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169
xox 發表於 2014-2-8 04:52
賀新涼第一百四十八章麻衣如雪


  塞外荒漠上,有一騎西行,腰間佩有雙刀,男子穿了一身粗布麻衣。
  
  涼州再往西,古有鳳翔臨謠青蒼三座軍鎮,控扼中原上游,同時與鐵鐵門關互為犄角,一起鉗制廣袤西域地帶。只是如今三鎮早已荒棄,淪為十數萬流民的絕佳窩藏點,這些待罪之身的亡命之徒,尤為驍勇善戰,別說青壯男子,便是婦人與七八歲的孩子,只要給他們一杆木矛,就敢跟北涼甲士拼命,涼州邊軍歷來就有拿流民演武練兵的習慣,這些罪民的血性,大半也是北涼鐵騎逼出來的,不得不狗急跳牆。北涼遊弩手的篩選,第一件事就是丟進這裡,只給一匹馬一張弩一柄涼刀,然後自求多福,能活下一個月,才算跨過了第一道門檻,死了的話,連收屍都是奢望,早給那幫恨北涼入骨的罪民鞭屍鞭到碎爛。遠離邊境的陵州百姓都說在那兒長大的孩子,最喜歡踢著玩耍北涼陣亡軍士的頭骨,所以那裡的傢伙,都人不人鬼不鬼,十分瘮人。
  
  這一騎西去兩百里時,就遇上了剛剛投入此地的一夥未來遊弩手,雙方一觸即發,根本沒有任何言語,粗麻男子輕描淡寫擋下了短弩攢射和兩撥衝鋒,不曾傷人,這些精銳甲士無功而返,就不再奢望啃下這塊硬骨頭,雖說返回涼州後斬首多寡跟賞銀多少掛鉤,只是初衷仍是活下來,既然擺明瞭砍不下那廝的腦袋,在撿回一根根弩箭後就默默繞道離去。這塊流民群聚之地,藏龍臥虎,不乏在離陽那邊犯事後逃竄塞外的江湖人士,能在這兒站穩腳跟的,不是武道境界高,就是精通旁門左道,因此那幫甲士遇上這名披白麻衣的佩刀騎士,並不覺得如何奇怪,倒是奇怪這個瞧著歲數不大的傢伙竟然連一柄刀都沒有出鞘,就擋下了所有攻勢,讓他們心生忌憚。
  
  十數萬魚龍混雜的流民並不分散,主要集中在由東往西青蒼臨謠鳳翔這三座從離陽地圖上除名的棄城,因為一旦分散開去,肯定就淪為北涼甲士的刀下鬼,流民少有兵器傍身,這樣的散兵游勇,遇上有望成為北涼精銳斥候的成隊甲士,再不怕死也得死。至於為何北涼不一鼓作氣攻下三城,能活著就屬萬幸的流民懶得去計較這個,巴不得北涼王老人家把他們當作一個屁給放了,不過聽說這位人屠已經死了,他們半信半疑,一開始或多或少松了口氣,然後三城都傳言新王上位,要拿他們開刀立威,很快就要大兵壓境,立即讓人提心吊膽起來。這些流民其實最恨的是那個毒士李義山,當年徐家入主北涼,那些稍稍流露出異心的當地豪族門第,青壯都給趕盡殺絕,一個不剩,不高過馬背的孩子則被驅趕到此處,之後北涼甲士來此獵取軍功,以及不許涼州流入此地一斤鹽一塊鐵,都是出自李義山的授意,早年還有人貪慕榮華富貴,希冀著用三城秘密軍情當投名狀,以此跟北涼換一份安穩日子,結果就讓李義山下令宰殺殆盡,直接拋屍青蒼城外,所有流民這才徹底死心,姓李的那是鐵了心要讓他們做一輩子的孤魂野鬼啊!至於老北涼王徐驍,以往流民倒是恨得一般,更多是畏懼,如今人屠死了,他們轉為恨了,因為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說了,人屠死前有遺言,要新王用二十萬流民給他陪葬,好在陰間湊足雄兵百萬,才可以去跟閻王爺扳手腕。這種乍一聽相當匪夷所思的鬼話,在朝不保夕的流民之地,竟是沒人不信!
  
  一騎臨近青蒼城,暮色中依稀可見幾處村莊的炊煙嫋嫋,這一帶就少有北涼騎卒膽敢肆無忌憚遊掠了,上一次,還是經略使大人的兒子跟一位重瞳子,來這兒遠遠繞城逛蕩了一圈。佩刀男子牽馬而行,跟村口一戶泥屋人家討要了一瓢水,一家四口,一對膚色黝黑的健壯夫婦和一對沒鞋穿的子女,眼神異常生冷,大概是被訪客的腰間雙刀給震懾住,才壓下殺人越貨奪取馬匹的衝動,當家的漢子忍著肉疼,從水缸底艱難勺起一瓢濁水遞出去,那人不是自己喝水解渴,而是暴殄天物地用作洗刷馬鼻,這戶人家的兩個孩子都遠遠看著一人一馬,眼神熾熱。在這兒,有把鐵刀,就更容易活下去,至於有匹好馬騎乘,純粹是件很奢侈的事情,有靠山還好說,否則等同於在臉上寫有“跪求一死”四個大字。臉龐年輕頭髮卻灰白的騎士遞換葫蘆瓢的時候,斜眼瞥了下兩個孩子,同樣是看刀,倒馬關那兒有個稚童,是為了心目中那個乾乾淨淨的江湖夢,這裡的孩子,是想著被人殺時如何殺人,兩者有天壤之別,但沒有對錯之分。牽馬離去前,他從鼓囊囊錢袋子掏出一塊分量很足的銀子丟出去,那漢子接住了銀子,狠狠咬下一口,朝他咧嘴一笑,眼神中談不上什麼感激。
  
  沒多久,漢子喊上村子二十幾號青壯男子,提著家家戶戶可以少了暖被娘們獨獨不能少的木制長矛,還有些壯實婦人和稍大孩子也不甘落後,氣勢洶洶,截住了那不小心露了黃白物的外鄉遊子,說是攔截並不準確,因為那傢伙出了村子沒多遠,就停下馬,好似一直在等他們。那懸刀單騎,將錢袋子往身前空地上輕輕一扔,用地道的北涼腔調說了一句:“不怕死,有本事,就拿走。”
  
  如此一來,反倒是沒誰敢率先輕舉妄動,那一袋子銀子當然誘人,只是這佩刀騎馬的年輕遊俠瞧著不像是容易被劫殺的短命貨色。遊俠見他們沒動靜,一夾馬腹,馬蹄輕輕踩地,前往那袋子銀錢。就在此時,一根木矛疾速掠出,被削尖銳的長矛直刺遊俠的胸膛,出矛之人是名高大結實的少年,矛術是少年用刺殺無數隻奸猾沙鼠餵養出來的,自是指哪刺哪,準頭沒話說。只是木矛淩厲,可惜那遊俠兒不知如何動作,就掉轉矛尖,輕巧握住了木矛,除了不知所措的狠辣少年,其餘漢子婦人都提矛後撤,以此跟少年撇清界線。佩刀遊俠用矛尖刺透錢囊,策馬緩緩朝少年而去,錢囊針織嚴密,滑落木矛中段便停下。馬蹄不重,卻聲聲敲在流民心口上,那見財起意的少年沒有束手待斃,不退反進,面朝一人一馬撒腳狂奔,不跑直線,如蛇扭曲滑沙,身形靈活的少年稍稍掠過馬頭半丈處,腳尖一擰,狠狠轉折撞殺向馬腹側面。遊俠隨意伸手,握住了少年的頭顱,高高拋起,矛尖直指少年腹部。
  
  這時候那些漢子婦人身後傳來一聲哀嚎,一個骨瘦如柴的女童踉蹌沖出人牆,遊俠皺了皺眉頭,長矛在空中倒劃出半個圓弧,少年重重墜地,逃過了被自家木矛穿透而死的命運,他摔得不輕,但是晃了晃腦袋,竭力站起身後,將面黃肌瘦的小女孩護在身後,死死盯住馬背上斜提木矛的遊俠。
  
  遊俠兒丟擲出木矛,傾斜釘入少年和女童身前幾步的黃沙中,他的目光躍過少年頭頂,望了一眼那幫流民漢子婦人,這才勒了勒馬韁,轉身揚長而去。
  
  皮包骨頭到連生凍瘡都無肉可爛的女童,嗚咽著抱住相依為命的少年。大難不死的少年雙手顫抖著拔出長矛,把那只沉重錢袋子扯到手上,打開繩結,只倒出一小塊碎銀子,然後就要把錢囊交給村裡長輩“分贓”,不是少年窮大方,而是別提什麼獨吞,就是稍稍要多了點,也都要挨一頓痛打。只是這一次,讓少年感到大出意料,村子裡那三十幾個男女,沒有誰來上前接過錢袋子。少年不蠢,記起了遊俠臨走前的那一眼,顯然是那位江湖高手讓這些人不敢碰銀子。少年家中早早沒了長輩,哪怕沒讀過一天書識過一個字,也讓這個世道教會了些人情世故,就用銀子跟那些人買了斤兩少到可憐的幹肉粗糧。
  
  揮霍完了一袋銀子,少年沒有急於返回村莊,而是把僅剩的小塊碎銀交給妹妹,蹲下身,讓她騎在脖子上,緩緩站起身,提著那杆差點要了他性命的木矛,少年心中有些懊惱那只錢袋子也給人拿了去,他望向青蒼城那邊,已經看不見那位遊俠了,少年笑臉燦爛道:“小草根兒,是銀子呦。”
  
  死死攥緊碎銀子的小女孩下巴擱在哥哥腦袋上,使勁嗯了一聲。
  
  那一騎趕在門禁之前進入了城牆破敗的青蒼城,這裡沒有關牒一說,能活著就是最大的關牒,誰管你的姓氏你的戶籍。在這座城裡,你是張巨鹿張首輔都沒用,是皇帝的兒子也一樣。恐怕只有是北涼那姓徐的,才能說話作數。遊俠兒進城以後,高坐馬背,打量四方,跟北涼轄境內的城池的確不像,跟是富饒還是貧苦沒什麼關係,倒馬關也窮,只是倒馬關內的路上行人,活得安穩自在,青蒼城內大街上,其實不乏有錦衣綢緞的闊綽漢子抛頭露面,不過人人自危,相互打量,都戒心深沉,而且少有落單的遊人,多是成群結隊,一些蹲在街邊閑來無事的地痞青皮,也不似中原地頭蛇那般意態懶散,給人半死不活的感覺,此刻抬頭看他的幾夥人,就是一個個凶光四射,似乎一下子就算計出他一馬兩刀一身家當能賣出多少銀兩,也掂量出到底該不該為這份橫財去拼命。在這種人人豺狼的險惡地方,如果丟入一個吟風誦月的讀書人,恐怕也就是被當場亂刀砍死的下場了。
  
  遊俠輕輕抬頭,看見了那棟城內最為高聳的狼煙箭樓,十數萬流民,將近二十年,只有四個人殺出一條血路,自封為王,其中三人分別占了鳳翔臨謠青蒼,割據自雄,最後一個“藩王”在臨謠鳳翔兩座舊軍鎮之間,成立了個養活近萬人之巨的門派,手握青蒼的這一位,因為常年被北涼遊騎鈍刀子割肉,勢力最為疲弱,不過性子也是最是暴戾,本名蔡浚臣,曾經是位離陽江湖上不入流的劍客,後來在這邊僥倖出人頭地,就給自己取了不倫不類的綽號,又酸又長,叫什麼千霜萬雪梨花劍,一有成名劍客蒞臨,就會被這位青蒼之主“請”去切磋劍術,然後那些劍客就沒有然後了,那些佩劍都成了蔡浚臣的珍藏玩物,遇上煩心事,就喜歡往女子身上種滿名劍,美其名曰“一樹梨花”,可見這位被本地流民尊稱西夏龍王的城主“風雅”得很。
  
  遊俠順著視線中的狼煙箭樓一直往西,蔡浚臣的“龍王府”在城的最西面,沒法子,青蒼離東面的北涼最近,蔡浚臣棄城跑路的時候能更快一些。西夏龍王口口聲聲說走總有一天要帶兵打到那座清涼山,誰信?恐怕蔡浚臣自己第一個不信。
  
  青蒼城內的龍王府,囊括整座西城,按照京城形制,也分出內宮城外皇城,所謂的皇城城牆也不過是高兩丈餘的紅漆城垛,不過城內一些殿閣倒還真是花大血本貼滿了明黃色琉璃瓦,好不容易有那麼點帝王人家的氣概,又都給高低不一的箭樓給毀得一乾二淨。青蒼每次有人造反,皇城牆都是被輕輕鬆松一翻而過,然後就是這些刺蝟般的箭樓建功。不過這類揭竿而起,撐死了就是兩三百號人,甚至不如流民之地的一些馬賊混戰。這一騎在距離皇城大門還有一百丈,就給攔路關卡的一隊皮甲步卒截下,持有難得一見的鮮亮鐵矛。為首是位校尉模樣的佩刀壯漢,穿有一件舊南唐樣式的鐵甲,他瞥見那膽肥傢伙的兩柄佩刀後,就再挪不開滾燙視線,朗聲大笑道:“有賊子擅闖皇城,兒郎們,就地格殺!”
  
  二十余持矛步卒呼啦一下就衝殺過去,沒任何陣型可言,但勝在身形矯健,悍勇無比。
  
  那校尉突然厲聲喊道:“等等!”
  
  步卒們硬生生止住步伐,唐甲漢子抽刀,指了指那名遊俠,嘿嘿笑道:“小子,刀是好刀哇,死前給爺說一說你佩刀的名字。搶名刀不比搶娘們,後者可以不用管姓名的,爺不懂憐惜娘們,卻是愛惜好刀的漢子。”
  
  遊俠兒一身麻衣如雪,笑道:“一柄繡冬,一柄過河卒。”
xox 發表於 2014-2-10 00:51
賀新涼 第一百四十九章 待客之禮


  身披舊唐甲胄的校尉咀嚼了下兩個名字的意思,也沒嚼出什麼山珍海味,倒是覺得不太講究,主要是太不能嚇唬人了。有些失望的校尉提起刀尖指了指粗麻男子,二十余持矛步卒一哄而上。馬上年輕人神情自若,右手食指輕輕叩擊緊握馬韁的右手手背,就在步卒即將出矛將一人一馬戳成刺蝟的時候,有一騎突出皇城,一聲雷鳴大喝試圖阻止步卒的衝殺,不過仍有兩名矯健步卒收手不及,迅猛遞出了鐵矛,然後這兩名守城卒子就砰然一聲,連人帶矛往後倒飛出去,好似胸口被一根巨力羽箭穿透,炸出一大灘血水來,墜地死絕。唐甲校尉有些眼力勁,還算識貨,麻衣遊俠的這一手殺人無形的技藝,若不是一名武道小宗師,他就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他撥轉馬頭,對那名皇城大門策馬奔出的將領恭敬低頭抱拳道:“末將見過征東大將軍!”
  
  被尊稱為征東大將軍的中年將領有意無意瞥了眼遊俠的臉色,察覺到那人嘴角有一絲生冷譏誚,這位粗糲漢子竟是老臉一紅。他的這個大將軍,自然是野得不能再野的路數,青蒼之主蔡浚臣給封的官職,封賞功臣,給些什麼二品三品的官職頭銜,反正不要他蔡浚臣半顆銅錢。除了他這個征東大將軍,還有安西鎮北巡南三個,反正湊足了東西南北,青蒼以東,可就是那北涼,所以征東大將軍賀大捷這些年一直沒少被同僚政敵取笑,都說等著他去北涼那邊取得大捷。賀大捷名義上是大將軍,手底下其實也就一千五六的兵馬,披甲士卒不占半數。賀大捷沒有理睬那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守城校尉,神情凝重朝粗麻男子一抱拳,竭力平靜說道:“我王想請公子入宮一敘,公子意下如何?”
  
  遊俠點了點頭,依舊沒有已是涉足龍潭虎穴的覺悟,雙手握住韁繩,望向城門。輕巧馬蹄踩踏在青玉石板上,異常清脆。賀大捷跟在這一騎身後,神情複雜,心中驚濤駭浪,此人才近城時,就有密信傳入龍王府,把他們那位夜夜笙歌不早朝的青蒼王嚇得不輕,趕忙踹飛身畔幾條赤條條的嫩滑胴體,滾落下床,披上一件粗制劣造的龍袍後就要召開朝會,城裡除了賀大捷,還有一位巡南大將軍蔣橫,加上王后和貓狗三兩隻的“文武百官”,對著一幅畫像爭執不休,蔣橫執意要將這位昔日的北涼世子殿下先宰了再談其它,這等機會千載難逢,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反正北涼新王本就有意要拿十幾萬流民陪葬老王,橫豎都是一個死字,殺了畫像上的那廝,退一萬步說,即便惹惱了北涼鐵騎,大不了帶著這顆頭顱和數千精銳逃往北莽南朝。蔡浚臣特地問過了青蒼掌管諜子的心腹,詢問北涼是否大舉陳兵邊境,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畫中男子是單槍匹馬出涼州,隻身一人進入了青蒼城。這讓膽小謹慎的蔡浚臣就有些愈發吃不准了,難道這傢伙活膩歪了,真以為靠著北涼王的身份就可以在流民之地“以德服人”,要他蔡浚臣脫了才穿上沒幾年的龍袍,納頭便拜?心甘情願給一個嘴上沒長毛的愣頭青當狗腿子?蔡浚臣禁不住大多數文武臣子的慫恿叫囂,一咬牙,原本已經下定決心讓龍王府上高手盡出,帶上兩千鐵騎,定要叫那小子今日斃命皇城門口。不過王后和賀大捷都不贊同,說那姓徐的放著位列離陽藩王之首的北涼王不做,跑來青蒼城總不會是找死這般簡單,就算沒安好心,單身一人,在劍戟森嚴箭樓林立的龍王府也掀不起風浪,不如見他一面,且聽他有何打算再做相應權衡,百利而無一害。結果賀大捷被一位老臣子甩臉子罵成婦人之仁,所幸有王后撐腰,才得以騎馬出宮,迎來這位披麻戴孝的新涼王。
  
  過了城門,還有一道宮門,徐鳳年突然笑道:“賀大捷,聽說你,還有方才那個守門校尉楊潤玉,他的爹楊遊學,以前在南唐,都是北涼步軍副統領顧大祖的部下。”
  
  賀大捷如臨大敵,小心措辭,冷硬說道:“陳年往事不值一提,顧老將軍當上了北涼的大官,自是好事,卻也輪不到本將去道賀。”
  
  徐鳳年輕聲笑道:“北涼的步軍副統帥,不過是從二品而已,只有燕文鸞跟袁左宗,才跟你的征東大將軍品秩相同。說到慶賀,該是顧大祖來給你慶賀才對。”
  
  被挖苦至極的賀大捷冷哼一聲。
  
  宮門大開,走出十幾號人,官補子所繪不是仙鶴錦雞就是麒麟獅子,居中的竟然不是蔡浚臣,而是位鳳冠霞帔的貴婦人,什麼母儀天下的風範不好說,那些全身掛滿的拇指大小珍珠,總讓覺得很值錢。這一夥氣勢洶洶的傢伙,要是在離陽,僅憑這一身僭越服飾,就該被抄家滅族了。宮牆內建有兩棟箭樓,很快就有人彎弓射箭,給徐鳳年來了一記下馬威,是失傳多年的西蜀連珠箭,母子連心箭,兩箭長短不一,激射徐鳳年面門。母子箭在西蜀連珠中不過是入門箭技,徐鳳年拂袖先後接下兩根羽箭,橫在胸前,一寸一寸折斷隨手丟在地上,看見號稱青蒼第一號高手的巡南大將軍蔣橫抽出刀,走下臺階,往自己大搖大擺走來。徐鳳年轉頭對賀大捷笑道:“這就是你們青蒼的待客之禮?”
  
