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092
xox 發表於 2013-12-21 23:47
賀新涼 第一百零七章 鷹隼遊曳


  李負真閉上眼睛,好像不敢去面對宋家的滅頂之災。徐鳳年神情平靜,看不出喜怒哀樂,對宋岩說道:“宋大人,有些事情要與你商量。”
  
  說完徐鳳年就轉身走下臺階,宋岩先前對宋黃眉發了一通火氣,大難臨頭,反而對禍從口出的女兒悄悄壓了壓手,竭力擠出一個笑臉,示意她不要驚慌。轉身跨過門檻,宋岩長呼出一口氣,有些冷意。
  
  快步跟上那位陵州將軍,宋岩久居高位,對於城府的認知,比起尋常衣食無憂的老百姓還深許多,許多膏粱子弟其實並非也盡是些欺男霸女的惡徒,平日裡迎來送往,對上,跟宋岩這些手握實權的官員打交道,也相當溫良恭儉讓,對下,也頗有馭人術,故作高深,言行陰陽怪氣,讓人忌憚,但這種城府,在宋岩看來算不得什麼境界,不為利害所動,不為世故所移,遇事不論大小,都可以靜心靜氣,才是真的城府,宋岩怕就怕徐鳳年是前者,順風順水時,很好說話,跟人做買賣也算公道,但稍有不合己意,就要露出獠牙,不把人當人看,宋岩不覺得一個黃楠郡太守,就能讓“家北涼”的世子殿下一怒之下,做事會所有顧忌。
  
  徐鳳年放慢腳步,跟宋岩並肩而行,輕聲打趣道:“以前你罵徐驍,現在你女兒罵我,宋家跟徐家有仇?”
  
  宋岩有些尷尬。
  
  徐鳳年笑道:“我這趟回來,是想跟你說一聲,先前你女兒跟一個婢女阻攔我出府,吃了點苦頭,這件事理虧在宋家,不過我怕女子記仇起來就不講理,胡亂碎嘴,讓太守大人對我心懷怨言,覺得有必要回來說清楚。不過如果僅是這件事情,我其實也懶得返身小題大做,主要是黃楠郡有幾處北莽隱藏多年的賊窩,這次大量士子赴涼,夾雜有許多偽裝深沉的諜子死士,甚至一些原本紮根中原的北莽諜子也開始趁機滲入北涼,晚上會有人清理一下黃楠郡,我明早就走,所以覺得需要先跟你說一聲,省得你到時候手忙腳亂。我回府的時候,看到野猿樓那邊開始搬書了。”
  
  宋岩不敢跟身邊年輕人結下那隔夜仇,顧不得尊卑禮儀,直接問道:“殿下當真不會惱怒小女的無禮?”
  
  徐鳳年反問道:“在自己家裡罵人幾句,總好過那些陵州背後捅刀子的人,我對後者尚且可以忍耐到現在都沒有動手,你擔心什麼?你要真的愧疚,就再多送我五百本野猿樓藏書。”
  
  宋岩歎息道:“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鳳年自嘲道:“我算哪門子的君子,你們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已。憑我在北涼劣跡斑斑的名聲……”
  
  宋岩猛然轉頭,看到經略使大人的女兒匆匆跑來,停下腳步望向他們,沒有要走的意圖。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宋大人,我跟李小姐說幾句話,你去後門稍等片刻。”
  
  宋岩點了點頭,快步離開。
  
  李負真沒有再走近一步,冷著臉問道:“你要對宋家做什麼?”
  
  徐鳳年不跟她拐外抹角,說道:“你其實是想問我打算對宋黃眉做什麼吧?放心,我……”

 李負真打斷徐鳳年的話語,冷笑道:“你相信我真能放心?”
  
  徐鳳年平靜道:“李負真,如果沒有記錯,我從不欠你什麼。”
  
  李負真咬牙說道:“如果翰林在邊境上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恨你一輩子!”
  
  徐鳳年轉身離去,結果又給那宋黃眉攔下,不過習劍女子這次吃一塹長一智,怯生生說道:“殿下,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別為難我爹。”
  
  徐鳳年伸手使勁捏了捏她的臉頰,“你罵了我,我揩了油,就當扯平了。”
  
  宋黃眉呆滯當場,很久以後才還魂,蹦跳起來,奔向李負真,像只雀兒嘰嘰喳喳,“負真姐姐,你瞧見沒,這殿下真的有殺氣,他輕薄我,我剛才都沒敢動彈,換成一般的登徒子,早就給我一劍剁掉狗爪子了!姐姐你是不知道,他身邊兩名扈從都很厲害,我就說嘛,男子佩涼刀才算英武帥氣。唉,我現在覺得那些傳言,多半是真的了,負真姐姐你不習武不練劍,不知道江湖之人有個膽粗意氣足的說法,這個世子殿下絕對是一位高手!就是不知道能否禦劍飛行出聲叱雷。”
  
  徐鳳年來到府邸後門,宋岩輕聲問道:“晚上清掃黃楠郡,可需要下官做什麼?”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
  
  宋岩道:“殿下若是不嫌棄這座宅子死氣沉沉,不妨住下。”
  
  徐鳳年笑道:“怎麼,怕我暴斃在黃楠郡?”
  
  被揭穿心事的宋岩哈哈一笑,徐鳳年沒有讓宋岩送出門,坐入馬車,悄然駛出巷弄。
  
  徐偃兵駕車來到一棟位於郡城西南角落的私宅,徐鳳年推門而入,小院狹窄,冰涼地板上密密麻麻跪了二十余人,徐鳳年十指交叉,心中自嘲,總算有點世子殿下的感覺了,說了句起身。這二十幾位穿著迥異,有豪紳富賈的錦衣貂裘,有鄉野村民的粗麻布衣,竟然還有人懸有只可與官員公服相配的玉佩,徐鳳年走過去扯下玉佩,官還不小,是正九品下的上縣主薄。順手牽羊了後,沒有急於還給他玉佩。為首一人,是位相貌平平的婦人,才站起身,就又跪下去,帶著不由自主的顫音,小心翼翼摳著字眼,緩緩稟報軍情:“啟稟殿下,據查實,黃楠郡城藏有三處北莽諜子巢穴,其中兩處已是經營十年以上。按照褚將軍的佈置,一撥王府遊隼將在申時進入黃楠郡,另一撥遊弩手出身的北涼鷹士將在酉時一刻到達,殿下只需一聲令下,屬下就可將這三顆毒瘤連根拔去。”
  
  北涼諜子成員魚龍混雜,但真正負責清理門戶的都算在遊隼之列,這頭遊隼負責巡察北涼,以北涼王府豢養的江湖高手居多,呂錢塘舒羞等人,以及後來截殺皇子趙楷的那一批,都是這類以殺人換取武學秘笈和榮華富貴的死士,還有一些是在離陽犯禁死罪,不得不依附北涼尋求一線生機的亡命之徒,不過當下北涼諜報一分為二,從褚祿山手上劃走一半權柄,落入二郡主徐渭熊手中,徐渭熊懶得花心思在舊有人事上揮霍光陰,直接從北涼軍中調用了將近百人的精銳遊弩手,成為鷹士,跟游隼名義上協同行事,實則也有相互制肘的意味在內。於是,鷹隼共同遊曳在北涼大地上,擇人而噬。至於關外事務,仍是以老諜子頭目褚祿山掌控居多,徐渭熊似乎暫時也沒有染指的意圖。徐鳳年對於這兩塊最為藏汙納垢的機構,幾乎沒有涉足,但大致設置有所耳聞,例如此時院子裡的諜子,大多屬於常年蟄伏一地不准挪窩的“甲魚”,還有幾尾稍微靈活一些的“鰣魚”,定期定時往返涼州,負責牽線搭橋傳遞軍情,很多甲魚到老死都不知同夥身份,像今天這次大大咧咧齊聚一堂,極為特殊,等人的時候,才被那綽號黑鯉的黃楠諜子頭領婦人告知,是上頭有位大人物要來黃楠郡親手佈局起網,只不過幾乎沒有人想到會是北涼世子“蒞臨寒舍”,一時間都有些戰戰兢兢。他們不是那些只會以訛傳訛的市井百姓,對於世子殿下的所作所為,按照他們的資歷和身份,不同程度地親眼所見一些秘錄,親耳所聞一些秘事。
  
  徐鳳年笑道:“黑鯉,站起來說話,本來說好是你的頂頭上司王同雀來黃楠郡,本世子是臨時起意,頂替了王同雀的位置,你們別嫌棄一個門外漢對你們指手畫腳,今晚的行動,本世子也就旁觀,不攙和。”
  
  那位元一直負責黃楠郡諜報具體事務的婦人如釋重負,站起來,正要客氣幾句,結果被世子殿下一手掐住脖子,哢嚓一聲,扭斷之後,又被笑意不變的世子殿下隨手摔在了一邊。徐鳳年繼續笑道:“忘了說一聲,王同雀之所以沒來黃楠郡,不是不想來,是來不了,因為他在來的路上就已經被褚祿山的人宰了。這個黑鯉,跟北莽一名提竿大人眉來眼去有好些年份了,黃楠郡從頭到尾就爛透,本世子知道除了她,院子裡其實還有幾人投靠了北莽蛛網,這次咱們興師動眾,原本到最後死得也就是些不起眼的嘍囉,這可不行。”
  
  院子裡剩下眾人面面相覷,那名已經成為北涼官員的佩玉“甲魚”走出一步,輕輕望向黑鯉屍體,有些認命的淒涼笑意,還有些兔死狐悲。
  
  徐鳳年不理睬這個自己曝露身份的奸細,晾在一邊不管,走到臺階上,雙手插袖,僅留下那枚玉佩在袖口外搖搖墜墜,笑眯眯問道:“還有沒有誰想死得痛快一點的?等下被本世子親手揪出來,可就沒黑鯉這份待遇了。”
  
  院子死寂無聲,顯然無人回應世子殿下的好意,徐鳳年緩緩報出三個名字,三人都被洪書文迅猛出刀,當場攔腰斬斷。
  
  徐鳳年說道:“根據密報,院子裡還有個隱藏很深的北莽死士,身份不詳,不過沒關係,黃楠郡的諜報機構,本來就要推翻重來,為了省事,也為了不留後患,只能都殺了。黃楠郡是北莽蛛網下了大力氣辛苦經營出來的風水寶地,本世子相信那條大魚,他的性命比起院子裡所有北涼諜子加起來還值錢。這筆買賣,北涼不虧。”
  
  一位體型臃腫的富賈竟是身手敏捷得不像話,一個腳尖輕踩,就要躍出院牆,被洪書文一枚短戟插中後背,屍體重重掛在牆頭上,洪書文走過去抓住雙腿,拉回院內。
  
  他一死,院內還能站著的甲魚和鰣魚都松了口氣,如果這傢伙死活不肯露出馬腳,非要拉著其餘十幾人一起株連冤死,他們也只能伸長脖子被宰殺,否則他們也不敢跟那殺人不眨眼的北涼世子反抗,作為甲魚鰣魚,大多有老幼家眷,若是今天死在這裡,好歹算是為北涼捐軀,要恨就只能恨那幾個北莽諜子太過奸猾狡詐,但是他們死後,滿門老小以後仍是可以衣食無憂。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塵埃落定之時,徐鳳年順著徐偃兵的手指指向,盯住一張面孔古板,是個不起眼的中年人,“這胖子為了保住你,都願意為你去死,可見你身份不俗。否則我若是他,就是死也要拉著其餘人一起陪葬。你是叫韓商吧,以前在幽州邊關上做成了好幾樁大事,算是為北涼立過汗馬功勞,這些年跟黑鯉很不對付,被黑鯉排擠得多年一事無成,原本你算是院子裡最清白無辜的諜子,不過你知道你什麼時候露出馬腳嗎?”
  
  韓商陰沉笑了笑,望向徐偃兵,“早就聽說王府藏龍臥虎,但是北涼王身邊的地支死士都出手過,唯獨一個叫徐偃兵的傢伙一直無所事事,讓人無法探究深淺。北莽這邊猜測此人比起槍仙王繡的師弟韓嶗山,境界只高不低。如今看來,確實是如此,我分明已經壓抑下心跳次數,自認沒有半點破綻,不曾想仍是被看穿。可惜這份消息,我是傳不出去了。錯在這次沒想到是世子殿下親臨,而且還有徐偃兵隨駕而行。”
  
  不是韓商不想垂死掙扎,而是被徐偃兵針對,武道修為不低的韓商自知根本就是徒勞。
  
  韓商眼前一黑,甚至沒有見到徐偃兵如何出手就暈厥昏死過去。
  
  徐鳳年把玉佩丟還給那名官員,笑道:“王同雀,黃楠郡將功補過了。”
  
  王同雀接過玉佩,佩在腰上,撕下一張臉皮,院內幾人才知道這傢伙就是十幾年來一直坐在黃楠郡諜子第一把交椅上的王同雀。
  
  一個十幾年來妻兒都不曾看到他真面目的男人。
  
  他跟隨世子殿下一起走入屋中,輕聲問道:“殿下為何不讓卑職繼續在暗中潛伏?雖說黃楠郡今晚以後就要乾淨許多,可難保以後不會有污垢積澱。”
  
  徐鳳年說道:“你不用留在黃楠郡了,跟你妻兒道別,然後去幽州。”
  
  王同雀點了點頭,沒有任何異議。
  
  徐鳳年突然說道:“我知道你栽培了一個根腳很乾淨的徒弟,褚祿山對他很器重,你帶他去幽州,再賣命幾年,歷練歷練那年輕人,等他接過你的衣缽,你就別再當諜子了,跟妻兒團聚,以後改頭換面,過過安穩日子。”
  
  早已經磨礪得刀斧加身不變容顏的王同雀愣了愣。
  
  徐鳳年笑道:“雖然我說放心兩個字,大多數人都只會更不放心。但本世子這回還是希望你能放一次心,北涼以前不虧待功臣,以後也不會。”
  
  這個男人突然笑道:“殿下的好意心領了,可王同雀的命賤,早已習慣了跟人勾心鬥角,你讓卑職突然去養花種草,這實在是比殺了卑職還難受。再說咱們這一行,不像上馬披甲打仗殺敵,過了年紀就不頂用,越是上了年紀越是做得得心應手。”
  
  徐鳳年無言以對。
  
  王同雀破天荒赧顏道:“殿下,我那才十歲出頭的兒子聽了說書先生的講述,對殿下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小子打小氣力就大,就想著以後能去鳳字營做白馬義從。”
  
  徐鳳年點頭笑道:“好,等他到了年齡,我准他去鳳字營。”
  
  王同雀壓下興奮之情,低聲道:“殿下,咱們謀劃一下今晚的剿殺?”
  
  徐鳳年擺手道:“韓商交給我就行了,其餘褚祿山的既定佈置都不變,洪書文晚上跟你們一起行動。你忙去吧,院子裡剩下那些人還需要你去安撫。”
  
  王同雀應諾一聲,輕輕退出屋子。
xox 發表於 2013-12-21 23:49
賀新涼 第一百零八章 念來念去都是情


  宋府,宋岩主動找到李負真,一同在府上散步,性子跳脫的宋黃眉歷經波折,就敢觸這個黴頭,乖乖摘下佩劍學那些刺繡女紅去了。宋岩一番斟酌後,緩緩說道:“侄女,先說些可能有些乏味的題外話。等叔叔說完,你再回去跟經略使大人說一說黃楠郡為何會改天換地。如今陵州官場遭逢劇變,我宋岩假使不是經略使的門生,而是那陵州將軍的幕僚,設身處地,站在世子殿下的角度看待問題,可有上中下三策應對,下策試圖以殺人服眾,又分上中下三乘境界。殺大批胥吏為下策下乘的昏庸手段,只能讓陵州人心徹底渙散,不光是陵州本土大小官吏覺得這個陵州將軍是草囊飯袋,便是看戲的外地士子,也要以為上錯轎子嫁錯郎,遇人不淑。今日能殺那些搗亂胥吏,明天就能殺他們。朝不保夕,一時間的官位得手又能算什麼。下策中乘,是殺掉幾個宋岩這些有分量的官員,相對好些,因為胥吏不是陵州官場動盪的主謀,是被跟宋岩差不多級數的官員指使,有文官有武將,都是些根深蒂固的地頭蛇,有這幫人暗中授意,陵州才能如此沆瀣一氣,至於是殺宋岩,還是殺哪一位郡守長官,或者是順勢砍斷那位龍晴郡懷化大將軍的手足,其實相差都不大。惹事胥吏膽小怕事,噤若寒蟬,陵州官場能有片刻安生,但是此策仍舊不是長久之計,等陵州將軍一走,陵州還是那個陵州,這與王朝治理貪官是一個道理。治標不治本,春風吹野草生,無法斬草除根。下策上乘的手段很簡單,只用殺一個人就行了。”
  
  李負真對官場從不感興趣,不過太守大人娓娓道來,竟是聽著也不覺枯燥。但是宋岩接下來一句話讓她驚駭得面無人色,“那就是殺經略使大人,殺誰都不如殺你爹更能夠震懾陵州。連北涼道官銜與北涼都護一樣的經略使都可殺,惹惱了世子殿下,還有誰能逃過一劫?況且經略使大人為官如何,侄女你肯定心裡有數。官場上的過河拆橋,只有更血腥沒有最血腥,離陽文有一門三傑兩夫子的宋家,武有世代戊守薊州邊境的韓家,他們比起李大人可都是貨真價實的朝廷棟樑清官功臣,以此來說,他們都能死,李大人算是能死上很多次了。說句難聽話,李家搜刮了那麼多金銀,抄家以後,邊境將士都能過個有大魚大肉的好年了。李家名下當鋪就有二三十家,下級不計其數的賄賂,珍奇玩物古董字畫,李家左手進,從當鋪右手高價售出,更別說還有兩支人數在百人以上的馬隊,專門用作進行鹽鐵販運和茶馬貿易。因此我宋岩當初聽說世子殿下自領陵州將軍,第一個念頭就是覺得徐家要著手對付你們李家,甚至派人送去邊境一封密信,詢問你哥哥李翰林是否被軟禁起來。我不知恩師是不是由於燈下黑,還是太過信賴徐李兩家的舊情……”
  
  李負真終於開口說道:“我們家不會落魄至此。”
  
  宋岩笑著說了句古怪言語,“這話要是從恩師口中說出,叔叔未必敢信啊。”
  
  李負真一臉茫然,宋岩繼續說道:“殿下沒有用這下三策解決陵州困境,出人意料。因為下策之上的上中兩策,都很考驗火候,稍有不慎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下場。中策馭人殺人,造勢借勢,一樣都不能欠缺。上策是他不當什麼親身涉局的陵州將軍,利用咱們北涼王的積威,對經略使大人,對鐘洪武,層層施壓,再與新入北涼的黃裳等人,由底層向上步步推演,一上一下一內一外,最終讓夾在兩頭之中的胥吏隨波逐流,跟隨大勢恪守本分。但是,這樣的手腕,縝密是縝密了,卻只能漸漸見功,少說也要一兩年時間。既然殿下不知為何,會選擇了比上策激進比下策婉轉的中策,那麼志不在一郡長官的叔叔就有了機會,除了叔叔自身野心之外,其實有一件事還需侄女跟李大人說說,需要自汙的不是宋岩,而是恩師本人,宋岩還沒有官大到自汙名聲羽毛的地步,倒是恩師,是時候自減權柄了,宋岩此時脫離李家門庭,恰逢其時。”
  
  李負真輕聲道:“負真也不知道叔叔的言語有幾分真假,也不知道這些計謀策略的好壞,只記得爹私下曾經說過,宋叔叔為官遠遠不如他,但看待局勢遠勝於他。只是北涼地小,只能讓宋叔叔術權勢僅用其二。”
  
  宋岩愕然,許久重重歎息道:“恩師知我。”
  
  李負真抬頭望向遠方,問道:“宋大人,那世子殿下跟你一樣,是聰明人?”
  
