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932
xox 發表於 2014-6-17 08:00
共逐鹿 第六十六章 碗中蛟龍

  
  湖中那尾黃蛟破開水面,挺直身軀,俯瞰棧橋上的三名女子。這頭靈物無角有鱗,北方練氣士謂之地螻,相傳是龍鯤媾和,身軀似蛇卻有四足,兩縷深黃色龍鬚微微搖曳,兩顆龍眼中帶著與人相似的情緒,決不可等閒視之。這條大蛟已經浮出水面的身軀,長達六丈,兩隻爪子按在湖面上,它眯起眼珠,嘴中間歇吐出一股飄渺的淡青色氣息,似乎在嘲諷橋上練氣士的不自量力。蛟,龍之屬也,天地寵兒,傳說擁有無與倫比的威勢,尤其以所銜龍珠最為珍貴,僅存在於神怪志異小說之中,無人得見,即便是擅長望氣尋龍點穴的練氣士,往往一輩子都罕見蛟龍真容。觀音宗絕大多數仙師就在沉浸在驚豔悚然之中,這可是一條活生生的大蛟啊,練氣士的符器,只要是跟蛟龍沾邊,無一例外不是價值連城的珍品,不過棧橋上的賣炭妞毫不驚奇,她在地肺山已經親眼目睹過一條黑龍,這位黃蛟比起那條竊據道教第一福地的黑龍,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如今杳無音信的現任武當掌教李玉斧,就是在地肺山斬龍一役大放光彩,一舉成名天下知。
  
  賣炭妞雙手結迅速印,躍入水中,在湖面上淩波微步,圍繞著那條黃蛟開始靈動奔跑,吐出九字真言“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輔以內外獅子印在內的九記手印,八十四柄飛劍留下三柄安靜不動,八十一柄以每九柄組小陣,九小陣成大劍陣,一柄柄符劍懸浮水面上空,高低不同,劍尖朝下,分別吐出罡氣,相互牽引下,湖面上仿佛有無數水蛇遊走,最終結成寶瓶印,將那條始終巋然不動的黃蛟圍困當場。賣炭妞結印之後,雖說劍陣順利完成,她也一臉輕鬆,嘴上念叨著要本姑娘一定要抓住這條長蟲。但她事實上並不輕敵,在湖面上一個身姿曼妙的滑步,嬌軀傾斜的同時,一隻纖手在水面上看似鬼畫符般胡亂勾畫,然後輕念一聲“起”,竟然被她從水中握起一把如同大奉官員早朝所拿的“玉笏”。
  
  被賣炭妞拎出的這團湖水,被當作了制符的材質,聞所未聞,隨後她繼續繞著那條黃蛟轉出一個半圓,神情異常寶相莊嚴,念念有詞:“天真皇人,落筆成書。”
  
  那塊碧綠色的水笏頓時大放光明,有紫薇氣旋旋而生,賣炭妞繞到黃蛟身後,雙手手指捏住笏板,做出人臣朝奉天子狀,沉聲道:“凶穢退散,道氣長存!急急如律令!”
  
  道教任何境界深遠的玄秘符籙,莫不是取法天地,賣炭妞先前的劍陣即符,取自蜀地山川的鎖龍形勢,隨後“笏符”更是獨具匠心,只見賣炭妞雙手猛然抬起,重重砸下,空中憑空出現一塊氣機濃郁的龐大笏板,朝黃蛟的背脊迅猛拍去。
  
  那頭靜如塑像的黃蛟終於有所動作,提起一爪,再輕輕按在湖面上,懸停湖上的那座劍陣頓時搖搖欲墜,距離破陣只有一步之遙,但八十一柄劍靠著均攤黃蛟的一爪之力,總算一柄都沒有毀壞。背對賣炭妞的黃蛟似乎流露出些許詫異的神情,略作思索,轉過頭,咬住那塊凝氣而成的大笏,一口就將笏板撕咬得支離破碎,而賣炭妞手中所持的笏符本體,也出現一絲絲龜裂痕跡。黃蛟甩了甩頭顱,龍鬚飄搖,然後猛然間瞪大眼珠,露出大口,作天王張目狀,對著螻蟻一般渺小的女子猙獰嘶吼!
  
  賣炭妞始終手持水笏,身軀在湖面上倒滑出去,被這一口恢弘龍息吹拂得滿頭青絲飛舞。賣炭妞一路退到離湖岸還有幾丈遠的地方,這才鬆開手中笏,那笏板卻也不墜地,賣炭妞嘀咕了一句敢吐我一身口水,非要你好看!她瞥了眼劍陣,再次開始在湖面上奔走,輕聲說道:“一念玄台生紫蓋,一念令我通自然,一念助我升太清。念念不忘,普告九天!”
  
  每訴“一念”,餘下的三柄劍就一次拔高,急速升入月空,而賣炭妞本身也滿身紫金顏色,在旁人眼簾中恍惚如神祗。那頭黃蛟凝視著那股熟悉氣息,似乎有些忌憚,繼而是滔天怒火,湖上雙爪猛擊湖面,隱藏在湖底的龍爪也開始翻江倒海,困獸猶鬥,何況是它這種幾近化龍之後可與天地同壽的半神長靈,一整座湖當即便熱鍋沸水,無數白霧升騰,天搖地動。雖然賣炭妞的三柄符劍陸續從高空刺入湖中,除了一柄被龍尾掃掉,兩柄都釘入了黃蛟背脊,可黃蛟仍是沒有身受重傷的頹敗模樣,反而助長了它的瘋魔氣焰,四爪反復起落,龍頭抬起,龍尾砸水,嘶吼如雷鳴,湖水四溢,浸濕湖岸。觀音宗練氣士都早已後撤,唯獨棧橋上那位賣炭妞的師姐紋絲不動,不過也不再望向山頂,而是略帶憐憫看著湖中那頭龍氣可以推本溯源到高原的黃蛟,淡然命令道:“英毅,斂氣入寶瓶。”
  
  棧橋上身形搖晃的女子仙師點了點頭,雙手結印,悠悠然一吸氣,將湖中瘋狂流溢的龍息龍氣吸入腹中。
  
  原本頭顱朝向賣炭妞的黃蛟,很快感受到身後小蟊賊的偷竊行徑,緩緩轉過那顆碩大頭顱,死死盯住棧橋上的兩名練氣士。
  
  宗主皺眉說道:“賣炭妞,別玩了。”
  
  賣炭妞嘻笑一聲,嚷著知道啦知道啦,從袖中滑出一塊雕有雙龍銜尾的玉佩,露出一臉肉疼的委屈表情,唉聲歎氣著捏碎玉佩。
  
  她的師姐望向湖岸,平靜道:“孫啞,敕雷厭勝。”
  
  一名年輕男子練氣士聞聲後,立即打開腳下那只行囊,露出一塊青石雕刻的仰臥磐龍礅子,方方正正,不下百斤重,礅子六面各鑿有一孔,其中有赤色雷電流轉縈繞。年輕男子捧起礅子,怒喝一聲,拋向湖中。
  
  棧橋上的宗主有條不紊發號施令,“齊隆中,結鏡!”
  
  另外一位中年練氣士頂著差點讓他窒息的巨大壓力,一鼓作氣長掠到湖邊,蹲下後雙臂伸入湖水中,以他為起始,湖面開始以肉眼可及的速度冰凍起來。
  
  此時,湖中賣炭妞已經捏碎雙螭玉佩,湖上幻化出兩條體型遜色于黃蛟的小螭。橋上名叫英毅的女子練氣士則在瘋狂汲取黃蛟的龍氣。年輕練氣士孫啞拋出那只磐龍礅子後,礅子在湖上空懸停,天上有一道天雷砸下,擊中礅子,金光四射,電閃雷鳴之際,一條條金線在湖上綿延看來,像一張象徵天道的黃金法網。而負責結鏡的練氣士已經把整個湖面都凍結住,湖上寒氣森森。
  
  萬事大吉,只欠東風。
  
  身上不知藏了多少上品符器的賣炭妞正要祭出一樣壓箱底的物件,就在她即將可以一舉降龍之際,橫生異象!
  
  那條黃蛟無緣無故消失不見了。
  
  觀音宗宗主也瞬間從棧橋上消失。
  
  山巔之上,她望向那個低頭俯視身前白色大碗的中年書生,沉聲道:“姓謝的,你不要得寸進尺!”
  
  這書生抬起頭微笑道:“澹台平靜,別仗著年紀大就以老賣老,女子這般作態,不可愛。”
  
  宗主冷笑道:“你謝飛魚眼睜睜看著國破家亡,空有一身修為,還是藏頭縮尾,到頭來連女兒也不敢認,就是大丈夫了?!”
  
  書生依舊是笑眯眯打趣道:“女子就是頭髮長見識短。”
  
  真名澹台平靜的高大女子臉色陰沉,顯然是破天荒真的大動肝火,雖說觀音宗向來不理俗世紛爭,興亡自有天定,可此人當年放出話來,只要他不出太安城一日,南方大練氣士就不可越過廣陵江一步,這本就是在多此一舉地刻意針對觀音宗。
  
  看不出真實年紀的儒生不去看澹台平靜的臉色,低頭望向水碗,碗中游曳有一尾寸餘長的黃色小蛟,除此之外,還有兩條小螭和一條赤蛟,長度都差不多。
  
  蜀地已無蛟,盡在我碗中。
  
  儒生笑了笑,輕聲說道:“咱們都是順勢而動的世外人,知道天地運轉,自有規矩。你想要用此蛟給北涼王徐鳳年補氣,可就壞了規矩。”
  
  澹台平靜譏諷道:“那你幫陳芝豹捕捉蜀地蛟螭,為他鋪路,就沒有壞了規矩?”
  
  姓謝的讀書人搖頭道:“體悟天道,你差了太遠,咱們雖是縫補天道的同行,可我勞心,你們練氣士不過是出力。”
  
  澹台平靜嘴角勾起,憐憫眼神宛如先前她看待那條黃蛟。
  
  讀書人環顧四周,和顏悅色微笑道:“知道你留有後手,鄧太阿的飛劍嘛,我打架的確馬馬虎虎,可打不過總跑得過,是吧?”
  
  山頂上僅留下高大女子一人,但是從山頂到蜀中地帶,出現了一串連綿不絕的雷鳴聲。
  
  澹台平靜身邊出現兩個男子,貌不驚人的中年人,獨臂老人。
  
  鄧太阿和隋斜穀。
  
  她投去一個詢問眼神。
  
  悄無聲息遞出地仙一劍的鄧太阿揉了揉下巴,自嘲道:“這傢伙腳底抹了油?跑得可真快,我追不上。”
  
  澹台平靜歎了口氣,有點惋惜,問道:“接下來你去哪裡?”
  
  鄧太阿淡然道:“找我那徒弟去,反正北涼是絕對不去的,有隋老前輩陪你們就夠了。”
  
  隋斜穀瞥了眼那高大女子,笑道:“小澹台,自打當年第一眼看到你,我可是追了你八十幾年,真不給個機會?你要是答應,我就把一身所學都傳授給那賣炭妞兒。”
  
  澹台平靜完全就沒有理睬這個老不修的東西,下山去了。
  
  隋斜穀呲牙咧嘴。
  
  比起這兩位都要年輕上好幾個輩分的鄧太阿玩笑道:“老前輩,追女子可不是咱們練劍啊,哪能這麼直截了當的。”
  
  隋斜穀瞪眼道:“你不一樣是個光棍,到了老夫這個歲數,也還是老光棍一條!”
  
  鄧太阿哈哈大笑,“借老前輩吉言。”
  
  笑過之後,鄧太阿感慨道:“吳老頭兒也不真是冥頑不化的老古董,總算做了件讓我覺得爽利的事情。”
  
  隋斜穀點頭道:“出塚九十九劍,加上老夫這把破劍,剛好湊足了一百劍,怎麼都夠北蠻子吃一壺了。”
  
  鄧太阿猶豫了一下,說道:“如果可能的話,也許要加上我這一劍。不過到了那一步,也許大局已定,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都說不上了。”
  
  隋斜穀豪氣沖天,大笑道:“不說其它!到時候那可就是整座中原的好劍,加上那三十萬北涼刀啊,這幅場景!”
xox 發表於 2014-6-19 01:12
共逐鹿 第六十七章 隱相

  
  一支商貿馬隊進入流州境內,來到涼州與青蒼城中間位置的馬鬃山,一眼望去,盡是棕黃色的戈壁殘丘,難以耕作,山勢呈現出一排排南北向的雁行狀,山口之間,風急沙大飛如刀,由東往西的馬隊就要從此穿過,在朝廷將北涼原有三州納入版圖後,原本離開此地就算是出塞離邊了,近二十年來不乏有詩人遠遊此地,多有膾炙人口的邊塞詩篇傳誦朝野。此次北涼道設置流州,離陽朝廷大概半年後才下達詔令,數十人得以升官加爵,主要一封就是拔擢楊光鬥為流州刺史,中原官員根本就沒聽說過此人,但也心知肚明,這是趙廷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了徐家在北涼的隻手遮天,太安城的聖旨幾乎與北莽舉國兵馬南侵的消息一同傳出,京城馬上就有人幸災樂禍,傳出“且看你北涼橫行到幾時”的說法,隨著北莽陳兵西線邊境的傳聞得到確認,竟是沖刷了許多廣陵道征戰失利的陰霾,在許多人看來,只要不打顧劍棠大將軍把守的東線,一來離陽不用兩線作戰,二來涼莽死磕本就是狗咬狗,畢竟如果說北莽是一頭垂涎中原肥肉的野狗,北涼也好不到哪裡去,對於離陽朝廷而言,始終是一隻不太聽話的看門狗,野性難馴。
  
  隨著北涼道對流州逐漸放鬆許多禁令,一些流民不但可以返鄉祭祖,甚至還能投軍邊關,而且舊三州的老北涼也能順利進入流州,敏銳尋覓淘金的商機,這支穿梭於馬鬃山的馬隊就是如此,馬隊主人是陵州的大戶,世代經營茶馬鹽鐵這些大宗生意,祖上是跟隨人屠南征北戰多年的武人出身,徐家落戶紮根北涼後,官職只爬到從四品武將的老人死于沙場舊疾,據說當時連北涼王也曾親臨靈堂拜祭,這份殊榮,在將種門庭多如牛毛的北涼境內,屈指可數,隨著老涼王徐驍的去世,那次待遇,就愈發成了這戶人家的護身符,別家的邊境生意開始凋敝難行,他們做生意反而越來越暢通無阻,甚至還把家族枝蔓順利伸入了流州。將近百人的傅家馬隊中夾雜有兩個外人,是一對師徒,馬隊幾位常年行走邊關險地的主事人對此都不太歡迎,只不過聽說是陵州一位連傅家也招惹不起的當紅官老爺發話,說是那世家子吃飽了撐著要遊歷塞外,不得不收容進入馬隊。傅家除了老家主辛苦積攢下來香火情,之後兩代後輩因為都遵循祖訓遠離官場,難免露出疲態,畢竟還是要看人臉色行事。傅家名義上的領隊是傅家三房的長孫傅震生,再交由兩名熟絡邊境的老江湖幫帶著,這傅震生倒是一身書卷氣,不過傳言族內武藝教頭對其習武天賦讚不絕口,至於手腳把式的深淺,從沒人見過他出手,趙家寶和馮千祥兩位在江湖沉浮中練就火眼金睛的老人也吃不准,江湖規矩是看低易看高難,想必傅震生的身手差不到哪裡去。
  
  馬隊在一座雁形山后小作休整暫避風沙,傅震生背靠山壁而坐,小心翼翼拎起新制羊皮水囊,喝了口難掩溫臭的水。傅家一直有這個傳統,傅家子弟頭一回行走邊關,便有家中長輩婦人縫製水囊,再由男性長輩交到手上。新囊即便經過烘乾祛除腥味,儲水之後依舊讓人難以忍受,這對於富貴子孫來說無異於一種折磨,不過傅家家風淳樸,子孫後代大多性子堅韌,傅震生經過初期的不適應後,每次喝水已經可以面不改色。他瞥了眼站在遠處的那對師徒,做師父的跟他差不多年紀,長得玉樹臨風,本該是在陵州風月場合做那班頭人物,不知為何要來邊塞自討苦吃,那個徒弟是個不起眼的孩子,不過進入流州後,比許多走慣了塞外的傅家人還要如魚得水。傅震生一路細緻觀察,此時跟兩位前輩說道:“趙伯,馮叔,那徐奇不像是初次行走邊塞的人物,不需咱們提醒,每次飲水的分量就十分恰當,從不因口渴而暴飲。待人接物也八面玲瓏,不像是那些不諳世故的士族子弟,況且能讓咱們傅家忌憚的陵州大族,也不算多,可沒有聽說有這麼一號人物。”
  