  賀大捷板著臉說道:“是敬酒是罰酒,得看本事而定。”
  
  徐鳳年笑了笑,翻身下馬,蔣橫如同一匹脫韁野馬,滾刀直撞而來,氣勢不可謂不淩人,只是當他相距年輕北涼王三丈之時,眾人就見著了匪夷所思的一幕,蔣大將軍刀法如虹,既好看又殺氣滾滾,分明先聲奪人占了上風,可這還沒把刀子往那粗麻客人身上招呼呢,咋就身上開始冒出一條條湧泉似的猩紅血柱子了?這可是形如戰馬撞入陌刀陣的淒慘場景啊,旁人覺著莫名其妙,巡南大將軍自己最是如墜雲霧,叫苦不迭,趕忙刹住了無異於自殺的刀勢,就要果斷後撤避其鋒芒,身上被無影無蹤的尖銳利器戳出了六個窟窿,他都不知道跟誰喊冤訴苦去,莫非眼前雙手插袖分明離腰間雙刀還有兩尺距離的年輕人,是一位精通袖裡乾坤的暗器高手?蔣橫本來想著給龍王府掙取一些顏面光彩,青蒼才好跟那北涼討價還價,這下子絕了這份念頭,就想著先退回去止血才是頭等大事。不過眼前一花複一黑,巡南大將軍這輩子就徹底沒下文了,徐鳳年一手提著蔣橫滴血地面的腦袋,一手扯住無頭屍體的衣領,斜向上重重一拋,砸向了射箭之人所在的箭樓頓時圍欄碎裂。徐鳳年身後的征東大將軍賀大捷咽了咽一口唾沫,難免兔死狐悲,他與蔣橫向來不對付,只是蔣橫就這麼一照面便橫死了,難保下一個就是他還沒有小宗師境界的賀大捷了。
  
  徐鳳年丟出頭顱,恰好一路滾到臺階底,微笑道:“敬酒不吃,偏偏喜歡吃罰酒。”
  
  賀大捷臉色難看,默默下馬。
  
  徐鳳年提了提嗓音,緩緩向前走去,“讓蔡浚臣滾出來,本王這趟入城,已算給足你們青蒼面子,給臉不要臉的話,蔣橫就是下場。”
  
  做一國皇后裝束的狐媚婦人抬起手臂,身後宮門甲士湧出不下兩百,在臺階下結陣而站,宮牆之上幾乎同時冒出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也有十幾位江湖氣味很濃的老者漢子守在婦人身旁,龍王府精銳傾巢盡出。徐鳳年環視一周,皇城城門已經關閉,城門外也有數百甲士持矛蜂擁入城,看來是打定主意擺好陣仗來一出興師動眾的“關門打狗”了。那婦人推開一名小心護在身前的高手扈從,瞥了眼抵在臺階底部的頭顱,抬起頭,嬌媚笑道:“北涼王,青蒼的待客之禮不算小了吧?你要是還能接下,奴家最敬重英雄豪傑,親自侍候你沐浴更衣又何妨?”
  
  徐鳳年勾了勾手,示意龍王府儘管出招。
  
  頭一批三十幾名甲士圍殺而來,徐鳳年雙手環胸,無動於衷。
  
  嘩啦一下,只見頭一個圓圈的三十幾顆頭顱就高高拋起。第二撥甲士來不及停頓,又是頭顱騰空飛起,這兩撥人,就像是被頑童打旋揮刀割稻穀般,都給從肩膀上割下了。
  
  那瞧著如青樓花魁的美豔婦人也是真的心狠手辣,俏臉上沒有半點驚懼,發號施令道:“繼續衝殺,所有校尉各自抽刀督陣。擅自後退者,格殺勿論,事後滅族!今日摘得首功之人,可得巡南大將軍蔣橫一半家產。”
  
  徐鳳年閉目凝神。
  
  三撥甲士悉數屍首分離後,也學聰明了些,圍殺之陣越來越稀疏,只是仍逃不掉掉腦袋的命。好在陣亡的人數,很快就被宮城內的甲士補上,宮城皇城之間的廣場,目前還是甲士越來越多的趨勢。
  
  一名蓄了山羊鬍鬚的老劍客湊近了婦人,輕聲稟告道:“王后,應該是江湖上極為罕見的飛劍術,老朽若是沒有看錯,與那吳家劍塚有幾分形似神似。”
  
  婦人皺了皺眉頭,“不管什麼飛劍不飛劍的,本宮只想知道這樣的送死,何時是個盡頭!”
  
  山羊須劍客眼角餘光瞥了下婦人胸口那一大片白花花的肥膩光景,喉結微動,嘴上言語仍舊畢恭畢敬,“此子內力修為比之上乘飛劍術,並不算如何驚世駭俗,老朽猜測,戰死個兩三百人,也就是這廝的強弩之末了,屆時王后娘娘讓外家高手一頓蠻橫衝殺,約莫就能建功了。”
  
  王后嗤笑道:“僅是外家高手未必夠看吧,本宮覺著還得你毛老爺子這樣的劍術名家幫忙掠陣才行。”
  
  身形矮小乾瘦的年邁劍客訕訕笑道:“王后所言甚是,為王后排憂解難,毛碧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有一名背負長劍的魁梧男子跨過宮門門檻,走到婦人身邊,跟同被龍王府依為重用的毛碧山一左一右,沉聲道:“王后娘娘,吳家劍塚的飛劍術通神入玄之後,無需太多內力支撐,心念一起飛劍便至,如此送死並不明智。”
  
  毛碧山嘖嘖道:“呦,顧飛卿,何時對那密不外傳的吳家飛劍術都如此知根知底了?莫不是這些年你藏了拙,其實不姓顧,姓吳?與桃花劍神身世相同,是劍塚某位劍仙的私生子?”
  
  顧飛卿都沒有正眼看待這個當年被一座道教名山驅逐出宗門的老頭子,平靜道:“顧某只是傳達宮中唐大供奉的原話。”
  
  一聽到唐大供奉這個稱呼,毛碧山立即噤若寒蟬。
  
  青蒼當下掌權的,都清楚蔡浚臣能夠小人得志,歸功於那位善於自薦枕席的王后虞柔柔,蔡浚臣這二十年裡從一名無依無靠的流民做起,先後給四任豪強當過手下,靠著虞柔柔的“夫人邦交”,每次都深受器重,然後每一次在羽翼豐滿後,果斷反骨背叛,在言語無忌的流民之地,一直流傳著“千霜萬雪梨花劍,四姓家奴賣妻漢”的說法。不過若是只有一個腰肢柔軟的虞柔柔,劍術平平的蔡浚臣也做不到今天的成就,多年以前他遇上了一位貴人,姓唐,所學駁雜,武道境界更是深不可測,原先的青蒼城主阮山東,如果不是姓唐的悍然出手,在最後關頭將其擒拿,蔡浚臣差點就反叛不成反被宰,這尊大菩薩被這對夫婦尊為老供奉,最近幾年已經不再出手。除此之外,龍王府還有另外兩尊供奉,修為深不見底,例如毛碧山已是臨近二品小宗師,每次見著三尊年歲相差懸殊的供奉,都要心生畏懼。
  
  徐鳳年睜開眼睛,伸手一探,馭氣抓過一根鐵矛,他已經沒了耐心,要闖宮了。
  
  在流民之地,只會殺人幹不成什麼大事,但不會殺人,則是什麼都不行。
xox 發表於 2014-2-12 00:36
賀新涼第一百五十章神仙打架

  
  當徐鳳年持矛走向宮門,臺階下甲士的呼吸顯然急促了許多,所幸龍王府的女主子,王后虞柔柔沒有眼睜睜讓他們去送死,柔媚笑道:“既然北涼王要入宮,那奴家就先給北涼王讓道了。”
  
  毛碧山在內十幾位江湖鷹犬都小心翼翼護著王后,主動讓出一條入宮道路,徐鳳年走上臺階,徑直跨過門檻,虞柔柔望向這個英俊男子的背影,嫣然一笑。宮內廣場以烏青巨石鋪就,牆腳根下種植了兩排低矮桃樹,不知是什麼品種,花期竟是要遠遠早於江南,樹形矮小,卻開大花,花色也不是中原常見的粉紅,花絲灑金泛紫,花枝袍紅,跟烏青磚石形成鮮明的反差。依稀可見,桃樹上參差高低掛了許多把劍鞘。等徐鳳年走入廣場,那位“母儀青蒼”的王后娘娘就坐在那道門檻上,斜靠樞柱,長裙拖曳在地,側頭笑眯眯望向這個堪稱愣頭青的新涼王。毛碧山和顧飛卿瞅著王后的作態,有些驚奇,他們可都不相信龍王府就這麼跟北涼低頭了。雖說兩人都是龍王府上頗有地位的客卿,只是很少接觸到機密要事,只是這並不奇怪,便是毛顧兩人,自己也覺得天經地義。一家之主花錢買條狗是來看家護院的,不是要它來摻和家務的。
  
  徐鳳年走到廣場中央一塊巨石上,用鐵矛底端敲了敲磚石,敲擊聲響鏗鏘有力。從“金鑾殿”中僅僅走出一名羊裘狼帽的高大老者,徐鳳年仍然沒能看到蔡浚臣的身影,抬頭看著那雙手空空的老人,“唐華館,離陽趙勾名列前茅的老諜子,精通練氣跟劍陣,聽說阮山東就死在你手裡。”
  
  被揭穿隱蔽身份的老者遙望徐鳳年,嗓音洪亮,朗聲說道:“阮山東不過是北涼幕僚李義山安插在青蒼的奸細,死有餘辜。”
  
  一叢絢爛桃花劇烈搖晃了下,一人從樹上重重跌落,這位不修邊幅的魁梧漢子席地而坐,下墜過程中不小心扯落了一把劍鞘,用劍鞘撓了撓頭,然後用半生不熟的流民方言罵罵咧咧,“唐華館,吵什麼吵,最煩你們這種殺人之前嘮嘮叨叨的,搞得跟老相好似的。要打就趕緊的。”
  
  徐鳳年瞥了眼那中年男子,皺了皺眉頭,那人認得他徐鳳年不難,可北涼諜報上一直沒能得手此人的確切消息,徐鳳年仍是猜出了他的身份,這讓徐鳳年感到真的有些棘手。北莽之行,拓拔春隼讓徐鳳年吃足苦頭,但是記憶最為深刻的還不是拓拔菩薩的小兒子,而是一個叫種檀的世家子,他當時身邊有公主墳出身的女子假扮貼身侍女,徐鳳年領教過她那大開大合的寫碑手。種檀的父親正是北莽十二位大將軍中的種神通,叔叔則是北莽十大魔頭中真實實力僅次於洛陽的種涼,種神通不可能放著大將軍不做來青蒼城小打小鬧,那就只能是北莽江湖裡魔頭排名忽高忽低“看自己心情”的種涼了,種涼是北莽出名的風流人物,放蕩不羈,在武道攀登上,能輕輕鬆松贏下十大魔頭中前幾名的頂尖高手,卻也敢隨隨便便輸給排名靠後的一些“軟柿子”,眼前種大魔頭跟被徐鳳年所殺的小侄子種桂有七八分形似,不過跟大侄子種檀神似更多。洛陽曾經親口說過,她身後的九個魔頭,也就僅有種涼能入她的眼。
  
  徐鳳年轉過身,望向那蓄須茂密的魁梧漢子,笑問道:“種涼?”
  
  漢子咦了一聲,沒有否認,“你怎麼認得我?”
  
  漢子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種桂其實是被你上回去北莽趁手殺的?難怪我上回瞅著那尚未過門的女子就不對勁。”
  
  兩人說別人聽不懂天書的時候,既是青蒼城唐老供奉也是離陽趙勾大諜子的唐華館,默默蹲下身,一隻手手掌撐住地面。徐鳳年則陷入沉思,對唐華館的動靜視而不見。
  
  流民之地初具雛形的時候,群雄割據,主要是以北涼原有家族姓氏為依託,迅速擰出一個個政權,接下來就是一場混論至極的窩裡鬥,於是大批如青蒼舊主阮山東這般有強大技藝傍身的豪橫武夫走上舞臺,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閒散勢力都被整肅吞併,由動盪趨於安穩,緊接著又遇到無形的瓶頸,再無法壯大“疆土”,阮山東這些莽夫,在很多人看來武道修為不俗,卻輸在了短于謀略,結果長袖善舞更擅長處理政務的傢伙們應運而生,蔡浚臣便是其中之一。要說技擊之術,毛碧山顧飛卿能一口氣輕鬆宰掉幾十個蔡浚臣,可到頭來寄人籬下的還是毛顧之輩。不過也不是說就沒有武學修為跟城府算計兩不誤的流民首領,其實阮山東並非外界所傳那般欠缺手腕,只是青蒼北靠南朝,東臨北涼,西面又有幾大股勢力心懷不軌,夾縫之中,處境尤為艱難,不說其它,就說目前龍王府裡三大供奉的兩尊,一個是趙勾元老,一個是北莽魔頭,就知道青蒼的局勢是何等複雜難測了。徐鳳年很清楚,師父李義山一手造就了十數萬流民“螺螄殼裡做道場”的格局後,這些年始終在盯著局勢走向,被這位謀士視為大千世界裡的一方小千世界,冷眼旁觀那蟻民爭利於蟻穴,世間百態,光怪陸離,李義山在聽潮閣頂樓一覽無餘,關於流民的動態,李義山曾親筆撰書《知秋錄》,詳細闡述眾人眾事的興衰得失,以便徐鳳年這個讀書人可以“一葉知秋”,見微知著。李義山在春秋謀士中因其手段陰毒,一直看作要比納蘭右慈趙長陵等人略遜一籌,得了“毒士”的綽號,甚至很多北涼老將都把當初大將軍不肯自立為帝劃江而治,歸咎于趙長陵死後得以頂替上的李義山太過鼠目寸光,至於真相如何,恐怕也只有黃龍士元本溪納蘭右慈這幾人才能看得通透,有資格去對李義山蓋棺定論。
  
  徐鳳年有些感慨,春秋之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黃龍山盯上了西楚,坐擁天時地利人和的元本溪則著手佈局兩遼,沒有後顧之憂的納蘭右慈解決南疆蠻夷,四面楚歌的李義山則在“放養”十數萬流民,四人謀略孰高孰低,恐怕還得再等些年月才能見分曉。
  
  這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種涼出聲打斷徐鳳年的思緒,“姓徐的,小心些,唐老兒近身肉搏是個廢物,只不過跟他相距十丈外,由著他使出‘天花亂墜’的馭劍術,不說指玄境高手,便是我應付起來也有些吃力。”
  
  種涼很快笑道:“之所以跟你說個,不過是怕你不小心早早死了,我沒臉皮拿你的頭顱回去跟女帝陛下討要打賞。”
  
  在襄樊城外的蘆葦蕩一役,九斗米道的魏叔陽曾經就以道門劍陣破去符將紅甲,這門另闢蹊徑的神通,便是呂祖也稱之為是一樁有心人“別開洞天”的趣事,自然不容小覷。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拭目以待。
xox 發表於 2014-2-17 07:59
賀新涼第一百五十一章你方唱罷
  
  
  種涼站著說話不腰疼,不花費一文錢在那裡裝好人,可徐鳳年不敢掉以輕心,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種家大魔頭只要能在青蒼城殺了他,不管是如何手段,對北莽都是大功一件。所以徐鳳年既要留心唐華館的馭氣劍陣,更得注意提防種涼的趁人之危,況且龍王府的供奉老爺還有一尊遲遲不肯露面。唐華館單手按住地面,緩緩拔起,隨之而來是桃樹掛劍開始搖搖欲墜,樹枝所懸四十餘柄無鞘劍的劍尖無一例外,都對準了身處廣場中央的不速之客,唐華館空閒的那只手開始掐劍訣,換訣如擘箜篌,眼花繚亂,徐鳳年自打在幽燕山莊親身領教過南海觀音宗那批人間仙士的身手,對練氣一途就上了心,唐華館此時凝氣敕鬼的手法應當是地肺山一脈古老道門絕學“無聲雷”無誤,唐華館五指間紫電繚繞,不過比起柳蒿師當初孕育出來的“雷池”自然差了許多氣候,但僅憑這一手,在青蒼城當個供奉已是綽綽有餘。
  
  照理說,練氣士就是一架攻城的投石車,遠攻威勢可謂不可匹敵,得找機會跟他們貼身肉搏才是正法,一味挨打的話,只能疲于應付,徐鳳年泰然自若的提矛架勢,讓門檻那邊的虞柔柔等人有些腹誹冷笑,把他當成了空有修為卻不知江湖深淺的雛兒。只是外行看熱鬧,看門道的行家高手如種涼,臉上可沒有什麼譏諷笑意,這讓最擅長察言觀色的虞王后就有些吃不准了。
  
  毛碧山跟顧飛卿都是在流民之地猩紅血水裡滾出名堂來的劍客,比起中原那邊的劍俠,要貨真價實太多,此時見識到唐大供奉手指繞雷的奇異景象,難免有些咋舌,兩人一時間顧不上以往打交道時的勾心鬥角,毛碧山輕聲問道:“那小子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大供奉蓄勢到巔峰,如此托大,是有所依仗還是懵懂無知?”
  
