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8145
xox 發表於 2014-4-1 01:58
共逐鹿 第十六章 小試牛刀


小戰事,無甚氣數之說,也就談不上天時,但符籙山占盡地利,毋庸置疑。二十幾名軍伍斥候丟入山中,想要捕獲有益戰局的戰機軍情,並且做到在第一時間成功傳遞回去,很難。符籙山不易察覺的烽燧有六座,由於軍旅校尉出身的魏晉奉行外松內緊,故而外山就只有一座,烽子原先只有八人,後來一口氣臨時增添了八人,一半據守,一半遊曳,後者輔有鳥鳴傳信,更為隱秘難查。
  
  一百八符籙山青壯匪寇,分為三支兵馬,三山主南報瑜領頭枝,八尺壯漢,使喚一對鎏金大錘,麾下人數最少,三十人,人人身手矯健,佩短刀負弓箭,真有些下馬遊弩手的氣候,他們呈現一個扇形向前迅猛推移,數位小心謹慎的官兵斥候很快就跟這些草寇急促接觸,因為不存在誰明誰暗,就是一場近乎貼身肉搏的短兵相接,斥候的刀術帶著北涼行伍鮮明的風格,簡練,實用,還有最重要的去拼命。
  
  那名武藝超出斥候一截的壯漢草寇顯然不適應這種拿命換命的打法,不過仗著技藝優勢,如山林猿猴,靈活輾轉騰挪,拉開了距離去打,伺機再攻,那名斥候始終近身不得,並未一味強攻,被符籙山匪寇找准機會一刀劃在肩頭後,硬是滾地咬牙短弩勁射,弩箭貼著那漢子面頰釘入一根樹木,這枚冷箭嚇得那漢子一身冷汗,一邊奔跑一邊從腰間布褂子撚出飛刀,向那個身負重傷的斥候丟出一連串熟稔至極的飛刀,肩頭被撕開一條寸餘傷口的斥候躲閃不及,胸膛和大腿都給釘入數柄飛刀,奄奄一息。
  
  漢子如山蛇前行,畫弧小心近身,不給斥候短弩建功的機會,在最後一根弩也被他淩空翻滾躲過後,站在斥候身後的漢子猙獰一笑,彎腰前奔,手起刀落,就嘩啦一下剁下斥候的腦袋,一腳踢翻那具無首屍體,漢子打了個響指,五十兩銀子到手,還有山主允諾殺人之後,可與山上幾名大宅子裡的水靈丫鬟歡愉一宿,漢子正要提刀離場,除了心口一震,頭顱也向前一蕩,撲倒在地,立斃當場,原來是兩根弩箭幾乎同時釘入了他的前胸心口和後腦勺,而聽聞動靜緊急趕來的一名草寇,才看到這魂飛魄散的一幕,正要尋找遮蔽處,就有兩弩激射而至,漢子憑藉本能躲過了其中一枝弩,仍是給另外一枝穿透脖子,頹然靠在樹幹,棄刀後,雙手捂住鮮血泉湧的脖子,一人在地一人在樹的兩名斥候打了個手勢,確定附近沒有魚上鉤後,雙雙繼續悄然潛行。
  
  這便是北涼斥候比那死人飛刀更為嫺熟的“三人成虎”,徐家軍一開始大多是泥腿子出身,別說兵書,三百千這類蒙學書籍都沒碰過,濫用成語,一直廣受詬病,不過只有春秋之中不計其數死在涼刀之下的亡魂,才能知道這些敵人在戰場上的狠辣淩厲。

 二十餘斥候在接觸符籙山第一撥草寇後,死了八人,利用配合輕鬆圍殺了九人,看似旗鼓相當地打了個平手,但如果去掉南報瑜依靠壓倒性蠻力親手宰掉的三名斥候,其實在江湖好手哪怕單兵戰力占優的情況下,對上利用戰陣查漏補缺的軍伍老手,戰局的優劣,顯而易見。何況又有四名成功繞到了南報瑜那道扇形防線的身後,最終活著兩人回到了碧山縣尉白上闋那邊,順利跟胭脂郡鳧水都尉蘇震稟報了戰局,蘇震這次親自率領了將近一百甲士入山剿匪,手上斥候更是全部捎上了一半,聽到大致的傷亡數,這名披鮮亮鎧甲的實權都尉緊緊抿起嘴唇,眼神陰沉,揮手示意斥候已經可以繞開第一座戰場,深入符籙山腹地,直到遇上第二撥匪寇為止,蘇震所部是胭脂郡內步騎參半的尋常戊軍,在幽州境內排名中游,不過北涼白馬斥候出身的蘇震調教出來的斥候在幽州很有名頭,他也以此為榮,一些一同邊關退回境內的老袍澤總喜歡變著法兒跟他打賭,賭輸了也不要其它,就是厚顏無恥索要蘇震麾下的斥候,結果進山之後,一下子就死了將近半數,這名蘇都尉也沒有氣急敗壞要如何如何,只是摘下新到手的新式馬戰涼刀,舌頭輕輕舔了舔刀鋒,一臉嗜血。蘇震能夠當上白馬斥候,自然算是老資歷的騎卒,所以哪怕地方都尉本該有著按律佩步戰涼刀的規矩,也給上頭的校尉偷偷網開一面,當然,為此蘇震又給割肉孝敬了兩名斥候,蘇震望著前方,咧嘴一笑,那相識小十年了的校尉事後知曉那兩崽子是才當斥候沒半年的雛兒後,據說氣得揚言要讓他蘇震捲舖蓋滾蛋,他娘的連老伍長也敢坑騙。蘇震身邊除了白上闋,還有非要來湊熱鬧的碧山縣縣令馮瓘,蘇震看他不順眼,絲毫不照顧他下馬後的一瘸一拐,入山后該以如何速度行進就是如何行進,這個文弱書生估計腳底板有好些水泡了,可蘇震關你死活,看在白縣尉的顏面上,這回軍功分你些無妨。兩名副尉各領一標披輕甲的步卒甲士,身先士卒,虎視眈眈,就等頭兒蘇震一聲令下。蘇震因為放心不下那青案郡胭脂郡只能算作散兵游勇的四百巡捕,需要親自坐鎮,他對白上闋這名縣尉還有那知根知底的大族子弟宋愚,都還算信賴,只是這兩個年輕人本事是有,可惜聲望不足,不足以讓兩郡巡捕的那些老油條頭目心服口服,行軍打仗不是紙上談兵的兒戲,要是事後傳出去說他蘇震帶了五百號人,剿兩三百匪寇都還磕磕碰碰,他蘇震丟不起這人!
  
  蘇震部下的斥候身後尾隨有一百武力相對出眾的巡捕,他們雖然沒有參與到第一撥戰事,但很快就跟南報瑜碰上,兩郡巡卒捕快對於浩浩蕩蕩的剿匪大業,很掉以輕心,蘇震本就嫌棄他們礙手礙腳,既然幾個官品不低的巡捕頭領覺著戰功信手拈來,就由著他們去探底,蘇震自己也很想確定這些大匪有多少個可以稱之為棘手的高手,知己知彼,總不是壞事。此時符籙山第三把交椅的南報瑜坐在一塊山石上,讓手腳靈敏的兩名哨子清點了一下,三十位兄弟一下子就走了九個,關鍵是屁大的便宜都沒占到,這讓南報瑜憤懣地雙錘互敲,聲響壯如寺廟撞鐘,顧不得暴露藏身處,沉悶怒喝一聲,難免有些洩氣。不過戰事沒有給南報瑜這名距離小宗師門檻不遠的三品高手太多喘息機會,很快就有哨子說大隊官兵到了,南報瑜問多少人,可那哨子畢竟不是正規斥候,只看到十幾個巡捕蜂擁出現在視線中,就嚇得連忙轉身飛奔,哪裡答得上來一個精確數目,南報瑜作為符籙山山主,也知道自家深淺,冷哼一聲,不做計較,大步流星,率先撞向那批巡捕的厚實陣線,真當老子不是小宗師就能隨意捏圓搓扁了?
  
  一百多巡捕以四名經驗老道的檔子手帶隊,不諳戰陣精髓,但略懂皮毛,陣型在行家眼中零散稀爛,可好歹還是有個花架子在,四名頭領能夠在一郡中出人頭地,又敢親身涉險,肯定有些武藝在身,他們身邊巡捕又是青案郡胭脂郡的精銳,他們經常參與的巷戰,與此刻林戰的差距,比起步騎之戰的差距也要小很多,刀手弓箭手兩者的搭配,還算適宜,所以當他們看到那拎一對大錘的魁梧老者,單槍匹馬如同野馬奔槽而出,在檔子手發號施令後,弓箭有序而出,在樹木間隙,如一瓢瓢潑水當頭灑下,南報瑜肆無忌憚哈哈大笑,仗著三品武夫的結實體魄,鎏金大錘瘋狂揮舞,金光閃閃,有些膂力孱弱的箭矢,甚至都懶得躲避,在他身上也就擦出些不痛不癢的血水,他兩眼通紅,埋頭前奔。
  
  四位身經百戰的檔子手不用言語,四人就同時出陣聯手迎敵,卻也不是湊上去送死,跟這位一眼便知的江湖高手比拼境界,四人步伐一致,各自出刀,相互呼應,在南報瑜身邊纏鬥,第二撥箭雨則拋給遠處十幾名想要增援南山主的匪寇,兩個從未經歷過如此陣仗的匪人,頓時給射出刺蝟,倒地之時,前半身皆是插滿箭矢,在一位符籙山年輕高手的指揮下,緊急分作兩批,在左右兩側迅猛突進,勢必要首先沖散箭陣,一些輕功傍身的匪人,尤為身形靈活,每次前掠的落腳地,都在箭雨間隙落在粗壯樹幹之後,這樣的推進,戰損不大,加之有南報瑜的牽扯注意力,不說勝券在握,好歹在人數絕對劣勢的前提下,遠遠沒有兵敗如山倒的跡象。

那名年輕高手正是符籙山仙師魏晉的高徒劉煜,是碧山縣劫獄的頭號功臣,他是唯一一個從正面前奔的匪寇,既然是師從精通符籙的魏晉,背負一柄桃木古劍的劉煜理所當然身負許多道門秘術,一張張黃紙出袖,在樹幹上“種植”下嘔心瀝血而成的玄通符籙,輕輕吐出一個“咄”字,雙手手腕一擰,兩棵大樹轟然倒向張弓巡捕,沒有壓死一人,卻讓原本還算縝密的陣型淩亂了幾分,劉煜不斷袖出黃符口吐真言,一棵棵大樹如靈附體,肆意倒塌,如此一來,兩側奔跑中的匪寇愈發輕鬆,幾個輕功甚好的傢伙甚至吹起了愜意口哨。既然是逃不掉的生死一線,怕死的死得快,這個道理符籙山匪寇比巡捕要體會得更深,而且一方是撈取戰功來的,一方是迫不得已的狗急跳牆,不談局勢,就敵對雙方的精神氣厚薄而言,高下立判。
  
  雖說四名巡捕頭領識趣得採取了纏鬥,而非不自量力的死鬥,但面對戰力足可擔當一名普通邊軍校尉的南報瑜,仍是難免捉襟見肘,南報瑜拼著被救援一刀劃破後背,兩錘夾擊,把一名老檔子手的腦袋夾得粉碎,鮮血潑灑了一身,隨手丟出一錘,把一名微微一愣後只得臨時用刀攔胸格擋的檔子手砸得吐出一口淤血,身軀撞向一棵樹木,搖晃不止,才要艱難拄刀起身,就給南報瑜身後的劉煜以符當器,削入臉面,一張臉龐血肉模糊,將死未死,下場尤為淒慘,劉煜高高躍起,雙袖飛出最後十幾張壓箱底的符籙,在空中單手繞後握住桃木劍。

  只剩下一隻鎏金大錘的南報瑜胡亂抹去臉上的血水,吐了口唾沫,瞥了眼頭頂陰影,罵罵咧咧道:“臭小子,小時候就喜歡在你南大叔脖子上拉屎撒尿,不穿開襠褲了,還是賊性不改!”
  
  劉煜掠入巡捕陣中,出鞘桃木劍看似無鋒,可一劍橫掃,就割掉了兩名前列刀手的腦袋,劉煜低頭彎腰,一手扶住屍體,繼續前沖,手中桃木劍又撩殺身側一名刀手。
  
  兩名在南報瑜錘下倖免於難的檔子手老巡捕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都沒有一步退卻。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能退,也不願意退。
  
  北涼男兒,無論是官是匪,也許平時不顯,但深陷死地,都有一樣的風骨血性。
  
  前段時日,那些將種門庭豢養的死士,北涼本地人大多赴死了,都沒有問為什麼,既沒有問那王八蛋年輕藩王為何如此手腕冷血,也沒有問自己到底該不該死值不值得死,就那麼簡簡單單死了在刺殺之中。苟且偷生的,往往都是外地人。
  
  一百巡捕顯然事先都沒有料想到會是這麼個光景,給符籙山匪寇三面夾擊,一百號人能剩下幾個?
  
  答案很快水落石出。
  
  站在都尉蘇震面前的,只有六人。
  
  是六張相對檔子手頭領都很年輕稚嫩的臉孔。
  
  這意味著兩郡巡捕在小半個時辰裡頭就四去其一,而且還都是最拿得出手的人手!
  
  縣令馮瓘倒抽一口冷氣,怯意濃郁。
  
  蘇震面無表情,抬手一揮。不用這名都尉多說一個字,那些巡捕頭目都再不敢爭功什麼,乖乖落在一百餘甲士身後。
  
  徐鳳年始終站在高枝上,但是轉頭遙遙回望了一眼。
  
  前山的動靜,都落在眼中,但不出意外,就算那支都尉率領的甲士再如何驍勇善戰,一樣幾乎沒有可能拿下跟仙棺窟結盟的符籙山。
  
  但皇甫枰的兵馬也到了後山。
  
  一百遊弩手,以及一千真正意義上的幽州精銳步卒。
  
  更有一千輕騎在山外負責追殺漏網之魚。
  
  徐鳳年笑了笑,王實味讓他對幽州官場重新拾起了信心,而那名都尉寥寥二十斥候,就讓他對幽州地方都尉一級的行伍,刮目相看。
  
  他徐鳳年如今的確是可以一人孤身去北莽皇宮大開殺戒,甚至可能比曹長卿去太安城還要更為霸道。
  
  可要真正想要護住西北門戶,徐鳳年還需要一些邊境三十萬鐵騎之外的東西。

xox 發表於 2014-4-1 12:35
共逐鹿 第十六章 呂祖遺言


  張巨仙已經下山,親自主持第二撥人數最多的守山人手,仙師魏晉負責殿后,還能站在山門處望著遠方,聊勝於無,已是晌午時分,老人身邊站著符籙山上最精貴的女子張上山,張上山也從不知道為何爹要幫她取這麼個俗不可耐的名字,至於那個從未見過也就無從談起音容笑貌的娘親,也就是山祠裡那座靈位牌而已。當糜奉節跟著一名登山心腹,返回仙棺窟後,張上山察覺到形勢似乎有些超出預計,一向道骨仙風臨危不亂的師父魏晉,也開始流露出濃重的不安情緒,失去銅銹雀尾的老人一手扶在山門白玉牌坊上,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上山,你知道是當年誰給你取名的嗎?”
  
  張上山一臉疑惑,“難道不是我過世的娘親?”
  
  魏晉搖了搖頭,感慨道:“當然不是,符籙山人人皆知為師曾是顧大將軍麾下的得力校尉,這些年為師也都跟你們笑言急流勇退,是明哲保身的手段,其實不是這樣的,顧大將軍當初雖說解散所有嫡系兵馬,可畢竟是去了太安城擔任兵部尚書,朝廷也從未對這位大將軍有過卸磨殺驢的念頭,所以大多數顧部舊將,這些年裡無論在朝在野,日子都過得不錯,哪裡需要躲躲藏藏以避禍事,享福都來不及。只是山上老人本就不多,後來又走得七零八落,年輕人見識不廣,為師說什麼也就信什麼。實則當初朝廷權衡利弊,最終讓徐驍而非顧大將軍封王就藩北涼,都留有後手,如果是顧大將軍做北涼王,徐驍當兵部尚書,那麼本名金雞山的符籙山,就該是徐驍舊部心腹站在這裡嘍。”
  
  張上山瞠目結舌,顫聲問道:“那我爹?”
  
