禁規矩的規矩拋擲腦後,紛紛笑臉寒暄幾句,若是尋常時分尋常人物,一經發現,少不得被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韓貂寺記在心上,遲早吃不了兜著走,不過如今司禮監換了掌印,嘉慶賀初春,對象又是朝廷上下皇宮內外都喜歡的坦坦翁,就不怕被人當成把柄,哪怕有心人鬧到皇帝陛下那邊去,皇帝也只會訓斥那些人亂嚼舌根。頂替孫希濟成為門下省新任掌門人的桓溫一路招呼賀喜,來到了張廬,遠遠瞧見戶部尚書王雄貴站在屋簷下搓手呵氣,這位寒門出身的江南讀書人,在滿眼望去白髮蒼蒼的朝廷上算是極為年輕青壯,他跟許多當今廟堂棟樑一同在在永徽年間憑藉科舉,鯉魚跳過龍門,而且那年會試,進士及第之人,三甲中又以一甲三名的王雄貴最為年少,主持天下科舉的座師正是首輔張巨鹿,閱卷的房師更恰巧是當時擔任國子監左祭酒的桓溫,憑藉滿腹經國濟世之才,一路平步青雲累官至戶部尚書王雄貴,無疑是張黨一系,哪怕當上了一部尚書,這些年對張巨鹿跟桓溫始終執弟子禮,這會兒不等桓溫靠近張廬,就趕忙跑下階梯,幫桓溫接過酒壺和布囊,桓溫打趣道:“福鼎啊,怎麼那碧眼兒又讓你吃閉門羹了?這老傢伙也是,昨天你去拜年給你吃了一回,今天又來,分明心裡挺緊著你這個得意門生,可就是抹不開面子。沒事沒事,等會兒就說這壺酒和鹽水花生都是你捎來的,我就不信碧眼兒不眼饞,他要能扛著嘴饞,光看咱倆享福,我也算幫你出口惡氣了,是不是?”
  
  名雄貴字福鼎的王尚書苦笑道:“晚生哪敢跟首輔大人置氣啊,桓師就不要取笑福鼎了。再說晚生管教無方,讓那不成器的犬子惹下禍事,全京城都在看笑話,晚生實在是愧對首輔大人跟桓師的期許。”
  
  桓溫笑了笑,這位坦坦翁與那些城府似海難免給人性子陰沉嫌疑的廟堂砥柱不太一樣,老人笑起來的時候從不會是皮笑肉不笑,更不讓人感到笑裡藏刀,而是讓人真心覺得桓大人真的遇上了喜事。歷年來一些落難的閣老重臣,都喜歡跑去跟桓溫敘舊,帶上幾壺好酒,桓府這老頭兒能不能幫忙是另外一回事,總之能讓人覺得天大難事經他一說後,似乎總歸是還能有些餘地。桓左僕射有兩不做,錦上添花不做,落井下石不做。有桓溫領著走入張廬,王雄貴也就有膽子進門。桓溫在門口停下腳步,王雄貴一隻腳都已經踏入,只得乖乖收回,聽到老人輕聲說道:“你那幼子叫遠燃吧,連我這種足不出戶的老頭子都聽說過他的大名,稱不上做了一籮筐壞事,不過半籮筐還是有的。去年秋,在九九館跟北涼世子起了紛爭,被他那群幫閒一吹給吹上了天,說成了京師紈絝班頭人物,說就他敢跟那世子頂著幹,這原本沒有什麼,我也好,碧眼兒也罷,年輕時候也是氣盛得一塌糊塗,誰沒點虛榮心。只是你那孩子如今膽子也太肥了,竟然跑去欺負吏部趙右齡的閨女,這閨女還是跟殷茂春獨子訂下親事的,這還不止,刑部韓林的兒子出來說句公道話,就給你那兒子打了一頓,還罵他老爹不過是刑部一個應聲蟲侍郎,福鼎啊,你扳指頭算一算,永徽四年中,其實也就你們幾人一同出人頭地,大致關係都不錯,被他這麼一鬧,你跟同時做官的殷趙韓三人以後怎麼相見?你我都知道,明年科舉就輪到殷茂春主持,殷茂春做官的道行高低,你我心知肚明,當朝儲相之首,不是白叫的。今年京考完畢,馬上就是地方官員考核這樁大事,趙右齡肯定是主事人,你那座師怎能不被你氣得七竅生煙,換成我坐在他碧眼兒那個位置上,也是差不多的火氣。”
  
  王雄貴一跺腳,歎息一聲,低聲說道:“桓師,你有所不知,犬子王遠燃是被人構陷,否則也不至於如此行事孟浪……”
  
  以好脾氣著稱於世的桓溫竟然也一臉怒氣,壓抑聲音罵道:“蠢貨,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兒子要是個好東西,能有機會被人陷害?家門不幸,最大不幸就在於子孫不惜福!都闖下潑天大禍了,你這當爹的還想著如何給王遠燃擦屁股,而不是亡羊補牢,你王雄貴不是蠢是什麼?!”
  
  王雄貴嚅嚅喏喏,根本不敢反駁。外人確實很難想像一位正二品尚書也能被人訓得如此淒慘。桓溫猶不解氣,奪過酒壺布囊,直截了當撂下一頓重言重語:“本以為你想明白了才來,沒想到還是這般混帳,連一個兒子都管不好,還管什麼戶部?!我桓溫老兒一直對你青眼相加,好,那你乾脆別當什麼戶部尚書了,來門下省給我打下手,一樣是二品官,如何?!省得你那兒子仗著你這個爹,把尾巴翹到天上,露出那難看至極的光腚!”
  
  王雄貴嚇得臉色蒼白。朝野皆知首輔張巨鹿執掌的張党,其實一脈相承,只是如此換上了張字大旗而已,其實可以往上一直推溯到張巨鹿桓溫兩人恩師即老首輔的恩師,下一任由誰接過張巨鹿的擔子,王雄貴無疑呼聲最高,張黨內外皆是如此。說句明白話,哪怕皇帝不滿王雄貴這位戶部尚書,貶官降品,甚至貶至地方,只要張桓兩老仍在,甚至不論是在朝在野,都具有莫大的威望,他王雄貴就根本不怕沒有機會重回中樞,但若是張桓二人覺得王雄貴不堪重任,不足以支撐起他們這一脈,那王雄貴這輩子仕途就算徹底到頭了。
  
  桓溫冷哼一聲。
  
  王雄貴黯然不語,仔細思量過後,苦澀道:“桓師,晚生知錯了,也不進屋讓首輔大人煩心。趁著地上還有積雪,現在回去就讓王遠燃去趙右齡府門前跪著,我也會親自登門跟趙右齡致歉。”
  
  桓溫點了點頭,笑道:“福鼎啊,你這油滑子,什麼狗屁的地面積雪,人家趙右齡家門口人山人海,乾淨得很,你倒是給我找出一捧雪來?行了行了,你知錯就行。這麼一鬧也好,讓你那兒子狠狠長點記性。我知道你多半心疼,王遠燃不笨,哪怕你這個當爹的板著臉,多半還是能瞧出你眼裡頭的寵溺,加上你那媳婦更是耳根子軟,經不起幼子事後的哭爹喊娘,這次讓他丟了一層皮,遲早會偷偷給他更多補償。對此,我放心不過,你替我傳句話給王遠燃,以後他再敢瞎胡鬧,我就跟姚白峰說句話,把他丟到國子監去關上個三五年。”
  
  被坦坦翁親自插手幫忙處理家務事的戶部尚書,眼眶濕潤,嘴唇顫抖道:“桓師之恩,晚生無以為報。”
  
  桓溫搖頭歎氣道:“我對你這些小恩小惠不算什麼,裡頭那位,對你才是真的器重。福鼎,你切不可讓他失望啊。”
  
  王雄貴重重點頭,桓溫重新把酒壺布囊交給他,“我這趟入宮,就是沖著你來的,有始有終。走,一起進去見見咱們首輔大人。”
  
  進了張廬,紫髯碧眼的張巨鹿依舊對戶部尚書不假顏色,不過好歹勉強收下了酒和花生米,那些個埋首書案處理事務的張廬文臣們,都悄悄抬起頭,對尚書大人報以會心微笑。王雄貴沒有多待,很快就告辭匆匆離去。張巨鹿和桓溫來到專門用以接待外人的屋子,桓溫對張廬再是熟門熟路不過,自己就搬來器具悠哉遊哉煮酒起來,自顧自說道:“朝廷都說你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咱們老哥倆配合得天衣無縫,以前不覺得,如今只能捏鼻子承認嘍。你說福鼎這麼一個有抱負有能力有智慧的官員,也已經做到了一部尚書的高位,戶部上下條理分明,為何偏偏就管不好自家一棟宅子。”
  
  張巨鹿平淡道:“這有何奇怪,大多人當官本就是為子孫謀福,再者你別看王遠燃突然就成了京師裡的過街老鼠,其實在家裡父輩面前乖巧伶俐得很,官家子弟大多如此,不是笨,而是太聰明,官場諛上欺下的那套東西,早就耳濡目染,爛熟於心。我敢肯定王雄貴也是頭一回知道他的幼子如此糊塗。這也是為什麼每年都有大把官吏沒栽在政敵手上,反而栽在自己子孫手上。父子同朝上殿其實不稀奇,能三代同朝才難,哪怕三人的官都不大,品秩不高,可不管是好官壞官,起碼都是真正聰明的官。”
  
  鼻子被凍成酒糟鼻子的桓溫聞著酒香,笑問道:“那你說說看北涼能有幾代?”
  
  張巨鹿平靜道:“這個問題,你得去問神神叨叨的黃三甲,我不知道,也懶得知道。當下事務當下了,比什麼都強。至於到底能看多遠,到底還是要看你能走多遠才作準。”
  
  桓溫哈哈大笑。
  
  張巨鹿伸出手。
  
  桓溫驚訝道:“討酒喝?碧眼兒,你要弄一房侍妾了?恭喜恭喜。”
  
  張巨鹿沒好氣瞥了一眼,自己去倒了一碗熱酒,喝了口,笑著說道:“我回過味了。”
  
  桓溫點了點頭道:“我也是,兩封信一寄出去,就有些後悔。嘿,看來你我都著了道啊,那小子,後生可畏。假借你我之手,開始著手整治北涼了。不過我現在很好奇,金縷織造李息烽到底是一樣被矇騙了,還是已經跟北涼沆瀣一氣?”
  
  張巨鹿反問道:“有區別?”
  
  滿朝文武也就只有他坦坦翁能跟得上張首輔的想法了,點頭道:“也對,李息烽終究是有過大功的,何況還讓嚴傑溪欠著一份天大人情,咱們還是需要讓他體體面面回京,不過要依你前二十年收拾薊州韓家的剛烈性子,李息烽可沒這福氣。”
  
  張巨鹿笑道:“今年給孫子壓歲錢,才記起自己已是五十好幾的老頭子,也該是有這份心性的時候了。”
  
  桓溫呦了一聲,打趣道:“咋的,終於想著開始謀取退路了?”
  