  顧飛卿語氣凝重道:“這位藩王惡名在外,可既然能讓那小人屠自己主動離開北涼,他則順利世襲罔替,我想怎麼都不會是外界所傳的浮淺之徒,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唐大供奉手法玄妙是不假,北涼王未必就沒有一戰之力,甚至連勝負不好說。”
  
  毛碧山也回過味,撚須點頭道:“確實,只要腦子沒被驢踢傷,誰都不會跑來青蒼送顆大好人頭。想來姓徐的要麼暗中有高手照應,要麼是真的修為艱深,不止是先前馭劍術,壓箱本領還在後頭。嘖嘖,真沒想到人屠自己不過是二品武夫的小宗師境界,倒是兩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好兒子,嘿,要我說啊,既然有了這份天賦,加之有聽潮閣這座武庫,做什麼吃力不討好的北涼王,去江湖上闖蕩多好,還能讓趙家皇帝放心,說不定一高興就賜下天下第一的金字牌匾了,王老怪不是喜歡自稱第二嘛,如此一來,兩人都名正言順。”
  
  虞王后聽到這種于朝政近乎鄉野門外漢的無知腔調,嫵媚白眼一記,女子姿容出彩就是得天獨厚,白眼也能丟出一份誘人韻味來。毛碧山瞅見了王后娘娘的“媚眼”,真真是差點就魂飛魄散,挪了挪腳步,又靠近大門幾分,女子坐在門檻上,毛客卿從高處低低望去,女主子胸口那兩片肥膩擠壓出來的溝壑,就尤為清晰。毛碧山這輩子對女子的嗜好,雖說比練劍還要割捨不下,到底還沒有到見色忘命的地步,對於此時在眼皮子底下“春光乍泄”青蒼的王后娘娘,也就只敢過過眼癮,虞柔柔便是脫光了站在他眼前,毛碧山再眼饞嘴饞,也不敢真去染指。這便是世間比什麼劍術都要厲害的權勢了,毛碧山很晚才知曉這個道理,大徹大悟,這才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不在舊東越老家跟人爭什麼州郡內排名多少的江湖高手,而是跑來流民之地給龍王府為虎作倀。
  
  劍尖直指提矛年輕人的無鞘劍終於掙脫束縛,離開桃樹,由東西雙向壓向廣場中央,掛劍紛紛離枝,割起許多淡金泛紫的花瓣,煞是好看,四十余劍身光華與唐華館手掌雷光縈繞有異曲同工之妙。徐鳳年有些遺憾,神武城外幾柄鄧太阿所贈飛劍被人貓銷毀,十二時辰有了缺漏,他的雷池劍陣也就少了許多威力,否則別看唐華館的招雷劍陣如何氣勢洶洶,徐鳳年甚至不用鐵矛就可以巋然不動,以劍陣防劍陣,必定是他的“盾”更為堅固,趙勾老諜子的“矛”無功而返。其實十二柄靈犀劍塚飛劍的精髓不在飛劍本身,而在每一柄劍所蘊藏的劍意秘術,這是他在敦煌城樓頂觀於晝夜交替之時,觀那朝霞光輝寸寸推移入城偶得的明悟,之後又在黃河龍壁後得大秦古劍,十二劍劍劍通神如意,毀了幾柄飛劍再造就是,雖說跟觀音宗練氣宗師“滴水”以及那賣炭妞有過一樁約定,需要用那與木馬牛材質相同的古劍交由幽燕山莊鑄造八十一符劍,按理說就算不去動用陵墓殉葬古劍,在蘆葦蕩和鐵門關截獲的符將紅甲人也可以削下些許,一樣可以用作鑄劍,以便補齊十二之數,只是徐鳳年另有打算,在涼州數次進入隱蔽至極的北涼機造局,先後以世子殿下和新北涼王的身份下令讓機造局放下手頭所有事務,在墨家鉅子帶領下傾盡全力展開了一件浩大工程,竟是區區幾兩重的符將紅甲都不願意“浪費”在鑄造飛劍上,只是這樁秘事,二姐跟褚祿山都無權過問,原本跟墨家鉅子有幾分師徒之誼的徐渭熊自從入主梧桐院後,就徹底脫離了機造局,轉交給了從小就喜歡去機造局玩耍的徐鳳年,自然也就無人知曉年輕藩王的謀劃。
  
  別看徐鳳年這幾年只練刀養意,順帶偷師練劍,可身邊除了有槍仙王繡的女兒,有刹那槍,還有徐偃兵跟韓嶗山這兩位槍法可排天下前三甲的高手,耳濡目染,一根鐵矛在手,那也是呼嘯成風,有雷霆萬鈞之勢,每一次出矛,都直接砸碎一柄近身利劍,四十余柄敕雷符劍在鐵矛一擊之下竟是孱弱如紙糊一般,唐華館眼神凝重不說,王后虞柔柔跟毛顧兩位客卿都大開眼界,種涼猶是老神在在,身邊桃花被劍氣牽扯撕裂得漫天飛舞,隨手撚住身前幾瓣丟入嘴中咀嚼,然後種大魔頭看見一劍被鐵矛挑向自己頭顱,滿嘴桃花的北莽高手含糊嗤笑一聲,任由沾染符籙氣息的飛劍直直刺向頭顱,不曾想在劍尖即將抵住種涼眉心之際,他分明不但沒有任何動靜,甚至都沒有半點氣機流轉,飛劍竟是滴溜溜一轉,歡快如飛燕還巢,在種涼雙肩肩頭附近不斷迴旋,直到劍上靈氣消散,才頹然墜地。這一點,不說虞柔柔,以及毛碧山顧飛卿兩位用劍高手,恐怕連練氣士唐華館都不能理解其中的玄妙,只有徐鳳年心知肚明,江湖上曾經有個傳言,南海有龍女,劍術已通神,風高浪快,一劍萬里行。那綽號賣炭妞的赤腳年輕女子,就曾經在幽燕山莊顯露了這麼一手跟種涼雷同的“技藝”,當時連徐鳳年劍胎圓滿的飛劍都對其溫順異常,差點就要臨陣倒戈,歸功於那賣炭妞是百年一遇的“劍胚”,天生能讓名劍親近,如見故人。徐鳳年本意是略微試探虛實,大致確認種魔頭的斤兩,不曾想種涼還真實誠,就這麼大大方方露底了,毫不掩飾他的劍胚天賦。
  
  唐華館嘴唇微動,默默念咒,雙手往下一壓,龍王府深處掠出第二撥飛劍,也就是五十幾柄而已,不過徐鳳年還真有小覷這劍陣規模的本錢,他曾跟幽燕山莊有過一場聲勢浩蕩的借劍壯舉,又以萬千白雪作劍,唐華館的劍陣本就是靠符咒起家,這在當今劍道名家眼中自然更是不入流的雕蟲小技。徐鳳年小覷歸小覷,但沒忘記嘗試著去偷學眼下傳自龍虎山斬魔台的落幡厭劾之法,不過當時大真人齊玄幀是引下天雷做旗幡,鎮壓逐鹿山數尊天魔,唐華館的厭劾術不過是邯鄲學步,恐怕還不如蓮花臺上那場蕩魔威嚴的千分之一。
  
  當種涼瞧見被飛劍壓頂的徐鳳年那一手弧槍術,驚訝咦了一聲,當年四大宗師之一的王繡深入北莽腹地,如入無人之境,不知幾許北莽豪傑盡數死在王繡的四字訣下,崩拖兩訣已是殺伐狠辣得一塌糊塗,第三訣的弧槍更是讓當時的北莽江湖聞風喪膽,種涼遊走江湖多年,武學尤其駁雜,自身又是不世出的武道天才,是北莽唯一被拓拔軍神稱之為資質猶勝自己的驚豔人物,可惜種涼生性浪蕩不羈,沒個定性,世人看重的物件,他少有看上眼的,不光是對權勢無愛,對於武道攀升,也是跟著興致走,這才讓他沒能躋身天下十大高手之列。種涼雙手揉了揉眼皮子,笑道:“還真是王繡的弧字訣,好小子,學什麼像什麼,有我的風采嘛。”
  
  種涼目不轉睛看了會兒功夫,轉頭對門檻那邊的王后娘娘做了個索要一根鐵矛的手勢。
  
  三弧成勢,三勢成小圓,三小圓成就一大圓,生生不息,當初王繡便是以弧字訣跟同為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甲人,足足廝殺了三天三夜,傳聞王繡最後一個弧,囊括了方圓三裡,飛鳥死絕,寸草不生。
  
  弧槍不弧時我便死!
  
  一直在流民之地隱姓埋名的種涼破天荒有些手癢了。
  
  弧槍之中又挾有崩雷和拖槍兩訣,唐華館的橫豎兩劍陣很快就支撐不住,徐鳳年最後一弧已經涵蓋整座廣場,虞柔柔等人只見得桃花隨著濃烈罡氣疾速旋轉,絢爛無雙,徐鳳年擰槍繞身,以北莽魔頭端孛爾回回的成名絕學雷矛術,內用吳家劍塚的馭氣術,外用王繡的崩字訣,丟擲向那位龍王府的唐大供奉,出矛之後,徐鳳年眯起眼睛,有些匪夷所思,這位老供奉的狗急跳牆也太倉促了些,別人狗急跳牆那都是為了逃命,趙勾老諜子竟是不要命地提劍一柄,直接任由鐵矛穿透腹部,強弩之末地躍身提劍刺向徐鳳年。
  
  徐鳳年側身躲過那一劍,輕輕伸出一隻隱隱約約繞紅纏絲的手臂,按住唐華館的頭顱,往下一壓,逼迫其下跪在身前。
  
  臨死之前,七竅流血的唐華館艱難動了動嘴唇,眼中並無記恨,反而有種解脫的豁然,老人無聲道出臨終之言。
  
  兩字。
  
  “稚。”
  
  “走。”
虛無蒼炎 發表於 2014-2-18 00:12
賀新涼第一百五十二章大王小鬼齊登場
  
  
  徐鳳年一頭霧水,那個被離陽用作剪除異己的瘋狗“趙勾”,大半指揮權原本都在皇后趙稚的一名親戚手上,難道是唐華館這個老諜子得了趙稚的密令?可趙稚哪裡會是菩薩心腸的婦人,徐趙兩家的情誼,其實分為兩份,一份是徐驍跟先帝,一份是徐鳳年的娘親跟趙稚,可這兩份都已經在徐鳳年上次入京在九九館外邊煙消雲散。何況流民之地跟離陽趙室之間還隔著一個兵馬雄壯的北涼,哪裡輪得到趙稚來指手畫腳?徐鳳年驀然心頭一驚,他連天子的聖旨都敢拒收,雖然也無所謂趙稚的心機,但是也許錯算了一件事,這讓徐鳳年感到一絲不安,不過此時也容不得他臨時改變既定計劃,大不了就用上最笨的法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看到頭來誰是螳螂誰是黃雀了。
  
  門口顧飛卿拋了一桿鐵矛給門內的種涼,種魔頭掂量了一下,嫻熟耍出一記槍花,矛身顫出一陣賞心悅目的微妙弧度,種涼一矛在手天下我有,氣勢驟然一變,不復見先前那份萬事不掛心頭的閒雲野鶴,拖矛而走,矛尖在青磚地面上嘩啦啦滑行,種涼的腳步並無規律,時急時緩,看似隨心所欲,幾個眨眼,就一言不發殺到了徐鳳年身前,手握鐵矛底端,筆直掄出一個大弧,鞭砸向徐鳳年的腦門,徐鳳年不至於傻到雙手托矛格擋,手中與種涼同等製式的鐵矛斜撩畫弧,橫豎兩矛一撞之下,徐鳳年第一時間便將鐵矛脫手而出,不去接下撞擊給鐵矛帶來的衝勁,卻也沒有離手太久,不等鐵矛被種魔頭擊落在地,轉瞬之後便握住了僅剩氣機“餘韻”的鐵矛,在外行看來徐鳳年始終握緊鐵矛,硬碰硬跟種涼來了一次交鋒,徐鳳年雖然耍了心眼,躲過了第一撥在鐵矛上做洪水傾瀉狀的凶險氣機,可是種涼賦予鐵矛的雄渾內力竟是出人意料的巨大,徐鳳年握住鐵矛之後,不得不抖腕使出崩字訣震散矛上的殘留氣機,只是高手過招,少有槍仙王繡跟符將甲人這樣沒日沒夜的糾纏廝殺,往往都是一步錯步步錯,勝負立判。
  
  徐鳳年崩字訣後,才卸去自己鐵矛上的勁道,種涼就繼續以王繡豎弧之勢咄咄逼人,迫使沒有迴旋餘地的徐鳳年只得繼續保持橫矛的防禦姿態,再次硬扛下這一弧,只是上次是徐鳳年取巧,這回輪到了種涼,弧字訣不假,可矛尖卻因崩字訣炸出了一大團罡氣,種涼手中堅硬鐵矛本就彎曲出一個無法想像的柔軟半圓,矛尖恰好指向了徐鳳年面門,相距一尺,罡氣長達一尺,絲毫不差!徐鳳年要么全盤接下鐵矛弧字訣帶來的衝勁,要么涉險嘗試以袖中飛劍破去崩字訣罡氣,徐鳳年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跟一名劍胚顯擺馭劍術,無異於玩火自焚,徐鳳年退而求其次,身形倒滑的同時雙膝微曲,以此卸去種涼弧矛瀉下的磅礴氣機,種涼手持鐵矛,不急於痛打落水狗,僅是如影隨形,始終將矛尖擱在離徐鳳年眉眼一尺的地方,甚至沒有立即使出立竿見影的崩字訣,罡氣欲隱欲現,這位在北莽屈居第二的大魔頭就這麼肆意嘲弄徐鳳年。
  
  種涼之所以輕而易舉拿捏出不輸徐鳳年的槍仙秘術,天賦奇高這一點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他前年有過一場北莽矚目的巔峰之戰,對手正是成為天下​​十人之一後的斷矛鄧茂,種涼對於槍矛技擊的深切體會,跟近水樓台的徐鳳年大體上不相伯仲,不過徐鳳年如今明面上才二品內力,比起種涼差了一大截,種涼又不是那些關起門來做武夫文鬥的“世外高人”,種魔頭這輩子就一直在跟人打打殺殺,因此兩人純粹以矛對矛,徐鳳年的落敗是天經地義。
  
  如果論天賦,徐鳳年不如自握劍起便自知認天下第一的羊皮裘老頭兒,不如生平只會讀書卻讀出一個儒聖的軒轅敬城,不如那練字練著練著就莫名其妙練出了御劍青冥的女子,不如那個天生仙劍胚子的賣炭妞,還有很多,徐鳳年都要輸給種涼在內這些江湖風​​流子。可說到玩命,徐鳳年不說勝過他們,起碼並不遜色。
  
  徐鳳年在從兩棵桃樹中退過即將背靠宮牆時,不再後退,挽出一個小幅度的弧槍,似乎是拼死攔腰弧殺了種涼。種涼雲淡風輕得很,沒有收矛,矛尖趁此“緩緩”往前推出半尺,竟然是徐鳳年一命換一命的亡命徒作態,彷彿此次咄咄逼人,志不在大獲全勝,以至於刻意隱藏實力,就在賭,賭徐鳳年敢不敢跟他換命。徐鳳年沒有任何猶豫,弧槍照舊去勢不減,不過與此同時,左手握住左腰所佩的繡冬刀,這柄白狐兒臉割愛的贈刀,可以算是徐鳳年最為親暱熟稔的“姘頭”了,陪他一路走完了離陽北莽兩趟江湖,當走養意一途的徐鳳年握住了繡冬,那就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氣象,如同手無寸鐵的龍王府二供奉變成了握矛的種魔頭。
  
  種涼的眼神涼了幾分,體內氣機流轉愈發迅猛,隨之泛起心念萬千,到了換命的緊要關頭,這小子仍舊不是想著靠旁門左道逃命,而是生怕弧矛攔腰掃死自己,得臨死再補上一刀才能放心?這小子莫不是真不把北涼王當什麼藩王了?還真有玉石俱焚的決心?種涼視線瞬間轉為熾熱,再不含糊,矛尖罡氣似那被拋出爐子的熊熊炭火,在徐鳳年鐵矛掃中種涼的同時,種魔頭的矛尖連同罡氣一起轟砸在徐鳳年眉心一帶。電光火石之後,饒是武力蠻橫無匹的種涼也橫掠出去三丈,仍是沒能全身而退,肩頭被撕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種涼望向那個撞塌宮牆的年輕男子,比他自是更為下場淒慘,已經丟棄鐵矛,刀卻也歸鞘,眉心一點猩紅不說,雙眼之間血肉模糊,不過有紅絲如纖細赤蛇從雙袖攀附雙臂再由脖子向上,從兩鬢爬上眉眼,讓人瞧著就倍感瘆人,種涼顯然有些惱火,嘀咕了一句,“刀法有點像是顧劍棠半吊子的方寸雷,這附龍術,難不成是人貓的指玄?”
  