  給傅家當了二十多年門客的趙家寶在家主那邊都無需卑躬屈膝,跟三房家主更是關係莫逆,故而一路行來對自家晚輩一般的傅震生傾囊相授,聽到傅震生這番老道言語,老懷大慰,那張老態斑駁的滄桑臉龐堆出一份由衷笑意,點頭道:“那叫徐奇的年輕人雖說走在馬隊中間,比少東家要少吃許多風沙苦頭,可那份氣定神閑,不是想裝就能裝出來的,騎馬隨行和下馬飲食,都跟我和千祥這些喝慣西北風的老骨頭一樣沒講究,照理來說,確實透著股古怪,不得不提防。少東家能夠多長一個心眼,是好事啊。既然少東家開口了,千祥,你也可以透底嘍。”
  
  身後背了一柄長刀的馮千祥笑了笑,沉聲道:“少東家放心,家主這趟出行前,私下跟我和老趙交代過,這個徐奇雖說來歷不明,但可以保證身份清白,絕非歹人。不過我跟老趙都有私心,想看一看少東家能否自己瞅出那對師徒的異樣,這才沒有明說,少東家可不要見怪啊。”
  
  “理當如此。”傅震生自幼浸染著與尋常將種門戶大為迥異的家風,性情內斂,緩緩收起羊皮囊子,抿了抿乾裂嘴唇,自嘲道:“自己走過這一趟,才知道西北風的味道,當真不咋的啊。”
  
  傅震生突然歎了口氣,說道:“那新流州是豺狼環視之地,先前北涼王府心腹幕僚陳錫亮確有婦人之仁的嫌疑,太過注重一時一地的得失,拒不棄城,結果被一萬馬賊圍困青蒼城中,白白葬送了幾十位白馬義從的性命,北涼鎮守邊關這麼多年,這種損失可不多見。也不知道新任刺史楊光鬥是一個如何性情的大人物,若是跟陳錫亮這位清涼山大紅人一脈相承,我們傅家此行,恐怕前途叵測。退一萬步說,傅震生死則死矣,耽誤了北涼大業,爺爺倘若健在,多半要不許我這個不成材的孫子進家門了。”
  
  趙家寶顯然對前程也不看好,憂心忡忡道:“咱們傅家為北涼奔波勞碌了將近二十年,名義上是闖蕩邊境生意,實則暗中四處找尋礦山,北涼金礦鐵礦可謂大半出自傅家之手,這回去流州鳳翔一帶確認那座鐵礦的質地產量,我看有些懸。”
  
  馮千祥笑道:“終歸是盼著北涼能打贏這一仗,否則老子攢了大半輩子的家底可就打水漂了。到時候就算北涼王站在我跟前,我也要指著他的鼻子罵一通。”
  
  趙家寶哈哈大笑,看見少東家一臉茫然,解釋道:“一聽說要打仗了,陵州那邊許多沒良心沒膽子的大戶都開始往外跑了,可宅子和田地又帶不走,就只能賤賣了,原本兩千多兩白銀都不一定買下的好宅子,八百兩就能到手,千祥這不就趁火打劫了四棟,為此還跟我借了一千兩。說來也怪,這麼大的動靜,官府那邊完全視而不見,什麼遍問親鄰的規矩也都不管了,誰去衙門都能拿到定帖和正契,還不是白契,是實打實的赤契,不過好在都護府總算在最後關頭卡了一道,每次出境都不許攜帶一百金一千銀以上的金銀。”
  
  傅震生好奇問道:“才這麼點金銀,難不成派人來回出入北涼?那些有錢人也不嫌麻煩?哪怕只有十萬兩銀子的家底,一百金一千銀,也得跑個五十次啊。”
  
  馮千祥搖頭笑道:“也簡單,其實不用攜帶金銀出境,都買了古董字畫珍玩,還輕鬆方便,反正這個帶走再多也沒人管,到了北涼以外,一樣能換到銀子,那些精於鑒賞的士族破落戶,搖身一變,成了家家戶戶的座上賓,如今可都撈足油水了。咱們陵州那個莫名其妙崛起的魚龍幫,少東家聽說過吧,我比起他們的吃相,簡直不值一提,人家那架勢,簡直就是萬金散盡,全部買了田地宅子,也不知道那麼多銀子是哪兒來的,粗略算過,就我所知道的地產,魚龍幫就已經砸出去八十多萬兩銀子,真實數目還不得翻一番,這都要成為坐擁半個陵州的大地主了,魚龍幫那女子幫主的魄力,我這個大老爺們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少東家,要不你去娶了那女子?”
  
  傅震生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不過仍是感到有些無奈,自嘲道:“跟徽山紫衣一樣名動天下的女中豪傑,哪裡會瞧得上眼我。”
  
  趙家寶咦了一聲,一臉驚訝,那對師徒竟然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失蹤了,原先靠近外人的幾個傅家人也都沒有察覺。傅震生此行身負北涼和家族兩份重擔,就有些反感那徐奇的自作主張,抬頭看了眼天色,說道:“等他們半個時辰,如果還找不到他們,咱們務必要動身啟程了,青蒼鳳翔之間,才是真正難走的路程,不能縱容他們。”
  
  帶著餘地龍進入流州的徐鳳年繞到另一座雁形山壁後,看到一對意料之外的熟人,鹿鳴宋氏的宋洞明和他的書童,兩兩相望,宋洞明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爽朗大笑,“從山清水秀的武當到這窮山惡水,都能遇見這位公子,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公子若是放心,我這兒還有小半囊酒,是北涼的綠蟻,酒烈得很,入嘴初時灼燒喉嚨,可片刻後,竟能喝出一份清涼,宋某人也是才喝出的門道,早知道就多買幾壺了,悔不當初擔心囊中羞澀啊,就該賒帳也要多帶兩壺綠蟻傍身的。”
  
  徐鳳年沒有過多客套,接過酒囊,抬在空中,倒了一小口,就遞還給宋洞明,後者笑問道:“公子不多喝幾口,不妨事的。”
  
  徐鳳年搖頭笑道:“徐奇就不奪人之美了。”
  
  見徐鳳年自報家門,宋洞明大概是覺得北涼口音的公子哥肯定不知道鹿鳴宋氏是何方神聖,說道:“在下宋洞明,祖居於江南鹿鳴郡,與徐公子兩度相逢,緣分委實不小……”
  
  話才說到一半,宋洞明被風沙裹挾的乾枯針茅草撲打在臉頰上,伸手一摸,抓住那成熟後根離大地作飛絮的枯黃茅草,感慨道:“一歲兩枯榮,飄零隨長風。”
  
  書童突然伸出手指,喊道:“先生你看,那就是狼煙嗎?”
  
  順著書童的手指,宋洞明看到大漠之上升起一根粗壯狼煙,應該是青蒼城方位,在向涼州這邊報示平安,先前他們走入流州都不曾見到這番光景,難怪自己的書童這般驚奇,宋洞明喃喃自語道:“古書上說這邊塞狼煙不同于中原,以燒狼糞而得名,煙火筆直而極黑,風吹不斜。可這麼看去,這股狼煙除了粗壯些,濃淡與中原並無差異啊。”
  
  徐鳳年輕聲笑道:“那恐怕是某些邊塞詩人的誤傳,西北邊疆,狼糞燒煙興許偶有為之,但那都是牛羊糞不夠用情況下的無奈之舉,大多還是就地取材,胡楊紅柳木作柴薪,輔以隨處可得的旱蘆葦等易燃之草,而且北涼邊軍的各地烽燧,所謂狼煙燃物的供應,有著相當嚴格的調配,若是被巡邊監騎發現某個烽燧儲備不足,要一路連坐到正四品的官員,全部就地砍頭,誰求情都沒用,北涼將近二十年來,因為這件‘小事’,差不多就死了三百多人。前四五年相對少些,今年最多,一口氣殺了六十多個怠忽職守的邊卒。”

  宋洞明悚然一驚,喝了口綠蟻酒,這才說道:“兩代藩王交替接班,北涼邊軍又不同于其它藩王軍隊,諸多桀驁難馴的功勳老將手握兵權,本該求穩防亂,為何還這般手段暴戾,以小見大,加上先前傳聞,曾經一言不合便秘密殺死了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就不怕引發嘩變嗎?徐公子,聽你先前講述狼煙緣由,顯然是熟諳兵事的,可否為宋洞明解惑一二?”
  
  徐鳳年笑著反問道:“一言不合?”
  
  宋洞明何等聰慧,雖然一開始盡是心存試探,但也知道胡亂說些門外漢言語,掏不出內行的行家話,斂容說道:“北涼軍中山頭林立,新王上位,唯有殺雞儆猴,否則戰事未起,難以用軍功服眾。”
  
  徐鳳年聽著這種耳朵起繭子的泛泛而談,沒了交談欲望,就打算返回傅家馬隊,總得護著他們安穩到達青蒼城,到時候自然會有精銳騎隊暗中護送到鳳翔那邊新發現的礦山。若是對北涼勞苦功高的傅家得知北涼王親自護駕,也不知會作何想,會不會覺得這麼多年的辛苦付出物有所值。當然徐鳳年也不會讓他們得知真相,這也許正是講求細處見功底的徐渭熊所不喜的地方,身為人主,卻不肯於細處收買人心。宋洞明看到徐鳳年有告辭離去的跡象,趕忙亡羊補牢,說道:“徐公子,聽說你們北涼王府有兩個年紀輕輕的幕僚,北莽北院大王的孫子徐北枳當上了陵州刺史,這是北涼王的用人不疑,而起用寒士陳錫亮,可算用人不論品第,很能為北涼招徠寒庶門戶中的遺珠。大膽說一句,你們北涼道假使是自成一國,那麼這兩人板上釘釘是未來的宰輔人才,可自古廟堂重臣,皆是由公入私,即先以才學事功躋身朝堂中樞,進入帝王眼簾後,再得以走至帝王身側。如此說來,你們清涼山那兒,似乎不太講規矩。”
  
  徐鳳年點頭道:“是不太講規矩,不過話說回來,這種破格提拔,在宋先生看來,利弊如何?”
  
  宋洞明微微一笑,約莫是說到了擅長之事,整個人頓時顯得氣態超俗,娓娓道來,“短期而言,千金買骨,自然是好事,尤其利於安撫赴涼士子,既然連那接連兩件大事都受挫的陳錫亮都沒有被北涼王責罰,那咱們這些讀書人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出身比那陳錫亮只好不差,如何就做不得高官了?”
  
  徐鳳年很不客氣地打斷宋洞明言語,問道:“宋先生如何看待陳錫亮的死守青蒼?以為那北涼王是當罰還是不當罰?”
  
  那書童早就看這姓徐的傢伙不順眼,自家老爺何等眼界才識,江南道上哪怕古稀之年的華族名士,聽老爺講經解文,那都得是洗耳恭聽的模樣,這徐奇不愧是北涼境內的蠻子,只是瞧著像讀書人而已,氣度學識都一塌糊塗,自家老爺的可不就是那拋媚眼給瞎子看?這書童正要出言教訓那不識趣的傢伙,被宋洞明不露聲色地瞥了一眼,嚇得最講規矩的書童立即噤聲,宋洞明繼續說道:“對於陳錫亮,當賞罰並用。此人守城一役,看似糊塗,以至於北涼人人以為此子是志大才疏之輩,卻不知北涼不缺甲士,不缺好刀大馬,甚至不缺銀子,唯獨缺了兩個字,民心。”
  
  宋洞明望向遠處,“民心此物,正是天時地利人和中的人和之本,國之險,從來不在地利之山川之險,而在人心聚散啊。地利是死物,天人之辯,自然而然就落在天時人和兩者頭上,儒道墨各有自家見解,無數先賢也沒有爭出個所以然,宋洞明自不敢妄言,可為君王人主者,能夠心地端正,肯積功德,反禍為福,這是以人道證天道,就算無法逆轉天時,可總歸錯不到哪裡去。若說北涼在老涼王徐驍手上,甲兵之雄壯,三十萬鐵騎已是雄甲天下,那麼如果在新涼王徐鳳年手上,能夠彙聚民心,那麼北涼百萬戶,人人皆可戰願戰之兵,就算北莽號稱百萬控弦之士,又如何欺辱北涼?”
  
  宋洞明輕聲道:“所以說,陳錫亮給北涼開了個好頭,那些入城流民,以三千人計算,他們活下來後,所謂口碑,即是有口皆碑,流州自會有三萬,甚至更多流民知曉年輕藩王的仁義,並非那滿嘴仁義道德的北涼之主,更絕非只會在城門口擺些粥食的假仁假義,而是真正能幫他們守下北涼幽涼陵流四州!”
  
  自說自話的中年讀書人神情肅穆,“如果陳錫亮當時選擇了退卻,不錯,的確是給北涼王留下了城中的白馬義從,可惜李義山當年的謀劃,就全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恩威並濟,李義山驅逐流民不得返鄉,常年調遣北涼甲士去殺人練兵,是施‘威’在前,陳錫亮不守青蒼,城內城外的十數萬流民當時可都盯著,徐鳳年想要讓這些流民為北涼死戰?癡人說夢!北涼以為心思縝密的徐北枳遠勝婦人之仁的陳錫亮多矣,哼,這才是真正的見識短淺!內聖外王,唯有為政以德,方能如天上北辰,居其所卻有眾星拱衛,才算真正的得道者多助。北涼空有軍心而無民心,那麼就算三十萬甲士死絕,一樣守不住離陽西北大門!那麼當時仍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在京城禦道所言,要為中原百姓鎮守國門,不受北莽馬蹄禍亂。根本就是一句被人笑掉大牙的屁話!”
  
  一旁書童瞪大眼睛,向來溫文爾雅的自家老爺也會如此口無遮攔?
  
  徐鳳年默然點頭。
  
  余地龍蹲在師父身邊,聽是肯定聽不懂的,不過還是會覺得這個略微上了年紀的江南書生,說起話來挺帶勁的,比江湖高手似乎還來得有氣勢。

  氣勢。
  
  盯著宋洞明猛瞧的餘地龍有些納悶了,他們讀書人讀幾本書,還能讀出氣勢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要不回頭跟師父說一聲,咱也讀書識字去?
  
  徐鳳年沉默片刻後,笑著“明知故問”道:“儲相殷茂春正在主持京城以外的各地官員大考,宋先生此時入涼遊歷,想必不在仕途?以宋先生胸中韜略,為何不為官?”
  
  那書童重重冷哼一聲,顯然是覺得這種白癡問題,是在侮辱他的老爺。
  
  宋洞明突然有些感傷,閉上眼睛,隱約浮現出壓抑不住的痛苦神情,輕聲感慨道:“實不相瞞,京城也曾有人如此問我,我只能說彼之所贈,非我所求啊。”
  
  宋洞明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真情流露不太妥當,灑然一笑,說道:“徐公子,此行可是前往青蒼城?”
  
  徐鳳年搖了搖頭。
  
  餘地龍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師父。
  
  宋洞明說道:“那就此別過了。”
  
  徐鳳年抱拳辭別,帶著余地龍返回傅家馬隊。
  
  徐鳳年猛然記起北涼諜報記載一事,很早就被元本溪相中的宋洞明,當年大登科後小登科,先是金榜題名,未曾及冠便高中榜眼,連年輕天子都震驚于此人的博聞強識,差點要為其賜婚,不曾想此人返鄉後就立即與一名族品低下的女子成婚,大登科之大,只比狀元差一名,小登科之小,卻小到讓人遺憾。惋惜這樣的風流人物,為何就不願與那門當戶對的趙室女子成親?之後宋洞明很快喪偶,膝下並無子女,這麼多年也沒有娶妻續弦,連侍妾都沒有一個,常年在外遊覽大江南北,一心寄情山水。諜報上隱晦提及,宋洞明妻子之死,並不正常。鹿鳴宋氏是豪閥,宋洞明更是有望入朝為相的大族俊彥,誰敢如此喪心病狂地行事?整個離陽,一雙手就能數的過來。
  
  走出去很遠的徐鳳年忍不住回望一眼。
  
  他曾經跟襄樊城的陸詡錯身而過,這一次不應該再失之交臂了。
  
  徐鳳年吹了一聲口哨,緩緩抬起手,沒過多久,一隻神俊白隼急速墜停臂上。
  
  那邊,宋洞明和書童繼續在馬鬃山風沙中艱難前行,書童走在先生身邊,提了提嘴邊遮擋黃沙的紗布口罩,大聲說道:“先生,這徐奇該是出身北涼矮個子家族裡的高個門第吧?”
  
  宋洞明笑道:“你說話倒是比我還拗口。”
  
  書童嘿嘿一笑,趕緊扭頭把入口的黃沙呸出嘴,“先生,咱們這麼瞎逛,何時才去見那位年輕藩王啊?先生不是說北涼還缺個運籌帷幄的輔佐良臣嗎?先生可是有那十勝十敗之策在心中的!”
  
