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926
xox 發表於 2014-7-27 12:54
共逐鹿 第八十五章 霜殺百草(三)


  齊府書樓,齊陽龍看著那個難掩疲態的中年男子,感傷道:“陛下,一張弓的弓弦繃緊了整整二三十年,怎能不壞?”
  
  趙家天子豁達笑道:“沒辦法,以前沒有先生在身側輔佐,如果先生早入京城二十年,寡人說不定還能多活個二十年,只是世事難全,寡人也看開了。”
  
  齊陽龍輕輕歎息,隨即正色道:“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皇帝點頭道:“寡人與先生,就如先前那封密信所言,無事不能說,無事不能做。”
  
  齊陽龍問道:“陛下能容坦坦翁的狂狷風流,能容黃門郎們當值時的酗酒酣睡,能容眼皮子底下的張顧兩廬,能容身前碧眼兒和身側韓生宣兩位“立皇帝”能容江南的文人議政,能容讀書人寫懷古詩,追憶前朝。能一日不曾懈怠政務,二十年間,披朱文字累積多達九百萬字。為何獨獨不能容一個偏居一隅又無反心的異姓藩王?”
  
  皇帝苦澀道:“先生如此明知故問,是怕寡人執意要讓北涼難堪嗎?”
  
  齊陽龍沒有說話,眼神熠熠,盯著這位自年輕時便雄心萬丈的中原之主。
  
  他沒有先帝一統天下的功勳,但志向之大,猶有過之。
  
  皇帝感受著書樓內的樸拙書氣,那種香氣,他小時候就再熟悉不過,還經常跟那位關係最好的皇兄趙衡一起撕書玩耍,反倒是跟同父同母的弟弟趙毅,在那會兒一起的時光不多。皇帝略微失神之後,收
  
  回思緒,平靜說道:“先生請放心,寡人唯一難容之人既然已經死了,那麼一個鹿鳴郡的宋洞明,還是能夠容忍的。先生要開禁漕運,全力支持北涼抗莽,寡人也聽的進去勸,就在入府之前,已經授意吏部和戶部,讓他們不要繼續刁難北涼。”
  
  皇帝繼續說道:“先生入京之前,曾經問過寡人會如何處置張巨鹿,說實話,不是寡人難容這位張首輔,而是趙室江山難容,必須要寡人做出取捨。就事論事,寡人聲望遠遜先帝,登基之前,父王在病危之前就給我們這些皇子訂立了一條秘密家規,不論何人繼承大統,務必重文抑武,這也是趙衡輸給寡人的真正原因,他太像先帝了,戎馬軍功,是九個皇子之中最高的,如果他坐北望南君臨天下,就算耗盡國力,也會跟北莽較勁,寡人當年還能懸崖止步,趙衡註定做不到,記得小時候,他就說過要手持玉斧在北莽以北,南疆以南,都劃下國界。”
  
  已經算不上正值壯年的趙家天子背對齊陽龍,伸出手指摸著一部古籍,無奈道:“到了寡人兒子這一代,長子趙武輸給四子趙篆,也是此理。稱帝之人,不可無吞莽雄心,卻也不可雄心過壯,只是那篆兒聲望又輸給寡人這個當爹的,當年我制衡武人,已是極其艱辛,接下來篆兒想要馴服文官,也是任重道遠,有沒有張巨鹿的文官集團,截然不同。等寡人死後,有張巨鹿在世一年,無論他在朝在野,篆兒就都要年復一年地束手束腳。而且篆兒天生有雅士風骨,性情風流,很多時候他明知不對,也會對那些握有刀筆的文人心軟。讀書人,即便真正心系天下,可要他們一旦做起有益蒼生的事情,往往眼高手低,力所不逮,這樣的文官,位置越高,越是可怕。其實先生與王祭酒那場在上陰學宮的天人之辯,我是傾向於落敗的王祭酒,只是這種話,在寡人這個位置上,不好說出口。”
  
  “離陽國祚已經綿延兩百多年,可在寡人看來,本朝誕辰,是在永徽元年!相比那大奉朝四百年高齡,離陽何異於繈褓嬰兒?篆兒遠沒有到高枕無憂做敗家皇帝的時候啊。”
  
  “寡人自然知曉從沒有傳承千代萬世的王朝,總有一天,天下不會姓趙,族譜榜首也會隨之換成另外一個姓。趙室子孫,以後諡號美惡皆有,但寡人希望美諡也行,惡諡也可,多幾個總比少好。”
  
  “寡人年幼時聽當時還未裁撤官職的太傅說史,提及每個朝代的年數,總有一種感覺,那就像是士子在參加一次或漫長或短暫的科舉,只不過趕考之人,能夠父子相承,有人答卷出彩,便能在老天爺這個主考官那裡得到青睞,如果有人答卷糊塗,便要扣去些什麼,如此加加減減,何時無物可扣,那麼就家天下的那個皇室也就沒了科舉資格,一個王朝就此走到尾聲。若是從太祖開創離陽算起,自認相較那些先輩,寡人治政,要勝出十之八九,只輸雄才偉略的太祖與識人透徹的先帝在內寥寥幾人而已。”
  
  皇帝絮絮叨叨之時,容光煥發,浮現一種病態的神采。
  
  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皇帝在袒露心扉,而老人則老神在在側耳傾聽,偶爾會心一笑。
  
  當今世上,肯定只有齊陽龍一人能夠讓趙家天子如此一吐為快。
  
  他突然笑道:“先生的三位弟子,荀平,元先生,謝先生,都一心一意輔弼離陽,可以說先生師徒四人,撐起了我朝的半壁江山,是真真正正的功無可封。”
  
  從趙家天子對三人的稱呼中可以看出他對齊陽龍三位弟子的親疏遠近,與書生荀平相處時間最短,卻是他覺得可以相互直呼其名的至交好友,稱呼元本溪為元先生,是出於由衷的敬重,而直接道出謝飛魚這個名字,則透著一股隨性。
  
  老人擺擺手道:“相比那些春秋名宿,我齊陽龍成名最晚,也是公認最為魯鈍不開竅的讀書人,像我三十多歲時,依舊浪蕩江湖,一事無成,而張巨鹿和桓溫的恩師,早已名滿天下,還有江南道那位喜歡養貓的老夥計,他們得勢之時,我也就只能遠遠觀望著,都沒臉去他們家中做客。說起各自弟子,明面上看是我最得意,可其實真要掰扯掰扯的話,一個露鋒的張巨鹿,一個守拙的桓溫,這兩位,後者與我是一條道上的,終究難逃世俗窠臼,至於我那三名弟子,雖說人人能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地方,但比起張巨鹿,除了荀平能多活二十年可以一較高下,其餘兩人,都不如張。”
  
  齊陽龍感歎道:“張巨鹿,是唯一能與黃三甲並稱超世之才的傢夥。都說他不過是一位離陽的修補匠,嘿,低估碧眼兒多矣。我這次入京,也無推倒重來的念頭,恰恰相反,張巨鹿許多舉措不得不過於剛烈,就由我來修修補補,我才是個修補匠。若無張巨鹿在先,我做不成什麼事,這輩子都只會呆在上陰學宮內,做那隔了幾代便會無人問津的狗屁學問。”
  
  老人望向趙家天子,伸出雙手,輕聲笑道:“陛下,你是一位好皇帝,毋庸置疑,天資聰慧,卻還堅持勤能補拙。我敢說,當今世上只有將相評,如果說有一個帝王評,千年以降,自大秦帝國起,再加上以後一個一千年,你都可以排入前十。”
  
  皇帝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寡人也能蹭到一個類似武評的天下十大高手?”
  
  齊陽龍也跟著笑起來,然後重重點頭。
  
  皇帝走到這座鐵劍琴膽書樓的視窗,抬頭看見京城的天空劃過一片飛鴿,隱約聽見一陣鴿鳴,自嘲問道:“先生,寡人這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齊陽龍破天荒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自言自語道:“如果徐驍沒有兒子該有多好,要不然那個年輕人早早夭折在江湖,卻同時留下子嗣,那麼寡人不吝嗇給徐驍一個最大的美諡,給那個年輕人一個世襲罔替,給徐驍的孫子請入京城,享受那甚至勝過趙家龍子龍孫的殊榮待遇。有我趙室坐天下一日,就有他徐家子孫享福一天。可惜啊,世間遺憾事,就緣於一個沒有‘如果’二字可說。”
  
  齊陽龍沉默不言。
  
  皇帝收斂了一下情緒,笑問道:“先生上次想說但是又說時機未到的那件事,到底是何事?”
  
  齊陽龍緩緩答道:“分權,徹底打散地方勢力。可這得等到天下大統,到時候吞併了北莽,按照當前離陽最主要的道州郡縣四級設置,一個道的主官,不過是節度使和經略使的文武分割,只要節度使徹底壓過經略使,與春秋亂世的一個國家君王沒什麼兩樣,離陽曾經飽受藩鎮割據之禍,萬萬不能重蹈覆轍。尤其是吃掉北莽後,加上原先的十四道,總計會有二十四餘道,看上去很多,可以現在的郵驛程度,除了中原腹地,大多數節度使經略使那都是天高皇帝遠,道這一級的設立,當初本就是臨時設立,之後更要廢除,不光如此,離陽現在的三十餘州,更要細分,把一些大郡單獨摘出來做州,在維持文武共治和相互制衡不變的前提下,以後的天下,應該要有八十個州,而且一州刺史和將軍每隔四年到六年時間,就必須輪換,輪換之際,還要入京面聖一趟。此舉推行,阻力不會太大,畢竟到時候一州文武兩位主官既有實權,官品也高,人人樂見其成,即便某些現有經略使和刺史心懷憤懣,那也抵不住手下輔官的推波助瀾,若敢逆勢而為,那也是自取滅亡,都不需要朝廷出手,自有人幫助朝廷擠掉他們。”
  
  齊陽龍猶豫了一下,抬起手臂,做了一個握拳和松拳的姿勢,這才開口說道:“這是收權,接下來還得看以後趙家皇帝的放權本事。收,不能太緊太死,不能攥著不放,不能任人唯親。放,不能自以為一勞永逸,做學問的人,可以去爭那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可當皇帝的,要堅信那人心容易反復,欲壑難填,需要時常恩威並施。但大體而言,只要此事功成,離陽趙室在族譜上的榜首位置,再多兩百年,肯定不難。至於具體措施,比如越是邊疆之地,可稍稍用親不用賢,越是靠近京畿,就可用賢不用親,輪換之時,要遵循此理,不過這類事情,總歸都只是些細枝末節。”
  
  皇帝聚精會神聽著老人的言語,一字不敢漏。
  
  齊陽龍似有感悟,說道:“天下分合是難免,可追根溯源,每一次天下大亂,都是那個王朝堵死了所有人上升的道路,其實當老百姓和當官的,都很簡單,那就是讓他們心中能有個念想,有了念想,就會怕死,也不想死。”
  
  “說到底,當皇帝的,再吝嗇,依然要給所有人一雙鞋穿,別讓天下人光腳不怕穿鞋的,由此心生那個捨得一身剮也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最後念頭。”
  
  “這一點,徐鳳年就做得很好。從北涼武將,到文官,再到老百姓,他種種行徑,都是在告訴那些北涼人,我徐鳳年有福,與你們同享,有難,與你們同當。”
  
  聽到這裡,皇帝沒來由輕聲說了一句,“這個年輕人,要是自己的兒子,該有多好,當年成為寡人的女婿也行啊。”
  
  齊陽龍哭笑不得,很想提醒皇帝陛下才說過世上沒有如果二字啊。
  
  皇帝沉默著望向樓外,發呆許久。
  
  齊陽龍也陪著發呆。
  
  這個祥符元年,入秋以後讓很多人感到不好受,可事實上,更讓人難受的波瀾還在後頭。
  
  霜殺百草之時。
  
  會死很多人,而且會有許多已經撈到手大富大貴之人。
  
  皇帝猛然轉過頭,淚流滿面,“先生,寡人還不想死啊。還想再看一看這個天下,從南到北,再多看幾眼。多看一眼也好。”
  
  齊陽龍竟是無話可說,踮起腳跟,這才能夠拍了拍這位今日沒有穿龍袍的高大男子肩膀。
  
  這幅畫面,滑稽而悲愴。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7-27 12:59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8-4 09:15
共逐鹿 第八十六章 霜殺百草(四)



  楊慎杏所率數萬薊州老卒被誘入大甕中,給當年南下之路所向披靡的離陽王朝開了個壞頭,在曹長卿還未露面的前提下,就已經在廣陵道邊緣地帶丟失了將近十萬精銳,這讓那些好不容易融入趙家朝廷的春秋遺民變得心情複雜,既有憂慮泱泱離陽的真實戰力,到底是否真有抗衡北莽並且一舉勝而吞之的國力?

內心深處或多或少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當年那個靠著徐驍在內一大批驍將打下天下的離陽,二十年以後,還不是依舊要在西楚這邊吃癟?古話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中原定鼎已有二十年,也差不多了,難不成真的要變天?

閻震春全軍覆沒之後,名義上的南征統帥盧升象日子還是煎熬,雖未受到皇帝申斥,但手中兵權依舊寥寥無幾,將令難出大帳,甚至還不如臨危受命的又一位春秋功勳老將,這其中,原本眾望所歸出掌大權的姑幕許氏的頂樑柱,龍驤將軍許拱遺憾落敗,繼續被朝廷和兵部“雪藏”,大概是出於補償這位猛將的心思,太安城內傳言許拱有望出任兵部侍郎巡視兩遼。

隨著離陽京畿之地的第二撥大量兵馬調動,西楚也不甘落後,借著接連獲得兩場大戰巨大勝利的東風,一個叫寇江淮的年輕人在謝西陲名聲鵲起之後,也緊隨其後,打出了一系列眼花繚亂的漂亮戰事,在東線與用兵頗有獨到見解的廣陵王趙毅的對決中,竟然穩操勝券,兩旬之內連克黃硯關、地斤澤在內六地,尤其是此人麾下一支名叫飛猿軍的三千親兵,皆能被甲渡水過澗,捷如猿猱,在東線攻克西彭山一役中大放光彩,而且寇江淮用兵詭譎,不但擅長長途奔襲,而且每得城卻不守城,四次截殺趙毅援兵,除了一次未能得逞,三次都全殲援兵,至今已是斬首萬余,戰功顯赫,因此在東線上,大片原本原屬於趙毅用以滯緩西楚東進的過渡區,被割裂得七零八落,竟然淪落到無人敢守無人敢救的地步,任由寇江淮的兵馬來去如風,慢慢蠶食,為此趙毅在軍機重地春雪樓大發雷霆,問話于樓內將領,誰能去揪出這個迄今仍未正式出現在戰場上的寇江淮,哪怕能與其遠遠見上一面也好!