  種涼嘆氣一聲,用憐憫眼神看向這個讓自己大有意外之喜的新涼王,“早知道就再多出幾分氣力,說不定你還能做得更好一些。可惜接下來沒我啥事了。”
  
  青蒼之主周浚臣龜縮在金鑾殿內,一手撐住金漆廊柱,一手攥緊懸於腰間的雕龍玉佩,神情緊張,他自知家底,也就是只傀儡,三位供奉爺明面上都對青蒼有求必應,可誰都沒把他真當回事,週浚臣盯著一位雙手籠袖老人的背影,老者是府上的三供奉,南疆人士,精通藥毒以及巫蠱術,擅長殺人救人不說,折磨人的手腕更是光怪陸離。週浚臣迄今為止都沒搞清楚三位供奉的確切來歷,青蒼的諜報歷來形同虛設,不是周浚臣不想在這一塊上出死力搞好,而是力所不逮,青蒼在數個豪強勢力的夾縫裡中苟延殘喘,置辦好數百套甲胄軍械就已經讓周浚臣絞盡腦汁,而且對於一個身處亂世的小王朝來說,真正考量國力的,有兩樁事最為直觀,不是培植扈從,豢養鷹犬走狗,也不是建造豪門宅邸,一項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修武,即士卒的披甲數目,養兵是個無底洞,用兵更是,打勝仗還好說,打輸了血本無歸,很容易就拖垮一個割據自雄但是根基不穩的政權。再一項便是收集軍情秘事,這是一隻極其耗費銀子的吞金貔貅,許多密信上的只言片語,更是拿鮮血和人命換來的。
  
  先前龍王府諜子頭目信誓旦旦說那名年輕藩王是孤身犯境,北涼不曾有大規模兵馬動作,周浚臣本意是略微試探一番,然後就王對王,一起坐下來享受醇酒美人,好好談上一談,若是這位離陽王朝最年輕的王爺果真有誠意,周浚臣不介意當個北涼治下的刺史,或者給個實權將軍也行,如果沒有誠意,再撕破臉皮殺人也不遲,可惜先是唐華館這老兒執意要動用那座算是龍王府最大手筆的符陣,然後是三供奉和騎軍大將蔣橫都附和,自稱春秋遺民卻操北莽口音的二供奉梁鐘,倒是一如既往的散淡性子,選擇了袖手旁觀,這就徹底打亂了周浚臣的如意算盤,只能寄希望於殿外徐鳳年身死,最好是接下來北涼動盪崩塌,否則他就只能帶上一股親兵逃亡更為貧瘠荒涼的西域了。週浚臣哀嘆一聲,轉頭回望了一眼那張金燦燦的龍椅,又轉頭踮起腳尖看了看殿外的光景,怔怔出神,然後周浚臣就一陣頭皮發麻,艱難轉身,看到了素未蒙面的三男一女,兩名成年男子,一對少年少女,少年是個小胖墩,此時正在寬敞龍椅上打滾,似乎很享受滾龍椅的感覺,少女也不是什麼美人胚子,相貌平平,好在一白遮百丑,若是擱在龍王府那些秀女宮娥的人堆裡,無肉不歡無女不愉的周浚臣都不會正眼看一下,少女正蹲在龍椅邊上,張嘴就狠狠咬了一口,好像是在驗證這張龍椅是不是黃金打造而成。
  
  周浚臣可以對這雙頑劣孩子不上心,可那兩名年紀相差約莫十來歲的男子可就望而生畏了。
  
  稍稍年輕的男子身材雄偉,生得“有目無珠”的異象,說他是瞎子似乎也不准確。
  
  雄奇男子身側站著一位身著北莽北朝服飾的矮小男子,留給周浚臣一個相貌粗糲的側面,他伸出一手在撫摸龍椅,劃抹極為緩慢,似嚮往似譏諷。
  
  一身正黃龍袍的周浚臣咽了口唾沫,別說出聲呵斥,就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矮小男子笑了笑,沒有看周浚臣,輕聲問道:“這張龍椅跟離陽金鑾殿上那張相比,是大了還是小了?”
  
  週浚臣略通北莽言語,小心翼翼答復道:“小了許多。”
  
  男子點了點頭,縮回那隻撫摸龍椅的手,轉過身面朝週浚臣,一半臉龐傷痕交錯,拇指在臉上傷疤揉了揉。
  
  見到這一幕,記起一個傳言的周浚臣心頭駭然,踉蹌往後退了幾步。
  
  在北涼馬蹄最為北上的一次,北莽有個年紀輕輕的兵法奇才,出身北朝宗室,將游騎侵掠發揮到了極致,以懸殊太多的少量兵力,硬是在東線打得離陽如今仍存活的兩位大將軍灰頭土臉,最後膽大包天到馳援西線,跟當時勢如破竹的北涼鐵騎有過數次正面交鋒,非但不落下風,還略有勝出,直到在一個叫赤金的地方,被李義山運籌帷幄往死裡陰了一把,被一個同樣精於孤軍遊騎的姓褚的胖子纏住,雙方各自三千騎,相互迂迴,相互奔襲,互殺了整整八百多里路,到最後這位北莽宗親身邊不存一兵一卒,姓褚的也好不到哪裡去,僅剩下八十餘騎!那場震動東西兩線百萬大軍的死戰,雖然不足以對大局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但幾乎讓所有將軍都為之驚嘆。
  
  同時,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子,是最最正兒八經的北莽天潢貴冑,慕容女帝同父異母的弟弟,慕容寶鼎!
  
  慕容半面佛,全拜如今的北涼都護褚祿山所賜。
  
  此人不僅是兵法大才,更是當之無愧的武道天才,不是大金剛境勝似大金剛,金身不敗媲美兩禪寺的白衣僧人。
  
  北莽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看到週浚臣的怯弱,笑道:“認出來了?”
  
  然後這個矮小男子指了指身邊相貌清逸的無瞳男子,“你該怕他才是,柔然三鎮鐵騎的共主,洪敬岩。”
  
  洪敬岩?
  
  雖說他被天下第一大魔頭從天下第四的寶座趕到了天下第六,可天下第六就不是高手了?
  
  再加上一個同為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慕容寶鼎,這兩人站在一起出現在青蒼,意味著什麼?
  
  很怕死的周浚臣都已經有了生死有命的覺悟,滿腦子就只有一個念頭,“殿外那個北涼王死定了!”
xox 發表於 2014-2-19 15:58
賀新涼第一百五十三章三國
  

  
  周浚臣會有這般心思,並不奇怪,在他看來,北涼軍中的好手,小人屠已經叛離北涼就藩西蜀,做了逍遙快活的蜀王,袁白熊如今身為騎軍統帥,位高責重,多半不會跑來流民之地“殺雞牛刀”,聽說連老涼王那個槍仙師弟的貼身扈從韓嶗山,是做了陵州將軍還是副將來著?周浚臣想到這裡就有些兔死狐悲了,自個兒比起殿外的年輕藩王,下場不會好到哪裡去。那個年輕人隻身犯險,試圖拿出足夠誠意來招安青蒼,想法是不錯,未必沒有成功的可能,起碼他周浚臣自認就會被一州刺史或是將軍而心動。只是估摸著某個諜報環節出了致命紕漏,被北莽知曉了天機,否則涼州到青蒼這段短暫路途,不足以讓橘子州持節令跟柔然共主興師動眾到需要連袂而來,關鍵是踩點踩得如此之准,想到這裡,周浚臣就有些苦中作樂,心想咱們青蒼的諜報是塊渣豆腐,你們財大氣粗的北涼好像也好不到哪裡去嘛。一想到跟堂堂北涼王成了難兄難弟,周浚臣糟糕陰鬱的心情略微明亮了幾分。
  
  不過當青蒼之主看到大殿上發生的一幕,很快就一顆心沉到底,那張龍椅被少女餓狗刨簍般咬了許多口後,她便沒了興致,站到慕容寶鼎身邊,拎著一隻織工精美的絲綢食囊,往嘴裡塞著一塊塊從北莽南朝鬧市購置而得的糕點吃食,小胖墩像個腦子有問題的財迷,在龍椅上摸爬滾打拿捏敲揉,兩眼放光,跳下龍椅後就想要扛走,重達千斤的龍椅哪裡那麼容易扛起,少年顯然相當惱火,背對周浚臣,肥肉微顫的他雙手攤開,猛然按在椅沿的兩顆龍首上,一張黃金燦燦的龍椅瞬間就如冰雪遭受烈火燒烤,以肉眼可及的驚人速度消融成一大灘金水,墊在臺階上的名貴毯子被灼燒得火光耀耀,金水肆意流淌,小胖墩的靴子和褲腳都被焚燒殆盡,可他本身毫髮無傷,少年撲通一聲狠狠趴在地上,拘起一捧金水,眼神貪婪,金水流下玉璧臺階的期間,原本要途徑少女和慕容寶鼎洪敬岩三人所站位置,不過少女冷哼一聲,然後以她為圓心,喧沸金水竟是眨眼過後就冰凍成了一圈金塊,少女身畔霧氣繚繞,透著股泛青的霜雪寒意,少女猶是氣憤不過,大概是惱怒那同齡死胖子的財迷心竅,無視腳下那股溫度不減的龍椅金液,徑直踩出一連串小碎步,一腳踏在少年的屁股上,踩得胖墩整個人都撲在滾燙金水中,少年轉頭瞪了她一眼,只是很快就把臉轉回,貼在地面上,雙手歡快地不斷把金水往腦袋上方摟,少女腮幫鼓鼓,嚼著有些生硬的糕點,一腳一腳踏在胖墩少年肥碩難看的屁股上,濺起金水無數,這些金水在半空中凝結成大小不一的黃金“冰塊”,墜入金水後複又銷融,看得周浚臣跟白日見鬼一般,臉色蒼白,北莽從哪裡覓得這麼一對水火怪胎?有慕容半面佛跟洪敬岩兩人就已經足以讓青蒼城翻天覆地,加上這麼一對來歷不明的精怪,別說小小青蒼,便是戒備森嚴的清涼山王府也能殺進殺出好幾趟了吧?
  
  慕容寶鼎走下臺階,來到周浚臣身邊,輕聲笑道:“要是北涼知道他們的新主子才世襲罔替沒幾天,就死在了你家裡,你怎麼辦?”
  
  周浚臣心思急轉,用拗口難聽的北莽北地方言小心應對道:“持節令有地方收留小的?”
  
  比周浚臣要矮上半個腦袋的橘子州持節令笑了笑,緩緩說道:“北莽是遠遠不如離陽中原富饒,可肥美草原也有不少,比起流民之地還是要更適宜居住的,本王的橘子州更是北莽少有的富庶之地,收留幾個周浚臣有什麼難。不過你周浚臣想要去北莽繼續過土皇帝的神仙日子,也不容易,關鍵就在於在龍王府帶領下,青蒼到底往北莽遷徙幾萬流民。本王這次南下,殺北涼王自然是頭等要務,不過你周浚臣要是能,給本王做出了錦上添花的功勞,本王也好跟你去女帝那般討要賞賜,說不定一枚紫金魚袋都有可能,想必你知道,紫金魚袋在整個北莽也不足六十,聯手握柔然三鎮雄兵的洪敬岩也是近日才領到。”
  
  周浚臣面有難色,治理流民之地難就難在這兒的難民,從來不推崇什麼禮義廉恥,尤其不知道“忠”字怎麼寫,在這裡別說兄弟反目成仇是常事,就是父子反目夫妻互殺都不稀奇,管束流民,只能以力服人,從來沒有以德服人的說法,誰的兵馬多,誰的甲胄鮮亮,誰就能在別人頭上拉屎撒尿。周浚臣的“轄境”以常駐兩萬人的青蒼古軍鎮為中心,龍王府周家的影響力出了城池就開始驟減,如果說明天傳出龍王府毀於一旦的消息,城外流民只要得知不至於兵荒馬亂大難臨頭,也就掏掏鼻屎繼續該做什麼做什麼,才懶得計較青蒼是姓周還是姓什麼。周浚臣除了自己手上不足兩千的“龍鱗軍”,哪怕是往常心腹將校掌握的四五千親兵,都實在沒有把握多帶出幾人趕赴北莽。對流民來說,人生在世,苦難日子就這樣了,再苦也苦不到哪裡去,習慣了做流民之地的井底之蛙,甚至都不願意往別處遊蕩,故而流民之地的佛教傳播,遠比儒教道教更為深入廣泛,因為既然不能寄希望于今生富貴,那就乾脆多吃苦,這輩子把下輩子的苦難都吃到了盡頭,好盼著來生投胎個好人家。在橫禍遍地的流民之地,能夠做到孤身一人安穩遊蕩的人物,不是什麼恃力淩人的武道高手,而是只有那些跟流民一樣窮得叮噹響的佛門苦行僧人了。
  
  周浚臣沒敢當場拍胸脯給承諾,慕容寶鼎顯然對流民之地的獨有境況也知根知底,倒沒有如何為難周浚臣,輕聲笑道:“你有你的難處,本王能體諒。在尋常流民看來,便是去了北莽,就算一時的吃喝好了,保不齊哪天就要為北莽賣命,一旦涼莽大戰開啟,第一撥死人,死的就會是投誠的他們。換言之,你們假若依附北涼,也是一樣的道理,唯一不同,不過是死在北莽弓矢下還是死在北涼馬蹄下,既然如此,自然是還不如繼續躲在流民之地,北莽北涼,他們哪裡都不去,你們中原有個說法,好死不如賴活著,說的就是你們人人上馬可戰的十數萬流民了。”
  
  周浚臣諂媚笑道:“持節令早已看透世事人情,若是北莽軍權盡在持節令之手,趙室朝廷就唯有俯首貼耳的命了。”
  
  慕容寶鼎平淡道:“你雖是違心的溜鬚拍馬,不過還真說對了本王的心思,拓拔菩薩所謂的軍神,不過是將兵之才,中材而已,調兵遣將,董卓倒是更厲害些,可本事再高,混得再好,也不過是離陽徐驍的命數。可惜董卓起勢太晚了,排在他前頭的那幾位南朝大將軍都還撐得住好些年,董胖子未必能順利走到功高震主封無可封的那一天。”
  
  周浚臣頭皮陣陣發麻,苦著臉低聲說道:“持節令不需要跟小的說這些天機,小的目光短淺,學識淺陋,反正也聽不懂。”
  
  半張臉面猙獰恐怖的慕容寶鼎扯了扯嘴角,一隻手在周浚臣肩頭拍了拍,“放心,左右為難的流民之地,如今局勢很微妙,涼莽雙方的‘得失’,都要按雙份來算,本王招徠了一個周浚臣,那麼北涼少了一個周浚臣不說,將來還要面對一個紫金魚袋在腰間的周將軍,這種婦孺都知曉利弊的買賣,本王不會糊塗到意氣用事。本王年輕時候是說過要將流民全部堆屍於清涼山的混帳話,那會兒年輕氣盛,從來不屑什麼大勢所趨,總是自以為可以獨自力挽狂瀾,吃了不少大虧啊。”
  
  那雙少年少女不知何時跑到了兩人身邊,小胖墩的衣衫已經被金水毀去大半,就直接拿後背衣飾扒下做裙,系在腰間好歹勉強遮住了褲襠物件和白花花屁股,少年望向忌憚無比的周浚臣,笑嘻嘻問道:“這位官老爺,有錢財寶貝嗎?”
  
  周浚臣臉龐僵硬地解下腰間那枚據說是從昆侖山頂破石而得的羊脂美玉,不曾想胸口沾滿金水的少年只瞥了眼,就大失所望,急匆匆問道:“得跟那張椅子一樣,金燦燦的,否則就不值錢了。”
  
  周浚臣一臉無奈望向慕容寶鼎,後者視而不見,挪動腳步去跟洪敬岩竊竊私語。禍不單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姿色平平的少女也走到周浚臣身前,冷冷威脅道:“有吃的嗎?沒有的話,我就把你變成一座冰雕死屍!”
  
  一個財迷,一個吃貨?
昨天還是青蒼名義上皇帝的周浚臣手足無措,就差沒對兩孩子求爺爺告奶奶別折磨他了。洪敬岩在跟慕容寶鼎言語的時候,“望向”那雙被北莽秘密奉為國寶的年輕男女,中原練氣士分南北,南方以南海孤島觀音宗為尊,北派則都集中在欽天監,任何一名權貴公卿膽敢私養一名練氣士,哪怕趙家天子以能容天下事著稱於世,也肯定是掉腦袋的死罪。李密弼曾經獲悉,北派攀附趙室的尋龍練氣士,這些年一直為天象高手柳蒿師所用,只是不知是為其破境入聖出力,還是在太安城打造了什麼陣法。北莽的練氣士不多,顛峰時大概也就百餘人,人數恐怕還比不上一個觀音宗,如今更是死得十去其九,這個悲劇緣于慕容寶鼎找尋到了那對親生兄妹,兩人姓氏分別賦以耶律慕容兩大國姓,一個叫耶律采陰,一個叫慕容采陽,是練氣士記載在秘笈上的“活人刀圭餌”,據傳兩者食之其一,或可入天庭,或可入地府。不過慕容寶鼎從來不信這一套,當時進獻給了他的姐姐北莽女帝,後者亦是對道教長生飛升之說嗤之以鼻,對於兄妹的歸屬,對弟弟笑言“天予不取,反受其禍”,還贈給了橘子州持節令,女帝甚至不惜舉國之力,讓兄妹二人陰差陽錯成為北莽練氣的集大成者,耶律采陰擅長馭火,慕容采陽則可讓夏日大江一瞬結出冰河長橋,皆是妙不可言。
  
  慕容寶鼎笑問道:“你覺著種涼殺得掉那個年輕人?”
  
  洪敬岩平靜道:“種涼玩世不恭,不知珍惜天賦,境界撐死了跟第五貉相仿。單對單,種涼贏面很大,但贏面大,不一定意味著就能殺人。”
  
  慕容寶鼎率先走向大殿門口,“他跟魔頭洛陽很有關係,你就沒些想法?”
  