  魏晉驀然豪氣縱橫,笑道:“你爹啊,本名張公廉,是顧大將軍身邊親衛六騎之一,是親手宰過數位春秋大藩王的漢子。丫頭,這些年你總嫌棄你爹不夠英雄氣概,當個草寇不算真豪傑,你爹是一肚子委屈卻不好與人言啊,這個秘密,連你也不能告訴,本來就是打算跟為師一起帶進棺材的。”
  
  老人自言自語道:“金雞山在兵書上是死地,北涼道上其它幾處,照理說比金雞山要更能活泛周旋一些,可無一例外都給徐驍那瘸子輕輕鬆松拔除,每剷除掉一個,徐瘸子就要放出話,跟朝廷要戰馬要漕糧要餉銀,趙家天子還不能不給。這大概就是那人屠的底氣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還不是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前山那邊,不出意外已經死了很多人了,而這樣的事情,早已發生很多樁,許多像為師跟你爹這樣隱姓埋名紮根多年的諜子,都只得忍著,到死為止。這些廟堂大人物在宮闈後頭謀劃出來的勾心鬥角,說到底,還是用我們的人命堆出來的,為師眼睜睜看著那些到死都被蒙在鼓裡的年輕人,一個個去死,遠在太安城,自然也有身穿一二品官服的名卿巨公在冷眼看著為師跟你爹,靜等諜報上的死訊,除了顧大將軍,那些傢伙的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老人縮回手,揉了揉女子的腦袋,傷感道:“所以啊,這些想想就不開心事情,上一輩的恩怨是非,以前都不願意讓你知道。大將軍曾經稱讚你爹有將才,還想著要帶他一起進入兵部,去京城施展抱負也好,安穩養老也罷,都是值得常人豔羨的幸事,只是你爹一根筋,怨恨朝廷不給大將軍封王,只是給了個狗屁倒灶的兵部尚書,至於什麼當初天下皆知的八人赴京共封上柱國,不更是羞辱大將軍嗎?你爹氣不過,就跟為師跑來這裡了。哪怕是大將軍離京總領北地軍政,還曾讓人捎來密信,要你爹陪他一起去兩遼,可你爹一來嫌棄那裡是徐瘸子的龍興之地,更重要是怕你這妮子,不習慣那兒比北涼更甚的冰天雪地,不管為師怎麼勸,他都不去。”

  一名哨子火急火燎從符籙後山跑來山門,傳遞了一個堪稱噩耗的消息,魏晉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太多震驚,歎了口氣,道:“丫頭,你應該知道答案了,你的名字,就是大將軍當年取的,原本其實還說好,你長大後就嫁給他的小兒子,會做顧家的兒媳婦。”
  
  一直愣神的張上山問道:“師父,方才哨子說了什麼?”
  
  魏晉苦澀道:“糜奉節這一走,為師就知道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前山那些官兵根本就是障眼法,山後頭才是正主兒,幽州將軍皇甫枰親自領軍前來,光是邊關遊弩手就有一百多,這可不是境內戊軍所轄斥候能夠媲美的。也已經入山了。”
  
  張上山頓時面如死灰。
  
  魏晉流露出聽天由命的神情,“為師也納悶,這座山看似死地,其實攻守失衡,於幽州大局並不緊要,當初運兵入神的大將軍讓你爹來這裡,顯然也是存了私心的。怎就惹來了皇甫枰那瘋子的興趣?”
  
  張上山痛苦問道:“師父,山上是不是出了叛徒?”
  
  老人苦笑道:“無所謂了。擱哪兒,都會有貪生怕死的人。”
  
  張上山癡癡問道:“師父,要不然讓爹投降吧?不打仗,就不會死人了啊。”
  
  老人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搖頭淡然道:“傻閨女,不打仗一樣會死人的,薊州滿門忠烈的韓家就死絕了。北涼徐家也在戰場之外死了很多人,甚至連那個曾經的世子殿下都差點死了。說句良心話,為師盯著那個北涼徐瘸子差不多有二十年,才知道若是咱們大將軍當北涼王,未嘗是幸事啊。”
  
  張上山正要說話,魏晉叩指一彈女子眉心,她立即暈厥過去,肩頭蹲著一隻年幼金絲猴的年輕人扶住她,魏晉平靜道:“先帶小姐去密室躲起來。侯下山,你就算死,也要死在送小姐到兩遼之前。你的性命,還有你這個名字,都是符籙山給你的,是時候還債了。”
  
  年輕人眼神堅毅,點了點頭,背起心儀女子,走過山門牌坊,正要去那條整座符籙山也僅有三人知曉的密道,他昨天才成為這個第三人,只是他侯下山沒有想到如此之快就會用到這條退路。
  
  侯下山突然停下腳步,如臨大敵。魏晉也皺起眉頭,下意識撚須,死死盯著那個攔住去路的年輕男子,碧山縣年紀輕輕的主薄,一隻應該是繡花枕頭才對的將種子孫。魏晉走上前,跟侯下山並肩而立,輕聲笑道:“猜到你不太對勁,不過老朽真是老眼昏花,竟然沒看出徐主薄還是位神意內斂到達了無痕跡的高手,果然是深藏不露才算真高手,老朽眼拙,還望徐主薄大人有大量,海涵幾分啊。”
  
  徐鳳年早已回神,先前樊小柴的襲殺無異於以卵擊石,她還算清醒,一擊無果之後,就丟了刀劍跪在屋內,擺出束手待斃的等死架勢。王實味當時聽到牆裂動靜,破門而入,結果看到如此詭譎一幕,很是轉不過彎來,這名漢子倒是聽院中女婢閒聊,說起過住在隔壁的貌美女魔頭對徐奇很有好感,不惜與魏仙師立下生死狀,以一人之力跟整座符籙山結仇為敵,也要護住他的性命。可撞牆而至,然後跪著不說話,這是鬧什麼?王實味打破腦袋也想不懂,難道是自個兒年紀大了,不能理解年輕一輩的情情愛愛了?或者說江湖上的女魔頭喜歡年輕俊彥的方法,都是這般盪氣迴腸轟轟烈烈的?王實味也不敢有所動作,樊小柴跪著悶不吭聲,徐奇閉目養神,他王實味這個必死之人閑來無事,乾脆就蹲坐在門口,還去桌上拎來一壺酒,間歇小酌幾口。徐鳳年回神之初,就下床跟王實味笑了笑,也沒解釋什麼,王實味倒也識趣不問,只當是這徐兄弟相貌英俊到了令人髮指的境界,能讓女子走火入魔。
  
  徐鳳年看過了符籙山的氣數聚散,也借勢水到渠成讓自己的氣數略微粗壯幾分,無形中彌補回來了酒樓第十次強行出竅遠遊北莽的折損,到了他這個層次,池塘中的氣機深淺,並非至關重要了,就像一個富甲“一方”的巨賈,已經不用去想著靠開源節流來增添家底厚度,而是著眼於攫取立足之地那“一方”之外的財富。當一品武夫的畫卷漸次鋪開,舒展至天象之尾的壯闊畫面,甚至是世人眼中的最後一層地仙境界,就可以知道所謂的陸地神仙,仍有一些規矩的約束,徐鳳年如今要做的就是梳理脈絡,抽絲剝繭,祛除這些條條框框,達到真正的逍遙遊。這才是二姐徐渭熊放手讓徐鳳年有這趟來胭脂郡偷懶的重點所在,刻意讓他不去想什麼軍國大事,多看一看不那麼高高在上的民間疾苦,多看一看北涼老百姓的柴米油鹽,更能堅定他徐鳳年到底在守護什麼,守護哪些人,要他徐鳳年知道他這個北涼王不是為了徐家,甚至不是為了徐驍而去扛起擔子。

  人生在世,總想著登山走至最高處,一覽眾山小,可少有人回頭看看山下,更不會有人走回山腳,武當洪洗象不一樣,所以他一步即天象,再一步即仙人。徐鳳年第六次出神,就曾去了小蓮花峰,就坐在龜駝背上,靠著那座石碑抬頭看天,可無論他如何試圖窺探天機,可惜始終成效甚微。
  
  “雖止步立錐之地,神遊卻已千萬裡。”“不問我來自何處何世,且思我要去何方見誰。”
  
  徐鳳年是很晚才想透這句兩話,而這兩句話正是洪洗象兵解之前,篆刻在石碑之上的遺言。
  
  在符籙山山門,徐鳳年側過身,任由還未下山的侯下山背著張上山上山。
  
  魏晉憂心忡忡,徐鳳年走到牌坊底下,魏晉站在身旁,徐鳳年開口說道:“王實味是青案郡的巡捕大頭領,魏前輩可能還不知道,至於剮心閻王沈厲是幽州將軍重金收買的諜子,我也是才知道,皇甫枰要動符籙山跟仙棺窟,本來是想著收斂整肅幽州江湖,以此討好北涼王的媚上舉措。我的登山,是很意外的事情,至於魏前輩跟張山主的隱藏身份,更是意外之喜。不瞞前輩,我的上山,的確是加快了兩山的覆滅腳步,原本大約還得有半年光景,皇甫枰才會動手。”
  
  一直因沒有萬全把握而隱忍不發的魏仙師眯眼笑道:“呦,老夫就說你這傢伙根骨清奇,一語中的!還真是條身份嚇人的大魚啊?是經略使李功德的公子,李翰林?如果不是,老夫實在想不出北涼道上還有哪個年輕人,值得幽州將軍親自出馬。”
  
  徐鳳年微笑道:“也差不遠了。”
  
  魏晉皺眉道:“北莽北院大王的孫子,徐北枳?”
  
  徐鳳年笑道:“徐刺史都能指著我的鼻子罵人。魏老前輩,你就別猜了。要不你陪我走一趟仙棺窟?一路上我有些發生在春秋年間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要問問你老人家。”
  
  魏晉斜眼瞥了一下神意閒適的年輕人,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自己算是熟諳道門秘術,對於氣機辨識有先天之憂,竟是仍然無法確知此人的境界高低。老人若非不敢莽撞出手,哪裡有心情跟他閒聊這些廢話。
  
  徐鳳年看了眼遠處天空的幾頭鷹隼,說道:“再不去,恐怕就看不到糜奉節這位新指玄劍士的臨終風采了。”
  
  這個駭人聽聞的內幕消息,終於讓魏晉多年修道養性好不容易壓抑下去的,那種沙場戰陣磨礪而出的暴戾性子,全然浮出水面。
  
  只是不等魏晉出手,就萬事皆休。

一位面帶悲憫滿身更是仙佛氣的女子緩緩走上山,望向徐鳳年,柔聲道:“糜奉節逃了。”
  
  徐鳳年氣笑道:“他才是咱們幽州將軍相中的大魚,你倒是去抓啊。”
  
  女子用纖細紅繩系起滿頭青絲,辮如馬尾隨意挽在脖子上,她伸出手指,輕輕抹過懸到胸口的柔順髮絲,眼神平靜。
  
  徐鳳年倒真沒有那厚臉皮去把她當丫鬟使喚,對於這位女菩薩的袖手旁觀,只能一笑置之,然後腳尖一點,一閃而逝。
  
  魏晉也算飽經滄桑的老不死老傢伙了,畢竟比起化名張巨仙的張公廉都要年長一輩,可身邊年輕人說消失就消失,不提毫無徵兆,事後更無絲毫氣機起伏,簡直比起聽到糜奉節悄無聲息躋身一品指玄境界還要匪夷所思!

  沉劍窟主沒有任何猶豫,丟了老巢,馱劍三十六柄,亡命逃竄。
  
  樹挪死,人挪活。
  
  他在一品境界的門檻上辛辛苦苦呆了十六年,悟出自認意氣十足的二十四劍,這才跨過那一步,但之後僅僅用了兩年時間,就一舉躋身指玄!短短兩年中,新得十二劍!
  
  他既不想學那西蜀劍皇去跟北涼鐵騎拼命,也不想給人牽清涼山,給那年輕藩王當一條走狗。
  
  然後他給一名先前在符籙山上見過一面的年輕人攔下,聽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你糜奉節有此境遇,原本不是你該得的,跟那位青城王一般無二,都是從北涼這兒借走的。”

xox 發表於 2014-4-3 08:40
共逐鹿 第十七章 既然氣數已盡,那就氣吞萬里


  糜奉節初入指玄,逐漸有了老樹逢春開花的氣象,世間武夫大多如此,越是進入一品境界,越珍惜道行,畢竟不是誰都像李淳罡這種真正百年難遇的大才,可以幾年躍一境。不過眼前攔路人實在太過年輕,糜奉節也沒有視為生死大敵,只想著一劍示威,逼退那人後繼續趕路。不見糜奉節拔劍,僅是輕輕呵了一口氣,先前在符籙山上贈送給少年一把古劍,所馱古劍共計三十五,其中一柄夾雜在劍堆中的無鞘劍,纖細如少女的小拇指,掠向那個滿嘴胡言亂語的年輕北涼官員。糜奉節馭氣飛劍之後,眯眼欣賞著那幽綠色的纖薄劍身因為太過急速,在空中如一尾年幼竹葉青扭捏出微妙弧度,劍尖又有絲絲縷縷的猩紅劍氣透出,恰如青蛇吐露赤舌。
  
  徐鳳年看似隨意伸出手,拇指食指撚住這條竹葉青,把劍氣瞬間碾碎,細劍在被手指禁錮住後,糜奉節就果斷截斷氣機牽連,但飛劍本身裹挾的氣勁餘韻,仍然驅使這柄命名為青葉的古劍劍尾激蕩震動。糜奉節再不敢托大,撐開雙臂,一鼓作氣,六把古劍正要出鞘殺人,只聽那個年輕人輕聲笑道:“我叫徐鳳年,你真要打?”
  
  糜奉節臉色劇變,竟是強硬咽下一口磅礴氣機,六劍出鞘距離長短不一,眨眼間,陸續歸鞘安靜棲息。糜奉節有些訝異,當年輕人自報身份後,他沒有任何懷疑,只是很驚奇堂堂藩王跑來符籙山做什麼,你都是天下第六了,難不成還要跟我糜奉節一個指玄境界劍客過意不去?為此擱下軍國大事不管,特地跑一趟深山老林?糜奉節淡然笑道:“北涼王真是有閒情雅致,要跟幾個苟且偷生的草寇一般見識。”

  
  徐鳳年丟掉那柄劍胎毀壞的珍貴古劍,不計較沉劍窟主言語中暗藏的譏諷,問道:“東越劍池宋念卿死前遞出了十四劍招,你想不想學?如果想學,就留在北涼道為本王效命,聽潮閣更有下六樓的秘笈任你翻閱。”
  
  糜奉節臉色陰晦,不知作何想,一時間沒有作聲。
  
  徐鳳年笑道:“等你哪天成就天象境界,隨時可以離開北涼。而且本王可以跟你保證,這期間就算有死戰,本王也不會要你涉險,更不會讓你去邊關沙場廝殺,只是有些人需要你暗中護著,北涼目前還缺些頂尖高手坐鎮州郡。”
  
  糜奉節冷笑道:“天底下有這等好事?”
  
  徐鳳年勾指,又將那柄毀了劍胎便毀了劍之神意的細劍,馭回手中,手指在劍身上緩緩抹過,浮現出流光溢彩的畫面,新劍胎幾近圓滿,這等玄妙手筆,無異於佛門裡的立地成佛。徐鳳年把新劍握在手中,指向糜奉節,輕輕踏出一步。
  
  沒有太多驚人氣勢,也無妙不可言的繁瑣劍招。甚至徐鳳年先前的站姿,以及隨後的那一步,都很隨性隨心,毫無高手架子可言,仿佛遲暮老人望著西去余暉,向前追趕了一步。
  
  但是糜奉節依舊一退十數丈,臉色蒼白。
  
  這一劍才起勢,糜奉節就發現自己三十六劍三十六招都無法破解,只得未戰先降。徐鳳年把手中古劍拋還給糜奉節,平靜道:“這就是宋念卿臨終前地仙一劍的開頭,這下該信了吧?當然,本王也才學了五六成精神氣。”
  
  糜奉節一咬牙,就要下跪。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算了。要知道擱在四五年前,你糜奉節這樣的絕頂高手,在本王心目中就得燒香供奉起來。說正事,你先回仙棺窟,傳本王的口令,讓皇甫枰手下留情,只要是你想要留活口的,都可以活下去,是去邊境投軍還是當境內將領的親兵扈從,隨他們挑選。至於仙棺窟多年積攢下的家底,就當作是這次幽州出兵符籙山的軍餉好了。”
  
  糜奉節走後,徐鳳年拎著一根樹枝回到硝煙四起的符籙山,坐在山門口。
  
  魏晉下山去跟本名張公廉的山主稟明了戰況,這裡已經是被首尾夾擊的岌岌可危態勢,一百餘青壯且戰且退到了山腳,為符籙山出力的陸海涯已經中途抽身,匆忙趕赴仙棺窟。張巨仙受了些輕傷,魏晉高徒劉煜則身負重傷,酣戰之中,被都尉蘇震抓住機會“撿了個便宜”,一刀削掉半片肩頭不說,還給蘇震一枚羽箭洞穿了另一方肩膀,如果不是劉煜憑藉直覺側過身,就要給一箭透心涼。原本有張巨仙跟南報瑜兩大高手做兩根定海神針,就算符籙山在人數上絕對劣勢,也可以擊退那蘇震一百甲士。但是樊小柴跟王實味突然加入戰局,他們的蠻橫攪局直接就讓雙錘猛人南報瑜一命嗚呼,南報瑜當時給這年輕女子一撩雀尾刀,兩百斤重的漢子竟然當場就給弧刀之勢挑懸空中,那把新到手的銅銹劍更是在南報瑜心口處連捅十數下,整顆心臟絞爛一空,屍體上露出個觸目驚心的碗口大窟窿。女魔頭抽刀墜落屍身,拖刀走向張巨仙的時候,刀尖在南報瑜身上又劃出一條血槽,從腹部到面額,一條鮮紅直線。
  