  可惜當時趙毅的左膀右臂盧升象已經是升任兵部侍郎,算是朝廷的人,何況還是南征主將,肯定無法再為一座春雪樓出力,步軍大將張二寶則待在南境,趙毅也不覺得一個初出茅廬的寇江淮就真值得張二寶出馬討伐,曹長卿還差不多!最後趙毅用五百里加急下令自己的心腹愛軍橫江將軍宋笠,立即由廣陵北門返回春雪樓,那個在富賈身上雁過拔毛大肆收刮油水的廣陵名將,一路走得似乎不急不緩,聽說嗜好收藏美人的橫江將軍,南下之行還順道收納了兩名落難的美豔女子,這也就罷了,為了催促此人速度南下禦敵,廣陵王甚至讓自己的嫡長子趙驃親自出城百里隆重迎接,足可見對這名“福將”的倚重。


  如果說這還是只是離陽內憂,那麼外患,更是黑雲壓城城欲摧一般,北莽百萬大軍開始南下,不但對北涼虎視眈眈,更覬覦那北涼之南膏腴之地的中原。


  祥符元年的這個多事之秋,似乎是真的不能再多事了。


  太安城熱鬧非凡,走了一個曾經獨身西行萬里白衣僧人,又來了一位學問齊天高的齊陽龍,在這段時間內,又有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偶然冒了一下頭,但很快就複歸寂靜,而他能夠被人記住聊上幾句,還要歸功於張首輔的一句點評,“器局不足以容納才氣”,不論首輔大人的評語高低,這位被朝廷視野驚鴻一瞥的年輕人,叫孫寅,是太安城最為憎惡的北涼人士,如今在門下省任職,勉強算是入了流品。但深居簡出的孫寅很快就被京城拋之腦後,甚至遠遠比不上從青城下山入京的小真人吳士幀。


  在坦坦翁大鬧尚書省腳踹兵部盧白頡後,桓溫非但沒有被朝廷怪罪,反而有小道消息傳出,坦坦翁極有可能會成為從不設門下省主官的離陽王朝,第一位完整執掌整座門下省的大人物,官階也開始真正與張巨鹿平起平坐,躋身王朝內屈指可數的正一品!不光如此,還有人說坦坦翁此次破例升官,是皇帝陛下的一箭雙雕之舉,除了是要為齊陽龍入主中書省擔任中書令做鋪墊,而且只要傳聞屬實,那麼原本只在名義上分割尚書省權柄的中書門下兩處,就會徹底脫離首輔大人的掌控,到時候碧眼兒在永徽之春中朝堂上一手遮天的格局氣象,顯然會一去不復還。至於此事真假,恐怕整個離陽王朝也沒幾人敢拍胸脯確定,事實上兩大當事人之一的桓溫也不知事態走勢如何,但家門口都快被踩踏的坦坦翁似乎始終不怎麼上心,倒是那些門下省的清貴黃門郎都坐不住了,變著法兒拎酒去“暫任”左僕射大人的府邸討要內幕,坦坦翁倒也不故作高深,只與人說這等升官加爵的天大美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坦坦翁還直言不諱,反正我桓溫若能升官,原先的座位,肯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去皇帝陛下那邊撒潑打滾,也要死皮賴臉從自家一畝三分地的門下省內提拔。此言一出,門下省皆大歡喜。


  在門下省暗流湧動之際,擔任從八品錄事的孫寅還是每天按時點卯按時離去,在張首輔評論廣為流傳之時,有說孫寅會進階從六品的符寶郎,畢竟此職也可算天子近臣之一,雖比不得去年新設的“書房處”起居郎那般常伴君王身側,可依然足以讓年紀輕輕的世家子弟相當眼饞,可很快就不了了之,門下省大小官員本就不喜這個性情孤僻的外鄉人,樂見其不成。孫寅的這個錄事是坦坦翁大手一揮臨時添設的官身,舊有六位錄事主事都默契地聯手將孫寅排除在外,孫寅其實每天在門下省官衙內無所事事,甚至也不見他翻書練字,坐在錄事房最陰暗角落的位置上,除了發呆還是發呆。起先錄事主事都忌憚這個年輕士子終歸是坦坦翁“欽點”之人,好歹要留與他一點顏面,暗地裡如何絆腳是一回事,明面上還能和和氣氣,只是隨著時間推移,就發現左僕射大人把這傢伙丟進門下省後,根本就不再理睬,一次也未曾單獨召見孫寅,唯一一次踏足,還是跟一名老資歷的年邁令史談古論今,從頭到尾,都沒看孫寅一眼,如此一來,此地衙房內就連最後一點好臉色也沒了,孫寅無形中成了門下省最清閒的庸人,無事可做,無話可說,甚至可憐到無錯可犯。


  秋雨連綿的黃昏時分,孫寅默然走出屋子,抬頭看著陰沉天空,期間身邊偶有同僚進出,都是相互視而不見。然後孫寅看到一個熟悉身影朝自己招了招手,跟上之後,兩人並肩而行,遠處一些身影看到這一幕後都瞠目結舌,雨幕之中,坦坦翁竟是在給一位年輕後生撐傘而行!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晚生竟也能坦然處之?!孫寅開口說道:“聽說首輔大人今天在府上設家宴,左僕射大人這是去蹭吃蹭喝?就不怕只吃到個閉門羹?”


  桓溫平靜道:“見不見是碧眼兒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


  孫寅眉頭緊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當時在宮內設立書房處是為了針對張顧兩廬,如果多出一個中書令,就真要撕破臉了。”


  桓溫笑道:“你小子其實是想說圖窮匕見這四個字吧?”


  孫寅點了點頭。


  桓溫沒有就這個話題延伸出去,而是問道:“你這段時日在想什麼?”


  孫寅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直截了當回答道:“我想先做荀平,再做張巨鹿。襄樊城有陸詡為靖安王趙珣代筆上疏,名動京城,在我看來,依舊還是頭疼治頭腳痛治腳的藥方子。”


  桓溫笑眯眯道:“哦?”


  孫寅淡然道:“我有一篇文,想好了一半,暫時已有登基、主政、持家、巡邊八字可說。”


  桓溫何其老辣,宦海沉浮大半輩子,自是洞見幽遠,輕聲笑道:“看來是為太子殿下寫的一份東西,你這是要教殿下如何入繼大統,如何初坐龍椅面對兩班舊臣,如何扮演孝子嚴父,又該如何穩固版圖。孫寅啊孫寅,不是我以老賣老,你一個不曾當過地方官甚至連百兩黃金都沒摸過的貧寒子弟,就要跟人講述如何治理天下,是不是太好高騖遠了?那讀書人荀平,好歹是齊陽龍的得意門生,盡得縱橫術真傳,而碧眼兒也曾在我們恩師門下浸染多年,你?”


  孫寅反問道:“江河野鯉跳不得龍門?”


  桓溫哈哈大笑,“朝白衣暮卿相,不是不可以。”


  還幫著撐傘的桓溫笑過之後,感慨道:“讀書人的好世道來嘍,也許一篇文章數萬言,就能買來一個帝王師。”


  說到這裡,桓溫轉頭看著這個北涼年輕人,好奇問道:“如果僥倖被你做過了荀平和碧眼兒,接下來輪到做誰?”


  孫寅伸手指了指自己。


  桓溫撇了撇嘴,好不容易憋出兩個字,“該殺。”


  桓溫收起傘,兩人坐入一輛早已妥當的馬車,緩緩駛向那條權貴林立的街道,坦坦翁掀起簾子,望著那些熟悉的建築,自言自語道:“照理說是該樹倒猢猻散,可到時候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就看殷茂春王雄貴這幫我們兩人親自提拔起來的永徽春筍,是否會立即變味了。”


  臨近首輔府邸之時,桓溫輕聲道:“儒家聖人曾言觀於海者難為水,游于聖人之門者難為言。但是以後的朝堂,會有越來越多如你這般的聖人門外之人,怕就怕你們一朝權在手,負盡天下蒼生。”


  孫寅默不作聲。


  到了張巨鹿府外,坦坦翁撐起雨傘就下了馬車,不出孫寅意料,一臉尷尬的張家門房告之坦坦翁今日是張家私人宴席,外人一律不得入府。顯然,坦坦翁如今也成了“外人”,桓溫沒有為難那個再熟絡不過的門房,輕輕點了點頭,轉身走下臺階。孫寅沒有立即跟上,看著老人的背影,又看了眼黑壓壓的天空,不知為何,頭頂沒有夕陽,沒有餘暉,但孫寅還是覺得一個某人獨力撐起的王朝,走到了暮色中。


  張巨鹿的死,帝國最後一縷餘暉也將消散。


  大概是桓溫終於意識到年輕人沒有跟上自己的腳步,在距離馬車還有百步的地方停下身形,轉頭望去。


  看到那個步履沉穩的晚生,從他身上,看出了一種自己當年身上也曾有過的朝氣。


  力挽狂瀾,舍我其誰?!


  還記得很久以前,恩師門內,朝野上下,都公認兩個碧眼兒才當一個桓溫。


  但桓溫從不如此認為。


  哪怕當時恩師與先帝既定是他桓溫入主尚書省。


  他也心甘情願為張巨鹿這個至交好友當了數十年的陪襯。


  桓溫突然笑了笑,把手中雨傘遞交給孫寅,“以後,就要你來撐了。”
xox 發表於 2014-8-4 23:14
共逐鹿 第八十七章 西蜀南詔,東西南北


  蜀詔之間多蠻溪,離陽先帝曾經巡幸此地,竟然有人大膽行刺,更匪夷所思的是不論諜子機構“趙勾”如何辛苦尋覓,至今仍未找挖出刺客,上任司禮監掌印韓生宣也曾在此地孤身逗留數月之久,依然無功而返。如今舊南詔境內因為一樁皇木案而動盪不安,亂民蜂擁而起,亂局又造成難民驟增,難民複爾參與其中,愈演愈烈,雪上加霜的是原本安寧多年的諸蠻也蠢蠢欲動,連坐鎮南詔多年的先帝胞弟睿郡王趙姿也被殃及,郡王府都給“義軍”一把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直到一支人數不過六十餘人的軍伍悄然滲入這蠻瘴之地,硝煙四起的亂象才趨於平息,隨著那支清一色步卒的軍伍不斷向南推進,真相才水落石出,這是繼徐驍之後又一位異姓王陳芝豹的麾下親校,南詔官府哪敢對這支兵馬指手畫腳,只能層層密報上去,郵驛京城,驛報進入太安城後便徹底泥牛入海,苦等無果的西南官軍就乾脆視而不見,好在六十餘人並不擾民,更不與官府打交道,一路南下,以不足百人的人數剿殺了十六個趁亂行兇的大小蠻溪部落,勢力不容小覷的上中下三溪,結果只剩下個安分守己的下溪,龍賜周氏更是下場慘烈。連老幼婦孺在內六百多人,都被斬殺乾淨,人人掛屍於吊腳樓之上。
  
  尤其是當南詔道轄境內都聽說是蜀王陳芝豹的嫡系親軍前來平叛,很快就沒誰敢觸黴頭,蜀詔兩地遺民,誰不對當年毒士李義山和肥豬祿球兒這對平蜀搭檔恨之入骨,雖說當時小人屠陳芝豹只是冷眼旁觀,可被殺怕了的蜀詔看來,別說當過兵部尚書的陳芝豹,只要北涼舊三州出來的傢夥,那都絕不敢招惹,這十多年來,就算是那些據險自固不服勸化的蜀詔蠻夷,哪怕逮著了南下生意的北涼商人,只要有戶牒在身,財物留下,不傷性命,一律恭送出境,以此可見,徐家當年用涼刀在蜀詔大地上割裂出的傷口是何等深刻。
  
  十萬荒山之中有無數座星羅棋佈的苗寨,那些與外界有所牽連的苗族被官史稱之為熟苗,從不現世的則稱之為生苗,兩個稱呼都充斥著一股居高臨下的貶義。在舊南詔腹地,一夥人在中途休憩,腳下有著一條在綿延山脈中並不常見的泥土小徑,路旁有三塊白石堆砌,這顯示著不遠處就會有一座苗寨。這夥人皆披甲負弩佩刀,甲胄內衣衫破敗不堪,都穿著自己編織的結實草鞋,人人精壯,雖然長途跋涉,卻無半點頹氣,眼神尤為銳利,如那一隻只鷹隼巡視著大山。石堆旁站著一個瞧著像是三十歲出頭的英俊男子,氣態沉靜,所披鐵甲與附近士卒無異,刀駑也如出一轍,分辨不出他的具體身份,不過他身邊站著一個魁梧壯漢,渾身煞氣,模樣倒是比前者更符合一個統軍武將的身份。除了輪流充當臨時斥候遠去查探地勢的六人,兩人附近的五十多名步卒,即便是看似隨性的休息,細看之下,也有許多門道規矩,五人成伍,五伍成標,不論姿勢是坐蹲站,一伍與一伍之間都有著涇渭分明的界線和距離。
  
  按理說,這六十餘人也就是撐死了三個標長十幾個伍長,可哪怕是最沒見過世面的市井百姓,也感受得到這裡頭任何一人,都絕不是會屈居於標長一職的人物,事實上,當初由西蜀入南詔的時候,總計七十人,官職最低的也是蜀境內的實權都尉,校尉多達二十人,將軍也有四人之多,這些人出身不同,境遇不同,但有個顯著的共同點,那就是年輕,年齡最大的也不會超出四十歲,如此說來,那位小人屠出京後封王就藩的西蜀道,青壯派武官可謂是傾巢出動,其中官職最高者,是作為新蜀王多年心腹的巴州將軍典雄畜,他在入蜀之前便是北涼正三品武將,手握六千鐵浮屠重騎的兵權,跟韋甫誠兩人都是當時北涼都護陳芝豹的心腹輔佐。其餘三位將軍分別是駐兵汶山的安夷將軍傅濤,昭烈將軍王講武,和蜀州副將呼延猱猱,三位將領的年紀都是三十五左右,他們的將軍那可不是華而不實的雜號名頭,傅濤是舊西蜀的亡國駙馬,王講武是遷入蜀地的舊南唐華族子弟,呼延猱猱則是土生土成的蠻族,其兄呼延寶寶更是西蜀道唯一可以拿出去跟盧升象一較高下的猛將。有這麼些煞星殺神一股腦紮堆的這支人馬,也難怪可以舊南詔境內如入無人之境,經歷大小戰事四十多場,不過死了了八人而已,其中兩人還是患病而亡。只是除了那次遇上流竄邊境的三千亂民,典雄畜這四位將軍親自出陣殺敵,之外就都是在袖手旁觀,這支兵馬獲得軍功和戰損哪怕傳出去,相信也沒有人敢信。
  
  滿頭亂髮像一頭雄獅的典雄畜咬牙憤憤道:“根據趙勾給咱們的諜報,那個姓蘇的西蜀餘孽這段時日就躲在前頭的寨子裡,給老子逮著了,非要把這小子剝皮抽筋,省得他還做什麼複國稱帝的白日夢。”
  
  在典雄畜大聲自言自語的時候,四周始終無人搭話插嘴,愈發凸顯這位昔日北涼四牙之一的嗓門。這趟“遊歷”,韋甫誠韋夫子要留在西蜀道主持大局,車野那個小北蠻子也是留在境內享福,就他老典命最苦,分明有人可殺都需要老老實實硬憋著不出手,這跟有個小娘們脫光了衣服在床上搔首弄姿卻不能吃有啥兩樣?行軍途中又要滴酒不沾,找個細皮嫩肉的水靈女子瀉火就更別奢望了,典雄畜都快要憋出內傷了,不過哪怕他是西蜀如今兵權最熾的從二品武將,哪怕是跟隨新蜀王一同出涼入蜀的“扶龍之臣”,也同樣不敢違反軍令。
  
  就在此時,兩名不在苗寨方向巡遊的斥候押送著一對少年少女返回,典雄畜瞪大眼珠子,你娘的,哪來的一雙娃兒,也太不知死活了,這蠻苗之地也是常人可以隨意闖蕩的?不過典雄畜雖說一直被韋夫子調侃說是小時候腦門被馬踢壞了,當然也不是真傻,多打量了幾眼,就看出這兩孩子的不同尋常,少年光頭披袈裟,顯而易見,應該是個中原僧人,至於袈裟樣式,典雄畜就拎不清了,反正瞅著破爛歸破爛,但是挺有大寺高僧的氣度,至於那少女則清清秀秀的,風吹日曬,皮膚有些黝黑,但一雙眼眸子,清涼也清亮,典雄畜雖說嗜武嗜殺,倒從不是個臭名昭著的武將,在北涼那些年從無傳出欺男霸女的事蹟,至於對北莽蠻子是如何窮凶極惡,不影響典雄畜在邊軍中的極好口碑,事實上陳芝豹的部下,也不可能出現祿球兒這種目無法紀的魔頭,早就給小人屠拿軍法殺掉了。話說回來,典雄畜不去禍害百姓,不意味著他就是個好相處的貨色,尤其是在這麼個偏僻地方遇上這麼一對古怪人物,他跨出一大步,正要沉聲問話,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英俊男子也走出一步,典雄畜立即閉嘴。
  
  男子看著這雙沒有打過照面卻知根知底的少男少女,面無表情。
  
  小和尚俗名吳南北,是兩禪寺年紀最小輩分卻高的講法僧人,師父正是那位傳言食其肉可得長生的白衣僧人,師父的師父更是名動天下的兩禪寺主持龍樹和尚。至於這個小丫頭,叫李東西,則是李當心的女兒,天底下的皇帝女兒還能找出不少,可實在找不出兩個住寺和尚的女兒。
  
  南北小和尚護在東西姑娘身前,雙手合十行禮。
  
  男子點了點頭,平靜說道:“你們兩人繼續前行便是,不過記得繞過前方那座苗寨。”
  
  小和尚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道:“施主既有佛骨,還望少造殺業。”
  
  男子僅是笑了笑,沒有說話。當他抬起手臂,那些隨時準備抽刀殺人的“步卒”和“小伍長”都鬆開刀柄,主動讓出一條道路。
  
  吳南北和李東西穿過陣型,後者出於好奇,轉頭看了眼那名男子,小和尚趕緊拉住她的袖口,加快步子。
  
  走出去半裡路,李東西眨了眨眼眸問道:“那傢夥是誰啊,南詔的官軍頭目嗎?雖然衣甲普通,可瞧著挺厲害的,他的部下可比先前咱們遇上的幾批南詔道官兵強上太多了。”
  
  小和尚搖頭道:“不知道,但那人真的很厲害。”
  
  她頓時笑臉燦爛,眼眸眯成月牙兒,“多厲害,有我爹厲害?有徐鳳年厲害嗎?”
  