  張巨鹿搖頭,眼神堅毅,緩緩吐出兩個字:“不留。”
  
  桓溫輕聲道:“放心,我不會讓你碧眼兒絕後的。”
  
  張巨鹿搖晃著酒碗,自嘲道:“難啊。”
  
  桓溫突然一本正經說道:“你不是還有個閨女沒嫁人嘛,以後北涼還缺個正妃,你覺得這主意咋樣?”
  
  張巨鹿氣笑道:“滾你的蛋!”
  
  遠處諸位張廬重臣都清晰無比地聽到首輔大人這句髒話,面面相覷。

xox 發表於 2014-1-2 09:35
第一百二十四章為北涼披甲,因世子卸甲
  

  
  陵州官場本以為在陵州吃癟的世子殿下這趟回王府過年,回來後十有八九已經跟大將軍要了一柄尚方寶劍,要在陵州大開殺戒了,不曾想州城依舊雲淡風輕,這就讓人犯嘀咕了,難不成經略使大人真的如此深受器重,強大到讓大將軍都不得不另眼相看,給出一個不同于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截然不同的結局?許多削尖腦袋都想擠進陵州將軍府邸的牆頭草,仔細掂量了一下,都覺著還是先去李府登門拜年才妥當。加上將軍府大管家孫福祿出了名的不近人情,傳出話來,說近期府上不迎訪客,也就少有官員去那兒自找無趣。可是在正月初六晌午,當黃楠郡太守宋岩舉家遷入州城,不是借住于恩師李功德的經略使府邸,而是住進了將軍府,就又開始讓很多人摸不著頭腦。
  
  不過宋岩搬入官邸之時,世子殿下沒有露面,因為他拉上徐北枳在城西喝酒,馬夫由徐偃兵換成了既是同門又同是陵州副將的韓嶗山,除了這對柿子橘子,還有摘去掃雪狐裘換上一身素樸衣裳的裴南葦,那頂寬鬆貂帽倒是留著,再就是王綠亭和同鄉至交孫寅都在場,還有一個剛好跑來混臉熟的王雲舒,五個年紀相仿的公子哥,除了孫寅貌不驚人,面容古板,其餘風流倜儻的四位湊在一堆,相當惹眼,好在喝酒的地兒處於州城的市井底層,才沒有被人眼尖認出,喝酒的時候,王雲舒跟王綠亭都是黃楠四王的人物,知根知底,而且兩人當年更是陵州四霸之一,故而說起話來不顯生分,只有那個暫時在紫金王氏當寒酸塾師的孫寅,格格不入,一直沉默寡言,哪怕徐北枳幾次主動找話,孫寅只能算是應對得體,卻始終沒能順勢拿住話題延伸開去,似乎此人天生就不適宜成為一張桌子上的矚目人物,徐鳳年心中自然要拿孫寅跟身世相當的陳錫亮對比,有些失望,陳錫亮不論是在自己面前還是在徐驍身前,從無半點怯場畏縮。徐鳳年現在急需能夠拿來就用的士子書生,像徐北枳這樣,隨手丟到一個郡縣就可以自己風生水起,完全不用他多操心,若非如此,徐鳳年也不是神仙,如何顧得過來?察言觀色功夫不差的王綠亭幾次在桌下偷踩孫寅的腳,死心眼的孫寅照舊不開竅。
  
  桌上的一大鍋燉狗肉香氣彌漫,綠蟻酒也喝了十多斤,差不多就該付帳走人,王綠亭心中哀歎,這位紫金王氏的家主深知第一面的觀感如何,無比重要,世上那麼多所謂的懷才不遇,實則大半都是不知找准機會毛遂自薦的笨蛋,男子懷才,又不是女子懷孕一眼便知,怪不得別人不識貨。可問題在於王綠亭比誰都確定孫寅不是那讀死書的迂腐書生,這才叫人扼腕痛惜。他王綠亭雖說是世子殿下身前新近的紅人,可他總不能傻乎乎跟世子殿下說孫寅才學如何了不得,是你世子殿下認不出千里馬,不是那伯樂。王綠亭要是真如莽撞言行,也就坐不穩那紫金王氏家主的座椅了,椅子上可是一樣沾染不少族人鮮血的。別看王綠亭這會兒儒雅翩翩,一手引誘匪寇見財起意,一手重金請動官府剿匪,毫不含糊,把吃裡扒外的族叔一家四十余口給殺了將近一半,只餘下一些不成氣候的老幼婦孺,十八名遊寇更是一個活口都沒留,全族上下,至今個個噤若寒蟬。兩撥人分道揚鑣,王綠亭帶著孫寅離去,王雲舒牽馬同行了一段距離,然後就嘴上說自己在州城不缺酒肉朋友,得去勾欄廝混,縱馬而走。自打王綠亭當家作主,原先私交不錯的兩位公子哥也就漸行漸遠。
  
  道路另一端,徐鳳年買了一串冰糖葫蘆咬在嘴裡,徐北枳沉默許久,還是忍不住說道:“真不打算重用有望成為北涼第二個姚白峰的孫寅?”
  
  忙著對付糖葫蘆的徐鳳年含糊不清說道:“就算我要用他,也很頭疼把他擺在什麼官位上,就他那性子,甭管是否學富五車,到了地方郡縣,如果我一旦撒手不管,這傢伙還不得給老油條們收拾得抑鬱而終。要是一定要我拿出一頂很大的官帽給他戴上,說實話,我確實不太捨得,因為送給誰,都比送給他孫寅管用,最不濟比他孫寅更能立竿見影。只是任由他被姚白峰拐去京城國子監,也不妥,朝廷那邊有的是得天獨厚的環境和良匠,去細緻打磨這塊璞玉,以後萬一孫寅成了廟堂權臣,北涼又多出一個張巨鹿為敵,我得悔青腸子。可把他一輩子軟禁在北涼,于情於理,都不厚道。能被姚白峰說成連中三元的讀書人,結果落在我手裡就是暴殄天物的命,傳出去不好聽。”
  
  徐北枳笑道:“你是覺得孫寅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徐鳳年點了點頭。
  
  不料徐北枳搖頭道:“未必。”
  
  徐鳳年把半串糖葫蘆遞給安安靜靜的裴南葦,出人意料,她竟是坦坦然然接過手去,咬下一顆含在嘴裡。徐鳳年當下沒有打情罵俏的心思,繼續跟徐北枳說道:“能者多勞,要不你幫我試探試探孫寅,我實在無暇顧及了,馬上就要離開陵州,跟徐驍一起參加邊關練兵校武。”
  
  徐北枳斷然說道:“他交給我的話,哪怕我當上陵州刺史,你一樣別指望孫寅會對你掏心窩了,只要是個讀書人,誰沒有點傲氣,孫寅尤為明顯。”
  
  徐鳳年皺眉道:“橫豎不是個事,你要我怎麼辦?”
  
  徐北枳輕聲道:“有個最省事的法子,你聽不聽?”
  
  徐鳳年白眼道:“別廢話。”
  
  徐北枳平淡道:“不能用就殺掉,殺得隱蔽點,失足溺水也好,慢慢毒殺也罷,反正這個你熟稔。王綠亭野心勃勃,正好讓他當金縷織造之前,知曉什麼叫恩威並施。”
  
  裴南葦轉頭看了眼這名北莽餘孽,打定主意要跟此人敬而遠之。
  
  徐鳳年剛要說話,就遠遠望見街上一支騎隊跋扈馳騁,頓時惹得整條街雞飛狗跳,好在百姓好像早已習以為常,婦人抱住孩子撒腿狂奔,小販挑擔健步如飛,幾個街中央的漢子直接就飛撲躲閃,一個個熟能生巧,這無疑助長了那幫當街縱馬的紈絝子弟囂張氣焰,揮鞭不止,公子哥們大多披裘戴裘掛刀佩劍,竟然還有位年輕女子,眼神炙熱,一身戾氣不輸結伴紈絝,胯下一匹駿馬,是很出彩的品種,黃龍驃,比千金難買的西域汗血馬也差得不多,馬隊中屬她和為首一騎白蹄烏的坐騎最是昂貴醒目。徐鳳年冷眼旁觀,臉色平靜,那匹白蹄烏僅是斜瞥了一眼街旁的徐鳳年,就一弛而過,原本雙方就此擦肩而過,不曾想黃龍驃的年輕女主人眼睛毒辣,起先不過是瞧上眼了兩名玉樹臨風俊哥兒的容貌,然後順帶著撞見了他們身邊女子恰好抬頭後展露的姿容,她一鞭子就靈巧抽過去,打掉了那絕美女子的貂帽,這還不止,停下馬,調轉馬頭,馬蹄重重踏在街面上,相距十步左右,抖著那根細軟的纏金馬鞭,居高臨下,不懷好意望向那一女二男,嘖嘖道:“怪了,還能在這裡碰上這麼個水靈婦人。高德潤,快來快來,保准你一年內都不用去窯子砸銀子!搶了她回府,估計以後你那兩條蚊子腿都沒氣力走出門喝酒了。”
  
  徐鳳年彎腰把貂帽從地上撿起,遞給裴南葦,結果被她怒目相向。裴南葦畢竟是曾經的靖安王妃,惱怒那年輕女子的無知無禮是不假,但還不至於跟那人一般見識,只是姓徐的明顯可以擋下那鞭子,仍然眼睜睜看著自己受辱,這才讓裴南葦火冒三丈。徐鳳年見她不收貂帽,就笑著戴在自己頭上。年輕女子停下馬,馬隊很快就都馬頭掉轉,悉數返回,被驕橫女子喊作高德潤的公子哥,眼前一亮,驚為天人,根本就不多說什麼,翻身下馬,一溜煙沖向裴南葦,就要扛起丟到馬背上打道回府。徐鳳年擺了擺手,示意暗中尾隨的韓嶗山不要露面,然後向前踏出一步,看似軟綿綿輕輕一腳踹出,姓高的紈絝別看細胳膊細腿,風一吹就倒,其實在陵州紈絝這個行當裡頭算是拿得出手的高手,他陰笑一聲,腳尖一點,一個漂亮花哨的鷂子翻身,撲向那個出腿就知道是個繡花枕頭的傢伙。
  
  逗他玩的徐鳳年嘴角翹起,猛然一大步踏出,高大公子才聽到同伴要他小心的呼喊,就給一掌推在胸口,整個人就直接從街這邊被砸到那一邊,不幸狠狠撞在兩間鋪子之間的硬實牆壁上,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那罪魁禍首的女子臉色陰沉,雙手扯住馬鞭,使勁繃直,眼神狠毒。
  
  提醒那位高大公子要小心的公子哥眯起眼,摸了摸胯下駿馬白蹄烏的鬃毛,沉聲道:“當街無故行兇,目無法紀,你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嗎?”
  