  宋岩大概是新近投靠了陵州將軍,難免就有些為尊者諱,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只是說道:“以前不好妄自揣度,如今打過了交道。才清楚一點,北涼自汙,莫過於他。”
  
  既然李負真喊他宋大人而非宋叔叔,宋岩也知道他與恩師一家的情義差不多就止步于此,淡然道:“宋岩最後說一句肺腑之言,那郭扶風是只能共富貴之人,至於能否同患難……是宋岩想多了,李家估計也沒有那大廈傾塌的一天。”
  
  李負真的臉色不見惱怒,輕輕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
  
  在那棟黃楠郡私宅密室,韓商已經被剝皮抽筋得七七八八,還是硬氣得一言不發。
  
  徐鳳年伸手到臉盆裡洗了洗雙手,看著一盆子微微蕩漾的濃稠血污,感歎道:“真不是誰都能當大諜子的。”
  
  洪書文毛骨悚然站在旁邊,徐偃兵倒是神態自若。
  
  洪書文看了眼世子殿下依舊有些泛紅的雙手,“我再換盆水去?”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偃兵等洪書文去換水,輕聲說道:“殿下,如果屬下沒有看錯,是韓貂寺獨門的抽絲手法?”
  
  徐鳳年對這位忠心耿耿的長輩沒有藏著掖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道:“韓生宣在神武城被殺掉後,我有旁門手段用他的腦袋知道一些事情,當初在北莽宰了第五貉,也因此而受益匪淺。不過我被柳蒿師用天象手法剝離了大黃庭的底子,修為不濟,很多手段就算知道怎麼用,但就是用不出來。就像一個末流劍士即便死記硬背了兩袖青蛇的全部招式,力所不逮啊。一品四境,我已經有過三次偽境,說不定是四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似乎也沒什麼遺憾了。”
  
  徐偃兵不再說話。
  
  洪書文換了一盆清水進來,徐鳳年這才徹底洗乾淨雙手,抖了抖水漬,心意所至,七八柄飛劍一一從韓商體內掠出,在水盆裡打了個水漂旋兒,藏入袖中。這些精緻小玩意兒只要劍胎圓滿,就無須內力支撐,因此徐鳳年用起來就四個字,得心應手。
  
  徐鳳年離開密室,回到屋子。院子裡先前那些被刨除嫌疑的黃楠郡甲魚鰣魚都有條不紊展開隱蔽行動,做餌的做餌,障眼法的障眼法,王同雀也不知所蹤,別看這次院子裡眾人生死一線,其實對一些甲魚之外的流動諜子來說,尤其是邊關附近的諜子,實在是平常得很。以前幽州有個郡的諜子,誇張到褚祿山不得不親自帶了六百鐵騎去圍剿,只因為那十七人,竟然滑稽到只餘一人不曾站在北莽陣營,其餘小半是北莽滲透,一大半是被誘使或者是被逼迫投靠北莽,褚祿山單獨走入面對那十七人,自嘲了一句:很榮幸告訴大家,我加入以後,你們也才只有兩個敵人。
  
  當然,北莽的南朝,也不見得比北涼好到哪裡去。
  
  徐鳳年搬了條椅子坐在屋簷下,安靜等待遊隼和鷹士的到達。
  
  按照密報記載,黃楠郡兩老一新的三個巢穴,分別位於一座道觀一個幫派和一家青樓,春秋大戰期間,各國青樓無疑是諜子紮堆的地方,很沒有新意,以至於褚祿山當年執掌諜報後滿臉不屑,說是十座青樓裡各抓一名當紅花魁,肯定有兩三個是諜子。春秋戰事尾期,就已經少有傻瓜幹這一行,一來女子身份的精銳諜子很難培養,又要兼顧姿色出眾,那就更難了,二來他媽的誰都已經知道青樓勾欄容易收集情報,當地諜子都對青樓妓女盯梢得很緊,稍有嫌疑,循著蛛絲馬跡,那就是寧可錯殺不可錯放。不過如今硝煙散去,女諜子又開始逐漸藏身于青樓,只是數量仍然不多而已。徐鳳年靠著椅背坐在屋簷下,慢悠悠想起了敦煌城,也想起了武媚娘。
  
  相比江南,北涼入夜很晚,徐鳳年抬頭看著靜謐安詳的暮色,那些因為有韓商有黑鯉庇護所以仍然不知大難臨頭的北莽諜子,還能多活上幾個時辰。
  
  傳來一串暗藏機巧的叩門聲響。
  
  負責打雜的洪書文去打開院門。
  
  徐鳳年望去,笑了笑,見著熟人了。
  
  那人見到世子殿下,也是滿臉由衷的驚喜。
  
  徐鳳年知道她叫任山雨,一個慣用一雙宣花板斧的童顏女子,三十來歲還有著少女臉蛋,尤為難得的是胸脯風情十分豪邁。在神武城,她曾經差一點死在人貓手上。
  
  在號稱那個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的人貓面前,確實誰都可能說死就死。
  
  徐鳳年笑著讓撲通跪地的女子站起身,柔聲道:“任山雨,這次是由你帶領四十鷹士進入黃楠郡?那可算是升官了,恭喜啊。”
  
  被世子殿下說出名字的任山雨燦爛一笑,露出一對與她年齡不符的俏皮小虎牙,很難想像這麼個惹人遐想的小女人,用大斧砍人如砍瓜切菜後,會拿斧頭直接在胸脯擦乾淨血跡。她嬌羞說道:“回稟殿下,是那個與奴婢一起在神武城出現過的王麟帶隊,奴婢就是先行探路的小卒子,跟軍中斥候差不多。游隼那邊已經跟王同雀接頭,王麟他們還是在酉時一刻準時入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讓洪書文給這位女子搬了條椅子,她好似得了不敢奢望的天大賞賜,滿臉交織著驚喜和忐忑,輕輕坐下,卻只敢把半片屁股蛋兒擱在椅子上。徐鳳年笑問道:“才當了芝麻小官?跟你功勞可不符合,要不我幫你說一聲?”
  
  曾經在金字山落草為寇後殺人如麻的女子坐立不安,耳垂已經紅透,竭力平穩心緒,不讓胸脯顫抖得太過厲害,一臉鄭重其事說道:“奴婢自幼便是東越賤戶出身,如果不是北涼在奴婢九歲那年收納,做了一員諜子,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奴婢也笨,有過兩次貽誤軍機,要是在別的地方早就該抹脖子自殺謝罪,能活著就很知足了。”
  
  徐鳳年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托著腮幫笑道:“沒想到祿球兒還剩下點人情味。”
  
  聽到世子殿下對北涼所有諜子敬若神明的褚將軍直言評點,任山雨以為闖下潑天大禍,嚇得就要站起身重新跪下。
  
  徐鳳年另外一隻手往下虛按了按,“我就隨口一說,別緊張。”
  
  任山雨屁股落在椅子上,愈發不敢說話。
  
  任山雨壯著膽子偷偷看了眼徐鳳年,只見世子殿下眯起眼,笑臉醉人。
  
  她雙手攥緊衣角,滿臉汗水流淌,有句言語如鯁在喉。
  
  徐鳳年無奈道:“有話就說。”
  
  任山雨一咬牙,低頭嚅嚅諾諾道:“殿下,奴婢這輩子就一個心願。”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女子,好奇道:“說說看。”
  
  她抬起頭,說完那句話後,就癱軟在椅子上,這回屁股總算是好不容易坐結實了椅子。
  
  洪書文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難受。
  
  洪狠子對這娘們有些打心眼佩服了。
  
  竟敢調戲咱們世子殿下。
  
  她的願望竟是這輩子死前一定要世子殿下親手摸一摸她的胸脯,還說這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
  
  然後洪書文不知怎的,看著那女子堅毅清澈的眼神,他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傷。
  
  徐鳳年探身伸手,只是替她理了理鬢角青絲。
  
  然後徐鳳年縮回手,望向前往,自言自語說道:“這次來黃楠郡的路上,我一直想,在陵州這麼做事繞來繞去,跟那些只講規矩不講理的人,我既講規矩又講理還念情,到底值不值當。不過現在明白了。”
  
  忘了嬌羞的女子顯然沒能明白世子殿下在說什麼。
  
  徐鳳年嘴角翹起,“不用摸,我也知道你那兒很……”
  
  停頓許久,世子殿下終於吐出兩字。
  
  “壯觀。”
xox 發表於 2013-12-21 23:52
賀新涼第一百零九章斫琴

  

  入夜之後,洪書文興致勃勃跟隨王同雀一起去撈網捕魚,另外兩名鳳字營留在院子,徐鳳年離開院子,只帶了徐偃兵和喬裝打扮年成書童的呼延觀音,來到一個能讓道德君子既吐口水也咽口水的地方,妓院,恰好跟黃楠郡收網那座青樓巷子相鄰。陵州富庶,狎妓成風,以至於許多商賈重金供養的菩薩天女,也都一個個體態豐腴顧盼流連,許多僧人和尚看了雕塑壁畫後都紛紛感慨人心不古。
  
  走在燈火通明脂粉濃郁的煙花巷弄,多是志滿意驕的貂裘豪客,呼延觀音跟在徐鳳年身後,生怕跟丟了,徐偃兵不論何種境地,都是古井不波的心境,恐怕他證道過天門的時候也這副德行。作為北涼昔日的紈絝領袖,徐鳳年對這種活計熟門熟路,挑了座燈火最為輝煌的桃腮樓,繡樓高三層,燈籠高掛,也不似鄰居妓院那般驅使幾位濃妝豔抹的女子出門招徠生意,架子極大,徐鳳年大手一揮,丟了塊銀子給門口應付上下八洞神仙的妓院“鱉腿”,銀子都無需掂量輕重,瞬間就滑入袖子,這個年輕人笑臉立馬殷勤起來,這類貨色都不簡單,眼力好口舌巧身體壯,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心中敲定來了幾位可以一擲千金的貴客,立即高高吆喝了一聲,實則給老鴇遞了暗話,果不其然,樓內很快姍姍走出一名女子,不過相比大多數青樓老鴇的徐娘半老,這女子年紀輕輕,徐鳳年火眼金睛,看出她是妓院老闆的女兒,俗稱小掌班,她見著徐鳳年,神采奕奕,乖巧依偎上去,徐鳳年沒有趁勢揩油,雙指撚出一張銀票,丟入女子大紅絲絹抹胸之間的那道白嫩溝壑,微笑著說了句要兩位會彈曲的清倌兒,不要什麼花魁。
  
  小掌班心情大好,做她這行,最怕遇上兩種王八蛋,一種是家底不上不下,既沒有富甲一方,但也撐得起一旬半月的盡情歡愉,半桶水,一到青樓就開始顯擺,恨不得把樓內所有姑娘都買下,還有一種就是錢囊不鼓,卻是算不上權勢滔天的官府公子,仗著家世白吃白喝不說,還喜歡惹是生非,到頭來擺不平麻煩,只會給青樓臉色看。眼前這位頭髮灰白的公子哥,就很讓人暖心,出手闊綽,而且識趣,因為開銷起清倌兒耗銀其實不比那些臺柱子花魁少多少,而且還能給清倌兒增添人氣,若是個小有名聲的詩人書生,跟姑娘們詩詞酬唱幾回,這些清倌兒也就真的出人頭地了。不用徐鳳年多說,就請到了三樓雅屋,登樓時候,身段婀娜的小掌班那水蛇腰肢,扭得比往常要賣力許多,在她想來,若是這位俊雅公子提及要她作陪,便是出價低些,也不無不可。北涼的漢子多數健壯粗糲,如他這般跟江南豪閥士子似的模樣和氣態,到最後做那活兒,也該是她占了便宜才對呀。那公子到了三樓,要了間臨街的屋子,她善意提醒這邊會稍顯嘈雜,不過他一笑置之,小掌班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客人願意花冤枉錢,她總不能哭著喊著去阻攔。推門而入,屋子裡本就有一位妙齡清倌兒候著生意臨門,有一雙丹鳳眸子的公子哥在她出門去喊來另外一位前,扯住她的袖口,不動聲色讓她夾住一張銀票,笑眯眯說騎驢找驢算怎麼回事,小掌班眼眸跳過一抹雀躍,明知故問,嬌滴滴調笑著問那公子什麼驢找驢來著。可那公子點到即止,就是不說出騎那個字眼,小小撩撓了次她的心肝。不過這類小小漣漪,來去得匆忙,肯定要比許多銀槍蠟杆頭的傢伙們脫褲子穿褲子快多了。徐鳳年沒有落座,徐偃兵出屋掩上門,就站在門口閉目凝神。呼延觀音後背幾乎就要靠在牆上,戴了頂碩大貂帽的她死死盯著自己的靴子,小掌班眼光毒辣,豈會認不出這是位女子,北涼歷來風氣開放,女子不光騎馬挽弓狩獵是行家裡手,一些膽子大的豪放女子,不但會出錢邀請花魁入府彈唱,還敢親自來青樓逛蕩,一些個嗜好獨特饞嘴女子的豪家女,大些的青樓也都早已見怪不怪,桃腮樓一位略微年老色衰的花魁,隔三岔五就會被陵州一位寡婦請去磨鏡子,每回返身也是照樣容光泛發,小掌班私下問起滋味如何,花魁答以極妙二字,然後就一切盡在不言中,差點讓小掌班都春心蠢蠢而動,想去試一試,可惜花魁說那高不可攀的寡婦喜好同她一般歲數的婦人,小掌班這才悻悻然作罷。趁著那名修長俊逸的公子哥欣賞一枚插有幾枝臘梅的清玩膽瓶,小掌班自報花名草稕,別說在妓院,是一個擱在哪兒都算很稀罕的粗俗稱呼,以及介紹那位與她關係較好的清倌兒,叫雪衣,屋內架一竹籠,內有鸚鵡,羽白如雪。徐鳳年在草稕說話時,摸過了膽瓶瓶口,然後一直歪著腦袋,手指輕敲那瓷如同天青雨過的秘青色瓶身,不但讓草稕覺得趣味盎然,便是那個顯然還不熟稔伺候客人的雪衣,也有些眼神驚奇,嘴角微微翹起。身在青樓,見多了滿身酒氣的糙漢,見多了一身軟綿綿爛肉卻色眯眯的糟老頭,甚至還有不少開門時溫文雅爾關門時急不可耐的讀書人,這麼個掩門後還有耐心跟一隻賤價膽瓶過意不去的公子哥,很能讓她們逗樂。
  
  呼延觀音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勾起了些貂帽,看到他並沒有做出那不知該說是風流還是下流的勾當,悶悶不樂的她,雖然鼻音輕哼了一聲,可心情略微好過一點。
  
  一進門就對這只瓶子目不轉睛的徐鳳年呼出一口氣,對屋內三名女子眨了眨眼睛,然後在纖細瓶脖和圓潤瓶身各自敲了一下,對草稕笑道:“聽聽,一鐘一磬,仔細分辨,就聽出來聲響涇渭分明。是東越皇窯出產的膽瓶,別說整只瓶子,就是指甲大小的碎片,也昂貴過黃金美玉,之所以如此價值連城,除了此窯出產的瓷器十分稀少,再就是這鐘磬之音了,因為張聖人作《樂書》,說了一句很有名的話:君子聽鐘聲則思扶危武臣,聽磬聲則思封疆之臣。”
  
  草稕哪裡肯信什麼東越皇室的官窯膽瓶,也不知曉什麼文縐縐的君子鐘磬,只當他是附庸風雅炫耀學識的男子,拋了一記媚眼,嬌笑道:“公子,你這是逛窯子來了,還是敲窯瓶來了?你要是想要,儘管拿去,草稕要是皺一下眉頭,回頭公子來桃腮樓,草稕跟雪衣自薦枕席不說,還次次倒貼公子銀子!”
  
  徐鳳年笑著搖搖頭,掏出所有銀票,裹成一團,都輕輕丟入另外一隻花瓶囊中,“信不信由你。反正身上就帶了這麼多銀兩,帶走瓶子,良心上也過得去了。”
  
  草稕這才猛然瞪眼道:“公子,沒開玩笑?”
  
  徐鳳年坐下,笑問道:“反悔了?”
  
  草稕片刻猶豫,隨即爽朗笑道:“反悔什麼,若是公子不說,什遲早要被笨手笨腳丫頭打碎了,也就一股腦拿簸箕倒到大街上去,指不定還有人嫌礙腳。不過公子既然已經身無分文,草稕今晚也不多要一顆銅錢了,但是公子要答應以後要常來桃腮樓光顧我的雪衣妹妹,行嗎?”
  