  宋洞明平淡道:“看緣分吧。何況徐鳳年是否我心目中的明主,還得再看看。”
  
  書童一臉苦兮兮,說道:“先生,就算他姓徐的可以施展抱負,到時候咱們鹿鳴宋氏如何自處?那個嫡長孫郁鸞刀跑到北涼投軍的鬱氏,可是前車之鑒啊。”
  
  宋洞明搖頭道:“今時不同往日,有西楚複國,朝廷如果彈壓我宋氏,那就得付出導致中原腹地動盪不安的代價,得不償失。何況宋洞明早就是太安城的棋子,落在哪裡都無所謂,說不定元先生還會樂見其成。”
  
  書童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
  
  宋洞明眼神堅毅望向前方。
  
  元先生,你說過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因此逼著我做出取捨。可宋洞明如何不知曉這個粗淺道理,只是我不願以你眼中的小舍換取卿相之位啊。
  
  我宋洞明一直是個不堪大用的癡人,就像我不知道好人是不是真的有好報,但我願意相信。就像世人不信北涼徐鳳年能守得住西北,可我願意相信。
  
  宋洞明走著走著,眼眶濕潤。
  
  嘴唇輕微顫抖。
  
  近乎無聲哼著一支那位早逝女子經常唱的小曲兒。
  
  “東西南北,南北東西,只願相隨無別離。
  
  今生來世,來世今生,誰能聚首再相逢?”

xox 發表於 2014-6-20 00:24
共逐鹿 第六十八章 背影


  當徐鳳年和余地龍回到傅家馬隊中,自然沒撈到什麼好臉色,徐鳳年跟馮千祥致歉了幾句,後者借坡下驢,倒也沒有得理不饒人,他這種老江湖都清楚,出門在外,多個熟臉的朋友就是多條路,今日別人求己,說不定明天就要求人。馬隊繼續前行,穿過馬鬃山后,沿著一條乾涸多年的蜿蜒河道,餘地龍手中握有一捧泛著綠意的針茅草和錦雞兒,時不時放入嘴中咀嚼出那可憐兮兮的汁水。拜師之後,這個師父也沒有怎麼傳授絕世武功給他,就只有七種吐納法子,吐氣有六,吸氣僅一,師父倒是半開玩笑說過,按照這個笨法子勤于修習,一旦臻於化境,等於睡眠中也在習武,說不定某天就能夠呵氣成雷。餘地龍照做就是了,反正除了千篇一律地呼氣吸氣,這個孩子也沒什麼可做的。徐鳳年騎在馬背上,偶爾會關注一下餘地龍的吐納,更多時候是在神遊萬里。
  
  魚龍幫除了一開始潛伏的那撥拂水房諜子,之後更有跟隨自己從徽山大雪坪進入北涼的大客卿洪驃,悄悄進入其中,近期更有江湖名聲不顯的沉劍窟主糜奉節憑藉指玄手段,當仁不讓坐上了供奉位置,那死士女子樊小柴也躲在暗處保護劉妮蓉,後者已經被稱為北涼江湖中最有權勢錢財的女人,當然真正掏腰包去大肆購置田地府宅的傢伙,是他徐鳳年。徐鳳年甚至從聽潮閣中搬出去十幾箱子的武功秘笈,撥給魚龍幫,雖說都是二三流的東西,但足以讓江湖人士擠破頭顱也要躋身魚龍幫,現在的魚龍幫,真的是面子裡子都有了,再沒誰敢說這個天下第十的幫派全是一群烏合之眾。徐鳳年不奢望這些惜命惜名的油滑江湖人來給北涼賣命,但是大戰開啟,北涼需要一個穩固的後院,人數已經達到兩千人的魚龍幫,最不濟可以保證陵州這座糧倉的穩如磐石。
  
  如果說魚龍幫還只是錦上添花,那麼傅家於北涼而言,已經雪中送炭了整整二十年!傅震生所在的這個家族,以他父輩七人牽頭,領著族人和親信,默默踏遍了北涼三州土地,前幾年的足跡甚至到了西域。以一家之力,為北涼找到了八成的礦山,只是傅家老小也都奇怪,為何明明這些礦山大多都“開山”不難,為何北涼官府僅是記錄在檔,派遣甲士嚴密封山,就是不去開採。傅震生的父親就曾經親自找尋到一座巨大鐵礦,歲冶鐵可達到六十萬斤,而離陽王朝在永徽末年的鐵歲收總計也不過是六百五十萬斤。傅震生的父親還幫北涼在甘泉郡找到了歲入總額一千六百斤的水銀產地,將近是整個離陽的三成。除此之外,還有北涼產銅的三大“場坑”,澄水場,寶興場,劍南坑,它們的現世,無一例外不是傅家人的功勞。為何徐驍會親自去傅家老爺子的靈堂拜祭?這就是理由,日後涼莽開戰,比拼的並不僅僅是邊軍甲士的數目,以北莽的國力和北涼的韌性,一旦交鋒,雙方心知肚明,誰都不可能做出一錘子砸死對手的壯舉,關鍵就看誰積攢下來的家底,能拖的時間更久。北涼看似鹽鐵官營被那些地方豪橫的將種門戶一手掌控,形同私營,病入膏肓,其實李義山早就提出“山澤之利,暴發輒枯竭”,所以一直就乾脆禁山封礦,從未上報朝廷,而是借著本地官員中飽私囊的障眼法,各地官府常年不惜以定額賦稅從北涼以外購置相關物資,只不過手法隱蔽,而且都是日積月累的小宗買賣,不至於太過引人注目,朝廷那邊即便某些有識之士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卻也不好興師問罪,因為不光是北涼道山高皇帝遠,北涼幽州陵州毗鄰的幾個州,除了顧劍棠的舊部將領在統領兵權,當地大小官衙也一樣被滲透得七零八落,這十幾年來,那些官老爺們,誰不是為官一任便富甲一方,卸任之時既得清譽又得油水?何況這種本就有利於轄境民生的事情誰都在做,法不責眾,朝廷難不成還要砸下一頂通敵叛國的帽子?人屠徐驍在世的時候,廟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哪個敢?
  
  馬隊迎著風沙緩緩前行。
  
  徐鳳年咬了咬嘴唇。
  
  徐驍絕對沒有留給他這個兒子一個爛攤子北涼。
  
  而是一個兵甲強盛的的北涼!
  
  徐鳳年微微撇了一下視線,看到傅震生一騎撥轉馬頭,縱馬而來,然後與他並駕齊驅。徐鳳年看著這張看不出半點世故的年輕臉龐,心懷愧疚,傅震生的父親就是在鳳翔鎮以西找到那座金礦後,他自己固守原地繼續勘探,讓心腹返回北涼報喜,結果他死在了一夥四處遊掠的馬賊手中,除了傅震生父親,還有十六名傅家子弟一同戰死,至今沒有找到屍體。而傅震生這個為家族拖累的陵州子弟,曾經在一次路見不平後,被當地一群紈絝子弟堵在家門口的巷弄痛毆,傅家也沒有因此就跟北涼喊冤訴苦,蟄伏陵州境內的拂水房諜子,規矩森嚴,更不會因此就為這位傅家三房嫡長子強出頭。風沙肆虐,傅震生不得不大聲說道:“徐公子,距離青蒼城還有九十多裡路程,我們打算連夜趕路,一口氣走完這段行程,還望徐公子能夠堅持一下。”
  
  徐鳳年毫不猶豫點了點頭,笑道:“理當客隨主便。這次我和徒弟前往青蒼城,一路上多虧了傅先生的照顧,希望以後有機會能請你們喝酒。”
  
  傅震生聽到“先生”這個稱呼,明顯愣了一下,這可是當之無愧的敬稱,同齡人之間幾乎用不著。何況他傅震生此生無望功名仕途,更不奢望去沙場搏取書生封侯的軍功,只想著繼承父親的遺志,繼續走遍北涼山川,原本以為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有外人稱呼自己一聲先生。一時間有些赧顏,臉上也多了一分由衷笑意,只是要他傅震生跟一個幾乎是陌路人的傢伙殷勤寒暄,也太為難這個從未在官場染缸裡摸爬滾打過的年輕人了。不過傅震生看著那個人的神情,不知為何,似乎感受一股很陌生的真誠,這種臉色,在陵州既抱團又排外的膏粱子弟臉上是萬萬看不到的,那些人,看待自己這些沒權沒錢的傅家子弟,從來都只有居高臨下的譏諷和憐憫。
  
  徐鳳年說道:“青蒼軍鎮往西的臨謠蔡鞍山和鳳翔馬六可,這兩個土皇帝如今都歸順了流州刺史府,名義上一個成了臨謠城牧,一個當了流州副將,其實都在北涼軍的嚴密監視之下,不敢生亂。你們馬隊這趟去鳳翔,應該會比想像中安生許多。”

 傅震生當然想不到屆時會有近千鐵騎為自己這支馬隊秘密護駕,此時他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只是不好當面駁回人家的善意,就笑了笑。
  
  沉默片刻,傅震生突然問道:“冒昧問一句,徐公子氣機悠長,肯定是習武之人,只是不知是練刀還是練劍?”
  
  徐鳳年笑道:“一開始是練刀,後來也曾練劍。”
  
  傅震生大概是覺得這位身份肯定顯貴的公子哥貪多嚼不爛,當下又不知如何接話,憋了半天,只能說道:“在下是自幼練刀,但始終沒能登堂入室。以後回到陵州,如果還能相見,咱們不妨切磋一下。”、
  
  餘地龍偷偷摸摸呲牙咧嘴。
  
  心想這傢伙真是厲害,要跟自己師父切磋武藝?
  
  徐鳳年嗯了一聲,然後笑問道:“怎麼沒有見你佩刀?”
  
  傅震生哈哈笑道:“我習慣了使用涼刀,可是如今咱們北涼不許私佩涼刀出門,就只能找了柄尋常短刀塞在行囊中。”
  
  接下來,傅震生也實在是找不出話來,繼續去前方領著馬隊連夜趕路,直到深夜中,馬隊終於到達青蒼城外,傅震生再度策馬來到徐鳳年身邊,說道:“徐公子,我們就不進城了,就此別過。”
  
  徐鳳年抱了抱拳,“一路順風。”
  
  傅震生有些擔憂道:“深夜城禁,徐公子如何進城?雖說此時青蒼城一帶都有精騎巡視,可這流民之地畢竟才歸附北涼沒幾天,我們馬隊這邊又實在騰不出人手……”
  
  徐鳳年徑直微笑說道:“沒事,我有正當門路可以入城。”
  
  傅震生難免咋舌,對此人又高看了一眼,要知道北涼邊境軍律極其嚴苛,可不是陵州境內兵馬可以比擬的。既然如此,傅震生也就不再廢話,相互辭別。
  
  馬隊在繞過青蒼城沒多久,就聽聞一陣不同尋常的馬蹄聲,不光是傅震生憂心忡忡,高坐馬背緊張眺望,甚至還抽出了那柄短刀,連趙家寶和馮千祥也都滿臉凝重,尤其是馬隊中一位行家在貼地聽聲後,說是不下有三十騎,這讓傅家馬隊都如臨大敵,在命如草芥的流民之地,以往只要是能騎上馬的,那都是極其扎手難纏的亡命之徒,馬戰本事,只論單挑的話,甚至可以不輸給北涼邊軍中的精銳騎卒。傅家馬隊雖然有一百余人,趙家寶和馮千祥也是武藝傍身的江湖好手,可真要拼命,哪能不死人,怕更怕惹上一身腥,被之後的大隊馬賊盯梢上,這一路能有幾個活著趕到鳳翔軍鎮都難說。不過臨時充當探子的一名傅家騎士匆忙趕回,竟是滿臉遮掩不住的喜慶,朗聲道:“少東家,是一標龍象騎,是咱們北涼自己人!”
  
  所有人都如釋重負,紛紛相視一笑。小王爺親自統領的龍象軍,那可是北涼鐵騎中的鐵騎,去年打北莽姑塞州那幾個軍鎮,就跟壯漢欺侮小娘子似的。
  
  那一標龍象騎軍在百步外停馬不前,只有一位標長模樣的騎士繼續前行,並且翻身下馬,快步前行,這種舉措,讓傅家馬隊都感到一頭霧水,就算是這一標如雷貫耳的龍象騎隊在城外巡夜,見著了他們身份跟老百姓差不多普通人,也不需要這般鄭重對待吧?傅震生和趙家寶馮千祥雖然不明就裡,但都趕忙下馬相迎,那身材健壯的披甲標長不但腰間佩有一柄新式北涼刀,手中還額外握有一把,對傅家為首三人沉聲問道:“誰是傅震生傅公子?”
  
  傅震生畢恭畢敬答道:“我就是。”
  
  那名標長臉上有一條斜了整張臉龐的猙獰刀疤,破天荒擠出一絲笑容,大步向前,雙手捧刀遞給傅震生,說道:“咱們王……”
  
  標長趕緊把差點脫口而出的第二個字咽回肚子,說道:“咱們公子,說為了感謝你們這趟護送,要給傅公子這把刀。”
  
  傅震生接過那柄連陵州境內許多雜號將軍都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新涼刀,那標長咧嘴笑道:“咱們公子讓你放心佩刀,回到陵州不好說,但只要是在流州境內,沒誰敢拿這個說三道四。”
  
  傅震生愣在當場,那標長誤以為這小子膽子小,生怕自己的話不管用,擔心到了別處給人抓了個現行,會吃不了兜著走,他那是在龍象軍中出了名的暴躁性子,差點就要發飆,不過趕緊壓抑下去,竭力保持“和顏悅色”,但其實已經讓趙家寶和馮千祥感受到一股濃烈的殺伐氣焰,更別提跟這位標長面對面的傅震生了,差點就以為這位標長翻臉殺人了,身後那三十余肅穆冷冽的精騎,在月色中鐵甲森森,哪怕傅家馬隊有信心對付相等數目的馬賊,可沒有一絲信心在這一標三十騎的衝鋒下逃生。那標長送刀之後,轉身就走,嘀嘀咕咕,好像是說這姓傅的婆婆媽媽不爽利,接下來傅震生他們就聽不真切了。
  
  那標長上馬後,一標騎隊轉瞬間就消失不見。
  
  來去如風。
  
  趙家寶望向馮千祥,輕聲問道:“千祥老弟,是不是瞅著有點像那位龍象軍的副將,‘疤臉兒’王靈寶?”
  
  馮千祥嘴角抽搐,乾笑道:“這不可能吧。”
  
  傅震生上馬後懸好北涼刀,笑道:“怎麼可能!趙伯,馮叔,走了。”
  
  趙家寶一臉自嘲,哈哈笑道:“也對,若真是那個傳說中曾經擰下過十七名春秋將領的王靈寶,出了名的壞脾氣,咱們可不夠他一隻手收拾的。”
  
  遠處,青蒼城城牆上,那名標長走到徐鳳年身後,低頭抱拳沉聲道:“啟稟王爺,刀已經送出去了。末將也已經調動八百騎跟隨其後,沿途還會逐漸增加人馬。傅家馬隊不說死一個人,就是死了一匹馬,王爺你就把王靈寶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用!”
  
  徐鳳年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可以說,除了你們,也正是傅家讓北涼有了跟北莽死磕到底的本錢啊。”
  
  王靈寶抬起頭,望著這個背影。
  
  不像大將軍的晚年那樣總是傴僂著。
  
  但王靈寶清楚記得,大將軍正值壯年的時候,只要站在那裡,就是頂天立地!
  
  王靈寶狠狠揉了一把臉龐。
  
  徐鳳年轉身笑問道:“王副將,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十四歲就進了北涼軍,還是先登營?這都打了快三十年的仗了吧?”
  
  王靈寶有些慌神,漲紅了臉,硬著脖子道:“王爺,我可沒老,三十年的仗而已,老子還沒打夠!”
  
  徐鳳年一瞪眼。
  
  王靈寶頓時縮了縮脖子,他娘的,這位王爺畢竟是打死了王仙芝的人,老子服個軟,不丟人吧?
  
  徐鳳年忍不住笑道:“流州這邊知道那支兵馬動向的人,你算一個,為了給他們打掩護,給你一場仗打,如何?”
  
  王靈寶下意識搓手,得寸進尺問道:“這仗,大不大?”
  
  徐鳳年說道:“諜報上有確切消息,說鳳翔城牧馬六可,賊心不死,跟北莽眉來眼去。”
  
  王靈寶矣急眼,就習慣性罵罵咧咧道:“狗日的馬六可,就他那幾千小嘍囉,都不夠老子麾下隨便拎出個校尉去填肚子的……”
  
  徐鳳年笑道:“到底去不去?”
  