  徐鳳年雙手扯了扯貂帽邊沿,身形一閃而逝,一掌拍在白蹄烏頭顱上,價值足足三百兩白銀的駿馬甚至來不及哀嚎,當場暴斃,馬蹄彎曲癱軟在地,嚇得那公子哥匆忙躍起,往後撤退幾丈遠,連試探對手深淺的欲望都欠奉。
  
  徐北枳歎了口氣。

 這會兒別說是你們這幫半吊子衙內,恐怕就是不可一世的燕文鸞出現,也得被正巧滿腹憤懣無處發洩的世子殿下說打就打了。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壓抑下翻湧殺機,面無表情說道:“滾!”
  
  那騎乘黃龍驃的權貴女子怒極反笑,“行啊,確實有些三腳貓功夫,本小姐頭回聽說陵州還有如此有骨氣的江湖人士,長見識了!”
  
  心愛坐騎橫死街頭的公子哥丟了個眼色給一名同伴,那一騎疾馳而去。
  
  徐鳳年剮了眼馬背上的女子,然後跟徐北枳繼續前行。
  
  徐北枳笑問道:“好受點了?”
  
  徐鳳年無奈道:“什麼跟什麼啊。”
  
  徐北枳不再在他傷口上撒野,轉頭看到那些劍拔弩張的權貴子弟都收起了刀劍,放慢馬速,跟在後頭不肯離去,滿臉都是準備看天大笑話的狠戾玩味。徐北枳輕輕搖了搖頭。
  
  一隊衣甲鮮亮的巡城士卒,在那名報信騎士的帶領下快跑而來,氣勢淩人。
  
  徐北枳冷笑,這幫紈絝倒也不傻,知道對付那些武藝不俗的江湖高手,借官府的刀殺人才有效,而且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省心省力省銀子,何樂不為。徐北枳看見白蹄烏的主人跟同伴同騎一馬,顯然還不滿意這陣仗,招了招手,跟身邊一人竊竊私語,後者又縱馬離去。徐北枳笑了笑,看來是要鐵了心斬草除根,再吆喝一些人馬過來圍剿,以防他們三人“狗急跳牆”後憑藉身手逃離。應該是一撥心狠手辣的將種子弟,能夠搬動大批地方上的巡防士卒,說不定這座州城的巡防戊守大權就掌握在某一位父輩手中。陵州作為邊境將領含飴弄孫的養老好地方,雜號將軍多,勳品都尉多,兵痞子更多,當初經略使大人“無力”彈壓陵州胥吏之亂,一部分原因固然是李大人本身不作為,更重要是經略使大人是北涼難得的純正文官,對於那些手握實權的陵州校尉,就是真心想要管教約束,也一樣得耗費大量精力和人情。北涼文武失衡的格局,由來已久,士子赴涼,內外相爭,無形中又加劇了北涼的複雜局勢。
  
  率先趕來的那隊士卒一個個躍躍欲試,手握刀柄,只等伍長大人一聲令下,就如先前董校尉家的千金所說,在陵州還真很少碰到敢惹是生非的江湖好漢,更別說是在戒備森嚴的州城裡。黃楠郡有一位武學宗師坐鎮的蓮塘頃刻間灰飛煙滅,這個駭人消息已經趁著正月裡的拜年傳遍陵州,更是讓那些陵州大小幫派戰戰兢兢,今年孝敬官老爺們的銀兩,不約而同都添了好幾成。伍長獰笑著抽刀,就要擒拿下這三人去跟周大人以及“董越騎”請功,才過完年,真他娘是個開門紅了。
  
  街上熱鬧非凡,王綠亭跟孫寅跟在人流中,看到這一幕,王綠亭有些哭笑不得,猶豫著是不是要出去攔下那幫眼珠子長在屁股上的傢伙,孫寅搖頭道:“再看看。”
  
  王綠亭輕聲道:“剛才我跟你說了,殿下不是那種喜歡小打小鬧的人,而且這趟殿下之所以出門,是要見你一面,惹上這種麻煩事,我過意不去。”
  
  孫寅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平靜道:“孫寅十四歲時就已經讀完該讀之書,之後你總問我在做什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自古便有密不外傳的帝王術,用以治馭群臣。可我這兒有撰寫半部的《長短正反經》,可以揣摩、針對、繼而制衡帝王術。姚大家去京城之後,不是我不想去那天子腳下,而是去不得,一去就是個死,孫寅怕死得很。世子殿下的韜光養晦,我如何看不出?既然他能讓你們黃楠郡四王由貌合神離變作徹底決裂,更是證明殿下如我那一晚與你夜話所講,選擇了那中策治理陵州。但是孫寅所求,哪怕是一個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仍舊給不起。孫寅與其違心賤賣所學,不如不賣!”
  
  王綠亭遺憾道:“你就不能學著委曲求全?”
  
  孫寅譏笑道:“那與經略使李功德有何異?”
  
  王綠亭趕緊閉嘴,老老實實作壁上觀遠處那風波,生怕身邊這傢伙又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辭。
  
  北涼貧苦,也許是由於破罐子破摔的破罐子都沒有幾隻,光腳的歷來不怕穿鞋的,自古民風彪悍,對於械鬥,那是司空見慣,也就是徐驍到來之後,才有所收斂,可骨子裡流淌著的好鬥血液,始終沒有淡去。此時出現難得一見的民與官鬥,很多漢子都在喝彩瞎起哄,只是誰都沒有想到當一個穿著普通的男子走出後,別說什麼雷聲大雨點小,根本就是雨點都沒了。那蠻橫無比的董家千金愣是被鬼附身似的,慌慌張張下馬,走到那男子身前,遠處旁人也聽不到說了些什麼,只看到那男子神情冰冷,越騎校尉的千金竟然也不惱羞成怒,依舊局促不安站著,外人不知這邊狀況,董家大小姐的那幫狐朋狗友,一個個嚇破了膽,紛紛滾落下馬,如履薄冰。那伍長更是迅速收到歸鞘,帶著手下士卒嘩啦啦跪了一大片。原來陵州第二大實權校尉“董越騎”的女兒董貞,認出了這位男子是姓韓的陵州副將,在韓副將年前巡視軍營時,董貞恰好在附近逛蕩,遠遠看上一眼,只覺得這大叔氣勢淩人,便是她心目中在陵州隻手遮天的的爹也遠遠比不上,只能從旁陪襯著。事後她聽父親小心翼翼說起過,韓副將隨同世子殿下一起進入陵州,那個從未在將軍府邸以外露面的世子殿下不用理睬,只要別跟他硬碰硬,殿下遲早就要自己夾著尾巴離開陵州,可這韓副將卻萬萬招惹不得,此人不但是槍仙王繡的師弟,武功蓋世,更是大將軍的貼身扈從,以後還要在陵州長久為官,這會兒陵州官場已經有“寧惹經略使不惹韓副將”的說法。董貞怎敢在這個堪稱無敵的傳奇男子面前耀武揚威,不過在她看來,折騰出這麼大動靜,理在她這邊,再者她不覺得韓將軍會跟她一個晚輩女子斤斤計較什麼。
  
  只是當董貞看到那貂帽年輕人走到韓將軍身邊,低聲說了什麼,而韓將軍竟然只有點頭的份,董貞頓時嚇得肝膽欲裂。
  
  偌大一座陵州城,誰能如此對待韓嶗山?
  
  那人的身份哪裡用猜想?董貞第一個驚醒,重重雙膝跪地,其餘紈絝子弟見狀,也是嚇得屁滾尿流,撲通撲通陸續跪下,大氣都不敢喘半下。
  
  韓嶗山語氣生硬道:“都跪著,請人去讓你們家裡官最大的,來領人,給你們五炷香功夫,沒人來,韓某人就直接擰下你們的腦袋!”

董貞欲哭無淚,他們都得老老實實跪著,讓誰去請人?
  
  那貂帽年輕人輕聲笑道:“讓這幫兢兢業業給陵州老百姓做事的軍爺們去傳話好了。各位軍爺,趕緊的,騎上他們的駿馬,這樣的機會不多的,一匹馬就比你們全部家當值錢了。到時候這幫人隨便死了一個,你們身上的皮就得被人遷怒扒下來,不光是身上甲胄,皮肉也得少一層。”
  
  那名伍長壯著膽子起身,有他帶頭,麾下士卒也猶豫著站起,徐鳳年對伍長說道:“我數過了,剛好多了你一個,你留下,其他人去報信。對了,跟他們長輩說一聲,當過武官的,都要一一披甲而來。”
  
董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垂首時眼神驚懼又怨毒,這都快小半炷香沒了。遠處,越來越擁擠的街上眾人只瞧見那個應該來頭很大的貂帽年輕人,摘下了巡城伍長的腰間佩刀,然後安靜蹲著,橫刀在膝。
  
  這讓看客們大失所望,前些年見慣了聽多了四位陵州惡少的跋扈行徑,按照常理,天下烏鴉一般黑,比拼靠山比拼家世最終勝出的膏粱子弟,不是應該往死裡拾掇那些輸了的可憐傢伙嗎?否則和和氣氣的,也配當個陵州紈絝?王綠亭好奇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是要殺雞儆猴,讓這些人所在家族裡的陵州官員服軟低頭?可照目前情形看,不像是要真的殺人啊。如果真要等到那些官員到場才殺,那也只能殺個口服,很難心服。”
  
  孫寅緩緩說道:“下策亂殺一通,殺紈絝殺官員,在陵州百姓眼裡立威,到頭來惹得陵州武官文臣和衙門胥吏更加同仇敵愾,眼下的燃眉之急,算是燒光了眉毛。中策一個不殺,權當賣一個人情給這些家族,起碼能讓他們以後吃相不會太難看,雙方暫時相安無事,但對於陵州大勢,仍然於事無補,幽涼兩州的邊關將士,還會輕看了世子殿下。上策,當下局勢,幾乎沒有上策可言。”


  王綠亭笑道:“幾乎?”
  
  孫寅平靜道:“有是有,可我不覺得世子殿下辦得到。”
  
  王綠亭追問道:“說說看。”
  
  孫寅難得笑道:“要是稀裡糊塗收場,然後你請我喝頓好酒,我喝高了,就說給你聽。反正在北涼,我孫寅這輩子註定高不成低不就,既然活不痛快,就只能喝痛快了。”
  
  四炷香後,一匹匹駿馬狂奔而來,所幸絕大多是武將出身,馬術精湛,僅有一位不曾上過沙場的文官,也有急智,讓扈從駕馬,同乘一騎,他本人顧不得氣度風範,死死抱住扈從的腰,狼狽不堪。
  
  越騎校尉董鴻丘離得最遠,但還是跟那文官一起到達,前頭到場的四位武官,一位陵州兵曹從事,一名雜號將軍,兩位實權都尉,都已經跟各自子孫跪在地上。那個撞牆昏厥過去的紈絝也給拖來。
  
  主掌一州文書案卷的治中周大人,也腳底抹油,身形竟然是快過了董越騎,乾淨俐落撲倒在地,哭腔道:“卑職周建樹參見世子殿下!孽子驚擾了世子殿下,卑職罪該萬死啊!”
  