  在她加入戰局後,張巨仙被糾纏住,劉煜就是那個時候被都尉蘇震偷襲。這幫官兵就是靠著配合嫺熟的精銳步卒向前穩步推移,刀弩搭配,佇列呼應,都遠非符籙山只知蠻力拼殺的草寇可以媲美,何況一百甲士後頭還跟著撿漏下刀子的巡捕,這些貨色如果說死戰的本事不大,可趁勝追擊的能耐真是不算小,再者他們一個個活人跨過了那些那九十多具同僚的屍體,也給真真切切激起了血性,如此一來,符籙山這邊自然而然就兵敗如山倒,如果不是魏晉帶人幫忙殿后,別說差不多一百人退回山腳,十個都不用想。
  
  這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勢的草寇,在自家地盤上給人攆著殺成落水狗,皆是心有餘悸,以往沒少跟官府巡捕打交道,久而久之順帶著對北涼軍也有了輕視之心,總覺得兩者一丘之貉,北涼甲士能強到哪裡去?平日裡,跟著仙師魏晉一起罵北涼,總喜歡說什麼狗屁北涼鐵騎甲天下,真厲害的話,十二萬騎軍,二十余萬步軍,好歹統稱徐家三十萬鐵騎,怎麼不去踏平北莽?到頭來真跟都尉蘇震的兵馬遇上,才知道真正披甲佩涼刀的北涼軍,比起那些披著一層官皮的巡捕,根本是一個天一個地。
  
  徐鳳年坐在山門牌坊下,望見折損一半的符籙山青壯火速登山,想了想,還是不打算在這幫草寇面前抖摟出身份,就回到院子。之後依舊是攻守換命,退無可退的符籙山眾人,尤其是在聽到那名都尉下令不收俘虜後,開始不要命地兔子咬人,靠著地利以及山上的兵器庫存,又從正午時分後,一直硬生生拖了一個多時辰,官兵與草寇多數時候都是在互換弓箭,箭矢有來有往,倒是誰都不缺,魏晉不是不清楚符籙山這邊是在飲鳩止渴,因為就弓箭嫺熟而言,山上草寇怎麼都比不上官兵,尤其是那撥幽州境內戊軍銳士,可要是不用箭雨阻路,真要在狹弄裡進行巷戰搏殺,符籙山可以在前期佔據上風,但就算用重傷換官軍的人命,也是不值當的,畢竟對方還有四百多人,符籙山到頭來還是一個死字。一些在山上邊緣院落躲避不及的婦孺老幼和婢女雜役,誓死竭力反抗,還有些假意投降,然後伺機匕首捅入敵人腹中,不惜同歸於盡,這種意料不到的局面,讓原本得令不許趕盡殺絕的甲士巡捕都懶得廢話什麼投降不殺,一名惱恨至極的副尉在幾位親兵陣亡後,每次帶隊入院,都會隨手多帶一把兵器,見著那些草寇,就丟給他們,也不管他們是不是會抵抗,然後獰笑著抬臂一揮,所見之人,就給衝殺殆
  
  都尉蘇震似乎並不急於收尾,在視野開闊處讓人擺了一張桌子,取了幾壺酒堆在桌上,開始自飲自酌。有資格落座的人不多,青案郡巡捕頭目王實味肯定能算一個,不過他並沒有坐下,而是站在一旁盯著戰局,隨時跟身邊幾位巡捕老檔子商量如何進攻,渾身是血的縣尉白上闋先是主動走近,寒暄客套了幾句,後來聽聞有一棟院子的戰局膠著,毫不猶豫就帶著十幾名巡捕好手一同提刀而走。王實味沒有看到那姓樊的女魔頭,約莫是去救徐兄弟了,他這才忍住去尋那主薄的衝動。
  
  在這次剿匪中殺敵數目得有一雙手的宋愚倒是大大方方坐下了,蘇震點對這名年輕世家子頭一笑,縣令馮瓘落座的時候,給蘇都尉斜瞥了一眼,縣令大人的屁股才落在椅子上,就立即識趣抬離椅面。蘇震見這個地方上的文官還算有點眼力勁,翹著二郎腿的都尉就伸手推了推一壺酒,馮瓘這才敢坐下,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猛灌了一口,壓驚後,靠在椅背上,只覺得整個人通體舒泰,碧山縣這回入山剿匪,功勞巨大,桌對面的鳧水都尉占大頭是理所當然,他馮瓘哪裡敢爭搶什麼,兩郡巡捕那邊也出動了大氣力,可話說回來,碧山縣這回也沒閑著啊,他馮瓘是一縣主官,更是不惜冒險親身入山,總是個誰都不能忽略的功臣吧?如此一來,去胭脂郡城裡手握實權指日可待,馮瓘舉杯敬了蘇都尉一杯酒,然後悠悠然品味著酒水餘味,轉頭望著遠處那些廝殺,以及充斥於耳的哀號聲,笑了笑,心想自己這算不算是當了一回頭頂狼煙談笑風生的儒將?
  
  這場仗打得慢了才好,那個豔福不淺的年輕主薄才能死得更加乾淨俐落,才不會有機會成為漏網之魚。碧山縣平白無故多出一個主薄空位,同時多出一個絕美寡婦,可不都是他馮縣令一箭雙雕後的囊中物?
  
  又熬了半個時辰,一大隊甲胄鮮明的負弩銳士突兀出現,王實味愣了愣,符籙山哪來的遊弩手?領頭一名佩刀年輕人相貌堂堂,相書說這類男子女相的傢伙,大多福緣深重,王實味正納悶間,就看到性情倨傲的鳧水都尉蘇震猛然起身,大步向前,畢恭畢敬抱拳沉聲道:“鳧水都尉蘇震見過鬱都統!”
  
  蘇震再目中無人,看上此人,也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前段時間在將軍府上親眼見到此人在刺史胡魁跟將軍皇甫枰兩大幽州主官之間,言語左右逢源,更能不卑不亢,敬陪末座的蘇震當時便嘖嘖稱奇,事後問起已是校尉的老伍長,才知道這個年輕俊彥是士子赴涼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廣陵豪閥鬱氏的嫡長孫,郁鸞刀!老伍長還神神秘秘說咱們北涼王對此子的涼州大馬歌也讚不絕口,所以鬱鸞刀在幽州飛黃騰達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蘇震不過是一員都尉,怎敢在這個年輕遊弩手都統面前拿捏什麼。
  
  鬱鸞刀還以抱拳,笑容和煦溫暖,微笑道:“蘇都尉辛苦了。皇甫將軍已經剿滅仙棺窟,隨後就到此山,到時候慶功宴上,鬱鸞刀可要跟得了頭功的蘇都尉好好喝上一頓。”
  
  見著此人並無太多名士的文酸風氣,蘇震愈發順眼,咧嘴一笑,“好說,卑職的酒量湊合,酒品卻是沒二話,只要鬱都統敢一醉方休,卑職總要陪著喝醉為止。”
  
  鬱鸞刀微微一笑,眼角餘光看到一名身穿文官補子公服的傢伙小心翼翼湊近,暫時還沒有去邊境撈取軍功的鬱鸞刀笑問道:“可是碧山縣的馮縣令?”
  
  馮瓘受寵若驚,連忙點頭,也不知道讓這名年輕將領如何知道自己的姓氏官職。
  
  鬱鸞刀沒有繼續說話,打了個響指,身後四十余名精銳遊弩手湧入戰場。
  
  蘇震也不敢落後,親自帶兵陷陣,勢必要一口氣拿下符籙山,好在幽州將軍跟前混個好印象。

 一處院中,十幾名氣勢洶洶的巡捕破門而入,見著兩名女婢相互依偎,躲在石桌後頭瑟瑟發抖,領頭兩人相視會心一笑,一人扯住一個女子的頭髮,按在石桌上,嫌那繁瑣服飾麻煩,就撕碎了衣裳,正解開褲腰帶,露出光屁股,聽著女子的淒慘嗚咽,這兩位巡捕頭領同時倡狂大笑,在青樓花銀子喝花酒,可都也玩不出如此新鮮花樣啊。正當一名巡捕握住女子的纖細脖子,將她往後提了提,正要提槍上馬,就看到大煞風景的一幕,前頭內院正門開著,坐著一個年輕男子,腳邊還有幾隻雞籠,這草寇竟也不逃,反而還開口問道:“既然有了軍功和賞銀,下山之後還怕沒有女子?如果我沒有記錯,北涼若非有屠城令,攻城之後,不許擾民。”
  
  巡捕頭領覺得這小子的腦袋給門板夾壞了,撇了撇頭,示意幾名手下上去取下腦袋,手沒閑著,嘴上獰笑道:“擾民?這幫草寇人人該死,老子這是為民除害。等兄弟們玩完之後,一刀捅死才乾淨。”
  
  一個恍惚,這名頭領就給誰按住腦袋,往石桌上重重一磕,腦袋開花,石桌竟然也都給砸出裂縫,另外一名才要強行魚水之歡的巡捕頭目也是一個下場,兩名虎口餘生的丫鬟都坐在地上,盡力護住身上春光。
  
  徐鳳年坐在石凳上,推掉一具腦袋擱在石桌上的屍體。
  
  樊小柴站在門口,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
  
  徐鳳年對她說道:“去傳話一聲,也不要說是我說的。就說殺人不要緊,但要按著規矩來。”
  
  樊小柴默然離去。
  
  徐鳳年雙手攏袖,想了想,起身去屋中拎了兩件寬鬆外衫,彎腰交給那兩名抱頭痛哭的女子。
  
  她們眼神惶恐,只是往後退去,徐鳳年笑了笑,把衣服丟在她們面前,說道:“放心,山下也不都是刀山火海。”
  
  其中一名女子雖說驚駭於這名山下官員的殺人手段,興許是終於記起了這段時日裡跟這位俊哥兒的言笑晏晏,抹了抹淚水,壯起膽子問道:“徐大人,我們會死嗎?”
  
  徐鳳年搖頭笑道:“當然不會。”
  
  徐鳳年一閃而逝,來到符籙山山頂,光線開始有向西下墜的跡象。
  
  徐鳳年席地而坐,輕聲問道:“王仙芝,果真是我一入陸地神仙,你就要出城來殺我?”
  
  徐鳳年歎了口氣,無奈道:“你就不能再等個一年半載?北莽還知道給北涼一口喘息的機會,你倒好。是急著飛升了?”
  
  徐鳳年猛然間起身,臉色陰沉。
  
  黃三甲只將他評為武評第六,顯然是有意拖延他跟王仙芝的最終一戰,為他徐鳳年吸納高樹露的忘憂神髓去爭取寶貴時間,可顯然王仙芝沒這麼好糊弄,再者,袁青山也說過說不定哪天天門就會關閉,還想著去九天之上繼續無敵的王仙芝肯定是坐不住了。
  
  那麼呵呵姑娘的離去,做什麼?
  
  徐鳳年一開始以為是她要見黃三甲最後一面,現在看來就算沒有猜錯,她在得知王仙芝離開東海後,也一定會傻乎乎攔在那東西一線的路途中。
  
  只希望算無遺策的黃龍士就算是綁著她,也不要讓她去做傻事,實在不行,就敲暈她。
  
  徐鳳年望向天空,自嘲一笑,“我的運氣,真的用光了?老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烏鴉嘴啊。”
  
  徐鳳年斂去笑意,既然不用藏著掖著,那就等你王仙芝來北涼了!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重新席地而坐。
  
  開始收取一物。
  
  符籙山山巔,氣象萬千,真正展現出那坐北吞南的氣概。
  
  此物,叫“山河氣運”。
  
  既然舊的氣數已盡,那我便來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氣吞萬里山河氣運。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4-3 09:23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4-4 03:23
共逐鹿 第十八章 東西一線上的攔路石


  一輛懸掛黃幔子的馬車駛入東海武帝城,入城之後,引來無數側目,除了馬車本身很惹眼,還因為駕車馬夫是太安城揚名已久的高手祁嘉節,穩居京城第一劍客十餘年,祁嘉節白衣白鞋白鞘劍,哪怕人至中年的歲數,仍是面如冠玉,風姿卓絕。祁嘉節的佩劍劍鞘極長,但那柄“白霜”其實很短,僅是略微長過匕首,無人知曉為何明明短劍卻要長鞘,這些年寥寥幾次比劍,出劍更是不多,算得上屈指可數。祁嘉節練劍,是野路子出身,並無名動天下的師門,然後就橫空出世,成為繼李淳罡鄧太阿之後天下劍林的頭秀人物之一,幾位如今已經就藩的皇子,還有張首輔的女兒張高峽在內一些離陽最拔尖的權貴子弟,皆是此人的門生,成就或高或低,但都不俗氣。能讓祁嘉節親自駕車的人物,武帝城如何不好奇?再者,朝廷勢力不插手太安城,是約定成俗的規矩,所以這輛馬車的突兀入城,引發了武帝城的莫大恐慌,要知道城內有太多身負命案的江湖人士,而且都是通緝榜上赫然在列的巨匪大寇,如果真有一天太安城失去了那張保命符,拉出去十個砍頭,頂多也就冤死一兩個。
  
  某些當初嘗過人貓韓貂寺莫大苦頭的一流高手,更是風聲鶴唳,已經做好再當一次喪家犬的打算。
  

  祁嘉節駕車停在內城那堵插滿名人重器的城牆下,一名身穿鮮紅蟒袍的宦官掀起簾子,走下馬車,一些個遠觀的江湖漢子還沒看清面孔,就嚇得掉頭就跑,都給當成了魔頭韓貂寺,非大太監不得披大紅蟒,是太安城皇宮裡的慣例。事實上這名宦官很年輕,宋堂祿,但高居司禮監掌印太監之位,是韓生宣之後的又一位天下首宦,他抬頭深深望了眼那面城牆,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這座城池的主人,何嘗不是封疆裂土的異姓王?要跟此人講道理,宋堂祿哪怕懷揣著一道措辭謹慎的聖旨,也毫無信心可言。祁嘉節是上達天聽的頭一等江湖散仙,可謂大隱隱於朝,無需對誰察言觀色,就遠沒有宋堂祿這般憂心忡忡,他閒情逸致地給身邊宦官說著那些釘於牆面上的江湖軼事,宋堂祿心不在焉,但是謹小慎微慣了,仍是和顏悅色聽著這名有望成為江湖“帝師”的故事。
  
  很快有人走下城頭迎客,祁嘉節眼睛一亮,是王老怪的親傳弟子樓荒,佩劍“菩薩蠻”,舍道求術,在練劍一途上瘸腿前行,故而有小鄧太阿之稱,三人一起拾階而上,已經有幾人站在城頭上等候,祁嘉節根據江湖傳言認出多數,脖子上騎著一名綠衣女童的,應該是王仙芝大徒弟于新郎,那名身材高大雄奇卻又丰韻的美人,已是三次位列胭脂評,是拳法宗師林鴉,她正逗弄著師兄于新郎脖子上的女童,但是祁嘉節沒有尋見頭頂戒疤卻身披道袍的宮半闕,倒是有個兩頰深陷面容枯槁的年輕人,腰間掛了一把破敗不堪的象牙扇,他站得離于新郎林鴉有些遠,怔怔眺望東海。宋堂祿掃視一遍,在看到這名年輕人的側臉後,略作停頓,然後不動聲色望向于新郎,輕聲問道:“于公子,咱家司禮監宋堂祿,不知王城主何在?”
  
  雙手扶住綠衣女童雙腿的于新郎歉意道:“師父已經跟宮師弟一起出城了,不過知道宋貂寺要來,專門囑咐我帶一句話給太安城那邊。”
  
  宋堂祿嗯了一聲,沒有半點憤懣或是失落,眼神平靜,說道:“于公子但說無妨。”
  
  于新郎微笑道:“師父說他之前傳信給太安城,不是求一聲允諾,只是跟趙家天子打聲招呼,這趟出城是他最後一次在天下露面,如果誰想擋路。”
  
  說到這裡,綠衣女童低下頭在於新郎耳邊竊竊私語,他只得溫柔拍了拍她的小腦袋,請她讓自己把話說完,等那丫頭片子消停了,于新郎繼續說道:“大可以先弄個一萬鐵騎試試看。”
  
  祁嘉節皺了皺眉頭,與此同時,林鴉直直望向這個心懷不滿的京城第一劍客。
  
  宋堂祿似乎天生是煙不出火不進的慢性子,聽到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語,只是很認真記下,仍然像是一尊沒半點脾氣的泥菩薩,哪裡像是權傾京城的司禮監掌印。
  
  于新郎亦是心平氣和說道:“於某不是不體諒京城的想法,那位北涼王不該死在這個當下,最好是死在跟北莽兩敗俱傷之後。只是師父不願等,我們這些做徒弟的自然不敢多說什麼。這如果算是壞事,也有個好消息要說給宋掌印,那就是自打師父出城那一天起,朝廷以後要江湖傳首武帝城,可以,甚至進城抓人殺人都無所謂,東海再無門禁一說。於某說過了這些,也要跟師弟師妹一同出城,打算去江湖上闖一闖。”
  
  宋堂祿點了點頭,溫言道:“靜等於公子一舉成名天下知。”
  
  宋堂祿顯然不具武學,可在場無一不是江湖最拔尖的宗師,可聽其言觀其氣,竟是仿佛全然發自肺腑,堪稱無懈可擊,若真是刻意為之,這位貂寺的官場修為,簡直就是驚世駭俗。當然,也不排除此人確是溫吞恬淡的脾性,可是這樣的宦官,真能步步登天,從韓生宣手上接過司禮監掌印?林鴉還好,依舊逗弄綠衣女童,樓荒則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宋堂祿。宋堂祿轉頭回望了一眼,感慨道:“咱家好不容易出京一次,沒能親眼見一面王老神仙,不得不引為憾事。”
  
  宋堂祿很快朗聲笑道:“既然已經出城,那咱家就要馬上返京了,諸位豪傑,就此別過,希望來日還能再會!”
  