  說到最後,草稕已經黏糊在徐鳳年身上,兩人同坐一張椅子,他坐椅子她坐腿,兩不耽誤。草稕身材曼妙,那豐滿兩瓣兒巧妙研磨,俏臉上盡是媚意。徐鳳年拍拍她腿,不傷感情地示意她起身,眯眼笑道:“我不是陵州人,以後很難再來桃腮樓了,不過我有幾個朋友在陵州混得不錯,要是桃腮樓想開去郡城,或是在黃楠郡遇上了小麻煩,我可以讓他們幫忙說幾句話。當然,先前我說瓷瓶價值千金,你不信,這回你也可以不信。”
  
  草稕起身後,顧不得什麼故作矜持的臉面,只怕過了這村就沒這店,趕緊小心翼翼問道:“公子在陵州郡城認識的朋友,草稕可不敢奢望高攀,也不敢叨擾呐,不過敢問黃楠郡的世家子是哪一位?咱們桃腮樓可是一百個一千個願意,把他老人家當菩薩供奉起來。”
  
  徐鳳年眼角餘光瞥了眼窗口,桃腮樓只比那棟臨街陵州最大的青樓略矮幾分,從這邊望去,一目了然。先前那只瓷瓶落到了識貨人手裡,沒有兩三千兩根本別想拿下來,徐鳳年對於做買賣能賺不虧,不管是大買賣賺得盆滿缽滿,還是小買賣賺個可憐兮兮的幾文錢,都會有好心情。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逛青樓,再說風花雪月了那麼多年,只有荒誕不經敗家的份,賺銀子還是破天荒頭一回,是個好兆頭,這讓徐鳳年對於草稕那點鑽營心機,也沒有什麼惡感,在腦子裡篩選了一遍,知道以桃腮樓小掌班的眼界,恰巧家在黃楠郡的陵州末流紈絝,別說徐鳳年一個都不認識,就算說出幾個,也只能被她笑話,可上得了檯面的,自幼在黃楠郡長大的惡少李翰林,當年也敢沒帶幾個去他面前丟人現眼,寥寥帶去涼州幾個,都比女子還水靈妖嬈,都是李大公子的舊相好,這讓徐鳳年有些左右為難,難道只能搬出宋岩宋大人了?不過要是這樣,傳出去也挺有趣,相信即使萬一傳到了宋太守耳朵裡,到時候已經晉升的新任陵州別駕大人也只能捏鼻子認了。徐鳳年好不容易才忍住給宋岩潑一大盆髒水的衝動,因為無意中記起了一個李翰林的仇家,當年那廝被李翰林這個豐州頭號惡少收拾得無比淒涼,離陽設道之後,豐州兼併入陵州,李家搬去了陵州州城,那個苟延殘喘的紈絝總算有了一線生機,雖說他爹的官階始終被經略使壓得死死的,但好歹不用成天提心吊膽,尤其是李翰林從軍以後,整個人脫胎換骨,對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賬舊仇都根本不去理會,那廝對於當年遭遇的慘況,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逢人就說老子當年跟李翰林李標長大打出手過,從北邊紫貂街一路打到南邊蓑衣街,你們敢嗎?!也許李家當搬去陵州那會兒,還有人敢較勁幾句,等李翰林在邊境上實打實砍下一大串蠻子頭顱,徹底沒誰敢有這份膽魄了。徐鳳年當年到黃楠郡跟李翰林兄弟幾個一起踏春,勉強算是見過那可憐蟲一面,都沒有打過招呼,也不知道那傢伙對自己還有沒有記性。

 於是徐鳳年笑道:“黃楠郡功曹王大人的公子,王雲舒,跟我有些交情。”
  
  說出這個名字,不僅草稕眼神變幻,那個遠不如小掌班深諳人情世故的清倌雪衣也有些忌憚畏懼。
  
  無他,這王大公子在黃楠郡委實是太過跋扈,可謂人人如雷貫耳。經略使的公子那山大王一走,王雲舒就猴子稱大王,那叫一個橫行霸道,他爹作為一郡功曹,輔佐太守宋岩,主管選署功勞,也就掌握了官員升遷命脈,可謂手握生殺大權,而且王家自詡的“文武兼備”也確有幾分實情,王功曹有一名年齡相差無幾的義子,不知是王家打點到位運作得體,還是那人真在邊境上走了狗屎運,回到黃楠郡就當上了掌兵四百的都尉,如此一來,一些個武館林立的幫派大佬,見著了王大公子都得人前稱兄道弟,人後搖尾乞憐,還有桃腮樓草稕之所以如此上心,主要是王公子是她們樓內的天字型大小大恩客,黃楠郡臨街那座柴扉院,曾經惹惱過王公子,如果不是柴扉院跟經略使大人的一門親戚又送女子又送銀子,早就給王公子帶人拆掉,那以後王公子就經常來桃腮樓豪擲金銀。巧的是,王雲舒今晚就在桃腮樓獨佔兩位花魁,在同一層樓神仙快活,不過隔了有些距離,畢竟小掌班草稕交好的清倌雪衣,在桃腮樓地位不高,草稕也算難得存了一份善心,只將一些看得順眼的客人領進這間屋子,就怕委屈了雪衣,這在不知情義二字為何物的青樓算是罕見的溫情了,更多是那些不願出局就被強行破苞的可憐雛妓,更多是那些滿身淤青仍要強顏歡笑的女子。草稕對於雪衣之外的桃腮樓女子,也一樣心狠手辣不輸別人,不這樣做,哪怕她是小掌班,也站不穩腳跟。
  
  草稕走出一步又退回,丟了個眼色給雪衣,那清倌兒開始撫琴,草稕這才微笑道:“巧了,王大公子就在一樓,莫不是他是在公子?”
  
  草稕心裡已經將眼前公子哥當成了信口雌黃,只要他若說一句不是,隨意找個藉口,草稕也就不去刨根問底,大冬天的來桃腮樓尋歡愉,何必鬧得下不了臺階。否則草稕起初都有尋個說法出門去請來王雲舒來驗證身份的促狹想法,不過如此一來,害人不利己,王雲舒過來之後,將眼前公子一頓棒殺出樓,罪魁禍首的草稕也討不到半點好處,何苦來哉。只見那公子走到窗口,斜倚著窗欄,出乎草稕和雪衣意料,嗓音暖洋洋說道:“正好,勞煩草稕姑娘去說一聲,就說陵州州城有他舊友到了你們桃腮樓。”
  
  草稕笑眯眯問道:“公子,那我可真去了啊?”
  
  徐鳳年笑道:“不去是小狗。”
  
  草稕媚眼如絲,“虧得公子是讀書人,還喜歡這等不雅姿勢哩。”
  
  一直悄悄豎起耳朵的呼延觀音一開始只覺得莫名其妙,等回過味兒後,狠狠望向那傢伙。
  
  遭受一場無妄之災的徐鳳年乾脆轉頭,望向那座依舊歌舞昇平的柴扉院。
  
  草稕見他不似玩笑,迅速權衡利弊後,還是鼓起膽量出門去勞駕那位性格乖戾的王大公子。
  
  徐鳳年在安靜等待那座柴扉院的動盪。
  
  因為他心中並不是十分篤定北涼諜子可以大功告捷,然後輕輕鬆松的全身而退。
  
  韓商這個意外之喜,對當下趕赴黃楠郡展開圍剿的遊隼鷹士而言,卻很有可能就是個需要很多條性命去填補的壞事。北涼是北涼,死士是死士,不一定時時事事掛鉤。
  
  因為韓商的身份曝露並不在預料之中。
  
  有他這種重要人員參與,黃楠郡十有八九會有一兩個實力卓絕的北莽死士來坐鎮。

 諜子之間不見太多硝煙的血腥戰事,佔據主動的那一方,贏就贏在可以有的放矢,一物降一物,算計越精准越好。假若你有三品武夫在場,那我就派遣二品小宗師來跟你過招,你有一名小宗師高手,那我就派遣兩名小宗師,你有三位,那我就乾脆不惜驚動一品金剛境來跟你玩。江湖難混,在於江湖那些越是頂尖的高手,不一定越逍遙,尤其是攙和到官淪為鷹犬狗腿的高手,越是不得不去愛惜羽毛,因為永遠不知道下一次生死之戰,敵人會不會是同一境界的死敵,甚至是高出一個境界的高手?這些個站在敵對陣營的高手,哪怕被譽為鳳毛麟角的超然人物,可一旦被你遇上,一次就夠了,幾十年辛勤修習,幾十年武道砥礪,任你生前叱吒江湖,一樣是萬事皆休的下場。當然,諜子交鋒更多是一些類似王同雀和韓商的爬升,靠演技,靠應變,還需要靠運氣。
  
  徐鳳年聽著悠揚琴聲,轉頭看著總算願意走近自己的呼延觀音。
  
  她仰起頭,輕聲問道:“院子裡那個任姐姐,喜歡你?”
  
  徐鳳年啞然失笑,柔聲道:“她喜歡的是一個不當真敗絮其中的下一位北涼王,否則她從九歲起就給北涼賣命,會覺得自己很不值。不過說實話,如果上次在神武城見過我後,發現是個豬頭肥耳的醜八怪,那麼今天在院子裡重逢,肯定也不會跟我說出口她的那個願望。”
  
  呼延觀音抬了抬下巴,眼神遊移,“那你怎麼不滿足那位姐姐的願望?不是舉手之勞嗎?”
  
  在來黃楠郡路上隔著一層薄薄綢緞,舉手之勞了足足一炷香的徐鳳年滿臉笑意。
  
  沒得到答案,但比得到答案還要心情輕快一些的她,板著臉轉過身,偷偷一笑。
  
  徐鳳年轉頭望向那座青樓,心中說道:死士連念想都沒了,只會死得更快。
  
  他之所以沒有參與其中,不光是他不願太過插足諜子系統,更重要是他跟徐偃兵太早出手,導致剿殺太過順利,一些深藏泥塘底部的老王八,可能寧願看著徒子徒孫相繼赴死,也會憋在泥濘中,不願冒冒失失上岸。
  
  很多原本可以簡單處置的事情,往往因為他是徐鳳年,就會變得很複雜,不得不去步步為營。
  
  徐鳳年聽著逐漸駁雜起來的琴音,她的指法不夠嫺熟是一個次要原因,還在於這架新琴雖說勉強取巧,既然無法去山嶽高峰取其良材,便用了老杉木房梁作琴身,這是許多貧寒琴師的無奈之舉,這不是問題所在,很多新手甚至是一生浸淫琴技的老手,都不曾醒悟琴腹未必以工整平滑為妙,能操琴者未必能斫琴,能斫琴者則必善操琴,徐鳳年年少時不知剖開多少架古琴名琴,發現這些大小槽腹非但不如琴譜所撰那般光滑如鏡,反而“錯縱粗糙不堪”,形似韭葉。有徐偃兵在屋外,不擔心柴扉院有動靜而不知,既然草稕還沒請來王大公子,徐鳳年閑來無事就走向那雪衣,讓她起身,在這名清倌兒一臉匪夷所思的凝視下,很乾脆俐落地剖琴見腹,悄然袖出一飛劍,幫她斫琴一二,笑道:“弄壞了琴,我回頭幫你買新的,這些銀子還是有的。其實好的琴,在於聲欲出而不得出,說得低俗一些,就如同女子脫衣誘人,將脫又未全脫之際,總是最讓男子遐想連篇,身無餘物時……還是不說這個比喻了,大煞風景,我當下能做的十分有限,不過一些道理,以後你尋人幫忙斫琴時,可以說給他聽……



  
  雪衣聽著這位清雅公子仿佛沒個盡頭的溫醇念叨,一開始她還能一字一字記下,後來忍不住放開膽子笑問道:“公子,你真是來桃腮樓買醉的嗎?”
  
  徐鳳年沒有抬頭,取笑道:“你們從頭到尾也沒給我遞酒啊,茶水倒是有,就算一茶壺都灌進肚子,可那也喝不醉人。”
  
  呼延觀音來到竹制鳥籠前,朝那只鸚鵡做了個鬼臉。
  
  雪衣就要去拿酒,徐鳳年搖頭道:“不用了。”
  
  然後雪衣看到這位小心翼翼斫琴的公子,怔怔入神。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然後又坐下,癡癡望著那架被他親手所斫的破琴,收回視線,閉上眼睛,一根手指輕敲眉心,輕聲呢喃,其實是在不斷重複一句話:“物有不平則鳴。”
  
  雪衣只當這位公子是斫琴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那公子仍是自言自語,不過零零碎碎,加上她也擔驚受怕,就有些聽不真切了。
  
  “荀平叔叔曾說天地之間有浩然……”
  
  “我也曾恍恍惚惚逍遙遊天地間……”
  
  徐鳳年伸手試圖去抓住些什麼。
  
  隨後變作手指淩空縱橫勾畫,雜亂無章。
  
  雪衣離他更遠了。
  
  屋外,徐偃兵驀然睜開眼睛,如臨大敵。

至於更遠那邊,草稕幾乎覺得自己是冒死敲響了王雲舒的房門,裡頭歡聲笑語旖旎得很,屋外一大撥扈從,有王公子那位都尉義兄的佩刀甲士,也有黃楠郡幾大幫派裡的高手的嫡傳弟子,看她這位小掌班的眼神,可都跟正經不沾邊。
  
  果不其然,房門沒開,只傳來王雲舒的罵罵咧咧,揚言膽敢壞了他王大公子的雅興,男的打斷腿腳拖出去喂狗,女的就打賞給他手下十幾票兄弟都痛快為止,嚇得草稕這種年紀不大卻江湖很老的女子都有些嗓音發顫,也不敢推門,戰戰兢兢說道:“王公子,我是草稕呐,有事稟告,咱們桃腮樓剛來了一位陵州州城年輕人,喝過了些小酒,然後自稱是王公子的舊友,也不知真假,草稕斗膽來跟王公子知會一聲,就怕萬一真是王公子的朋友……”
  
  說是喝酒,她心中哀歎。那位公子,草稕仁至義盡,也只能幫你圓場到這一步了。
  
  屋內夾雜著某處肥肉顫顫獨有的清脆聲響,王大公子一邊喘息,一邊怒駡道:“讓那傢伙趁早滾蛋,再來煩老子,老子就讓你跟他去桃腮樓外當街歡好!”
  
  草稕再沒有一絲僥倖,暗罵自己鬼迷心竅,巴不得王雲舒不去雪衣那間屋子為非作歹,當即致歉一聲,就要離開。
  
  屋內不堪入耳的噪雜驟然停頓,“等一下,是陵州州城來的?”
  
  草稕悄悄苦臉,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哪怕屋內王雲舒見不著,仍是乖乖擠出笑臉道:“對的,是陵州,王公子英明。”
  
  “相貌如何?”
  
  “尚可。”
  
  “滾你娘的,再跟老子打馬虎眼,信不信讓你滾進來去馬桶那邊蹲一晚上?”
  
  “是個挺英俊的年輕人。”
  
  “有沒有帶大幫扈從?”
  
  “沒呢,就只帶了一個,遠不如王公子有氣勢,差遠了。”
  
  “一個?對,一個就對了。你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娘們懂個屁的氣勢,等著,老子這就跟你去看一看。”
  
  屋內稀稀疏疏的穿衣聲響,讓草稕幾近絕望。
  
  桃腮樓仿東南民居,又仿苗疆筒子樓,中設一口天井,不做任何遮掩,夏納涼冬賞雪,獨到匠心。不過樓內屋子對開,一般分內外兩屋。雪衣那間就是面臨街市,像王雲舒這種,合二為一,相對寬敞許多,沒有內外之分,屋內裝飾更是極盡豪奢,大小物件都價格不菲,遠不是清倌兒雪衣那邊可以媲美。王雲舒之所以讓桃腮樓當做財神爺,緣于他有個畸形癖好,跟花魁之外一些姿色稍差的女子魚水之歡,喜歡拖拽著她們去裡邊窗欄趴翹著巫山行雨,能讓許多同一樓層的客人大飽眼福,美其名曰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所以每逢王公子來桃腮樓,又沒有點花魁接客,那麼總會有許多男子聞訊匆匆趕來,即便不能雨露均沾,也能犒勞犒勞眼睛。
  
  顯然今天對面同一樓層的傢伙們都沒能一飽眼福,好在王雲舒私下曾說哪天等他老子當上了黃楠郡太守,一定要讓兩位花魁都去窗欄乖乖翹起,讓所有人都樂一樂,這就叫普天同慶。
  
  房門打開,一位跟樓內小掌班關係惡劣的花魁滿臉春意,輕輕斜瞥了一眼草稕,那是只有女子之間才能心領神會的陰冷,幸災樂禍。
  
  草稕帶著胡亂披上狐裘的王大公子走去,步履維艱。
  
  王雲舒一腳踹在草稕小腿上,“是瘸了?還是給人使喚得腿軟了?趕緊的,耽誤了老子大事,你就等著,老子可不管你是不是洪大娘的女兒。嘿嘿,如果謊報軍情,那就更別提了,在軍伍裡就是一個斬立決,反正你們這些渾身沒一個地方乾淨的娘們,早就該丟河裡浸豬籠了,老子跟你們這些婊子憐香惜玉個屁!”
  
  草稕咬了咬嘴唇,然後就是笑,也不知道笑給誰看。
  
  王雲舒帶著那幫惡僕扈從浩浩蕩蕩前往草稕所說的陵州舊友那邊,在黃楠郡就是天王老子的年輕紈絝,眉宇間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那傢伙千萬別跟姓林的有半顆銅錢關係才好。
  
  萬一真給沾親帶故了,就算是個小嘍囉,他王雲舒打是萬萬不敢打的,說不定還只能乖乖奉為上賓。
  
  這可不是王雲舒好說話,沒轍啊,在富饒的陵州,王雲舒幾乎所有官家子弟和將種子孫都不怕,屈指可數那一小撮,頂多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唯獨就怕那麼一個。
  
  比家世,人家老爹是正二品,別說陵州,整個鐵騎甲天下的北涼,也就大將軍跟新任北涼都護褚大魔頭可以壓一頭,自家老爹差了好幾個臺階!比身手,一百個王雲舒都揍不過人家一個,比軍功?連臉皮厚如王雲舒,也沒好意思比這個。
  
  王雲舒只要一想到那姓李的,就越發心情晦暗。
  
  當他看到屋外環臂而立的魁梧男子,王雲舒下意識停下腳步,不敢向前。
  
  因為他感受到了一股比他都尉義兄偶爾動了真火時,更可怕的氣息。那是一種如貓遇虎的強烈危機感。
  
  王雲舒跋扈蠻橫不假,可不是真的蠢到不可救藥。

 要知道在陵州以外,那個比姓李的還要生猛的北涼獨一份公子哥,有關膏粱子弟的生存之道,說過幾條很是讓他們人人信奉的金科玉律,比如咱們紈絝出來混,想要混得滋潤長久,靠功蔭混靠惡奴混靠哥們混靠錢財混,都是些救急不救命的法寶,都不如自己靠腦子混。起先王雲舒對此嗤之以鼻,後來渾渾噩噩混著混著,吃了些苦頭,也就愈發知道這言語裡頭的道理了,都是王雲舒真等到靠顏面墜地後才醒悟的。很多狐朋狗友跌了跟頭,狠到再沒有機會悔過,比如一個從小交好的哥們,前年去了北涼以外的地方撒野,殺女人殺俠客,最後囂張到殺官兵,結果竟是到今天連屍首都沒能找到,這哥們的家世在陵州何嘗比他差了?
  
  不同身份的人,眼中就有不同的江湖,草稕雪衣這些妓女的江湖,聲色雙甲的李白獅是她們的江湖魁首。
  
  而王雲舒之流的紈絝,那傢伙就無異於是紈絝江湖上的陸地神仙啊,而且都沒誰能跟他比肩的。你上哪兒再去個能去京師金鑾殿不跪皇帝的紈絝?上哪兒去找個能帶著老劍神闖一闖武帝城的紈絝?
  
  王雲舒見不得別人過得更好,但對有些惹不起的傢伙,還是懂得認輸服軟。
  
  草稕對門口那位始終沒有睜眼的扈從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驚訝,不過是高大一些,沉默寡言一些,不過當她看到王大公子一臉凝重的時候,就有點咀嚼出味道了,敲門推門的動作,也輕盈了幾分。
  
  可草稕不管如何推門,就是推不開,以為屋內已經閂門做那床笫勾當,她正要開口出聲提醒裡頭的公子和雪衣。
  
  那位扈從緩緩開口道:“等著。”
  
  草稕自身不介意那事情,甚至不介意有她一份,可她就怕身後的王大公子火冒三丈,到時候別說她這個小掌班,就是整座桃腮樓都得被殃及池魚。
  
  草稕身後的王大公子輕笑道:“再等等便是。”
  
  草稕真是如同被人架在火堆上烤,度日如年。
  
  不知道過了多時,她身後王雲舒臉色陰沉得可以滴出水來。
  
  “進來。”
  
  好在屋內傳來不輕不重兩個字,聽在草稕耳朵裡,這輩子就沒有比這更天籟之音的話語。
  
  屋門被雪衣緩緩打開,耐性殆盡的王雲舒陰笑著跨過門檻,看到一張破琴後頭,坐著個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人物。
  
  化成灰他王雲舒也認得!
  