  要知道這位陵州治中周大人,正是那天得以進入將軍官邸的一小撮人裡的一員,在書房得到了世子殿下的暗示允諾,不說升官發財,起碼不管陵州如何跌宕起伏,他周建樹好歹穩穩保住了屁股底下陵州文官第三把交椅的治中一職。那騎乘白蹄烏的周大公子,正是他周大人嘴上的孽子。
  
  連咱們背靠燕文鸞燕統領這座巍峨大山的周治中都乖乖跪了,那些兵曹從事和將軍都尉也都心裡舒服幾分。
  


  唯獨董越騎僅是站立著抱拳沉聲道:“末將董鴻丘參見世子殿下。”
  
  他站著,但是世子殿下還蹲著。
  
  周治中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又低頭了幾分,只是嘴角悄悄翹起。
  
  整座陵州官場都知道董鴻丘是鐘老將軍的心腹愛將,而且董鴻丘因為年少投軍,也是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功勳武官,否則也當不上威風八面的陵州越騎校尉,這類地位顯赫的肥缺,不知道有多少從邊境上退下來的武將眼巴巴盯著,沒有點真本事,就僥倖算當上了,也會被踢下來。
  
  說實話,哪怕是那些看不慣董貞周建樹之流紈絝的尋常百姓,心底也覺得董越騎不跪見那手無寸功的世子殿下,是應當的。
  
  那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涼刀,緩緩起身,沒有董鴻丘預料中的勃然大怒,甚至沒有要拿北涼世子或者是陵州將軍兩個身份來強迫他下跪的跡象。
  
  畢恭畢敬站在世子殿下身後的韓嶗山才要前踏一步,就被徐鳳年擺了擺手。
  
  徐鳳年拄刀而立,雙手輕輕疊放在刀柄上,微笑道:“諸位大人放心,本世子沒遭什麼罪,倒不是說你們的兒子孫子不想造孽,只是他們沒這份本事而已。他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敗家子也好,還是只知道躺在你們功績簿上享福的蛀蟲也罷,跟本世子都沒太大關係。本世子在北涼不講理了小二十年,的確是很多事情都不講理,在這方面跟你們子孫是一路貨色而已,不過今日借著這個機會,還是要跟你們講一講恰好本世子懂的一個小道理。”
  
  董越騎冷笑道:“哦?既然世子殿下有這個閒情逸致,末將願聞其詳!”
  
  徐鳳年笑道:“其實也不用本世子怎麼講,來人,除了治中大人,幫其餘這些大人脫去身上甲胄。”

  跪在地上的武官個個猛地抬起頭,愕然之後就是遮掩不住的憤怒。其中那名年過五十的兵曹從事更是黑著臉站起身,老子為了你們徐家拼死拼活,才有今天的風光,如今這些家底都是老子應得的,可殺不可辱。我那孫兒雖然有以下犯上之嫌,可畢竟不曾傷你分毫,即便你仗著是大將軍的嫡長子,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我孫兒命不好,生下來就輸給了你這位想要當官就立馬能當上陵州將軍的年輕人,你徐鳳年要打他一頓,老子認了,只是想要羞辱老子,沒門!老子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還真不信你敢把街上這些人都給殺了!若真是如此,就當老子當年瞎了狗眼才給你們徐家賣命!
  
  雜號將軍跟兩位都尉對視過後,也都咬牙站起身。
  
  那群在遠處只能約莫看個大概的百姓,已經有人開始大聲叫好,有嚷嚷說咱們陵州爺們就是好樣的,也有交頭接耳說著這些官老爺為官不咋地,可脾氣對胃口。
  
  裴南葦望著那個背影。
  
  沒來由記起了當年在襄樊城外蘆葦蕩,那一幕被她親眼所見的驚心動魄情形。
  
  本該幸災樂禍的她,有些意態闌珊。
  
  徐鳳年沒有動刀,僅是微微歪了歪頭。
  
  早已殺機沉重的韓嶗山一掠而出,把極有骨氣的董越騎踢得身軀前撲,又被韓嶗山一肘敲在後背上,董鴻丘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身軀硬生生轟砸在街面上,塵土飛揚。
  
  平日裡在陵州連經略使大人也使喚不動的董越騎,就這麼趴在地上,竭力掙扎著要起身,被已經刻意收斂勁道的韓嶗山又是一腳踩在後背上,徹底成了一條灰頭土臉的死狗。
  
  看得所有百姓悚然。
  
  治中周建樹喉嚨一動,咽了口唾沫。
  
  董貞和周建樹這夥人都被震懾得面無人色。
  
  就連那個許久不曾聽聞沙場號角久不見沙場狼煙的陵州年邁兵曹從事,也開始膽顫。
  
  徐鳳年提起北涼刀,指向那名雙腿打顫的伍長,“去,脫光董大人的上身衣物。脫光了一個接著下一個。”
  
  徐鳳年陰森森加了一句:“本世子很少講理,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董越騎發出一聲悲壯嘶吼,不被韓嶗山阻攔後,踉蹌起身,“我越騎校尉董鴻丘,今日自己脫甲!從今往後,老子再不是北涼武卒!”
  
  兵曹從事也紅著眼睛,嗓子沙啞,桀桀笑道:“去你娘的,當個卵的陵州官,黃鐘也自己卸甲!”
  
  於是除了文官周建樹,大冬天都光了膀子。
  
  既滑稽又可悲。
  
  當年為了大將軍徐驍披甲死戰,如今因為這個世子殿下憤而卸甲!
  
  百姓們不知誰帶的頭,越來越群情激憤,如果不是有尋常甲士按刀截住去路,恐怕他們就要一窩蜂沖上去。
  
  那個挨千刀的世子殿下竟然就那麼冷漠站著紋絲不動!
  
  夾雜在洶湧人群中的王綠亭嘴唇發抖,轉頭問道:“孫寅,這可如何是好?”
  
  孫寅眯起眼,目不轉睛望向那個同齡人,不說話。
  
  董貞丟了馬鞭,站在父親身邊,她捂住嘴,淚流滿面。治中大人也被他的孽子強行攙扶起身。
  
  徐鳳年眼神冰冷,平靜說道:“董鴻丘,現任陵州四品越騎校尉,二十六年前投身徐驍軍中,跟隨褚祿山千騎開蜀,頭一個登上春山關城頭,僅此一戰,身負四刀。”
  
  “黃鐘,現任陵州正四品兵曹從事,襄樊城攻守戰,身為登先營死士,六次蟻附城牆登先,六次負傷,直至重傷無力再戰,八百登先營死士,經過十二次填補,戰後只活下十九人。”
  
  “洪原,與親生兄弟洪河洪山,皆是涼州第一批遊弩手,一起割下北莽斥候頭顱二十一顆,兄弟相繼戰死,洪原身受重創,右手至今握不住一隻茶杯,不得不退出邊境,被徐驍親自賜下雜號威遠將軍,許諾長子及冠便可為官。”
  
  其餘兩名靠著父輩功蔭或是銀子鋪路成為都尉的傢伙,世子殿下都沒有正眼看上哪怕一眼。
  
  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涼刀,轉身離去。
  
  只留下一句話。
  
  “站在這三人身邊的,去數一數你們祖輩父輩身上的傷疤。”

xox 發表於 2014-1-3 22:34
賀新涼 第一百二十五章 火上澆油和雪上加霜


  別看陵州城西這邊遠不如城北富裕,不過臥虎藏龍,官衙胥吏大多居於此地,風波內幕很快就傳遍大小酒肆。王綠亭和孫寅挑了一家專賣劍南燒春的酒樓,坐在二樓臨欄位置,又叫了一份名動北涼的駝峰炙,樓下言語喧沸,都離不開方才文泉街上的鬧劇,起先都是怒駡那世子殿下的無良行徑,往死裡羞辱了董越騎黃兵曹以及一門忠烈的威遠將軍洪原,不但仗著陵州將軍身份逼迫眾人下跪,還要他們袒露上半身,讓三人氣得不惜自己卸甲,以此表明心跡,決意脫離北涼,再不給徐家賣命做事。然後一些耳目靈光的胥吏加入其中,才知道事情絕非如此簡單,原來是董周幾家的千金公子當街縱馬,跟世子殿下尋釁在先,還要調動甲士“圍剿”了這位陵州將軍,這讓一邊倒痛駡徐鳳年不是個東西的局外人,都有些收斂,仍是嘀咕不過是狗咬狗一地毛,都不是啥好玩意。後來隨著越來越多知曉內情的胥吏披露真相,不斷有小道消息湧入陵州各座府邸和酒樓,這才水落石出,於是民風雄烈的陵州破天荒開始默然。那些個最先罵世子殿下最凶的一夥人,都有些心虛的愕然。
  
  王綠亭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如釋重負,放下筷子,看到卓對面的孫寅仍是無動於衷,夾了一筷子香味流溢的駝峰肉,放入嘴中。王綠亭笑問道:“這就是你的上策?我當時不知殿下說了什麼,沒有抽刀沒有殺人,竟然就能讓董越騎面對殿下背影,主動跪下,還以為是搬出北涼王和全族生死來壓他董越騎低頭。兩個身經百戰的老傢伙,更是一個抱甲痛哭,一個當街就開始痛打孫子,有趣有趣。”
  
  孫寅搖頭道:“我有上策不假,不過殿下給出了上上策。如此一來,董鴻丘幾人心服不說,不說什麼天真的納頭便拜,最不濟能讓這幾位繼續感激涕零于徐家第二代不忘他們的功勳,這比任何口頭承諾都來得讓性子耿直的武官更心安,他們所處的各自圈子,也就能暫時安分守己,感恩之下,願意知趣為世子殿下後退一步。但更重要的是讓緊密抱團的陵州武官出現了一條裂縫,親身陷陣上過沙場的在職武官,與那些憑藉父輩功蔭為官的將種子弟,難免要在心底開始相互打量,再無法像以前那般親密無間,至於最熟稔見風轉舵的胥吏衙皂,看到上邊都貌合神離,自然而然就老實做事,誰也不傻,陵州將軍連鐘洪武大將軍撐腰的董越騎都能收拾得服服帖帖,收拾他們這幫不入流品的蝦兵蟹將,還不是信手拈來?世子殿下越是手提尚方寶劍,越是高高提起卻不落在人身上,越是能讓人心生忌憚,現在殿下仍是沒有借用北涼王的威嚴,拿那尚方寶劍砍在董越騎黃兵曹身上,而是念著舊情,動之以理。可世子殿下這般連鐘洪武都敢動的狠人,以前沒人誇他城府,去也曉得陵州將軍不是什麼菩薩心腸的善茬。大家都猜想陵州遲早要來一場殺雞儆猴的血腥禍事,肯定是要見血的,層層下推,深居簡出的經略使大人沒動,從頭到尾都跪著的陵州治中周建樹沒有動,如今連董越騎身後的驕橫校尉都沒動,綠亭,那你說接下來是誰?”
  