  王靈寶一抹嘴,臉上浮現出一股透著血腥的“憨笑”,嘿嘿道:“去,咋個就不去?蚊子腿也是肉,不吃白不吃。”
  
  徐鳳年揮揮手。
  
  王靈寶一路跑下城頭。
  
  轉頭又看了眼那個背影。
  
  總覺得大將軍又站在了那裡。
xox 發表於 2014-6-22 02:55
共逐鹿 第六十九章 謀國之士
  

  
  星垂平野,餘地龍坐在城頭上,抬頭看著天空中的繁星點點,心神搖曳,總是看不夠。這個孩子的際遇之好,足以讓所有頂尖江湖宗門的親傳弟子都要眼紅。既擁有王仙芝的三成饋贈,又能在徐鳳年身邊得到指點。余地龍收回視線,聽到師父說了一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徐鳳年看著頭頂那顆今年西墜速度略顯詭異的大火星,有些笑意,太安城欽天監中有專職盯住大火星的火正,都是窮經皓首的老頭子,但是今年已經接連被貶了兩個,就因為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當初京城白衣案,那一年同樣由中天位置西降奇快的大火星可以算是罪魁禍首。王朝昌盛則祥瑞迭出,國之將亂則惡兆顯現,換了個少年做監正的欽天監今年可真是沒有半刻消停。徐鳳年轉頭看著城外的北方土地,離陽朝廷已算是大秦以來最為幅員遼闊的一個王朝,而且有徐驍和燕敕王趙炳兩位藩王的坐鎮邊疆,趙室聲威遠播的邊功更是達到了各個朝代中的頂點,太安城的廟堂之上,名臣薈萃,公卿同殿,徐鳳年很多時候想親口詢問那位趙家天子一句,除了那點夫綱不振的瑕疵外,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徐鳳年下意識看向東邊的太安城方位,想到了為了趙室鞠躬盡瘁的碧眼兒,這位老書生當下的日子也不太好過,關鍵是這位首輔以後的日子只會更不好過,這次借著西楚複國,他所行抑武削藩之舉,徹底觸及了兩處逆鱗,天怨不好說,人怒是肯定的了,廣陵王趙毅在內的宗室藩王註定懷恨在心,加上那撥積怨已久的太安城趙室勳貴,以及外地所有被一紙令下不得擅離領地的公侯,天底下姓趙的皇親國戚,就沒誰對他有好感。而強令各地武將帶兵奔赴廣陵週邊的“練兵”之舉,幾乎把顧劍棠為首的所有彪炳武將都得罪了個一乾二淨。徐鳳年感慨道:“武無敵,王仙芝都死了。你這個文無敵,偏偏在這個時候要按照陸詡的那份疏策去變法,你真以為自己能善終?真當自己是站皇帝了?”
  
  徐鳳年對此倒是沒有什麼幸災樂禍,張巨鹿雖然是北涼死敵,可這個世上,總有那麼幾個異類,更能贏得敵人的由衷敬重,徐驍也是其中之一。北莽女帝,顧劍棠,老靖安王趙衡,這些最該記恨徐驍的對手,反而一輩子從未在口舌上辱駡過徐驍。徐鳳年輕輕歎了口氣,對餘地龍說了聲走了,孩子蹦下城頭。徐鳳年在入城前就已經從王靈寶嘴中得知這趟要見的兩個人,湊巧都不在青蒼城內,弟弟徐龍象僅帶著八十騎就去臨謠軍鎮以北的邊境,追剿一夥號稱千人之眾的馬賊,陳錫亮則在城外某地為幽州邊軍“招兵買馬”,這兩個月幾乎天天夜宿城外。
  
  徐鳳年跟餘地龍來到那座把龍王府給鳩占鵲巢了的流州刺史府邸,府邸內燈火通明,坐在一張張書案後處理政務的官員幾乎全是年輕臉孔,這些破格提拔的俊彥,一半是經過重重篩選的入涼士子,一半是北涼舊三州的勳貴後代。徐鳳年進入一座戶房之下職掌糧草的小衙屋時,正好看到刺史楊光鬥在倒提著一隻狼毫筆猛敲一名官員的腦袋,破口大駡,祖宗十八代一個沒落下,都給罵了個遍,那名看官服該是糧曹郎的年輕人滿臉通紅,被刺史大人當著同僚的面如此辱駡,品秩差了十萬八千里,自然不敢反駁,又自覺委屈,相貌英俊的七尺男兒,竟是泣不成聲。楊刺史仍是不過去,氣咻咻把筆遞還給那年輕人,沾滿墨汁的那只手在對方官袍上胡亂一抹,冷哼一聲,說道:“明早本官再來一趟,要是依舊是一筆糊塗賬,嘿,你爺爺是尉鐵山,本官惹不起,也不好貶你的官,不過讓你滾去靠近茅廁的禮房那破地方去,這種小事還是做得到的!尉銅河,這身官袍髒了都不用洗,反正明天多半要換一身。”
  
  那年輕人臉色蒼白,一咬牙,雖然還是語帶哽咽,但眼神中已經沒有畏懼,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說道:“刺史大人,臨謠軍鎮下轄三郡,新建才這麼點時間,下官跟三位同僚和六名下屬每天不過睡三個時辰,雖然對於臨謠四等田地的錄檔一事,確實存有紕漏,可這已經是下官諸人的能力極限,刺史大人若是覺得下官不堪此任,覺得下官是借著祖輩功蔭才在這裡混吃混喝,不需如此找藉口百般刁難,下官自己現在去禮房就職!”
  
  楊光鬥吹鬍子瞪眼,猶豫了一下,然後冷笑道:“你小子有骨氣啊!那甭廢話,滾你的。咱們流州禮房,那可是頭等重要的大衙門,負責勸學教化,本官估摸著那些流民都喜歡聽你尉銅河尉大公子的蒙學,說不定明年就能出一籮筐的狀元之才嘍。”
  
  尉銅河給這麼一擠兌,嘩啦一下,真是淚如雨下。他爺爺尉鐵山那可是從騎軍副統領這種高位上退下來的功勳老將,何況脫下甲胄也沒幾年功夫,而且接替尉鐵山位置的何仲忽一向把前者當作兄長,十分敬重,尉銅河的父親尉金水也做到了邊軍正四品武將,被何仲忽極為信賴,尉銅河跟許多躺在父輩功勞薄上享樂的將種子弟不一樣,不喜兵戈喜讀書,而且滿腔熱血,聽說北涼道新設的流州亟需官員,幾乎是偷瞞著家族跑來的流民之地,而且一直沒有讓同僚知曉自己的身份,直到今夜被刺史大人揭穿點破,屋子裡那些官員才給驚嚇得不輕。不過尉銅河性子溫軟,確實不太像家中長輩。若是尉鐵山這麼被老涼王訓斥,就算不敢對著罵,也會一聲不吭,卻絕對不會委屈得滿臉淚水。
  
  尉銅河沒了任何臺階可下,就只能去禮房那小貓小狗三兩隻的清水衙門打雜,抬起手臂擦了擦淚水,還不忘對屋內眾人作揖辭別,正當他低著頭要走出衙屋的時候,被站在門口的一個人按住肩膀,尉銅河抬起頭,看到一張溫醇笑意的陌生臉龐,這位不速之客輕聲笑道:“刺史大人這是激將法呢,你怎麼就不領情?尉銅河,你不知道你爺爺跟咱們楊刺史是多年的酒友?他會真捨得把你丟到禮房去?真敢這麼做,刺史大人回頭還不得被你爺爺追著打啊。”
  
  尉銅河一臉錯愕,迷迷糊糊問道:“你是?”
  
  被拆臺的楊光鬥沒好氣白眼道:“蠢蛋,見到王爺還不下跪?!”
  
  一聽到王爺兩個字,滿屋子陪著尉銅河一起站著挨訓的年輕人俱是眼神熾熱而敬畏,立即就要下跪,徐鳳年擺手道:“免了免了,你們都坐下繼續處理政務。流州設置三鎮八郡,百廢待興,萬事開頭難,等熬過了這波,熟能生巧,以後就會輕鬆許多,爭取到時候刺史大人想罵你們都讓他找不到藉口。這段時日,的確是幸苦眾位了,稍後本王會給所有衙門都送幾罎子酒,嗯,禮房那邊會多送些,按照刺史大人的說法,靠著茅廁,總要讓酒味壓過尿騷味才行。”
  
  屋內氛圍頓時輕鬆許多,年輕官員們臉上都有了些笑意。
  
  尉銅河更是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他就孤伶伶站在北涼王身前,如果不知道身份還好說,可刺史大人道破天機後,頓時就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無形威嚴,這倒不是說徐鳳年真的如何氣勢逼人,不過是尉銅河這個文弱書生自己嚇唬自己而已。徐鳳年的世子殿下當得一波三折,先是駡名無數,後來翻天覆地,連懷化大將軍鐘洪武都給輕鬆鎮壓,世襲罔替王爵後,更是壯舉不斷,拒退聖旨,大力整頓北涼軍,殺王仙芝,巡視邊境,設置流州。尉銅河如何能夠不膽戰心驚?事實上尋常官員,對上了一個不管如何聲名狼藉的藩王,都會如履薄冰。但是那些北涼王那些事蹟,對於更多是在閉窗苦讀書的尉銅河而言,感受不深,真正讓他對徐鳳年感到敬佩的是一件事關自身的“小事”,流州設立,離陽對這件不經朝廷中樞審議的叛逆行徑,似乎有些舉棋不定的嫌疑,並不確定是否要下旨申斥,之後的事態發展就更讓北涼人捧腹了,例如流州刺史楊光鬥的俸祿職錢祿粟等,竟然只比首輔大人略遜一籌,每月僅料錢就有三百貫,而尉銅河這種才堪堪入品的流州小官,料錢也有十五貫,薪柴五十束,甚至還有離陽高級官員才配的春絹、冬綾各五匹,朝廷“優厚”流州官吏,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尉銅河不覺得換了其他藩王,能夠讓離陽朝廷這般乖乖大出血,燕敕王和廣陵王都做不到!
  
  徐鳳年沒有久留,跟楊光鬥一起走出屋子,這位身為邊疆大員的老人顯然心情極佳,輕聲笑道:“陳城牧算無遺策啊,以前小看他了,只做一個青蒼城牧實在是屈才,我這個刺史,理當讓賢才對。小二十萬的流民,主動去幽涼兩州投軍始終是少數,至今仍是不足萬人,我一開始對此亦是束手無策,總不能讓龍象軍把刀架在流民的脖子上,逼著他們去邊境上。可是陳錫亮用了一策,立竿見影,流民每一戶,只需一人入伍,就可以在陵州領取耕地,並且入籍北涼戶牒,對應著徐北枳在陵州境內的謀劃,那些怕死富紳紛紛賤賣祖業,如今陵州田地空閒頗多,這一來一往,流州最少可以給北涼邊境送去四萬甲士!整整四萬為了身後妻兒兄弟而自願死戰的甲士啊!王爺,你說陳錫亮做一個武品城牧,是不是太對不住他的功勞了?!”
  
  徐鳳年先前只知道流州參軍人數有望驟增,但是還沒有拿到手詳細諜報,一聽到四萬這個巨大數目,也相當震驚,要知道廣陵道那邊打得看似天翻地覆,全天下人都伸長脖子眼巴巴盯著,朝野上下為此念叨了幾千斤口水,真正投入戰場的人數也不過是將近十萬,但是陳錫亮一人,就悄無聲息給北涼帶來了四萬翻身上馬即可戰的甲士,而且別忘了,北涼軍的四萬,豈是楊慎杏的那種四萬人可以媲美的?曾經有好事之徒點評離陽各地軍伍的戰力,那份結果廣為流傳,那人興許是故意要將北涼軍架在火上烤,竟然說北涼軍一騎可抵離陽別地精騎兩位,北涼一名步卒抵離陽精銳步卒三名。不過從不誇口的燕文鸞的確在西楚複國後,私下說過若是把楊慎杏的四萬薊南兵換做他的兩萬步卒,櫆囂軍鎮就可以一舉拿下,自然也就沒有之後的散倉大敗。
  
  徐鳳年無奈道:“流民遷入陵州可得戶籍,陳錫亮事先並沒有跟清涼山那邊打過招呼。”
  
  說到這裡,徐鳳年笑道:“刺史大人,這是在給陳錫亮那傢伙打掩護嗎?怎麼,怕我對他兩罪並罰?”
  
  楊光鬥哈哈大笑,並不掩飾,直截了當道:“對啊,陳錫亮出身寒庶,真正心系百姓,這一點哪怕是尉銅河這樣心地淳樸的顯貴子孫,也萬萬做不到的。王爺,你可萬萬不能過早夭折了這棵好苗子啊。醜話說前頭,你真要拿陳錫亮在流州立威,我不好攔著,但事後我肯定要把他拉進這刺史府,當寶貝供著。”

  徐鳳年坦誠說道:“一開始我是打算對陳錫亮賞罰分明的,不過在來青蒼城的路上,遇上一位鹿鳴宋氏子弟,跟你一樣,對陳錫亮評價很高,也就打消了念頭。而且我發現一點,梧桐院那邊有我二姐牽頭,加上舊有的那撥謀士幕僚輔助,處理北涼一般政務已是十分牽強,如果真的打起來,估計就算我本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待在書桌後面,都未必能忙得過來。現在清涼山面對的,不過是解決一些北涼道上的陳積陋習,大抵還能照著規矩循序漸進,這仗一打起來,我肯定要去邊境,到時候有的頭疼。”
  
  楊光鬥沉聲道:“王爺是說清涼山缺一個眼界韜略足以掌控大局的李義山?”
  
  徐鳳年點點頭。
  
  楊光鬥感慨道:“這等人物,不說百年一遇,幾十年一遇總算得上,就算有,也入了那太安城趙家甕,哪裡輪得到咱們北涼?就像趕赴流州的近百位士子,和北涼當地的將種士族子弟,加在一起也有兩百多個,可我看來看去,頂好的材質,也就是尉銅河這般水準的心性和才識,需要雕琢,沒十幾年功夫,哪裡能獨當一面,天底下就數當官最容易,可說難聽點,當貪官都需要天賦,何況是一個可以放心主政一方的能官。現在我就希冀著那些外地士子中,能夠迅速冒尖出幾個,不能簡單是塊璞玉,得是那種能夠拿來就用的成形美玉。陳錫亮和徐北枳當然很不錯,可到底還是年輕了些,李義山以及與他同等座位的納蘭右慈這幾位謀國之士,也都是被春秋硝煙一點一點薰陶出來的,而且陳錫亮也罷,徐北枳也好,都有一個自身本事無法更改的致命缺陷啊。”
  
  徐鳳年輕聲道:“為世人公認的聲望。”
  
  楊光鬥一臉疲倦道:“這個世道即是如此世態炎涼,豪閥之犬勝於寒門高士,尤其是春秋之前,任你是何等梟雄,只要沒家世,想要成事難如登天,如今也就略好一點,以後興許逐漸好轉,可咱們北涼等不起。”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看來得抓緊了。”
  
  楊光鬥何等老辣,壓低嗓音,滿臉驚喜問道:“可是有人選了?”
  
  徐鳳年苦笑道:“這種事情,不是兩情相悅都不管用的,八字還沒一撇,看我的運氣吧。”
  
  楊光鬥哪壺不開提哪壺,玩味笑道:“有傳言說,那襄樊城的陸詡曾經被王爺視而不見?”
  
  徐鳳年並不否認,自嘲道:“也不知道誰才是瞎子啊。”
  
  楊光鬥一笑置之,突然問道:“聽說上陰學宮的那個傢伙出關了,還去了太安城?”
  