  于新郎與樓荒同時抱拳相送,就連林鴉也微微點頭。
  
  綠衣女孩冷不丁一臉好奇地輕聲問道:“喂,宋先生,有聖旨嗎,我能摸一摸不?”
  
  宋先生?
  
  宋堂祿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爽朗一笑,眼眸細細眯成一線,神情尤為溫柔,再沒有自稱“咱家”,“有啊,我這就給姑娘拿去,等會兒。”
  
  聖旨裝在盒中,宋堂祿起先沒有想著拿出來宣旨,難不成要武帝城這些人跪下聽旨?所以就乾脆留在馬車上,可既然于新郎肩膀上那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想要,宋堂祿給她就是了。祁嘉節瞥了眼一直被說成足以繼承王仙芝衣缽的于新郎,拇指摩挲了一下白霜劍柄,然後微笑道:“于公子,有機會去京城走走,祁某一定盡地主之誼。”
  
  于新郎平淡嗯了一聲。
  
  祁嘉節轉身走下城頭。
  
  林鴉一直看著那位大太監一溜煙跑下城頭去拿聖旨,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倒也不討厭。”
  
  于新郎點頭道:“確實少見。”
  
  女童跳下于新郎的脖子,興匆匆跑去“接旨”。林鴉問道:“于師兄,宮師兄原本是要去太安城的,臨時更改主意,已經去了南疆,我也沒聽師父的,那你跟樓師弟呢,你們怎麼說?”
  
  樓荒眼神堅毅道:“我準備去北涼,看一看那姓徐的是否真的能跟師父一戰。”
  
  于新郎笑道:“留下來看家的人有了,去南邊的人有了,西邊也馬上有了,看來我就只能去北方了啊。”
  
  林鴉皺眉問道:“太安城?”
  
  于新郎搖頭道:“更北些,兩遼。”
  
  樓荒環視一周,輕聲道:“我得先行一步。”
  
  林鴉促狹道:“趕緊滾,小心被那天下第六的北涼王打得屁滾尿流。”
  
  樓荒瞥了眼那個不合群的年輕人,正要說話,林鴉瞪眼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給老娘乖乖閉嘴!”
  
  樓荒哈哈大笑,掠過城頭,在屋簷上一路蜻蜓點水,飄搖出城。
  
  于新郎看了眼林鴉,沉聲道:“保重。”
  
  林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頭,“我一個娘們還沒怎麼多愁善感,你們這幫大老爺們有點出息成不成?”
  
  于新郎微笑著搖頭,轉身離去,彎腰抱起那個重新登上城頭的綠衣女童,她騎在脖子上,攤開了聖旨,顯擺道:“聖旨呦。”
  
  于新郎柔聲笑道:“知道啦。”
  
  小閨女雙手張開聖旨,舉在頭頂,瞪大眼睛去識字,說道:“小於,接下來咱們去哪兒啊?我其實挺喜歡這裡的,可惜白鬍子隋爺爺去南海找那桃花劍神比試了。”
  
  “去很北方的地方,有些冷,所以接下來你多念念師父傳授你的秘訣。”
  
  “很北方是多北方啊?算了,林姐姐總說你是路癡。小於,你不會帶錯路吧?”
  
  “應該不會。”
  
  “咦?小於小於,這個字念啥?”
  
  “詔。”
  
  “這個字呢?”
  
  “放低些,我瞅瞅。”
  
  ……
  
  城頭上,林鴉走到那腰懸破扇的落魄公子哥身邊,臉上流露出罕見的柔和表情,“趙勾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從北涼撈出來,你爹元本溪更是不惜破例求人,才把你送到東海,你就這麼一直意志消沉下去?”
  
  年輕人默不作聲。

 林鴉歎息一聲,摸了摸他的腦袋,“傻孩子,哪有過不去的坎。”
  
  年輕人喃喃道:“我誰都可以輸,顧劍棠可以輸,吳家劍塚老祖宗可以輸,就是不能輸給徐鳳年……”
  
  林鴉直接打斷他的自言自語,“放屁!江斧丁,你知道當初我師父輸給了李淳罡幾次?六年,六次!這才從金剛境爬到了天象境!”
  
  過河卒的舊主江斧丁苦笑道:“我算個什麼東西,能跟穩坐天下第一寶座一甲子的王仙芝相提並論?”
  
  林鴉一臉怒容,正要開口,江斧丁說道:“別勸了。”
  
  江斧丁轉頭笑問道:“有酒嗎?”
  
  林鴉冷哼道:“等著,醉死你!”
  
  江斧丁突然拉住林鴉的袖子,也不說話。
  
  身材高大的林鴉伸手按在他的後腦勺上,拉向自己肩頭,“你們男人啊,總想著做天下第一。尤其是你,一旦覺著沒希望了,就愛鑽牛角尖,其實何必呢。徐鳳年這王八蛋也是真陰險,認定不敢拼命,先是故意以勢壓人,讓你捨棄了過河卒不說,然後把你硬生生當成北涼甲士的獵物,一點一點徹底磨掉你的銳氣。還故意放水不殺你,任由趙勾救走你。確實,我師父當年遇上的是李淳罡,你運氣差了太多,宿敵是個沒什麼風度的傢伙。”
  
  林鴉一把推開江斧丁,拍了拍肩頭,伸了個懶腰,“算了算了,我也懶得在武帝城裡陪你成天酗酒,女人經不起這麼折騰的,老得快!不行,老娘趁著還有些姿色,去江湖上走一遭,看能不能傾倒幾位少俠。”
  
  江斧丁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嘴唇顫抖,最終還是沒有把那兩個字說出口。
  
  這個曾經跟皇子趙楷稱兄道弟的天之驕子,頹然坐在城頭上,遠望東海大潮那一線,由西往東滾滾而來。
  
  ————
  
  龍門渡。
  
  再往東便是舊西楚國境,離陽當年便是在此踏廣陵堅冰過江,爭取到獅子搏兔之勢,迫使西楚守江大將不戰而降。只是隨著天下定鼎,龍門渡已經不復當年春秋的兵甲盛況,附近百姓安居樂業,對於此時西邊的暗流湧動,這邊還算安定,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先前有一僧一道在此結茅而居,在朝廷滅佛的當下,無數僧人流離失所,所以這兩位世外之人的臨時定居,並不算扎眼。村莊百姓遇上點小病小災,都要跟那衣衫素潔的中年道人討要些偏方,藥方上的藥草也都容易搜尋,這位姓王的道士也從不收取黃白之物,最多收下些糧食蔬菜,更不會與人有什麼爭蠅頭小利的時候,大概是這名道士太和氣了,都沒人把他當道教神仙看待,一些稚童都喜歡跟他借那把桃木劍玩耍,道士雖然不苟言笑,但孩子多有赤子之心,看人反而更准,知道王道士從來不會生氣。倒是那個袈裟破敗的僧人,瘋瘋癲癲,總喜歡跟人說些聽不懂的言語,沒瘋的時候,就看著廣陵江水發呆,王道士應該是怕他閑著太悶,給僧人做了一根青竹魚竿,僧人在江邊上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魚簍裡從無收穫,空空蕩蕩,遠遠比不上身邊幾個漁家孩子。
  
  今天暮色中,僧人一無所獲,紋絲不動坐在那裡,漁家少年都已滿載而歸,恰巧遇上王道士,打過招呼,再歡聲笑語而去。
  
  道士站在僧人旁邊,笑問道:“醒著?”
  
  僧人點了點頭。



  
  清貧道人正是當代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師叔,劍癡王小屏。而僧人則既是爛陀山的法王,又是百年前逐鹿山的魔教教主劉松濤,更是如今江湖上名聲大噪的無用和尚。兩人相逢之後,且戰且行且問且答,直到這座龍門渡口,劉松濤才“醒”多“睡”少,王小屏的劍道造詣則突飛猛進,雖未躋身新武評十五人之列,但王小屏依稀感知到自己離那道門檻僅一尺之遙,這道門檻,師父以及大師兄再以及小師弟,先後三位武當掌教都曾各有見解,但都殊途同歸。當初王小屏是老一輩師兄弟中的異類,重術不重道,性情相對沒那麼溫和,當初也只有他很不客氣地給過北涼世子臉色看。如果說以前身負天下第一符劍神荼的王小屏,是最鋒利的一柄劍,那如今的中年道人,就要銳氣內斂許多,重劍已無鋒。
  
  王小屏蹲下身,撿起一塊石子丟入江水。身邊的僧人,“睡著”的時候,在世人眼中就喜歡說渾話,比如逮著一個老百姓就說“貧僧知你前生來世,早投胎去可享大福,你死不死”,把人嚇得不行,要不就問別人“吾輩生於天地間,是當草木魚鳥為近鄰,還是鄉親?”要麼捫心自問:“我之所想所思所求,是否天註定,我之不想不思不求,又是否一樣難逃天註定?既然如此,如何才能真正自得自在?”而且這位僧人經常在河邊做那“問佛”的舉措,大聲詢問“如來,如何來”“歡喜佛,何謂歡喜”,凡此種種,都讓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老百姓們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念在還有個不奇怪的王道人,這才沒有去報官。
  
  劉松濤手中的竹竿罕見甩起過,問道:“你還在想著冰炭同爐的事情?呂祖想得清楚卻也說不清楚的難題,你偏偏為難自己,有何裨益?”
  
  王小屏微笑道:“武當山上修行,五百年來一直堅持做小事,不當大人物,所做之事,無非是長添燈草滿添油。修己,不求登仙,順其自然,這之前都要下山遊歷,更多忙著修他人。山下的世道是好是壞,都不耽誤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你講呂祖沒能說清楚三教熔合的根祗,可武當山從來沒有先人做不好後人就不去做的規矩。就像眼前廣陵江水,去勢兇猛,歸功於前水開路,後水走路,缺一不可,否則就沒有眼前滾滾東流奔入海,以至於綿延數千年的宏大氣魄了。”
  
  劉松濤感慨道:“難啊。”
  
  王小屏轉頭問道:“你想清楚了沒有?”
  
  劉松濤點了點頭,說道:“劉松濤要為自己尋一人,爛陀山老僧要為天下佛統傳承,去攔一人。既然明知所尋之人已不在,就不用找了。”
  
  王小屏笑問道:“我曾經答應過小師弟,大概跟你所攔之人是同一個,到時候是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劉松濤平靜道:“你吧,到時候貧僧還能為你念經幾句。況且貧僧暫時還不能死,攔不住便攔不住,讓開道路便是。但你王小屏,或者說你王小屏的劍,則不行。”
  
  王小屏說道:“也行。給人祈福禳災一事,我比起師兄弟們,差太遠。”
  
  劉松濤笑道:“你的劍,是好劍。擱在一百年前,貧僧一樣會惺惺相惜。”
  
  一直冷面冷心的王小屏突然沒來由笑了。
  
  記起了當年在武當上上,那個練刀的年輕人,去紫竹林溜鬚拍馬的時候,嘴上所謂的劍術卓絕,劍法入神,其實應該是那個賤字才對吧?難怪小師弟那時候一直偷著樂,又不敢笑出聲。
  
  ————
  
  徐偃兵單槍匹馬離開了北涼邊境,在幽州河州交界處駐足。
  
  還有個少女去見過了墳頭後,就離開北涼道,扛著一根尚未金黃的青嫩向日葵,她走得不快,因為沒有想著去見老黃一面。
  
  她戴了一頂不合時宜的貂帽,也不知是誰送的,讓她如此不舍。
xox 發表於 2014-4-6 01:08
共逐鹿 第十九章第一顆石子,紫衣攔江


  碧山縣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天喜地的,都是那些識趣的牆頭草,早早投誠依附于縣衙馮瓘幾位父母官,慢了一拍子的,就要憂愁自己再想成為這幾位大人物的座上賓,就不是一兩百兩銀子可以做敲門磚了。縣令馮瓘時下可謂春風得意,剿匪立功,胭脂郡郡守洪山東親自下榻碧山縣衙為其表彰,縣內豪族朱氏也帶頭捐出白銀三千兩,一夜之間就湊出了將近萬兩的白花花現銀,當然,朱氏嫡長孫也得以順利進入縣衙刑房。不過朱正立沒有太多喜悅,因為當主薄的徐兄弟雖說劫後餘生,可在碧山縣顯然已經完全沒有了立足之地,聽說馮瓘有意無意跟郡守洪山東提了一嘴,這位年輕主薄在金雞山上多有蹊蹺之舉,如果不是青案郡巡捕大頭領王實味竭力擔保,徐奇這傢伙砸鍋賣鐵才買到手的主薄官位恐怕就懸了,朱正立特地跑了趟那棟私宅,拎了兩罎子劍南春釀,本想勸慰幾句,結果氣不打一處來,徐奇這混蛋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反過來送了他一籠紅腹錦雞,說如果自己不玩,送給胭脂郡權貴子弟的話,肯定拿得出手。朱正立哪有心思逗弄那籠珍禽,就擔心徐奇過不了多久就得捲舖蓋滾出碧山縣,到時候他找誰喝酒去,朱正立也不得不揭開老底,說他家在胭脂郡攢下些香火情,可以幫著徐奇去說點好話,不敢說升官,總要穩住主薄的官帽子。不曾想這廝不領情,還反過來說了一大串道理,說他朱氏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扛大樑的年輕子弟,前輩在官場上積攢下的香火情,用一次就要少一次,就別揮霍在他徐奇身上了,很難回本的。那天朱正立喝得酩酊大醉,是被徐奇背到家門口的,第二天再去找人,那名被縣衙上下都稱為徐夫人的女子倒是還在,只是她說徐奇告假去武當山散心,何時回來述職,沒有一個准數。

  朱正立聽到這個操蛋的消息,蹲在臺階上,生悶氣,這姓徐的也太不講義氣了,一遇上點坎坷,就丟下媳婦和兄弟自己跑去躲起來了?朱正立耷拉著腦袋,怔怔出神,偶爾唉聲歎息。那個不知該喊嫂子還是弟媳的嫺靜女子,倒是比他一個大老爺們要坐得住太多太多,正從水缸裡勺出一瓢水,潑灑在牆角根的一小方菜圃裡。朱正立回神之後,就趕緊站起身,準備告辭離開,雖說他本就才來了幾盞茶的功夫,而且身正不怕影子歪,可鄰里街坊總有太多的碎嘴婆娘齷齪漢子,一些風言風語傳來傳去很容易變味,等徐奇回到這裡,聽到那些胡言亂語,保不齊就連兄弟也做不成了。朱正立跳下臺階,道別一聲,女子也沒有挽留,她放好手上的葫蘆瓢,撒了一捧米給籠中雞鴨,走回空落落的屋子,坐在長凳上,望著屋外有院子,牆角泛著綠意,耳中有呱噪的雞鳴,她有些懊惱,不是惱火他的來去匆匆,不把這個地方當家,她只是想起他當主薄的時候,每天暮色回到院子,總能把順順利利那些雞鴨趕回籠舍,可他不在的時候,她做這個活計,總會累得精疲力盡,也未必能成功,這不昨天就走丟了一隻才開始下蛋的母雞,這讓裴南葦很有怨氣,於是她今天就乾脆沒打開籠舍。
  
  裴南葦看了眼天色,記起竹竿上還晾著他的幾件衣衫,就走到後院,一件一件挽在手臂上。
  
  徐鳳年除了出竅神遊至小蓮花峰山頂,練刀下山之後就再沒有腳踏實地登過武當山了,過了那座“武當當興”的石牌坊,徐鳳年獨自拾階而上,沒有攜帶一名扈從,也沒有知會山下官府,所以山上沒有什麼迎客的動靜,不過湊巧老道士宋知命隔三岔五就要到山門牌樓這邊等人,今天老人才從大蓮花峰緩緩走下,趕巧兒跟徐鳳年撞了一個對面,在山上歲數最大的宋知命就笑著轉身,也不嘮叨什麼有失遠迎的客套話,就是陪著這位年輕北涼王一同爬山。老人難免生出一些唏噓感慨,山上冷清啊,王師兄和小師弟都已不在了,擔任掌教的師侄李玉斧尚未返山,小王師弟也下山遊歷有些時日,結果就剩下些只能比誰白頭發更白的老頭子們看家,這得多無聊,山上倒是也有些性情極佳的好苗子,可畢竟不如小師弟跟掌教李玉斧那般灑脫,臉皮又薄,經不起他們這幫老傢伙們的打趣,一些玩笑話,尤其是從掌管武當戒律的陳繇嘴裡說出,冷得不行,後輩們大多戰戰兢兢,宋知命哭笑不得,陳繇這老頑童一本正經問你們有沒有遇上年輕貌美的女香客,又不是怕你們耽擱了修行,就更不會是擔心壞了道心這類狗屁不通的大道理了,其實這老傢伙就是閑著沒事,逗後輩們玩呢。宋知命如今不怎麼癡迷煉丹,很少去擺弄那些丹爐,經常在山上閒逛,只要在山門等不到掌教李玉斧,就回到山上,看一看紫竹林,看一看龜馱碑,看一看天象池,山上各座道觀的道童遇上這位歲數很大輩分很高的道人,難免都要覺著宋祖師爺爺是真的老了。
  
  徐鳳年跟宋知命沿著寬窄不一的山路,慢慢走向小蓮花峰。徐鳳年輕聲說道:“上次在春神湖擅自主張提早請下真武法相,給你們設下八十一朝頂大醮的武當惹了許多麻煩,我就是個勢利人,但還好,不太喜歡說些虛情假意的客氣話,山上有什麼需要北涼做的,儘管提。”
  
  宋知命擺擺手,笑道:“又不是買賣,不講什麼回本不回本的。呂祖曾留下戒訓,武當山有個‘當’字,其中一當,便是當仁不讓。”
  
  徐鳳年不再說話。
  
  宋知命繼續說道:“王爺坐鎮西北門戶,稱得上一夫當關,也有個‘當’字,難怪跟武當山有緣。”
  
  徐鳳年停下腳步,望著蓮花峰天空那邊的雲卷雲舒,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這次王仙芝趕赴北涼,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只能來武當山這座洞天福地當一隻碩鼠。陸地神仙就那麼些個位置,以往都是誰先飛升了,然後下一個頂替,我跟王仙芝不太一樣,我是硬擠上去的,又恰好是他的座位,所以王仙芝就跑來找麻煩了,他畢竟不是道門中證得大道的真人,武道境界再高,一身修為再深厚,也無法過天門而不入。”
  
  宋知命反問道:“洞天福地的福分,若是山上之人,一代一代都死死摟在懷裡,與山下的守財奴何異?”
  