  王綠亭會心微笑道:“就只能是攪合得陵州官場沒過好年的那幫胥吏了。雖然你我知道殿下不至於跟他們橫眉瞪眼,可他們不知道,他們只會覺得落在頭上的刀子,偏偏要落不落的,最讓人生不如死。”
  
  孫寅點了點頭,神情落寞。
  
  王綠亭小聲問道:“殿下有這等心智手腕,你仍是不願出來為官?”
  
  孫寅反問道:“當什麼官?掌政一方的縣令?陵州七郡的太守佐臣?還是刺史府的幕僚?”
  
  不等王綠亭勸說什麼,孫寅冷笑道:“我都當不好的。人貴自知,自知才能知人。我孫寅眼高手低,做了縣令,無依無靠,又不願把心思花在與那些地方豪橫和胥吏家族打交道上,他們要收拾我,輕而易舉。即便殿下給我做靠山,這些刁頑之輩有的是軟刀子割肉的隱蔽法子,讓我做什麼事情都束手束腳,身邊無人可用,政策無法下達,最終讓我所在轄境經濟凋敝,民不聊生,別說什麼離任升遷時的萬民傘,恐怕要天天被縣內百姓戳脊樑骨謾駡。難道我孫寅去當一個縣令,還要讓世子殿下附送一大批精幹胥吏不成?至於輔佐太守和伺候刺史兩事,孫寅的本領,也好不到哪裡去。殿下興許會是一位念情的明主,值得你王綠亭投效,值得董越騎之流對其印象改觀,值得邊境三十萬鐵騎為之效死,可對孫寅來說,沒用。”
  
  王綠亭有些黯然,這就像男女情事,有個女子分明很好,可就是偏偏不喜歡。
  
  兩人離開熱鬧不減的酒樓,比起以往的陵州城,顯然多了許多高冠博帶操著外地口音的風雅士子,王綠亭心情沉重,走入一條僻靜巷弄,孫寅不喜豪奢做派,王綠亭就給他找了棟藏在這條巷子裡的潔淨宅子,有幾分醺醉的孫寅自嘲道:“孫寅所學長短術所寫正反經,自認不落窠臼,超出古人。可惜就是那在典籍上被人譏諷的屠龍技,在北涼確是一無是處。綠亭,你不用勸我了,推脫殿下的招徠,在紫金王氏做個塾師,也還能讓殿下因虧欠,對你刮目相看幾分,就當孫寅這些年托庇紫金的還恩了。”
  
  王綠亭一咬牙,說道:“孫寅,你的才學怎可一輩子當個塾師,青史之上,少了王綠亭是理所當然,少了你孫寅卻萬萬不行!等我做上了金縷織造,拼死也要送你去……”
  
  不等王綠亭說完,孫寅怒道:“住口!”
  
  這一片民居,巷弄橫豎交錯,不過入夜時分,冷清寂寥。拐角陰暗處的一聲咳嗽就顯得格外刺耳。王綠亭如遭雷擊,面無血色。孫寅歎息一聲,他們停下腳步,看到一個貂皮氊帽的年輕公子哥走出陰影,對兩人笑臉相迎。
  
  王綠亭緩緩跪下,閉嘴不言。
  
  才得富貴就又傾覆,真是世事難料啊。
  
  徐鳳年笑道:“要是你王綠亭沒有這份情義心思,只知官場鑽營,也就是下一個嚴傑溪晉蘭亭,本世子還真不放心把你放在金縷織造局如此重要的位置上,起來吧。”
  
  孫寅把王綠亭攙扶起身,淡然道:“孫寅,殿下說的是真心話,以後放心做你的金縷織造,別覺得愧疚我,事已至此,孫寅也說句心裡話,我的性命在見過殿下之後,其實已經被丟在刀俎之上,未必能保得住,不出意外,十有八九就要死得悄無聲息,唯有孫寅一死,對你王綠亭,對北涼對朝廷,都有了交待。當時你綁我來陵州,問我為何像慷慨赴死一般,根源就是如此。”
  
  徐鳳年望向孫寅,“我能讓一身屠龍技得以有機會施展,但不敢保證是十年二十年,還是到最後都沒有辦法成事,不過對你孫寅而言,可好歹總算是有一線機會,你要不要跟我做筆大買賣?”
  
  不像那如喪考妣的王綠亭,孫寅始終坦然處之,笑道:“如果是今天之前,孫寅打死不信,不過此時此地,願意洗耳恭聽殿下見解,如果孫寅覺得有賺頭,這比生意就做了。反正孫寅就一條命,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學問,怎麼虧也虧不到哪裡去。”
  
  單獨出現的徐鳳年轉身就走,孫寅慢慢跟上,手腳發軟的王綠亭只能靠著牆,大口喘氣。
  
  站在原地的王綠亭本以為孫寅生死未蔔,最好的情景也不過是留下一條性命回來,沒有料到孫寅才過了一炷香功夫就笑著返身,雙目炯炯,神采奕奕。
  
  孫寅握住紫金王氏年輕家主的手,笑道:“綠亭,這是此生你我最後一見了。”
  
  王綠亭愴然道:“殿下仍是要你死?”
  
  孫寅搖頭笑道:“下策。”
  
  王綠亭松了口氣,“莫不是要你做他心腹幕僚?以後為殿下出謀劃策?”
  
  孫寅仍是搖頭,“中策。”
  
  已經嘗到言多必失大苦頭的王綠亭臉色陰晴不定,知曉他所想的孫寅還是笑道:“仍是上策而已。殿下又一次讓孫寅有了一次意外之喜。綠亭,你別多想了,你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的,若非如此,如何騙得過張巨鹿這些洞燭幽微的老狐狸。”
  
  王綠亭使勁握住孫寅,笑道:“我才不去庸人自擾,你過得好就行。那王綠亭就在北涼靜等你去京城那邊連中三元了,到時候天下誰人不識君!”
  
  孫寅低聲道:“我先前隔岸觀火,閑來無事,在腦子裡有一份針對北涼局勢的長短六策,走,回住處,孫寅這就給你寫出來,有了這份東西,你做個金縷織造就名正言順了,之後還有些有關朝局走勢的粗略腹稿,一併寫出給你,到時候你稍加雕琢潤飾,以後未必不能做到陵州刺史這一步。我明日就要回到黃楠郡,你得留在州城,今夜你我二人徹夜長談,如何?”
  
  王綠亭笑道:“我習慣了與小娘子同床共枕,我要是睡過去,小心我對你動手動腳。”
  
  孫寅哈哈大笑。
  
  王綠亭從未見過孫寅如此舒心大笑。
  
  另一座小巷,徐鳳年跟徐北枳並肩而行,身後跟著裴南葦。
  
  徐北枳緩緩說道:“按照兩人身邊諜子傳來的消息,孫寅所學,是罕見的屠龍術而非乘龍術,我爺爺先前有過這類想法,零零散散跟我說過,只是不敢付之書梓。你真捨得他去京城當一枚說不定一輩子都用不上的棋子?”
  
  徐鳳年笑道:“離陽朝廷自英華殿大學士唐屠蘇起,傳至老首輔劉仰厚,再至當今首輔張巨鹿,不管治理朝政的手段如何更改,不管是劉党還是張党,藏在深處的根骨意旨,其實一脈相承,薪火相傳,像那當年薊州韓家跟內閣第一人的劉仰厚,恩怨糾纏,老首輔沒能拿下韓家,衣缽傳到張巨鹿手上之後,一有機會,就跟皇帝借刀殺人,株連九族了韓家。廟堂黨爭,最重傳承,跟世族門閥是差不多的德性。如今的戶部尚書王雄貴,明面上是碧眼兒的頭號門生,可我師父說過,王雄貴格局不大,遠遜張巨鹿,皇帝和元本溪估計樂意讓王雄貴接手張黨,卻絕不會讓他當上首輔,張巨鹿和桓溫也看得清楚這一點,以張巨鹿的個性,不怕死後被秋後算帳,就算滿門抄斬,也不會心軟,帝王心術的卸磨殺驢,用起來肆無忌憚,哪一朝哪一代沒有一兩頭肥驢被宰?張巨鹿怕就怕他的執政策略,到時候被朝廷更弦改轍。當初師父放任晉蘭亭去京城,就是知曉此人不堪大任,未嘗沒有陰一把張巨鹿的心思,不過如今姚白峰在國子監公然訓斥晉三郎,我估計張巨鹿也有些警惕了,說不定已經著手準備換一人,來輔佐未來要掌舵張党的王雄貴。孫寅這一去,正好。當然,孫寅的用處,遠不是如此簡單。當務之急,眼下北涼要做的,就是讓孫寅去京城去得十分辛酸坎坷,這樁天大秘事,我打算繞過梧桐院,讓褚祿山親手來全權處置。”
  
  徐北枳笑道:“怕梧桐院經驗不足,還是說怕二郡主太過勞心勞力?或者是去年打了一棍子褚祿山的游隼,新年就打賞一顆棗子吃了?”
  
  徐北枳突然看到徐鳳年神情冷漠,徐北枳何等心思靈犀,心中一驚,不再玩笑。
  
  徐北枳心中哀歎。
  
  好不容易處心積慮給朝廷來了手火上澆油,北涼自家也沒逃過一場雪上加霜啊。
  
  徐鳳年突然自嘲笑道:“當個世子殿下和陵州將軍就這麼累了,你說去當家天下的皇帝,得是何等做牛做馬?”
  
  徐北枳笑道:“一個會識人用人的皇帝,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勞苦。”
  
  徐鳳年轉動指間的那枚銅錢,一笑置之。
  
  韓嶗山快不行來,輕聲稟報道:“殿下,得到消息,一對不知底細的主僕,由陵州寒食郡入境,揚言要會一會拎得第五貉頭顱回涼州的殿下,寒食郡出動了兩撥四百余官兵甲士,都沒能攔下。殿下,這是那對主僕的圖像。”
  
  徐鳳年一頭霧水,接過兩幅畫有相貌的紙張,紙上寫有詳細言行,看完之後遞給徐北枳,笑道:“這哥們牛氣,大冬天的拎著一把桃花美人摺扇,說是要繪盡胭脂正副兩評上的二十位女子,真是怎麼風流怎麼來。橘子你瞧瞧,長相也是那種很能讓女俠動春心的俊逸,比你還強上幾分,你嫉妒不嫉妒?”
  
  徐北枳疑惑道:“江湖上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人物?什麼境界?”
  
  徐鳳年隨口說道:“敢這麼大搖大擺來北涼逛蕩,而且矛頭直指我徐鳳年,沒有一品境界不是找死是什麼,他既然提及了第五貉,口氣頂天大,那估摸著該是指玄境界了。”
  
  韓嶗山輕聲詢問:“殿下,徐偃兵不在陵州,我若是離開州城去攔截此人?”
  