  小和尚想了想,還是搖頭道:“不知道啊。”
  
  小姑娘白眼道:“笨南北,你要是混江湖,肯定要被人笑稱為‘不知道和尚’。”
  
  小和尚嘿嘿一笑。
  
  “笨南北,咱們可是說好了的,我只是陪你去北涼見一眼徐鳳年,看完就離開!”
  
  “嗯!其實你多看兩眼,也不打緊。”
  
  “唉,我娘以前指著一個上山燒香只為了偷看我爹的婦人,說她那是女人顴骨高殺夫不用刀,笨南北,你覺得我顴骨高不高?”
  
  “我也沒認真看過別的女人顴骨是高是低啊,東西你應該不高的吧?”
  
  “嘖嘖,也對,上次在武平郡大街上,你眼珠子都快掉到那婦人的胸脯裡了,哪裡顧得上她的臉蛋。”
  
  “阿彌陀佛……東西,這件事你都說了八十多遍了,我其實就是無意間瞥了那位女施主一眼啊,可真的是一眼過後就忘了,千真萬確,出家人不打誑語!”
  
  “最煩你們這些光頭成天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念叨了!笨南北,我問你,以前我聽咱家鄰居那個方丈的弟子的弟子說過,就是那個老光頭師父的大光頭弟子的小光頭弟子,他說什麼一百劫誦念觀世音,還不如頃刻誦念地藏菩薩,而一大劫誦念地藏菩薩,又不如一聲誦念阿彌陀佛,真的是這樣嗎?”
  
  “東西,我這不是還沒成佛嘛,不知道啊。”
  
  “那你告訴我,如果有人跟你問這個佛法,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樣的話,我只說我心中所想,我會說阿彌陀佛已是覺圓果滿,超諸地位,而菩薩未屬佛地,果未圓滿。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分別誦念兩者,便會所獲功德懸殊。師父說過,修佛不是官場修行,不講究靠山大小,而在於自在觀觀自在,自然自在。如來佛佛如來,如見如來。”
  
  “你不等於沒講嗎?”
  
  “哈。”
  
  兩禪寺有兩禪,南北小和尚只有一禪。
  
  佛門講求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但是吳南北覺得自己多了一個皈依。
  
  南北皈依東西。
  
  她在哪兒,哪兒便是他的佛土。
  
  然後他有些愧疚,東西都好久沒有買胭脂了。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愁眉苦臉,輕輕歎息,自己大概是真的成不了世人眼中的佛了。
xox 發表於 2014-8-8 00:21
共逐鹿 第八十八章 少俠和魔頭

  
  典雄畜望著那處風景旖旎的苗寨風景,梯田順著山勢向上蔓延,山腳綠水如一條綢帶飄過,一棟棟吊腳樓堆積簇擁,很難想像這是中原文人嘴中蠻瘴之地該有的風情,只不過典雄畜是個大老粗,何況一路南下,可不是賞景來的,這樣與世隔絕的寨子見了也有好幾十個,其中不少都在麾下親校的刀駑下成了廢墟。典雄畜回頭看了眼身後這支始終保持緘默的軍伍,咧嘴一笑,露出煞風景的滿嘴黃牙,收回視線,又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就站在身邊的那位將軍,當今世上,功勳武將無數,北涼軍中更是多如牛毛,但在他老典心目中,其實就只有兩人當得上“將軍”稱呼,大將軍徐驍已經去世,活著的就只剩下身邊這位,至於顧劍棠盧升象等人,也就湊合,閻震春楊慎杏這些老頭子就更不入流了。典雄畜收回思緒,沒有出聲發號施令,出蜀以來,六十多人養出了足夠的默契,早該知道自己做什麼,再說了,不說傅濤王講武呼延猱猱三個實打實的高品武將,就沒誰真是尋常士卒,隨手拎出一個都是西蜀道官場上不容小覷的貨色,出蜀之前也不乏有些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刺頭,性子那叫一個桀驁難馴,還不是一樣被馴服得心服口服,比小媳婦乖巧聽話?一路行來,從最初的相互猜忌相互輕視,到最終人人身先士卒,人人見血帶傷,相互視為可以換命的袍澤,看上去很匪夷所思,但典雄畜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這就是自己跟隨之人的無敵所在,那人的治軍韜略,向來簡單至極,無非是將將和將兵兩種,他入蜀未久,並沒有四處收買人心籠絡關係,就是拉著這幫被他私下說成“還沒有病入膏肓”的青壯將校,來到兵荒馬亂的舊南詔境內收割人頭,以及教他們如何親手殺人,最後才是要他們有空就自己去琢磨日後如何帶兵殺人。典雄畜跟隨他多年,照理說,道理都懂,便是他親手撰寫的兵書,也能硬著頭皮背誦出幾千字,可跟所有麾下嫡系一模一樣,知道怎麼做,可就是做不好,典雄畜有時候跟韋夫子喝酒聊天,後者就喜歡神神叨叨說些高深莫測的言語,久而久之,典雄畜也就懶得去想了,反正只認准一點,跟著將軍陷陣殺敵,己方只會毫無懸念地贏下戰役,差別只是戰果大小而已。大概是察覺到被典雄畜盯著瞧了半天,那人轉過頭,投來問詢目光,如今是西蜀道步軍統帥兼任巴州將軍的典雄畜嘿嘿笑著,問道:“將軍,那姓蘇的小子,好歹也是西蜀先帝的龍子龍,身邊肯定有高手護駕,要不到時候讓我出手過過癮?”
  
  那人笑了笑,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典雄畜頓時有些赧顏,知道這份念想肯定是泡湯了,而且他也毫無繼續求情的膽量,將軍向來如此,他定下的規矩,天王老子也別想打破。這趟練兵,將軍除了“將兵”于他們這些臨時搖身一變成為卒子的傢伙,不論戰局優劣,將軍本人就從未出手過,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將軍樂意出手,還有那幫傢伙啥事情?想到這裡,典雄畜心中就有些憤懣,你姓徐的且不說你那個從王仙芝手中搶到的“天下第一”有多大水分,真要你抵擋北莽鐵蹄南下,能行?典雄畜似乎忘了,如果當初有人告訴他那個繡花枕頭的世子殿下能夠成為武評高手,他寧願相信自己是個會生崽兒的娘們。在世子殿下去武當山“修行”的時候,他也好,夫子韋甫誠也罷,還有一干北涼將領,都曾調侃過,十有八九是這小子看上眼山上的某位貌美道姑了,練刀不過就是個不太高明的幌子。
  
  安夷將軍傅濤,昭烈將軍王講武,蜀州副將呼延猱猱,三人綽號分別是“駙馬爺”“傻公子”和“食虎兒”,三人秉性迥異,但無一例外都對那位沉默寡言的男人心服口服,王講武出身高門大族,閒暇時能與那人暢所欲言,說藏書說金石說訓詁,武癡呼延猱猱能與那人聊武學,這都不奇怪,可傅濤是出了名的性情孤僻,竟也能跟那人相談甚歡。典雄畜反正是見怪不怪了,將軍這輩子好像就沒打過什麼敗仗,沙場上,離陽朝野皆知軍功,情場上,還不是一樣才到西蜀道就讓那胭脂評美人謝謝一見傾心?至於官場上,連當今皇帝陛下也都對將軍推崇備至,一進京就讓將軍當了兵部尚書,當下兵部雙盧,盧白頡和盧升象都只是做侍郎,怎麼跟自己將軍比?
  
  那座依山傍水的苗寨內,當他們看到這支軍伍的悍然闖入,幾乎所有苗人都第一時間自知身陷死境。
  
  這些本該屬於與世隔絕的生苗,竟然有人不知從何處拿出了刀劍兵甲,這些持械者大多上了年紀,在他們年輕時恰巧發生過那場讓中原大地生靈塗炭的春秋戰事。許多年少孩子和年輕婦人都蒙在鼓中,不知為何父輩和丈夫為何突然就多出了那些亮閃閃的兵器,甚至一些白髮蒼蒼的老苗人還披上了鏽跡斑斑的甲胄。如果不是這場變故,前者估計一輩子都不知道寨子中藏著這個秘密。
  
  寨子畢竟不是那種見慣狼煙聽慣馬蹄的戊堡軍鎮,對於這股西蜀精銳的橫空出世,全無招架之力,在他們出現在山寨腳下之前,一些個勞作歸來的苗人當場就給弓弩當場射殺,弩箭不是透胸而過便是穿顱而過,幾乎都是一個照面就死,撐死了也是背轉過身,甚至還來不及拉開步子。最可怕的地方在於那些甲士殺人前後都不說話,射死苗人之後,出弩之人也僅是從屍體上默默拔出弩箭,放回箭囊。這中間有一對年輕情侶模樣的苗人在河邊卿卿我我,那年輕男子是這座寨子身手矯捷的好手,曾經徒手跟一頭猛虎搏鬥過,但是對上其中一名高大甲士抬起弓弩後,哪怕嗅覺敏銳,已經作勢撲倒苗族女子去躲避弩箭,可那根弩箭似乎早在預料之中,一箭雙雕,竟是直接將男女的額頭都給一氣射穿,讓他們殉情而亡。
  
  這幫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開始不急不緩地登山入寨。
  
  更讓苗人感到心寒的是這些甲士的殺人手法,透著一股他們從來無法想像的冰冷。那些甲士就像一個精於農事手法嫺熟的老農收割稻穀,知道怎麼用最省力的法子割下稻穀,氣力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面對第一撥苗人看似人數占優氣勢洶洶的下山撲殺,都是先用輕弩點殺,若是被近身,抽刀殺人也是乾淨俐落地一刀斃命,絕對談不上半點花哨,假若有人僥倖躲過第一刀,雙方擦身而過,持刀甲士不會破壞推進陣型與之纏鬥,而是大膽放心地交由身側或者身後甲士補上第二刀,當四十多個苗人死絕之時,沒有一人能躲得過第二刀!這幅談不上太過血肉模糊甚至可以說十分“乾淨”的場景,卻讓第二撥六十多名苗人都肝膽欲裂,都在寨子中的那座蘆笙場邊緣止步不前,身後還有三十多個相對身體孱弱的苗人,這兩批寨子裡出戰迎敵的苗族男子之後,就只有註定只能束手待斃的老幼婦孺了。
  
  持弩佩刀的甲士緩緩進入鵝卵石鋪就的蘆笙場,兩撥苗人已經擁擠在一起,其中一名白髮蒼蒼的苗族老漢提有一杆鐵矛,走出幾步,老人可能是年輕時候出山遊歷過中原,略通官語,可當老人開口說話,就被一枚弩箭直接釘入嘴中,整個人身軀都被巨大的貫穿力衝擊得向後倒去,口中插著弩箭的老人倒地後,那根制工精良的弓弩尖端被地面一撞,就像是水田裡的一株稻苗被人拔高了幾分,看得那些苗人面無人色。
  
  不光是典雄畜和三位將軍對此不動於衷,事實上連同那名射弩的甲士在內任何西蜀校尉,都覺得這種不拖泥帶水的殺人是天經地義的,如果說他們在那位人封王就藩之前,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自負傲氣和帶兵風格,可在那人不溫不火的調教下,都明白了一件事,跟著他打仗,不論是贏面大的還是贏面小的戰事,歸根結底就是殺人二字,殺人不是文人寫文,不談什麼措辭華美花團錦簇,得既簡潔又實用
  
  ,簡潔是在保證實用有效的前提下,為了節省每個士卒的體力,從而把整支兵馬戰力一點一點“養大”到極致,如此一來,局面就能夠穩若磐石,有可能會輸的戰事,可以慢慢扳回劣勢,穩贏的戰事,更是一開始就立於不敗之地。那人在此次南下之行中談不上言傳,更不用說什麼身教的舉動,只有出蜀開拔之初的寥寥幾句話,卻讓人愈發記憶猶新:我會讓你們明白一名將軍和校尉分別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以後你們讓各自下一級明白在一場戰爭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不出五年,給我西蜀二十萬兵,我就送給你們所有人一個名垂青史。
  
  現在,心高氣傲的駙馬爺傅濤相信,文采飛揚的儒將王講武相信,嗜武如癡的猛將呼延猱猱相信,隨行所有校尉都相信。
  
  因為此時那個正仰頭看著高處一座吊腳樓的人,是那個他。
  
  在他所看之處,是苗寨吊腳樓昵稱美人靠的欄杆後,那裡分明空無一人。
  
  可在門窗後頭,有個衣衫與苗人裝束不同的年輕人透過一扇窗戶縫隙,死死盯住那個“湊巧”抬頭看來的男子。
  
  年輕男子及冠沒多久的歲數,額頭滲出汗水,嘴唇發抖,在那裡喃喃自語,泰山崩於前神色不改之類的俠士風骨名士風流,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太過奢望了。在他從北莽一路穿過北涼和西蜀來到南詔後,他至今還經常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偶爾清晨時分睜開眼,半醒半睡之間,都還會覺得自己是躺在那張北莽那個“家”的硬板小床上,哪怕已經確認無誤自己的確是西蜀落難異鄉的太子,是那個被許多位西蜀白髮遺老一見面就顫顫巍巍下跪哽咽的天子之子,他也很難把那個所謂的蜀國當做自己的國,當成自己的家。
  
  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本名蘇瑛,他的父親是蜀國皇帝,他的親叔叔是那個大名鼎鼎死守國門的西蜀劍皇。
  
  但他始終只覺得自己叫蘇酥更順口一些,也更輕鬆愜意一些,只是那個在整日浪蕩北莽那座小城的小人物,做著自己都覺得滑稽的白日夢。所以在和她來到南詔後,除了勉強應酬那些十幾年前都是高不可攀的年邁權貴,更喜歡帶著她去外頭散心透氣,而目盲的她也從不拒絕,背著古琴與他一起走江湖,走他心目中的江湖。
  
  他說他這輩子最想當大俠,她說好,然後她親手幫他買了一名大俠該有的絕世寶劍,幫他裝扮了一身看著就像世家子的行頭,教他行俠仗義的時候如何開場說話,如何假裝高人風範。
  
  她來做殺人如麻的女魔頭,他來當那個打敗魔頭的大俠。
  
  兩人在南詔境內精心演了四五場戲,她陸陸續續總計殺了兩百多號本就該死的傢伙,而他就在諸多矚目視線中隆重登場,要麼吟著古詩飄然登場,要麼站在高樓月下玉樹臨風,最終結果無一例外,都是那個讓官軍衙門和江湖名宿魔頭都頭皮發麻的背琴瞎子女魔頭,在大俠讓旁觀者覺得種種玄妙不可言的淩厲攻勢下,狼狽逃竄,苟延殘喘。事後,他總會跟她一起偷偷碰頭躲起來,他會告訴看不見世間萬物的她,旁人中有哪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目瞪口呆了,有哪些妙齡女俠看得都眼睛發直了。
  
  而她總是笑臉恬淡,也不說話。
  
  蘇酥看著那個好似察覺到自己所站位置的男子,顫聲說道:“我知道的,就算你快躋身天象境界了,也打不過他。”
  
  曾經在雨巷中差點要了徐鳳年性命的目盲琴師嗯了一聲,臉色平靜。
  
  蘇酥轉過頭,看著她,苦澀笑道:“他們肯定是沖我來的,我這輩子反正也值了,不虧。不管他們是怎麼找上門的,說這個都沒意義了,你走吧。”
  
  薛宋官還是嗯了一聲。
  
  然後她便挪開步子,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這一刻,蘇酥有些心酸。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可她還不是自己的媳婦啊。
  
  如果是,該有多好。
  
  那麼就算她獨自走了,他也心甘情願的。
  
  突然,蘇酥猛然驚醒,瘋狂一般沖出屋子。
  
  然後他看到她飄然離去,落在了蘆笙場之中,站在了那些甲士之前。
  
  蘇酥突然哭笑起來。
  
  這個在異國他鄉膽小如鼠了二十來年的年輕人,這個在前不久兩人演戲中還傻乎乎崴腳的蹩腳少俠,第一次滿肚子的豪氣,趴在欄杆上,扯開嗓子吼了一句。
  
  “媳婦,等我!”
  