  宋知命很快灑脫笑道:“該積之時積福,該散之時散運,這才算流水不腐,否則再深的幽潭,只是一大汪臭水,徒增人厭而已。當然,也並非因為你徐鳳年是大將軍的兒子,便可以任意豪奪強取,而是阻擋北莽百萬控弦之士的當關之人,正是你這個北涼王。你所取與你所付,大致相當。老道跟幾位師兄弟這些年時常提起你,尤其是當你成為天下第六之後,就更想著你能夠把那王老二真真正正拉下馬。以後別的不說,傳出去北涼王當初是在這座山上練刀習武的,香客總能多一些吧?”
  
  徐鳳年輕聲道:“初次出竅神游時,我在江南某地見到一名稚童,後來告知了掌教李玉斧,不知此時怎樣了。”
  
  宋知命笑道:“老道自知命不久矣,等了半年,可多半仍是等不到,不過等不到也無妨,這對師叔師侄或者說師父徒弟,兩人能上山即可。”
  
  徐鳳年點了點頭。
  
  宋知命突然說道:“老道有一事相求。”
  
  徐鳳年正要答應下來,宋知命猛然出手,在他肩頭重重擂了一拳,徐鳳年笑了笑,不以為意。年邁道人氣哼哼道:“不管怎麼說,掌教師兄和小師弟,一個因你而死,一個因你大姐而兵解,老道心裡頭憋著口怨氣,本來以為要帶進棺材裡去,你自己找上門,就算打不過你徐鳳年……”
  
  徐鳳年微笑道:“宋真人,若是還不解氣,再打一拳?”
  
  宋知命板著臉轉身離去,道:“算了,萬一惹惱了你這個堂堂三十萬鐵騎共主,小小武當山吃罪不起。”
  
  徐鳳年一笑置之,單獨走向小蓮花峰山頂。
  
  背對徐鳳年走下山去的宋知命則偷著呲牙咧嘴,在肚子裡罵罵咧咧,娘的,不愧是天下第六,都沒還手,他宋知命整條胳膊就吃疼得厲害,早知道當時就下手輕點了。
  
  徐鳳年走到山巔龜馱碑旁邊,呼出一口氣,接下來不僅僅是神遊萬里那麼簡單了,而是去“春秋”看一看,至於是否會看到西壘壁定鼎一戰,還是襄樊城十年攻守,或者是西蜀皇宮裡李淳罡的劍氣滾龍壁,一切都說不定。反正臨時抱佛腳,能看多少是多少,如果王仙芝在那東西一線上趕路太快,憑他徐鳳年此時高出天下第六的真實境界,肯定仍然死路一條。黃三甲評定武評,故意將他放在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本意是要他死得晚點,先補棄氣數境界,先按照約定救下呵呵姑娘,到時候他徐鳳年再是死是活,就不關他黃龍士屁事了。天底下,黃三甲肯定不是做買賣最公道的,但肯定是最不肯吃虧的一隻老王八。
  
  徐鳳年一手按住龜背,閉上眼睛,“八百年前有大秦。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大奉相較于大秦,少一人而已。是在等我嗎?”
  
  八百里春神湖,有如山大黿緩緩浮出水面。
  
  太安城內持有神荼符劍的真武大帝金身塑像,也開始搖晃起來。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抹過眉毛。
  
  當下局勢,何止是燃眉之急?
  
  既然如此,只能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徐鳳年打了個飽嗝,吐出一口紫金霧氣。
  
  學那北莽國師袁青山,一手拎出一個“徐鳳年”,共赴春秋。

  ————
  
  武帝城王仙芝的出城,很快在武林中掀起軒然大波,只是等到這股驚濤駭浪在江湖上跌宕起伏時,一位麻衣麻鞋的雪發老者已經穿過了舊西楚大半國境,乘船來到最為粗壯的一截廣陵江面上,魁梧老人站在渡船船頭,雖然惹眼,可行走江湖的大小高手不計其數,老人無非是高壯一點,又沒有兵器傍身,倒也算不得何等驚世駭俗,一些個擅長鑽營關係的江湖人士,不是沒想過去套近乎,混個熟臉,出門在外相互捧場總歸是有好處的,只是接連幾個上去搭訕言語,都沒有得到回應,也就悻悻然作罷,腹誹一句老傢伙擺甚高手架子,小心一不留神就給烈日曝曬得死翹翹。

 麻衣老人安靜站在船頭,望向遠方江面,渾身氣勢驟然一凝,吹拂船帆獵獵作響的浩大江風仿佛都為之一頓,偌大一艘兩層渡船,無緣無故如同一葉浮萍,在江面上打了一個旋兒。
  
  所有人驚愕得茫然失措,紛紛舉目四望,坊間一直傳言廣陵江有蛟龍,呂祖飛劍斬殺過,後來青衫李淳罡禦劍過江,也有過類似壯舉。
  
  前方百丈外,有一艘孤舟靜止不動。
  
  有女子傲然站立。
  
  一襲紫衣,隨風飄搖。
  
  紫衣攔江。
  
  隨著新武評的出爐,整座江湖都在猜測何謂聽潮閣南宮僕射只差一樓,何謂大雪坪紫衣只差一關。
  
  熟知春秋戰事的老人可能才會知道,這一葉孤舟這一襲紫衣的橫向江岸兩側,有兩座巨大的石盤遺址,高兩丈,樹立有兩根如今早已鏽跡斑斑的鐵柱,石孔相對,始設于大奉王朝,曾經確實成功阻滯過北方蠻子的南侵,只需要拉起數道鐵索,就可以封死廣陵大江,多數攔關鐵索微微隱於水面之下,水枯季節才會全部浮出江面,後來西楚守江大將叛變,親手燒斷鐵索,這才有了一羽未發鎖沉江的淒涼典故,據說當年西壘壁後的大楚百姓聽聞噩耗之後,不知發出多少聲的哭泣。後世不乏有熟諳水性的漁家健兒,得了某些春秋遺民的巨額賞銀,想要江底去一探究竟,尋覓那些條鐵索,可惜都沒能得逞,那些遺民也都只能丟下銀錢,淒然返身,後來離陽朝廷越安穩,天下越太平,這樣的傻子也就越來越少,這幾年,已經根本沒誰在乎廣陵江底是不是真有那幾條沉江鐵鎖了。
  
  渡船前頭的老人有些訝異,有人攔路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沒有想到她會是第一個。
  
  那女子已是身負武林盟主和牯牛降軒轅家主兩重顯赫身份,竟是如此不惜命。自己棄城之後,可就沒有在武帝城內那麼好說話了,以往珍惜武林中的一棵棵材木,不是他王仙芝菩薩心腸,對誰都心懷惻隱,而是他希冀著這些人能夠在武道上登頂,出現一個最終能夠跟他並肩而立的武夫。如今出城離開東海,目的很明確,只是找那個北涼王,其他人已經全然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再來他面前尋釁不知死活的話,那他不介意讓他們一一去死,就當為自己在天下世間最後一戰做些鋪墊也好。
  
  王仙芝抬頭望向天空,天下之後,就只有天上了。
  
  渡船船頭開始緩緩下沉,直到船尾高高翹起,可那些傾倒前撲的過江渡客,都在大船中段位置就被一堵無形牆壁阻擋,一夥人狼狽簇擁在一起,眼睜睜看著那個麻衣老人依舊站在船頭。
  
  紫衣女子彎下腰,給裙擺挽了一個結,系出一個死結。
  
  站起身,望向遠處那個蓄勢待發的天下第一人,不知不覺走下徽山,一路急行就來到這裡的軒轅青鋒沒有什麼悔意,在西域遇上陸地神仙之下無敵手的人貓,她怯戰是一方面,更多是不願竭盡全力,後來那人又要跟人貓死戰一場,她還是不願意白白送死,就又再次抽身而退,甚至跟北涼劃清界限,以此贏得離陽趙室的青眼,她也一躍成為數百年來頭一位女子武林盟主,天下共仰。不講義氣?她從不否認自己的忘恩負義,可她是個女子,講義氣做什麼?她其實一開始聽說王仙芝出城趕赴北涼,並沒有就頭腦一熱,要摻和其中,靠著汲取玉璽氣運,以及吞食壓榨近百高手辛苦積攢的修為,躋身大天象後,她更清楚武評前三甲的那種舉世無敵氣概,她都已經看得到最後一道門檻,就更應該惜命才對。可她去那株唐桂樹下挖出父親軒轅敬城早年埋下的三壇女兒紅後,本想著一醉方休,可越喝越清醒。那一夜,她躺在高樓屋簷上,許久凝視著一隻瓶底的八個小字,後來她就那麼悄無聲息下山了。



  
  面對當時的天下第十,她退了。
  
  但是面對一甲子天下無敵的王仙芝,她來了。
  
  此時此刻,軒轅青鋒自嘲道:“你傻不傻?”
  
  軒轅青鋒笑了笑,“無藥可救。那就別救了。你難道還能這會兒逃走,不能逃,那就戰唄,多大的事。”
  
  軒轅青鋒眼神瞬間堅毅起來,她探出一臂,五指如鉤,小舟一側江水翻滾如沸。

  一根巨大鐵鎖如一條黑蛟破開江面。
  
  軒轅青鋒握住鐵索一端,腳尖一點,小舟盡碎。
  
  紫衣女子拖拽著那條長達兩百丈有餘的鐵索,開始在江面上狂奔,手腕一抖,與此同時,鐵索眨眼間便擰出一個巨大弧度,如蠍子擺尾,狠狠砸向那條渡船。
  
  渡船前頭的老人高高躍起,整座船頭猛然鑽入江面,然後被江面向下水勢一撞,又給推回水面之上,向後急滑出去。
  
  王仙芝沖至高空,直面迎向那條裹挾雷霆萬鈞之勢下沉的鐵索,這一線之間的廣陵江面上,猶如仙人一劍開江面,以東西分出南北。
  
  王仙芝面無表情,任由淩烈罡風砸下,一手扯住鐵索,王仙芝沒有馬上攥住鐵索,而是在虎口滑落幾丈距離,頓時火光四濺。
  
  王仙芝握拳,捏斷蛟尾鐵索。
  
  轟然作響,猶勝夏日雷響。
  
  腳下江面更是炸裂得巨浪滔天。
  
  紫衣女子對於鐵鎖斷去,無動於衷,停下腳步,縮手幾寸,又遞出幾寸,長鞭鐵索靈巧毒辣作矛尖狀,筆直刺向王仙芝的胸膛。
  
  王仙芝伸出一掌,掌心抵住“矛尖”,身形略帶傾斜地一個下墜。
  
  長矛前端就如點燃的爆竹,一節一節化作齏粉,一次次震響連綿不絕。
  
  始終不肯鬆手的女子被浩大無窮盡的衝勁撞入江水!
  
  以那一襲紫衣為圓心,廣陵江上驀然綻放出一朵氣勢恢宏的水花。
  
  江上已不見女子身影。
  
  王仙芝在落腳江面之前,扔出手中那十數丈長的黝黑鐵索,丟擲向那名幾乎沉於水底的女子。
  
  王仙芝不去管她的生死,雙腳觸及水面之時,亦是屈膝而蹲,十指交錯握一拳,砸向腳下江面!
  
  整座江面被這一砸,砸出一個“水碗”,青色大碗邊沿的碗中大江水猛然漫過岸邊,而碗中心,水線則劇烈下降,顯然是要把那碗底的女子碾壓成一團肉泥!
  
  沒有忙於起身的王仙芝淡然道:“躲?徐鳳年空有三十萬鐵騎也躲不掉,你能躲去哪裡?”
  
  王仙芝不等洶湧江水趨於平靜,雙指併攏繼而叩指,輕敲腳下水面。
  
  每一次敲擊,江面上就有一條出水蛟龍騰空,然後懸停。
  
  轉瞬之後,江上便有青龍十八。
  
  王仙芝站起身,隨手一揮袖。
  
  曾有青衫劍客,有那兩袖青蛇。
  
  後有他王仙芝一袖遊青龍。
  
  一袖之後,青龍首尾銜接,向下刺入水面。
  
  翻江倒海。
  
  王仙芝雙手環胸,靜等那條女子落水狗給趕出水面送死。
  
  水面下,接連傳來十數下急促沉悶的聲響。
  
  當那女子出現在江面之時,身邊有無數根斷裂之後的鐵索扶搖纏繞。
  
  紫衣站在一條橫放江面上的鐵索。


  
  嘴角隱約滲出血絲。
  
  王仙芝與那女子仍舊隔了八十餘丈遠,一臂抬起,一臂往後。
  
  隔空轟出一拳。
  
  砰!
  
  老人身畔浮現出一道扇形的氣機簾幕。
  
  然後就看到紫衣女子的鐵索瘋狂前撲,又刹那之間就被絞爛撕碎。
  
  又是一次砰然巨響!
  
  紫衣倒撞出去,哪怕不斷有絮亂氣機牽扯,試圖阻下後退頹勢,可仍是徒勞無功,她一直往後,直到身軀撞在峽壁之上,撞出一個巨大凹陷。
  
  如同一座墳塚。
xox 發表於 2014-4-7 23:49
共逐鹿 第二十章 垂死一劍


  看似輕描淡寫一拳,就把紫衣女子硬生生嵌入峽壁,王仙芝僅是望了一眼,並未追殺,而是躍回那艘渡船,甲板上猶有水漬,都不用這位老神仙發話,渡船繼續前行。船上無人膽敢靠近,竊竊私語,如今紫衣風靡大江南北,江湖上有些姿色的年輕女俠都喜好身穿紫裳紫裙,船上混過江湖的,一時間也不敢確定那攔江紫衣便是時下的武林盟主,若女子是大雪坪樓主軒轅青鋒,那麼站在船頭這位能把她打成落水狗的老傢伙,還能是誰?王仙芝腳下的渡船緩緩前行,過峽之前,距離那座嶄新墳塋越來越近,船上江湖人士跟老百姓都提心吊膽。
  
  王仙芝始終目不斜視,山峽峭壁處,傳來一聲碎石墜江的細微聲響,那一襲寬鬆紫衣如過冬之後的藤草活物,春風吹又生,又如水滿溢,“滲”出石坑,絲絲縷縷紫色攀附在石壁上,看得渡船上所有人肝膽欲裂,那女子莫不真是廣陵江裡殺不死的惡蛟化身?裹挾在一團紫色的女子緩緩飄出墳塚,伸出一隻手掌,按在嘴上,可猩紅鮮血仍是從指縫間滲出。躋身於四百年前由高樹露命名的天象境,氣機流轉,氣象生滅,都極為迅速,如果說指玄僅是“看得見”天地萬物的運“轉規矩”,然後伺機叩指一問,或掐斷或助長,那麼天象就是摸得著一整條脈絡,以便順勢而為,以此借法天地,但是高樹露曾言天象便是人間這座庭院的看門人,更瞭解打狗看主人的道理,尋常天象境界高手,殺人救人都會不可避免地浸染氣運,韓生宣一輩子故意停滯于指玄,就是人貓殺死江湖一品高手,可以更加肆無忌憚。軒轅青鋒以牯牛降老祖宗軒轅大磐獨創的手法,瘋狂汲取他人修為和氣數來充填己身實力,徽山的第一撥元老高手幾乎全部無故暴斃,她每月都會隱秘下山一趟,尋找新鮮食物,這已經不是什麼兔子不吃窩邊草,而是窩邊無草可吃的無奈之舉,軒轅青鋒就像一隻雌貔貅,在這條旁門左道的路途上愈行愈遠。