  徐鳳年的臉色有些陰霾,點頭道:“開始屠龍了。”
  
  楊光鬥冷笑道:“狡兔死走狗烹,殺鹿才對吧!”
xox 發表於 2014-6-23 07:55
共逐鹿 第七十章 不外乎人情


  這一夜徐鳳年在楊光鬥的帶路下,逛遍了流州刺史府邸的大小衙門,一幕幕挑燈熬夜的辛勞場景,一張張遠未老成世故的年輕臉孔,大量精幹郵卒出入這座戒備森嚴的府邸,會讓人覺得這裡煥發著一種異常生機勃勃的氣象。徐鳳年跟楊刺史大多時候都不會打攪衙內官吏的處理政事,很隨意地走走看看,更多是評論北莽那邊的調兵遣將,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名義上已經獨掌大權,雖然有慕容女帝給這個胖子撐腰,但短時間內未必就能把南朝兵馬整合完畢,春秋遺老給南朝帶去了完善的中原禮儀文化,為虎添翼,卻也一併帶去了許多北莽不曾有的諸多陋習,豪奢風氣猶勝北涼,別看北涼一聽說要打仗,陵州境內豪紳巨賈十去三四,北莽南朝往北邊跑路的達官顯貴何曾少了?趨利避害是人之天性,而且北莽南北對峙的格局根深蒂固,向來尖銳,南朝富人這麼折騰,紛紛依附北地的大草原權貴,無形中助長了北庭的氣焰,削弱了南朝本就疲軟的話事權,董卓這個胖子估計要清減好幾斤肉了。
  
  徐鳳年和楊光鬥想到什麼就聊什麼,不知不覺就到了拂曉時分,楊光鬥這個正三品的邊疆大吏每天早晚都要各開一場長官議事,今天一身便服的徐鳳年順勢參與了旁聽,沒有坐在主位上,流州別駕一職依舊空懸,徐鳳年就坐在這個位置上,其餘一州重要屬官都已齊全,這些座位可不是誰都能坐上去的,在座諸位就不可能再是稚氣殘存的年輕人了,都是幽涼陵舊三州裡得到上等考評的官員,大多四五十歲,雖然銳氣註定不如年輕人,但各自政務熟稔,老馬駕車,可以首先保證草創而成的新流州不出現大的紕漏。這七八位官居四品五品的傢伙,以前就沒有誰見過年輕藩王一面,這也怪不得他們孤陋寡聞,畢竟升官之前品秩不高,又都是文官,以往哪裡有機會進入清涼山王府拜見大將軍徐驍和世子殿下徐鳳年,在這個消息阻塞而且又為尊者諱的世道,北涼的老百姓,恐怕絕大多數人都還不知道新涼王名字叫什麼。北涼真正稱得上婦孺皆知並且能報出姓名的人物,這十幾年來,徐驍不用多說,之後陳芝豹和褚祿山不相上下,袁左宗的名聲能與燕文鸞鐘洪武等老將並肩,除此之外,就要輪到才華冠絕北涼的徐渭熊,以及新近入涼的徐家媳婦王初冬。徐鳳年看著眼前那些眼袋浮腫卻要硬撐著正襟危坐的官員,上了年紀自然精力不濟,流州事務繁重,又在楊光鬥這麼個老狐狸眼皮子底下做官,加上整個北涼官場都盯著這邊,這幫老傢伙真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了。徐鳳年聽過了每人略帶顫音的稟報,並未就他們的政務發表什麼言論,而是打趣道:“諸位大多勞累了一整宿,就別虧待屁股了,放寬心坐好,怎麼舒服怎麼來,大膽靠著椅背便是。咱們北涼不興離陽官場那一套,沒有面對上官就非得半片屁股落在椅子外的講究。”
  
  楊光鬥率先踢了靴子,乾脆盤腿坐在椅子上,哈哈笑道:“本官可是被王爺拉著走了一整夜,兩條老腿酸得不行。”
  
  反正有刺史大人做了出林鳥,其餘官員頓時輕鬆許多,雖說還不敢如楊光鬥這般放縱不羈,卻也敢把屁股結結實實貼在椅面上,有幾位不約而同背靠椅子長舒一口氣。徐鳳年笑了笑,繼續說道:“以前劉元季尉鐵山這幫老將軍去清涼山拜年,他們跟徐驍見面的情形,你們是沒瞧見過,尤其是拼酒的時候,跟市井潑皮無賴沒兩樣,本王也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的。以後本王還會經常來青蒼城打秋風,大夥兒就都別拘謹。對了,柳典學,本王在這裡要給你打一次抱不平啊,千余僧人進入流州,都需要經你的手安置,此事職責重大,可是暫設的禮房那邊人人都像是後娘養的,是哪個傢伙把你們排擠到靠近茅廁的地兒?說出來,本王幫你罵他幾句。”
  
  流州典學從事柳珍愣了一下,眼神下意識瞥向對面兩位同僚,卻不敢出聲。在流州,他這個典學從事幾乎等同虛銜,並無幾分實權,誰家後生不幸跟了他,那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完全沒法子跟治中從事功曹從事這些手握權柄的當權紅人相提並論,爭地盤當然也就爭不過他們了,到現在他都沒能找到本該與自己搭檔處置一州學政的勸學從事,沒辦法,誰樂意捧著聖賢書去跟流民打交道?被柳珍瞥了眼的兩位官老爺,頓時就坐立不安了,眼前這位看似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年輕藩王,那可是說收拾鐘洪武就收拾掉的北涼之主,連燕文鸞這幫邊軍大佬都給馴服了,北涼軍的改制,從頭到尾都順順利利,還有當初徐北枳連跳了七八級赴任陵州刺史,奪了經略使大人李功德不肯挪窩的座位,更直接就是讓一正兩副三位陵州將軍直接保駕護航的,誰敢說個不字?要是被這麼個城府深沉的王爺盯上,估計能否活著走出流州都要兩說。
  
  徐鳳年微笑道:“王兵曹,黃都官,兩位大人出了很多汗啊,這日頭還沒出來,就覺著熱了?若是身體不適,跟流州水土不服,趁著本王在刺史府邸上,想要告假的話,不需要刺史大人點頭,本王就准了。聽說你們兩位是親家,回陵州有個伴兒,倒是不怕路途寂寞。”
  
  兵曹從事王秀青和都官從事黃玉成頓時汗如雨下,離開椅子後重重跪在地上。盤腿而坐的楊光鬥笑眯眯看著這幅場景,既沒有雪中送炭幫兩位屬官在王爺跟前求情,也沒有落井下石說他們的壞話。徐鳳年收斂了笑意,一隻手肘擱在椅沿上,淡然道:“一個職掌流州境內駐兵的調令,一個負責監察州內百官,都是流州一等一的要職。你們兩個加在一起,不算字畫珍玩,送給李功德的銀子有六萬八千兩,這才求來了舉薦信,不過本王當時翻過你們的履歷,也查過你們的過往政績,可圈可點,這才答應下來,怎麼,太心疼銀子,這麼急著就要在流州搜刮地皮了?兩位大人也不知道晚一點下手?看來是這做官的道行還不夠爐火純青啊。王秀青,你所薦舉的扶風郡都尉余萬慶和文輝縣令李昭壽,還有你黃玉成提拔的吳孝先洪破蜀兩人,總計得手六千兩銀子,本王有沒有說錯?”
  
  徐鳳年手指輕輕敲擊著椅沿,椅子材質是上等的黃花梨木,是青蒼城舊主人留下來的值錢物件,讓人看著就眼饞。徐鳳年不說話,身材高大不似文官反像武人的王秀青猶豫了下,正要說話,他的親家黃玉成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最終兩位怠忽職守的流州新貴都沒有為自己辯駁半句。徐鳳年看到一名魁梧武將走入院子,按刀站在門外,是流州青蒼軍鎮校尉韋石灰,與臨謠軍鎮的領兵校尉一同出自龍象軍。徐鳳年站起身後說道:“本王曾經跟楊刺史說過,流州大小政務全權交由他操持,你們有什麼話就對刺史大人說去。”
  
  徐鳳年走出屋子,跟著韋石灰和一隊精悍扈從出城,要去城外四十裡地一個地方見陳錫亮。屋內,長時間落針可聞,楊光鬥咳嗽一聲,把雙腳放下,踩在那雙剛剛從陵州金縷織造局那邊送來的官靴上,說道:“王大人黃大人,都起來吧,法不外乎人情,流州百廢待興,這麼個大爛攤子,本官暫時實在是找不出不耽誤北涼大業的可用之才,你們就算是戴罪立功,回頭要是做出功績,本官再幫你們去跟王爺那邊說道說道。不過王爺在青蒼這段時日,你們還是別露面了。”

 王秀青站起身,臉色沉重。黃玉成搖搖晃晃站起來,擦了擦額頭汗水,如喪考妣,哪怕刺史大人給了他們迴旋餘地,可在王爺心目中落下了糟糕印象,真當是能夠將功補過的?黃玉成沒有這般幼稚,可終究還是要感激楊光鬥的安撫,深深作揖,彎腰低頭之時,眼角余光瞥見親家王秀青還傻愣愣挺直腰杆,也不好火上澆油,只好假裝沒有看見。楊光鬥笑望向一臉不服氣的兵曹從事,也不氣惱,穿上靴子後踩了踩地面,笑道:“王大人,是不是覺得這是本官在跟王爺唱白臉紅臉來著?”
  
  性子剛烈的王秀青的確是如此認為,不過沒有意料到刺史大人會如此直截了當,心底也有些錯愕,陰沉臉色淡了幾分。
  
  楊光鬥擺手哈哈笑道:“那你也太小瞧本官,更小瞧王爺了,本官沒有王爺的本事,查不出你們送出去多少銀子,更查不出你們受賄了多少銀子,其實在座的,大夥兒都心知肚明,流州是蠻荒之地,在此為官是苦差事,可油水再少,能夠把屁股撂在這個屋子裡黃花梨木椅子上的,這官階品秩可是實打實,連朝廷都認可了,咱們可是人人都收到京城吏部文書的。本官呢,忙得焦頭爛額,很多事情能簡單了想就不複雜了想,余萬慶,李昭壽,吳孝先和洪破蜀這四人,本官多少都聽說過點,跟兩位大人差不多,家底不厚,都是砸鍋賣鐵才打通的門路,是好不容易才當上的官。”
  
  話說到這裡,楊光鬥揉了揉下巴,忍俊不禁道:“四人中的李昭壽,本官最為熟悉,一個月前還跟他聊過,此人確實是滿肚子的學問,好笑的是,當時織造局才送來官服,靴子什麼都尚未送到,這小子穿著嶄新的袍子,搭著一雙破鞋,跟本官閒聊時,時不時就去摸著胸前那塊手感柔順的官補子,就跟摸著了俊俏小娘子的臉蛋似的,看把他樂的。本官當時就想,放著陵州膏腴之地的下縣主薄不做,跑來流州當縣令,升了官卻破了財,這麼一號人物,總歸是個實實在在的讀書人,心裡頭,總算還留有讀書人的風骨。”
  
  楊光鬥望向王秀青,輕聲笑道:“知道你心中所想,無非是老子幫人要官,那是先看中他們的品行學識,老子錢囊裡多了銀子,卻也給北涼發掘了人才,兩全其美的好事情,你北涼王憑啥就拿捏著不放?王秀青,是不是這麼想的?”
  
  王秀青也實誠硬氣,沉聲道:“不錯!”
  
  楊光鬥搖頭道:“錯啦,你也好,甚至本官這個正三品的流州刺史也罷,做人做事,那都是沒能逃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毛病,舉個例子,就像本官手頭可用之人不多,事事捉襟見肘,你們按律本該被摘掉官帽子,捲舖蓋滾回陵州。但還得幫你們擦屁股,這就是我楊光鬥只為流州一州之地考慮得失。但是如果北涼道上每個兵曹都官都如你們兩位大人,不用按著規矩走,久而久之,泥沙俱下,這北涼官場也就徹底烏煙瘴氣了。所以說本官先前所講的法不外乎人情,並不全對,人情得講,但人情這東西講多了,絕非長遠之計。陵州官場的前車之鑒,你們這幫在那裡十幾二十年沒能出人頭地的可憐傢伙,肯定比本官更深有體會,你們捫心自問,流州會不會變成第二個陵州?這會兒馬上就要打仗了,咱們這些連搖旗呐喊都不用去做的官老爺們,就不要讓王爺這麼早就擔心這個了,啥時候滅了北莽,在座各位都近水樓臺,人人去北莽撈個刺史過過癮,到時候再貪些銀子,本官就不信了,北涼王還會跟咱們斤斤計較?!”
  
  王秀青咧嘴一笑。
  
  在座許多官員也都忍不住笑出聲。
  
  柳珍玩笑道:“那咱們這幫老骨頭,可得多活幾年,要不然官帽子再多再大,也沒咱們的事啊。”
  
  楊光鬥伸手指著屋內掌管流州錢糧簿書同時也是最年輕的一個官員,“秦天霞,你小子才四十歲出頭,你最佔便宜,回頭季俸發下來,請咱們搓一頓。”
  
  那人撓撓頭,苦著臉道:“倒不是下官捨不得這份俸祿,委實是家中有河東獅吼,不將俸祿寄回幽州那邊,她肯定要以為下官在流州采了野花,到時候可少不了往死裡一頓拾掇啊,刺史大人,你老行行好,讓咱們中家底子最厚的周大人請客,這傢伙可瞧不上眼那點兒俸祿。”
  
  一個體態肥胖的中年官員破口大駡道:“秦天霞,放你娘的臭屁!昨天還跟我說你偷偷攢下四十幾兩的花酒錢了!”
  
  滿堂轟然大笑,其樂融融。
  
  徐鳳年見到陳錫亮的時候,幾乎沒有認出來。
  
  這位原本文弱書生模樣的寒士,肌膚黝黑,瘦了十幾斤。
xox 發表於 2014-6-24 23:19
共逐鹿 第七十一章 三十萬碑

  
  陳錫亮沒有身穿青蒼城牧的四品文官袍,甚至沒有穿士子文衫,跟窮苦流民一般無二,全身上下,唯一拿得上檯面的恐怕就是腳上那雙異常結實的狼皮靴,當徐鳳年親眼看到這麼一個比流民還要像流民的傢伙,哭笑不得。不過陳錫亮身邊有十幾騎白馬義從護駕,算是好歹給這位在北涼風口浪尖上的書生掙回點顏面。陳錫亮此刻站在一個村子的村頭,帶著一大幫工房官吏雜役正在搭建轆轤架挖水井,村子恰好位於有泉水露出的低窪地帶,是流州境內難得見到的一方小綠洲,一般而言這樣佔據水源的地方,都是多股割據勢力的必爭之地,有水的同時,往往就意味著流血不止。
  
  這個村子的一百多號村民都蹲在遠處湊熱鬧,一些漢子嚼著生硬如鐵的烙餅,更多是一臉垂涎中夾雜著敬畏地望向那些白馬義從,下馬後依舊佩刀負弩,衣甲鮮亮,流州納入北涼版圖之前,邊軍銳士成為遊弩手之前都要來此殺人,把流民頭顱當作進階本錢,偶然也有小股騎隊被大隊馬賊圍剿死絕的境地,騎卒身上的佩刀甲胄,從來都是流民首領最值得炫耀的東西。有馬有刀,如果還能披甲,那麼你就能在流民之地當大爺的大爺了。所以這些白馬義從的橫空出世,既讓村民眼饞,更讓他們膽戰心驚,只是那個領頭的年輕人,據說是個官帽子大到嚇人的北涼官員,奇怪的是,他進了村子也沒糟蹋娘們,更沒搶錢搶糧,只是說了一大通,讓人聽著就打死不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每戶人家只要有一人投軍,就能在陵州入了良民戶籍,還能種上田地?而且是去邊境上入伍還是在陵州境內,都可以隨便挑,不強求,唯一的差別就是邊軍的兵餉要比陵州兵高出一大截。原本沒誰願意搭理,可後來聽說就是這個年紀輕輕的官老爺,硬是在一萬兵強馬壯的馬賊手底下,死死守住了青蒼城,聽說害死了那個北涼王的很多親軍扈從,很快就要被綁回涼州砍頭示眾,就算不掉腦袋,官帽子也保不住,這件事,許多當時在城裡活下來的流民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約莫是真事,那麼這個當官的是個響噹噹的好漢不假,可萬一到時候給北涼王收拾了,他說的話還能不能作數?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道理他們說不出來,可不見婆姨不脫褲子的道理,總還是知道的。
  
  然後當這些村民瞧見了又有一支馬隊疾馳而至,在村外停馬,逐漸走近了一個相貌比女子還俊俏好看的年輕後生,身邊帶著個黑炭似的小娃兒,身後跟著一名將軍模樣的魁梧漢子,那身裝扮,真他娘的紮人眼珠子,嘖嘖,怎麼都該是個能領好幾百兵的武將了。一些個村子裡土生土長的兔崽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想繞出半個圈去好好瞧上幾眼,結果給長輩都給趕得遠遠的,倒是還有些一隻手便能打趴下江南男子的健壯婦人,眼睛都在發光,呦,多俏的小哥兒,也不知哪家婆娘有福氣享用了。他們的漢子也不計較這個,撐死了嘴上罵罵咧咧,婦人也都敢還嘴幾句,膽大的,都砸吧砸吧著厚實嘴唇,恨不得把那生了一雙丹鳳眸子的小哥兒吞進肚子裡。結果很快所有村民都嚇得肝膽欲裂,頭皮發麻,只見那些白馬義從見到那年輕人後,單膝跪下,一手撐地,一手按刀,同時沉聲道:“拜見王爺!”
  