  只是薛宋官沒有讓他豪氣干雲太久,她扯去包裹古琴的棉布後,輕撥一根琴弦,美人靠後的蘇酥就立即暈厥過去。
  
  然後目盲的她轉頭“回望”了一眼。
  
  她只是有些遺憾,都說曲散人終。
  
  她見不到,他聽不到。
xox 發表於 2014-8-11 10:13
共逐鹿 第八十九章 陳芝豹


  喜好烹食老虎腦髓的呼延猱猱皺了皺眉,身材在諸多出蜀甲士中最是矮小的幽州副將,沒有望向那個自投羅網的目盲女琴師,而是伸手指了指那棟吊腳樓的美人靠。


  然後典雄畜就看到一團消瘦矮小如稚童的黑影猛然竄出,裹挾走了暈厥過去的西蜀太子,沿著美人靠欄杆一路狂奔,在就要躍出吊腳樓之時,呼延猱猱丟擲出的那柄蜀刀釘入一根廊柱,刀柄瞬間沒入不見,扛著蘇酥的那道黑影身軀在前沖中扭曲出一個畸形姿勢,堪堪躲過呼延猱猱的飛刀,帶著蘇酥直接撞斷欄杆,沖入樓外高空,一瞬間,蘆笙場上展開一撥潑雨一般的弩箭激射。目盲琴師薛宋官腦袋微微傾斜,撚動一根琴弦,好似調校音色,那些勢大力沉的幾十根弩箭當空碎裂,然後女琴師尾指彎曲,勾起那根聲重而尊的第一弦,琴弦拉出一個充滿美感的弧度,卻始終沒有落下,與此同時,她左手拇狠狠指擘畫其餘六弦,駙馬爺傅濤和南唐舊公子王講武同時跨出一步,各自劈出一刀,刀口出現無數道密密麻麻的細微裂縫。


  薛宋官依舊低頭,那勾弦的彎曲手指猛然伸直,繃緊的那抹弦弧頓時彈回,女琴師右手縮回抖袖,往下一拍所有弦面,整座鋪滿鵝卵石的蘆笙場以她為圓心,地面開始向外迅速龜裂開來,出蜀甲士中以呼延猱猱為先鋒,唯一一個不退反進,這名手中已無刀的矮小武將低頭彎腰,直接抽出了典雄畜的那柄佩刀,滿臉獰笑,一步跨出三丈遠,落腳後腳尖一點,橫移出去,落腳點的鵝卵石隨之徹底炸裂,然後呼延猱猱歪了歪頭顱,耳邊立即綻放出一朵血花,被無形琴音削去一塊耳肉的呼延猱猱不怒反笑,繼續前沖,沖出幾步後,身軀在空中側向翻滾,在他背後五六丈外,典雄畜伸出手掌,仿佛捏斷了一根琴弦,淩亂碎弦依舊在他甲胄上劃出數條痕跡,典雄畜不理會手心的血跡,眼睛盯著那個年紀不大的瞎子琴師,嘖嘖稱奇。


  武將不可能是人人盡是萬人敵,也不需要如此,就像典雄畜公認武力超群,實則不過才跨入二品境界,但哪怕拋開他指揮大軍作戰的能力,僅就陷陣而言,恐怕江湖上所有二品高手都不如典雄畜那麼有殺傷力,畢竟混江湖,少有眾人群毆的荒唐場景,但陷陣殺敵則不然,很考究武者耳聽四面眼觀八方的本領。不過軍中武將也有異類,在奔襲北莽一役中一鳴驚人的徐龍像是如此,陳芝豹袁左宗這些春秋名將是如此,而西蜀道上呼延猱猱和那個暫時籍籍無名的年輕人車野也是如此,尤其是最後兩者,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缺的只是一座足以讓他們登臺施展的巨大戰場,在離陽朝廷那邊,論資排輩,想要脫穎而出,難如登天,只能靠一個熬字。


  姿色僅算清秀的女子確有那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宗師風範,哪怕面對他們這些人多勢眾的驕兵悍將,從頭到尾,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淡然表情。即便呼延猱猱的刀鋒距離她已經不足三丈遠,她的按弦手勢依然不見絲毫急躁,甚至沒有去抬頭“望向”呼延猱猱半眼,只聽她一手托琴,一手張開,手心朝上,從那些琴弦下伸過,拇指中指扣住裡外二弦,作單手捧水式,嗓音清淡,臉色略帶笑意道:“一勺水具滄海味,一花開成天地。”


  呼延猱猱刀尖只差三寸就砍在古琴上,在目盲琴師如花怒放輕輕鬆開兩指之時,如不敢貪功戀戰,身形驟然停止,但是仍舊避之不及,呼延猱猱的那副精製鎧甲刹那之間便化為齏粉,這員猛將渾身浴血,就在此時,他眼角餘光瞥見遠處吊腳樓一幕,一咬牙,雙手握刀,怒喝一聲,往那目盲女子疾奔而去。薛宋官轉過身,整個人第一次煥發出以命搏命的決然風采,只不過她針對的不是同樣孤注一擲的呼延猱猱,而是那個飄然攔截蘇酥去路的男子,從始至終,這個男子都沒有將她放在眼裡,他一閃而逝,就站在了一座稍矮吊腳樓的屋頂,恰好擋住那黑影和蘇酥的撤退路線,薛宋官任由呼延猱猱那一刀劈在肩頭,十指按弦,那男子腳下的屋頂轟然倒塌,大音希聲,琴聲按弦卻不聞琴聲,可男子紋絲不動,那些暗藏殺機的弦音就自行崩斷。薛宋官悄悄歎息一聲,伸出一根手指,鉤斷一根琴弦,朝那男子輕輕彈去。


  被晾在一邊的呼延猱猱忿然出刀,大罵道:“臭娘們,敢小瞧你呼延大爺!”


  親手斷去一根琴弦的薛宋官依次斷去其餘五根,借著每次斷弦威勢擋下背後呼延猱猱遞出的淩厲五刀。


  可不管薛宋官如何在呼延猱猱這些蜀將面前如何胸有成竹,她與那男子的境界之差,就像是典雄畜傅濤諸將與她的差距一般無二,都存在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她手指按在最後一根琴弦上,欲斷不斷。


  而那男子淩空而立,一手抓住蘇酥的肩頭,一頭掐住那團黑影的脖子,後者是第一次現世,是位重不過六十斤的侏儒老人。


  薛宋官再不敢斷弦,斷弦之時,就是蘇酥和那名蠻溪老前輩的喪命之時。


  下一刻,男子返回美人靠廊中,將蘇酥和老者都輕輕放下,似乎不像是要痛下殺手。薛宋官一臉疑惑,身形躍起,捧琴踩著一棟棟竹樓的屋頂飄去,她站在圍欄這一頭,跟那男子對峙而站。但薛宋官再清楚不過,這只不過是無可奈何的徒勞之舉,三個她也不是此人的對手,哪怕那位曾經給西蜀劍皇捧劍鑄劍的打鐵匠在此,聯手那位正在裝死的“三十六蠻溪共主”之稱的侏儒前輩,也一樣沒有意義。氣態雄奇的男子瞥了眼龜縮一團躺在地上的老人,微笑道:“蒙蠱前輩,在我這麼一個晚輩面前裝孫子,是不是不像話了點?”


  那侏儒老人閉著眼睛嘟囔一句:“誰武功厲害誰就是爺爺,就當我這個孫子已經死了,你們別管我!”


  被目盲琴師氣惱七竅生煙的呼延猱猱踩著屋脊一路沖來,高高躍起,正要出刀,男子平靜道:“食虎兒,住手。”


  呼延猱猱伸出抓住屋簷,吊在半空中,一身濃重的血腥和戾氣,可在男子出聲後,仍是老老實實收回了刀勢,輕輕落在美人靠上,蹲坐著生悶氣。


  男子看了眼女琴師,攤手示意道:“喊醒他,我有話要說。”


  薛宋官猶豫了一下,走上前,輕柔拍醒蘇酥。


  還有些迷糊的蘇酥好不容易才認清狀況,站起身後護在薛宋官身前,顫聲道:“要殺要剮,你朝我來,跟她沒關係!”


  躺在地上裝死的侏儒老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給這麼個小兔崽子當跟班,實在是丟人現眼,如果不是趙定秀那老王八千求萬求,自己才不樂意出山蹚渾水,當年差點就給那人貓抽筋剝皮,實在是再也不想跟中原高手扯上關係了。何況這個狗屁西蜀太子也不爭氣,哪裡像是個值得投效賣命的明主,膽子小,見識短,成天就知道瞎逛蕩裝大俠,正事半點不做,得過且過,西蜀攤上這麼個從北莽衣錦還鄉的太子爺,還不如乾脆沒有來得省心省事。


  然後蘇酥問了一個讓呼延猱猱臉龐抽搐的問題,“你是誰?”


  男子愣了一下,輕聲笑道:“陳芝豹。”


  蘇酥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兩腿發軟,好在有薛宋官攙扶著,這才沒有癱在地上。


  春秋大戰之中的小人屠,當今天子嘴中的白衣兵仙,顧劍棠之後盧白頡之前的離陽朝兵部尚書,如今的蜀王。


  陳芝豹轉身望向山腳,淡然道:“之所以不殺你蘇酥,是我想跟趙定秀做一筆生意,這筆生意原本是北涼跟你們做的,只是我封王西蜀之後,掐斷了你們之間的聯繫,北涼如今撐死了偷偷給你們送些銀子,一兵一甲都不要奢望穿過蜀境,既然北涼失約在前,不能怪你們違約在後。再者,你的性命都操之在我手,做不做這筆生意,趙老夫子如果在場,肯定不會猶豫。”


  蘇酥壯著膽子問道:“你的意思是想讓我們丟開徐鳳年,按照你的意思在南詔揭竿而起?”


  說到這裡,蘇酥冷笑道:“我呸,老子武功不濟不假,卻也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


  那命懸一線的侏儒老人氣得跳起來,就打賞了這二愣子一耳光,然後繼續四腳朝天躺在地上,不忘怒氣衝衝道:“你小子想死就去死,別連累你蒙蠱爺爺!”


  陳芝豹輕笑道:“忘恩負義?”


  蘇酥也不知哪來的膽魄,橫著脖子,漲紅著臉道:“我不喜歡徐鳳年,更不喜歡你這種人!”


  陳芝豹沒有跟他計較,自言自語道:“世間恩義有公私大小之分。就像這些苗人庇護你這個亡國太子,是因為當初他們受惠于趙老夫子的不殺之恩,一報還一報。算起來,他們在死絕之前,都還欠你蘇酥。”


  陳芝豹吩咐道:“食虎兒,去殺人,殺光為止。”


  呼延猱猱提刀縱身遠去,很快苗寨中就哀嚎四起,血光四濺。


  陳芝豹不去看咬牙切齒的蘇酥,問道:“只要你說停手,我就可以讓他們停手。”


  蘇酥天人交戰,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那些昨日還一起酣暢飲酒如今已是倒在血泊中的苗人,寨中苗人青壯已經差不多死得一乾二淨,接下來就會是那些手無寸鐵的婦孺老人了。


  蘇酥轉過頭,神情恍惚,看著薛宋官,無助問道:“夫子會答應嗎?”


  目盲女琴師欲言又止。


  蘇酥垂下頭黯然道:“會的,只要能複國,夫子肯定會點頭的。”


  陳芝豹平靜道:“我答應你們,以後別地稱王,唯獨西蜀可以稱帝。”


  蘇酥哽咽道:“這關我什麼事情,我從來不想什麼複國,不去想那些遙不可及的王朝稱霸……”


  陳芝豹笑道:“遙不可及?你現在的一念之差,就多死了三十七個苗人了,而且會繼續死人下去。如果說你蘇酥是個扶不起的廢物,不管大恩大義,那你好像連小恩小義也不顧啊。”


  蘇酥抬頭怒吼道:“住手!”


  陳芝豹笑了笑,無動於衷。


  蘇酥紅著眼睛沖向陳芝豹,揚起拳頭砸去,“我讓你住手,聽到了沒有?!”


  不見陳芝豹動手,蘇酥便砰然倒飛出去,被薛宋官抱在懷中。


  陳芝豹抬起手臂,寨中的殺戮就此停止。


  陳芝豹眯起眼,眺望遠方,言語譏諷道:“如果我說,是趙定秀在一個月前就主動找到我,要捨棄北涼與我結盟,你信不信?”


  嘴角滲出血絲的蘇酥癡然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陳芝豹不去看蘇酥,而是看向薛宋官,“你去跟趙定秀說一聲,我答應了。西蜀在半年之內會給你們三萬兵馬,一年內你們要麼吃掉南詔,到時候再坐下來談,要麼被我吃掉。”


  薛宋官面無表情,點了點頭。


  她扶著蘇酥離開美人靠。


  那逃過一劫的侏儒老人嘿嘿笑著站起身,拍拍屁股也要走人。


  結果背後傳來一句話,“蒙蠱,當年某人伴隨先帝巡遊蜀詔,你行刺之時似乎罵過他一句徐瘸子?”


  老人停下腳步,絲毫不敢動彈,乾笑道:“陳年往事,早就忘了。蜀王你大人有大量,就把我當個屁給放了吧?”


  下一瞬,陳芝豹一手提著蒙蠱的那顆頭顱,老人的那具無首身軀則頹然倒在廊中。


  陳芝豹將手中頭顱隨手拋向遠方,笑了笑,“陳芝豹,本名陳知報。好一個知恩圖報。”
xox 發表於 2014-8-13 09:27
共逐鹿 第九十章 青燈


  西北邊陲的北涼,一直有著天底下最快的刀,最勁的弩,最好的馬,最烈的酒,可惜在幾年前這裡一直沒有出現最高的高手,武當洪洗象過於曇花一現,東山再起的李淳罡也不是地道的北涼人士,當時陳芝豹徐偃兵都未躋身武榜,直到新涼王徐鳳年的橫空出世,先是登榜武評,後來更是在北涼境內斬殺王仙芝,離陽江湖都堅信那魚龍幫的崛起,不過是姓徐的即興之筆,就像當年世子殿下一擲千金勾搭花魁,如今只是換成了調戲江湖。隨著徐鳳年在離陽江山和江湖上都展露崢嶸,變臉最厲害的不是北涼邊軍,也不是離陽廟堂,而是涼州境內那些曾經親身感受過世子殿下浪蕩行徑的人物,例如他喝過花酒的青樓,給過賞銀的各色鋪子,甚至那些剃了光頭就敢自稱高僧穿了道袍就自號真人的算命先生,都信誓旦旦當初就看出了新涼王的根骨清奇,尤其是那些接待過徐鳳年李翰林這幾位的青樓老鴇,恨不得把當年世子殿下睡過的屋子坐過的椅子都供奉起來,曾經有幸給這幾位公子爺陪酒過的女子,更是身價倍漲。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后,就再沒有光顧過城內任何一處風花雪月的場所。至於涼州城中一大群當年給北涼王揍過的紈絝子弟,如今出門那叫一個眼高於頂,個個自認為老子已經跟天下第一人打過,你們誰還敢在老子面前說自己是混江湖的?你們一輩子能跟那武評十人任何一位過招?