  然後這位黃楠郡大紈絝用一種事後自己都佩服的當機立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跪在地上,雙手拍地,腦袋砰一聲結結實實磕在地面。
  
  王雲舒一個屁也沒敢放,就那麼五體投地跪著。
  
  這種獨屬於紈絝的境界,就算沒有陸地神仙,也總該有二品小宗師的水準了吧?
  
  屋外草稕嘴角抽搐,屋內雪衣更慘,驚嚇得趕緊去貼著牆壁站著,捂住心口,再不敢看一眼。
  
  更讓草稕無法接受的是,那個被她誤以為尋常士族子弟的富裕公子,那個堂而皇之受了王大公子一拜的傢伙,就那麼一手托著腮幫望過來,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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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話:


  (九千字章節。這個月17天雖然才更新18章,僅僅補回上月所欠五章的一章。但18章總計已經有9萬字,每章平均字數接近5000字。我想欠更有還是一種必須的努力,而且這種不為補更而去刻意拆分章節的補更,也是努力。以後就不拿更新在章節裡說事了,反正會記在心裡。)
  
xox 發表於 2013-12-21 23:54
賀新涼 第一百一十章 籠絡

  
  王雲舒才在桃腮樓兩位花魁身上梅開二度,身子骨已經是強弩之末,跪著跪著就有些打顫,卻是只敢去竭力紋絲不動,生怕稍有動靜,就被誤以為心懷不軌。好在徐鳳年已經笑道:“雲舒,我才跟草稕姑娘說你我關係不淺,雖說上回打賭誰輸誰見面就得跪迎,可你也不用跪上癮吧。起來了,聽說你在這裡是頭一號的豪客,就不怕以後被桃腮樓看輕了?”
  
  草稕今天算是悲喜轉換得跌宕,按照她的想法,王雲舒斷然不會是突然腿軟才趴在那裡裝死狗,那就只能解釋成屋內自稱陵州州城人氏的公子哥,是不是王雲舒的舊友不好說,肯定家世遠勝黃楠郡王功曹,如果是父輩官職品秩相當的膏粱子弟,就算某次被教訓得刻骨銘心,但也絕對不至於低三下四到見面就給人五體投地。草稕身為小掌班,雪衣可以躲起來發愣,她不行,她趕緊在腦中篩沙子般梳理了一遍頭緒,除去先前坐在那頭髮灰白公子哥的大腿上研磨臀瓣兒有些不敬,其餘待人接物,草稕自還算認厚道,不過她到底只是桃腮樓的風塵女子,官家子弟多當官,將門子孫多投軍,有生龍鳳生鳳,自然就有老鼠生兒打地洞,但像她這樣跟著娘親一起做妓女的,黃楠郡肯定還有,但絕對屈指可數。
  
  徐鳳年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王雲舒身上,之所以能記得這個名字,還得歸功於王大公子有個不俗氣的爹,黃楠郡功曹王熙樺,王姓在黃楠郡是大族,宗祠繁多,不過同一個姓氏,同姓卻不同祖,出名的有四支,水經王氏,龍頤王氏,靈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經略使李功德在黃楠郡屬於外姓人,之所以能夠發家,就在於他既是龍頤王氏的毛腳女婿,又成功將宗脈牽扯交錯的幾大王氏豪族,擰在一起。如果說胥吏是新病,那麼門第林立就是幾近膏肓的舊疾。
  
  王雲舒心思活絡,否則也沒辦法在黃楠郡左右逢源黑白通吃,當下就心中了然,世子殿下是不想洩露身份,趕忙起身,仍是鄭重其事地拍袖振衣,徐鳳年站起身,對草稕做了個飲酒的抬臂手勢,屋內有酒,只不過用來伺候王大公子就有些上不了檯面,草稕就想著去酒窖拎幾罎子封藏多年的醇釀,不過徐鳳年說綠蟻就行,草稕愕然,也不敢質疑,不過仍是下意識瞥向王雲舒,這讓王大公子氣惱得七竅生煙,腹誹這小掌班難不成瞎了眼,這不是坑害他嗎,當下就丟了個淩厲眼神過去,讓她別多事,草稕也知道不小心畫蛇添足,趕忙低斂眉目匆匆離去,徐鳳年對王雲舒擺手說了個坐字,王雲舒諂媚搖頭,忙不迭說站著舒坦,徐鳳年還是拎了條椅子給王雲舒,自己則站在視窗。王雲舒乾笑著坐下,如坐針氈,把所有認識的菩薩仙佛都念叨了一遍,只求這位脾氣極差的世子殿下別是先禮後兵,在龍晴郡連鐘洪武都給收拾得不輕,他一個沒有官職在身的蝦兵蟹將,世子殿下還不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紅燒就紅燒?徐鳳年手肘靠在窗欄上,問道:“王伯父身體可好?”
  
  王雲舒咽了一口唾沫,點頭道:“還好還好。”
  
  對王雲舒一直和和氣氣的徐鳳年想了想,笑道:“王伯父是北涼少有的書香門第出身,在黃楠郡學問之高,不低於太守宋岩,據說曾經有武當真人觀其面相,給過讖語,怎麼說來著?”
  
  王雲舒尷尬道:“那不知名老道說我爹年少溺于任俠騎射,再溺于經學辭章,三溺于黃老神仙,四溺於西方佛土,最後歸於聖賢。我估摸著道士是不是來自武當還兩說,讓殿……讓徐公子笑話了。”
  
  徐鳳年搖頭道:“我在武當山的時候,的的確確聽過這麼一說,那位老真人,是當之無愧的道門神仙,老掌教王重樓。”
  
  王雲舒瞠目結舌,說實話連王家對這讖語都不怎麼當真,只當是茶餘飯後的錦上添花,不過他爹年輕時候確實曾匹馬掛劍負笈遊學,任俠意氣,不過如今王功曹醉心于道教的黃老清淨,王雲舒從小就沒見過父親提劍練武,甚至連騎馬的次數都不多,對於年輕時候的遊學經歷,王功曹也從未在這個獨子面前提起,王雲舒對於這些自己父親都不願多說的傳聞,也只以為是溜鬚拍馬好事之徒的奉承言語。
  
  如果真是那位一指截斷滄瀾江的老神仙,那可了不得。王雲舒頓時對在陵州官場上四面樹敵的父親高看了幾眼,別的不說,就是跟經略使不對眼這一點,原本就讓王雲舒覺得自己這輩子前途渺茫。王雲舒察言觀色的本領比起草稕還來得爐火純青,世子殿下說到武當老掌教的時候,眼神與臉色都十分柔和,並且不是那種讓旁人骨子裡發冷的陰柔。王雲舒當然不會知道武當山和清涼山這兩座山之間,幾乎可以稱之為仙人一劍都斬不斷的深厚淵源。
  
  人人可親的綠蟻酒在北涼隨手可得,草稕很快就提來四壺,徐鳳年跟王雲舒自然分去兩壺,草稕自己要了一壺,雪衣不善飲酒,最後一壺就給了那名假扮青衣書童的貂帽女子,遞酒時,草稕猛然一呆,世間還有這般姿色的俏人兒?莫不是都能跟襄樊城李雙甲一較高下了?徐偃兵已經掩上門,又當上一尊喜怒不形於色的門神。徐鳳年雙指拎小巧酒壺,輕輕搖晃,促狹問道:“如今還記不記恨李翰林了?”
  
  王雲舒才喝了口酒壓壓驚,他以往是從不會碰綠蟻酒的,不過跟世子殿下同飲,別說是勉強入口的綠蟻,就是酒渣也能生出一醉方休的豪情,冷不丁聽到這句恰好捏住他王雲舒七寸的話,一口酒差點噴出來,趕緊把那口烈酒咽下腹中,酒下了肚子,可一顆心又被吊到嗓子眼,小心翼翼苦笑道:“哪裡敢,李公子已經在邊境上揚名立萬,雲舒別說記仇,就是回頭李公子來黃楠郡祭祖訪親,我給他牽馬都成。不過李公子離開黃楠郡前,說以後只要見著我一次就要打得我爹都不認得,王雲舒就算有心賠罪,也實在不敢去李公子面前吃一頓打。”
  
  草稕自認為抓住玄機了,這位陵州州城來的年輕男子,肯定是跟經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有交情,說不定就是經略使大人的親戚晚輩,這才讓王雲舒嚇得丟了魂魄。徐鳳年點了點頭,像是相信了王雲舒的,看似漫不經心隨口問道:“聽說你有個義兄,在黃楠郡做都尉,掌一營兵馬,麾下三四百甲士,清一色的輕騎,戰馬都是乙等中上,放到幽涼邊境上都半點不差了,遠比郡裡校尉的士卒還來得精銳善戰?”
  
  王雲舒撓撓頭嘿嘿一笑,一臉實誠地咧嘴道:“都是銀子堆出來的花架子,好看肯定是好看的,真要去邊境拉出去遛一遛,跟蠻子拼命的話,我看懸,都是些沒打過仗的新卒,不過說實話,很多人都是黃楠郡幫派的嫡傳弟子,打仗不行,但是打架很有譜兒。這些家醜,徐公子問起,我也只能實話實說,如果哪裡錯了,徐公子說給王雲舒聽,回頭我就跟我爹還有我義兄說清楚,反正保證一點不差全部順遂了徐公子的意思。”
  
  一字不漏聽在耳中的草稕,愈發驚奇。敢情這位陵州公子哥不光是跟李家沾親帶故的後生那麼簡單?否則哪裡能對黃楠郡軍政指手畫腳?紈絝之間的意氣之爭,捅破天也就是相互鬥毆,兩幫人各請神仙,打得天昏地暗,最厲害也無非是讓衣甲鮮明的軍伍士卒做幫兇,萬萬沒有嚴重到讓家族根基都牽連動搖的道理。在桃腮樓小掌班印象中,還真沒有哪位黃楠郡的年輕二世祖可以去越過父輩,跟那些官場老油條叫板。黃楠郡作為北涼糧倉,能在這裡作威作福的官老爺們,都不簡單,不說太守宋岩手腕淩厲,王功曹也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可以說個個都是馬蜂窩。
  
  徐鳳年笑道:“黃楠郡有錢人太多了,不過很多人都是提著豬頭找不著廟,說到底還是本事不夠。當年爭奪豐州刺督一職,不是王伯父輸給了經略使大人,而是水經王氏輸給了龍頤王氏,被經略使大人打壓了那麼多年,以至於後邊連黃楠郡太守都沒當上,接著又被官大一級壓死人的宋岩排擠,還能穩坐釣魚臺,硬是緊握一郡官帽子分發的大權,已經殊為不易。如今宋太守終於要從黃楠郡挪窩,去陵州當別駕了。”
  
  王雲舒臉色複雜,難道世子殿下言下之意是要他爹更進一步?
  
  徐鳳年也沒有賣關子,直接給王雲舒擺明利害關係,“不過太守一職,還得是龍頤王氏那邊的官員出任,官場上一脈相承的規矩,不能說壞就壞,否則太遭人恨。我現在好奇的是你那個義兄,到底有沒有幾分真本事。”
  
  王雲舒一咬牙說道:“我那義兄。”
  
  說到這裡,王大公子瞥了眼豎起耳朵的草稕,徐鳳年笑道:“草稕姑娘,你跟雪衣去換些新鮮吃食。”
  
  外人一走,王雲舒立即站起身,小心謹慎措辭:“殿下,我那義兄叫焦武夷,本事是有的,在幽州邊境上也曾立下不小的軍功,可惜被同僚栽贓陷害,讓我爹一萬多兩銀子打了水漂不說,義兄差些都沒能活著回到黃楠郡,不過這樁恩怨,咱們王家認栽,王雲舒也不會在殿下這裡訴苦什麼。義兄焦武夷這幾年在黃楠郡經常借酒澆愁,可一身武藝並沒有丟掉,這時候還經常帶著士卒去河上鑿冰,讓他們跳入河中受凍,誰若撐不下就得滾蛋,我不是給義兄說好話蒙混殿下,實在是從沒有見過這般兇狠帶兵的都尉。”
  
  徐鳳年笑道:“你要去了邊境看一看,就知道這根本不算什麼了。”
  
  王大公子立即漲紅了臉,訕訕然道:“殿下莫怪,是王雲舒見識短淺。”
  
  徐偃兵輕輕咳嗽了一聲。
  
  幾乎同時,徐鳳年就對王雲舒搖了搖手,然後轉身站在視窗,望向那座柴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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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ox 發表於 2013-12-22 00:17
賀新涼第一百一十一章撈網漏魚

  
  徐鳳年站在窗口,轉頭對一頭霧水的王雲舒招了招手,讓他走近後,輕聲說道:“你去跟你義兄說一聲,看在你的面子上,本世子准他帶兵入城,有一樁不用幹活就掙軍功的好事要便宜他。”
  
  王雲舒使勁搓手,躍躍欲試道:“殿下,能不能讓咱也湊個熱鬧?”
  
  徐鳳年笑問道:“你可有士卒身份?”
  
  王雲舒也坦白,赧顏道:“有有有,我爹死要面子,嫌我不務正業,逢年過節帶我出去見他的同僚都顏面無光,就跟義兄討要了個小伍長。”
  
  徐鳳年玩味道:“小伍長?在邊境上可是得斬殺過蠻子才能有的位置。”
  
  王大公子悚然,乾笑著不知道如何補救圓場。
  
  徐鳳年也沒有計較,揮手道:“趕緊去跟你義兄商量,到時候你也別來桃腮樓了,讓焦武夷兵分兩路,你跟他分別去青榮觀和蓮塘,如果城門那邊問起,就說是太守宋岩的調令,之後再有人問起,就說是本世子讓你們去的。”
  
  王雲舒告辭,帶著廊道裡那些扈從惡奴一溜煙跑出了桃腮樓。
  
  為了避嫌,離得稍遠的草稕和雪衣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是唱哪出。
  
  徐偃兵走到窗口附近,望向柴扉院,微笑道:“恭喜殿下斫琴有悟。”
  
  徐鳳年點了點頭,感慨道:“世人只知道偽境有大貽誤,似乎也有誤打誤撞的好時候。”
  
  徐偃兵搖頭道:“世子殿下的偽境,如同賞客借畫一覽,藏家幫殿拉開畫卷一角,便迅速收回,這等偽境,比起畫師自己作畫誤入歧途,貽害顯然要小。而且殿下此番所悟,不是叩問長生的指玄,而是浩然青冥的天象。這源于殿下二十幾年讀書,以及三次遊歷的所見所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才是為何讀書人為何代代相傳,及冠就需負笈遊學。唯此方能厚積薄發,在某個時刻也就水到渠成。不過徐偃兵所說,都是紙上談兵,殿下能夠親身連番偽境和跌境之後仍是悟得天象精髓,便是徐偃兵也自認做不到。”
  
  徐鳳年笑道:“徐叔叔,你這都是快要超凡入聖的人,就別給我一個二品內力的半吊子傢伙說好話了。”
  
  徐偃兵一笑置之。
  
  徐鳳年心中喃喃,方才所涉境界,過於飄渺玄妙,可似乎既不是指玄也不是天象啊,仿佛手指一勾,就能讓一些看似近水樓臺實則遠在千里之外的物件,破空而至。只是這種境界一閃而逝,並不牢靠,具體如何把握細節,還得看以後機緣。
  
  ————
  
  黃楠郡自打黑鯉叛變,又有韓商這種在北莽頗有地位的老諜子暗中呼應,整個郡的諜報就算是根子已爛,越是經驗老道之人,越是容易燈下黑。
  
  諜報這個圈子有捉對的習慣,既有身份暴露之後敵我之間的捉對廝殺,也有同一陣營的捉對呼應,不過後者一般只有到了某個位置的重要文諜子,才有資格被武諜子“盯梢”保護,許多護駕,文諜子一輩子都不知道有哪些人為自己而死,往往只有等到緊急撤離,才被告知有人死了。韓商無疑是北莽在北涼糧倉滲透的重要一環,有韓商這種武道修為跟他身份極不匹配的文諜子,自然就會有徐鳳年嘴中的老王八潛伏在泥潭底部,只是狡兔三窟,誰都不知道三座老巢裡會有驚喜。
  
  這次秘密剿殺,鷹士主要負責諜子相對稀少的青榮觀,遊隼要調啄的肥肉則是整個蓮塘,上頭有令,可錯殺不可錯放。這兩批北涼殺手都勢力彰顯,需要耗費大量精力物力人力去應付,因此這兩撥死士不但披軟甲佩短刀,還背負弓弩,而柴扉院在三者之間最不被重視,一些位階不高的“閒雜人等”就給丟到這邊,遊隼和鷹士兼有,這裡頭的較勁不可避免。
  
  洪書文跟任山雨就在此列,任山雨僅是兩名小頭目之一,還有個老人,名字都被人淡忘了,只習慣喊他老樹墩子,據說在北涼當了很多年死士,結果到今天為止還沒去過一趟北涼王府,就更別提近距離見一面大將軍,一身老舊的江湖氣。
  
  遊隼方面的掌事是個看上去吊兒郎當的中年大叔,姓宋,這次除去週邊蹲點望風和剿殺漏網之魚的兩撥十餘人,進入柴扉院子有六人,這位姓宋的裝成了一位外地豪客,脖子裡掛了條好幾斤重的粗壯金鏈子,洪書文是他的狐朋狗友,任山雨成了宋老爺私人豢養的狐媚子,還有三人都是遊隼那邊的精銳,一身扈從裝束,不佩兵器,不過內裡都藏有匕首和短鉤,進入柴扉院之前,相互之間都有過粗略交流,擅長哪一路數,何種兵器,都不能藏私,做死士,不是鬧著玩的,容不得誰單槍匹馬逞英雄,一旦發生大致上勢均力敵的接觸戰,有沒有配合,配合是否嫺熟,完全是兩種結局,說不定就是生死之差。
  