  徐鳳年冷笑道:“不用你去,就看看他有沒有本事來州城,來了,再看看他有沒有本事活著離開。”
xox 發表於 2014-1-4 20:24
賀新涼 第一百二十六章 水落石出的密信


  跟徐北枳裴南葦一同坐入停在巷外的馬車,徐鳳年摘下貂帽拿捏在手上,愉快笑道:“樹大招風,你遠風波,扛不住那風雨自來。不過還真沒想到,以前他們來北涼惹是生非,都是沖著徐驍來的,如今竟然有人願意挑我來當墊腳石,看來幾趟江湖沒白走啊。這位搖扇子畫美人的風流子,道行高低不好說,眼光真心不差。”
  
  裴南葦偷瞥了一眼這位可勁兒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世子殿下,結果一下子捕捉到,徐鳳年把貂帽還給她,打趣道:“胭脂正副兩評,北涼如今有四人,你這個已經殉情老靖安王的裴王妃是其中一個,要是被他畫上桃花扇面,公之於眾,惹得朝野震動,本世子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這哥們真是挑了個好時候,如果徐偃兵韓嶗山任何一人可以脫身,就沒他什麼事情了,直接揍成豬頭丟出北涼”
  
  徐北枳輕聲道:“可以趁機讓陵州軍政兩座官場都動起來。”
  
  徐鳳年自是一點就破,略作思量後點頭道:“有道理,咱們跟那對主僕來一場貓鼠捕殺,陵州掌權校尉都尉都參與其中,加上官府兵房行房,還有遊隼鷹士負責盯梢監視,共同編織出一張大網。這傢伙不是想著出名嗎,我就遂了他心願,白白送給他一個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給他機會,就看他有無本事接下燙手山芋了。有沒有指玄境,一試便知。而且陵州武官的治軍水準,他們手裡頭的刀鋒是銳是鈍,差不多也可以被這塊送上門的磨刀石給大致磨出來。橘子,你這麼一說,我都有點不捨得殺他太快了。”
  
  一直當啞巴的裴南葦終於首次出聲,柔聲笑道:“殿下真是生得一副好心腸,對治下百姓如此,對擅權武官是如此,連無親無故的外地人也不例外。”
  
  徐北枳開始閉目養神。
  
  對於這個被徐柿子專門用來噁心年輕靖安王趙珣的花瓶女子,他沒有半點好感。
  
  徐鳳年沒有理睬言語挖苦的裴南葦,仍是不讓徐北枳偷懶,說道:“你擔任陵州刺史之後,文官這邊別駕宋岩已經馴服,有金縷織造王綠亭在內的黃楠三個家族攀附於你,武將有韓嶗山擔任陵州副將,汪植跟你更是老相識,還有焦武夷出任陵州第三把手校尉,嗯,再加上一個跟你一樣從北莽投奔北涼的年輕人,他會跟焦武夷一起給你的刺史府邸當左右門神,差不多算是搭好了架子。董越騎黃兵曹這幫從邊境上退下來的功勳武人,暫時肯定會收斂幾分氣焰,也不奢望他們幡然醒悟就要對我做出死忠投靠的壯舉,畢竟他們一手造成的陵州積弊,已經容不得他們意氣用事,再說了,他們那幫沒挨過刀子吃過苦頭的子孫後代,夾起尾巴做人,做不了幾天,遲早會舊態複萌,做長輩的,有幾個能狠下心往死裡跟後輩講道理。所以這幫秉性難移的紈絝子弟,指不定相比從前的井水不犯河水,更加怨恨我這個把他們架到火堆上的可惡世子殿下。屆時走了我這個陵州將軍,就得由你來背黑鍋。”
  
  徐北枳平靜說道:“就憑他們?”
  
  徐鳳年小聲笑道:“反正陵州幾百頂官帽子都交給你了,陵州事務我以後半點不管,只是我不攔著你殺人,當然,估計要攔也攔不住,但是你能少殺點還是少殺。”
  
  裴南葦想起了先前此人說要慢殺孫寅的酷烈陰毒,一點不懷疑新任陵州刺史會殺人不眨眼,而且肯定是殺人不見血不沾手的那種,這樣的讀書人,在青州在襄樊城,很少見,似乎直到她離開後,才出現一個。
  
  到了杏子街,即使有貂帽遮耳的裴南葦都察覺到了外頭的異樣,不是太過喧鬧,杏子街除了深更半夜,正月裡就沒有不吵的時候,此時車簾外有著反常的安靜。她掀起簾子一角,看到陵州將軍府邸外車水馬龍,文官武將都一個個穿著鮮亮公服甲胄,興師動眾得一塌糊塗,眼觀鼻鼻關心,連相熟之間的竊竊私語都極少,仿佛是害怕被世子殿下誤以為朋黨貨色。徐鳳年走下馬車,那班北涼徐家的四十余臣子,竟是自動文武分列左右,隱約是一個小朝廷的森嚴氣象,徐鳳年看見了陵州治中周建樹大人,一個沒什麼名士風骨的文人,在文泉街,他的官職最高,可唯獨他跪到最後。沒有看到鐘洪武一系的越騎校尉董鴻丘和兵曹從事黃鐘,卻看到了沒有明確派系靠山的洪原,此人右手已經握不穩輕巧物件,故而那柄北涼刀常年懸在左腰。還有一些生疏面孔,不過看官服武袍,品秩都不低。上一次周建樹等人進府,都得到了去殿下書房耳提面命的殊榮待遇,這一次殿下只是說要設宴犒勞陵州諸位,沒那份運氣了,無形中自覺比別的官員高人一等的周建樹,跟著跨過門檻,差點偷笑得合不攏嘴。
  
  將軍府邸大堂,從未如此燈火輝煌,光是稚童手臂粗壯的紅燭就點燃了二十來根,宴席上不過是些粗茶淡飯綠蟻酒,年紀輕輕的陵州將軍高坐主位,獨自坐北望南。名義上仍是龍晴郡官員的徐北枳,跟今天進入州城的宋岩都坐在左邊最靠前的位置,世子殿下的言辭不鹹不淡,沒什麼故作高論,不過酒宴尾聲,眾人聽到殿下喊出宋岩的名字,就知道好戲上場了,頓時正襟危坐,望向那個緩緩起身的黃楠郡太守,大家的眼神都很複雜,這個宋太守,不愧是經略使大人的得意門生,看風向比誰都准,乘龍術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果不其然,世子殿下跟在座各位陵州父母官宣告了宋岩即將擔任陵州別駕,一時間道賀言語不斷,好似比祝賀之人自己當上別駕還要興高采烈。宋岩疊手還禮一圈,眯眼笑著坐下,哪怕一些個人往年不對付的陵州官員,也沒有遺漏,看來宋別駕暫時還沒有要恃寵而驕的跡象。
  
  放下酒杯後的徐鳳年手肘抵在紫檀椅子扶手上,相比下方諸位的刻板坐姿,身體微斜,就顯得有些輕佻隨性。若是以往,底下那些個猴精猴精的官老爺,也就要嘴上殷勤恭維,反正就是浪費些不要銀錢的口水,但是心裡就會不以為然。不過今天鬧劇過後,再沒有誰在私底下謾駡周建樹這傢伙是隨風倒的牆頭草,反而由衷佩服治中大人當初的遠見。當官的之所以越來越圓滑,都是被恩師諄諄教誨過,被政敵坑慘過,被同僚飛黃騰達刺激過,給一點一點辛苦打熬出來的處世智慧。徐鳳年不等他們平復心情,就又給陵州官場砸下一顆沉悶春雷,“宋大人榮升陵州別駕是一樁喜事,還有徐北枳將出任陵州刺史,此事本世子已經與經略使大人商量過,李大人並無異議。”
  
  周建樹第一個猛然站起身,使勁拍了拍公服雙袖,似乎是下跪上癮了,跪倒在地,腦袋朝向附近的徐北枳,沉聲道:“下官參見刺史大人!”
  
  治中大人如此捨得老臉不要地給人帶了個好頭,那些在陵州跺腳震城的文武要員也就順勢紛紛拜見徐北枳,一些猶自不服氣的,告訴自己就當給世子殿下跪下了,絕不是跪拜那個北蠻子身份的外鄉年輕人。
  
  一場酒宴盡歡而散,群官起身告退,徐鳳年和新任刺史大人都沒有動彈,陵州別駕宋岩就不得不負責起這份送客職責。等他繞過那堵恢弘影壁,走回官邸大堂,就看到世子殿下跟刺史大人結伴迎面走來,宋岩快步迎上,徐鳳年輕聲笑道:“宋別駕恐怕要暫時在這裡暫居半旬,你的官邸還需要些時日和人手,去置辦物件和打掃乾淨,換成別人,隨便對付一下就行,可宋別駕是本世子請來州城的貴客,半點疏忽不得,還望宋大人擔當些。”
  
  宋岩誠惶誠恐道:“殿下多慮了,非是下官自誇,而確是不計較這些身外之物。殿下真的不用在宅子一事上費心,下官又不是那兩袖清風的清官,這些年自己也積攢下一份厚實家底,陵州城內即便寸土寸金,也買得起稱心的住處,剛好趁機將貪墨銀兩一口氣全花出去,以後本官若是敢在陵州別駕的任上搜刮民脂民膏,煩請殿下派人抄家便是,就當給陵州賦稅做了些功勞。”
  
  徐鳳年笑道:“跟別人不能這麼說,跟你宋岩大可以坦誠相見,別的官員貪污受賄,只要被我逮住,不說一定摘掉官帽子加以刑罰,總歸是要他們吃了多少就吐出來多少,不過你宋岩可以法外開恩,只要有功於陵州,收取銀子裝入私囊,不算什麼。本世子不是那種眼睛裡揉不進沙子的苛刻之人,這句話今天就撂在這裡,以後徐北枳膽敢拿此要脅你,你盡可以找我訴苦。本世子一定給你撐腰。還有,之所以多此一舉給你置辦宅邸,不是想著收買你的人心,本世子還沒那麼空閒,你也沒那麼簡單就被我收買,只是不得已而為之,黃楠郡青榮觀和蓮塘兩件禍事,你事後也知曉大概的緣由了,跟我這個陵州將軍走得近了,高官厚祿會有,但也隱患不少,所以你記得跟宋小姐提醒一聲,以後出城可以,但最好不要太過刻意隱秘,我怕陵州城裡的遊隼鷹士,萬一有所疏漏,就擋不下一些禍事了。當然,大體上,陵州城內很乾淨了,我只是怕萬一,因為很多事情只要有了萬一,就什麼都沒了。”
  
  宋岩疊手作揖,語氣沉重而激動,說道:“殿下如此厚愛宋家,下官定當傾盡全力輔佐刺史大人,為殿下排憂解難,為陵州百姓謀福祉!”
  