  她那婀娜曼妙的身影浮出破敗山壁,大袖紫衣的肆意飄拂非但沒有清減她的風姿,反而增添了她這位武林盟主的神秘色彩。王仙芝那一拳,砸爛了“第一口氣”,渡船前行這段時間,又給了她“再生一氣”的機會,其實在廣陵江底為一袖青龍追殺,軒轅青鋒已經強提一氣,當時她有兩條路可以走,破去那一袖罡氣後,避其鋒芒,老老實實躲在江底,但她仍是讓自身罡氣牽引鐵索出江,近乎硬抗王仙芝一拳,看她此時飄搖離塚的姿態,是要再戰?果不其然,趁著渡船尚未趟入山峽,軒轅青鋒望向王仙芝側面,向前伸出一手。
  
  王仙芝傲立船頭的身影一閃而逝,腳下渡船隨之像是一根離弦箭矢,猛然劈開江面,疾速撞入山峽,七倒八歪的渡客顯然已經沒機會見到之後的離陽武林巔峰之戰。軒轅青鋒雙手往下一壓,身形貼著峭壁上浮十數丈,王仙芝如影隨形,腳尖先是在那個窟窿外緣一踩,然後如履平地,追著那抹紫色“走上”山壁。軒轅青鋒雙手一扯,隱蔽於峭壁腳下的無數條黝黑鐵索嘩嘩啦啦攀附山石,簇擁升起,擰纏在一起,瘋狂追逐魁梧老人的後背。雙腳在山壁上滑行的王仙芝對身後黑壓壓一大片的鐵蛇置若罔聞,軒轅青鋒雙臂往後一敲,五指鑽入石壁,如一尾紫色壁虎釘附牆面,那一襲紫衣撞在山體上,驀然鋪開,然後一瞬遮掩主人的身軀,裹成一隻密不透風的碩大蠶繭,吐絲千百,以鐵索去逼迫王仙芝氣機迭出,再以蠶絲去追尋王仙芝氣機流轉的獨特軌跡,鮮紅蠶絲與漆黑鐵索迅猛交錯而過,竭力碾壓深陷其中的王仙芝。
  
  這是個遮天蔽日的陷阱,王仙芝在其中閒庭信步,隨著他的前行,蠶絲鐵鍊隨之推移,不斷有山石炸裂滾落入江,激起層層浪。王仙芝沒有尋常高手氣機外露鼓脹的跡象,但已經讓無數糾纏不休的蠶絲鐵索無法近身,老人反其道而行,斂去大半氣勢,任由那張蛛網死死攥住他那具號稱猶勝佛門大金剛不敗的身軀,只露出一顆頭顱。一品四境,王仙芝跨越速度都不是最快的,時至今日,哪怕他這個武帝城主是做了一甲子的天下第一,也沒有在前三層境界中奪魁,金剛境界有白衣僧人李當心,指玄有鄧太阿,就算沒有桃花劍神,仍有韓生宣,天象有曹長卿,但是當年四大宗師所處的江湖,李淳罡則是幾乎連中三元,除了金剛境界輸給了龍樹僧人,指玄天象俱是當代魁首。但這並不妨礙王仙芝笑到最後,成為整個五百年來武道之巔的唯一一個。所以當王仙芝刻意收斂氣機,任由軒轅青鋒得逞,紫衣山主當即就放棄勒死這頭老怪物的念頭,果斷破繭而出,繼續向上懸浮,與此同時,蠶絲鐵索轟然炸響,紫黑雙色粉末向四周散去,一整面峭壁在霧氣的巨大衝擊下,開始劇烈搖晃。
  
  軒轅青鋒的紫衣不再紫得那麼濃郁,那件手工比皇室織造局中最好織工活計還要“天衣無縫”的袍子,色澤已經淺淡了四五分。
  
  只見王仙芝還是沿著山壁向上行走,不快不慢,恰好比軒轅青鋒的上升速度要略微快上一分,王仙芝竟然還有抽空聊天的閒情雅致,語氣平淡,“天下武學分術道,呂祖肩扛天道,老夫由衷敬佩,李淳罡之後的劍道,人才凋零,鄧太阿走術之一字,也能入老夫的眼,道之一擔,以前落在了曹長卿的肩膀上,這些年始終未能脫離古人窠臼。”
  
  “軒轅青鋒,你這術不術道不道的一身修為,不過是海市蜃樓,無須巨浪,僅僅大風一吹就蕩然無存,遇上武評之外的凡夫俗子,還能嚇唬幾下。老夫原本念你是女子,武道修行殊為不易……”
  
  紫衣猛然停下後退身形,厲聲道:“女子?女子又如何?!”
  
  軒轅青鋒亦是雙腳踩在峭壁上,她與王仙芝如同踩在同一側立鏡面之上,迎面而撞。
  
  她雙拳砸下,一手負後的王仙芝任由砸在肩頭上,輕輕一拳“點”在女子眉心,王仙芝紋絲不動,軒轅青鋒也沒有太多動盪,僅是頭顱向後甩出一個輕微幅度,動靜最大的是兩人腳下的山壁,撕扯出一條越來越明顯的裂縫,隨著軒轅青鋒的腦袋一晃,她的雙袖也被絞爛,露出兩截粉紅嫩藕般的手腕,但是這種白裡透紅,並非女子天生麗質的那種誘人,而是一種病態的光景,雪白肌膚下的鮮血以肉眼可見的形態流淌湧動,無骨之人!有所得,必有所舍,徽山山主這柄“青鋒”,實在太過劍走偏鋒,為了汲取那些外來的修為內力,以及承受那些死在她手上的高手氣機反撲,她不惜將自己的身軀熔煉成為一座鮮活的熔池,熔他人並熔自己。
  
  王仙芝自然早就認清這名瘋女人的根底,也沒有半點憐憫,見她不知死活,那貼額一拳驟然發力,將這個貽笑大方的武林盟主擊退十數丈,他則一步掠至軒轅青鋒對面,擰住她相對男子可謂纖細的脖子,始終一手負後的王仙芝抓住這具身軀,身體一旋,稍稍蓄勢,鬆開五指,就把紫衣女子拋到超出峽壁頂部十幾丈的高空,王仙芝繼續向上踏步走去,負於背後的手掌握起作拳,一條水柱便硬生生從江中汲水而沖天,若是後人提起,大概會稱之為一柄廣陵劍,劍鞘是廣陵江,劍身則是那江水。王仙芝的一袖青龍,並無定數,此時老人就要用這道躍過頭頂的水劍,將那冥頑不化的女子身軀穿透,釘死在空中,這種彰顯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新鮮死法,也算對得起她如今的身份,對得起她敢於攔江死戰的勇氣。
  
  水劍去勢驚人,沿著峭壁迅猛上沖,的的確確擊中了渾身氣機潰散大半的紫衣女子,可這條粗如井口的水劍並未刺穿軒轅青鋒的身軀,而是被一團象牙玉白色的模糊霧氣遮擋,霧氣彌漫呈現扇形,水劍如尖針刺擊銅鏡鏡面,霧氣漸消,可向上行走的王仙芝沒這份耐心,抬起一手,水柱刹那之間由井口大小擴充為江南水鄉門戶的天井大小,這就不是針刺鏡面,而是大錘轟砸鏡面的粗俗景致了。這還不止,數條同等規模的水柱被王仙芝信手拈來的氣機牽引,激出水面,向天空撲殺而去,每一條出水蛟龍,又都蘊含王仙芝的充沛氣機,以峭壁為一線,水柱繞出一個半弧,恰好都撞擊在那團霧氣之上。
  
  王仙芝走到崖頂,仰頭冷笑不語,難怪這女子可以大逆不道,是有人贈送或者借給了她一份國運。
  
  軒轅青鋒命懸一線,卻沒有束手待斃,艱難地在鏡面之上起身站立,雙手作握劍狀,劍尖朝下,直指王仙芝的項上頭顱!
  
  轉嫁到她身上的玉璽氣運開始旋轉,從鏡面上抽離,凝聚在她“手下”“劍上”。
  
  軒轅青鋒怒喝一聲。
  
  雙手往下一按。
  
  第一道蛟龍水劍瞬間支離破碎,那些條原本撞擊鏡面的水柱也被這道劍氣牽扯,臨陣倒戈,追隨那道無形劍氣一同砸向王仙芝頭頂。
  
  王仙芝輕輕嗤笑一聲,些許氣運的米粒之光,豈能與日月爭輝!
  
  這位武夫不再負手背後,雙手皆是五指成鉤,一腳在崖頂地面上滑出去幾寸,雙膝微屈。


  
  這恐怕才算武帝城城主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手。
  
  軒轅青鋒一劍之後,已是傾家蕩產,保持那個握劍的古怪姿勢,只能等死。
  
  王仙芝瞬間躍起,整座崖頂都給壓下去數丈高度,不等峭壁底部傳出聲響動靜,從上而下傾瀉而出的磅礴氣機,已經率先將那些撞擊山壁的廣陵浪花擊退。
  
  劍氣也好,水柱也罷,既沒有被阻擋,也沒有被撞爛,甚至就像是丟失了目標,胡亂砸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崖頂。
  
  王仙芝卻已是來到紫衣女子頭頂,一拳將這個不知惜命的女子砸落山巔,遙遙墜向遠處的江面。
  
  看似一拳,但是軒轅青鋒的身軀在墜入廣陵江之前,那一抹紫色在空中數次停滯,緊隨而來的是一聲震雷巨響,紫氣一散再散,紫色一淡再淡。
  
  王仙芝似乎還不滿足她那份天象境界該有的垂死掙扎。
  
  老人左掌托起,將那即將竄入江水的紫衣又憑空懸浮起來,右手又是朝那遠處指甲大小的身形重重一拳。
  
  雄渾無匹的拳罡近似一掛白虹,撕裂天空,直擊那位已經懸停不動的瀕死紫衣。
xox 發表於 2014-4-14 03:30
共逐鹿 第二十一章 道士下山挑山

  
  軒轅青鋒眼睜睜看著那條拳罡長虹撲面而來,無能為力。
  
  恐怕在二品小宗師眼中,這位大雪坪女主人都有點不堪一擊的嫌疑。
  
  尋常武夫覺得只要僥倖躋身天象境界,體內氣機就可貫通天地,便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種認知不能說錯,只算說對了一半,天象境高手終歸不是逍遙人間的陸地神仙,這一層境界的高手,高樹露曾經比喻為架起青雲梯,距離下一層的坐於昆侖之巔觀滄海,顯然有差別,一個仍然在登山,一個則已登頂,因此只要有人壞去這架平步青雲的梯子,就只能止步不前,韓貂寺擅長斬殺天象,正因為這只人貓的指玄,最適合拆梯。只不過韓生宣得靠近身肉搏去抽絲剝繭,王仙芝則不然,從頭到尾,這位武帝城城主都都沒有跟軒轅青鋒如何貼身,徒手裂鎖,青龍入水,以及先後兩拳,哪怕加上那段走崖路程,兩者之間的距離都不算近。
  
  這一刻,軒轅青鋒腦袋空空,竟是什麼都想不起來。記不起徽山的滿隴桂雨,記不起女兒紅的綿長醇香,記不起大雪坪上的那場暴雨。
  
  當她悠悠吐出一口濁氣,等於卸掉最後一口氣,任由僅剩氣機潰散,連帶著那一襲紫衣愈發隨風飄搖。軒轅青鋒閉上眼睛,心如止水,最後一個念頭便是,兩清了。小時候不諳世事,總喜歡跟那個書呆子父親問這問那,不知怎麼就問到了男女情愛,父親歷來喜好解字,便以清字解情字,兩字偏旁分別是水和心,何時做到心如止水,何時就算真正放下,才算徹底兩清。
  
  王仙芝站在崖頂,看到長虹所撞處的紫衣,皺了皺眉頭,這女子臨死有悟,可惜太晚了。
  
  王仙芝不是不可以更改主意,自行打爛拳罡,留下女子一條性命,可老人東臨碣石一甲子,已經懶得等待江湖上下一個新浪頭的拍岸。
  
  就在白虹拳罡即將把軒轅青鋒炸爛的瞬間,王仙芝猛然轉頭,遙望廣陵江左岸,視野所及,可以看到一名中年道士奔至鐵鎖沉江的遺址鐵柱附近,然後高高一躍跨過寬闊的江面,提劍落腳在對岸的另一座鐵柱,身形奇快,便是真正做到了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王仙芝,也忍不住有些刮目相看,單說輕功,道士的一步跨江已經遠非踏雪無痕可以形容,可道士不僅于此,人已至,劍氣才至,這才是仙人禦劍的精髓之一。只見那條去勢迅猛的拳罡在道士停腳時,毫無徵兆地被攔腰斬斷,轉瞬間便煙消雲散,換成十四新劍的宋念卿遞出任何一招,都不至於這麼乾脆俐落,哪怕將拳罡斬斷兩截,王仙芝的拳罡借著餘威,仍能用前半截硬生生撞死軒轅青鋒,而不是當下的蕩然一空。
  
  王仙芝傲立崖頂,第一時間就猜到了這名練劍道士的身份,劍癡王小屏,一直以劍心精純著稱于世,相傳此人練劍從無定勢,武當八十一峰朝大頂,間隔有遠有近,王小屏練劍從來都是站在一峰之上,劍指另外一峰,峰上有師兄弟隨手拋擲一片落葉,直到劍氣擊葉卻不穿葉,才算圓滿。王仙芝以前在東海靜待天下頂尖武人入城登樓,等了卻沒有等到的,屈指可數,王小屏便是其中之一,因為王仙芝很好奇這位扛起武當劍道的道士,是否有望超出鄧太阿的無雙殺氣。王仙芝對於今天王小屏的突兀出現,以及以劍未出鞘就打碎拳罡,談不上動怒,更沒有惱羞成怒地要痛打落水狗,放著撿了一條命的軒轅青鋒墜入水中不去理睬,即便她因禍得福過了那一關,未來成就在武林中到達高不可攀的高度,都已經不是王仙芝他想要關心的事情。
  
  王仙芝現在只想領教領教王小屏接下來的那一劍。
  
  王小屏站在岸邊,手中提了一柄普普通通的道門桃木劍,仰頭望向那個老人。這個老人自從勝了李淳罡之後,再無旗鼓相當的對手,在王小屏所有練劍之人的心中,這都是一股不可言喻的悶氣,因為他王仙芝是踩在劍道的頭上登頂江湖的。劍林之盛,向來號稱佔據一座江湖的半壁江山,等到李淳罡輸了以後,強如新劍神鄧太阿一樣沒能把王仙芝拉下神壇,緊隨其後的劍道大宗師,吳家劍塚素王劍的舊主,東越劍池宋念卿,同樣無法一劍抒發胸臆,只要王仙芝在世一天,劍士就抬不起頭一天,何談一劍事了?
  
  王小屏自幼練劍,就想著有朝一日要問劍武帝城,詢問那個曾經說過一句“我觀世間劍士如伶人”的王仙芝:我輩劍士當真無人?!
  
  王仙芝朗聲道:“王小屏,老夫進入北涼境內之前,只能等你三劍。”
  
  王小屏沒有大聲回復,收回視線,看了眼手中桃木劍,輕聲道:“一劍足矣。”
  
  王仙芝這次趕赴北涼,其實走得並不快,太快了,期待已久的那一戰就會變得毫無意義,但也不能走得過於緩慢,當初姓薑的年輕女子強開天門,王仙芝可以全然不放在心上,可若是換成姓徐的來做,就難說了。黃龍士那唯恐天下不亂的魔頭,將八個亡國的殘留氣運轉入江湖,種種機緣迭起,亂象橫生,先後有曹長卿、鄧太阿、陳芝豹等武學天才一湧而出,不說百年難遇,稱之為五十年一遇並不過分,結果像是在同一個春天中的雨後春筍,絲毫不顧忌來年是否會沒了收成,須知許多事物分大年小年,大年太大,小年就真要小到不行了。這一大撥春筍裡頭,姓徐的年輕人無疑是後起之秀,偏偏他所處位置,就在王仙芝這棵常青老竹之下!
  
  其實軒轅青鋒輸得沒有想像中那麼冤枉,這麼多年來,能夠近身王仙芝的,只有鄧太阿的飛劍,曹長卿的袖子,顧劍棠的方寸雷,年輕宋念卿那強弩之末的劍氣,以及劍九黃陣圖的臨死一劍,可謂寥寥無幾。
  
  當然最近一次,是那個年輕藩王的拳頭。
  
  王小屏突然抬頭微笑道:“王仙芝,站那麼高做什麼?”
  