  柴扉樓主要目標是一位元榮登花魁不久的女子,也不見得就比前幾位花魁姿色出眾,只是男子喜新厭舊,就好嘗鮮,讓她的生意就顯得格外好,今晚有鳳陽郡老爺花了七百兩銀子,原本是要她出局,即是出院子過夜,不過小看了柴扉院花魁的行情,一聽說這位鳳陽郡豪紳要出局,馬上就有人抬杠出六百兩,就在柴扉院裡頭魚水之歡,那花甲老頭只得要回一百兩,打消了出局的念頭,只好冷落了外頭私宅裡一名新買下的俏麗丫鬟。在王同雀挖掘出來的諜報上,柴扉樓負責給老闆與權貴牽線搭橋的小鴇,也是一員北涼出生卻中途投靠北莽的諜子,此外,這座青樓的護院教頭跟幾名師兄弟則是實打實的北莽南朝死士,柴扉樓總計八九人,能玩命的也就一半,所以有誰都是一把好手的遊隼鷹士十六七人裡應外合,于情於理都毫無懸念,事實上一開始也的確很順利,游隼頭目宋谷跟任山雨去了一間早就定好的房間,樓頂上恰好就是花魁待客的屋子,他喊了位半紅不紫的清倌,妓院對於恩客自帶女子,並不排斥,不過想要讓當紅的名妓跟陌生女子一起游龍戲鳳,也不容易,就算名妓自己願意,妓院這邊也多半會推三阻四,因為怕好不容易捧出來的當紅妓女這麼一鬧,身價就跌了,所以沒有高價彩頭是萬萬請不動的。
  
  宋谷的幫閒洪書文得了一大袋子銀子,跟那位小鴇糾纏不休,死皮賴臉要讓她破例接客一回,其實洪書文相貌不差,本身又是北涼豪族弟子,又被他用殺人殺出一股子英氣,那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對這傢伙青眼相中,哪怕洪書文的銀錢根本不夠她的身價,也仍是答應下來,只不過她是柴扉院小鴇,有無數雞毛蒜皮瑣碎事務纏身,就讓洪書文動作俐落一點,速戰速決,洪書文笑著應承下來,自曝其短,說他是出了名的“快馬加鞭”,惹得女子眼神嬌媚。
  
  春宵苦短,更沒有人嫌命長。滴漏點點滴滴。
  
  對柴扉院地形爛熟於心的三名遊隼,熟門熟路找到那幾位正在小院喝酒的護院,二話不說就痛下殺手。
  
  一張繡床上,那位察覺到殺意後想要手刀捏斷洪書文的脊柱,結果被洪書文率先一手轟在丹田上,然後五指如鉤,掐住她的白嫩脖子,一點一點目送她斷氣,笑眯眯道:“回頭我可得把銀子拿回去,咱倆同床那是情投意合,花錢買春算怎麼回事。”
  
  幾乎同一時刻,宋穀正在欣賞屋內妓女的脫衣,走到她身後,她回眸一笑,宋穀笑著一手捂住她的嘴巴,用力卻不用氣,一拳捶在她後心口,當場捶死。早就不耐煩的任山雨躍上桌面,腳尖一點,直接壁虎貼牆一般黏在天花板上,確定了樓上動靜,雙手撕裂木板,破板而出,找准那諜子名妓的位置,只看到旖旎一幕,那女子衣裳半褪,雙手搭在桌面上,露出腰肢下那一大截雪白肥膩來,一個衣衫華貴的老傢伙正抬起手,想要一巴掌拍在那兩瓣肥肉上,看到莫名出現的任山雨,老頭兒色迷心竅,沒有太多驚嚇,反而望向任山雨的酥胸,笑臉玩味,倒是那翹臀逢迎的柴扉院名聲鵲起的妓女,眼中殺機濃郁,第一時間並不是去提裙穿衣,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五指微微一擰,整個人像一隻絢爛多彩的花蝴蝶,旋向不速之客任山雨,為了掩人耳目沒有攜帶那對宣化板斧的女子鷹士,正要出手格擋,地板露出一隻手臂,握住名妓的纖細腳踝,往下狠狠一扯,一下子就將其拽到樓下去,不見蹤跡。任山雨滿臉怒氣,對出手的宋穀怨念頗深,原先籌畫是由她刺殺名妓,宋穀對付柴扉院小鴇,洪書文策應那三名遊隼,可宋谷讓洪書文跑去幹苦活不說,自個兒賴在屋內不走,而且那名同屋妓女根本不用死,只需要被打暈過去即可。
  
  就在任山雨出現一絲恍惚之時,那名回神過後畏畏縮縮的鄰郡豪紳悄然伸出一手,掌心朝上,貼在桌面下,輕輕一掀,桌子急速飛旋,朝任山雨砸去。
  
  殺機驟起,任山雨一腳踹出,踢爛那張沉重的硬木桌子,然後就看到一張老邁陰沉的臉龐越來越近,她被一掌拍在額頭,嬌小玲瓏的身軀直接撞破牆壁,被拍出樓外,即將墜落街面之際,意識越來越模糊的任山雨有些後悔,若是有那對斧頭在手,興許就不會這般不濟事了。
xox 發表於 2013-12-22 00:19
賀新涼第一百一十二章 風起梧桐院

  
  道觀,即是那觀道之地。出家人即是那出世之人。道觀老老實實觀道,出家本本分分出世,本都不應該涉世過深。
  
  別忘了,這裡是北涼,那個曾經讓江湖人士變成過街老鼠的罪魁禍首,這些年不是在邊境巡關,就是在北涼那座清涼山上,冷眼望著北涼。
  
  黃楠郡青榮觀以古木參天聞名於北涼,去道觀燒香之路綠蔭覆地,是郡內達官顯貴夏日避暑的絕佳處所,因為北涼王府建於清涼山之上,青榮觀又有小清涼的美譽。青榮觀向來與黃楠郡大小官員關係深厚,像那崇尚黃老的功曹大人王熙樺,雖然沒有度師,卻拜了監院觀主青槐道人做“先生”,而且這位古稀道人跟王熙樺的政敵,太守宋岩亦是相交多年,宋岩不因王熙樺拜了這位道士為先生,就跟青榮觀關係疏離,想來青槐真人自有旁人不及的仙人遺風。如今離陽滅佛,唯有北涼道三州親佛,許多僧人和尚爭相湧入北涼避難,青榮觀也大開“避暑”之門,多是來者不拒,好在青榮觀香火鼎盛,否則恐怕就要給那麼多張嘴硬生生吃垮,借住青榮觀的僧侶中又以江南道名僧黃燈禪師最為著名,這小半年來一僧一道相互切磋,雙方佛道之辯,並不閉門,讓黃楠郡士子趨之若鶩,不管是否聽得懂,好像不去聽上一聽就俗不可耐。
  
  入夜,道觀的夜幕,青色近墨,只有一處掛起燈籠,燈火依稀,有兩支不避俚俗的陌生曲子交替響起,乍聽之下荒腔走板,傾耳再聽興許就能咂摸出些獨到味道。
  
  老道人鶴髮童顏,懷抱一柄拂塵,背靠廊柱席地而坐,正是精於齋礁科儀的青槐道人。身邊有位老僧雙手輕輕拍掌,正哼唱到一句“奪燕子口泥,刮佛面金妝,削蚊子腿肉……”,他便是滅佛浩劫之中從江南道流落到北涼的黃燈禪師。
  
  曲終不散人猶在,兩位老人相視一笑。
  
  黃燈禪師輕聲問道:“青槐老友,貧僧在江南道上便聽聞青榮觀有一架西蜀雷氏古琴,當初雷氏追隨亡國君主一同赴死,之前家族所藏所斫百餘琴,都盡數搗碎,可謂已成絕響,不知這琴還能操曲否?”
  
  老道人遺憾道:“貧道入手時,那架‘繞殿雷’已經被燒去大半,琴弦一根不剩,每每有西蜀遺民望之泣淚。”
  
  黃燈禪師歎息道:“緣起緣滅。”
  
  老道人抬頭望向高掛燈籠,突然笑道:“佛道兩家何嘗不是青蠅競血,白蟻爭穴。”
  
  老和尚點了點頭,沉默過後,問道:“以為北涼之主如何?”
  
  道人倒也言談無忌,說道:“自是功勳熛烈。本朝世爵典制,論功有六,開國,靖難,擒反,屏藩,禦夷,征蠻。北涼王徐驍占五,何止功高蓋主。只是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死,即是不忠。”
  
  老和尚笑容恬淡,雲淡風輕,道人在看大紅燈籠,僧人則是歪頭看向一串無風而啞的鐵馬風鈴。
  
  嗡一聲震響。
  
  雖然聽上去絕對僅有一聲,卻有多達四十餘根弩箭激射向屋簷下。
  
  老道人眉頭一皺,沒有收回視線,僅是拂塵一拂,就將身前幾根弩箭裹在拂塵白絲中,然後抖腕一拋,假借弩箭去敲擊弩箭,竟是將這一大潑水箭雨盡數擋在屋簷之外。
  
  兩名甲士一前一後,從陰影中大步踏來,他們距離外廊還有十步時,就換成一撥羽箭帶著弧度越過甲士頭頂,老道人站起身,一手持拂塵,一手抓住白絲,扯出大半,拋向空中。
  
  擅長望氣的老道人視線更多停留在後面甲士身上,那名鷹士面覆鐵甲,身段婀娜好似女子,顯得格外特立獨行。
  
  已經有二品巔峰實力的青槐道人在欲出不得出的境界中逗留多年,修道之人,只要進入小宗師之後,一旦再度升境,大多一入一品即指玄,這也是為何道門小宗師被譽為小真人。只是青槐道人對外從不展露實力,偶露鋒芒,也壓在三品左右,故而在黃楠郡只以精研道術著稱於世。青槐老道踏罡步鬥,就在隱秘符陣即將開啟之時,一聲佛唱響起,仙風道骨的青槐道人臉色一冷,由三品攀至二品,輕喝一聲,鐵馬風鈴叮咚響,大紅燈籠搖晃不止,老僧人再佛唱一聲,符陣仍是無法順利成勢。
  
  此時此地,道高一尺佛高一丈。
  
  青槐道人終於不再有所隱瞞藏拙,整件道袍鼓氣如球,只是老和尚已經閉上眼睛,老僧入定,側耳傾聽那鈴鐺輕靈天籟。
  
  為首甲士一步踏上外廊,一刀破去罡氣,代價巨大,全身鮮血淋漓,不顧面目全非,一刀剖開道人腹部,另外一隻手握住刀柄,加重力道,向前一沖,將大敵當頭執意要一心兩用的青槐老人撞到牆壁上,刀尖不光穿透老道身體,甚至已經透出牆壁幾寸。
  
  臨近金剛體魄的甲士吐出一口血水,抬起手臂,擦去滿臉血污。
  
  後邊那位覆面甲士開口說話,嗓音清脆,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子,“梧桐院密令,准你將青榮觀改成寺廟。”
  
  老禪師雙手合十,默念佛號,“阿彌陀佛。”
  
  ————
  
  黃楠郡有個門派被說成“奇怪”,怪在其它門派取名都往驚天地泣鬼神的說法靠攏,生怕名號不夠響亮嚇人,但這個幫派的名字竟然叫蓮塘,而奇則奇在幫主張冊被譽為陵州第一手,別號潑猴,身材精瘦,出手敏捷如雷,相傳在江湖上成名前曾在驛路上撞上一位將軍的馬隊,將軍逆風縱馬疾馳,貂帽被大風吹走,將軍有緊急軍務在身,顧不得那頂帽子,依舊策馬狂奔,不曾想一個瘦猴年輕人竟是先縱身去接住了那頂飄蕩在兩樓高空中的貂帽,然後眨眼過後,便已快步追趕上那名將軍,兩者竟然並肩齊驅,將軍有意考校年輕人的內力,依舊奔馬三十裡,而這名遊俠兒也一路跟隨三十裡,不見流露絲毫疲態,將軍視其為異人,准其在他轄境內開宗立派,蓮塘隱約成為當時豐州穩居前三甲的宗門大派,只是隨著將軍去世,這位幫主性子乖張,公認武品不高,與人技擊,非死即傷,才搬遷到相鄰的黃楠郡內,這些年幾乎靠他一人支撐,到了不惑之年,性情轉變,才開始逐漸站穩腳跟,但蓮塘仍是不復當年盛況,好在這些年收了幾名根骨不差的記名徒弟,這些年輕俊彥大概是有師父這個前車之鑒,善於跟郡內大小官員打交道攀交情,才勉強幫著蓮塘在黃楠郡開枝散葉。遊手好閒的竇陽關就是在這種時候進入的蓮塘,他也算家道殷實,年少便喜歡爭強鬥狠,只是想要成為貨真價實的高手,照理來說傾家蕩產都別想,一次蓮塘幫主的嫡傳弟子出門遊歷,被郡內幾大幫派的三十幾人堵截圍毆,被滿腔熱血的竇陽關拼死救下,在黃楠郡邊境一路護送到蓮塘,張冊本是贈送五百兩白銀了事,竇陽關跪了一天一夜,懇求讓他入門,張冊不許,冰冷丟下一句天賦平平,這對江湖兒郎來說無異於被判了死刑,不過竇陽關也是鑽牛角尖的性子,寧願不要那筆尋常百姓豔羨不得的贈銀,只求讓他在蓮塘外門弟子的校武場上蹲上一個月,一個月後竇陽關便被毫不留情地掃地出門,被竇陽關救下的張冊徒弟也義氣,為了報恩,不惜違反幫規私授武功,被張冊一怒之下逐出蓮塘,竇陽關跪在門外接連磕頭近百下,最終被一位登門蓮塘與張冊切磋武學的黃楠郡宗師幫忙說情,張冊也勉為其難收下他做外門弟子,但那名嫡傳徒弟仍是沒有免去厄運,僅是做了一名幫派裡做苦活的雜役,不記在蓮塘門派名下。
  
  江湖就是如此,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也是為什麼那麼多無名小卒削尖腦袋也要拜在幫派門下的根源,有無名師領路至關重要,同樣的資質,幾年後的境界高低,就會是天壤之別。
  
  一間偏屋房頂上,有兩個飲酒賞月的年輕男人,一位穿著寒酸,坐著慢飲,一位衣衫鮮亮,相貌英俊,劍眉銳利,身上大小物件,都是時下黃楠郡郡城最為“時鮮”的昂貴物品,他躺在屋頂上,搖晃著一隻朱紅色小瓷酒壺,酒是綠蟻酒,可換上這種葫蘆造型的酒壺後,價錢甚至不輸給白龍燒太多。英俊男子不笑的時候還有些世家子風度,可一笑就露餡,嘿嘿道:“顏哥,我真是沒想到還能喝上六兩銀子一壺酒的一天。”
  
  那姓顏的寒酸男子轉頭柔聲笑道:“以後便是六十兩一壺,你也喝得起。聽顏哥一句話,你這輩子很難再找到宋小姐這麼好的女子了,你別不當回事。”
  
  馬上可以成為蓮塘內門弟子的英俊男子灑然笑道:“顏哥,練武這輩子拍馬也不及你,可對付女子,尤其是那些千金小姐,你可就比我差遠嘍。”
  
  坐著飲酒的落拓男子搖頭笑道:“陽關,你習武天賦比我只好不差,雖說你錯過了淬煉體魄最佳時機,可師父內外兼修,內力深不可測,只要你由內門弟子升為嫡傳,以後前途不可限量。便是那宋小姐是太守大人的千金,你也配得上。陽關,你不要嫌顏哥死板,遇上好的女子,不管你她如何捨不得你,作為有擔當的男子,終歸是要讓她為你而驕傲的,你不能總覺得她那麼高高在上的一個姑娘,獨獨對你百依百順,就只顧著把人家當牛馬使喚,你在眾位師兄弟跟前是有面子了,可以後你與她成了一家人……”
  
  竇陽關突然臉色黯然道:“顏哥,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被師父……”
  
  寒酸男子豁達道:“都是命,而且顏石俊也沒後悔。我從小就被師父收養,這麼多年跟著師父一路走下來,從鳳陽郡來到黃楠郡,我就只學到了師父的執拗,做人做事都一根筋。大師兄毅力韌性最好,跟師父學到了武功,二師兄天資最好,就算不勤于習武,武功也沒落下,而且到了官老爺那邊也八面玲瓏,方方面面都虧得二師兄打點關係,咱們蓮塘才能在黃楠郡的路子越走越寬。只不過很多事情,情義難兩全,不論如何取捨都活得不痛快,我也不知道你進了蓮塘是幫你還是害你。以後你可能就會知道了……不過我希望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什麼時候當了太守大人的女婿,就別再混什麼江湖了,混不出頭的。混官場混軍旅,你混什麼都比混咱們這行有出息。”
  竇陽關無言以對,坐起身,看到魚塘幾名擔當哨樁子的外門弟子在校武場附近巡夜,有些提不起興致。
  
  竇陽關猛然瞪大眼睛,酒意全無。
  
  一撥撥黑甲人井然有序地翻牆而入,落地後彎腰前奔,提起短弩勁射,秋風掃葉一般殺死了所到之處前方的哨樁子,蓮塘巡夜弟子幾乎都是被兩根以上弩箭射穿腦袋,以保證他們死得無聲無息,死前無法做出任何掙扎,除去北方,黑甲殺手由東西南三個方向漸次向校武場北方的住宅靠攏,接下去就是一場更為陰險的夜襲。等到顏石俊和竇陽關站起身看清大致脈絡,顏石俊立即吼道:“有殺手侵襲!”
  
  竇陽關有些發懵,正想轉頭跟顏石俊詢問蓮塘惹上了什麼仇家,竟然如此手段淩厲,當他轉頭後,嗖嗖嗖幾聲箭矢破空的輕微聲響,然後就看到血腥一幕,才出聲示警的顏哥才躲過一根無羽之箭的襲擊,就給第二根繞出一個大弧的無羽箭從側面斜穿腹部,顏石俊踉蹌後退,又給一根箭矢當面射來,除去尤為霸道的第二根箭矢躲無可躲,其餘兩箭都不在話下,顏石俊側過頭,一手握住那根箭矢,倒提箭矢,竭力道:“是北涼持弩甲士!”
  