  洪敬岩說了句玄機暗藏的言語,“我想殺他,怕就怕持節令要攔著。”
  
  慕容寶鼎一笑置之,轉移話題道:“北莽離陽加北涼,三足鼎立,原本只要徐驍不死,其餘雙方就都得乖乖看北涼的臉色行事。那會兒是離陽恨不得身為世子的年輕人夭折,進行了許多襲殺刺殺,希望北涼二世而亡,後來出乎所有人意料,北涼竟然悄然大局底定,徐鳳年世襲罔替無法阻擋,然後是陳芝豹入京,隨著他辭去兵部尚書封王西蜀,結果輪到一直看熱鬧的咱們北莽急眼了,去年那場大動干戈,被北涼打得肉疼刺骨,南北兩朝文武無數,就只有太平令跟董卓堅持要先打西線,執意要跟新王坐鎮的北涼以及西蜀陳芝豹硬碰硬打兩仗,於是李密弼的蛛網就把重心從本王這些人身上轉移到了徐鳳年,希望宰了已經沒有徐驍依靠的新藩王,到時候北涼群龍無首,就要好欺負許多,風水輪流轉,既然大致確定了徐鳳年不會造反,離陽趙勾反過來得捏鼻子死命保著他徐鳳年不要暴斃在北莽手上,以免誤了西北門戶,真是個天大的笑話。有北涼三十萬鐵騎跟南朝消耗,後頭又有陳芝豹在西蜀虎視眈眈,太平令關於東西對峙的謀劃,實施起來就要困難許多,就算成了,按照太平令的說法,也得多上二十幾萬條性命。這也許就是太安城那個叫元本溪的男子的厲害之處了,文人動動嘴,武人沙場死。眼下三國演義的無趣局面,北涼不動,北莽離陽就都不敢輕舉妄動,不知不覺就給兩朝百姓換來了二十來年的太平日子,嘿,一切都是李義山的功勞啊,可惜這個仇家已經死了,再無法跟他當面訴說,本王滿肚子的言語,也就只能跟你洪敬岩嘮叨嘮叨了。”
  
  洪敬岩笑道:“所幸還有個褚祿山。”
  
  慕容寶鼎伸出手掌貼在臉頰上,“是啊,還有個褚祿山。”
  
  兩人已經跨出大殿門檻,看到廣場上略顯寂寥的場景,洪敬岩突然說道:“徐偃兵秘密隨行護駕年輕藩王,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此人在邊境上攔截解救北涼經略使之子的手段,不容小覷。如果沒有持節令大人,我還真沒有把握在青蒼殺人。既然徐偃兵還沒有露面,說明如我先前所猜,一個種涼是真的殺不掉徐鳳年。先是不願當皇帝過過癮的人屠徐驍,一心想要兩戰定江山的陳芝豹,忠奸難辨的褚祿山,現在又多了個喜歡火中取栗的徐鳳年,北涼果真多怪人怪事。要我說,北涼果真還是依照帝師所謀,先滅了好。”
  
  慕容寶鼎一語道破天機,“不打就近的北涼,你怎麼去跟董卓搶軍功?怎麼做南院大王?”
  
  洪敬岩也爭鋒相對,“持節令當真要跟北涼做買賣?”
  
  慕容寶鼎笑著言語赤裸道:“只要這小子答應下來,只要你洪敬岩不摻和搗亂,將來北院大王是他的,南院大王是你的,再等到北莽平定了天下,你們的北院南院可就不是以如今的北莽南北朝界定了,而是以當下的北莽離陽劃分。洪敬岩,你說他會不會答應?他徐鳳年以孤身入城作為誠意,本王更是不遠千里南下來到這流民之地,並且饒他一條性命,誠意應該算不小了吧?”
  
  洪敬岩淡然道:“徐鳳年若是能招安十數萬流民,自可坐穩北涼王,同理而言,持節令要是可以馴服三十萬鐵騎,也可在當今陛下登天后,順利稱帝。可是在這之前,我若是拂逆了陛下,才到手的柔然軍權丟去不說,還要步洛陽的後塵,被追殺不止。明面上看,不如老老實實按照陛下的吩咐,宰了徐鳳年讓他去陪他爹,然後跟董胖子各憑本事,在北涼搶人搶糧搶地盤,到時候誰能滅西蜀誰封王……”
  
  慕容寶鼎直接打斷洪敬岩的言語,嗤笑道:“那老嫗也活不了多久了,北莽舊主耶律氏對她的忌恨有多深重,你也清楚,不讓本王接任,慕容氏就得冒著被耶律氏把慕容祖墳都挖乾淨的風險。老嫗對本王這個弟弟戒心極重,當然會有她死後的佈局,只是人死政亡就如那燈滅,李密弼沒了她的照拂,又有了本王私生子造成的間隙,註定死得很慘。拓拔菩薩想殺本王,除非本王是跟他單挑,否則以他的帶兵本事,十萬對十萬,本王必敗無疑,可二十萬之上,則是輪到他必死無疑。本王與種神通的暗中勾連,在北莽廟堂上差不多是誰都知道的事實,那老嫗身為一國之君,又能拿種家如何?種家不比徐家,那可是說反就反的潑皮德行。這也是本王願意對北涼徐家刮目相看的根源。”
  
  棋劍樂府的“更漏子”沉默不語。

宮中廣場上的變故讓人應接不暇,已經完全超出王后虞柔柔跟毛顧二人的想像,先是唐大供奉空有符陣傍身,直截了當死在了姓徐的手上,然後二供奉梁鐘出奇的強大無匹,僅以一根普通鐵矛就打得那年輕藩王眉眼綻放鮮血,接下來的態勢就愈發讓人摸不著頭腦了,出身南疆的三供奉露面以後,沒有急於跟二供奉聯手,只是輕描淡寫用深紫色的五指從袖中拎出了一隻錦囊,然後就拂袖卷起漫天桃花,席捲二供奉,以至於宮牆下兩排桃樹都成了無花枯樹,那會兒毛顧兩位客卿才知道符陣的精髓,根本不在氣勢洶洶的兩撥符劍,而是不起眼的粘毒桃花,毛碧山已經腳底抹油,一直忠於龍王府的顧飛卿顧不得禮儀尊卑,屏氣凝神,一把按住王后娘娘肩頭,往外一丟,冒死關上宮門後,才走出幾步路,就氣竅淌出黑血,倒地身亡。

  
  南疆有神仙蠱,專殺神仙。
  
  這個“神仙”,自然不是逍遙天地的陸地神仙,而是那之下的一品三境。
  
  不過跟江湖上很多名頭唬人卻不堪一擊的招數招式相似,三供奉的桃花神仙蠱雖然已經很不俗氣,卻也沒能奪去種魔頭的性命,而是被種涼一矛釘掛在宮牆上,匪夷所思的是老人竟能發出桀桀陰笑,雙手按住鐵矛,一寸一寸將自己的身體“拔出”長矛,墜地後嗓音沙啞,坐著跟一直袖手旁觀的年輕人笑臉說了句“奉主人李元嬰之命,恭迎北涼王”,這才瞪大眼睛死絕。要去這位死士性命的不是那根矛,而是桃花蠱本身。不過種涼也沒能毫髮無損,用手指抹去從耳孔流淌到鬢角的黑血,性命無虞,道行修為畢竟還是受到了影響。慕容寶鼎跟洪敬岩就是在此時出殿,滿臉絡腮鬍子的種涼在默默療傷,徐鳳年蹲在北涼年邁死士身前,替老人合上雙眼。
  
  徐鳳年在聽潮閣密檔上曾經見過慕容寶鼎的畫冊圖像,站起身後,聽到這位半面佛持節令笑問道:“本王身邊是天下第六的更漏子,不知徐偃兵身在何處?”
  
  徐鳳年笑了笑,沒有說話。
  
  慕容寶鼎故意倒抽了口冷氣,意味深長問道:“你小子真是一個人來的青蒼城?這是要以自己做魚餌釣幾尾大魚?”
  
  徐鳳年坦誠道:“釣魚不假,不過是自家的,談不上什麼釣大魚。徐偃兵來是肯定來了,不過本王不知道在何地,更不知道他在何時出現而已。”
  
  慕容寶鼎看著在牆下那邊泰然自處的年輕人,有些由衷的欣賞,有些理解當今趙家天子為何獨獨鍾情于陳芝豹了,以後等到自己坐北朝南君臨天下,有這般氣態的風流臣子站在廟堂上,不說其它,光是看著他們站在那裡是在為自己效命,就很能賞心悅目。
  
  慕容寶鼎開懷笑道:“徐鳳年,你可能不知道,一截柳才是本王真正的嫡長子,你與他的恩怨,本王可以既往不咎。”
  
  徐鳳年摘下腰間過河卒,橫放眼前,輕輕呵出一口氣,一顆顆紫雷滾落在刀鞘之上,輕輕彈跳。
  
  刀上有九雷連珠。
  
  這些都是當初“他”與柳蒿師一戰得到可以稱之為價值連城的遺產。
  
  徐鳳年望向並肩而立的慕容寶鼎跟洪敬岩,說了句連這兩位當世最頂尖高手都聽不太懂的言語:“王仙芝的心態,我八百年前就有了。”
  
  舉世為敵。
  
  我于世間無敵手。
xox 發表於 2014-2-21 01:07
賀新涼 第一百五十四章 西游


  慕容寶鼎瞥了眼鞘上滾雷,有些意外,雖說武學浩瀚,有不計其數的旁門左道,不過只要是能跟練氣士沾邊的,都算上乘。身後那對年少兄妹更是對此再熟悉不過,北莽就有練氣士宗師精于採擷雷電,財迷少年跟吃貨少女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尤其是貪嘴的少女,砸吧砸吧嘴巴,死死盯住那九顆貨真價實的紫色天雷,眼饞得很,只要被她吞入腹中,溫養個幾年,到時候肯定就可以把身邊這個礙眼死胖子揍成豬頭了吧?洪敬岩始終神情刻板,武道境界到了他這種高度,無非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徐鳳年左手過河卒刹那出鞘,刀速之快,以至於脫離手心的刀鞘逆向撞入宮牆,徐鳳年手臂循著王繡的弧字訣一掄,一刀劈下,九雷縈繞,紫霞耀眼。種涼很不客氣地馭回了被徐鳳年捨棄的那杆鐵矛,一直單手持矛,這回總算是雙手握矛,拿出足夠的重視應對那柄出鞘刀,長矛橫彎,趁著雪亮刀鋒還未臨面,弧頂矛尖已經指向徐鳳年腰間,徐鳳年沒有刻意收勢轉攻為守,只是輕輕鬆松人隨刀走,宛如神明附體,通曉了指玄未卜先知的妙處,刀尖驟然一擰,愈發疾速下墜,身體也就被強行向前拔前了數尺距離,滾刀術還是滾刀術,只是比起尋常刀客的滾刀,多了太多的玄機。一矛無緣無故落了空,種涼眼前一亮,借著弧矛勁道,矛弧身亦走弧,在旁人看來那就是一個人跟刀走,另外一個不甘落後,那就人隨矛走,起先慕容寶鼎眼中含笑,對那小子的滾刀並不看好,只是當之後徐鳳年刀式看似雜亂無章,卻能恰到好處,刀刀正面劈向種涼的面門四尺外,這就有些讓半面佛結實驚訝到了。
  
  不斷閃避的種涼皺了皺眉頭,不是惱火這小子報復先前自己以矛尖指他眉心,而是這樣如稚子胡亂揮刀的荒唐滾刀術,前所未聞,種涼自然不知一個叫宋念卿的東越老劍客,最後一次走江湖,曾帶有十四劍十四招,唯一一柄掛有劍穗之劍名“照膽”,寓意提燈照膽看江山,就是如此“走劍”,一路踉踉蹌蹌“走”到了白衣洛陽身邊。徐鳳年每一次滾刀指面便懸停一顆紫雷,九次之後,空閒右手猛然握緊,九雷藏有九柄飛劍,凝聚成陣,將種涼圍困其中,徐鳳年根本不去看種魔頭如何應對,一手虛空胡亂拍下,是那雨巷一戰中目盲女琴師的胡笳十八拍,一指敲在過河卒之上,則是幽燕山莊湖面上少婦練氣士“指山山去填海”的指劍秘術,廣場上許多先前殘留下的廢棄符劍,都從地面上靈犀跳起,軌跡扭曲地朝種涼淩厲刺掠而去,跟霸氣無匹的雷池飛劍以及不可猜測的胡笳拍子一同成就恢弘氣象,弧字訣三弧成勢,徐鳳年此時這“三弧”,分別偷師于宋念卿薛宋官跟南海練氣士,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被熔於一爐,隱約有了氣吞萬里如虎的大宗師境界。
  
  慕容寶鼎輕聲笑道:“好看,也挺實用,就是太亂了點,距離返樸歸真的天象境界,還是有段路程。”
  
  種涼在陣中疲于應付三弧,那憑空而起的胡笳拍子還好應對,種涼身具金剛體魄,便是挨上了,也無非是些皮肉傷,丟面子不丟裡子的小事而已,不知如何被那小子駕馭的那十幾柄符劍,也無妨,種涼的指玄感悟,都能輕巧應對,擱在往常,以他的罕見天賦,躲都不用躲,但是怕就怕在他不躲,就掉入了陷阱,何況裹有紫雷做“衣裳”的劍塚飛劍不再親近于他這個天生劍胚,九種劍氣各有殺機,這才是真正的殺手鐧,種涼雙手緊握的鐵矛已經被紫雷削去矛頭,從那傢伙左手刀出鞘,到現在為止,種涼竟然沒能有一次的還手之力,這讓在北莽十大魔頭中排名相對靠後但實力卓絕的種家二少,真正動了肝火。
  
  北莽位於頂點的一品武夫,相互間放開手腳廝殺的次數,要遠勝離陽,從來就不興那套不傷和氣的武人文鬥,離陽江湖要是沒有武帝城的王老怪去能做磨刀石,恐怕武評登榜人數,連跟北莽五五分賬都做不到。在北莽,英雄向來不論出處,很多人前一天還是無名小卒,第二天就一躍成為持節令大將軍的座上賓。種涼不是靠什麼種神通弟弟的身份在北莽江湖脫穎而出,靠的是一次次追殺與被追殺,年輕時候惹上了如今同為十大魔頭裡的“龍王”,被追殺了將近一個月光景,正是那趟多次命懸一線的逃竄,讓種涼最終躋身一品高手。種涼先前之所以故意手下留情,除了有折辱年輕藩王的念頭,還有就是看不慣那小子練刀佩刀卻偏偏刀不出鞘的作態,敢擺架子擺到他種涼頭上?此時才知這位年紀輕輕的北涼王所學駁雜,絲毫不輸他種涼,出刀之後更是氣勢如虹,種涼這才不得不收斂了輕視,把他當作了可以傾力一戰的對手,種涼當然知道眼前站在五丈外的年輕人花樣迭出,殺招除了裹雷飛劍,肯定還留有一手更壓箱底的絕技,種涼猜想定然是那右邊腰間餘下的第二柄刀。
  
  種涼耳聞曾經師從李淳罡的徐鳳年以養意法養刀,在草原上用一袖刀腰斬了拓拔春隼身邊的彩蟒魔頭,種涼一一應付那些跟隨胡笳拍子起伏不定的符劍,當然還有更為棘手的紫雷劍陣,徐鳳年出招,種涼接招,看似繁複漫長,其實不過是短暫幾次眨眼的功夫,符劍已是全部折斷落地,種涼的鐵矛也已經被削去大半,長矛成了長刀,所幸種涼天資太高,高到不管學什麼,都輕而易舉比許多成名高手一輩子鑽研都要走得更遠,斷矛在他手上敲擊紫雷飛劍,聲響洪亮如撞擊數千斤重鐘,龍王府外清晰可聞,每一次以矛撞劍,種涼對於每一柄雷中飛劍就多一分感知。
  
  當那面無表情的持刀年輕人,右手終於按捺不住悄悄一動,種涼瞳孔微縮,知道那記右手刀馬上就要出鞘現世。
  
  局外人慕容寶鼎跟洪敬岩幾乎同時輕輕歎息一聲。
  
  徐鳳年的的確確握住了右手繡冬刀柄。
  
  可出手的不是繡冬,而是手中無鞘的過河卒。
  
  徐鳳年虎口綻裂,鮮血四濺。
  
  足見過河卒去勢之快,快到連握刀的徐鳳年都完全無法掌控。
  
  在神武城外,一人遠在武帝城借劍,徐鳳年果斷給劍,以此在最後生死存亡一念間的關頭,殺了韓生宣,殺了那只號稱陸地神仙下韓無敵的人貓。
  
  只是那次借劍是借給了吃劍老祖宗的隋姓老頭,徐鳳年這一次還刀,則是還給了過河卒的刀鞘。否則以徐鳳年早已能夠養意養出一袖青龍的神意底蘊,不至於僅僅以脫胎于宋念卿“照膽”走劍的滾刀術對敵種涼,一切的一切,不過都是陰險至極的障眼法,只為還刀鋪墊。神武城外那個驚心動魄的陷阱,名劍春秋離人貓心口不過咫尺之遙,借劍之人越遠,去勢越足,但是種涼畢竟不是指玄殺天象的韓生宣,這一趟刀歸鞘,仍是直接穿透了這尊北莽魔頭的胸膛,只是沒能死在當場,三供奉之前是把身體向前拔出鐵矛,種涼則是直截了當透過過河卒的刀鞘,撞倒宮牆逃離遁走。徐鳳年沒有追殺,他只是看了眼坐地而死的北涼諜子,算是為老人報了那一矛之仇。
  
  慕容寶鼎惋惜道:“本來以種涼的本事,一開始就全力應對,哪裡會這般狼狽不堪。他的天資真的很高,在洛陽之前,曾是北莽由金剛境入指玄境最快的一個,甚至要快過當年離陽的李淳罡。這是天大的好事,但也是不小的壞事,金剛境界自然不如其他多年滯留此境的武人那麼無懈可擊,種涼幸運的是作為仙劍胚子,對出自劍道的那一記歸鞘刀,在刺透心口前總算敏銳感知到了危機,這才避免了被一刀鑽心的橫死下場。不幸的是,僥倖躲過了這一刀,就萬萬躲不過提了刹那槍而來的徐偃兵嘍。”
  
  洪敬岩猶豫了一下,剛要踏步。
  
  慕容寶鼎低聲笑道:“想好了?真要從徐偃兵手上救下種涼,好去跟本王的姐姐示好?別後悔啊。”
  
  洪敬岩反問道:“洪敬岩能跟陛下隱瞞持節令的南下秘事,持節令就不能等洪敬岩的謀而後動?”
  
  慕容寶鼎沒有說話,搖了搖頭。
  
  兩人就此分道揚鑣。
  
  等洪敬岩一掠出了龍王府的皇宮,慕容寶鼎喃喃自語:“不敢豪賭,如何豪取?”
  
  慕容寶鼎嗓音提高一些,對徐鳳年笑道:“這位更漏子,別看他武道修為高,其實在本王眼中,比你差遠了。方才本王還許諾他與你分占南北院大王,現在看來,真是在羞辱你啊,徐鳳年。”
  
  徐鳳年一口吸氣,吸掉了那九顆紫雷,再馭氣拿回安靜在鞘的過河卒,隨手抖了抖,抖落了刀鞘上那些種涼的鮮血,笑問道:“要是你慕容寶鼎面對這一刀,結果會是?”
  