  說完之後,王小屏略微抬高提劍的左手臂,擰過手腕,以桃木鞘尾指向那座峽壁,微微下斜,似乎有所指,右手輕輕一拍朝己的劍柄。
  
  手中這柄劍是十數柄今夏新造桃木劍之一,由於不是那道劍材質上佳的肥城桃木,色澤僅是微微紫銅,更說不上如何木香宜人,他跟無用和尚劉松濤一同結茅而居後,附近村民原本就聽說過懸桃木於門戶可以鎮宅辟邪,可又不敢私自刻劍,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正兒八經的游方道士,一開始僅是一戶漁民跟王小屏討要桃木劍,後來一傳十十傳百,百姓們紛紛登門,王小屏也沒拒絕,都應承下了,至今還拖欠著八柄。桃者,鬼怵木也。武當山上幾乎人手一柄桃木劍,下山之前,王小屏身負符劍神荼,反倒是成了異類,記得下山之初,師弟洪洗象送至山門牌坊,笑著說幫他這個小王師兄雕刻了半把桃木劍,王小屏當時仗劍下山,哪裡會在意一把山上山下皆是觸手可得的桃木劍。
  
  桃木劍的劍尾,一拍之後,輕輕一翹。
  
  “起。”
  
  王小屏輕輕說出一個字。
  
  片刻安靜之後,便是一大串不絕於耳的轟隆隆震響。
  
  只見王仙芝腳下的峽壁,從下往上,如有一把開山大劍從中“挑山”,峭壁裂作兩半,不斷有山石滾入江水,激起千層浪。
  
  “起劍就已是這般氣魄,看來是想學李淳罡的出鞘事了?既然你只肯出一劍,老夫隨你。”
  
  王仙芝灑然一笑,輕輕跳下山崖,下墜速度並不太快,等他雙足落在水面之前,恰好有一塊巨石從山體裂出,王仙芝伸出一掌托住數人高的沉重壁石,朝王小屏那邊踏江奔去。
  
  單手托起萬斤巨石,但是在王仙芝腳下的江面上,僅是被踩出一圈圈幾乎微不可見的漣漪。
  
  王小屏望向江面滾石的奇異場景,沒來由想起了掌教師兄當年的指斷滄瀾江,不是想要在百姓面前顯擺山上神仙的通玄本事,而是暴雨驟至,幾艘渡船風雨飄搖,師兄這才攔下上游洶湧江水,直到渡船安然到岸。
  
  以前在山上,他王小屏是師兄弟裡練功習武最為勤快癡迷的一個,他總覺得師兄們太不把修道當回事,不苛求證道長生無妨,可未免也太不在意“武當當興”那四個字了,師兄王重樓總說不急不急,而那個喊他小王師兄的洪師弟,自己總有點怒其不爭的怨氣,只是等到聽說師弟有一天真的下山了,王小屏卻又覺得師弟一輩子呆在山上修那個不可道的道,會不會更好一些?
  
  王小屏渾然忘我,仿佛沒有看到王仙芝已經托巨石奔雷而至。
  
  王小屏會心一笑。
  
  記起了年幼時,即是同門師兄又如慈父的掌教王重樓,總喜歡把一個孩子高高拋入天空,然後抱住他時笑著說一聲“接住嘍”。
  
  記起了坐在師兄宋知命的脖子上,一起去大蓮花峰巔看日落。記起了少年時代,比劍贏了被曾經被師父說成勝負心最重的師兄陳繇,陳師兄卻沒有什麼失落,就是背轉過身走了,事後聽人說陳師兄當時笑得合不攏嘴。記起了師兄俞興瑞每次下山總會去紫竹林找他聊些山下趣聞,也不管他是不是不耐煩。
  
  王小屏變回尋常的握劍姿勢,同時右腳後撤一步,右手則握住桃木劍的劍柄。
  
  緩緩閉上眼睛。
  
  中年道士所站廣陵江這一側岸邊,拍岸江水倒退而去。
  
  身後昔年掛鎖攔江的鐵柱開始劇烈搖晃,台基開始寸寸龜裂。
  
  王小屏心中僅僅想到四字。
  
  武當有劍。
xox 發表於 2014-4-15 09:43
共逐鹿 第二十二章 一截江即一劍


  江湖武學博大精深這個說法,在王仙芝看來相當無趣,老人見識過太多太多所謂的絕學新招,不過是新瓶裝舊酒,難逃前人定下的規矩,尤其是劍士,一座座前輩高峰委實太高,後人大多僅在登山途中,故而在這期間遞出幾劍幾十劍,都毫無新意可言,更難讓王仙芝眼前一亮。
  
  只是王小屏這半劍,尚未出鞘的起劍與蓄劍,王仙芝都沒有半點掉以輕心,他原本是想用對付徽山女子那一套去針對,憑藉氣勢之足天下無雙的浩大氣機,隨意遠攻即可。掌上擱山的王仙芝終於還是沒有如此隨心所欲,由單掌托石變成雙手撐石,腳步不停,依舊奔向岸邊的王小屏,左右手則五指如鐵鉤,氣機滲入巨石,先是撕扯出一條條裂縫,繼而將整塊萬斤重石絞爛為成百上千塊碎石,碎石則形散神不散,碎石與碎石之間由絲絲縷縷的氣機牽連。
  
  王仙芝手腕緊貼,雙手一扭,看似即將分崩離析的眾多碎石瞬間重新凝聚,形成一個遠觀如大圓的石陣,碎石夾縫之間有無數細微紫電瘋狂流轉,隨著王仙芝雙手猛然攤開,在老人頭頂,仿佛出現一群呈現出半扇形的紫黑鴉群。
  
  碎石鴉群並非靜止不動,而是一鴉一汲水,王仙芝腳下的廣陵江不斷有一根根手臂粗細的水柱湧出水面。
  
  如果說鴉群是扇面,那麼這些急速升騰旋轉的水柱,則成為了那張扇子的扇骨。
  
  王小屏下武當山磨礪劍道,今日一劍挑山迫使王仙芝下山,但是來了一位局外人,也算是下山之人,只是他出現的時機恰好是王小屏的劍起和王仙芝的鴉群,既無益於大局,又無損於大局,所以兩人對此人都有意無意選擇了視而不見。這名不速之客身披一件清洗到泛白的老舊道袍,卻不是龍虎武當兩山的樣式,瞧著是不惑年數的男子,他臨近廣陵江一裡地外,恰好看到王仙芝的那條拳罡白虹砸向一襲紫衣,中年道人看上去並未撒腿狂奔,每一步依舊閒適悠遊,可幾乎是眨眼功夫就臨近了江畔,直到王小屏禦劍斬長虹,道人依然沒有出手,隨後就駐足岸邊,眼睜睜看著徽山紫衣墜入江心的滾滾流水,道人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
  
  中年道人沒有躍入江中救人,轉頭望向王仙芝興師動眾造就的那把“扇子”,他皺了皺眉頭,世人皆知王老怪坐鎮武帝城的時候,迎來送往無數高手,技擊過招,從來不求花哨,簡而言之,那就是與他打架,會打得很難看,任你是獨佔八鬥風流的曹長卿,還是以馭劍勝禦劍的桃花劍神,都不會給外行人那種驚天地泣鬼神的觀感。道人身形紋絲不動,左手劃出一弧,帶起漣漪陣陣,似乎在遮擋什麼無形之物,右手五指卻在掐訣,快到讓人眼花繚亂。
  
  形勢有三,天時地利人和,北莽國師袁青山擅長算人和,黃龍士尤為精絕于計算天時,而他則以預算地利取勝。
  
  所剩無幾的春秋十三甲,這名從頭到尾都在深藏功名的道人佔據“數甲”。
  
  看似四十不惑的年紀,實則早已超出百歲,只是他所修之道,終生無望達到返老還童的天人境界,否則以他的卓絕才智,早就可以返樸歸真,其逍遙程度,幾可比肩五百年前呂祖的過天門而不入,但是世人苦求不得的飛升與否,不過是他的一念之間。漫長歲月裡,他見過太多世情起伏,與呂祖轉世的齊玄幀論道多次,在地肺山為離陽趙室養過惡龍,跟三代龍虎山掌教勾心鬥角,再早一些,更是與百年前無敵于天下的逐鹿山教主劉松濤,一起結伴行走過江湖,亦敵亦友。道人停下掐訣,對於遠處兩人大戰,心中已了然。
  
  王仙芝年近百歲,登頂武道將近一甲子,相比凡夫俗子,算是活得太久了,以至於幾乎所有人都忘了這位魁梧老者,曾經竟是一位志在廟堂的書生,也曾模仿那清流名士去羽扇綸巾指點江山,只是種種因緣際會,投筆棄書入江湖,從此就再沒有回頭。魔頭黃三甲導引國運湧入江湖,王仙芝原本拔得頭籌,近似於一名廟堂權臣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無人可以跟他爭奪,大可以獨吞大半,去做那四百年前的高樹露,一百年前的劉松濤,可是王仙芝並沒有如此作為,當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宋念卿也好,初入天象的曹長卿也罷,這些身具氣運的武林大木,都沒有在武帝城夭折。這一趟離開東海,面對以卵擊石的軒轅青鋒,可殺可不殺,但是王小屏不一樣,後者背靠一座武當山,以後山上之人會直面垂釣仙人,最終造成千年未有的嶄新格局,天人相隔。往後的江湖,莫說七八個陸地神仙一同湧現的盛況,恐怕一個都不能剩下,甚至連天象境界都是奢望,飛升兩字,自然成為絕響。這樣的局勢,以一人之力封疆裂土的王仙芝,自然深惡痛絕。
  
  王仙芝不但要擋下王小屏接下來的出鞘一劍,還要一鼓作氣割斷劍癡跟武當的淵源!
  
  只見王仙芝雙手握拳,向前一拋。
  
  扇面前撲,排山倒海,興起了一股扶搖大風。
  
  王小屏依舊雙目緊閉,左手雙指併攏,在桃木劍鞘上向前推抹而去,劍鞘輕輕滑出。
  
  沒有氣沖鬥牛的無匹罡氣,沒有風起雲湧的異象。哪怕紫電縈繞的碎石迎面滾走而來,隨後更有一個巨浪高牆迎面傾倒,劍出鞘的速度依舊不急不緩。
  
  接下來一幕,驚世駭俗,武當道人給鋪天蓋地的碎石雷電一沖而過,又有大浪拍頂。這一輪攻勢過後,無數碎石並未按照常理滾落在地,而是一顆顆懸浮在岸邊,緩緩旋轉,當空烏雲密佈,然後露出一根晶瑩剔透的極長白線,若隱若現,仿佛是從九天之上垂下,略帶傾斜,指著那個桃木劍仍是沒有全部出鞘的王小屏,白線尾端就掛在道人頭頂三尺處。
  
  世人所謂舉頭三尺有神明,說的是老天爺牢記著人之善惡。
  
  王仙芝面露冷笑,伸出手指輕輕一撚,就撚斷了那根“魚線”。
  
  中年道人喃喃自語道:“說到底,李淳罡當年可以輸給王仙芝,王仙芝你也可以輸給一位後起之秀,但江湖絕不能就此了無生氣,憑什麼儒以文亂法不做更改,俠以武犯禁卻越來越愈行愈遠?”
  
  道人喟歎一聲,“北涼徐鳳年這小子要鎮守西北門戶,給中原百姓一個安穩,初衷並不差,可他跟武當牽連太深,一旦被他坐大,勢必會跟李玉斧聯手。因此就有了兩個選擇,不殺徐鳳年,是天下少去幾十年的動盪不安,殺徐鳳年,江湖依舊是江湖,不管朝廷如何兵強馬壯,都能做到大體上井水不犯河水。現在有人有可能要填平江湖這口井,你王仙芝作為‘坐井觀天’的守井人,不答應,在情理之中。”
  
  當他看到王小屏頭頂那根緊繃白線好似猛然剪斷,剩餘白線在空中劇烈彈出一個弧線,最終緩緩消散於雲間。
  
  王小屏依舊沒有出劍。
  
  他的手指已經接近滑至劍尖,意味著劍鞘就要徹底離開劍身。
  
  道人不知是同為修道之人的兔死狐悲,還是泛起了人之常情的惻隱心,不忍不看,轉頭看向江面。其實王小屏假使早些出劍,僅是用作破去王仙芝的牢籠,那麼就會生多於死,以王仙芝極少動怒的性子,未必就一定要置他王小屏於死地。可既然這名劍癡執迷不悟,王仙芝應該就真的要動殺心了。
  
  道人修的是孤隱,對於王小屏的執著,理解歸理解,卻很難認同。
  
  就算地仙一劍又如何?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能傷到王仙芝,也不過是給那年輕藩王展現一種也許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破綻,並不能阻擋王仙芝的赴涼殺人。
  
  拿一條性命去給別人換取多一點點的勝算,值得嗎?
  
  道人驀然睜大眼睛,饒是他這樣被徐鳳年罵成千年老王八的老怪物,也有些震驚。
  
  王小屏睜開眼睛,在劍鞘將墜未墜之際,非但沒有趁勢出劍,反倒是將劍推回劍鞘之中,輕輕說道:“走。”
  
  仍是在鞘的桃木劍一閃而逝。
  
  許多艘來往於山峽的渡船乘客無一例外都同時尖叫起來,原來他們腳下的大小船隻都開始不受控制,逆流而上的不管如何使勁,開始迅速後退,船頭朝向下流的更是有如神助,箭矢一般向下沖去。
  
  這一切源于以王小屏和峽尾為兩條界線的廣陵江水突然被抽離而去。
  
  這條離開水道的江水粗如山峰,騰空而起,如同一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青色大劍!
  
  彎曲繞過王小屏,然後轉瞬之間掛空伸直,劍尖直指腳下已無江水懸空而立的王仙芝!
  
  王小屏輕喝一聲,向前踏出一步。
  
  一劍終於遞出。
  
  一截江水做長劍!
xox 發表於 2014-4-18 08:17
共逐鹿 第二十三章人留劍返山

  
  道人隔岸觀劍,歎為觀止,王小屏這一劍的劍意劍氣,都足以稱之為當世劍士巔峰,已經不能簡單稱為符劍或是劍招。
  
  一代代劍客之所以能夠在武林中峰巒起伏,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劍道宗師,興之所至,往往可以無視境界,二品小宗師興許一劍達指玄,指玄劍士亦可一劍入天象,甚至連破瓶頸,直接躋身陸地神仙的水準。
  
  那條形神飽滿的青色長龍,長達百丈,懸浮在身側,如王小屏肩扛一劍。
  
  隨著這位大玄通的武當山道士挖空一截江水,江面上那些傾斜船隻隨著後續江水一起湧入廣陵水道,恰好可以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一個個心神搖曳,約莫是王小屏的意氣十分中正平和,所有觀者驚奇卻不畏懼。隨著奔騰萬里的洶湧江水再度填滿水道,渡船乘客恰好可以趁機一覽仙人風采,一些原本趕赴上游的渡客也紛紛掏出銀子,死命要求船主調轉船頭,隨水而下。他們之所以不怕被殃及池魚,是發現那劍尖開始轉移,移向了岸上,而原本站在江上的麻衣老者,也橫掠上岸,一同變換戰場。
  
  王仙芝一腳腳尖才觸及地面,那青劍就已直撞而來,一人一劍間距不足三丈。
  
  王仙芝由腳尖點地變為踏實地面,另外一腳腳尖則點在後一步地面上,沒有任何躲避,直直一拳轟出。
  
  巨大青劍在一丈外猛然“止步”,炸出一朵絢爛水花,然後淪為一陣霧氣,煙消雲散。
  
  這道拳罡跟劍氣對撞而生的水幕好似沒有盡頭。
  
  這把百丈水劍折損嚴重,以江上渡客肉眼可及的速度縮短,很快就耗去十丈劍身。
  
  王仙芝身形始終巋然不動,但是像是耐心磨光,很快就不願再站著挨打,後腳一步踏出作前腳,左手又揮出一拳,一拳威力無匹,不光砸爛了前赴後繼的新“劍尖”,竟是還能砸得一整把青劍都劍身搖動,晃蕩不停。
  
  無數隱藏于大水青劍中的纖細駁雜劍氣,開始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蔚為壯觀。
  
  之後大致已經被渡客猜出武帝城城主身份的老人一步一拳,不退反進,把九十丈長劍打到八十丈,七十丈,直到半劍五十丈,王仙芝才略微收起攻勢,如同武道修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這一收手,原本受阻的劍勢似乎就在等待這一刻,其來勢洶洶,何止遠勝方才些許,簡直就像是差了足足一層境界。王仙芝向後滑出一段距離,輕輕躍起,一掌拍下,拍在碩大劍尖之上,劍尖被迫向下,青劍鑽入地面,撕裂拱翻出一條溝槽,巨劍在地底下繞出一個弧線,鑽出地面,弧線繼續,劍身最終形成一個大圓,劍尾在王仙芝腳下不遠,劍尖由上墜下,再度指向已經轉身的王仙芝。
  
  在龍虎山修隱孤的道人心生感慨,眼中這一劍式如圭似璧,總綱是外圓象天,內方象地。先前起劍是金剛境,截江作劍則是指玄,現在出鞘半劍才算天象劍的氣魄,大圓之內,又有劍氣縱橫,其實三者同屬於一劍,一氣呵成,更為難得是這未完成的一劍始終沒有頹敗跡象,意氣仍在不斷攀升。甚至連王仙芝都沒有能夠在指玄天象之間轉換的節點進行阻攔,王仙芝跟人對敵,六十餘年以來,幾乎從不憑藉更高境界去碾壓誰,一直喜歡同境搏殺,務求讓對手竭盡招數與精神,就算敗給他,亦是心無遺憾,故而之前收斂拳勢,是提前獲悉了王小屏此劍的刹那升境之妙。此時此刻面對形意充沛的“圓璧一劍”,王仙芝低垂雙手抬起,順勢“提”起了紫青兩道顏色各異的罡氣,分別作刀作劍。
  