  才說完,一名身材雄偉的黑甲殺手就一跨輕鬆登樓,臉上有幾分惱火屋頂顏石俊的多事,一手提弩,一手抽刀劈向顏石俊,竇陽關哪裡經歷過這種生死只在一瞬的搏殺,以往那幾場幫派之間的鬥毆,雖說也有相互殺人,也有鮮血四濺的辛辣場面,可連生手竇陽關都有一戰之力,到底遠不如今晚這場偷襲來得恐怖殘酷,別說他竇陽關成了看戲的人,就連在他眼中一流高手的顏石俊,也就是在那一刀之下被連胳膊帶整片肩頭,都給嘩啦一下劈斷,身披黑甲的魁梧男子一刀才下,一刀又迅猛撩起,又將顏石俊的頭顱挑落,同時抬臂一根勁弩射向竇陽關,大概是竇陽關命不該絕,這一刻竟然福至心靈,千斤墜,堪堪躲過那根弩,踏破屋頂瓦片,落入武械房內,隨手抄起一柄刀就後撤,竇陽關仗著熟悉地形,亡命遊走,每次挪步,都有從屋頂潑灑而下的弩箭如影隨形,那黑甲殺手輕輕咦了一聲,顯然沒有想到這小子如此靈活,正想要跳到屋中追殺,一名同樣披甲的男子躍上屋頂,手持一張牛角大弓,朝一棟驟然亮起燈火的宅子,一箭而去,破窗而入,那宅子主人才點燃燈火,就被一箭釘掛在牆壁上。這名箭術驚人的男子冷聲道:“今晚只抓大魚。我在此看守,你下樓,這次要是輸給了梧桐苑那幫才出窩的雛鷹,你知曉後果。”
  
  魁梧甲士眼中露出一抹驚懼,趕忙應諾一聲,向前奔跑,如同一頭山林靈猿輕盈跳下屋頂,跟其他甲士匯合,向前迅速推移,直撲一棟主宅,那是蓮塘幫主張冊所在的院落。
  
  甲士一路奔襲,勢如破竹,技藝不精的外門弟子都只有被割稻穀般宰殺的下場,一些個內門弟子並非全無一戰之力,只是這幫甲士殺神沒有什麼江湖講究,小範圍內的短兵相接,都是轉瞬過後便成就以多欺少的優勢局面,兩三柄涼刀突進,輔以短弩見縫插針的陰險偷襲,又有堅實軟甲披身,江湖幫派內的兵刃器械本就稱不上如何鋒銳,只要不是致命傷,這些甲士根本就不去理會,任由你刺劈一劍兩刀,他們就能趁機一刀重傷甚至殺敵對面的蓮塘弟子。要知道遊隼本就是來自離陽江湖五花八門的高手,單對單的技擊廝殺是行家老手,這些年在浸染精通了許多軍伍戰陣,就成了成群結隊的豺狼,與單獨刺殺相比,造成的殺傷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屋頂那名發號施令的弓箭手眼神一凜,從背後箭囊拈出一根精製羽箭。
  
  黃楠郡第一手“潑猴”張冊,算是能跟王府扈從呂錢塘之流旗鼓相當的棘手角色。遊隼和鷹士此次並行,能摘下此人的項上頭顱,無疑是大功一件。
  
  ————
  
  任山雨身形飄落,生死未蔔。
  
  徐鳳年眼神平靜,“遊隼?”
  
  然後說道:“那傢伙應該就是跟韓商捉對的大魚了。”
  
  徐偃兵點了點頭,然後草稕和雪衣就發現屋中只剩下那位頭髮灰白的公子哥。
  
  柴扉院,一擊得手的“富家老爺”正準備悄然離去,緊接著就悄然死去,老人連自己怎麼死,死在誰手上,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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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涼 第一百一十四章 暗流


晨曦中,一駕馬車駛出黃楠郡郡城,洪書文騎馬護駕,神情慵懶,身邊是其餘兩名白馬義從。徐鳳年坐在馬車內,呼延觀音睡眼惺忪,蜷縮在角落,身上披了件徐鳳年的裘子。昨夜在王氏府邸前停馬,她孤苦伶仃待在車廂內,掀了幾次簾子,都沒有看到被石獅子遮擋的他,只看到那名惜言如金的高大馬夫。後來回到院子偏房住下,她估計也一宿沒睡安穩,反倒是在車廂內還能睡踏實,說她是女婢,還真不知道是誰照顧誰。呼延觀音睜開朦朧睡眼,勉強睜開眼皮子,透過一絲縫隙,偷偷打量這個一夜之間在郡城一手翻雲一手覆雨的男子,在前來黃楠郡的路上,就發現他每隔一段時辰便會掀開簾子,近乎強迫症,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麼,在她眼中,驛路除了如出一轍的槐柳,就再沒有新鮮事物,可他似乎總也看不厭,偶爾聽聞馬蹄聲擦肩而過,他就會更加聚精會神,或者說是怔怔出神,難不成還能從陌路人身上看出一朵花來?


在即將出黃楠郡邊境時,一騎突兀趕來,是那進入柴扉院的游隼小頭目宋谷,徐偃兵聽到車簾子後頭的吩咐,籲了一聲,緩緩停下馬。宋穀翻身下馬,跪在馬車側面,抬頭便是車簾子。洪書文調轉馬頭返身,接下來慢悠悠在宋穀身邊打轉,居高臨下嬉笑道:“宋頭領,怎麼跟我討還銀子來了?”


這個宋穀在整個北涼遊隼裡算是中等地位的角色,拋開“甲魚”等文諜子不說,武諜子即死士,在遊隼中很少有官階變動,因為武功一事不可能一蹴而就,遊隼靠拳頭說話,能者上庸者下,宋穀有三品的實力,曾經是北涼栗滄縣的老百姓,栗滄縣武學蔚然成風,有七大姓氏,各有絕學憑仗,槍仙王繡的妻子便出自栗滄縣齊家。宋谷的習武歷程堪稱市井傳奇,年少時遇上一名外地槍法巨匠到栗滄縣比武,那名槍法宗師被仇家重金懸賞,一場圍殺就此展開,不說兩批專門收錢消災的江湖殺手,就連栗滄縣都有兩個姓氏的大人物參與其中,接近金剛境的宗師殺去七七八八的敵手,畢竟獨木難支,死前逃至栗滄縣一棟廢棄民宅,恰好碰到去那裡燉狗肉吃的少年宋谷,傾囊傳授其畢生絕學,可惜宋穀一半都沒有學到,後來一次意氣用事,宋穀洩露招式,被恩師的仇家認出,不得已成為北涼遊隼,將近十年打拼,才算出人頭地。這次鷹隼分家,一品境界到底有幾人,恐怕只有褚祿山和徐渭熊兩人清楚,但是二品小宗師有十四人,鷹隼上下眾人皆知,前兩年更為鼎盛,多達二十人,只是後來呂錢塘戰死蘆葦蕩,舒羞退出,一人死在邊境,一人失蹤,一人死在陳芝豹出涼入蜀的路上,一人功成身退,封賜了一個雜號將軍,在陵州東南創立門派,靠漕運混飯吃,其實就是黑吃黑,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誰活到最後,誰就能捧住漕運這只肥的流油的飯碗。


四下無外人,跪地的宋穀沉聲道:“拂水社二等房宋谷,冒死有事稟告殿下。”


簾子沒有絲毫動靜。


宋穀一咬牙,“柴扉院一事,宋穀有違既定謀劃,有錯在先,宋穀不敢否認。只是其中緣由,懇請殿下聽卑職解釋。柴扉院諜子在拂水社二等房記錄在冊的蝗蝻,有南朝姑塞州女子花魁王煥如,有昆州人氏女子小鴇瞿若,有姑塞州數位幫派弟子滲透柴扉院成為護院。卑職當時以為洪書文既然能夠臨時參與拂水社機要軍務,想來本事不差,由他去針對瞿若,遠比三等鷹士任山雨更有把握……”




一個冷漠嗓音透出窗簾:“走。”


宋穀如遭雷擊,雙手按入地面,雖說刻意壓抑聲調,仍是難掩淒涼道:“殿下!此次行事,絕非宋谷有意懈怠!”


徐偃兵哪裡會理睬一頭僅是拂水社二等房豢養的遊隼,駕車前行。


洪書文雙手拉韁,高坐馬背,身體懶洋洋後仰,轉頭冷冷瞥了眼宋穀。


臨近黃昏,隨著馬車臨近,陵州州城的青黑城牆愈發高聳,穿過牆道時,馬上要過年,竟是掛了滿壁的大紅燈籠,早早點亮,其實不光是此處,州城許多臨街高枝幾乎在一夜之間就給掛滿,無法想像,這竟然是經略使李功德的大手筆,據說各座衙門的胥吏雜役都怨聲載道,都在腹誹都當上經略使了,還跟一個四面楚歌的陵州將軍溜鬚拍馬,不過城內百姓出門,倒是臉上都多了幾分喜氣。徐鳳年讓馬車在一處十字路口的喧囂鬧市停下,挑了座酒樓,說是大夥兒在外頭吃頓晚飯,酒樓人滿為患,一行人好不容易在一樓等到相鄰兩張空桌,徐鳳年讓洪書文去櫃檯那邊挑選刻有菜名的竹簽。 才落座,就有嘈雜聲音響起,呼延觀音循著聲響望去,是個尖嘴猴腮的年輕男子,她也就不再多看。反而是徐鳳年轉過身坐在長凳上,笑眯眯看去。


那瘦猴兒一條腿擱在凳子上,一邊剔牙一邊嚷嚷道:“我要是北涼世子,有大將軍這麼一個爹,嘿,練武的話,反正有聽潮閣這麼大一個堆滿秘笈的武庫,又有高手無數,早就練成絕世神功了,不說天下前三甲,輕輕鬆松天下前十總是跑不掉的。帶兵的話,隨便帶上十幾萬鐵騎,咱也不吹牛,說什麼一口氣把北蠻子殺光,北莽南朝姑塞龍腰那幾個州還不早就寸草不生了?”


馬上就有旁人湊熱鬧和潑冷水,“真的假的,我可記得涼莽邊境上好像有三四十萬的兵蠻子,那也不是紙糊的,虧得只有我們北涼才攔得住,而且北莽還有拓拔菩薩這個軍神,南朝覆滅也沒啥意義,只要拓拔菩薩沒,可這傢伙打仗猛,萬一他殺紅了眼,不顧性命也要你的腦袋,咋辦?這位可是天底下只輸給武帝城王老怪的傢伙,百萬大軍中取上將首級,可不就是探囊取物。”


瘦猴兒一聽到拓拔菩薩,很明顯縮了縮脖子,“那就先放過北莽,帶著全部北涼鐵騎一口氣朝東面奔襲,也就兩三千里路,除了東線邊境上的顧劍堂大將軍,燕敕王趙炳和廣陵王趙毅的兩支精兵都遠得很,顧不上,顧老兒當年被咱們大將軍壓得喘不過氣,這會兒一樣不是對手,咱就直接殺進皇宮,坐上龍椅,看誰敢跟老子叫板!什麼紫髯碧眼兒張巨鹿,腦子再聰明,撐死了也就是個殺雞都不敢的文官,他要敢站在老子面前,老子這會兒就立馬給他一個大嘴巴,扇得他找不著北。”


馬上有人接話,一臉怒其不爭,陰陽怪氣道:“也就是咱們那世子膽子小,沒本事,白白去了一趟京城,啥事都沒幹,你他娘好歹欺負幾個京城花魁也行啊,天曉得這孫子是不是去京城那邊,給京官老爺們白白送了多少北涼的血汗銀子,我可聽說了,他去京城路上,光是押送黃金白銀珠寶古董的箱子,就有幾十隻,千真萬確!這個只敢窩裡橫的小王八蛋,如今當上了陵州將軍,肯定是在京城被收拾慘了,要回到自己地盤上狠狠作威作福。”


瘦猴兒微微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你們聽說了沒,咱們世子殿下這趟本來是灰溜溜返回北涼的,可大將軍實在看不下去了,才親自出了一趟北涼,這才給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弄回了兩個兒媳婦,據說都是青州女子,大將軍攤上這麼個嫡長子,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小王爺當上下一任北涼王那才是天大好事。”


一位士子模樣的年輕人用濃重的薊州腔微笑道:“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


鄰桌一位老人歎氣道:“對啊,小王爺投胎投晚了。”


因為徐驍只娶了一名王妃,也就沒有其它高門豪閥裡司空見慣的嫡庶之分,以前都覺得世子殿下雖然荒唐無良,畢竟是長子,次子徐龍象又是天生憨傻,關於誰世襲罔替,誰來做這個北涼王,沒有什麼異議。只是小王爺率領龍象重騎,踏破邊境,戰功顯赫,親身陷陣,更是一馬當先,無人不服,傳言燕文鸞鐘洪武這幫功勳老將都對小王爺讚不絕口。


一股暗流湧動。


這股暗流無疑已經和陵州風波匯流。


徐偃兵自然而然跟徐鳳年同桌吃飯,下筷子也不含糊,自他在徐鳳年身邊,從未有過諂媚顏色。對於樓內喧嘩,兩耳不聞。呼延觀音對桌上的一盤盤中原菜肴並不喜好,當她聽到有關身邊男子的言語,就豎起耳朵竭力去聽清楚,然後小心翼翼彎腰探頭,去看徐鳳年是否惱火,可她只看到一張始終很平靜的笑臉。


徐鳳年轉過身,狼吞虎嚥,吃飽了後,看了眼呼延觀音,她點了點頭,示意已經吃夠了。
付過帳,一行人走出酒樓,徐鳳年看了眼墜山的餘暉,默不作聲走向馬車。


徐偃兵心中歎息。


只有他才能理解身前年輕人的複雜心思。


如果真有一天,北涼被最終還是北莽鐵騎踏破西北大門。那麼像酒樓內這樣的北涼人多幾個,作為新涼王的徐鳳年,他的愧疚就可以少幾分。
xox 發表於 2013-12-28 23:42
賀新涼第一百一十五章家賊

  
  總算回到了陵州將軍府,洪書文下馬的時候大大咧咧嚷了一句到家嘍。然後洪書文就瞪大眼睛,一大幫子雜魚鬼鬼祟祟,擁擠躲在將軍府的右側石獅子那塊小空地,洪書文家世優渥,一眼就看穿這幫傢伙在假裝江湖豪客和綠林好漢,來投靠將軍府騙口飯吃,不是灰鼠皮就是貉子皮,格外嶄新,都是在貂裘裡屬於最不值錢的那幾種,其中有兩人的樣式還一模一樣,顯然是打腫臉裝點門面,但是不湊巧在同一家鋪子購置了正值賤賣的皮衣,一下子給露餡了。洪書文湊近過去,隨便掃視一圈,二三十號大老爺們,就沒發現一個有高手風範的,這讓先天都江湖人士有成見的洪書文倍感無聊,正要轉身,世子殿下已經跟他並肩而立,洪書文趕緊不露痕跡後退一步。徐鳳年笑道:“諸位壯士,誰有四品實力,請走出來。”
  
  武夫九品,四品是一個大分水嶺,能有四品境界,在地方州郡都能算一把好手了,在一個縣內,那更是幾乎可以橫著走。在武風不濃的小地方足以開宗立派,不說大富大貴,最不濟可以混成一方豪紳。洪書文咦了一聲,本以為這群半吊子好漢能有兩三個四品高手就燒高香,不曾想一下子走出了十四五人。徐鳳年看到一個眼神游離的漢子,丟給身邊洪書文一個眼神,洪狠子幾步踏出,頓時殺氣凜然,身形躍起,雙手按住腰間兩柄北涼刀刀柄,一記膝撞向那人胸膛,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的漢子即將就要遭受重創,身後一名原本沒有站出的乾瘦老漢腳下滑出幾步,鞋底離地都不過寸,一手推開那個想要濫竽充數的漢子,一手搭在洪書文膝蓋上,往下一按,身體下撲的洪書文嘴角冷笑,右手刀猛然滑鞘而出,光芒刺眼,許多看客都下意識眯起眼,可惜大多數都看不清這名將軍府年輕扈從的出刀,只能依稀看到窮酸老漢側身弓腰,雙手握拳,朝雙腳尚未落地的洪書文當胸一擊,老漢雙拳一出,呼嘯成風,罡氣凜冽,有人驚呼是栗滄楊氏的窩心炮!洪書文抬臂格擋,在地面上倒滑五六步,右手刀往地面上一插,硬生生止住身形,抖了抖左手腕,洪書文轉頭笑望向世子殿下,眼神詢問是否可以全力而為,徐鳳年搖了搖頭,笑道:“除了這位老先生,還有誰是三品高手?大大方方站出來,北涼都說本世子喜歡強搶民女,既然各位都不是如花似玉的小娘,就不用擔心了。”
  
  幾位正值壯年的四品高手咧嘴一笑,這世子殿下倒也是個爽快人。一些個試圖蒙混過關的男子也都灰溜溜後撤幾步。
  
  除了那名精通長拳炮捶的栗滄縣楊氏老人,還有兩名一眼便知擅長外家功夫的魁梧漢子也出列,相繼朗聲自報名號。徐鳳年眼中含笑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抬了抬下巴,往人群身後高聲道:“兄台明明身負二品實力,既然來都來了,為何不願現身,難道是想要本世子為你開陵州將軍府儀門,才肯入府一坐?”
  
  人群分開,眾人這才注意到有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蹲靠著牆壁,滿身酒氣,腳底下還散落幾隻大小不一的劣質酒葫蘆,他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疤痕縱橫,如同一張鬼臉。
  
  這醜陋漢子好像常年酗酒傷了嗓子,沙啞說道:“敢問世子殿下真的曾經孤身入北莽,拎了兩顆頭顱,全身而退?”
  