  兩人之間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慕容寶鼎懶洋洋坐在臺階上,哈哈笑道:“本王可以預料到那一刀,但是多半躲不過,不過呢,就算你的刀敲中本王心口,卻也刺不穿,不是本王小覷你,實則天底下能有這份本事的,王仙芝跟拓拔菩薩徒手就可做到,鄧太阿的劍,也行。至於其他人嘛,難度不小。哦對了,還有金剛怒目的李當心。所以就算洪敬岩失心瘋了掉頭來殺本王,本王也不太當回事,慢悠悠跑回北莽便是了,說不定還能跟你們幾位嘮嘮家常。”

 北莽出爐的武評斷言只要王仙芝願意聯手拓拔菩薩,就可以殺絕他們身後的全部八人,不論世人如何議論紛紛,都沒法子知曉這八人到底是作何想,此時龍王府恰巧就有兩位,一個天下第六,一個天下第八,他們在南下旅途中有過一場對飲閒聊,位置站得稍高的洪敬岩承認這一點,慕容寶鼎則持否定態度,但之所以否定,不是這尊半面佛自負己身修為,而是覺得借劍以後出海訪仙的鄧太阿,一旦有大機緣,便有望擁有真正超出拓拔菩薩的境界,去跟王仙芝平起平坐。
  
  徐鳳年問道:“連徐偃兵的刹那槍也做不到?”
  
  慕容寶鼎認真思量了一番,“本王一來不知他的真正深淺,二來若是說他做不到的話,你也只覺得是吹牛皮。”
  
  徐鳳年笑道:“徐偃兵不跟你打,自然有人跟你打。”
  
  慕容寶鼎沉聲道:“沒得商量?非要打打殺殺?”
  
  徐鳳年搖頭道:“徐驍生前一直懶得理睬你們,我這輩子也不會跟北莽談生意做買賣。”
  
  慕容寶鼎滿臉遺憾地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說道:“原來比你本王想像的要愚蠢很多。”
  
  徐鳳年笑著說了一句,“這句話也還你。”
  
  ————
  
  青蒼的諜子頭目其實是北莽安插的棋子,在跟周浚臣謊報軍情後早已不知所蹤,他說徐鳳年是隻身一人進入流民之地,北涼並無大隊兵馬壓境,其實只說對了一大半。入境的除了這位本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年輕北涼王,還有浩浩蕩蕩千人騎隊,只是披甲之人不足護駕百騎,其餘八九百皆是身披袈裟,一顆顆光頭很是扎眼,竟然是大隊僧人西行的畫面。馬車就一輛,附近有一頭體型巨大的黑虎四處奔走,時不時駐足轉頭,等待馬車。兩旁百騎盡是重馬重甲,哪怕是孤陋寡聞的流民之地,也一眼便知這是那去年撕碎北莽南朝三座重鎮的龍象軍!是北涼精銳鐵騎中的精銳!正是三萬龍象鐵騎,把大半座姑塞州踩踏得稀爛,南朝廟堂誰不驚懼于那黑衣少年的陷陣無敵?
  
  北涼歷來親佛,尤其是離陽朝廷滅佛之後,無數僧人和尚都逃難到了北涼道這塊好似世間僅存的無憂淨土。
  
  然後新任北涼王在近期突然一紙令下,要涼州境內所有僧侶進入流民之地宣揚佛法,並且承諾有鐵騎甲士保駕護航,大多數外地僧人都生怕才出狼窩便入虎穴,一時間都持觀望態度,好在那位北涼王也沒有為難,僅是讓涼州本地六百僧人集結“西行”,不得抗拒。不過有三百余外地僧人仍是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必死想法,除了涼州,也不乏從幽陵涼州火速動身的僧侶,一同隨行。當許多選擇放棄涉險的僧人得知那頭當年在大真人齊玄幀座下聽經的黑虎,也夾雜馬隊之中,就都後悔了。
  
  許多熟諳人情世故的僧人都想著亡羊補牢,試圖偷偷跟在馬隊後頭,卻被邊境鐵騎毫不留情地趕回了涼州。
  
  在蟄伏青榮觀多年的北莽大諜子青槐道人,被北涼鷹隼剿殺後,本是江南道名僧的黃燈禪師當時親眼見到了老道士的身死道消,老禪師則成了青榮寺的新主持,此次新涼王下旨僧人西行流民之地,年邁禪師是第一批主動赴涼州的僧人,也是其中名氣最大的一個。因此黃燈禪師被北涼特許乘坐馬車,殊榮卓然。不過老禪師這一路都顯得有些坐立不安,不是年邁高僧面對權貴就折腰,要知道黃燈禪師在江南道上與人說法,哪怕是面對尊貴如出身豪閥的刺史,也是與販夫走卒一視同仁,老禪師之所以“不得自在”,緣於馬車內坐著那新涼王的弟弟,是那個去年在邊境上血腥屠城加上坑殺降卒的徐龍象!如果僅是如此,高僧還不至於太過拘束,主要是這位殿下不像以往那樣赤足黑衣,而是被一件極詭譎至極的鮮紅甲胄包裹身軀,只露出雙目!
  
  殺氣充盈車廂。
  
  可憐了被譽為滿身佛氣的黃燈禪師。
  
  離青蒼城還有些路程,有一隻遊隼低空盤旋。
  
  聽到聲響的符甲猛然起身,離開馬車,披甲少年開始瘋狂奔跑。
  
  這具紅甲在進入位於最西位置的龍王府之前,已經用一條直線撞裂了整座青蒼城。
  
  大金剛境對敵大金剛境!

xox 發表於 2014-2-21 01:08
賀新涼 第一百五十五章 紅樓


  種涼才破牆而出,立即就有人破牆而來,何況這傢夥還一身鮮紅,關鍵瞧著像是相當值錢的家當,這讓財迷少年瞪大眼珠子,很是羡慕,覺著他要是有這身行頭,那才威風。比起哥哥還要更天賦異稟一些的吃貨少女也不例外,躲在了慕容寶鼎身後,探出一顆腦袋,目不轉睛。
  
  慕容寶鼎此時心中的荒謬多於震怒,敢情姓徐的就這麼用一具甲人打發他橘子州持節令了?他倒是聽說過當初離陽四大宗師裡有個符將甲人,是被人貓剝皮抽筋的廢物。慕容寶鼎對於這類假借外物作威作福的所謂高手一直有成見,臉色陰沉望向徐鳳年,“洪敬岩拒絕了本王一次,本王的耐心已經所剩不多,徐鳳年,奉勸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啊,小心成為第二個周浚臣。”
  
  徐鳳年心情似乎不錯,走到紅甲身邊,這裡敲敲那裡摸摸,有點如釋重負的意味,轉頭對半面佛笑眯眯道:“慕容寶鼎,你還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一口一口本王,嚇唬誰?這又不是橘子州,你也沒當上北莽皇帝。我呢,沾我爹的光,離陽天子見過,北莽女帝也見過,至於離陽幾大藩王,更是都見了一遍,在武評上比你高的天下十人,也見了不少,好像都沒你架子大,所以你有多大本事,就說多大口氣的話。”
  
  慕容寶鼎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皮子,流露出濃鬱殺機。符甲徐龍象看了眼哥哥,後者點點頭,示意他放開手腳玩一次,一截柳既然是慕容寶鼎的私生子,那就當作是子債父還。徐龍象轉過身面對慕容寶鼎,不知是符甲嚴密遮掩的緣故,還是純粹虛張聲勢,慕容寶鼎並沒有察覺到何種充沛的氣機流淌,這讓眼界很高的持節令大人很是納悶,徐鳳年哪裡搗鼓出這麼一個笑話,就不怕丟人現眼?慕容寶鼎只知道徐驍小兒子生而金剛,黑衣赤足,身先士卒,率領龍象鐵騎把君子館在內三座軍鎮欺侮得如同三位毫無還手之力的黃花閨女,自己兒子那般精湛的殺人劍氣,都沒能刺死此子,橘子州持節令也就自然料不到徐鳳年會多此一舉,讓金剛體魄的弟弟披上符將紅甲。
  
  徐龍象五指伸縮了一下,握出拳頭,身形一動,瞬間就一拳砸在了慕容寶鼎的胸膛上。氣機浩蕩,廣場震盪,慕容寶鼎雖然身軀僅有不易察覺的一個小幅度晃動,看上去紋絲不動,可是徐龍象跟持節令之間豎起的那道無形鏡面,濺起劇烈漣漪,以至於鏡面邊緣的兩面宮牆被撕裂開去,更別提牆腳附近的桃樹刹那間碾為齏粉。慕容寶鼎伸出一手,揉了揉身後的慕容采陽的小腦袋,少女知道輕重,馬上跟耶律采陰往金鑾殿那邊後退。徐龍象一拳砸出之後,身形後掠,回到原處,雙臂環胸,這架勢明擺著是要那慕容老兒還他一拳,他也是不躲。慕容寶鼎哦了一聲,“原來是天生神力的徐家黃蠻兒,難怪難怪。”
  
  徐鳳年一巴掌輕輕拍在黃蠻兒腦袋上,氣笑道:“人家是天下第八的慕容半面佛,你跟他客氣個啥,一人一拳,你當過家家啊,放開手腳去揍他!這傢夥排名在十人中不高,就是挨打的功夫很出眾,殺傷力不行,比鄧太阿韓生宣都要差多了,換成任何一個其他的天下十人,我還真不放心,既然是他慕容寶鼎,就無所謂了,哥剛好驗證一下墨家钜子精心打造出來的符甲有何紕漏。”
  
  徐鳳年看著黃蠻兒的眼神,瞪眼道:“不許卸甲!”
  
  慕容寶鼎一邊走下臺階一邊自嘲道:“你們哥倆,還真是不把本王當回事啊。”
  
  徐鳳年雙手籠袖子遠遠躲到牆腳根去,蹲在老供奉的屍體旁邊。
  
  慕容寶鼎沒有走完臺階,腳尖一點,踩出一坑,輕描淡寫一掌推在徐龍象身披符甲腦袋上,徐龍象轟然倒撞出去,不但撞碎了宮門,城門那邊也傳來一陣震破耳膜的碎裂聲,慕容寶鼎的身軀在空中凝滯懸停了片刻,飄然而落,如飛羽落地,這輕輕一羽竟然就壓垮了結實青磚。慕容寶鼎才落腳,一抹赤紅長虹便去而複還,這一次輪到慕容寶鼎往後倒飛十數丈,再一眨眼,慕容寶鼎從一步踏出,左拳揮出,徐龍象右拳與之對撞。罡氣撲面而來,徐鳳年不得不伸出手臂護在身邊北涼老諜子跟前。然後兩位大金剛境武夫分別以左拳右拳爭鋒相對,如兩頭蠻牛角力,談不上什麼高手風範,但氣勢出奇的足。慕容寶鼎怒喝一聲,整張臉龐金光熠熠,把徐龍象蠻橫推出去數尺距離,一腳踢踏,瞧不清神情的徐龍象彎腰,雙手裹住半面佛的那條腿,腰肢一扭,拔蘿蔔似的就把慕容寶鼎強行拔離地面,旋轉一圈後丟擲出去,砸倒塌了半面宮牆,徐龍象一躍隨行,朝慕容寶鼎的頭顱一腳踩下,後者單手一拍,身形龍卷而起,一記鞭腿就把徐龍象砸到徐鳳年這邊的宮牆上,兩道宮牆就這麼各自毀去一半,徐龍象從塵土中站起身,一掌拍在符甲胸口位置,氣機層層遞進,驅散了積壓在符甲上的灰塵,紅甲依舊鮮亮,沒有絲毫破損瑕疵。
  
  徐鳳年咧嘴笑得很開心,這大半年來機造局的那幫老頭子就只差沒被他逼到懸樑自盡了,就連以前很好說話的兩位墨家钜子都沒半點好臉色給自己,後邊幾次只要一聽說自己到了機造局,乾脆就用閉關的蹩腳藉口躲起來,要不就是說年紀大了腰酸背痛腿抽筋,什麼需要修養啊,什麼砍頭之前還得賞口好酒喝啊,徐鳳年反正就跟老頭子們死皮賴臉相互磨,就看誰更不要臉了。好在這架涉及材質、道門符籙、佛教密咒等浩瀚難題的符甲終於如期完工,其實到後來,反而是老人們自己鑽研上癮了,徐鳳年說要拿出去遛一遛,兩大墨家巨匠的眼神,就跟搶了他們媳婦一樣幽怨,揚言要是磕碰到半點,就要跟他北涼王拼命。好在徐鳳年丟下一個天大誘餌,說是不管耗費北涼多少人力物力財力,都要把符甲打造成可扛天雷的境界,還激將法詢問他們敢不敢這麼逆天而行,這讓一大幫老頭子立馬眼睛放光,轉身就跑去繪製圖紙,是真的跑,一溜煙的那種。
  
  徐鳳年舉目望去,金鑾殿還算好,宮牆已經蕩然無存,是黃蠻兒不知怎的雙手環住了慕容寶鼎的腦袋,夾在腋下,兩人就這麼撞來撞去,撞完了宮牆,就去找皇城城牆的麻煩,慕容寶鼎還以顏色,掙脫了束縛後,抓住黃蠻兒的腳踝,用符甲當做一把切割宣紙的刀子,在城牆中間割出一條溝壑,黃蠻兒也不落後,在空中一腿踩在慕容寶鼎心口,將有“不動明王”美譽的半面佛踹了個踉蹌,然後兩人就開始你來我往,都在各自腦袋上砸拳,每一拳過後,符甲跟半面佛安然無恙,雙方腳下的地面則是寸寸龜裂,黃蠻兒還好,有符甲在身,不顯得如何狼狽,慕容寶鼎早已衣衫襤褸,跟個老乞兒差不多,沒能剩下半點北莽持節令的氣度。
  
  不知是打得太過酣暢淋漓了,還是徹底惱羞成怒,慕容寶鼎隨手抄起廣場上一根遺落的鐵矛,一矛炸在符甲腰間,符甲無事,鐵矛從頭到尾皆粉碎,地上還有許多鐵矛,都被慕容寶鼎抓起,期間有兩根鐵矛分別刺向了黃蠻兒的雙目,都沒能得逞,該碎照樣得碎。沒了宮牆遮蔽,徐鳳年的視線還算開闊,看到這一幕,難免還是有點膽戰心驚,先前言辭有意輕視慕容寶鼎這個天下第八,可半面佛的手段是不如其他九人那般摧城撼山驚濤駭浪,可那也只是跟王仙芝拓拔菩薩鄧太阿相比,並不意味著慕容寶鼎就是只會挨打受氣的縮頭烏龜,半面佛的拳打腳踢僅是在黃蠻兒身上顯現不出滔天威力,換成尋常的金剛境武夫,如此氣機累加,早就給打得不成人形了。徐鳳年已經看出半面佛攻勢精妙在於一拳過後,仍舊留有“餘韻”在敵手身上,一截柳劍氣的精髓,是能夠插柳成蔭,十有八九就是脫胎於此,因此慕容寶鼎不下百拳過後,不斷遞增累積在黃蠻兒符甲身上的氣機,該有多沉重?所以黃蠻兒被慕容寶鼎一拳推到城牆,符甲還不曾觸及牆壁,牆面就已被紅甲蘊藏的瘋狂氣機炸出一個大窟窿。
  
  慕容寶鼎看了眼從倒塌廢墟中站起身的紅甲,悠悠呼出一口濁氣。他們家族有崇佛的習俗,慕容寶鼎年幼時就喜歡跟隨長輩一同去寺廟敬佛禮佛,而且經常仰頭看那些鎏金大佛,往往一看就是好幾個時辰,隨著年紀增長,尤其是在慕容女帝篡位登基之後,慕容氏榮貴至極,慕容寶鼎除了潛心習武跟學習兵法兩不誤,一有空閒,就是在遊歷拜訪名寺大廟,去抬頭“看佛”,這幾乎成了北莽北朝人人皆知的怪癖。慕容寶鼎在兩國戰事中擅長以少量精銳騎兵長途奔襲掠殺敵軍,成名很早,在武道上則要慢上許多,直到那場兵敗之後,慕容寶鼎獨自出門遠行散心,觀一尊大佛有大悟,悟出了一門坐佛的金剛不敗,之後一竅開竅竅開,又悟出了立佛臥佛兩大悟,這才成就了慕容寶鼎“大寶瓶金剛身”的超凡境界。
  
  慕容寶鼎緩緩豎起左掌在胸口,右手就要貼上,做僧人雙手合十狀。
  
  立佛於天地間。

 徐龍象轉頭看了眼遠處蹲著的徐鳳年,雙手摘下符甲頭盔,丟在腳下。他本想按照哥哥要他死記硬背的手法,手指敲下幾處陣眼,就可以一氣呵成脫下紅甲。不過徐龍象猶豫了一下,僅是摘去頭甲,卻沒有完全卸甲。
  
  徐鳳年看到這一幕,歎息一聲,沒有出聲。
  
  徐龍象比起當年前往龍虎山跟隨老天師趙希摶修道時,要高出不少,面黃肌瘦倒是沒有變,只是最大的變化,是眼神少了許多懵懂渾濁,多了一分偏執堅毅。
  
  正是這樣一個少年,屠光了北莽三鎮甲士,其中親手造就了春秋之後第一場坑殺降卒的殘酷舉動。
  
  徐龍象扭了扭脖子,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掌心。
  
  然後膝蓋微微彎曲幾分,徐龍象眼睛望向那尊滿身金光流溢的半面佛。
  
  扯了扯嘴角。
  
  以徐龍象為圓心,不光是慕容寶鼎留在符甲上的拳勢驀然蕩然一空,天地之間的氣象放佛都被少年汲取殆盡。少年如同一隻上古凶獸饕餮。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徐龍象開始奔跑,一步一步踏在地面上,有千騎奔雷之勢。
  
  然後輕輕躍起,雙手十指交錯,合成一拳,朝那尊立佛當頭砸下!
  