  道人輕聲笑道:“能讓王仙芝拿起兵器迎敵,可不常見。”
  
  驟然作提劍握刀狀,本就身材雄健的王仙芝更是氣焰高萬丈,如同一尊降世的天庭神人。
  
  但是王仙芝並沒有遞出如何繁複巧妙的招式,僅是一記橫刀一記豎劍,橫刀切割玉璧,豎劍斬中青水。
  
  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璧就像給狠狠砸落在冷硬地面,場面炫目至極。
  
  形勢變換之快,便是在龍虎山結茅修行的道人也眼前一花,等他再凝神望去,就已經看到那把五十丈長青色半劍支離破碎。道人本以為王小屏的天象半劍已是極致,可很快就意識到小覷了這名下山多年的武當劍癡,武當當興,興在一山肩扛兩道,天道和武道,上一代掌教洪洗象幾乎做到了熊掌魚翅兼得,只是他下山下得太過倉促,自行兵解離開世間更匆匆,於是王小屏最不濟也要扛起一劍。道人這麼多年借住道教祖庭龍虎山,一直覺得武當山的人情味太重,修道之人辛苦尋覓的仙氣難免遠遜于常年仙霧繚繞的天師府,而王小屏這最後半劍,讓老道人略微改觀。
  
  武當有八十一峰朝大頂。
  
  王仙芝四周則有長短不一粗細各異的八十一劍,劍尖同時指向天空,劍尖或筆直或微傾,無一不契合八十一峰山勢。靈犀劍勢與崢嶸山勢全然吻合,以至於安靜遠觀的道人輕而易舉就可以辯認出八十一劍各自象徵著的山峰名稱。
  
  王仙芝輕輕一笑,高坐斬魔台的齊玄幀也好,騎鶴下江南的洪洗象也罷,當初都不曾跟他王仙芝“一般見識”,但他不得不引以為憾,他曾有一式,鑽研多年,一開始是想針對齊玄幀,後來齊玄幀被說成羽化登仙,之後好不容易又出現一個劍鎮龍虎山的武當後人,王仙芝又重新撿起那一招,繼續默默查漏補缺,只是再一次失望,到頭來始終沒有機會出手。既然王小屏沒有讓自己失望,王仙芝也就不再刻意收斂隱藏,雙膝微蹲,做那霸王扛鼎勢,力拔山河。在八十一劍飛掠大頂之時,一座遠比巨石更加壯觀巨大的峽壁也給硬生生連根拔起。
  
  驚濤駭浪,地動山搖。
  
  世人皆誤以為移山倒海這門神通,僅是那神怪志異小說裡的荒誕傳說。
  
  這時候江上船隻渡客親眼所見,嚇得肝膽欲裂,不少人都跪拜在船頭上,不敢去看那座遮天蔽日的飛山。
  
  一山鎮壓八十一峰。
  
  尤為匪夷所思的事實是王仙芝本人,亦是身處飛山鎮壓範疇之類。
  
  顯而易見,王仙芝是要以此來力壓王小屏一頭,老夫移山而來,你若是連山也摧不破,何談跟王仙芝分出一個勝負!
  
  一座山崖轟然壓下。
  
  廣陵江這一岸塵土漫天,那一聲震響刺破耳膜。
  
  王小屏挖出一截大江之水,做一把天地之間絕無僅有的大劍,但那把不知所蹤的木劍才是根祗所在,桃木劍本是道門鎮宅靈器,王仙芝竟然以山鎮劍,無疑是對呂祖證道的武當山一種莫大挑釁。
  
  王小屏的劍是新劍,王仙芝的山也是柔佛巴魯。
  
  柔佛巴魯之頂,於這座江湖而言卻很老的白髮老人,麻衣不染纖塵,負手而立。
  
  那才半招的新劍沒有就此煙消雲散,而是破開了大山,八十一劍僅存一劍。
  
  水劍不過三尺,但劍氣長十丈。
  
  由百丈青水長劍餘下十丈劍氣。
  
  王小屏看似屢戰屢敗,但在修為艱深的老道人看來,站在山巔的王仙芝贏得並不輕鬆,粗麻雙袖已經破敗不堪,先前彎膝移山,應該是顧不得太多旁枝末節,雄渾氣機外瀉所致,雙膝處的粗麻亦是由縝密編織變成了略顯寬鬆。
  
  道人望向山外那一柄劍身窄短氣卻長的飛劍,眼神中有些忌憚。
  
  一報還一報。
  
  不愧是武當山上性子最執拗的劍癡,你王仙芝以飛山鎮劍,我王小屏便以飛劍取你頭顱。
  
  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後十裡最艱難,登山尤其如此。
  
  要想徹底破王小屏去這完整一劍,就是登山,愈行愈難。
  
  劍是如此。
  
  那出劍之人?
  
  是念著最後一趟返山看舊人才對吧?
  
  道人有幾分唏噓,這便是王小屏最後所悟畢生所求的劍心?
  
  龍虎山,歷代有飛升真人,近三百年來聲勢遠勝武當,可似乎從沒有這樣的劍啊。
  
  老道人不由自主得眼皮子一顫。
  
  出劍了!
  
  王仙芝怒喝一聲,迎頭撞上,在搖搖欲墜的飛山之巔一步猜出一個大坑,每一步就將這座山踩踏下數丈,破開劍氣,一掌推在劍尖之上。
  
  人可死,劍可毀。
  
  七尺男兒三尺劍,人與劍,尚有一氣。
  
  不可退!
  
  劍氣劍意劍鋒,皆是一寸寸毀去。
  
  王仙芝步子也變得極為緩慢,高大身軀與手掌只能一寸寸向前推進。
  
  掌心被破出一個窟窿。
  
  當天下第一人終於以舉世無匹的姿態,強橫摧破三尺劍時,不光是掌心血肉模糊,更有一絲劍氣在他胸口刺出一朵猩紅血花。
  
  劍氣消散于王仙芝背後。
  
  一劍已是貫穿王仙芝。
  
  與趙家天子同姓的老道人重重歎息,王小屏生前有一劍,可算不負此生不負劍了。
  
  道人驀然睜大眼睛,心中巨震,望向岸邊那一處。
  
  王小屏早已死了?
  
  幾乎沒有人留意到在飛山鎮劍之時,天際早有一抹光影一閃而逝。
  
  似乎是在代人返山而去。
  
  那時候,武當輩分最高的中年道人盤膝而坐,望向江面,臉色枯槁,神情卻笑意安詳,他的溫煦笑容,在山上那些年從未流露過,“小師弟,等不到你回家了。”
  
  王小屏閉上眼睛,根本不去看自己的最後一劍。
  
  因此,那一劍,是心有所憾卻心無所愧的王小屏,他的死後一劍。
xox 發表於 2014-4-18 08:18
共逐鹿 第二十四章 一葦下江,敬香落劍


  峽口之外是一場世間武夫的巔峰一戰,而在戰場上游十幾裡外的廣陵江畔,茅屋少了那個還欠著村民百姓十幾柄桃木劍的道士,就只剩下一個渾渾噩噩的和尚,當王小屏雙手疊放膝上,悄然觀水逝世,瘋和尚也脫下那件從爛陀山一路相伴的破敗袈裟,換上了一身前兩天才託付王小屏去集市上買來的潔淨衣衫,素來不苟言笑的中年道人還破例笑言就當收屍的工錢了,不用還。
  
  和尚摸了摸光頭,然後伸手一招,從江畔蘆叢馭氣摘下一片葦葉,飄落入江,他跨入江面,輕輕踩在蘆葦之上。
  
  一葦下江。
  
  幾艘船隻逆流而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見識過兩位神仙中人的酣暢大戰,又正巧看到當下這幅畫面,都有點震撼到麻木的地步了,都在納悶今日是撞了什麼大運,簡直就是仙人輩出啊,只是這樣一股腦全部冒出來,難道隱世高人就這般不值錢了嗎?
  
  葦葉出峽,飄至江心,已經不披袈裟的無用和尚左右各自一望,先看了眼王小屏,後瞥了眼老道人,神情平靜,橫跨出一步,身形迅速沉入江底。
  
  廣陵江底江水渾濁,光線昏暗,尋人尋物都無異於大海撈針,可他仍是準確落在了那一襲紫衣身前的幾丈外,徽山女子六識七竅俱是封山狀態,嬌軀蜷縮,狀如孕育腹中的嬰兒,天地為雙親。
  
  劉松濤怔怔凝望著這名女子。
  
  岸邊那個一意孤行修孤隱的老道人之所以離開龍虎山,原本應該是想見她臨終一面,往前推去,之所以在龍虎山修道,也有一份知情者寥寥無幾的難言隱秘。
  
  百年前,三人攜手遊歷江湖,他還不是爛陀山僧人,是逐鹿山的第九代教主,是一個歷代魔教教主中最不像逐鹿山主的邪魔外道。而那道人也不是如今的龍虎山住客,是離陽皇室公認不是太子勝似太子的四皇子,事功學問武道才情四者都出類拔萃,至於那名最終身世淒涼至極的嬌憨女子,並無什麼傾國傾城的姿容,也無不可一世的豪閥背景,可隱姓埋名行走江湖的劉松濤偏偏就是喜歡上了她,但她卻喜歡上了那個叫趙黃巢的俊逸公子哥,劉松濤對此並不介意,三人同行,有他們兩人,天下何處她去不得?期間旁觀著心愛女子對別的男子巧笑倩兮,劉松濤並未如何傷懷。可當他返回逐鹿山,繼而閉關而出,卻聽到那個趙黃巢一手造就的噩耗,他默然下山,如今日這般,亦是幫人去收屍,去給她穿上衣裳,背她回山。
  
  劉松濤最後一次下逐鹿,殺了無數沽名釣譽的江湖名宿,殺了無數位高權重的王公名卿,殺人之後,每一次轉身,總覺得她就站在那兒笑。
  
  劉松濤望著那個是她又不是她的紫衣女子,淚流不止。
  
  劉松濤伸出一手,試圖去握住那隨江底水輕輕飄蕩的大紫衣角,又緩緩縮回手,身體開始上浮,破開水面,在江水上蜻蜓點水,放聲大笑高歌。
  
  江面如鼓面,咚咚作響。
  
  “天地無用,不入我眼。日月無用,不可同在。昆侖無用,不來就我。惻隱無用,道貌岸然。清淨無用,兩袖空空。大江無用,東去不返。風雪無用,不能飽暖。青草無用,一歲一枯。因果無用,皆是定數。江湖無用,兩兩相忘……”
  
  劉松濤似佛家低首吟唱,似狂人擊缶悲歌,掠至岸邊,低頭凝視著那位笑而赴死的武當劍癡,斂去那份我觀天下目中無人的跋扈,嘴唇微動,雙手合十,為這名劍士誦經送行。
  
  劉松濤睜開眼,環顧四周,然後望向天空,大聲笑道:“參禪無用,成甚麼佛?!”
  
  與此同時,劉松濤雙肩一晃,蒼白臉色一閃而逝,然後煥發出一種佛門典籍中唯有得道高僧得證菩提才有的紫金氣色。
  
  那一晃肩,這位逐鹿山教主像是要抖摟掉一份背負已久的沉重包袱。
  
  老道人趙黃巢眯起眼,臉色陰沉,他已算出王小屏那柄一直引而不發的桃木劍,似有承載重擔,一劍西去北涼境內武當山。
  
  你一個躲在爛陀山百年的劉松濤也要摻和這趟渾水?
  
  趙黃巢猶豫不決,最後仍是沒有馬上去阻擋劉松濤強行抖落的那份無形之物。
  
  劉松濤在前行之前,回首望了一眼恩怨糾纏百年的趙黃巢。
  
  兩人對視。
  
  劉松濤譏笑道:“連女子都不如!百年前是如此,百年後更是如此,趙老賊不死何為?!”
  
  曾經天人出竅乘龍至匡廬山的趙黃巢默不作聲。
  
  當年劉松濤大開殺戒,在朝野上下勢如破竹,正是趙黃巢半懇請半強迫龍虎山天師府真人,擺下醮壇,請下三位近代祖師爺以萬里天雷釘殺他這個魔頭,雖未殺掉劉松濤,卻也成功讓這位魔教教主沉寂百年。
  
  劉松濤不再理睬這名當今趙家天子心知肚明卻不敢承認的老祖宗,撒腿狂奔,去追趕岸上行走的王仙芝。
  
  他走出爛陀山,來到中原江湖,兩禪寺李當心攔過路,白衣洛陽攔過路,龍虎山初代祖師爺轉世的趙凝神攔過路,無數江湖頂尖豪傑都攔阻過。
  
  這一次,則是他要去攔別人的路。
  
  王仙芝走得依舊不急不緩,劉松濤很快就追上這名歲數比他還要年輕四十餘年的武帝城城主,看似並肩而行,劉松濤實則禦風而遊,腳不沾地。
  
  王仙芝沒有轉頭,平靜說道:“今非昔比,一百年前的江湖,劉松濤可以做那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百年後,不說某人的劍道,在世的鄧太阿劍術,都比你略勝一籌。你真要攔我?”
  
  劉松濤笑道:“江山江湖兩相宜,代代新人新氣象,不是好事嗎?”
  
  王仙芝不置可否。
  
  劉松濤望向遠方,繼續說道:“至於你心中所想,希冀著你我腳下的江湖,百年長興,千年不死。劉某不是不知,只不過一代人有一代命,強求不得。像那些在大秦王朝縱橫捭闔的說客游士,人人如遠遊之犬,哪裡能想到後來的豪閥林立,註定成為後世又後世人眼中的毒瘤頑疾。你王仙芝一人眼中的好,也許就是別人的大惡,你憑藉一人之力贏了數代人的江湖,還不知足嗎?老老實實飛升做你的天上仙人,給後人自己去走自己的路,總不是什麼壞事。你也許要說武當李玉斧比你更加多此一舉,可他畢竟是三教中人,又才入世,至於徐鳳年更是身份特殊,跟你都大不相同,如何能一概而論?”
  
  王仙芝冷笑道:“吃著黃三甲的殘羹冷炙,幫著黃龍士為虎作倀,仗著那份轉世天人身份,真就有理了?王仙芝不信這個道理,若說有天理,那也得等我飛升之後,才有心情去聽一聽。”
  
  劉松濤微笑道:“這些日子也聽了不少你的傳聞,與我以及四百年前高樹露,見著天下高手就痛下殺手,不太一樣,不論正邪,你都少有痛下殺手。果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王仙芝冷哼一聲,“徐鳳年辛苦攢下的一身不俗修為,與其浪費在北莽鐵蹄之下,還不如堂堂正正與我一戰,終歸還有江湖人記得他這個北涼王。否則以離陽趙室的狗屁德行,莫說青史留名千古,就算私家編纂的野史也不敢提及隻言片語。”
  
  劉松濤皺眉問道:“你就不擔心一旦北莽鐵騎撞破西北大門,大舉闖入中原,就算只有十年遍地狼煙,要死多少人?不會比春秋大戰少太多吧?”
  
  王仙芝平淡道:“天下分合,與我何關?”
  
  劉松濤感慨道:“黃龍士不是說過一句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嗎?”
  
  王仙芝嗤笑道:“搬弄唇舌,說上幾句好話,別人不去說他,你劉松濤也以為真的有用?你若是在百年前位列仙班,我飛升之後,第一個就將你打落人間。”
  
  劉松濤卻沒有動怒,沉默片刻之後,有驚歎,有開懷,有敬佩,一時間百感交集,都忘了禦風而行,竟是不敢出聲,只在心中道:“你王仙芝所求,我知道了。”
  
  飛升之後,我王仙芝親自坐鎮天門,不讓天人干擾世間,但世間武夫仍舊可以飛升。
  
  所以你李玉斧根本就是在畫蛇添足!
  
  王仙芝沒有停下,言語遙遙傳入劉松濤耳中,“你既然已經蓄勢妥當,要想攔路,不用去管那一劍之傷。”
  
  劉松濤默念一個好字,再次飄然前行,越過王仙芝,在他身前數十丈外停下轉身。
  
  低頭,雙手合十。
  
  劉松濤神情灑脫,真真正正如釋重負,自言自語道:“藏身爛陀山,得以苟活,百年後再見心中所思之人。劉松濤是時候心懷虔誠,為佛門正統敬上一炷香了。”
  
  一尊尊菩薩法相從雲霄轟然落下。
  
  橫亙在劉松濤與王仙芝之間。
  
  這便是劉松濤的攔路一式。
  
  落劍式。
  
  敬上一炷香,落下菩薩劍。
  
  王小屏,劉松濤,劍仙又劍仙。
  
  王仙芝下意識仰頭望了一眼天空,似乎記起那裡並沒有他生平唯一所欠之人,又轉頭看了眼某人臨終所葬之地。
  
  劉松濤一直雙手合十。
  
  於是漫天大佛菩薩的莊嚴法相,降落人間不停休。
  
  王仙芝握緊雙拳,交錯在胸前,重重呼吸一口氣。
  
  法相降落,由遠及近,連綿不絕,愈演愈烈,已經在麻衣老者四周布下一座天羅地網。
  
  王仙芝一左一右先後兩腳踏下。
  
  人間已無敵,這又算什麼?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