  雖說世人都聽說北涼王宰了稱霸江湖一甲子的王老怪,言之鑿鑿,可畢竟那都是傳聞事蹟,對於這位新武帝到底是怎麼個無敵,毫無認知。於是聽說涼州城東北角的丹種坪會出現那兩個身影,一時間萬人空巷,蜂擁而去。丹種坪的由來,原本一直是那位世子殿下舉止荒誕的有力佐證,耗費鉅資,專門為江湖人士比武技擊而建,在府邸林立寸土寸金的涼州城內,丹種坪長寬各有五百丈,在清涼山上俯瞰全城,可以清晰看到這一大塊極為突兀的空白,據說當時異想天開的世子殿下為了推動丹種坪的打造,在刺史府邸接連喝了半旬的茶水,才迫使刺史大人不得不冒著砍頭的風險,挪用了四十萬兩軍餉,才將丹種坪給造出來。


  丹種坪這麼多年來,都是些江湖上蝦兵蟹將在那裡花拳繡腿舞刀弄槍,別說問鼎江湖的武評高手,就是二品小宗師都不樂意去那裡顯擺,久而久之,丹種坪就成了城內出身權貴門第的稚童嬉耍場地,挺適合放風箏騎竹馬。但是,這一次似乎是動真格的了,在吳家百騎入涼之際,北涼王要親自跟一名百歲高齡的不知名劍客在此比武!一時間塵囂四起,在趕赴丹種坪的途中,無數個小道消息瘋狂流傳,有說那雪白長眉及膝的無名劍客是吳家劍塚的家主,有說老劍客正是那在武帝城遞出一劍後,連挫林鴉于新郎在內王仙芝的四位高徒,還有說北涼王之所以答應一戰,是為了博取美人一笑,至於為何把場地從王府搬到丹種坪,則是某位王妃持家有道,覺得在清涼山打打鬧鬧會損壞聽潮閣。因為長眉獨臂的高齡劍客率先掠至丹種坪,北涼王並未迅速趕到,而是乘坐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姍姍而去,這就給消息靈通的城中百姓足夠的時間前去觀戰。


  率先到達丹種坪之上的隋斜穀站在這座校武場左上角,兩條雪白長眉隨風飄拂,老人伸出兩根手指順著一條長眉捋去,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緊張氣態。老人對密密麻麻的坪外看客視而不見,神情淡然,只是心中難免有些唏噓,原以為自己能忍住手癢,可見著那小子後就很難心如止水了,此生最後一戰,問那世間最強手,確實非他莫屬。倒不是說徐鳳年就一定會強過鄧太阿的劍和拓跋菩薩的拳頭,只是隋斜穀一百多年在江湖上無名無姓,當臨老臨終臨了,覺得不妨來一場轟轟烈烈舉世皆知的戰事來落幕,且不論勝負,都好叫天下劍林知曉曾經有個姓隋的老兒,也曾與李淳罡互換一臂,也曾吃劍無數柄。


  恰好兩人劍拔弩張之時,有個小丫頭闖入視野,無形中消弭了雙方都攀至頂點的那份濃郁殺機,隋斜穀也就順水推舟,要與徐鳳年換個顯眼地方酣暢淋漓打一場,徐鳳年略加思索,就點了城內丹種坪的名,隋斜穀沒有異議。


  一駕馬車內,大眼瞪小眼,徐鳳年膝上橫放著那柄古劍蜀道,北涼未來側妃之一的文壇頭魁瞪大眼眸,王初冬使勁打量著這位早早一見鍾情的夫君,她那張小臉上流光溢彩。


  她有些愧疚,小心翼翼問道:“我是不是出現得不合時宜?”


  徐鳳年神情溫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微笑道:“你總是我的一場及時雨。”


  王初冬歪了歪腦袋,一臉茫然。


  徐鳳年解釋道:“在聽潮湖那邊與隋老前輩來一場生死戰,顧忌太多,或多或少有些束手束腳。”


  王初冬皺了皺眉頭,揮了揮拳頭,憤憤道:“這些上了年紀的江湖老前輩,怎麼總喜歡找你打打殺殺,為老不尊!”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算再過幾十年,我與他們還是隔著那麼多輩分,一年不多一歲不少。”


  徐鳳年伸手摸著蜀道的古樸劍鞘,感慨道:“人在江湖,歸根結底,無非是在求‘由己’二字,加上武無第二,可不就要打來殺去的,我算好的了,王仙芝在那一甲子裡更無奈,京城裡有個姓謝的讀書人要把他困在東海武帝城,王仙芝自己也不想走出去,結果就只能在那裡等著被人挑戰,六十多年,大大小小將近一千四百場打鬥,別說親自打了,光是想一想,我都替王仙芝感到累。”


  王初冬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為什麼不帶陸姐姐一起出來?”


  徐鳳年愣了一下,無言以對。自己似乎從來就沒有這個念頭過,總覺得她就該在清涼山的院子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與她相敬如賓便好。


  王初冬單純,卻不笨,否則也寫不出寫盡了男女情事的《頭場雪》,恰恰是她的赤子之心,能夠直指他人心,她低頭說道:“我這算不算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啊?陸姐姐比我懂事,所以你就容易忘了她,我覺得這樣不好。”


  徐鳳年沉默不語。


  經王初冬提起,他才記起許多瑣碎小事,記得似乎答應過要帶她逛一逛北涼,有機會要與她手談對弈幾局,要帶她去山上敲一百零八鐘。這些承諾當時大多是無心之言,之後她“入嫁”北涼後,在梧桐院批紅,處理家事殺伐果決,徐鳳年無形中就把陸丞燕當成了可以共謀大業的女子,已經被自己悄然當成了那種從不會訴苦叫屈的賢內助。而陸丞燕,赴涼以後,為人處世確實八面玲瓏,滴水不漏,大概真是應了王初冬這丫頭的那句話,陸丞燕是個“不會哭”的雄奇女子。


  徐鳳年有些恍惚,沒來由想起了春神湖上與陸丞燕的初次相逢,她很熱絡,略顯功利而世俗,也許正是如此,徐鳳年對她反而一直牽掛不多,心之所系,甚至都比不上那個選擇留在上陰學宮的捧貓女子。


  徐鳳年笑了笑,說道:“如果能扛得下來北莽鐵騎南下,答應過她的事情,我都會做到的。”


  清涼山北涼王府內,有棟私宅小院,內堂陰暗,一位出嫁前被相士讖語與徐鳳年“八字相符,天作之合”的年輕女子,悄悄點燃了一盞青燈。


  這是她第二次點燃燈芯。


  第一次,是王仙芝入涼。


  這一次,是隋斜穀啟釁。


  燈名換命。


  以我命換他命。
xox 發表於 2014-8-14 07:52
共逐鹿 第九十一章 知了


  
  大江南北,暮秋已至,一隻只掛樹秋蟬,做著最後的嘶鳴,呱噪得委實讓人心煩。
  
  春上枝頭,秋下枝頭,一個愁字,就這麼上了又下更上心頭。
  
  這個祥符元年的晚秋,中原大地之上,再度狼煙四起,讓許多經歷過春秋戰事的老人感到膽戰心驚。尤其是版圖僅次於南疆的廣陵道,戰火綿延,完全沒有熄滅的跡象。
  
  在離陽官史上,大楚變成了西楚,神凰城更名為定鼎城,如今那些史官更是已經想好了新的措辭,西楚換為後楚。哪怕已為天下正統的離陽朝廷出師不利,他們也還是不覺得這幫本該跟隨春秋一同隨風而逝的亡魂野鬼,就真能成就大事。事實上,只要繼徐驍之後的第二位大柱國顧劍棠沒有挪位置,沒有從北地邊防南撤,那就意味著局面依舊掌控在朝廷手中。
  
  本名薑姒的女子沒有跟隨那位棋待詔叔叔離城,她此時安靜坐在這個龐大的“家”中,石桌對面是跟她稟報東線戰況的老太師孫希濟,她沒有像頭回走入白鹿洞那樣心不在焉,而是認真聽著每個字,但她也沒有出聲,更沒有想著要借著自己的超然身份對軍國大事指手畫腳。曹長卿親臨廣陵江畔,坐鎮水師旗艦之上,與年輕的將領寇江淮一水一陸,矛頭直指廣陵王趙毅的那棟春雪樓。薑泥已經習慣了聽取捷報,先是初出茅廬的裴穗聯手謝西陲,不光守住了重鎮櫆囂,還順勢請君入甕,一舉將大意輕敵的春秋名將楊慎杏領軍的四萬薊南老卒,死死釘在了青秧盆地之中,這不過是誘敵之策的第一回合,謝西陲很快就打了一場骨頭磕骨頭的大硬仗,閻震春的三萬閻家精騎,全軍覆沒。與此同時,寇江淮趁勢向東經略,戰功僅是略遜色于謝西陲,牽著趙毅數支嫡系大軍的鼻子遛街一般,一動一靜,動靜轉換,奇正結合,完全出乎離陽的意料。按照老太師的剛才說法,寇江淮的分兵之法如臂指使,已經打得趙毅的西部防線如同篩子,三支大軍可戰之兵總計六萬人,分別龜縮在梳妝郡、右舷城和火棗山三處,加之大楚水師極大震懾了趙毅後方大軍主力,不敢輕易投入西線去填窟窿,主動權已經全盤握在寇江淮之手,接下來就看這個年輕將軍是先打哪個地方了,在外人看來,寇江淮頗有擁兵自重之嫌,從不向皇城這邊上報遞交戰事意圖,甚至都極少跟近在咫尺的曹長卿磋商。
  
  對此粗具規模的大楚三省六部不是沒有非議,已經有人諫言要讓用兵更為穩重的謝西陲調入東線,再將桀驁難馴的寇江淮轉入西線,在大楚廟堂之上,淮南王趙英和靖安王趙珣在內的離陽幾大藩王兵馬,加在一起,不論是人數還是戰力,都比不上敢於跟北涼爭天下第一雄軍的趙毅一條胳膊那麼粗,為此寇家老爺子前兩天還戰戰兢兢主動到皇宮內負荊請罪,薑泥少不得好言安撫,她清晰記得孫老太師分明跟寇家是世交老友,但仍是在一旁狠狠敲打了年近八十的寇老爺子,姜泥當時看著跪地老人站起轉身後的背影,汗水浸透,再聯想到朝堂上,連她都看出三省六部一些官員已經有開始爭權傾軋的苗頭,沒有棋待詔叔叔在身側做主心骨的她,頓時泛起一陣濃重的無力感。
  
  精神氣還算不錯的老太師喝了口茶解渴,放下杯子後,笑道:“老臣略通兵事,不敢妄自揣測寇江淮的下一步動作,不過老臣想啊,只要能打掉梳妝郡三地任意其中一個,趙毅的那員福將宋笠肯定就得上任之初便要焦頭爛額。”
  
  孫希濟想了想,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石桌上點了三點,“入夏時,寇老兒帶著寇江淮登門拜訪,聽過這個年輕人一番見解,都是古人古書不曾說過不曾寫過的東西,他說以後的戰事,會逐漸傾向于野外之戰,攻城拔寨的份額要漸少,簡而言之,打仗,就是一時一地慢慢推及一國全域,無非是點線面三字精髓,寇江淮說他比誰都要重視那個‘線’,他的兵馬一定會是最懂得快速轉移和長途奔襲,如此一來就能保證己方即便總體兵力不如敵人,但在某些重要時刻務必做到以多欺少,不打無謂勝仗,只求吃掉對方單獨的大量的精銳兵馬。”
  
  老人心情舒暢,說道:“起初老臣也以為不過是這個成名于上陰學宮的黃口小兒,欺負老臣老眼昏花,在那兒紙上談兵賣弄學識,如今細細思量,寇江淮確實是胸有成竹。”
  
  孫希濟笑眯眯道:“聽說春雪樓已經給戊守要隘火棗山劉樓崖的下了死命令,一旦丟了火棗,都尉以上所有武將,就算活著逃回去,也要一個個乖乖提著腦袋去見趙毅。”
  
  老人說到這裡,似乎想起什麼,感慨道:“又記起謝西陲說過的一句話,敵我攻防其實是攻心,就看誰抓得住心態和大勢。這讓老臣不得不提一提那個陳芝豹,此人被譽為白衣兵聖,就在於他除了擅長將兵極致之外,尤其喜歡琢磨別人的心思,這麼說來,謝西陲和寇江淮倒像是他陳芝豹的高徒,各有所長。當然,隨著戰局推進,他們兩人的潛力也會得到更多的挖掘,至於他們到底能走到什麼高度,很大程度就看每天參與朝會的文臣是否拖後腿了……”
  
  一名大太監快步走入院中,彎腰遞交了一份六百里加急的軍情諜報,然後弓著身子退下,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也沒有什麼繁縟禮節,對此習以為常的孫希濟翻開一看,是曹長卿送來的,老人笑顏逐開,望向公主殿下,滿臉喜慶道:“這個寇江淮是鐵了心要給亂嚼耳根的老臣一個下馬威啊,加上長卿這麼一句話,估計以後朝會短時內是沒人膽敢說話嘍。殿下,你瞧瞧,宋笠顯然是想要來一手兵行險著,孤注一擲要將火棗山前方的紅水溝當做一個魚餌,要釣起寇江淮這條神出鬼沒的大魚,同時用自己的嫡系親軍繞過紅棗山,想來這位將軍如何也想不到寇江淮的的確確咬鉤了,但是他宋笠卻仍是沒有提竿的機會,一個半時辰,寇江淮只用了一個半時辰就全殲了紅水溝四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吃掉魚餌後,迅速撤出八十裡,等到行軍速度已經足夠迅猛的宋笠趕到紅水溝,黃花菜都涼啦。”
  
  孫希濟哈哈大笑,“倒不是說這個仗有多大,只是讓宋笠一上任便吃癟,實在大快人心,這對春雪樓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對於寇江淮而言,則是一箭三雕,打壓了宋笠的氣焰,吃掉了紅水溝兵力,同時更是讓我們這邊那幫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傢伙們也無話可說。也難怪長卿要在諜報上加了一句,‘東線歸寇北線歸謝,兩人用兵調度,大可以自行其是’。好一個自行其是!”
  
  薑泥輕聲問道:“離陽南征主帥盧升象,不是戰功彪炳的春秋名將嗎?還有龍驤將軍許拱,也是棋待詔叔叔都稱讚智勇雙全的將領,離陽那邊為何都不用?而且我們這邊有謝西陲和寇江淮,敵方陣營就沒有這樣的年輕將領嗎?”
  