  慕容寶鼎的不敗金身在被砸入地下之時,雙手緊密合十已然露出一絲縫隙。
  
  徐鳳年站起身,知道青蒼城大局已定。
  
  徐鳳年沒有阻攔那對少年少女的悄然離去,慕容寶鼎雖說被黃蠻兒一拳破去了立佛寶瓶身,可真要雙方往死裡玩命的話,徐鳳年未必能賺到什麼。
  
  徐鳳年望向黃蠻兒的背影,大概是覺得摘了符甲頭盔,怕他這個哥哥罵他,往坑裡瞅了半天,沒等到慕容寶鼎露面,就跑去蹲著戴上頭甲,始終背對徐鳳年,就那麼蹲著“面壁思過”了。
  
  徐鳳年有點哭笑不得,也沒有理會,只是輕輕背起老諜子的屍體,走入那座很小家子氣的金鑾殿,一身龍袍周浚臣使勁彎著腰,口呼北涼王,說了一大通怎麼肉麻怎麼來的阿諛言辭。徐鳳年把老人屍體放在雕龍樑柱旁邊,也沒說話,只是瞥了周浚臣一眼,後者很快就識趣閉嘴,意識到身前這位見過大風大浪的年輕藩王,畢竟不是前幾任自己所依附豪強那般不但眼窩子淺,耳根子也軟。周浚臣心中哀歎,半個時辰以前他還等著手下把這傢夥五花大綁到金鑾殿,希望能享受一回堂堂離陽異姓王的跪拜覲見,這會兒外邊已是打得天翻地覆,不但柔然山主洪敬岩出手了,連慕容寶鼎都不得不親自陷陣,周浚臣想到這裡,彎腰更甚。徐鳳年開門見山說道:“本來是想還能靠北涼王的身份,跟你喝著酒聊正事,不過你這位青蒼城主架子真不算小,也好,咱們可以新賬舊賬一起算,阮山東是北涼人,你的三供奉也是,都因你周浚臣而死,你的腦袋值不了幾個錢,賠不起,我進來的時候估算了一下,你得用兩萬忠心耿耿的流民來賠。蔣橫跟賀大捷的親兵大概有三千,不在城中的沈從武手上還有一千六,加上龍王府一千多龍鱗衛,這些都不算在那兩萬人裡頭,就當是你的見面禮。”
  
  周浚臣哭喪著臉近乎哀嚎道:“王爺,小的也沒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呐,籠絡起兩萬流民比登天還難,更別提還要他們忠心了,小的不是不想給王爺鞠躬盡瘁,委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徐鳳年一手猛然掐住周浚臣的脖子,將他摔砸在一根棟樑上,周浚臣雙腳離地,背靠柱子,喘不過氣來,徐鳳年手臂赤蛇縈繞扶搖,冷笑道:“那你就去死好了。看來你的腦袋掉了以後,拿出去震懾青蒼流民,比留在肩上會更有用。”
  
  周浚臣雙手竭力扯住徐鳳年的手臂,做垂死掙紮。他只聽說這位去年還是世子殿下的年輕人紈絝得無法無天,哪裡知道他如此不願拖泥帶水,一言不合便要人的性命,周浚臣正因為聰明,才會知道給自己待價而沽,好賣出公道適宜的價錢,別太賤賣給北涼了。似乎這個北涼王不喜歡聰明人?早知道是這樣,給他周浚臣幾個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藏著掖著玩什麼城府心機了。徐鳳年伸手抽出那柄過河卒,側過刀身,刀尖輕輕抵住周浚臣的額頭,微笑道:“橫著刀鋒紮入你的頭顱,大概就能把你釘死在柱子上了。皇帝,我確實一直想殺,先拿你試試手也不錯。”
  
  不知過了多久,緩緩恢復知覺的周浚臣艱難撐開眼皮子,神情恍惚,視線模糊,難道自己到了陰曹地府,還是仍然走在黃泉路,尚未過那奈何橋?周浚臣下意識摸了摸額頭,好像沒有留下刀口子?周浚臣想要破口大駡那姓徐的心狠手辣,可喉嚨跟塞入一塊灼燒火炭般難受,伸手撫摸了一下,疼得身軀顫慄,冷汗直流,驀然睜大眼睛,抬起頭,看到那襲雪白麻衣,再往上就是那張讓周浚臣畏懼到了骨子裡的年輕面孔了。徐鳳年俯視這個癱軟坐地的土皇帝,扯了扯嘴角,“周浚臣,你又欠了我一條命,你說說看,現在得拿多少數目的流民來還債?”
  
  知道自己在鬼門關打了個轉的周浚臣這會是真的學聰明瞭,一把抱住北涼王的大腿,嗓音沙啞哭喊道:“王爺,你說幾萬就是幾萬,小的都聽王爺的,小的敢說半個不字,王爺就賞給小的一柄刀,都不用王爺你動手啊……”
  
  徐鳳年一腳踢開周浚臣,走向殿外,黃蠻兒還在那裡蹲著。
  
  個子不高的少年身身披紅甲,如高樓。
  
  北涼北莽之間有紅樓。
  
  要殺涼王,先過此樓。

xox 發表於 2014-2-22 03:53
第一百五十六章水滸

  
  徐偃兵還沒有回來,飯還是得吃,大難不死的周浚臣不敢用大魚大肉擺闊,讓禦膳房精心籌備了一席素宴,王后虞柔柔從旁作陪,負責持瓶倒米酒。周浚臣已經識趣脫去龍袍,換上一身尋常富貴人家的錦衣,虞柔柔自然也是夫唱婦隨,不過雖說沒了鳳冠霞帔,仍是花了些討巧心思,戴了頂青紅絨錦製成的黃姑冠,綴珠嵌玉高一尺,如直頸鵝頭,將她纖細白皙的脖子襯得愈發誘人,也有幾分江南仕女的雅氣。黃蠻兒一通狼吞虎嚥,就拎著青蒼城的一名實權將領去安置西行僧人的住處,周浚臣小心瞥了眼細嚼慢嚥的北涼王,打定主意陪吃陪喝陪笑臉,至於陪睡嘛,他一個大老爺們有心也無力,是那位青蒼城的王后娘娘拿手本事了。
  
  徐鳳年沒有理會虞柔柔的媚眼秋波,讓周浚臣說些鳳翔臨謠兩位藩王的境況,北涼諜子不是神仙,不可能做到事無巨細面面俱到,周浚臣身為流民之地的四位頭領之一,他嘴裡說出來的消息,可信度不低。鳳翔王馬六可曾經是一名籍籍無名的揚州金工,發家路數跟周浚臣有點相似,都是先給別的豪強勢力賣命,不過是個出謀劃策的幕僚先生,後來舊主死於一場襲殺,名義上的鳳翔之主年幼無知,就給馬六可挾天子以令諸侯,一點一點積攢出了殷實家底,不過周浚臣說此人跟西域爛陀山有些機緣,從去年開始窩藏有數百僧兵,極為驍勇善戰。北涼諜報上顯示北涼世族出身的臨謠王蔡鞍山刻薄寡恩,是個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的人物,不過在周浚臣嘴裡,竟然給說成了頗有豪氣的老頭子,能讓真小人的周浚臣都心服口服,徐鳳年覺得多半有些能耐,至於臨謠鳳翔之間的那個幫派,都是靠劫掠為生的馬匪,翻臉不認人,黑吃黑是一把好手,這麼多年三座軍鎮沒少吃苦頭,而且這夥馬賊經常膽肥到越境去北莽南朝搜刮油水的地步,有次驚動了北莽大將軍之一的劉珪,親自領兵剿匪不說,還專程囑咐一個姓董的胖子盯著這一塊,姑塞州的邊境馬患這之後才清減許多,這個無法無天的幫派駐紮在石刻山,周浚臣說幫主是名風華正茂的妖豔女子,他道破天機,提醒徐鳳年別看這股馬匪跟北莽不對付,他跟蔡鞍山私下都覺著不過是苦肉計,實則是北莽安插在流民之地的奸細,否則哪來那麼多熟馬如何來?
  
  徐鳳年把周浚臣的言語一點一點梳理過去,沒有找出太大漏洞,就問道:“三座舊軍鎮加上那股馬賊,總計十七八萬罪民,青壯歲數的大致占到半數,上馬可戰下馬可耕,是一支北涼北莽都很眼饞的兵源,我不奢望一口氣摟到手裡,要你看,鳳翔臨謠跟石刻山,在三地掌權的也就是二十幾人,有幾個願意被安撫招降?”
  
  周浚臣猶豫了一下,咬牙說道:“小的冒死說句實話,不要萬不得已,就以流民跟北涼的仇恨,只要不是真的餓死,那都是寧願更餓,也不樂意去吃北涼施捨的殘羹冷炙。就說小的這座青蒼城,用屁股想都猜得到,沈從武跟他的一千六百人趁著這個機會,要麼大搖大擺自立門戶,要麼乾脆跑去依附臨謠城的蔡鞍山了,是打死都不會跑回青蒼城,甭管王爺你封他多大的官,都沒用,那傢伙六歲的時候親眼見到全族長輩被一顆顆砍下腦袋,然後被驅趕到這鳥不拉屎的流民之地,做夢都在想如何殺回北涼報仇。鳳翔臨謠也有不少這樣與北涼不共戴天的壯年傢伙手握兵權,小的一來不是當初覆滅的北涼豪族,跟北涼沒仇,二來打心眼欽佩王爺的本事,這才願意為北涼做牛做馬萬死不辭……”
  
  徐鳳年放下筷子,平淡說道:“如果你坐在我的位置上,該怎麼收攏流民?事情再難辦,可還得辦不是。你要是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記你大功一件,青蒼仍然是你的囊中物。”
  
  周浚臣正要故意裝出戰戰兢兢的模樣,持瓶的虞柔柔輕微咳嗽一聲,周浚臣很快回過神,他已經大概知曉了這位年輕藩王跟你說正經事請時候的習慣,別含糊,直截了當比什麼都強,周浚臣喝了杯酒壯膽,這才說道:“咱們流民都是沒家沒根的孤魂野鬼,嗯,就是那種清明時節都不知道去哪兒上墳祭祖的可憐蟲,都信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咱們這兒也不興長遠買賣,沒誰有那放長線釣大魚的耐性,只講究你這會兒兜裡能掏出啥來,給銀子給糧食,那從頭到腳都是你的人了,你每天好酒好肉打賞著,老子就肯為你拼命,當然,北涼這個‘外人’除外,委實是這麼多年吃了太多的苦頭,王爺家裡的游弩手三天兩頭來這兒殺人,咱們是又怕又恨啊,恨跟怕,都到了骨子裡。所以,流民這鍋粥,下筷子太快容易燙著嘴,得慢慢來,聽說王爺領著千余僧人進入了流民之地,這可是小的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的妙手,厲害啊,整個流民之地就沒幾本典籍,所以儒家學說在這兒就是個笑話,至於道教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更是沒人有興趣,飯都吃不飽了,還去修道?只有禿驢的那一套說法,很多人樂意去信,反正這輩子就是投胎來吃苦的賤命,大不了破罐子破摔,怎麼著了吧,可不就只能眼巴巴盯著有來世?這人呐,我算是看透了,只要有丁點兒念想留下,就開始怕死了,就說我周浚臣,小的剛才一聽說王爺要留我性命繼續留在青蒼,心眼難免就活泛了。這僧人一來,給流民們日復一日說法祈福,不說讓流民感恩戴德,好歹有了念想,沒那麼自暴自棄,不會只想著這輩子能殺一個北涼甲士就算回本,殺兩個是賺到了。但是呢,周浚臣竊以為,光有僧人給咱們搗鼓出個念想還是不太頂用,得來些實在的,尤其是能填飽肚子的,咱們青蒼城以往是龍王府都捉襟見肘,實在沒那本錢去招徠人心,可有了王爺的北涼撐腰,不要多,只要每天能在三座城門口各自擺上十來口大鍋,我就不信沒人上鉤,一天沒人來,十天半個月總該有一個吧?只要有人牽頭,那就攔不住流民蜂擁而至了……骨氣這玩意兒,也許人人都算有些,不過嘛,也分輕重,有人重,不乏有人要重過性命,可更多人還是輕的……”
  
  虞柔柔怯生生低眉順眼,輕聲打斷周浚臣:“若真是無人敢來,可以讓身子骨孱弱的青蒼甲士去假扮流民。”
  
  周浚臣瞪眼道:“婦人閉嘴!”
  
  徐鳳年擺了擺手,對虞柔柔的計策不置可否,示意周浚臣繼續,一肚子壞水的後者這回喝酒成了潤嗓子,紅光滿面,顯然是漸入佳境了,“光是用北涼鐵騎碾壓三鎮,流民打是肯定打不過,可以躲,去西域是躲,甚至去北莽也是躲,嘩啦啦一個鳥獸散,也就誤了王爺的千秋大計。持節令……哦不,那慕容老兒先前曾說流民夾在涼莽之間,得失是按照雙份來算的,可見對王爺來說用處不小,真給北涼鐵騎逼急了,必然有人一氣之下就投了北莽南朝,小的聽說,南朝西京的廟堂上,確實有大人物想要收流民為己用,不過許多安民政策,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想來是受到了西京內部的阻攔,再說了,流民窮歸窮,也不傻,就怕北莽不安好心,一旦上了南朝的賊船,就要驅使自己去跟北涼甲天下的鐵騎死磕,南朝那些春秋遺民,一肚子壞水比起周浚臣,只多不少。窩裡鬥,自己人禍害自己的本事,這幫子投靠了北莽的兩姓家奴,那都是揣著幾百上千年一代代老祖宗們慢慢積攢下來的經驗,一部部史書,可不就是在孜孜不倦傳授後輩讀書人如何不見血地殺人嗎?”
  
  徐鳳年有些刮目相看了,和顏悅色笑道:“別感慨了,說正經事。”
  
  周浚臣連忙小雞啄米,點頭道:“周浚臣有一策,四個字,分而治之。這個分,分為兩種,一種是地域上的,刨除小的這個狗屁青蒼王,那王爺可以許諾其餘三支兵馬繼續當那土皇帝,但是名義上得歸順北涼,王爺將流民之地增添為一個新州,這就有了刺史•跟將軍兩頂不小的官帽子,像蔡鞍山肯定要嗤之以鼻,但不打緊啊,只顧自己享福不太管別人死活的馬六可,就有可能會心動,何況蔡鞍山不識趣不領情,保不齊他的部下要蠢蠢欲動,如此一來,兩鎮流民的兵老爺們,或多或少就得各懷鬼胎,反正投誠了北涼,到時候萬一真要去沙場上拼死拼活,也是那些手底下當兵做卒的,不是他們當官老爺的,不過這件事,還得王爺你親口跟他們講一講。第二個分而治之,則是針對待罪之身的流民本身,一些是在北涼軍中犯了重罪的棄卒,這夥人,免罪。還有一些人是最近十來年北涼境內的豪橫家族,被趕到了咱們這裡,王爺可以恢復他們在北涼的家產,有官身的,還給他們即可,這要是太瞧得起他們,可以家產減半,官帽子縮水些,往少了小了去安撫。至於那些最早一撥的流民本地人,圍在他們身邊的傢伙,死性不改,人數也最多,但未必就是真的油鹽不進,他們的祖業祖墳不都在北涼境內嘛,准許他們還鄉祭祖便是,見識過了北涼家鄉的繁花似錦,總歸會有人願意落葉歸根的,還剩下些無處可逃只能到流民之地避難的亡命之徒,有中原江湖人士,也有對離陽朝廷恨之入骨的官宦後代,就更好打發了,王爺一紙令下,為其打開北涼門戶,他們將是最樂意離開流民之地的那撥人。小的還有一事,得斗膽說上一說,王爺志向遠大,兵鋒所指,自是無所匹敵,所以北涼是肯定可以吃下十數萬流民這塊肥肉的,可吃相,還得好一些才行,怎麼個好法呢,一旦招安了三鎮罪民,比如不急於將他們編入邊軍,而是送往相對安穩的陵州,但俸祿,可以很低,比邊境軍伍甚至是陵州軍,都要低出一大截,等他們融入了北涼,本就是彪悍血性耐不住寂寞的人物,大多又沒有牽掛,屆時大概自己就開始想要去邊境撈取軍功了。嘿,說遠了,王爺莫要怪罪,小的這就說近一點的,想要讓分而治之成功,不外乎古往今來所有上位者都喜歡用的恩威並濟,恩惠小的已經說過,給本就當官的官帽子,給餓肚子的一口飯吃,給待罪之身的摘掉罪名,都是王爺的大恩大德,立威一事,不一定王爺像今天這般親自出馬,小王爺帶著幾千龍象鐵騎便足矣,小王爺早已打出了赫赫威名,那可是打殺北莽精兵如割稻穀的無敵猛將,有王爺施恩在前,小王爺鐵騎游曳在後,骨頭硬,卻沒有那麼硬的流民,也就順水推舟降了,反正輸給這樣的英雄好漢,也不丟人不是?剩下冥頑不化的那些人,想死的話,就去死唄。從老王爺交到王爺手上的北涼三十萬鐵騎,殺誰含糊了?”