  白馬義從這麼一跪,那些負責挖掘水井的流州官吏更是嘩啦啦跪了一片,他們比起神情肅穆的白馬義從要更加誠惶誠恐。
  
  這段時日,先是許多光頭和尚在流州境內奔波勞碌,化緣佈道,後來也有武當山的年輕神仙來這兒雲遊四方,都把年輕藩王不是說成菩薩轉世就是真武降臨,這在教化不深的流民之地很有感染力。徐鳳年輕輕說了句起身,然後走向陳錫亮,那十幾位白馬義從都自然而然跟在北涼王身後,把青蒼校尉帶來的那批扈從不露痕跡地隔離,韋石灰摸了摸鼻子,有點尷尬,不過也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滿神情。當初青蒼城那場攻守戰,兵力懸殊,雖說守城一方總能佔據先天優勢,可其實青蒼的城牆並不高大穩固,而青蒼城原先的數千兵力都早已人心浮動,若不是不足百人的白馬義從個個身先士卒,青蒼城早就給那一萬精悍馬賊給屠城了好幾遭,每逢城防出現漏洞,都有一撥銀色甲士率先做死士拼命抵住潮水攻勢,雖死不退,正是這些一條被說成性命抵得上青蒼城百人性命的白馬義從,正是他們的不惜一死,才讓青蒼龍王府舊部生出了死戰之心。青蒼攻守之慘烈,可以從一個細節中看出,每一名陣亡白馬義從,因為被攻城馬賊恨之入骨,必然死無全屍,龍象軍奔赴救援和馬賊聞訊退卻之後,青蒼城的收屍,之後都只能堆出一座座近乎空棺的衣冠塚。
  
  陳錫亮看到徐鳳年,臉上有些愧疚,欲言又止。徐鳳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坐在井口上,抬頭笑道:“是回王府當個沒有品秩的幕僚,還是在流州當二把手的別駕,隨你挑。”
  
  陳錫亮隨意蹲在井邊上,這跟他以往在清涼山的拘謹禮儀大不相同,輕聲說道:“雖然還是很怕親眼看到人死,一直想著去清涼山那邊紙上談兵,在那裡即使做不成富貴閒人,可好歹不用擔驚受怕。只是現在總覺得這麼拍拍屁股一走,就是當了逃兵,當時在青蒼城內,王爺的白馬義從沒有一人退卻,青蒼城那數千甲士沒有退,甚至連城內流民都沒有退,我現在這一走,不像話。”
  
  徐鳳年問道:“那就是答應做流州別駕了?楊刺史那邊也有這個意思,他對你很看重。流州有你們兩個搭檔,我也放心。”
  
  陳錫亮搖頭道:“別駕是一州最重要的輔官,若是北涼後院遠離兵戈的陵州,我自信還能勉強擔當,流州如今的用人任命,傾向於能文能武之輩,我還是算了,先把青蒼城牧做好了再說,反正只要我想到什麼,都會跟刺史大人直言不諱,並不需要別駕這個官身。”
  
  徐鳳年也不為難他,點頭道:“隨你意願,反正到時候覺得想要當大官了,自己去跟楊光鬥索要官帽子,你不用跟清涼山打招呼。”
  
  青蒼校尉韋石灰站在附近,聽到這番對話,心中翻江倒海,天底下上哪兒去找這麼好說話的藩王?官帽子還能隨便挑?可見那些北涼王要狠狠收拾陳城牧的流言蜚語,都是瞎扯!韋石灰對於清涼山兩大紅人徐北枳和陳錫亮,早有耳聞,北涼境內一直認為徐北枳事功能耐遠勝陳錫亮,治理陵州剛柔並濟,據說都快要把文官首領的經略使大人李功德都給架空了,但是韋石灰相對還是要更加看好陳錫亮,沒什麼道理可講,就憑這個讀書人能夠死守青蒼城,而且還真給他守下來了!
  
  陳錫亮突然說道:“王爺可去過那片衣冠塚?”
  
  徐鳳年說道:“昨夜才入城,想著跟你一起過去祭酒。”
  
  陳錫亮嗯了一聲,站起身,招手喊來工房小頭目,輕聲交代相關事宜。這時候一名高大健壯的少年從一幫雜役中走出佇列,往這邊走來,很快就被兩位白馬義從攔住,手中涼刀已經離開刀鞘半寸,殺機深重。徐鳳年看了眼少年,竟然是個熟人,當初他單槍匹馬進入流民之地,在青蒼城外的村子外有過一場波折,流民見利忘命,想要劫奪馬匹佩刀發一筆橫財,這個擅長矛術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股子流民獨有的彪烈之氣,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少年還有個骨瘦如柴的妹妹,正是她的沖出,才讓徐鳳年沒有痛下殺手,還給了這對兄妹一袋碎銀。徐鳳年出聲道:“讓他過來。”
  
  熱血上頭才想要上前的少年,原本遇上白馬義從半抽刀之際,就已經十分害怕,他以前一直牢牢記得那名英俊遊俠的高超武藝,也念恩,感激遊俠的不殺和贈銀,如今那塊碎銀子已經被少年刺出一個小孔,穿繩後掛在妹妹的脖子上,妹妹很喜歡。少年得知此人竟然是執掌所有流民生殺大權的王爺後,想得並不複雜,就怕自己以後再也見不著他了,想要親口道謝一聲。少年局促不安,腳步都有些飄忽,好不容易走到距離那年輕藩王五六步遠的地方,腦子空白一片,竟然不知道說什麼了,漲紅了臉,聯手都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徐鳳年柔聲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我還記得你有個膽子比你還大的妹妹。”
  
  少年終於緩過神,咽了口唾沫,顫聲說道:“回稟王爺,小人叫劉剩,我妹妹叫劉余。”
  
  徐鳳年打趣道:“你還知道回稟這個說法?”
  
  少年悄悄用手捏了自己腰肉一把,腦子終於清醒了幾分,靦腆笑道:“都是跟工房官老爺們學的,他們跟城牧大人說事,都這麼說。”
  
  陳錫亮在一邊笑著對徐鳳年解釋道:“劉剩想要去邊境投軍,我看他年紀太小,就沒答應,不過這名少年力氣不小,就准許他幫著衙門做些事情,賺些糊口工錢,手腳伶俐,人也聰明,已經能認一百多個字了,每天空閒就在地上拿樹枝寫字,其實少年跟他妹妹原先都只有姓沒有名,只有隨口的小名兒,劉剩劉余其實都是他自己取的。”
  
  徐鳳年看向少年笑問道:“你去了邊關投軍,要是死了,你妹妹怎麼辦?怎麼不選陵州軍,好歹不用上陣廝殺。”
  
  少年一臉認真回答道:“負責錄檔的官老爺說了啊,邊軍拿錢多,而且拿錢也快,只要去了就能拿到一大筆銀子不說,立馬給咱們在陵州弄出一塊良田來,再說了,不都講咱們北涼軍一個打他們北蠻子三四個嗎,我去了邊境又不是一定死的,要是能用矛刺死幾個北蠻子,當個伍長啥的,那我妹妹這輩子都可以不愁吃穿了,說不定連她嫁妝都有了!”
  
  少年似乎記起什麼,趕緊亡羊補牢說了句,“回稟王爺!”
  
  徐鳳年哈哈大笑,想了想,說道:“行,我准你去幽州從軍,你小子矛術不錯,我是領教過的。等你學會了騎馬後,就讓皇甫枰升你做伍長。我回頭再幫你你妹妹在陵州找戶好人家住下。”
  
  少年討價還價道:“王爺,我妹妹還得姓劉,行不?”
  
  徐鳳年點點頭,然後開玩笑道:“要不然你跟我姓徐?咋樣?現在可以就升你做伍長。”
  
  青蒼校尉韋石灰跟他的扈從一行人眼睛都發綠了,這你娘的,天下掉大餡餅啊,雖說如今不像春秋中那麼興賜姓一事,可能夠被皇帝藩王這些王朝最權貴的人物賜姓,依舊是草莽英雄們的莫大榮幸。大將軍徐驍四十多年戎馬生涯,賜姓的次數,屈指可數,槍仙師弟徐偃兵算是一個。
  
  只是沒料到那少年愣了愣後,搖頭說道:“這還沒殺北蠻子,我咋能當伍長。而且爹娘要是知道我和妹妹改了姓,還不得托夢揍死我啊。”
  
  韋石灰差點就要把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吊起來暴打一頓,你爹娘知道你拒絕了北涼王的好意,那才會真正托夢抽死你小子。
  
  徐鳳年笑道:“那行的,反正你去幽州以後,去找一個叫皇甫枰的將軍,就說是我讓你投軍的。”
  
  少年怯生生問道:“不是去涼州嗎?聽說那兒兵餉多些,分到的田地也好。”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涼州馬上要開戰,你矛術是不錯,可沒經過戰陣熟悉,再好的身手,也敵不過北蠻子騎軍的衝鋒。”
  
  少年似懂非懂哦了一聲。
  
  那些原本一聽說北涼王親臨的村民去而複還,津津有味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孩子在王爺身前說話,都有些羡慕,這小子上輩子積攢了多大的福分才能跟王爺說上話啊?王爺那得是多大的官?反正他們都知道整個北涼都是他老人家的家產,當然,這個王爺一點都不老。
  
  隨後徐鳳年跟陳錫亮一同前往青蒼城南方十裡地外的墳塋,戰死白馬義從的那一座座衣冠塚位於綠洲內,徐鳳年的徒弟余地龍和幾名扈從都背有一大行囊的綠蟻酒。
  
  徐鳳年和陳錫亮一一上墳祭酒。
  
  陳錫亮神情沉重,每面對一座衣冠塚,都會向徐鳳年述說塚內白馬義從死於何時死於何地。
  
  祭奠之後,徐鳳年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突然,一騎來報,說有兩個陌生人闖入此地,說是要以水代酒祭奠英靈。
  
  徐鳳年牽馬而行,結果看到了比他晚半天到達青蒼城的宋洞明。
  
  這位離陽隱相之一的男子看到徐鳳年的陣仗,尤其是韋石灰的那身鮮明校尉甲胄,宋洞明哪裡還猜不出這個年輕人的底細,微微作揖後,抬頭後笑道:“王爺可算不得以誠待人啊。”
  
  徐鳳年笑了笑,沒有否認,歉意道:“還望宋先生見諒。”
  
  宋洞明瞥了眼徐鳳年身邊的年輕書生,收回視線,直截了當說道:“王爺你似乎不是那值得百姓依附甲士效死的明主啊。”
  
  韋石灰二話不說就抽出了北涼刀,想要一刀砍下這信口開河的王八蛋的腦袋。
  
  徐鳳年抬起手,攔下了身後性子暴戾的青蒼校尉,笑問道:“此話怎講?”
  
  宋洞明怡然不懼,淡然道:“離陽邊塞詩何止千百首,其中以‘何須馬革裹屍還’半句奪魁,要我看來這就是句讀書人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屁話。因此宋洞明有一問要問北涼王。”
  
  徐鳳年平靜道:“請問。”
  
  宋洞明環視四周,冷笑道:“敢問青蒼城攻守,北涼陣亡甲士不下三千人,為何獨獨只有你北涼王的白馬義從有衣冠塚,佔據這綠洲之地?”
  
  徐鳳年默然無聲。
  
  陳錫亮猛然眼睛一亮。
  
  宋洞明繼續帶著譏諷說道:“人屠徐驍有一萬大雪龍騎,次子徐龍象有三萬龍象軍,北涼都護褚祿山有親軍,袁左宗燕文鸞也有親軍,這些甲士,自然是驍勇無敵,也願意為北涼而戰,可然後呢?北莽舉國南侵,靠這七八萬人就能答應了?甚至可以說,靠三十萬北涼軍,就能打贏了?或者說,北涼王你認為是必死之局,只要存了必死之心,就無愧於北涼了?”
  
  徐鳳年依舊沒有惱火,反問道:“宋先生有何教我?”
  
  宋洞明問道:“北涼既然註定要獨力面對那北莽百萬鐵騎,且不說勝負如何,但務必要做到人人死得其所,死有其名。北涼王以為然否?”
  
  徐鳳年點頭道:“理當如此。”
  
  宋洞明朗聲道:“那就請北涼王在境內尋一處,做英雄塚,豎立起三十萬墓碑!”
  
  宋洞明接下來死死盯著徐鳳年,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來,“死一人!記一名!”
  
  徐鳳年說道:“好,清涼山後山,就可做此塚。”
  
  宋洞明再度問道:“三十萬之中,可有你徐鳳年一塊碑?”
  
  徐鳳年毫不猶豫說道:“有。先寫下北涼徐鳳年五字,與所有北涼甲士一般無二,當下只記載生於何時何地。等到死後,再添上戰死於何時何處。”
  
  宋洞明看著徐鳳年的眼睛,許久過後,鄭重作揖,沉聲道:“宋洞明願為北涼臣子,願為北涼王出謀劃策!”
  
  徐鳳年笑道:“好。”
  
  等到宋洞明直腰抬頭後,徐鳳年走到這位鹿鳴宋氏子弟身邊,兩人並肩而立,徐鳳年放低聲音輕聲道:“我知道你心底其實仕趙不仕徐,但這又何妨。”
  
  宋洞明同樣輕聲道:“北涼王錯了,我仕北涼即是仕離陽,不仕天子仕蒼生!”
  
  徐鳳年不置可否,“暫任北涼道經略副使,坐鎮清涼山,夠不夠?”
  
  宋洞明點頭道:“足矣。”
  
  在這個祥符元年的秋季,鹿鳴宋氏宋洞明入仕北涼,朝野震動。
xox 發表於 2014-6-24 23:20
共逐鹿 第七十二章 北望


  一行人沒有急著返回青蒼城,徐鳳年宋洞明和陳錫亮三人坐在一條溪水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徐鳳年沒有對還未上任的副經略使遮遮掩掩,把許多北涼佈局和盤托出,例如王靈寶帶兵奔赴鳳翔軍鎮剿殺反復無常的降將馬六可,是為了給曹嵬的萬余輕騎清理路線,甚至可以說龍象軍的戰前臨時擴充,也是為了給這一萬騎埋伏筆,而鳳翔兵馬的主力僧兵,更是北涼跟爛陀山六珠菩薩的一樁隱蔽買賣。宋洞明聽了後沒有從細處著手,而是撿取了一些石子在地上擺放,自言自語道:“現如今三座戰場,褚祿山負責涼州以北的這條主要戰線,關隘軍鎮戊堡驛道,都極為完善,用固若金湯四字形容也不為過。幽州以北有一個北涼佔據天然優勢的葫蘆口地形,守易攻難,北莽不太可能在初期就主攻幽州。但是流州地域廣袤,起伏極小,地勢如駿馬奔平川,利於騎兵馳騁,我方並無雄城巨鎮可依,北莽總體兵力占優,調兵遣將無須陰謀奇策,他們如果選擇這條路徑南下,直接繞過幽涼兩地,唯一需要防備的就是他們的糧草補給線,被駐紮於涼州西北方位的徐家鐵騎一刀切斷,這就考究雙方的偷襲與反襲功底了。”
  
  徐鳳年瞥了眼陳錫亮,後者緩緩說道:“北莽要想成功南下入蜀,不管北涼是否在流民之地設置流州,都會試圖從這裡打開缺口,否則打幽涼北方那條防線,他們就算有百萬大軍,一樣耗不起,畢竟我們北涼軍不論騎兵步卒,都極其善戰,何況騎卒下馬可守城,上馬又可以主動出擊,這是北莽真正頭疼的地方。大將軍很早就在邊線幾座最重要的城池要塞中,建有大型糧倉武庫,以備久戰。”
  
  陳錫亮停頓了一下,笑道:“但事實上我們北涼軍從來都不覺得一味守城是上策,這一點從大將軍和李義山,再到燕文鸞褚祿山袁左宗,以及所有青壯將領,一脈相承,都達成了清晰共識,所以北涼這麼多年的頻繁演武,一向力求攻守兼備。北莽那邊選擇現在開戰,因為徐驍終於老死了,而且北涼為了吸納流民,不得不把一部分兵力投入流州平原上,一來是讓他們覺得終於有機可乘,二來是他們拖不起,萬一給離陽朝廷把中原地帶的國力都演化成邊關戰力,兩國國勢,只會越來越此消彼長北莽更沒得打。可以說,選擇流州作為開戰地點,即是北莽以為能夠得利的切入口,也是北涼一個相當主動的抉擇,這並非北涼自負,而是自信,尤其是對我們騎軍在家門口作戰的自信。”
  
  宋洞明會心一笑,點頭道:“北涼軍政其實就像一塊精耕細作的良田,坐等收成而已,我這個還沒領到官服的副經略使大人,也不會去畫蛇添足。比起北涼,北莽可謂家大業大,不過多門之室難免多風雨,聽說慕容女帝為了沒有後顧之憂,要對耶律姓氏這個草原舊主大開殺戒,很多不願南下攻打北涼的大草原主都成了待宰羔羊,我們不妨火上澆油一把,隨便從耶律子弟中推出一位元,傳去消息,北涼願意尊其為北莽君主,而不認篡位奪權的慕容女帝。這種事情,肯定沒辦法讓北莽傷筋動骨,不過能噁心一下他們,終歸是好事。”
  
  宋洞明說到這裡,笑問道:“北涼多半就此事留有後手,對不對?”
  