  徐鳳年輕輕一笑,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然後就聽到一聲轟響,塵囂四起過後,只見到世子殿下站在坍塌牆腳,拍了拍手掌。
  
  那個被世子殿下一手推入牆內的酒鬼漢子坐在地上,神情平淡。
  
  很多人心中奇怪,為何世子殿下對誰都很客氣,唯獨對這個本該高高供奉起來的二品高手毫不留情。也有一些眼力勁不行的江湖人覺得這是世子殿下請人來演戲,否則那酒鬼若真是小宗師境界,為何會被他輕描淡寫的一擊就給逼退到牆內,寥寥無幾的三品高手,依稀看出了大概,則是心中驚駭到無以復加。徐鳳年轉頭對所有人微笑道:“來者是客,不論是否入府,每人贈銀三百兩。”
  
  他接下來跟三名白馬義從吩咐道:“天官,雁儒,你們二人去跟管事領取銀子,然後讓管事幫這些進府兄弟安置住處,書文,稍後你帶著諸位義士去找家城裡最好的酒樓搓一頓,銀子花少了,回頭本世子饒不了你。”
  
  沒能進入陵州將軍府的漢子,望著那些魚貫入府的人物,豔羨不已。徐鳳年沒有急著離開,就這麼站在街上,跟這些不到四品的江湖漢子閒聊,問些何方人士,師傳何門,以及有沒有投軍的打算。別管這幫人以往有沒有在私下指點江山的時候詆毀過徐鳳年,真當世子殿下活生生站在面前,一個個局促不安,站在前頭僥倖能說上兩三句話的傢伙,差不多脖子都漲紅,受寵若驚至極,眼前這位頭髮灰白的年輕人,那可是北涼未來的土皇帝啊,手握一道三州幾十萬雄兵,回頭跟家裡老小尤其是道上兄弟們聊起,還不得讓他們眼珠子都瞪到地上?也有人難免疑惑,都說世子殿下不光是在北涼橫行霸道,其實到哪兒都跋扈,就像在廣陵江仗著有老劍神,就敢跟廣陵王趙毅的數千鐵騎對著幹。這麼個高高在上的人物,怎麼感覺跟他們聊起來也沒甚天大架子,反而平易近人得不像話,如果不去惦記他的煊赫身份,以及那份出彩相貌,僅就裝束和談吐而言,似乎就跟小郡縣裡家底殷實的溫良書生差不多。
  
  一支車馬陣仗堪稱豪奢的浩蕩隊伍馬蹄急促,往陵州將軍府徑直而來。這讓經略使府邸已經準備迎接貴客的門房有些鬱悶,恰好有一人掀起簾子朝李府望來,門房定睛看去,打了個激靈,一拍腦袋,趕忙往府裡後宅奔去。娘咧,在黃楠郡跟自家老爺鬥了半輩子的死敵竟然在陵州州城露面了,以往陵州七郡六品以上官員需要趕赴經略使大人的官邸商討政務要事,坐馬車上那位可從來都是託病不出的。徐鳳年聽到異常震響的馬蹄聲,轉過頭去,看到三駕馬車一字排開,心中了然,最後跟那些沒能成為陵州將軍府清客扈從的江湖好漢,說了件事,大致意思是他們這幫人有兩條路子可以走,一條是就近從軍,只要通過考核,當個伍長輕而易舉,另外一條路子更為輕鬆,陵州各個衙門急需大量武藝精湛的江湖義士,出山擔任暫時不入流品的官職,類似直轄于縣尉的兵刑兩房,算是除暴安良,以後只要有所建樹,拿出實打實的功績,陵州官府一定優先擢升。眾人一聽說只是陵州當地官府要人,而不是去邊境上拼命,如釋重負,許多熱衷功名的漢子都笑顏逐開,面面相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躍躍欲試。
  
  徐鳳年和和氣氣說完正事之後,就笑著跟他們說務必吃好喝好玩好,而且以後如果真成了陵州官場中人,歡迎他們來將軍府做客。
  
  徐鳳年轉身慢慢走向那三駕馬車,馬車主人走下後不約而同加快步子,相距五步時,三位年齡相差懸殊的文士同時跪下。
  
  “黃楠郡王熙樺參見世子殿下”
  
  “黃楠郡王貞律參見世子殿下。”
  
  “黃楠郡王綠亭參見世子殿下。”
  
  三人分別是黃楠郡水經王氏、靈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的當代家主。王熙樺便是王雲舒的父親,現任黃楠郡功曹,氣態古雅,有古賢遺風。水經王氏以藏書豐富著稱於世,族內歷代名士尤擅長訓詁注釋,家庭中凜如公府。矢志要將家學化為國學的國子監新任左祭酒姚白峰,年輕時隱姓埋名,當過水經王氏的一名塾師,就是為了可以近水樓臺飽覽群書,後來姚白峰名聲鵲起,朝野皆知其學問深厚,老而彌堅,被奉為北方文壇宗主,與宋家兩夫子共掌天下文柄,仍是經常與王氏老家主借書換書買書。頭髮花白的王貞律出自靈素王氏,出過一位駕鶴飛升的大真人。紫金王氏淵源不如其餘黃楠三王,不過緣于前朝接連出了三位紫金光祿大夫,出現了三代同在廟堂的景象,只可惜曇花一現,近世紫金王氏並不矚目,當代家主王綠亭不但年紀輕輕,才及冠三年,更是出了名的離經叛道,外界都不知道怎麼這麼一個聲名狼藉年輕人,從一個跟王雲舒齊名的紈絝子弟,搖身一變,就成了紫金王氏的頭面人物。
  
  徐鳳年沒有倨傲到要讓三位家主長久跪在街上,讓他們起身,帶著他們進府,約定休息一夜後,明日慢慢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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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府,經略使大人李功德正在花園伺弄一株蜀葵,聽到管事說王熙樺去了將軍府覲見世子殿下,還帶上了年邁體衰的王貞律和乳臭未乾的王綠亭,李功德就有些臉色陰沉,冷笑著嘿了一聲,說道:“老何啊,你說這有些人奇怪不奇怪,你每天給人一文錢,哪天不給了,他跳腳大罵。你每天打人一耳光,哪天不打了,他反而感恩戴德。別人都說黃楠郡出了四王,是塊風水頂好的福地,不過老爺我看啊,這黃楠郡就是個盡出白眼狼的地方,只記打不記好,我才走了一年,就開始忘恩負義,若不是我當年給他們鋪路搭橋,哪會有今天的光景,且不說其餘三家,只說龍頤王氏,我借著他們平步青雲不假,可我這些年還給龍頤的,何止他們當年施捨給我的那些?老丈人也就等我當上豐州刺督之後,才樂意跟我這個寒門女婿吃上第一頓年夜飯,如今倒是求著要拖家帶口來這棟宅子五代同堂了。”
  
  姓何的管事被老爺這一席話嚇得噤若寒蟬,他當年本是王氏僕役,後來因為在李功德未曾飛黃騰達之際,是唯一一個請過這位王家女婿喝酒的小管事,連何大管事自己都不敢相信李功德會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當初在黃楠郡,李功德文不成武不就,受到白眼無數,說句難聽的,連女婢馬夫都不帶正眼看他的。何管事那回之所以多此一舉,主動邀請李功德喝花酒,那還是得了一筆意外賞銀,在王家上下找來找去覺得只有李功德既合適他吹噓顯擺,又還能請得動。後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何管事成了李家最早的一批元老,他起先只是純粹認為老爺睚眥之仇必報,滴水之恩必報,後來才醒悟根本沒這麼簡單,老爺就是想讓那些當年瞧不起他的王氏族人悔青腸子,實則對他何暢根本沒有太多刮目相看。

  淫祀一事,是李功德讓人去揭發彈劾宋岩,李負真親自去黃楠郡太守府,即是想讓女兒代他去跟宋岩開誠佈公,以便維持關係,李功德原先相信宋岩會知道他的良苦用心。當然也有順勢敲打一下宋岩的意思在裡頭,如果讓王熙樺成了黃楠郡太守,已經連陵州刺史都快要保不住的李功德,不希望連黃楠郡這個李家後院。
  
  不過女兒對官場體會不深,但是李功德料到她肯定會帶上那郭扶風同去黃楠郡,見一見宋岩和宋黃眉父女。由他出面磋商,總比稀裡糊塗的女兒好心辦壞事來得強。還有就是李功德已經知曉多位熟稔“偷塞狗洞”的門生故吏,開始跟郭扶風眉來眼去,這個年輕人看似城府其實輕躁,李功德也有意讓宋岩冷落一下他,好讓郭扶風知曉想要真正進入李家的圈子,付出得遠遠不夠。
  
  可憐天下父母心,真是可憐。正因為兒女在不曾親身為父母之前,很難體會到這份苦心,所以才可憐。
  
  一名外院管事急匆匆跑來,神情有些古怪:“老爺,小姐回府了。”
  
  李功德何等老於世故,略微思索,隨即不耐煩道:“讓那人一起進來。”
  
  管事低頭,面色一喜。不料李功德笑呵呵道:“賈貴啊,那年輕人給了你幾十兩銀子啊?”
  
  賈貴立即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弓著腰小跑遞給經略使大人,絕不廢話半句,老老實實說道:“五十兩。”
  
  李功德揮了揮手,瞥了眼銀票,一臉無奈,自言自語道:“這傻閨女,拿老爹送你的銀子來糊弄爹。”
  
  李功德眼睛眯起,慢慢將銀票放入袖中,“姓郭的,這銀票你也敢收下,不怕燙手?”
  
  內院管事之一的何暢主動悄然退下。
  
  獨處的李功德繼續對付那株等人高的蜀葵,伸出兩根手指,掐斷一根根枝葉,時而點頭時而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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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府放下那些首撥“從龍”的江湖人士後,又有黃楠郡三位王氏家主住下,終於有了些生氣,徐鳳年坐在書房內,借著餘暉,正在低頭鑒賞一幅題跋密密麻麻的名貴字畫,呼延觀音躡手躡腳進入書房,雙手捧著那盆被斥為“菊婢”的鳳仙,放在窗口上。被遮擋住光線,徐鳳年沒有抬頭,朝她揮了揮手。桌上所鋪字畫是昔日北涼鉅子姚白峰的真跡,姚白峰在野的年代長,在朝的時日尚短。徐驍不是沒有想過讓他出山,可姚白峰一直沒有理睬,徐鳳年手指抹過字畫,輕輕歎了口氣,什麼得民心者得天下,都是假的,得士子者坐江山才是真。徐鳳年抬起頭,看見呼延觀音的背影,她站在視窗發呆,泛黃餘暉灑落,讓她宛如壁畫上的飛天。徐鳳年其實心知肚明,她就是自己的餌料,北涼也有幾名練氣士,肯定已經看出她的不同尋常,徐驍之所以將她雪藏此地,一方面由於奇貨可居,更重要是要讓她身負氣數,悉數轉嫁給氣運空白如生宣的徐鳳年,氣數氣運之說,看似虛無縹緲,其實很簡單,比如世間所謂的夫妻相,那就是一對結髮夫婦,朝夕相處,氣數互補的結果。呼延觀音經常無精打采,除了表面上的水土不服,根子上還是因為充沛氣數為徐鳳年所竊。
  
  徐鳳年收起卷軸,自嘲道:“家賊難防啊。”
  
  至於那幫主動依附陵州將軍府的江湖人,是否夾雜有北涼以外的死士諜子,徐鳳年有的是手段讓他們身份水落石出後生不如死。
  
  呼延觀音一聲驚呼,徐鳳年抬臂讓一隻信隼停下。
  
  密信所寫內容讓徐鳳年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
  
  青州陸家遭遇一場暗殺,單是為了保護陸丞燕,僅拂水社一等房遊隼就死了四名,一直負責在青州佈局的停雲館更是損失慘重,幾乎精銳盡損。
  
  顯然離陽和北莽都不想看到青州陸家跟徐家成為姻親,然後紮根北涼。只要有望成為北涼王妃的陸丞燕一死,陸家就徹底絕了換東家的心思,至於到底是哪一方不惜血本也要阻攔陸家赴涼,密信上只說尚不明確。徐鳳年點燃一根粗壯紅燭,把密信一寸寸燒成灰燼,微風透窗,燭光搖曳,灰燼飛散。呼延觀音看到信件早已燒光,他仍是保持雙指併攏靠近燭火的凝神姿勢。
  
  徐鳳年彈了彈手指,走到呼延觀音身邊,眼神晦澀難明,輕輕望向經略使府邸的一處翹簷。
  
  呼延觀音聽到他自言自語道:“可能一開始我就錯了。”
xox 發表於 2013-12-28 23:55
第一百一十六章 北涼織造


  黃楠郡三位家主入住陵州將軍府,都相距不遠,他們三位除了各自的心腹扈從,沒有再帶任何閒雜人等進入這座匾額嶄新的官邸。世子殿下讓他們休憩一夜,讓王熙樺當時就心頭一緊,這分明是故意讓三個家族有足夠時間先行通氣,王功曹跟靈素王貞律以及紫金王綠亭都是拂曉時分,緊急從各自家族匆忙趕往陵州州城,除了中途一頓潦草的午飯,大致交流了一下,嘴上答應互有照應的同時,心中難免互有提防,很難做到徹底的同進同退,涉及偌大一個家族的走勢起伏,不管往日私人關係如何融洽,都得慎重再慎重地權衡利弊。
  
  被姚白峰譽為有“三個刺史之才“的王熙樺吃過談不上豐盛的晚飯,沒有著急答應王貞律的約見,而是單獨出門散步,出門沒多久,就看到同樣在悠哉遊哉閒逛的後生王綠亭,王熙樺就有些感觸,如此沉得住氣,後生可畏啊。兩人點頭一笑擦肩而過,王熙樺沿著一條傍水走廊負手慢行,流水通往金甌湖,陵州城內,有本事引湖水入自己庭院的宅子沒有幾座,隔壁的經略使官邸當然算頭一個,王熙樺心思一動,轉入一條緊貼牆根小徑,透過牆孔可以看到鄰居李府的牆內光景,王熙樺突然停下腳步,恰巧牆那一邊有位熟到不能再熟的官老爺也在湊近,對視之後,始終負手身後的王熙樺笑道:“李大人,這麼有閒情雅致?我可聽說李大人找了位乘龍快婿啊,學識人品身世都出類拔萃,恭喜恭喜。”
  
  僅是稱呼李功德為李大人,卻不自稱下官或是卑職,足見黃楠郡功曹王熙樺的清高倨傲。
  
  李功德拍了拍袖口,笑眯眯回敬道:“本官可不用靠什麼女婿養老,好歹有個還算出息的兒子,在邊境上掙取不摻水的軍功,王功曹,你可就要悠著點嘍。”
  
  王熙樺點頭道:“邊境上多偉男子,李公子沙場情場兩不誤,自然讓人羡慕不來。我那犬子,沒本事,只會勾搭些青樓女子,就沒這份福氣了。”
  
  北涼皆知經略使的公子李翰林曾經男女通吃,幾乎每次出行都有眉眼清秀的小相公親密相伴,雖說如今浪子回頭,沒有人懷疑這位遊弩手標長的戰功真偽,可當年的李惡少終究犯下太多令人髮指的罪行,今晚被王熙樺出言暗諷,何嘗不是無奈的子債父還。李功德也沒有反駁,彎下腰去,王熙樺正納悶經略使大人為何這次如此投降認輸,不曾想當李功德站起身後,直接就丟了一捧泥土過來,砸在王熙樺臉上疼是不疼,可一向被視為陵州斯文宗主的王功曹哪裡受過這種羞辱,一時間又不知如何應對,愣在當場。李功德哈哈笑道:“狗日的王熙樺,最會裝模作樣,老子早就想抽你了,今兒沒外人,就你我兩個仇家……世子殿下,你怎麼來了?”
  
  王熙樺聞聲下意識轉頭,結果四下無人,哪來的世子殿下,又轉過頭,就又被李功德一捧泥土潑在臉上。王熙樺怒不可遏,伸出手指怒駡道:“李功德,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身為堂堂疆場重臣,捫心自問,可有任意其一?!真真正正汙了功德二字!你這廝為人曲謹而猛鷙,真以為能夠壽終正寢?”
  
  李功德漫不經心揉了揉鼻子,隨後伸手指了指頭頂,不屑道:“別人都尊稱你王熙樺一聲‘王三刺史’,三個刺史,不正是本官頭上這頂官帽子的大小?你別跟本官說什麼大話,你就說今天誰的官大,又是誰讓你這些年寸步不前,乖乖當個芝麻綠豆大小的一郡功曹?”
  
  王熙樺冷笑道:“與你說薪火相傳,與你說讀書種子,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李功德嘿嘿低聲笑道:“咱們雞同鴨講,說到底還是一路貨色,誰也別笑話誰。等你哪天做成了第二個姚白峰,才有資格跟我說學問事功兩事。”
  
  王熙樺勃然大怒道:“李功德,誰與你一路貨色?!”
  
  李功德一抬手,吃過兩次虧的王熙樺立即一閃身,才發現經略使大人手中根本就沒有泥土,李功德說了句耍你王熙樺還不跟耍猴一樣簡單,揚長而去。照理說這一場宿敵之間毫無徵兆的接觸戰,大勝而歸的李功德本該得意洋洋,可在北涼春風得意的李功德並沒有料想之中的喜慶,反倒是面沉如水,陰霾濃郁。王熙樺一開始臉色陰晴不定,只是等李功德背影遠去,這位王功曹的嘴角悄然翹起,哪裡還有半點惱羞成怒,輕聲道:“李螃蟹啊李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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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收到今天第二封密信,來自陵州一隻老“甲魚”,連徐鳳年都沒有想到竟會是進入陵州將軍府的一名四品境界江湖豪客,原來在眾人彙聚在門口之前,陵州遊隼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物的背景,有些粗略,有些詳細,唯獨少了那名橫空出世的酒鬼,大概是外地諜子也覺得這麼大搖大擺進入府邸,太過自尋死路,密信上沒有一人有諜子嫌疑,大多是有案底在官府的江湖人士,這並不奇怪,行走江湖,想要不砍人或者不被人砍就一舉成名,實在是癡人夢話。徐鳳年在書房仔細閱讀密信,那個綽號“閻王刀”的甲魚就跪在冰涼地板上,紋絲不動。徐鳳年放下密信,閉上眼睛,沉默許久,然後睜眼對此人說道:“那個酒鬼可以不用急,但是讓褚祿山立即再查一查四品的劉伯宗,尤其是三品實力的孫淳,這兩人的身世實在太清白太仔細了,從出生到習武到成名,看似皆是有跡可循,一覽無餘,但越是這樣,越讓人不放心。這兩人中孫淳面相顯老,其實不過二十九歲,劉伯宗三十二歲,恰好是最年輕的兩個。本世子雖然不是諜子這一行的,但知道只要肯花力氣,弄個十五歲之前的身份很輕鬆,然後悉心栽培十幾年,幾乎可以做到完全沒有半點蛛絲馬跡。甚至本世子懷疑他們的家族,本身就有問題。勞煩你們遊隼多用些心思。”
  
  漢子悚然,汗流浹背,畢恭畢敬說道:“保護殿下安危,是遊隼頭等重要的分內事,絕不麻煩。”
  
  漢子無疑會敬畏這個年輕陵州將軍的特殊身份,但更怕他可以直呼遊隼幕後大當家的名諱。褚祿山的可畏之處,外人那都是以訛傳訛的道聼塗説,不是身為游隼,根本不會理解褚大當家的恐怖能耐。
  
  徐鳳年繞過書案走到漢子身前,彎腰攙扶他起身,輕聲笑道:“北涼有不少的文臣武將,跟你們相比,同樣是少一百個,少了你們,北涼會更加不安穩。你幫我捎句話給褚祿山,這個年,讓他給所有遊隼多給些犒勞賞銀,這份錢,不要他出,從清涼山那邊拿出來。如果有人想要秘笈這類東西,也可以大膽提出來,王府這邊儘量滿足。在本世子看來,天底下就沒有什麼東西比命更值錢,你們既然都把命典當給了徐家,那徐家萬萬沒有理由虧待你們。”
  
  漢子站起身後,竟然有些眼眶發紅,猶豫了一下,撓撓頭,竟有些靦腆,壯起膽子說道:“小的是錦州人氏,跟大將軍與殿下的老家差得也就三百里路,不過小的離開遼東比大將軍晚了六七年,曾經在別的行伍裡頭混過,後來犯了事,走投無路才跟了大將軍,這麼多年都是跟褚將軍做事,也沒什麼功勞,都是些換了誰都可以做的苦勞,前些年娶了個媳婦,生了幾個小姑娘,今年初秋那會兒好不容易有了個帶把的小子,小的家裡不缺銀子,就想請殿下得閒時幫我家小子取個名,若是殿下忙不過來,就當小的沒說過這事。”
  
  徐鳳年輕聲道:“取名字有很多講究的,取不好會影響以後運勢,我很信這個,不太敢幫你兒子取名啊。”
  
  漢子本就沒抱什麼希望,也就談不上失望。徐鳳年突然笑道:“不過徐驍不信這個,回頭我這趟去涼州,讓徐驍幫你兒子取個名,萬一取不好,或者是很難聽,你們當小名使喚也行。”
  
  漢子又要跪下,徐鳳年拉住他的手臂,無奈道:“行了,就算你多跪幾次,可我總不能就多給你兒子討要幾個名字,再說你兒子也用不著,名字又不是銀子,求一個多多益善。”
  
  漢子赧顏一笑,不復原先的精明謹慎,有些真誠的憨厚神態。
  
  “離開後傳消息給龍晴郡的徐北枳,讓他來將軍府。”
  