虞柔柔悄悄彎起了眉眼,她時時刻刻都在小心打量那位年輕藩王的臉色,看上去夫君的“胡言亂語”不說能保住青蒼之主的位置,最不濟沒有往更壞的境地下陷。
  
  徐鳳年笑了笑,“你跟某人治理流民的策略有點不謀而合的意思,有他五六分的功力。不過人家從沒到過流民之地,跟你不一樣。”
  
  周浚臣連坐著都下意識彎腰,滿臉諂媚道:“小的那都是胡謅的,可不敢跟王爺身邊的高人比較,有十之一二的相似,就都是踩了狗屎。”
  
  徐鳳年站起身,周浚臣趕緊跟著起身。
  
  徐鳳年說道:“周浚臣,給你兩個選擇,要麼留在青蒼城給那人打下手,要麼去陵州境內當個肥缺郡守。不過我覺得你還是選後邊的穩妥,就你的那點骨氣,日後遇上生死抉擇,十成十得當北涼叛徒,到時候我肯定要你死,你這種人,當個太平官,勉強能算是一員能吏。北涼缺官,但獨獨不要什麼尸位素餐的清官,你到時候貪歸貪,我不介意,但千萬記得別耽誤了給北涼給百姓做事。貪官,貪多貪少,就一張嘴兩隻手,能吃多少拿多少?何況真正值錢的,也都帶不到棺材裡,豐厚家產都在那裡擺著呢,真要拿這個說事拿這個開刀,北涼邊境的軍力還能上一個臺階,不過徐家還沒山窮水盡到這一步罷了。”
  
  跪下謝恩的周浚臣跟虞柔柔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些發自肺腑的忌憚。
  
  徐鳳年淡然道:“都起來吧,你們大概還能在青蒼逗留個把月。”
  
  周浚臣跟虞柔柔起身後並肩而立,徐鳳年突然對虞柔柔笑道:“我給了周浚臣一個郡守,也沒什麼送你的,你的事情,北涼諜報上都有寫,起碼只要你不願意的話,那以後就沒人能讓你脫衣服了。如果有,周浚臣又不要臉地答應下來,你來清涼山,我幫你攔著。”
  
  徐鳳年走後,身後傳來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後是一陣嚎啕大哭,有虞柔柔的,也有周浚臣的。
  
  徐鳳年徑直走出龍王府北門,也就等於出了城,城北有座水淺才及膝的小湖,他蹲在湖邊地上,抓起一把沙土,輕輕拋入湖中,怔怔出神。
  
  其實按照陳錫亮原本的計策,頭一件立威之事,就是用兩萬鐵騎血洗青蒼城,殺得青蒼周邊寸草不生,再去談施恩一事。
  
  那馬六可的僧兵其實是徐鳳年跟爛陀山那位六珠菩薩的一樁買賣,馬六可當然不清楚內幕,密教的女子法王做要那爛陀山之主,就得跟手握鐵騎的北涼徐家聯手,徐鳳年則以此掌控西域廣袤地帶,當然,還有解燃眉之急,那就是形成東西鉗制十數萬流民的軍事態勢,再遣以數萬輕騎在南北邊境虎視眈眈,阻止十數萬流民四處流竄,事實上,在這只大口袋裡的流民,要麼降,要麼死,北莽南朝故意散佈流言說徐驍死前遺言要流民陪葬,其實誤打誤撞,不小心對了一半。李義山死前留下一隻言簡意賅的錦囊,陳錫亮的狠毒策略,與其不謀而合。
  
  可是在徐鳳年知道,師父對於這些因為自己而流離失所的流民,是懷有愧疚的,只是從未付諸於口,卻在付諸於了筆端。
  
  死而無墳的師父的骨灰就撒在了邊境。
  
  生有所養,老有所依,死有所葬。
  
  這就是那個枯槁男人說的人生三大福。
  
  在這塊土壤上顛沛流離的十數萬流民,似乎沒能享受到一樣。
  
  撰寫了流民二十年歷史《知秋錄》的李義山,暮年自號水滸山鬼。
  
  水滸,在野也。
  
  水邊野鬼。
  
  也許是因為在師父看來,他跟那個攜帶數千奴僕浩浩蕩蕩投身徐家的世家子趙長陵不一樣,跟那個以志在平天下的春秋陽才不一樣,他李義山從沒有走進過廟堂,從沒有跪過誰,歸根結底,他跟這些無家可歸無墳可祭的流民一樣,始終僅是聽潮湖邊的遊魂,清涼山上的野鬼。
  
  徐鳳年向後仰去,閉上眼睛。躺在黃沙地上,雙手擱在後腦勺下。
  
  吃了柳蒿師的紫雷,後邊又吃了麒麟真人袁青山的那只包子。
  
  有些飽啊。
xox 發表於 2014-2-25 01:17
賀新涼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高任鳥飛


  龍王府差不多算是翻天覆地,可青蒼城倒是沒有如何大動干戈,對城內流民而言,也就是多了些幾百顆亮閃閃的光頭,消息靈通一些的,知曉有一支八百人的騎隊星夜入城,戊守龍王府,這支精銳騎軍一律白馬白甲外帶佩刀攜弩,氣勢雄壯。北涼掌控青蒼已經是既定事實,既然沒有屠城,反而不斷有物資湧入城中,許多平日裡有價無市的稀罕物件,一夜之間就在青蒼雨後春筍紮堆冒頭,大多數流民也就順水推舟地得過且過,也不是沒有出城逃難的百姓,不過門禁寬鬆,沒有任何阻攔,過了些日子,這些有點家底的青蒼權貴默默冷眼旁觀,見城內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又悻悻然返回城中。青蒼除了城門擺鍋送粥,還在大街小巷張貼榜文告示,一個姓陳的北涼年輕士子暫任青蒼城牧,龍王府搖身一變,成了新州牧的官邸,北涼不再對青蒼禁運鹽鐵,而且城牧大人開始著手制定戶牒,聽說只要是通過審查的青蒼百姓,將被准許進入北涼道三州最富饒的陵州做生意,有心人都咂摸出了春雨潤物細無聲的感覺,自然是有人悲有人喜,不過這輩子都沒機會再穿上龍袍的周浚臣反正是很欣喜,北涼王做事就是爽利,北涼都護褚祿山以及經略使李功德兩人手批的官文已經下達整個陵州,他若非還要幫著陳城牧收拾青蒼城的爛攤子,原本都可以拖家帶口趕赴陵州糧倉的黃楠郡擔任郡守,這個郡守可是實打實的肥缺,上任主官宋岩如今貴為陵州別駕,分明是一塊升官發財的風水寶地,周浚臣這棵牆頭草有點很好,只要不需要他賣命,之外給了他十分好處,他就能出十分力,半點不含糊,這半旬在城內給人生地不熟的陳城牧鞍前馬後,那叫一個任勞任怨鞠躬盡瘁,原本一個可以君王日日不早朝的土皇帝,這些日子裡就沒有睡過幾個飽覺,轉眼間成為後娘養的青蒼親兵既有怨氣也有驚懼,夾在新主和舊部兩頭中間的周浚臣,真是又當媒婆又當新婦,上火得滿嘴冒泡,不過儼然以郡守大人自居的周浚臣精氣神不錯,有了盼頭的人物,多半是如此,再短視眼淺,只要讓他看得見前途,就不怕累。
  
  夜幕將落未落,趕在在門禁之前,一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一隊白馬輕騎的護送下,單獨走上破敗不堪的城北圍牆,看到束髮成武當黃庭道冠樣式的傢伙就蹲在城頭上,腰懸雙刀,遠眺北方,書生順著刀客的視線往北望去,北莽姑塞州,去年那場一邊倒的戰事,看似是北涼鐵騎出人意料的大獲全勝,可書生心知肚明,只是把北莽打痛了,遠遠沒有讓其傷筋動骨,總體上說是利弊參半,好處在於姑塞州被碾壓得千瘡百孔,烽燧和驛路十去八九,一時間很難讓大股騎軍揮師南下,壞處則是打醒了北莽,南朝幾位軍功顯赫的大將軍會在肚子裡開始重新衡量涼莽雙方的武備戰力,下一次戰事全面拉開帷幕,北涼就再難如此輕輕鬆松,以勢如破竹之勢長驅北上。新任青蒼城牧的年輕人走上前,輕聲道:“見過北涼王。”
  
  徐鳳年轉頭笑道:“錫亮來了啊,這半旬見你實在是忙得焦頭爛額,都沒好意思找你喝酒。”
  
  陳錫亮笑了笑,沒有如何附和,這恐怕也是他跟徐北枳不同的地方,後者跟世子殿下相處也好,還是跟新涼王待在一起,從來都是該譏諷的譏諷該白眼的白眼,從沒有寄人籬下的悟性,陳錫亮則不同,一直謹守本分,當時徐陳兩位世子殿下的心腹幕僚“分道揚鑣”,徐北枳外放龍晴郡,陳錫亮則在清涼山王府深居簡出,住到了聽潮閣頂樓的偏屋,遍覽群書,所捧書籍,都是李義山遺留下的藏書和筆劄。如今北涼的治軍方略,尤其是重新劃分武臣官職,以及按照地理佈置下十四位未來北涼最為炙手可熱的實權校尉,便是出自陳錫亮的手筆,只不過陳錫亮出閣之後被授予全權處置漕糧入涼跟鹽鐵官營兩事,都不盡人意,前者是離陽朝廷門下省主官坦坦翁桓溫親自出面支招,刻意刁難北涼,陳錫亮輸得並不冤枉,可之後在幽州,即便可以“使喚”手握幽州軍權的皇甫秤,仍是被勢力盤根交錯的“吃鹽”豪橫聯手排擠,至今幾大鹽池的歸屬仍是懸而未決,這讓許多北涼高官都嗤之以鼻,私下很是笑話這個跟北莽世族徐北枳年齡相仿又一同出山的讀書人,丟下一句果然寒門無貴子!然後出師未捷的陳錫亮就被新涼王緊急召回,丟到了鳥不拉屎的流民之地自生自滅,青蒼城牧?比得上陵州隨便一個郡守?這不是明擺著貶謫是什麼?再回頭看看徐北枳,都已是北涼文官僅次於經略使的一州主官了!人比人氣死人啊。
  
  徐鳳年換了個坐姿,把雙腿掛在牆外,雙手輕拍過河卒跟春雷的刀柄,說道:“漕糧那邊已經交付經略使大人親自去跟離陽官油子打交道,至於鹽池公私一事,我知道你的打算,想著文歸文武歸武,給北涼立下新規矩,所以寧願碰牆,也不要皇甫秤插手,一心想要文火慢燉,許久見功,這才沒有半點後患。其實原本就算你到了青蒼,也可以遙領此事,不過我仍是讓你不再插手,一方面是你可能不知道,北莽已經決意先打西線,硬是要搬走北涼這塊茅坑裡的臭石頭,北涼拖不起,時間耗不起,不是你的策略不好,而是大勢所趨,你的人和輸給了天時,再有就是青蒼之重,對整個北涼來說,重要到了許多北涼將軍都沒有想到的地步。像離陽在幾次吃了大虧的戰事之後,當今天子那會兒被朝野上下罵成了天底下頭一號的敗家子,國庫告竭,前個十年,朝廷在許多名臣巨卿的瞎謀劃下,把整條戰線南移了兩百里,裁撤了許多軍鎮塞堡,這當然不是全錯,甚至確實讓離陽朝廷得以喘口氣,慢慢修生養息,南移的戰線也得以愈發鞏固,但是為何顧劍棠執意要冒著巨大政治風險,被禦史台以及兵部以外五科給事中扣上窮兵黷武的帽子,也一定要戰線北推?按照顧劍棠的本意,朝廷這條已經吃掉帝國將近一半賦稅的漫長東線,不是集體北上,而是有選擇地恢復十六個雄關軍鎮,只是哪怕有碧眼兒竭力支持,以及顧劍棠得到總領北地軍政的誥命之後,也不過是建成了六座,再後邊,你也清楚,新兵部尚書陳芝豹這麼一個被趙家天子欣賞的寵兒,也只能去跟各有小算盤的滿朝文武們虎口奪食,加上不知如何跟碧眼兒顧劍棠達成一致,明面上退了半步,暗地裡前進了一大步,裁撤掉新東線一些有重疊嫌疑的次要軍鎮,這才好不容易從朝廷嘴裡在舊東線上恢復了‘六後又三鎮’,陳芝豹離任時,加在一起,不過才讓顧劍棠心目中完美的東線大局完了堪堪過半,這九大吞掉金銀無數的新鎮,它們的用處,不是什麼一口氣就讓北莽鐵騎攔在北邊,而是死守,不要臉不要命的死守,試圖做到跟當初王陽明困守襄樊城一個德行,它們的真正用意,是讓抱有速戰速決心思的北莽,知道硬攻不下,一旦繞道而行,他們的補給線就得受到這些軍鎮精騎的騷擾,不說切斷,最不濟會疲于應付,離陽就算前期落敗,一敗塗地,把整個新東線雙手奉上,任由北莽兵臨城下,一路打到了太安城,那也無妨,只要各地藩王勤王建功,到時候有這九座軍鎮遙相呼應,很有希望讓北莽有來無回。當然,很多人覺得北莽大不了就一口一口吃掉舊東線的新軍鎮,可北莽這些年雖然學到了不少中原的攻城戰術,可骨子裡還是遊掠的性格,真要下馬攻城,死傷代價太大了,贏了一時一地的戰役,就輸了問鼎天下的大局,北莽根本上無非就是一個疆域更大的北涼,同樣耗不起時間的,等到西楚複國失敗,離陽收拾了這幫春秋最後的遺臣賊子,不光是中原財力盡在趙室之手,連民心,都也一併拿全了,那個時候的離陽,才是真正走到了巔峰。嗯,差不多大致跟八百年前的大秦,勉強有一戰之力了。”
  
  陳錫亮嘴唇緊緊抿起,沒有作聲。
  
  徐鳳年輕笑道:“知道你心裡頭還有怨言,覺著兩手抓兩不誤,不過你說歸說,我不會聽你的。反正我馬上就要離開青蒼,你說什麼我都假裝聽不見,你做完了青蒼城牧,不出意外接下來就要做流州刺史……”
  
  陳錫亮搖頭打斷道:“我這人眼高手低,自知斤兩,治理青蒼事務就已經很吃力,所以我不會當什麼流州刺史,而且北涼王你也說過,青蒼對於北涼戰線至關重要,更別提囊括青蒼的流州了,我就只會動動嘴皮子,打仗更是外行,而且我很怕死人,因我謀劃而流血,只要我沒看見,還算可以心安理得,可親眼見著視線裡的硝煙四起,身邊有人去死,陳錫亮萬萬做不到。”
  
  徐鳳年歎氣一聲,認定主意,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死強性子,跟橘子倒是如出一轍。徐鳳年一臉自嘲,微笑道:“不做就不做,我不為難你,何況我還多了個大魚餌,一州刺史,可是有無數人眼紅的高位。這次整頓北涼軍,北涼道原有三州都讓文官上了位,文人治政,武人統兵,不奢望很快就可以相得益彰,起碼得井水不犯河水,雙方吃相都別太難看,多出這個你不要的刺史,我可以讓給吃了虧的武夫將種,不光是刺史,上上下下都交由他們去占位置,就當作是安撫一下他們。否則你別看初春校武之後,邊境上一個個安分守己得很,不乏有大量實權人物還在偷偷戳我的脊樑骨,都在那借酒消愁呢,聽說綠蟻酒可是比往年賣得好多了。”
  
  陳錫亮會心一笑,“這個北涼王的確不好當。也是該用流州的一大堆官職去安撫人心了,現在北涼有大舉任用士子為官的跡象,又是鼓勵士子結社,又是出資創辦各大書院,還讓上陰學宮大先生以及黃裳這些個文壇清流巨擘評點文章,每年從北涼道三州各自評出三篇‘魁文’,幽涼陵奪魁者不論出身寒庶,可以直接躋身流品為官,最低都是正八品,這簡直足以讓那些自認懷才不遇的飽學之士癲狂了。反觀武官集團這批既得利益者少了錢財進項,當權者失去權柄,何止是心情失落,想必殺人的心都有了吧。北涼王身為北涼家主,是時候打一棒子給一顆棗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
  
  陳錫亮不再說話。
  這兩人,相逢于江南道報國寺那場曲水流觴,徐鳳年錯過了名聲大噪的瞎子陸詡,好歹沒再有錯過這名被李義山稱之為只需宏闊其格局的江南寒士。
  
  陳錫亮站在牆頭,雙手按在粗糲不平的泥牆上,臉色柔和了許多,輕聲笑道:“當年陳錫亮不過是個癡心妄想要死諡文正的瘋子,卻連報國寺的大門都進不去,別說寺內那些席地而坐的風流雅士,就是在寺外遊蕩的紈絝子弟也能白眼死我,成天都只能用木炭畫龍解悶,哪裡能想到突然有一天,就闊氣得不行了,有人給我當一州刺史,我都不樂意做。這人生際遇啊,真是連我這個瘋子都覺得荒唐,有些時候清晨醒來,很想扇自己兩耳光,只有疼了,才相信不是做夢。這不就正在跟一位手握三十萬鐵騎的彪炳藩王聊著閒話,順帶指點江山?一個滿肚子不合時宜的落魄寒士,都能變成滿腹豪氣的大人物?”
  
  徐鳳年被逗樂,玩笑道:“希望咱倆能有個好聚好散,千萬別有讓你陳錫亮生出遇人不淑這種感慨的那一天。”
  
  陳錫亮點了點頭,雙拳緊握,擱在城牆上,“希望能跟北涼王善始善終。”
  
  徐鳳年打趣道:“我呢,名義上已經有兩個媳婦,不像你,還沒成家,如今又到了青蒼當頭面人物,大可以天高任鳥飛了。”
  
  陳錫亮一頭霧水,“嗯?”
  
  徐鳳年壞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褲襠。
  
  陳錫亮嘴角抽搐了一下,無言以對。
  
  徐鳳年起身跳下牆頭,拍了拍陳錫亮的肩頭,“江湖好漢都說人死卵朝天,活著的時候,得對得住自己的鳥啊。”
  
  陳錫亮一笑置之,沒有跟隨徐鳳年一起走下城頭,而是難得偷閒地站在原地,借著餘暉,怔怔出神,北眺黃沙萬里。
  
  陳錫亮作為地地道道土生土長的江南人士,初來乍到北涼那會兒,很不習慣帝國西北的風土景致,這裡的暮色總是姍姍來遲,這裡的天空總覺得比南方更高一些,這裡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會置身其中的自己感到渺小,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曾經都浸透著鮮血,已經那些曾經日夜不停終於慢慢消散的狼煙。往北,是那個被中原描繪成隻知茹毛飲血的未開化蠻人,實則是一個以往任何一個中原王朝都前所未有的勁敵。往東,一直往東,就是太安城,離陽趙室的居所,此時的離陽,君臣和睦,愈發如日中天,以至於喜好讀史的陳錫亮無比確定將來的史書,天子不論是否姓趙,都要被這春秋之後二十年為折服,後人都要心生嚮往,離陽又一次開國盛世,有著以勤政和寬容著稱於世的一位明君,圍繞在他身邊的名臣系列中,名單上有一大串足以讓後世心顫的重臣名士,張巨鹿,桓溫,姚白峰,盧道林,顧劍棠,陳芝豹,盧白頡,盧升象,納蘭右慈,趙右齡,殷茂春……更有武帝城的王仙芝,西楚最得意的曹長卿,上陰學宮的齊陽龍,這些人物,一同在春秋廢墟上熠熠生輝,鼎盛氣象,八百年來獨有。
  
  陳錫亮下意識去找尋徐鳳年的身影,比他還要年輕好幾歲的北涼王早已遠去。
  
  這個人。
  
  真的能天高任鳥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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