  徐鳳年笑著點頭。
  
  宋洞明繼續說道:“具體的戰事謀劃,宋洞明不插嘴,北涼是打仗的行家,有的是熟稔兵事的將領,內行做事,我這個外行看熱鬧就是。但是北莽百萬大軍,看似氣勢洶洶,其實真正能拼命的就是董卓的將近十萬董家軍,洪敬岩的柔然鐵騎,加上還有楊元贊、柳珪這幾位老將率領的嫡系軍伍,但更多還是一些稱不上精銳的軍隊,到時候我們在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可以一口氣打掉北莽某支戰力平庸卻又人數足夠的軍隊,北莽本就不是鐵板一塊,否則北庭草原主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退出,他們對打西線北涼還是東線顧劍棠始終有異議,咱們慢刀子割肉,說不定有意外之喜。當然,這只是宋洞明的一個隨口提議。”
  
  一直沒有說話的徐鳳年終於插嘴說道:“這本就是褚祿山連環佈局裡的一個小環節。”
  
  宋洞明愉悅笑道:“僅是一個小環節啊……哈哈,總算知道為何人人懼怕那惡名昭彰的祿球兒了,難怪南院大王董卓也會在咱們的都護大人手上吃大虧。”
  
  宋洞明眯起眼,丟了一塊石子到溪水中,濺起一陣漣漪,“朝廷那邊,我倒是可以做些事情,漕糧和鹽鐵兩事,有一計可讓朝廷徹底鬆口。”
  
  徐鳳年笑道:“哦?朝廷可是一直想著既讓牛拉車又不讓牛吃草的念頭,摳門得很,到現在為止,好不容易鬆口的那一半漕糧,都還沒運到北涼陵州碼頭。如果不是西楚複國一開始就給了他們當頭棒喝,估計這批漕糧一百年都不會離開襄樊城。”
  
  宋洞明平淡說道:“很簡單,咱們北涼上疏京城,主動要求出兵一萬靖難,邊境藩王既有戊守邊關之職責,也有為國靖難之義,名正言順。朝廷接連打了兩個大敗仗,楊慎杏的薊南步卒被人甕中捉鼈,只差沒有一鍋端。閻震春更是為國捐軀,將卒全部戰死,這不是明擺著在告訴朝廷西楚很難纏嗎?咱們北涼一向擅長啃硬骨頭,其他藩王不能建功,我們北涼來嘛。一萬不夠,三萬夠不夠?”
  
  陳錫亮微笑道:“看來太安城兵部會要亂成一鍋粥了。”
  
  先前是徐鳳年問宋洞明一個從二品的官帽子夠不夠,現在宋洞明這個充滿調侃意味的“夠不夠”,真可算是投桃報李。
  
  徐鳳年笑道:“朝廷會恨死你的,我得讓高手貼身護衛你這個副經略使大人,否則趙勾死士肯定要來取你的項上頭顱。”
  
  宋洞明沒有絲毫笑意,眼神堅毅,輕輕說道:“趙家如果連這點魄力都沒有,如何坐天下?真當北涼就該以三十萬甲士死絕換得他們的安穩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不假,可既然北涼也是離陽疆域,北涼數百萬百姓就不是他趙家的子民了?天底下沒這樣的荒唐道理!”
  
  陳錫亮歎了口氣,對此人心生折服。不知為何,相比叛出北莽的同齡人徐北枳,陳錫亮對宋洞明更加心有親近。
  
  就在此時,一人墜入溪水,岸上餘地龍抖了抖手腕,一臉不屑。
  
  看到師父轉頭看來,餘地龍大聲辯解道:“師父,不怪我啊,是這小子自己要我打他的,他剛才說了,站著不動還能一根手指頭就能放倒我,還說咱們北涼高手其實就那麼幾個,說些什麼他是三品實力,到了北涼之後就沒遇到過一個高手。”
  
  余地龍瞥了眼溪水裡的那只落湯雞,鄙夷道:“啥三品,害我使出了一半氣力遞出那一拳。早知道這麼不經打,就手下留情了。”
  
  韋石灰朝這個孩子偷偷伸出大拇指,餘地龍報以憨憨一笑。
  
  宋洞明不理會那個一臉委屈和震驚的自家書童,笑問道:“王爺,聽說你收了三個徒弟,是哪個?”
  
  徐鳳年有些無奈道:“年紀最小的那個大徒弟,最不讓人省心,所以帶在身邊,要不然以後江湖上肯定要多出個行事無忌的大魔頭。”
  
  龍象軍一騎疾馳而來,翻身下馬後,道:“啟稟王爺,徐將軍和九十親騎已經到了十裡外的殺蛟丘。”
  
  徐鳳年起身笑道:“陳錫亮,你先陪宋先生返回青蒼城,我去看看弟弟。”
  
  陳錫亮問道:“這些白馬義從?”
  
  徐鳳年笑眯眯道:“你說是你們兩個需要保護,還是我?”
  
  陳錫亮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一名白馬義從猶豫了一下,鼓足勇氣開口說道:“王爺。”
  
  徐鳳年有些疑惑,平靜道:“有話就說。”
  
  那名白馬義從深深呼吸一口,年輕臉龐上猶有尚未被邊塞風沙完全吹散的稚氣,略微垂下視線,輕聲道:“戚華岩,就是那個先前陳城牧所說那個死在青蒼城內孩兒巷的,當時我受了重傷,坐靠在牆壁上等死,是他替我擋下了馬賊的十幾下砍刀,死前也沒能留下什麼話。但我覺得應該替他跟王爺說一聲,他戚華岩沒有後悔加入白馬義從。”
  
  他眼神清澈,笑了笑,問道:“王爺,啥時候打仗?我想進先鋒營。”
  
  徐鳳年反問道:“戚華岩戰死了,要是你丁宣也死了,有幾個人記得住他?”
  
  那個被喊出名字的白馬義從咬了咬嘴唇,燦爛笑道:“以後跟很多將軍們一起葬在清涼山的後山,不怕給人忘了。”
  
  丁宣撓撓頭,說道:“不怕王爺笑話,因為戚華岩,我是在青蒼城死人堆裡撿回一條命,如今還是很怕死,只是丁宣全家當年跟著大將軍一起到了北涼,已經把這裡當家了。我爺爺說了,就算死,他老人家也要死在北涼,這裡就是咱們丁家的根。家裡長兄也做了官,幾個弟弟都在讀書。我只要去邊境上殺北蠻子,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就是賺了。”
  
  徐鳳年笑道:“先鋒營輪不到你去搶位置,老老實實做你的白馬義從,真到了需要你上陣的時候,別的不說,咱們的墳,還能做個鄰居。”
  
  丁宣張大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
  
  下一刻,年輕藩王身形一閃而逝,眾人只覺得清風拂面。
  
  就連那個剛從溪水中走上岸的書童,都瞪大眼睛,不愧是讓武帝城王老怪都有來無回的天下第一人啊!
  
  宋洞明沒來由記起一事。
  
  先前相逢,北涼王化名徐奇。
  
  奇字。用在名字裡,可不是什麼好字。
  
  命奇之人,在史書上一貫形容那些中途夭折不曾登頂的人物。比如春秋兵甲葉白夔,非但沒有幫助大楚問鼎天下,反而殉國。又比如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公認邊功第一,卻至死都沒能當上大將軍的駱公明,就都被冠以命格偏奇不正的說法。
  
  陳錫亮輕聲開口道:“三十萬碑,恐怕要一直從王府後山綿延出去數十裡,工程巨大,而且大戰在即,宋先生,咱們會不會文官動動嘴武將跑斷腿之嫌?”
  
  宋洞明平靜道:“放心,此舉不需動用王府錢庫分毫,更不至於影響邊關兵餉。自有無數個家中子弟在邊關作戰的家族出錢出力。誰敢逃避,我這個新官上任的副經略使大人就要把第一把火燒在他們頭上!我就是要他們知道,打這場仗,不是徐家一家之事,是整座北涼之事!”
  
  陳錫亮動了動嘴唇。
  
  宋洞明看向這名鋒芒內斂的年輕書生,柔聲笑道:“錫亮,是不是覺得我這麼做不近人情?”
  
  陳錫亮搖了搖頭。
  
  宋洞明感慨道:“不這麼做,北涼是守不住的,到頭來苦的還是老百姓。一碑人力之苦,如何能跟日後家破人亡相提並論。黃龍士滿口胡言亂語禍害春秋,但有一句話,發人深省!”
  
  陳錫亮問道:“可是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宋洞明笑著搖頭。
  
  陳錫亮繼續問道:“匹夫不可奪志?”
  
  宋洞明還是搖頭,輕聲說道:“自古君王最愚昧,百姓最無愧。”
  
  陳錫亮神采奕奕,點頭道:“受教了!”
  
  殺蛟丘,是一處微微高聳的小山坡。
  
  史載大奉朝邊疆將軍駱公明曾經在此射殺蛟龍。
  
  山坡底部有九十餘騎兵下馬休憩,人人甲胄,難掩鮮紅痕跡,原本都是龍象軍的漆黑鎧甲,浸染了太多來不及擦拭的馬賊鮮血。
  
  如今被北涼百姓敬稱為小王爺的徐龍象獨自站在坡頂上,眺望北方。

 自從他著龍象騎軍一路把君子館在內三大軍鎮碾壓殆盡後,北涼都說大將軍次子開了竅,而且自幼便有神靈附體,才生而金剛,擁有龍象之力。甚至在還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當陵州將軍的時候,塵囂四起,都說徐龍象做北涼王,北涼才能安穩。
  
  這趟徐龍象帶兵入駐流州,先是把那一萬藏有北莽精銳的馬賊殺得片甲不留,之後把麾下九十來個都尉都喊到身邊,也沒有說什麼,就是帶著他們一人兩馬,一刀一弩,四處殺人。
  
  大小戰事二十多次,殺敵一千四百餘,己方一人未死。
  
  這些實權都尉佩服得五體投地,把這個比所有人都要年輕許多的統帥奉若神明。
  
  只可惜這趟遊獵,沒見著小王爺的那頭黑虎,也沒有見到小王爺身披那套鮮紅符甲。
  
  而且徐龍象與誰都沉默寡言,至今也沒誰能有機會說上什麼多餘的言語。
  
  徐龍象站在殺蛟丘上,背對所有下屬。
  
  坡下沒有人知道這個還是少年歲數的統帥在想什麼。
  
  突然所有人幾乎同時抬起頭,看到一道身影毫無徵兆地掠至山坡,眾人下意識要抽刀,等到看清楚來人面貌後,如釋重負。
  
  是北涼王!
  
  也就是他們主帥的哥哥。
  
  徐鳳年來到徐龍象身側,一隻手輕輕按住少年的腦袋,兄弟兩人,一同望向北方。
xox 發表於 2014-6-26 02:18
共逐鹿 第七十三章 廟堂之高


  太安城萬人空巷,趙家天子與皇后趙稚一起擺駕城外等候,帶上了翰林院所有的大小黃門,只為了等待一個人。六部主官竟然都自發“偷懶”來到城外聚頭,甚至連兵部尚書盧白頡也從百忙中抽身,更別提吏部尚書元虢這樣的大閒人,其中六部之首的吏部趙右齡,與之師出同門卻最終分道揚鑣的戶部王雄貴,兩人身後各有一大群依附官員,格外涇渭分明。還有皇親國戚嚴傑溪在內諸多地位清貴超然的殿閣大學士,以及許多上了歲數後可以不用參與朝會的元老勳貴,和他們的子孫後代。可以說就只差了那位身在京外負責地方官員大評儲相殷茂春,但是唯有細心人才會發現,其實這場盛況空前的露天宴會,稍顯美中不足,因為少了兩位分量極重的大人物,首輔張巨鹿,以及手握門下省大權的的坦坦翁桓溫。但是太安城外實在是聚集了太多的達官顯貴和販夫走卒,這兩位朝堂重卿有意無意的缺席,並不影響今天京城的喧沸非凡。
  
  宋家大小夫子做文壇霸主的時候,是誰讓這對父子雪夜拜訪卻吃了個閉門羹?心氣極高的徐渭熊的授業恩師,又是找誰吵架才丟掉了唾手可得的上陰學宮大祭酒位置?又是誰有資格讓姚白峰領銜的理學世家不惜傾全族之力與之抗衡?是誰當年讓大楚皇帝生出“公不出山,奈蒼生何”的感概?春秋末尾是誰當時面對徐家一萬鐵騎壓境,獨自走出,三言兩語就讓那人屠主動繞道而行?
  
  這個被朝野上下公認“學問之高與天高”的大人物。
  
  就是上陰學宮現任大祭酒齊陽龍。
  
  離著太安城還有五十幾裡路,一條稍顯偏僻的官道上,有一隊古怪的羈旅人,年紀最老的已是滿頭稀疏雪發,身材矮小,風塵僕僕,背了只破舊竹制書箱。三十幾歲模樣的男子背著個綠袍女孩,三人在北上太安城的途中相逢,那一大把年紀還學年輕人負笈遊學的老頭子囊中羞澀,賴上他們蹭酒蹭飯不肯走,結伴而行。身穿綠衣的小女娃就不怎麼待見這個為老不尊的老傢伙,瘋瘋癲癲,總喜歡說些她聽不懂的言語,這不是半桶水在那兒顯擺學問是什麼?尤其是老頭子說起北涼那邊的事情格外絮叨,綠袍兒打心眼恨死了那個讓自己再也見不著第二爺爺的藩王,就愈發不願意搭理那個被她取了個矮冬瓜綽號的老人了。何況老頭子一路上還喜歡見著美婦人就轉不開眼珠子,小女孩幾次跟她的小於告狀,他也總是笑笑卻不答應。
  
  這時候,官路上有一群鮮衣怒馬的世家子弟縱馬而過,那老頭兒視線好不容易從一名騎馬的富家女子身上挪開,又開始念叨了,“唉,今兒的閨女真是越來越水靈俊俏嘍,比起前五六十年,要好看太多。”
  
  從武帝城離開後一路北上的于新郎輕聲笑問道:“老先生,還有這個講究?”
  
  老人小心翼翼捋了捋日漸凋零的雪白頭髮,有些心疼這一路行來那些從頭上掉落的老兄弟們,眯起眼後唏噓道:“是啊,世道好,女子才能出落得好,真是年紀越大,就越羡慕你們年輕人。小夥子,等你上了歲數,也會這般感慨的。”
  
  被稱呼小夥子的王仙芝大徒弟一笑置之,于新郎本就不是喜歡跟人客套寒暄的人,就不再說話。
  
  老人張嘴說話就跟水閘洩洪似的,完全刹不住,自言自語道:“世道如水長流,但是以春秋戰事結束後出現了一個大轉折,流向變了,以後大體上只會越來越好。道理是什麼,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說不透,嘿,但我就是知道。”
  
  懶洋洋趴在於新郎後背上的綠袍兒狠狠撇嘴道:“就算你喜歡說,你以為我喜歡聽?”
  
  老人笑道:“小丫頭,知道什麼叫喜歡一個人嗎?”
  
  綠袍兒轉過頭,乾脆不去看這個讓人糟心的老頭子。
  
  老人自問自答道:“那就是見到對方之前,不知情為何物,錯過之後,更不知情為何物。”
  
  境界深遠不見底的于新郎似乎心所有觸,皺了皺眉頭。
  
  老人蹦跳了一下,大概是希冀著能看到太安城的城牆,背著沉重書箱做出這個滑稽動作,讓其實在偷瞄他的綠袍兒哈哈大笑。老人對著個女娃娃做了個鬼臉,惹來綠袍兒的翻白眼,把小腦袋擱在於新郎的溫暖肩膀上,問道:“矮冬瓜爺爺,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老人搖頭笑道:“沒有,我年輕那會兒,倒是有茫茫多的女子喜歡我。”
  
  綠袍兒拿手指刮了刮臉頰,嘲笑這個老頭子不知羞。
  
  于新郎走到官路茬口處,微笑道:“老先生,我們還要繼續往北走,希望有朝一日還能相逢。”
  
  老人擺擺手,灑脫笑道:“今日一別再相見就難嘍,我這都是黃土埋到脖子這裡的老頭子了。不知姓名的綠丫頭,以後一定要出落得亭亭玉立啊。”
  
  綠袍兒哦了一聲。
  
  于新郎背著小女孩繼續往兩遼走,老人則走向太安城。
  
  活了太多年,藏了太多話。
  
  老人又找不到可以說話的物件,很多年來就只能自言自語。
  
  “老洪啊,你收了一籮筐的弟子啊門生啊,才出了張巨鹿和桓溫兩個成材的。看來你廣撒網,也沒撈到多少大魚嘛。”
  
  “你再瞧瞧我,荀平,謝飛魚,元本溪,就這麼三個不記名的學生。”
  
  “老洪,我這趟進京,你可別怪我以大欺小啊,不過你要是有本事能從棺材裡爬出來罵我,那也算你有能耐。”
  
  走著走著,老人終於能夠抬頭看到太安城的雄偉輪廓,老人顛了顛書箱,沙啞哼起一支小曲子。
  
  我從山中來,背著老書箱啊。我往鬧市去,何處是吾鄉啊……
  
  ————
  
  坦坦翁拎了一壺好酒走在冷清寂寥的街道上,兩側都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高門大宅,不過此時都到城外迎接那個比自己還要老不死的老傢伙了,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倒是省去許多他這趟拜訪的蜚短流長。在一處府邸外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眼那塊皇帝手書的金字匾額,衣著樸素的“宰相”門房瞧見了這位意料之外的貴客,都有些愣神,不過今年以前坦坦翁都是出入簡單,也就沒有如何自作主張的興師動眾,到時候反而要被左僕射大人揪住小辮子,只是畢恭畢敬上前打了聲招呼,桓溫笑著點了點頭,隨口說了幾句“老馬你那小女兒到底成親了沒啊,要是沒有的話,要不要我幫你從門下省綁架個年輕人”之類的熟絡話,把姓馬的張府老門房給樂壞了。桓溫對這座府邸比自家還要熟門熟路,都不用別人領路,徑直走到了首輔大人的書房,也不敲門,跨過門檻,正習慣性站著捧書閱讀的張巨鹿斜瞥了眼,沒有說話。桓溫把從禮部那兒順手牽羊而來的那壺御賜美酒擱在書桌上,坐在書屋內唯一一張椅子上,說道:“還真是蟬噪林逾靜了。”
  
  兩個老人是至交好友,用坦坦翁的話說那就是你碧眼兒撅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麼屎了。張巨鹿很快心領神會,平淡道:“這可不是什麼蟬噪,齊陽龍入京,是走陽關大道,更是蛟龍入海。”
  
  桓溫冷哼一聲,隨手撿起書桌上幾份疏策,頓時心一沉,問道:“你真要大動那北地勳貴一手操持的漕運,和被京城裡那撥春秋新貴視為命根子的鹽政?加上前幾日你在朝堂上,提出要定下兵部左右侍郎按期巡視邊關的規矩,好嘛,朝廷兩個讀書人紮堆的大本營,還有顧劍棠為首的地方將領,再加上你的削藩,這四頭龐然大物,一個沒落下,你碧眼兒是嫌仇家少?”
  