  老人斂了斂笑意,耐心說道:“這就像黃三甲首創的象棋,我方大楚將帥士卒之間間距分明,各有所職,該陷陣的陷陣,該領軍的領軍。但是界線那一邊的離陽朝廷,趙家甕號稱囊括天下英才,趙家天子手底下可用之人可動之棋實在太多,密密麻麻,反而擁堵在一起,打個比方,盧升象兵臨界線之處,但擠在他前頭的,先有楊慎杏閻震春,後有下一位春秋老將,輪不到他這個根基淺薄的兵部侍郎打先鋒,至於那許拱,在離陽朝中比盧升象還要位置靠後,既非京官,更非老將,想要領軍獨當一面,首先需要在己方陣營中殺出一條血路才行。”
  
  薑泥歎了口氣,聽著一陣陣蟬鳴,有些難以掩飾的心煩意亂。
  
  老人笑了笑,抬頭看著入秋猶然綠蔭陰鬱的常青樹,然後起身隨口說了一句便請辭離去,“蟬聲無一添煩惱,自是愁人在斷腸。”
  
  薑泥怔怔出神,喃喃自語。
  
  她不願意承認,相比身處的這個家,這個世間唯一能媲美太安城皇宮的天子之家,她總是會經常想起那座山上,那個不大但獨屬於她的小屋子,夏日炎熱冬天酷寒,硬板小床,縫縫補補的窗戶,總是跟難兄難弟的破舊被子默默地兩兩相望。在那裡的那些年,沒有半句阿諛奉承,只有雜役丫鬟們的冷言冷語,但那份惡意,誰都擺在臉面上,她看得懂也認得出,恨歸恨,但從來不會覺得心裡沒底。不用像現在這樣去想那一張張畢恭畢敬肅穆臉龐後的勾心鬥角,不用自己的肩膀去挑起擔子。
  
  她偶爾也會在夢中回到武當山的茅屋,會夢到自己在打理那塊總是滿眼綠意的小菜圃,會夢到自己蹲在菜圃裡,伸出手指仔細數著收成。
  
  在她能夠御劍飛行之後,見過太多天下壯觀景象,可這些景象,看過了也就忘了。
  
  很多年前,也是這個時候,一個吊兒郎當的少年拿著枝椏猛拍一株寒蟬淒切的大樹,轉頭對一個少女嬉皮笑臉道:“知了知了,知道個屁了!小泥人,你可知了?”
  
  此時,薑泥下意識脫口而出,一如當年。
  
  “知道你個屁了!”
  
  那時候,少年一手捧腹大笑,一手用枝椏指著她,嘻嘻笑道:“小泥人,你懂我!我以後要是萬一找不到媳婦,你湊個數得了!”
xox 發表於 2014-8-15 07:49
共逐鹿 第九十二章 大白貓,小地瓜


  齊神策站在窗口,望著那位元盤膝而坐坐而論道的動人女子,眼神癡迷。兵荒馬亂之際,國家不幸學問興,上陰學宮臨時接納了廣陵道那邊渡江而來的許多逃難士子,稷下學士立即達到了近萬人,稷上先生也首次突破了六百人,這個數目,比起學宮在大秦和大奉兩大王朝最為鼎盛時還要誇張。在這個狼煙仿佛近在尺咫的當下,學宮猶如人間淨土,不聞馬蹄兵戈,依舊是先生授課學子聽講,此時窗內屋中那位稷上先生,是學宮近年來最受歡迎的學問大家之一,現在她每次講解聲韻格律之學,必定是人滿為患,不論寒暑,屋內沒了席位,窗外站著便是,就像齊神策身邊,就擁擠了許多不知到底是聽課還是看人的學子,個個聚精會神。齊神策畢竟是泱泱齊家的長房長孫,又是上陰學宮名聲大噪的風流人物,當他來到窗外,很多原本佔據近水樓臺的學子都不得不悄然讓出位置。齊神策望著那位許多小輩稷上先生也要敬稱一聲魚大家的腴美女子,沒來由記起去年那個隆冬大雪的黃昏,那個當時齊神策不知其姓名的白髮年輕人,私下造訪學宮佛掌湖,兩人有過一場暗流湧動的爭鋒相對,齊神策沒機會抽出腰間那柄位列東越劍池名劍十二的“玲瓏”,事後逐漸猜出那人身份後,以及那傢伙的種種事蹟在學宮流傳,齊神策有過一段時間的心灰意冷,但是沒過多久便振作起來,隨著北莽百萬大軍壓境西北,以及薑字大旗在廣陵道上的高高豎起,齊神策愈發躊躇滿志,他以往在學宮成績一向出眾,縱橫術僅次於徐渭熊,兵學僅次於寇江淮,劍學更是學宮奪魁,既然寇江淮能夠聲名鵲起,他齊神策家世學識都不輸寇江淮,何愁不能在亂世中趁勢扶搖而上,一舉成為家族的中興之人?


  屋內,那將歷朝歷代音律綱領娓娓道來的女子穿石青色衣,裹淡紅錦,腰間玉帶束之,雖然盤腿而坐,但依然能夠清晰看出她的體態婀娜,從頭到腳,她那股風情如泉水流淌,令人驚豔,百看不厭。在她身側有一座小香爐,別開生面,用鵝梨蒸沉香,既無煙火氣,又沁人心脾,滿屋霧靄嫋嫋,她身為稷上先生,得以獨坐壁下,如墜雲霧,恍惚如神女。壁上懸有十幾枚未曾打開鋪下的卷軸,她身邊站著一位紮羊角辮的小女孩,在上陰學宮內是個孩子王,綽號小木魚,爹娘俱是學宮先生,曾是北漢煊赫貴族,只是在春秋亂世裡家道中落,如今一家三口生活清貧。小木魚的爹算是叛出學宮的王大祭酒的半個門生,不知為何沒有跟隨王先生趕往北涼,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依舊在學宮內做那個囊中羞澀的教書先生,鬱鬱不得志,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安貧樂道了。


  齊神策與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聽課學子不一樣,他是真的在用心聽魚大家授業解惑,她在今年夏天刻印了一部《金廛對韻》,得到了當時還未出山入京的齊大祭酒讚譽,親自為其作序一篇,在學宮內當天便告售罄,此書分上下卷,總計解字不過三十六,卻包羅萬象。其中許多佳句早已傳遍學宮,像解“東”字時,有一句“女子纖眉,一彎新月;男兒氣壯,萬丈長虹”,解“忠”字時,有“秦帝大定一戎衣,大奉太平三尺劍”,但最讓齊神策祖父感慨頗多的是解“江”字的“千山對萬水,故國對他邦”。而且魚大家獨創訓詁“小學”,整理出來了自西域梵音進入中原以來的音律變遷脈絡,祖父原先對他這個寄予厚望的孫子放不下一位落魄女子頗有異議,最近已經有所鬆動,仍然不贊同,卻也不反對。


  屋內,魚大家正在講解各朝各代的軍伍戰歌,羊角丫兒負責打開一幅幅卷軸,每一軸畫上都寫有或雄渾或悲愴的歌詞,當代僅有兩支軍伍獲此殊榮,一首是北莽南院大王董卓領銜的董家軍,另一首則是北涼邊軍的《北涼歌》。齊神策清清楚楚感受到魚大家在講解北涼歌時,她那絲竭力掩飾的雀躍歡喜和隨之而來的積郁茫然,齊神策穿梭花叢多年,片葉不沾身,何嘗不明白一個道理,情淺時易拿起,情深後難放下。但是齊神策不覺得自己情之所鐘的女子,就真的對那個造訪過學宮的年輕人病入膏肓,否則她怎麼不跟隨他一起返回北涼,而是孑然一身留在了上陰學宮?


  這堂課業臨近尾聲,一隻臃腫白貓不知從哪裡竄出,它在上陰學宮跟主人一樣膾炙人口,緣於它實在太過憨態可掬的同時,實則精靈狡黠,許多稷上先生的吃食不知給它叼走,在學宮講解王霸學說的大先生劉臻養了一隻大白鶴,心愛至極,乃至於昵稱為“鶴妻”,結果半年來不知被白貓抓下多少羽毛,劉臻為此不知多少次去魚大家那邊哭訴,最後不得不放棄那片梅林,搬遷到了上陰學宮最偏遠的地方,才終於躲過這白貓“武媚娘”的魔爪。


  白貓撲入魚大家的懷中,看得所有稷下學士都默默流口水,膽子大的目不斜視,心神搖曳,膽子小的則悄悄偏移視線,生怕自己臉紅。世人皆知魚大家的娘親是西楚先帝劍侍,她劍舞曾是大楚王朝的四絕之一,與葉白夔的兵法、李沁的棋藝和王擎的詩歌齊名,都說魚大家盡得其母劍舞真傳,而且稷下學士眼睛又不瞎,都知道魚大家不僅學識淵博,她一直刻意隱藏壓抑的胸前風情更是非“壯觀”不足以形容,若是能夠看她舞劍一回,便是減壽十年也值了。


  授業結束,不論是坐在屋中還是站在窗外的稷下學士,連同齊神策在內都畢恭畢敬作了一揖致禮,魚大家略微低頭還禮,然後讓求學士子們先行離開屋子,她則放下懷中正在慵懶打盹的白貓武媚娘,幫著羊角丫兒一同收起掛於牆上的畫軸。齊神策在這個時候逆流而行,來到屋內,安靜看著她輕輕踮起腳跟摘下那些畫軸,在她伸腰抬臂的時候,順著視線望去,她的腰被玉帶束縛得極其纖細,而某些地方則極其豐滿,齊神策心動不已,微微一笑,文似看山不喜平,欣賞女子更是如此啊。


  已經用上本名魚玄機的她沒有理睬齊神策,低頭看著自告奮勇抱著那一大堆畫軸的小木魚,摸了摸小丫頭的小腦袋,柔聲笑道:“抱得動?”


  這位在同齡人當中比男孩還要爭強好勝的羊角丫兒使勁點頭,她眼角餘光瞥著那素來不喜的齊神策齊大公子哥,對魚姐姐努努嘴然後翻了個白眼,然後跑出屋子。


  當年在北涼用魚幼薇這個名字的她神情淡然看著齊神策,問道:“有事?”


  齊神策微笑道:“臨行告別而已。”


  魚幼薇哦了一聲,就再無下文。顯然,她的意思是你我關係平常,你要走我不留更不送。


  齊神策猶豫了一下,沒有轉身離去的意思,而是坐在上陰學宮處處可見的黃花梨矮腳書幾之後,如同學生問道于師。不否認,這位齊家未來的家主風流倜儻,傳聞學宮內不少風韻猶存的女先生都為之傾心,更別提那些正值妙齡春心萌動的女子稷下學士,齊神策每次出行,身邊都不缺借著關係曲線湊近的世家女子。齊神策正襟危坐,抬頭看著那個站著的魚大家,輕聲問道:“魚大家覺得我此時是該去找好友寇江淮討酒喝,還是去京城國子監遊學?”


  魚幼薇皺眉道:“這該去問你那位沒有跟隨大流出仕西楚的祖父,而不是我。”


  齊神策笑意玩味,“西楚?難道不應該是大楚嗎?好了,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在下這就去太安城。”


  魚幼薇冷笑而不言語。


  齊神策緩緩站起身,直直望向這位對任何男子都拒人千里的心儀女子,語氣溫柔道:“玄機,你能等我三年嗎?三年後,我必定功成名就,朝野上下知我齊神策如同聽聞寇江淮。”


  魚幼薇竟然笑了,那是齊神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風景。


  正當齊神策以為自己有機會的時候,魚幼薇望向窗外,平靜道:“寇江淮又如何,退一萬步說,任你是超凡入聖的大官子曹長卿又如何?很厲害嗎?”


  魚幼薇很古怪地笑了,又問道:“真的很厲害嗎?難不成是天下第一了?”


  齊神策頓時渾身冷意,如墜冰窟。


  拿家世拿功名說事的話,齊神策真的拍馬不及那一人啊。


  世襲罔替北涼王,手握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武評登頂第一人,讓離陽北莽兩座江湖盡俯首。


  齊神策很快從頹喪中恢復,搖了搖頭,眼神堅毅說道:“不一樣的,我會從一名普通小卒子一步步往上走。”


  魚幼薇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恨不得捧腹大笑才甘休,她擺擺手,譏諷道:“別再說了,我會笑死的。齊神策,我就不耽誤你去沙場建功立業了。”


  齊神策也不動怒,問道:“臨走之前,我想知道好笑的地方在哪裡,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魚幼薇伸出手,明擺著下了一道逐客令。


  齊神策不愧是齊家公認可以扛起大樑的角色,性情果決,沒有做出太過惹人厭的單相思兒女情長,大步走出屋子。


  魚幼薇等他走遠,這才蹲下身,捧起武媚娘,與它對視,眼眸中帶著笑意,“有個人啊,說過一個笑話,說烏龜和兔子先後跑路,其實兔子是一輩子都追不上烏龜的,他說這叫做悖論,還一本正經用酒杯和筷子比劃解釋了半天,可我始終覺得是歪理,是笑話。武媚娘,你說對不對?”


  她把臉頰貼著白貓的腦袋,眼神哀傷,輕聲道:“武媚娘,是不是沒有人欺負你了,反而會很寂寞?”


  魚幼薇緩緩閉上眼睛,“人活著在這裡,心死在那裡,才是悖論吧?”


  放下了畫軸後一路蹦蹦跳跳回到屋子門外的小木魚,看著魚姐姐蹲在地上淚流滿面的模樣,頓時勃然大怒,趕緊跑到魚幼薇身前蹲下,憤然道:“魚姐姐魚姐姐,是不是那個姓齊的登徒子欺負你了?我這就一腳踹死他去!”


  魚幼薇睜開眼睛,有些無奈,柔聲笑道:“不是。”


  羊角丫兒有些懷疑,“真不是?”


  魚幼薇點了點頭。


  小丫頭伸出拳頭揮了揮,說道:“魚姐姐,你不是偷偷跟我說過那傢伙就是打敗了王老神仙的高手嘛,哼,要知道上次他都親口說過我拳法無敵腿法無雙的!”


  然後小丫頭怯生生問道:“魚姐姐那你怎麼哭了啊?”


  魚幼薇被一個孩子撞見自己的失態,有些臉紅,搪塞道:“觸景傷情而已。”


  這才放寬心的羊角丫兒突然壞笑道:“嘿,魚姐姐,我這就學醫去。”


  魚幼薇一頭霧水,問道:“為何?”


  小丫頭樂呵呵道:“好幫魚姐姐做一副後悔藥啊。”


  魚幼薇愣著,回神後,捏了捏小木魚的紅撲撲臉頰,“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有些事,不悔不如後悔。”


  小丫頭做了個鬼臉,說道:“那我還是不要長大了,天天後悔,肯定會心疼死我的。”


  魚幼薇笑了笑,站起身,一手抱著大白貓,一手牽著小木魚,走出屋子。


  返回住處時,途經那座佛掌湖,小木魚忍不住嘖嘖道:“上回白頭發哥哥堆出來的雪人,真的真的好大啊。”

 不知為何,羊角丫兒無意間抬頭看著魚姐姐,她低著頭好像是在瞧自己的胸脯,然後那模樣兒,大概就是登徒子嘴中經常念叨的“嬌豔欲滴”了。


  小丫頭倒抽一口氣,她懂了,肯定那個曾經去自己家裡蹭飯的傢伙輕薄過魚姐姐那裡了!


  羊角丫兒給魚姐姐打抱不平的同時,又有些好奇,好像魚姐姐也沒有生氣啊,反而有些歡喜?