  說完之後徐鳳年走到視窗附近,滿腔喜悅的漢子也就不再打攪世子殿下的思緒,無聲無息退出書房。徐鳳年凝視著那盆呼延觀音“割愛”端來的鳳仙花,神遊萬里。
  
  離陽的強大在於一統中原之後,隨著老太師孫希濟以文臣之首的身份,率領一大幫西楚遺老歸順離陽,天下正統之爭就已完全塵埃落定,只要朝廷願意用人才,那幾乎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些人才各有專長,有人做專心道德文章立言,有人務實埋頭做事立功,更有大把的人在做髒活累活。如果說離陽是良田萬畝,有資格去店大欺客,那北涼就是在一畝三分地上變花樣,師父李義山那麼多年真可謂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徐鳳年以前私下玩笑,不論是跟徐驍還算跟兩個姐姐,都說哪怕可以當皇帝,也打死不坐金鑾殿,就因為他那會兒就早早知道主政一方是何其艱辛,只是真當自己開始親手佈局,就感覺到哪怕他是北涼世子,想要做事,一樣是身處四四方方的牢籠之中,稍有動作,就會碰壁,這個牢籠是歷朝歷代的人物辛辛苦苦壘起來的東西,簡稱“規矩”。
  
  徐鳳年回到書案提筆寫下結構鬆散的“只告屍”三字,然後在隻字旁邊添加一個偏旁,補全了織字。放下筆,徐鳳年縮手在袖內,走出書房,漫無目的穿廊過棟,在一座臨水小榭,撞見正在小榭內蹦蹦跳跳取暖的王綠亭,這傢伙當年跟李翰林王雲舒,還有個在峨嵋郡為非作歹的公子哥,一起並稱陵州四霸,不說誰都無法輕視的王熙樺,但相比死氣沉沉的靈素王氏家主王貞律,徐鳳年對這個紫金王氏新主人的王綠亭,無疑要更感興趣。因為世襲罔替,北涼如今處於一個不可避免的動盪年代,一朝天子一朝臣,該落幕的已經落幕,該上位的尚未上位,很多家族都在跟隨大勢輾轉騰挪,只是時間早晚不同,將種高門的鐘洪武讓獨子鐘澄心從文官路數,是求變。己身為名士的王熙樺讓王雲舒走武將路數,也是求變。不過這些大多數,畢竟都有個好爹,做事事半功倍,徐鳳年只知紫金王氏已經好幾代人不出大才,原本以為王綠亭這一輩照樣會落魄下去,不曾想這次竟然有魄力來到將軍府邸,如果事後無功而返,第一個被經略使開刀收拾的對象,肯定不會是王熙樺和王貞律的兩個家族,而是根基不穩的紫金王氏,可想而知,年輕人王綠亭背負了不小的壓力。
  
  看到世子殿下走近,王綠亭只是轉頭一笑,繼續蹦跳不停。
  
  徐鳳年站在王綠亭身邊,後者開口玩笑道:“知曉殿下是爽快人,綠亭就直話直說了,這次跟在兩位長輩屁股後頭來這兒,是跟殿下求賞賜來了,真是破釜沉舟啊,要是沒有一官半職的撈到手,回到了黃楠郡,可得被那幫老頭子戳脊樑骨,殿下行行好,就當可憐可憐王綠亭?

 徐鳳年望向只在“規矩”之內漣漪輕微的狹窄曲水,平靜道:“先說說看要什麼官,太大了,本世子可給不起。太小了,本世子也拿不出手,要是糊弄你們紫金王氏,背後一樣要被那些老傢伙唾沫淹死。”
  
  王綠亭爽朗笑道:“不大,北涼道織造,就這麼個官。江南道那兩個織造局,那可是正四品的肥缺,咱們北涼的金縷織造局主官,才五品,反正老織造李息烽也幹了十二年,早就該退下來。”
  
  徐鳳年不動聲色說道:“五品不小了。”
  
  王綠亭果然臉皮奇厚,停下原地蹦躂的動靜,雙手捧著呵了一口霧氣,轉頭笑臉燦爛盯著世子殿下,“綠亭就知道要官很難,所以還有跟殿下買官的打算,紫金王氏願意拿出十八萬兩白銀,都是現銀,如果不夠,家族還有些珍奇古玩和字畫拓片,都能折算成銀兩,只要殿下寬裕些時候,大概還能勉強再湊出十萬兩。沒法子,比不得黃楠郡其餘三王那般財大氣粗,咱們紫金王氏窮呐。”
  
  徐鳳年坐在長椅上,朝王綠亭下按了按手,兩人靠柱對坐,徐鳳年笑道:“本世子可以十八萬兩銀子就賣你一個金縷織造,不過有個附加條件。”
  
  王綠亭笑道:“殿下,我那妹妹的確是出了名賢慧,可終究姿色中等,又有媒妁在身,殿下可千萬別打這個主意啊。”
  
  徐鳳年愣了愣,哭笑不得,微笑道:“你小子別跟本世子油嘴滑舌,說正經的,本世子知道你有個至交好友,出身寒門,在紫金王氏當塾師,理學巨匠姚白峰都說此人只要願意考取功名,必是陵州解元,以及是西北兩道八州的會元,甚至摘下狀元,連中三元都有可能。今年考取殿試三甲被賜同進士出身的黃楠郡魯裕元,好像就是受惠于你朋友的制藝之術,否則至多考過童試鄉試,別說殿試,就連會試都是奢望。你要能說動此人出山,本世子就讓你當金縷織造,要是說不動,那你就老老實實回到紫金王氏。”
  
  王綠亭捧腹大笑。
  
  徐鳳年無動於衷。
  
  王綠亭止住笑,一臉奸詐道:“殿下請放心,這傢伙已經被我強行綁架到城裡了,這就給殿下喊人去?”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見,你跟他說一聲,過完年就來陵州州城待著,本世子有一頂官帽子白送給他。”
  
  王綠亭感慨唏噓道:“人比人氣死人啊,我還得傾家蕩產買官,這小子倒好。”
  
  徐鳳年突然說道:“你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長子,能成為紫金王氏的家主,想來很不容易。”
  
  王綠亭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卻也沒有故意正襟危坐,而是輕輕說道:“比起殿下,容易很多了。”
  
  徐鳳年笑道:“還沒當上官,就開始溜鬚拍馬了?”
  
  王綠亭又笑起來,“先熟悉熟悉,既然要寄人籬下,哪能不看人臉色。以後殿下可要多給王綠亭阿諛奉承的機會啊。”
  
  徐鳳年打趣道:“那你得先跟褚祿山拜師學藝。”
  
  王綠亭欲言又止。
  
  徐鳳年知道他是個聰明人,也就直說道:“知道你在想什麼,確實,褚祿山的馬屁不管是本世子還是外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從來都很膩味噁心,可有一點很多人都看不到,褚祿山只對一個人如此,這叫從一而終,所以他跟經略使李大人都……”
  
  說到這裡,徐鳳年停頓了一下,不再繼續說下去,站起身,徑直離開。
  
  看似輕鬆閒適,其實一直暗中繃緊弓弦的王綠亭對於最後的異樣言語,起先沒有深思,反正得到了此行所想要的一切,還有所超出,如釋重負的同時,有些壓抑不住的興奮。可當他後知後覺咀嚼出其中意味後,就有些遍體生寒,難道相鄰的那座府邸,隨著北涼的改天換地,宅子的主人也要跟著改名換姓?

xox 發表於 2013-12-29 15:55
賀新涼 第一百一十七章 孤家寡人

  
  當徐北枳進入陵州將軍府,距離除夕只差三天,幾乎是他一進入官邸,就立即跟隨世子殿下趕赴涼州,這份殊榮倘若落在旁人眼中,真是寵冠北涼了。此次歸途,有兩駕馬車,呼延觀音獨佔一輛,徐鳳年跟徐北枳擠在一輛馬車上,兩個馬夫分別是徐偃兵跟洪書文,再沒有其他親衛隨從。徐北枳聽了一遍徐鳳年有關黃楠郡事宜,不置可否。柿子橘子這兩位,相處起來,似乎挺像是燕敕王和納蘭右慈,堪稱君臣相宜的典範。徐北枳第一次開口便是詢問為何不讓截路阻攔的宋穀把話說完,因為徐北枳清楚柴扉院一事,原本鷹士任山雨被重傷的小疏忽,不算什麼事情,可被世子殿下親眼看到結果,以褚祿山的陰沉秉性,宋穀的仕途板上釘釘要完蛋,能否保住性命都兩說,如果當時徐鳳年罵上幾句踢上幾腳,發過火,褚祿山反而可以借坡下驢,只需重責宋穀,到底還能饒過宋穀,無非是暫時狠狠拾掇一頓,給足世子殿下以及鷹士那方的顏面,以後不妨礙宋穀的另有任用,可徐鳳年什麼都不說,褚祿山如何膽敢擅自主張大事化小?徐鳳年當時給出的答案是,他絕不會去插手北涼諜子的事務,甚至可以容忍北涼諜子機構分家後,由同僚變成對手的游隼鷹士相互“爭風吃醋”,但絕不允許兩者明著勢同水火,相互借機落井下石,北涼承受不起這種內耗。在這件事情上,以及以後所有的紛爭,徐鳳年不偏袒二姐徐渭熊,不刻意扶持鷹士打壓遊隼,也一樣不會主動傾向于褚祿山,更不會搗糨糊漿糊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徐北枳聽到這個回答後,不吝嗇地笑了笑,顯然較為滿意,清官難斷家務事,根源就在於端那一碗水的人沒有端平,一次不端平,以後就難了。不過端平也有端平的難處和壞處,一不小心就裡外不是人,這得看徐鳳年能否堅持到底。徐鳳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除了黃楠郡三王聯手跑來將軍官邸表忠心,以及各自要官,要官的法子也大不一樣,還跟徐北枳提起了王綠亭主動提出要花錢買金縷織造一事。
  
  聽到這裡,徐北枳皺眉道:“此人能當大任?”
  
  徐鳳年搖頭道:“我也才見過一面,只覺得王綠亭談吐不錯,很對胃口,至於能否勝任金縷織造,還得再多要幾份有關紫金王氏的詳細諜報,然後把王綠亭牽出來遛一遛才知道是騾是馬。不過金縷織造就在陵州,到時候要頭疼也是你這個陵州刺史。”
  
  徐北枳問道:“那舊織造李息烽如何處置?”
  
  徐鳳年耍無賴道:“我這不是也沒想好,要不到時候你看著辦?”
  
  徐北枳瞪了一眼,大概是懶得理會這個世子殿下,獨自陷入沉思。
  
  天下各道皆設置織造局,便是北涼道也無法例外。名義上是為皇家和官用督織解送各地所產絲綢,但暗地裡的權柄十分巨大,前朝歷來就有織造主官按旬按月向京城密折稟報的習慣,可以直達皇帝桌案,驛路上傳遞這類情報,比起尋常軍情還要謹慎小心。膠東王趙睢和淮南王劉英,幾次被皇帝申斥重罰,都緣于當地織造局的密折告發。如今離陽朝廷設置道一級,各地織造局雖未提高品秩,但在朝在野的聰明人都心知肚明,除了從京師外派出去明擺著掣肘藩王的經略使,就數這十幾位官品不算太高的織造最為陰險噁心。不過北涼道所屬的金縷製造李息烽,年近古稀,這麼多年一直碌碌無為,跟北涼王徐驍一直沒有傳出有什麼交集,既不主動諂媚也不太過疏遠,曾經有份一年兩次的“半年折”在驛路上被一夥膽大包天的馬賊無意中攔截,散佈天下,世人才知道這個織造主官竟然昏聵無聊到跟皇帝陛下介紹北涼世子殿下的大小古玩收藏,詳細羅列了近四十項六百餘件,都想不明白為何要讓這麼個老眼昏花的老頭子待在北涼浪費朝廷俸祿,據說那封密折洩露後,當時還是大柱國的徐驍聽聞此事後哈哈大笑,讓人給這位在其位卻不謀其政的金縷織造,送去了跟趙家俸祿相同的銀子,這些年一次沒少,李息烽倒也不怕皇帝起疑心,次次照收不誤。
  
  但是不論外人如何譏諷輕視李息烽這老傢伙,北涼內部,甚至連李義山都詳細剖析過此人的官場履歷和才學性情,徐驍送銀,可不是取笑李息烽的無所事事,而是告訴這位擅長於細微處破解北涼局勢的金縷織造,我徐驍開始盯上你了!
  
  而且徐鳳年沒有隱瞞身邊的徐北枳,當初嚴家叛逃出北涼,去京城得以享受榮華富貴,正是織造局跟朝廷牽的紅線,逃跑路線,如何偽裝,以及沿途各地接應,都有極為精確的謀劃。只是由於李義山始終在冷眼旁觀,這場北涼和朝廷勾心鬥角機謀迭出的博弈,終於還是北涼棋高一著,加上褚祿山不遺餘力的探尋,最終還是被北涼諜子成功截下,不過那次徐鳳年心軟,親自出面為嚴家求情,徐驍這才網開一面,否則就算王仙芝親自來北涼救人,也只能救走一兩人而已。李息烽雖然輸了,可是要知道他這個織造官在北涼被豺狼環視,仍能夠有此作為,已經很是讓人歎為觀止。
  
  徐北枳打破沉默,說道:“李息烽如果想要安度晚年,榮歸京城之前,得跟北涼做一筆交易,不過這筆交易,對他這個金縷織造來說,百利而無一害。”
  
  徐鳳年默不作聲,神情隱約有些黯然。
  
  徐北枳挑了挑眉頭,直言不諱道:“我記得你以前有三個很要好的朋友,其中嚴池集已經跟著家族去京師當皇親國戚,遞補為炙手可熱的翰林黃門郎,前途無量。那個孔武癡也不差,年末也做上了禁軍都尉,到頭來就只剩下李翰林留在北涼。你真的忍心?你這還沒當上藩王,就打算成為孤家寡人了?”
  
  徐鳳年平靜道:“反正不管結果如何,哪怕是最壞的局面,我都會保證李家以後始終衣食無憂。李翰林不認我這個兄弟,也是我自找的。”
  
  徐北枳淡然笑道:“真是可憐。”
  
  徐鳳年踢了這傢伙一腳,徐北枳順勢靠著車壁,拍了拍衣衫,隨口問道:“那個王綠亭的好友孫寅,被姚白峰誇口稱讚為一身才氣沖鬥牛,不是及第進士勝似進士,姚白峰當上了國子監左祭酒,執掌文壇,有沒有諜報說姚大家要請孫寅去當祭酒?”
  
  徐鳳年哈哈笑道:“橘子你可以啊,神機妙算!我要不是得知姚白峰秘密讓人去請孫寅,承諾只要這傢伙願意去京城,先去國子監弄個清流祭酒當當,來年能夠參加殿試,姚白峰就放下他那張很值錢的老臉,徇私舞弊到了極點,親自去跟趙家天子求個一甲頭名!要不我還真不知道黃楠郡有這麼一號人物。不過你可以放心又不能放心,孫寅已經被王綠亭押送到陵州,我打算讓他直接當個有流品的實權六品官,你要是當了陵州刺史卻被此人掩蓋光彩,小心我一怒之下就讓他頂替你的位置。”
  
  徐北枳瞥了一眼徐鳳年,沒有說話。
  
  徐鳳年笑道:“放心放心,我這人喜新不厭舊,孫寅就算本事再大,橘子你依然還是我的舊愛,恩寵不減。”
  
  徐北枳冷笑道:“趕緊停車,容我出去吐一吐。”
  
  徐鳳年一臉受傷道:“不解風情,我可是什麼好東西都先給你留著,在桃腮樓撿漏了一隻產自東越皇窯的天青膽瓶,全天下找不出第二隻,你真不要?那我可就送給陳錫亮了,那傢伙比你知情達理。”
  
  徐北枳閉上眼睛休息,平淡道:“趕緊的。”
  
  除夕這一天正午時分,早已張燈結綵的清涼山終於又見到了世子殿下。
  
  徐鳳年安排呼延觀音在一棟幽靜別院住下,沒有讓她跟梧桐院那幫丫頭碰頭的打算。徐驍一路伴隨,也不怎麼說話,就是樂呵。弟弟黃蠻兒長高了幾份,眉宇間多了幾分煞氣,不笑的時候竟是異常的英氣勃勃,不過跟著他爹一起傻笑的時候就瞬間破功,好在倒是不再會流哈喇子了,但還是讓徐鳳年無言以對。去見二姐的時候,一家四口終於相聚,掌握北涼一半諜子的徐渭熊,如今就住在梧桐院以便處理機要事務,梧桐院除了兩位大丫鬟紅薯和青鳥,沒有參與其中,其餘兩等丫鬟都成為北涼“女翰林”,閱覽和篩選軍情諜報,有批紅之權,被知情人美其名曰“朱紅女婢”,尤其是縱橫十九道僅遜于徐渭熊的北涼小國手綠蟻,仿佛天生精於大局謀劃,儼然成為梧桐院的二把手,苛求盡善盡美的二郡主幾乎斥責過所有女婢,唯獨對綠蟻十分倚重信賴。徐家三個爺們進入梧桐院屋內,徐渭熊坐在輪椅上,坐在一張專門為她製造的低矮書案後頭,抬頭瞥了眼三人,就又繼續低頭從一大摞已經批紅的密報中隨手抽出一份,督察鄰屋朱紅女婢們是否有紕漏,徐鳳年小跑過去,見到桌上那方古硯有些墨幹,當下蹲在輪椅旁邊,轉頭拍馬屁道:“姐,我給你磨墨。”
  
  徐渭熊都沒有轉頭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說道:“哪敢讓堂堂陵州將軍代勞?”
  
  徐鳳年裝傻道:“應該的應該的。”
  
  徐渭熊也沒有繼續挖苦世子殿下,任由他在旁卷袖磨墨,自己專心致志流覽那些朝廷各地邸報和北涼自家諜報上細緻的朱紅字跡。
  
  徐驍會心一笑。
  
  徐龍象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托著腮幫發呆。
  
  徐渭熊大概是受不了徐鳳年在旁邊礙事,頭也不抬說道:“你就沒看到家裡還沒貼上鬥斤春聯桃符?”
  
  徐鳳年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我這就去寫聯子!等會兒咱們一起貼上?”
  
  徐渭熊沒有出聲。
  
  徐鳳年去隔壁空閒的書桌下筆如飛,仍然花了半個時辰才寫完王府所需的百幅春聯,他每寫完一幅,徐驍跟徐龍象就在一邊輕輕吹幹,然後去喊徐渭熊,她手頭還有事務,說不用等她。徐鳳年只好跟黃蠻兒一人各自扛上五十余春聯,徐驍負責捧一盒子稍輕的鬥斤,在清涼山從上至下開始貼上聯子,等到了大門口,發現徐渭熊坐在輪椅上,就在府門外頭安靜等候。徐鳳年笑著讓徐驍看貼歪了沒有,他跟徐龍象一左一右貼上尤為寬長巨大的喜慶聯子,兄弟二人同時貼完楹聯,轉身都看到徐驍笑得合不攏嘴,二姐也有了久違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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