  徐鳳年點了點頭,等宋岩抬頭後,笑問道:“宋小姐去隔壁那兒跟閨友相聚了?”
  
  宋岩在自己地盤的黃楠郡上,還能跟世子殿下隱隱拿捏幾分架子,這會兒已經全無地頭蛇氣焰,畢恭畢敬答覆道:“殿下英明。”
  
  徐鳳年一臉無奈,玩笑道:“宋別駕啊宋別駕,你才剛到州城幾個時辰,就已經心甘情願給本世子當奴僕了,有點名士風度行不行?”
  
  宋岩一副天經地義的神態,閒適笑道:“要是哪天刺史大人再度高升,等下官順利接任,肯定還得再卑躬屈膝一些。”
  
  徐鳳年欣慰笑道:“這就對了,這才是本世子想要的那個陵州別駕宋岩。”
  
  徐北枳也抱拳說道:“以後有勞宋別駕了。”
  
  宋岩趕忙還禮,“理當如此。”
  
  道別之後,徐鳳年跟徐北枳繼續在府上閒逛,徐鳳年輕聲道:“如今陵州官員看待你徐橘子,就跟當初他們看待我這個陵州將軍一樣,興許你還要慘點,好歹我是佔據北涼正統的世子殿下,你則是個無法信賴的北蠻子,要不是如此,我也不會一口氣幫你找來那麼多人。柿子橘子,難兄難弟啊。幸好我馬上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你要是在陵州舉步維艱,我可不管你。”
  
  徐北枳突然說道:“其實你一可以就把孫寅放在陵州刺史的位置上。”

 徐鳳年搖頭道:“不說什麼先來後到,光憑你我的交情,也沒有讓他佔據你座位的道理。你要是現在不當這個狗屁倒灶的陵州刺史,幽涼兩州更不可能,以後怎麼能以最快速度當上北涼道第二任經略使。孫寅如今的前程,對我對他,皆大歡喜。”
  
  徐北枳輕聲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
  
  徐鳳年疑惑地嗯了一聲。
  
  徐北枳歎氣道:“古人說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結果你兩樣都占了。”
  
  徐鳳年大大咧咧摟過徐北枳的肩膀,爽朗笑道:“古人還說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怕什麼?”
  
  徐北枳笑了笑。
  
  徐鳳年咦了一聲,“橘子,你這可是頭回誇我,不行,我得去爆竹慶祝下。”
  
  徐北枳掙脫開徐鳳年的摟肩,沒好氣道:“滾你的。”
  
  世子殿下還真是一溜煙小跑離去。
  
  徐鳳年在正月初四晚上見過經略使李功德之後,就再沒有去過書房,也不准任何人進入,不說閒雜人等,連每日都要看幾眼視窗鳳仙花的呼延觀音也不能例外。
  
  在徐北枳面前雲淡風輕的徐鳳年獨自走到書房外,臉色凝重,推開房門,那封密信原封不動安靜擱在書桌上,徐鳳年臉色痛苦猙獰起來,又被他強行抹平,搬了條椅子坐下,跟密信面對面,世子殿下默然無言。他與李息烽約定自己原本正月初三日入城,最終拖到了初四,為的就是想讓李功德見過朝廷張巨鹿親筆手書的密信後,良心發現,在北涼和朝廷搖擺不定中,多一天時間的權衡思量,選擇留在北涼。後來徐鳳年婦人之仁地說出三封密信,分別送給徐驍褚祿山和皇甫秤,很多餘地加上“三封”兩字,為的就是讓遞出一封偷偷私藏一封張首輔密信的李功德,可以懸崖勒馬。可這位北涼從未虧待過的李叔叔,仍是沒有改變主意,就那樣走出了將軍府邸大門。至於為何李功德“畫蛇添足”說出李翰林被誘往北莽南朝,橫生枝節,徐鳳年起先有點納悶不解,但很快邊關諜報密信就說明一切,他徐鳳年算計朝廷算計趙勾算計張巨鹿桓溫,可對方何曾心慈手軟,順水推舟,反過來打了個北涼措手不及,連許多蟄伏南朝的離陽大諜子都浮出水面,其中一人甚至做到了南朝掌兵三千的校尉,只為了成功將李翰林帶往京城,如果不是徐偃兵緊急趕赴幽州支援皇甫秤,徐鳳年恐怕就真的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徐鳳年怔怔望著那封沾染上一些灰塵的密信。
  
  北涼就這般不得人心嗎?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椅子瞬間四分五裂,怒道:“你李功德就這麼人心不足?!”
  
  聽聞動靜的韓嶗山剛要闖進書房,聽到這句質問後又立即停腳。
  
  徐鳳年低聲陰沉笑道:“誰不想當皇帝,當不成皇帝,誰不想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品大員?若不是你徐鳳年自找麻煩,李功德就算要反出北涼,那也得等到徐驍死後,金縷織造李息烽才敢動手。”
  
  徐鳳年踏出一步,攥緊那封密信,在他手上褶皺不堪。
  
  驀然!
  
  徐鳳年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
  
  兩封密信的封泥有輕重之別,這一封,分明是所謂的真密信,李功德本該交出那封封泥淺淡的密信才對。
  
  徐鳳年沖出書房,離開過廊後,朝著經略使官邸一掠而去,直接躍過了樹立在兩棟大宅子之間的高聳牆頭。
  
  在李府花園飄然落地。
  
  跟在空中俯瞰到的兩個身影打了個照面,那一雙女子嚇得不輕。
  
  徐鳳年平靜問道:“李叔叔在哪裡?”
  
  兩位女子中的李負真張大嘴巴,沒有回過神,倒是年幼習武的宋黃眉一臉憧憬和崇敬,咽了口口水,笑臉相向道:“殿下,我跟李姐姐才跟經略使大人喝過了一壺春神茶,大人說他要去書房看書去了。”
  
  徐鳳年笑著點頭,蜻蜓點水,一掠而逝。
  
  宋黃眉刹那震驚過後,一個蹦跳,扯住李負真的袖子雀躍道:“看吧看吧,負真姐姐,我就跟你說世子殿下是那滿身殺氣的絕世高手,肯定殺過很多人,你就是不信!現在總信了吧?!就殿下這份神出鬼沒的輕功,沒有小宗師境界,根本使不出的!我看啊,外邊傳說世子殿下親手宰了提兵山山主第五貉,就是真事!我得趁著沒被趕出將軍府邸,趕緊跟殿下拜師學藝去,便是給他老人家端茶送水也樂意啊。”
  
  比起宋黃眉的眉飛色舞,李負真垂下眼簾,黯然神傷。

xox 發表於 2014-1-9 13:01
第一百二十七章憐子如何不丈夫



  聽到敲門聲,正在翻看一本前朝書籍《開元禮》的經略使大人抬起頭,輕輕放下書,整了整衣襟,平靜說道:“進來。”
  
  那個熟悉身影推門而入,對李功德說道:“陵州將軍參見經略使大人。”
  
  李功德神情複雜,這個以曲意諂媚功力爐火純青著稱於世的二品大員起身後,沉聲道:“世子殿下來得好,但是比起李功德心中預想,來晚了。之所以這麼說,證明兩封密信之事,確是殿下秘密策劃,北涼需要這樣的北涼王,故有‘來得好’一說。來晚了,則是不滿殿下的婦人之仁,竟然在李功德僅僅遞出一封密信過,既沒有立即翻臉不認人,也沒有馬上拆信,知曉那封密信才是真信,這意味著這幾天殿下都在猶豫不決,哪怕誤以為李功德已經決心投靠朝廷,仍是不願痛下殺手,這樣的世子殿下,也就是當個陵州將軍陵州刺史之類的,還算綽綽有餘,慈不掌兵,以後如何去驅使三十萬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
  
  徐鳳年沒有反駁。李功德笑了笑,搬了兩條椅子出來,兩人對坐,與往常極不相同的經略使大人望著這張愈發棱角分明的年輕臉龐,輕聲感慨道:“殿下,你可能要問為何李功德會多此一舉,既然明明沒有投靠朝廷,沒有被張巨鹿引誘,為何卻要故意藏下一封‘假信’。很簡單,殿下此次精心佈局,幾乎以假亂真,來試探北涼道文官之首的李功德,而李功德也想知道自己留在北涼,是否明智。殿下……”
  
  說到這裡,李功德停下言語,不同於先前在書房那次,這回是發自肺腑的老淚縱橫,流淚不止,李功德也不去擦拭,緩緩道:“殿下來晚了,說明殿下不是那為了己身功業人人皆可殺的亂世梟雄,李功德心裡有遺憾,但更多的還是感激,翰林被我託付給這樣一個北涼王,便是哪一天真要他戰死沙場,李功德就算咬碎牙齒,也不會有半句怨言。什麼無毒不丈夫,李功德為官三十年,就沒見過有幾人真的喪盡天良,到頭來不遭惡報,哪怕死前尊榮,也都禍及子孫,上樑不正下樑歪,自古而然。殿下手段陰沉,卻不失心善醇厚,跟大將軍如出一轍,這才是李功德真正想要的那個新涼王。真說起來,殿下可能不信,不是李功德老奸巨猾,一眼看穿了殿下的謀劃,而是李功德認定了大將軍的兒子,不會虧待李家,不會對不住翰林,這才從沒有想過要去朝廷當什麼狗屁的一品權臣,我若去了京城,翰林還不得跟我父子決裂,一輩子不認我這個爹?機關算盡,不過是為子孫謀福,兒子都沒了,李功德已經五十好幾了,當上了權傾朝野的廟堂巨宦,風光不了幾年就得進棺材,一個御賜諡號,有卵用!再說了,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做官,能比得上在北涼當經略使舒心?李功德一輩子都在琢磨為官之道,鑽研攀附之術,古話都說了薑註定是老的辣,我不至於在這把歲數走出一步大昏招。”
  
  “殿下,你放心,密信之事,李功德一輩子都不會跟翰林說起。這件事情殿下對北涼問心無愧,更不應該跟翰林他為此生出間隙,就當李功德懇請殿下,以免翰林鑽牛角尖,殿下,到時候翰林就只能死在邊關了啊!如果殿下對李翰林一人問心有愧,李功德也求殿下為了翰林著想,萬萬不要將此事說出!”
  
  從不曾跪過徐鳳年的李功德慢慢下跪,沉聲道:“殿下若不答應,李功德這就辭去經略使!”
  
  徐鳳年將密信交換經略使大人,平靜道:“李叔叔,徐鳳年向你許諾一事,若是將來仍有機會在臨終告知後代遺言,就會承諾只要有徐家榮華一天,不論之後李家子弟是否忠於徐家,哪怕犯下謀逆大罪,都會保李家一個平安,徐家絕不舉刀殺人。”
  
  李功德身體顫抖,低頭哽咽道:“老臣先行謝過殿下大恩!”
  
  門口李負真看到父親跪地一幕,尖聲道:“徐鳳年!你要做什麼?!”
  