  大人的恩怨情仇,她還是不太懂。


  窮苦孩子早當家的小丫頭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果然啊,那副後悔藥的藥名是叫做‘相忘江湖’吧,醫治的病根則是那‘不能相濡以沫’。”


  ——


  北莽橘子州以北西河州以南有一座天下聞名的敦煌城,北莽第一大魔頭洛陽就曾經是這裡的半城之主,隨著洛陽的叛出北莽和女帝陛下的震怒,洛陽一路殺穿包圍圈進入離陽疆域,從此徹底在北莽江湖銷聲匿跡,但是這對於夾縫中生存的敦煌城無異於火上澆油,尤其是軍神拓跋菩薩在陛下授意下掃蕩後方,清剿所有不服管束的大草原悉剔勢力,雖說西河持節令赫連威武對敦煌城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無太多惡感,而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更是一向被視為敦煌城的幕後靠山,但是這場席捲北莽北庭的大動盪,還是多少殃及了敦煌城的池魚,許多性格桀驁的大大小小草原之主都被迫離開轄境,躲避拓跋菩薩的鋒芒,導致他們如同蝗群肆虐。好在城內有新任大將軍徐撲執掌軍伍,又有敦煌大族俊彥宇文椴端木重陽等擔任實權校尉,城內百姓都覺得只要敦煌城不舉旗造反,就算一些跨境流竄的悉剔想要鳩占鵲巢,敦煌城也不至於不堪一擊,只是最讓依附敦煌城的居民感到惶恐不安的是那位大美人兒城主,在城內平定那場血腥叛亂後,便消失了,消失了大概有半年多時間,那時候不光是城內一般權貴見不著她,就算是宇文家族和端木家族這樣的“新舊兩朝老臣”的當家人物,也沒辦法見到她一面。直到今年入夏時分,她才悠悠然返回敦煌城的視野之中。這期間,議論紛紛,滿城的流言蜚語,各種傳言漫天飛,有說是這位北莽“小女帝”的女子被慕容寶鼎垂涎美色,給擄走了,也有說是被女帝陛下召入了皇帳,承認了她的親外甥女身份,反正什麼光怪陸離的說法都有。好在這位城主消失了大半年,又重新從落魄漢一夜變成大將軍的徐撲手中取回了權柄。


  巨仙宮內有一座並不顯眼的慶旒院,種滿芭蕉,不知為何向來是禁地,更奇怪的是這裡也稱不上戒備森嚴,相反,敦煌城的金吾衛都從不踏足此地當值巡衛。


  倒像是一座冷宮。


  此時此刻,外界傳言已經與城主水火難容的大將軍徐撲就坐在院中石凳上,除了坐在對面的敦煌女主人,連一名宮女丫鬟都見不著。


  徐撲,或者說昔年與北涼王小舅子吳起一同手握騎軍大權的徐璞,正在給她詳細稟報涼莽邊境上的最新戰況,北莽南朝那邊三支精銳騎軍分別進犯涼幽流三州,但是雷聲大雨點小,除了南侵流州的那一支騎軍露了個頭,並且是兩軍對峙片刻即不戰而退,趕赴涼幽兩州的兵馬就更是杳無音訊,不管敦煌城這邊的死士諜子如何刨根問底挖掘密報,都得不到半點消息,要知道敦煌城的頭號諜子都已經觸及到了南朝一位僅次於持節令的大人物那裡,仍然是無功而返,徐璞不相信這是什麼狗屁的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要麼是董胖子臨時起意的陰謀詭計,要麼是太平令早就謀劃過的既定方針,不管是哪一種,徐璞都感受了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感,如果他是北涼邊軍的將領,他可以做到泰然自若,可他如今僅是北莽腹地敦煌城一個只能隔岸觀火的“局外人”,難免會郁氣滿胸。


  那女子,既是北涼王府梧桐院的一等大丫鬟,也是世子殿下身邊的死士,還是這座敦煌城的城主,更是北莽榜上有名的頂尖殺手。


  紅薯聽著那支打先鋒南下進攻流州的騎軍竟然不戰而退,輕聲道:“徐叔叔,大將軍生前在涼幽兩州苦心經營二十年,有老將燕文鸞把守幽州,如今褚祿山親自坐鎮涼州北關,董卓要先打流州是確認無誤的,北莽要拿流州作為突破口,咱們北涼要以此做餌,各有所求,歸根結底,似乎就是在看地利贏還是人和贏了。”


  徐璞平靜道:“北莽若是鐵了心真要死磕流州,無城可據無險可依的流州肯定守不住,關鍵就在於涼莽雙方到底會在這個屠宰場被割下多少肉,在我看來,就算北莽在流州丟掉十五萬精銳,只要我們北涼折損人數達到五萬,五萬,只要過了這條界,哪怕是只多一兵一卒,那這場仗北涼就已經輸了。守涼州的西北和守幽州的北方,都是給離陽拖延時間而已。北涼,北莽,離陽,三足鼎立,離陽最耗得起時間和國力,北莽緊隨其後,北涼最為捉襟見肘。”


  紅薯憂心忡忡道:“三萬龍象軍全在流州啊。”


  徐璞感傷道:“這其實正是王爺在跟所有北涼百姓表態啊。戊守國門死戰邊關,到時候輸了,戰死之人,肯定會有一個姓徐的。”


  紅薯問道:“值得嗎?”


  徐璞沒有回答。


  紅薯自問自答,“很多事,說不上值得不值得。”


  紅薯突然問道:“徐叔叔,那小宦官冬壽的習武資質如何?”


  徐璞笑道:“資質平平,只是根性純良,武道一途,不是說只有天賦異稟才能修成正果。何況城主揀選出來的那部秘笈,本就不苛求先天根骨好壞,只講究一個日積月累。”


  紅薯咬了咬嘴唇,惋惜道:“不是沒有立竿見影的武學捷徑,只是都不適合這個淳厚少年,但是聰明伶俐的習武奇才,我又絕對不會放心。”


  徐璞點了點頭,也感慨道:“人難稱心,事難如意。”


  紅薯看了眼天色,徐璞輕輕起身,準備離開這棟院子。


  紅薯笑問道:“徐叔叔,我這兒還有幾罎子綠蟻酒,要不你拎回去喝?”


  徐璞看了眼那緊閉的屋門,眼神欣慰,然後哈哈笑道:“心結解了,不用喝酒。”


  紅薯目送徐璞離開後,轉身走去屋子,打開大門,然後迅速關上門。


  屋內所有桌椅凳子都裹有棉布,還有一隻似乎是用作小兒眠睡的精緻搖籃。


  躡手躡腳走向搖籃的她,此時的笑臉,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暖。


  她蹲在搖籃前,輕柔稱呼道:“我的小地瓜,快快長大,然後去嚇你爹一大跳吧。”
xox 發表於 2014-8-21 00:38
共逐鹿 第九十三章 江湖登高


  江湖熱鬧了。
  
  徽山突然向整座武林發出了數以百計的英雄帖,廣邀天下群雄前往那座高聳入雲的大雪坪缺月樓。對此幾乎無人質疑和譏笑,因為新近出關的徽山紫衣的拳頭未必大,卻絕對夠硬。傳說中她曾是新涼王的座上賓,然後又與其分道揚鑣,而她在大江之上攔截過王仙芝是毋庸置疑的壯舉,命懸一線,因禍得福,已是實打實的天象境界,閉關之後天曉得是不是躋身陸地神仙了。更有好事之徒推波助瀾,說太子殿下趙篆在微服南巡之時,跟這一襲紫衣也發生了一段秘而不宣的精彩故事。
  
  原本就訪客絡繹不絕的徽山,登山之人摩肩擦踵,一些見多識廣的江湖老油條開始扳手指算著哪個幫派哪個宗門已經到場,像那青城山青羊宮的小真人吳士幀就下榻徽山精舍了,還有快雪山莊莊主尉遲良輔帶上了頭一回走入江湖的愛女尉遲讀泉,新興於北地遼西的刀莊台前話事人也大搖大擺上了牯牛降,南疆龍宮小宮主林紅猿的出場,依舊排場恢弘驚人。還有西蜀春帖草堂的新主人,同時是蟬聯胭脂評美人的那個“謝謝”,露面之時被無數男兒視為天人,只是想到她跟蜀王陳芝豹千絲萬縷的關係,才沒人膽敢惹是生非。跟徽山做了數百年鄰居的龍虎山,新天師趙凝神親自走出天師府做客大雪坪。這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人物們,尋常時候能在江湖上偶遇其中一人都是難如登天,現在紛紛現世,讓沒資格做缺月樓貴客的閒雜看客們直呼大飽眼福,只覺得這趟趕赴徽山耗費的那點盤纏真不是個事兒。除了龍虎山春帖草堂快雪山莊這些位列新十大幫派的龐然大物,還有許多在州郡之內可算執牛耳者的老牌武林宗門,還有那富可敵國卻喜歡裝窮的丐幫和漕幫,在收到英雄帖後也都遣出分量最重的當家人物來到徽山,一個都沒落下,要麼已經優哉游哉登山賞景,要麼在匆忙趕來的路上。
  
  以及還有一大串江湖散仙式的名宿豪客,莫不以自己收到一份英雄帖為榮,像那位江湖人稱什麼中原劍俠的范青松,都九十高齡了,半截身子入了土,一樣要咬著牙拼著老命趕到徽山。至於那些才入江湖沒幾年就闖出偌大名號的武林新秀,更是一個個志得氣滿,神采飛揚,穿最好的衣服,騎最好的馬,佩最好的兵器,相貌英俊的,怎麼玉樹臨風飄然出塵怎麼來,在容貌先天劣勢的,最不濟也要怎麼能夠引人矚目怎麼來,比老江湖還更知道出門在外人靠衣裳的道理,教一些老前輩好是一番感慨唏噓,不愧是後浪推前浪前浪沒死也要半死在沙灘上了。有趣的是這次收到英雄帖的女子極少,那些在江湖上混出名堂的女俠仙子可謂屈指可數,不過徽山不邀請,不意味著她們就願意錯過這樁百年難遇的江湖盛會,有厚實人脈的,就跟大門大派攜手前往,暫時還沒能在幫主宗主們面前混出個臉熟的,也是輸人不輸陣,好歹會吆喝一些拜倒在她們裙下的愛慕者掏腰包,心甘情願為她們當冤大頭。這些大多姿色不俗的女子,或明或暗爭芳鬥豔,無形中又為徽山增添了無數茶餘飯後的談資。
  
  湊熱鬧遊覽徽山看神仙是一回事,怎麼落腳找個睡覺的地方是實打實的大難題,周圍的郡縣城鎮村莊,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擠滿了,別說客棧,連驛站民居都用銀子敲開大門了,如今徽山周邊的鄰里之間每天都忙著爭吵誰家的貴客更江湖高人些。一時間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於此,也不是沒有為非作歹和渾水摸魚的貨色,但都給負責山外巡視的徽山客卿驅逐甚至是當場打殺,期間有幾條過江龍仗著官府背-景,目無法紀,結果被大客卿黃放佛親自出馬痛下殺手,事後從縣令到太守再到刺史,竟然連收屍的人都沒有一個,江湖這才第一次認清了徽山的隱藏底氣。
  
  數以千計的武林中人削尖了腦袋都想往徽山更高處走,哪怕能在解劍碑處露上一面都是天大的幸事,大概混江湖,本就是一場登高望遠的路途。有些人止步於山腳,有些人艱難走到了山腰,然後就只能看著那些背影,隨著幸運兒的愈行愈高,高處人漸稀少,直到有資格心中竊喜卻嘴上自嘲一句“高處不勝寒”。
  
  哪怕今天距離武林大會召開還有三天,但遊人如織,幾條登山之路都擁擠不堪,性子急躁的已經開始罵罵咧咧,還夾雜許多孩子稚童的哭哭啼啼。
  
  徽山山腳臨時搭建了許多茶棚酒攤,以供遊客駐足休憩,不遠處就是渡口碼頭,不下百艘的大小船隻來往于徽山龍虎山之間。
  
  茶肆酒攤之中盡是高談闊論,一個個大嗓門在那裡指點江山,其中就有一位衣飾鮮亮的豪客在那裡點評已隨江水逝去的天下豪傑,每點名一位必然要喝一杯酒,被此人提名的先後有武當王重樓洪洗象兩代掌教,人死劍不退的劍癡王小屏,有那陸地神仙之下無敵手的人貓韓生宣,有兩禪寺的龍樹僧人,有東越劍池宋念卿,黑衣病虎楊太歲,西蜀鐵匠劍九黃,春帖草堂謝靈箴,以及一對祖孫和父子,軒轅大磐和軒轅敬城,龍虎山那雙連袂飛升的天師,當然還有那老劍神李淳罡,以及重中之重的王仙芝。最後說及盧白頡也頗多遺憾,有望成就陸地劍仙的棠溪劍仙,成了兵部尚書後連佩劍也送人了。
  
  隔壁桌上,一位眉清目秀的稚童依偎在氣態雍容娘親的溫暖懷中,他的爹則滿臉笑意,淺飲慢酌,桌上擱放了一柄劍氣外溢的古樸長劍,觀其風度,定然不會是江湖俗人,孩子嗓音清脆悅耳,眼巴巴望著那個滿嘴酒氣滿腔豪氣說豪傑的漢子,好奇道:“敢問這位伯伯,武帝城王仙芝死後,真的是那北涼王高居天下第一了嗎?我家長輩說了,他跟王仙芝交手後,境界註定會大跌不止,現在還打得過那位北莽軍神拓跋菩薩嗎?”
  
  童言無忌,不惹人厭。
  
  正喝完一杯酒的漢子抹了抹嘴,哈哈大笑,正要倒酒喝,提起酒壺,已經一滴不剩,就在漢子打算跟掌櫃討要新酒的時候,那孩子的父親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酒桌上那未開封的酒罈脖頸處輕輕一拍,酒罈悠悠然旋轉了一圈,恰好落在漢子身前,這等送酒手法並不玄奇,可這位不知名劍客的妙就妙在對力道的掌控,臻於巔峰,酒罈在觸及桌面後,仿佛落子生根,紋絲不動。這份爐火純青的火候,肯定是二品小宗師境界起底了,那漢子也不客氣,點頭致意後,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爽朗道:“這位小少俠,我王伯坡不是那信口開河之輩,只說自己心裡有數的事情,且不去說姓徐的異姓王境界是跌了還是漲了,我只曉得在他與王仙芝一戰後,吳家劍塚的當代家主親自出山,在幽州邊境上人至劍去了一趟,使出了第十四劍,仍是沒能留下那年輕北涼王,如今又有一位從不在江湖上現身的劍道老前輩去了涼州,我猜呐,少不得又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巔峰大戰。”
  
  那孩子搖了搖手,“我可不是少俠,起碼現在還不是。我爹說啦,一定要等我及冠以後才能獨自行走江湖,我娘都幫我取了十多個響噹噹的綽號名號哩,可惜都跟每年的壓歲錢一樣,只能攢著,唉,怎麼長大就這麼難呢?”
  
  整座酒肆的男女都哄然大笑,被這孩子的天真稚趣逗樂。那婦人敲了一下自己兒子的小腦袋,那劍客則眼神溫柔中有著寵溺和自豪,這是每位元父親看待自己孩子都會有的感情。
  
  孩子繼續稚聲稚氣說道:“我可崇拜北涼王了,總有一天我要跟他老人家拜師學藝!”
  
  那漢子忍俊不禁打趣道:“那你可得看他‘老人家’收不收你為徒嘍。”
  
  孩子愣了一下,拍胸脯道:“爹說了,我天賦異稟,是百年難遇的習武奇才,早生六十年,都能跟隔壁龍虎山上的齊大真人比劃比劃!北涼王他老人家要是不收我做徒弟,那真是……真是……娘,那個詞怎麼說來著?”
  
  婦人柔聲道:“明珠暗投。”
  
  又是滿堂笑聲,這兒童的父親一臉無奈。
  
  這座酒肆內有那漢子和稚童這般一打一鬧,其樂融融。突然酒肆外傳來一陣喧嘩,很快就有人跑進來嚷道:“那離開天師府遊歷江湖多年的小呂祖齊仙俠,也從渡口下船登山了!”
  
  不僅是這座酒肆,附近茶攤也都跑出去十之七八,那稚童聽到齊仙俠這個名字後只是撇撇嘴,大概是還沒能入他的法眼,不樂意挪窩,趴在桌子上,看著爹溫吞喝酒,趁著酒肆沒什麼人,用一種中原人士聽不懂的腔調低聲說道:“爹,北涼王是不是不屑參加這種武林大會啊?”
  
  若是闖過北莽的徐鳳年在場,肯定聽得出這是地地道道的北庭方言。
  
  那中年劍客微笑道:“他需要忙著應付咱們百萬大軍南下,是沒空搭理,否則我想他會來的。那人啊,我想他心底是憧憬江湖的。”
  
  孩子伸出一隻手掌,唉聲歎氣道:“離陽江湖走了這麼多頂尖高手,可咱們就要幸運多了,五大宗門,就死了一個提兵山第五貉,公主墳大小念頭都還在,棋劍樂府洪敬岩,劍氣近和銅人,更是一個沒死。”
  
  說到這裡,孩子嘻嘻一笑,“爹,你可與他們不一樣,你一人就是一個宗門,而且還排在棋劍樂府前頭,要不是娘是離陽人氏,你就可以去挑戰北涼王老人家啦,然後輸給他,我呢,剛好可以借這個機會認識他老人家。”
  
  那男子望向自己的妻子,用純正的遼東方言笑道:“媳婦啊,瞧瞧,這閨女還沒長大,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後還了得?”
  