  張巨鹿頭也不抬,說道:“你算少了一個,我還要大力整治胥吏之弊,天下寒士進階之後,並不能一勞永逸,依舊要講規矩才行。”
  
  桓溫喃喃道:“瘋了瘋了。”
  
  張巨鹿收起手中書籍,一絲不苟地放回書櫃原位,這位身材高大的本朝首輔站在陰影中,緩緩說道:“我們離陽不是當年偏安江左的大楚,不管西楚餘孽何時熄滅,朝廷將東南富庶之地的糧食和物資源源不斷運輸到京城,本就是需要百年經營的國之大計,何況邊疆戰事馬上到來,已成燃眉之急。我當年提出海運押糧一事,事實證明並不可行,風險太大,永徽末年那支船隊的失蹤,到現在還不知道到底是遇上海難還是給人劫走。這條運河有著刮盡東南膏腴的惡語,但也說明了它對朝廷的重要性,我當初定下的方略,也確實是以東南賦稅養北遼甲兵,順帶著逼迫西楚謀反,甚至運河沿途年年百姓為爭河水而激起民變,因此也刻意不去彈壓,但是這幾年,出自龍興之地的北方勳貴手握一國命脈而獲利,卻不自知,越來越行事猖獗,永徽六年還有著九百萬石的漕糧入京,後來年年遞減,如今竟然已經銳減至不足八百萬石,去哪裡了?就算任由草寇馬賊去大搖大擺背走糧食,他們能拿走多少?朝廷為了安撫那些所謂的開國功勳,不惜專門設置正二品官職的漕運官,下轄漕糧轉運司、發送司在內八個主官都在五品以上的養老官衙,若是他們能夠安安分分撈銀子也就罷了,可如今西楚複國,他們竟然膽敢以漕糧北送尚未結束,連兵部尚書盧白頡的調兵令都敢拿出所謂的祖制強硬駁回,我不來動漕政,誰來下手?到時候難道要北邊將士餓著肚子去跟北莽作戰?難不成要為國赴死的甲士吃口糧食填飽肚子,還要看人臉色?甚至求爺爺告奶奶去求那些從不把戶部放在眼裡的漕運官員?”

桓溫歎了口氣,抖了抖手上一封摺子,“那這鹽政?誰賺錢不是賺,本來就是要一塊吃進朝廷外人嘴裡的肥肉,你就非要去虎口拔牙?”
  
  張巨鹿冷笑道:“死水臭,活水清。鹽印頒發的權力給了他們捏在手裡十幾年,賺到了子孫後代十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朝廷犒賞還不夠豐厚?天大的軍功也該賞賜到頭。是時候換一撥人坐莊日進鬥金了!”
  
  桓溫問道:“你是打算送給自詡兩袖清風肩挑明月的江南世族豪門?”
  
  張巨鹿點頭道:“不這樣,他們豈會真心實意為朝廷出力,否則朝廷跟西楚纏鬥個幾十年,他們也能悠哉遊哉賞他們的幾十年風花雪月,豪閥陋習一向如此。能讓他們主動低頭的就兩樣東西,官帽子,錢袋子。”
  
  桓溫欲言又止,若是往年,挑出任何一樁事情,他都能跟碧眼兒翻來倒去地沒日沒夜討論,直到確認無大害于民生,才聯手將一條條國策推行下去,如同慢慢疏導整座帝國的經脈。
  
  張巨鹿走出陰影,暮色中,昏黃餘暉照映在高大老人的一側臉龐上。
  
  桓溫歎了口氣。
  
  張巨鹿問道:“聽說你前段時間咳嗽很厲害?”
  
  桓溫瞪眼道:“小病小災,和不知節制地給自己猛灌烈酒,你說哪個死得快?”
  
  張巨鹿一笑置之。
  
  桓溫猶豫了一下,正要開口,張巨鹿微笑道:“寄身你門下省的那個北涼年輕人,我會我會給他一個‘機巧有餘器格不足、可以用不可以大用’的評語,總能保他幾年安穩。”
  
  桓溫深深看了眼這個老友,然後默然走出書房。
  
  張巨鹿張了張嘴巴,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望著桓溫的蒼老背影,輕輕擺了擺手。
  
  坦坦翁離開如今都敢有人投書於門口辱駡首輔大人的張府後,徑直來到趙家甕,來到無人當值,除了雜役小吏,幾近空無一人的翰林院。
  
  老人澀澀笑了笑,太安城都以為只要那條老龍出世救濟蒼生,還需要什麼鹿?
  
  桓溫走到一間僻靜的屋子,要人拿來鑰匙打開,雖然很多年都沒有大小黃門在此辦公,但經常有人打掃,還算素雅潔淨。
  
  當年,他和碧眼兒就在這座屋子裡,他桓溫意氣風發,目無餘子,喝酒之後,誰都敢罵,天下江山何事我桓溫指點不得?
  
  而碧眼兒從不喝酒,都是在聽,每次等他桓溫喝醉之後,還得背著他回家。
  
  桓溫從角落一隻書箱裡翻了翻,找出那一副杯筷,放到桌子上。
  
  桓溫坐下後,拿一根筷子輕敲瓷杯。
  
  叮叮作響。
  
  老人哽咽道:“春山不老依舊綠,人老古稀無人伴,只聽伐木丁丁。”
  
  叮叮叮。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6-26 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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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ox 發表於 2014-7-3 01:30
共逐鹿 第七十四章 北涼親家

  
  一座小小的青蒼城,當下可謂蓬蓽生輝,不但北涼徐鳳年徐龍象兄弟二人都在,聽說還多出一個離陽王朝從未設置過的副經略使,暮色中,趕在城禁之前,更有一支浩浩蕩蕩的馬隊駛入青蒼,護駕騎卒竟然出自渭水營,這在北涼道上肯定是只有與徐家聯姻的“皇親國戚”,才會有的殊榮待遇,不是青州大族陸家便是出了個財神爺的林家了。果不其然,負責迎駕的流州典學從事柳珍看到了王林泉的高大身影,風塵僕僕,原本柳珍還有些忐忑,王林泉畢竟曾是給大將軍扛旗的馬前卒,是親信中的親信,如今又成了新涼王的老丈人,是“兩朝”權貴,他一個典學從事哪裡敢在這麼一號紅人跟前拿捏架子,不過那王林泉倒是十分好說話,雖未刻意熱絡言語,不過看人眼神都帶著股真誠,這讓柳珍心底舒坦了幾分,柳珍先前有所耳聞,北涼那兩條同出自青州的過江龍,大文豪陸東疆領銜的陸家極難伺候,北涼老卒出身的青州首富王林泉則待人周到,也從未傳出林家下人仗勢欺人的風言風語,現在親眼看到,柳珍信了七八分。王林泉被柳珍領著來到舊龍王府一座靠北的雅靜別院,一路上並無劍戟森嚴的嚴密護衛,眼光毒辣的王林泉開始心裡頭還有點疙瘩,覺著刺史大人楊光鬥太不上心,不過很快釋然,當今天下,有幾個高手敢來北涼王身前顯擺武藝?
  
  不過王林泉和柳珍跨過院門後,看到眼前一幕,面面相覷,只見年輕藩王正坐在臺階上,卷起袖管,給弟弟徐龍象洗頭,那位三萬龍象鐵騎的少年統領,則蹲坐在下兩級石階上,撅起屁股,朝著水盆低頭。柳珍不敢多待,連忙告辭,徐鳳年一手握著徐龍象的束髮,一手給弟弟塗抹就地取材的土制胰子,見著老丈人後,只能抬起手肘示意王林泉坐在身邊,徐龍象轉頭咧嘴一笑,算是見面禮了,王林泉難免受寵若驚,在北涼,小王爺對誰都沒熱臉的,哪怕是在他二姐徐渭熊那邊,也少有笑臉。徐鳳年一邊給徐龍象洗頭一邊隨口說道:“流州大小生意只有交給王伯伯打點,我才能放心,閒言閒語肯定不會少,有人會說我任人唯親,說我掉進錢眼裡,只顧徐家錢袋子,不顧北涼千秋大業,否則就算是舉賢不避親,為何獨獨重用王家,卻把人才輩出的陸家置之不理?這裡頭的彎彎道道,別人看不清,你王伯伯一定心知肚明,陸家自從上柱國陸費墀去世後,陸東疆暫時還撐不起陸家,咱們這位陸擘窠陸大家啊,入涼之後先是為了陸家子弟求官,被女兒陸丞燕拒絕後,這會兒又開始跟人爭奪北涼文壇領袖的位置,一刻都沒閑著,我也不好說什麼,只能由著他折騰去,只要他不過界,清涼山這邊的年夜飯,總有他們陸家一席之地的。”
  
  王林泉歎了口氣,沒有多嘴說什麼。雖說徐家陸家和他王家已經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榮辱同根,可清官難斷家務事,陸家看不長遠,他王林泉總不能跑去陸東疆面前說三道四,而且陸家上下俱是功名茂盛的讀書人,一個比一個心高氣傲,從不會把他這麼個滿身銅臭的商賈放在眼裡。陸王兩家因為各自女兒得以在北涼平起平坐,王家不覺得有什麼,代代仕宦的陸家那可是引以為恥的事情。徐鳳年幫著把弟弟的頭髮擰乾,抬頭看著始終局促不安的王林泉,笑問道:“怎麼,王伯伯,不認識我了?”
  
  王林泉輕聲苦笑道:“王爺,小女初冬向來不諳人情世故,這會兒又跑去書院瞎胡鬧,實在不成體統,王爺該打罵她的時候千萬不要手軟。”
  
  徐鳳年打趣道:“那我可不捨得,我不知道別人娶妻是怎麼個法子,反正我們徐家一向沒有把女子藏在家裡的規矩,王伯伯,你是見過我娘親的,徐驍敢嗎?”
  
  王林泉爽朗大笑道:“王爺說笑了,王妃是世間罕有的奇女子,小女怎敢與王妃相提並論,大將軍對王妃敬重有加,那也是王妃當得起。”
  
  徐鳳年抬起袖口胡亂擦了把臉,問道:“王伯伯你要不說些徐驍以前的事情,他跟我和黃蠻兒聊天,總喜歡揀他的英雄事蹟,每次我問起那些著名的大敗仗,他總是避而不談。”
  
  王林泉點了點頭,怔怔出神了片刻,大概是在追憶往昔崢嶸歲月,一旦沉浸其中便不可自拔,上了歲月的老人大多如此,回憶往事一如翻開一本泛黃老書,讀那些個老舊故事。王林泉坐在臺階上望向空落落的院子,開始說那幾場幾乎讓徐家軍跌倒後幾乎再也沒能爬起來的血腥戰事,當年那些讓徐驍吃足苦頭的戰場對手,如今都已無人問津,正史上大多也未有些許筆墨,其中有舊離陽王朝的兩位藩鎮將領,聯手給徐驍下套,王林泉說那是一場短兵相接的小巷雨戰,徐驍當時不過是一員校尉,帶著麾下六百精銳入城,結果對上了三千步卒,最後逃出城的只有徐驍在內的四十六人,這不算什麼,那兩名藩將最後還把徐家士卒的首級當作叛軍,上報朝廷領取軍功,朝廷允之。徐驍在短短一年後就帶著私兵踏平了這兩座名義上歸順趙室的藩鎮。徐驍最窮困潦倒之時,其實與流徙匪徒無異,朝廷不給軍餉,當地官衙視為仇寇,就只能剪徑劫掠,不過儘量不傷人,奪人財物後也會悄悄記下姓氏,在徐驍平步青雲之後,那些當年被徐家甲士搶過財物糧草的人家,都各自得到一筆豐厚回報,其中就有差點位列《佞臣傳》的赤水郡柳家,當年不過是被徐驍奪了價值兩百餘兩的貨物,對於柳家而言無關痛癢,可若不是徐驍發話,柳家一旦登上《佞臣傳》,那就真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滅頂之災了。
  
  王林泉說著說著,就紅了眼睛,卻是笑道:“記得決定打西楚那一次,軍中有很多人對朝廷的排兵佈陣意見很大,都覺得要打葉白夔領軍的西楚,還這麼勾心鬥角,這仗根本沒得打,咱們徐家軍南征北戰那麼多年,沒理由頂在最前頭送死。當時有幾名已經封官授爵的老將軍喊得最凶,那會兒可真是人心浮動軍心不穩啊,徐驍找他們談了一次,我當時是大將軍親兵,就護著營帳,記得很清楚,吵得很厲害,反正那之後這些將領大多就都回了太安城,留下的沒幾個,然後褚都護袁統領和燕文鸞尉鐵山這些當時還算青壯的一撥人,都臨危受命,當上了將軍。不光是朝廷不看好咱們,其實自己人也都心裡沒底,好在褚都護和袁統領帶頭打了幾場硬仗勝仗,贏得那叫一個匪夷所思,王林泉這些年在青州附近也見過幾個當初退出徐家軍的老人,加上許多因傷不得不退出軍伍的徐家老卒,就被我發現很有意思的一點,付出不多但分明受惠的那些人,反而不懂感恩,喜歡經常說北涼的壞話,陰陽怪氣。而那些付出很多但始終籍籍無名的老兵,反而不求回報,這麼多年下來,一直說著大將軍的好話,當年,人微言輕,沒人願意聽他們的絮叨。”
  
  徐鳳年點頭道:“眼下北涼境況也差不多,其實道理也不複雜,很多人在本質上是生意人,做什麼事情都講究利己,交友、做官、子孫聯姻、詩詞唱和等等,心裡都有一本記得清清楚楚的賬薄,但這種人畢竟還是少數。”
  
  徐鳳年笑了笑,淡然道:“因為從沒有付出過,所以可以不在乎。”
  
  王林泉感慨道:“王爺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徐鳳年幫徐龍象洗完頭髮,又幫著束髮,站起身倒掉那盆水。王林泉這位財神爺手頭上還有一大堆事務要等著他定奪,就不再留在這裡。徐鳳年看著老人離開院子的背影,心想看來是該挑個良辰吉日娶親納妃了。否則這麼拖著,現在還能井水不犯河水的王陸兩家說不定就要惡言相向,吵來吵去,到頭來裡外不是人的還是他這個女婿。一個王林泉宅心仁厚,不意味著他身後的整個王家就人人淳樸,而陸家雖然暫時看來給清涼山惹了許多笑話鬧劇,但以後北涼不得不靠著這個親家陸氏去跟轄境內讀書人打交道,徐鳳年端著木盆站在臺階頂上,自嘲笑道:“都是斤斤計較的生意人。”
  
  徐龍象站在哥哥身邊,少年嘴邊已經冒出微青的胡渣子,瘦還是瘦,但個子也高了許多。
  
  徐鳳年正想要跟黃蠻兒說些積壓心底很多年的言語,空中那頭青白隼衝刺而墜,帶來一封簡明扼要的密信,信上有兩個消息。
  
  南海觀音宗近百練氣士已經進入陵州境內。
  
  江湖上突兀出現吳家劍塚一百騎,直奔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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