  被世子殿下攙扶起身的李功德喝聲道:“真兒,不得無禮!”
  
  徐鳳年笑道:“李叔叔,要跟你告罪一聲,從今日起徐北枳便是陵州刺史了。”
  
  李功德擦了擦臉龐,嘿嘿笑道:“這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情,不值得殿下親口告知。”
  
  “還有,翰林已經安然返回幽州。”
  
  徐鳳年低聲說完這句話就告辭離去,跟李負真擦肩而過。心中狂喜的李功德小心翼翼藏起密信,對女兒瞪眼道:“不知輕重!”
  
  李負真憤怒道:“爹,你是北涼道經略使,你跪徐伯伯,你對徐伯伯溜鬚拍馬,女兒何曾廢話半句?可他徐鳳年不過是個陵州將軍,這還沒世襲罔替北涼王,就要讓你下跪,他憑什麼?!口口聲聲李叔叔,嘴上好聽,他何曾真心將你當成長輩對待了?!”
  
  李功德眯眼死死盯著女兒,微笑道:“憑什麼?就憑世子殿下在陵州翻雲覆雨,就已經讓爹這個經略使大人捉襟見肘,手忙腳亂。就憑他敢在北涼軍中拿鐘洪武這塊硬骨頭第一個下刀子,而不是撿軟柿子捏徒增笑柄!就憑他活到了今天!”
  
  李功德看到女兒委屈得淚流滿面,有些心疼,放低嗓音,走近到她跟前,幫她擦拭淚水,被李負真撇頭躲過,經略使大人歎息道:“爹何嘗不知他以前沒把爹真心當長輩,再者爹當初一樣沒有將他當作世子殿下,不過以後都會不一樣。你啊,就別跟爹賭氣了。天底下女子做得最蠢事情,就是賭氣二字。”
  
  李功德似乎還是覺著說話說重了,輕聲笑道:“真兒,今天對李家來說是雙福臨門,比爹當上經略使還來得高興,跟爹喝一杯?”
  
  李負真默不作聲。
  
  老狐狸李功德漫不經心道:“爹新近知曉了些殿下去北莽的細節,唉,可惜翰林那孩子不在,爹無人可以訴說啊,要不真兒你勉為其難聽聽爹的絮叨?否則爹一個人喝酒也著實無趣。”
  
  李負真嗯了一聲。
  
  ————
  
  陵州治中周大人打道回府,走下馬車的時候仍是紅光滿面,周建樹那個坐騎白蹄烏被世子殿下一掌拍死的兒子周聰文,生怕老爹在將軍府邸慘遭不測,在門口翹首以盼了半個時辰,見到父親一臉喜氣後,吊在嗓子眼的那顆心才算放下,正要開口詢問,周建樹笑眯眯道:“回府裡說話。”
  
  父子二人落座後,揮手驅散幾名善於服侍的水靈奴婢,周建樹扯了扯官服領口,周聰文匆忙問道:“爹,這趟入府,那人怎麼說?咱們周家會不會被記恨?”
  
  周建樹皺了皺眉頭,不過既然當下只有父子二人秘密私語,也就懶得在世子殿下的稱呼上跟兒子上綱上線,慢悠悠說道:“怎麼如此沉不住氣,爹往日是如何跟你說的,笑臉笑言,靜心靜氣,才能做成大事當上大官。爹不跟你賣關子,文泉街一事,陵州將軍府邸那邊根本沒有要追究的意思,殿下所謀甚大,沒功夫跟這幫不知好歹的軍伍莽夫勾心鬥角。酒宴上,殿下隆重推出了黃楠郡宋岩和龍晴郡徐北枳兩人,分別擔任令人乍舌的陵州別駕和陵州刺史,這是好事也是壞事,爹考校你一番,你說說看好壞在哪裡?”
  
  對官場傾軋並不陌生的周聰文開始仔細斟酌,沉默許久,說道:“好事在於爹是最早一批走入將軍官邸的官員,新任刺史別駕兩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想要拿捏爹這個陵州治中,也得掂量掂量殿下的眼色,新官上任三把火,似乎怎麼都燒不到爹頭上了。壞事是殿下不跟董越騎那幫老匹夫秋後算帳,那他們的位置就還暫時牢固,爹在陵州軍方裡拉攏培植起來的人脈關係,在這場陵州風波裡按照爹的授意,大多數都尉一直隱忍著當縮頭烏龜,看來是沒機會趁勢上位了。恐怕回頭爹還得跟他們做些彌補,以便安撫他們,少說就是幾百兩上千兩銀子,這回過年收禮不少,可原本送出就占了七八成,如此一來,咱們家算是徹底沒有收成了。爹當官以來,過年不掙錢,可是頭一遭啊。”
  
  周建樹撚須微笑道:“不錯不錯。銀子什麼的,爹向來不太在乎,只要繼續當官,該落入囊中的,怎麼都不會少。很多蠢貨哪怕家底不薄,可一旦見著白花花銀子,就跟饑漢子見著俏娘們一樣,吃相太差,無異於捨本逐末,在官場上走不長遠。”
  
  周聰文憤憤譏諷道:“那董越騎三人還真是可笑,那人不過是說了一句話,就一個跪一個哭一個打,這幫沒讀過書的將種,也不嫌丟人現眼。不過總算知曉見風使舵,可就是太過生硬,遠不如爹這麼沒有煙火氣啊。”
  
  被兒子拍了一記馬屁的周大人愈發笑臉燦爛,嘴角勾起,“這些匹夫仗著積攢下軍功就成天鼻孔朝天,別看爹往日裡與他們和和氣氣,其實哪裡看得起他們半點,別人不說,就講那個兵曹從事黃鐘,到今兒翻來覆去,也才知道寫姓名在內那十來個字,就這老兒能治理好陵州政事?他四個兒子,一堆孫子,就沒一個有出息的,欺男霸女,無惡不作,關鍵是做壞事也就罷了,還做得那般明目張膽,這不是伸著脖子去求徐家砍腦袋嗎?也虧得是殿下還念著舊情,懶得計較,換了別家主子,早給剁掉頭顱串成糖葫蘆來立威了。”
  
  周聰文冷笑道:“這個陵州將軍也太心慈手軟了,換成是我,早就在陵州殺雞儆猴,死他幾個將種家族幾百號人,反正都是死有餘辜的貨色,到時候看滿城驚懼,誰不服氣!還能在愚昧百姓那邊弄個好名聲。”
  
  周建樹朗聲大笑,隨即收斂笑意,沉聲道:“這段時日,你不要出府露面了,殿下馬上就要離開陵州,然後你再去跟那幫將種子弟相聚時,記住,只許說殿下的好話,誰若跟你反駁,你就跟他們當場翻臉!”
  
  周聰文猶豫了一下,笑道:“就聽爹的,那群跟我稱兄道弟的將種子弟,以前還能有些用處,越往後就越是值不了幾個錢,遲早都是要跟他們翻臉的。”
  
  周建樹一臉欣慰。
  
  ————
  
  董府,在文泉街上丟盡顏面的董越騎閉門謝客,董貞就眼睜睜看著她這個在鐘大將軍面前都能談笑風生的父親,意志消沉,穿上了衣衫不再袒胸露背,卻始終對著那身越騎校尉的甲胄發呆。董貞幾次勸爹吃飯,都不聽,飯食只得熱了一遍又一遍。
  
  原本還有些倔強不願認錯的董貞,哭著跪在父親腳下。
董鴻丘重重歎息一聲,伸出一隻佈滿老繭傷疤的右手,當年哪怕睡覺,也要雙手抱著那柄北涼刀才能睡安穩。董鴻丘摸了摸女兒的腦袋,輕聲道:“你以為六百老卒恭送世子殿下出北涼入京城,爹是睜眼瞎?是爹不願承認而已。你以為市井傳言世子殿下獨身闖蕩過北莽,是爹打死都不會信?只是爹不願意相信而已。不光是陵州,整個北涼跟爹一樣的舊將武官,都差不多。可爹今日下跪,仍然不是跪那年輕世子,是跪大將軍,跪那些已經戰死的北涼袍澤。如果不是今日卸甲,連爹自己都忘了身上有多少箭傷刀疤了。還記得爹以前是怎麼跟你說的嗎?爹之所以投軍,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跟人拼命,不是爹吃飽了撐著,爹的祖上也是當官的,官還不小,你太爺爺是北漢的禦史中丞,你爺爺也當過縣令,那都是有口皆碑的清官,後來全家都給趁著局勢動盪而作亂的匪寇殺光了,他們殺紅了眼,見著當官的就殺,根本不管是好官壞官,像是只要殺了當官的他們就是好人。剛投軍那會兒,爹也只是覺得投了賞罰分明軍律嚴苛的徐家軍,有盼頭,多殺些濫殺無辜的匪人,既能報仇,說不定還能重新讓董家揚名青史。可能有些事情爹從沒有跟你說過,以前是覺得沒有必要,女兒家的,連大將軍當年都說過子要窮養女要富養,既然你有個當官的老爹,那生下來就好好享福的命,爹也就不跟你嘮叨那些言語,今天這場變故,爹才知道自己是錯了,爹年少時家規仍在,小時候就知道瞧不起那些仗勢淩人的權貴子弟,為什麼一眨眼,自己的女兒,就變成了爹不喜歡的人物?你記得在咱家長大的孟雅吧,是你孟伯伯的遺孤,本來訂了娃娃親的,可你死活不願意,嫌他沒有功名沒有家世,爹哪怕背信棄義,為了你也認了。當初如果不是你孟伯伯替爹擋下西蜀春山關那背後一刀,恐怕就是換成你寄人籬下二十年了。說這個,不是勸你嫁給孟雅,而是想告訴你,市井出身的孟伯伯在沒死那會兒,就跟我常說以後他要是當了大官,一定要當個不欺負百姓的好官,誰敢在他轄境內為非作歹,他見一個殺一個,如果大將軍不答應,他都敢罵大將軍,嘿,有一次他跟爹這幫老部下吹噓得正帶勁,被巡視軍營的大將軍逮了個正著,你孟伯伯那時還是個小都尉,差點嚇得尿褲子,你猜怎麼著,大將軍非但沒有教訓這個口無遮攔心比天高的小都尉,還蹲下來跟咱們一起嘮叨家常,說你孟伯伯以後當官了,肯定是好官,大將軍還說他不捨得罵。貞兒,你說說看,你爹怎麼就變成了只要你孟伯伯活著,肯定是他第一個要殺的王八蛋?”
  
  在陵州驕縱刁蠻慣了的董貞只是哭,好似天塌下來,泣不成聲。
  
  董鴻丘走到那具斑駁縱橫的老舊甲胄前,眼神落寞,低聲道:“貞兒,別哭了。爹帶你去那座衣冠塚,你給孟伯伯敬幾杯酒,如果爹沒有記錯,你十一歲以後,就再沒有去過了。這些年你瞧不上孟雅,他哪裡就瞧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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