  男子原本笑臉溫煦,猛然之間渾身綻放出一股滔天氣勢,那柄原本劍氣昂然的古劍反而驟然收斂鋒芒,那婦人輕聲笑問道:“誰來了?值得你如此對待?總不是你那死敵拓跋菩薩和那新秀白衣魔頭吧?”
  
  男子望了眼她,磅礴氣勢緩緩鬆懈下去,略帶苦澀道:“不巧,都來了。”
  
  婦人雲淡風輕道:“你早就說過退出北莽江湖了,總不能綁著你回去吧?”
  
  容貌並不顯眼的男子捏了捏自己下巴,“想當年,女帝陛下那可是……”
  
  婦人瞪眼,擰了他一把,“想什麼當年?!不就是想認你做女婿嗎?怎麼,娶了我這麼個拖你後腿的黃臉婆,後悔了?那你倒是回去啊!”
  
  男子笑而不語,這時候說什麼都是錯,說多錯多,還不如閉口禪。
  
  世間癡情男兒,不論地位高低,大抵都是喜歡女子便是錯了,而且希望能一輩子知錯不改。
  
  那稚童問道:“爹,你又不是劍客,為什麼總喜歡佩劍?以前你總不告訴我緣由,給說說唄?娘要是怪罪你,我替你教訓娘親,反正咱們家你老三,我老大,一物降一物。”
  
  男人小心翼翼瞥了眼自己媳婦,見她沒動靜,這才輕聲笑道:“你娘啊,年輕時候只仰慕那青衫仗劍的遊俠兒,爹空有一身通天本領,你娘也瞧不上眼,後來只好佩一柄劍裝裝樣子。媳婦,我都佩劍多少年了?”
  
  那婦人伸手握住自己男人的大手,溫柔道:“孩子有幾歲,你便佩劍幾年了。”
  
  男人忍不住感慨道:“可不是。”
  
  酒肆外,一名長臂如猿的矮小中年漢子看了眼酒肆,猶豫了一下,繼續登山,在人流之中,毫不起眼。
  
  姓拓跋的他,之所以將生平第一次進入離陽王朝的落腳點選擇徽山,是王仙芝不等他,而徐鳳年已經在涼莽邊境等他,那麼群雄彙聚的大雪坪就成了首選。
  
  在此人上山后,酒肆來了三位新客人,一位白衣和一位紅袍,加上一名背負行囊的魁梧男子。
  
  就坐在那一家三口的桌對面。
  
  不練劍卻佩劍劍氣更驚人的男人笑了笑,沒有看向那位英氣非凡的白衣人,而是看向那背囊男子問道:“鄧茂,手下敗將的手下敗將,怎麼,仗著有幫手,要以多欺少?”
  
  鄧茂冷著臉說道:“你不也是三人嗎?”
  
  那男子被這個很冷的笑話給愣了一下,“你小子的臭不要臉,還真是一如當年。”
  
  然後他就不再理睬囊中有斷矛的鄧茂,轉頭望向那白衣和異常扎眼的紅袍女子,“洛陽,你在極北冰原毀掉那柄神兵,壞了拓跋菩薩和王仙芝的那場大戰,他為何跟你擦肩而過,卻不找你麻煩?”
  
  一身白衣的逐鹿山之主神情淡然,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沒有作聲。
  
  稚童突然開口打破沉默,笑呵呵道:“你是叫洛陽吧,天下男兒,我只佩服北涼王這位我未來的師父,女人中,我只佩服你。你們兩個人怎麼不在一起啊?以後我可以一起喊你們師父師娘!”
  
  洛陽哈哈大笑,仰頭一口喝盡杯中酒。
xox 發表於 2014-8-27 20:21
共逐鹿 第九十四章 江湖之遠


  一抹紫色如同一顆從天而降的紫色天雷,驀然從大雪坪之巔墜落在渡口,無數登山遊客都悚然大驚。
  
  出關出樓的軒轅青鋒站在渡口上,望向一艘青州水師轄下的黃龍戰艦,這艘巍峨樓船的船頭站著一名披甲校尉,船上劍戟森森,散發出異於本地青州甲士的氣焰,隨著樓船的靠近,眼力稍好的岸上江湖人都看到一杆旗幟,寫著一個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字,徐!在認清這杆在王朝西北獵獵作響的王旗後,那些甲士腰間對於中原地帶相對陌生的佩刀,稱呼也就呼之欲出,涼刀!軒轅青鋒眯起那雙狹長眸子,心情遠比她的恬淡神情要複雜許多。她毫不在意那船頭所立的北涼校尉,洪驃,曾是徽山僅在黃放佛之後的次席客卿,雖是江湖武夫,卻因為精於兵法韜略尤其是騎戰,後來追隨那人前往北涼,不惜背負兩姓家奴的駡名,希冀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只是進入北涼軍伍後一直名聲不顯,軒轅青鋒原本以為洪驃會就此消沉,不想一封密信送達大雪坪,信上說,在武林大會開始之前,將由幽州新任驍騎都尉洪驃領著一百精銳,護送九十餘隻大箱子贈禮缺月樓,恭賀她軒轅青鋒榮登武林盟主之位,信上還用了“一統江湖”這麼調侃意味十足的四個字。
  
  軒轅青鋒冷笑著喃喃自語:“明明人之將死,也沒見你說話有多好聽。”
  
  樓船之上,大箱之中,是清涼山聽潮閣這座武庫的珍藏秘笈,而且全是第一流的珍本孤本。
  
  軒轅青鋒望著眼前的滾滾江水,大江東去不復還,你是要千金散盡不復返嗎?想當年大難當頭,對上人貓韓生宣,我為了徽山家業和父親遺願,離你而去。那時候你不過是武榜十人眼中的螻蟻,依然沒有躲沒有退。怎麼,如今成了天下第一人,而且坐擁北涼三十萬鐵騎,不過是對上一個北莽,就開始為自己安排身後事了?
  
  閉關修習天道大成的軒轅青鋒沒來由生出一股怒氣。
  
  在心底,她其實一直將他當做自己的追逐目標,他們兩人,幾乎跟離陽北莽兩座所有武評高手都不一樣,他們練武時間都太短了,天賦也稱不上百年難遇,只是靠著一次次搏命賺取而得的機緣,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江湖頂點。她軒轅青鋒在大雪坪高手幾乎死絕後,為了力挽狂瀾,自甘墮落,墜入魔道,幾乎自毀性命,然後在北涼與他做買賣,汲取了那枚玉璽的氣運,穩固境界,與王仙芝一戰後,借王仙芝通神之力斬去己身之情,斷去一切塵緣因果,兇險萬分地渡過了“自己關”,返璞歸真,比那佛子道胎劍胚還要高出一籌,最終又因為他的出竅遠遊殺天人,跟離陽趙室有莫大牽連的趙黃巢在身死道消之前,逃出一條殘缺黑虹,竄入牯牛降大雪坪,將一生所學所識灌輸給她,讓她軒轅青鋒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自信可以與拓跋菩薩鄧太阿也可傾力一戰,不過是勝算略小而已,但是她尚未三十歲,她的境界更是氣勢如虹一日千里。什麼北莽武神什麼桃花劍神,遲早有一天會被她踩在腳下,成為陸地天人軒轅青鋒的墊腳石。
  
  她堅信,新的江湖百年,不過就是她和他的事。
  
  結果,他一舉掏空了武庫家底,只留給她一個面北背影。
  
  我攔江,是為了跟你兩清。你贈書,是為了跟我兩清?
  
  不知為何,只在徽山這邊,大雨驟至,滿山泥濘。
  
  也不知為何,軒轅青鋒並沒有流露出一絲氣機,去抵擋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但是在雨滴沾身的瞬間,她的身影一閃而逝,下一瞬她已經走在一條登山小徑上?,任由大雨潑在身上。
  
  紫衣浸濕,拖泥帶水。
  
  ————
  
  黃龍樓船即將靠岸,洪驃抬頭看了眼牯牛降那塊巨石,嘴角翹起,自己這算不算衣錦還鄉了?在離陽王朝這邊別說都尉,就是雜號將軍和掌兵校尉也多如牛毛,可誰敢輕視北涼當下的一員都尉,並且是有實打實十六大老牌校尉名號之一的驍騎都尉?這個稱號,前輩騎軍大將徐璞背負過,現任騎軍統帥袁左宗擔任過,甚至連蜀王陳芝豹也做過一段時間。洪驃身材敦厚壯士,光看長相,就像一個常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中年村夫,在徽山黃放佛一直壓他一頭,而他自己也從沒有把大雪坪當做可以養老的地方,洪驃在北涼內盯著一個人,幽州將軍皇甫秤,這個江湖出身靠賣家求榮上位的封疆大吏,簡直就是給洪驃鋪出了一條他完全可以亦步亦趨的陽關大道。放言徽山,除了軒轅青鋒不敢小覷,黃放佛這條幫人看門護院的家犬已經不在他眼中,洪驃很難不心情舒暢,不過即便如此,洪驃還是得小心翼翼看身邊一位年輕女子的臉色行事,魚龍幫幫主劉妮蓉,她的身手和家世不值一提,但洪驃自然聽說過她跟北涼王千絲萬縷的關係,說實話,一路行來,洪驃實在想不通以徐鳳年的挑剔眼光,為何會偏偏相中這麼個姿色普通的江湖女子,那陳芝豹入蜀之後,好歹扶持了個胭脂評上名叫謝謝的美人,擱置這麼個只花瓶在身邊眼前,最不濟還能賞心悅目。那麼北涼王又是圖個什麼?對此洪驃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真是如北涼江湖人所言,是在調戲江湖?
  
  旁觀者洪驃不懂,局中人劉妮蓉更不懂,她和魚龍幫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就像一場秋日的春夢,不合時宜。
  
  劉妮蓉抬頭遙望著那座徽山,山巔那邊,僅見山上高樓的出挑翹簷,先前那紫衣女子如一顆紫雷降世,好大的派頭,這般氣概雄奇尤勝男兒的女子,劉妮蓉打心眼佩服,她覺得那個靠自己登上武林盟主寶座的軒轅青鋒,若能跟那人一起遊歷江湖,才算登對。劉妮蓉沒來由想起當年的那場出塞之行,這些年午夜夢回,不知為何,忘記了那些跌宕起伏的廝殺,卻唯獨清晰記得那小小關城裡的井水,那人蹲在井口與水販子討價還價的滑稽場景。
  
  劉妮蓉收回視線,看著滾滾東逝的渾濁江面,偶爾有幾尾遊魚躍出江面,一閃而逝,落回大江,不知是它們是返鄉還是離鄉。
  
  樓船靠岸之際,大船緩緩撞在渡口,身形微微搖晃的劉妮蓉喃喃自語道:“你要是離開廟堂不當北涼王,只做個江湖人,該有多愜意?”
  
  ————
  
  當年春秋硝煙四起,卻也沒有燒到這麼個不起眼的鎮子,它既不是兵家必爭之地,雖是江南,也無太多膏腴良田。聽走南闖北的幾個生意人說,廣陵江以北那邊又遭災了,可對於小鎮子上偏居一隅的百姓而言,做井底之蛙就挺好,天空永遠只有井口那麼大,平安是福,知足常樂。今天的小鎮,秋雨綿綿,從一棟酒樓門口看去,不斷有腳步匆忙的行人撐傘走過那座青石板小橋,生意冷清,不需要伺候客人,酒樓的店小二就得閒地坐在門口,等著那位心儀女子走近,她說今天會跟著朋友一同到酒樓隔壁的胭脂鋪子揀揀選選,因為她的朋友馬上就要出嫁了,嫁了一個好人家,是位功名在身的讀書人。
  
  店小二歎了口氣,心底有些苦澀,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呐,她自是不在乎那些榮華富貴的,否則也不會瞧上眼他這麼個落魄瘸子,可一個好歹還剩下點擔當的男人,總還是想著能讓自己喜歡的女子過上好日子,她雖不是鎮上的大家閨秀,卻是遠近聞名的良人,家戶殷實,衣食無憂,她性子又好,那一手女紅更是百裡挑一,都說誰娶了她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可她偏偏就看上了自己,為此她的好幾個一起長大的玩伴都氣惱得差些要與她絕交,為她打抱不平之餘,少不得一些陰陽怪氣的言辭,比如什麼遇人不淑和豬油蒙心了,都是當著他和她的面直接說出口的,那時候,她望向他,纖細小手怯生生擰著衣角,那雙眸子裡滿是歉意,好在他臉皮厚,還能強忍著笑,可心中何嘗不是滿懷愧疚?
  
  他被人拍了一下肩頭,轉頭一看,那個還算關係熟絡的傢伙一屁股坐在自己身邊,憨憨笑臉問道:“溫大哥,想啥呢?”

 
  他跟這小子算是同命相憐,不過這小子處境還要難堪些,去年才與娘親搬來鎮上,一本書攤開認不出十個字,哪怕打架也就不頂用,成天被那群最欺生的街上地痞當樂子耍弄,慘到好不容易買了雙新靴子都要被人一腳一腳踩得破破爛爛,文不成武不就的,好在她娘親還有些積蓄,置辦了一間布鋪子,日子還能熬,熬著就能活,就是活得不舒坦而已。他跟這傢伙住得近,大概是唯一不去火上澆油的當地人,久而久之,兩人就成了所謂的朋友,他只知道這小子姓王,爹出了一趟遠門還未歸來。
  
  他笑了笑,看著雨滴順著屋簷串成線,問道:“竹子,聽說過一句話嗎?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那人愣了愣,搖頭笑道:“溫大哥,瞧不出啊,還是個學問人?啥意思,有講頭嗎?”
  
  姓溫的店夥計哈哈笑道:“我也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沒聽懂,當時也沒好意思問他,只裝著聽明白了,早知道應該問問他的。”
  
  綽號竹子的年輕小夥子疑惑道:“溫大哥,你還有讀書的哥們?”
  
  店小二揉了揉下巴,笑眯眯道:“他可不是什麼狗屁讀書人,他就是打不過我,才瞎顯擺這些玩意兒。”
  
  小夥子樂了,“那這人可真不咋的,連溫大哥都打不過,又不是讀書人,豈不是跟我一路貨色?”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卻還沒有說話。
  
  竹子是個管不住嘴的年輕人,很怕混江湖的人,怕那些人身上的匪氣和江湖氣,但是又很憧憬江湖,整天就喜歡混跡大小酒肆茶樓,聽那些自稱江湖人的傢伙胡吹,這會兒就跟姓溫的店小二說那樁真真正正稱得上百年一遇武林盛事,說他才知道徽山有個喜歡穿紫色衣服的女子,不但美若天仙,而且武功絕頂,號令群雄,廣邀天下好漢去她家參加武林大會。竹子說得唾沫四濺,就沒注意身邊的溫大哥在那兒要麼不停翻白眼,要麼滿臉恍惚笑意。
  
  竹子說得口乾舌燥,他也不是個講究人,彎腰伸手掬了一捧雨水,喝了一口,故作豪邁道:“好酒!”
  
  店小二微笑打趣道:“還給你喝出江湖的味道了?”
  
  竹子轉頭盯著這個人,一本正經問道:“溫大哥,你是咋的拐騙到劉姑娘的?要不你教教我,回頭我也好找個媳婦。”
  
  店小二一臉高深意味,說道:“靠相貌。”
  
  竹子呸了一口。
  
  他看竹子不信,笑道:“你還真別不信,我當年和那兄弟在外逛蕩,窮的叮噹響的時候,他就是靠臉混飯吃的,我啊,什麼都比他強,就是這張臉,輸了他。當年跟他爭誰做大哥誰做小弟,從年齡比到
  
  身手再比到家當,若不是輸了相貌這一場,我就能當上大哥了。”
  
  竹子嘴角抽搐,終於還是心善,沒去挖苦溫大哥跟他的兄弟。
  
  接下來兩人一時無言,就這麼聽著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路上。
  
  竹子突然小聲說道:“溫大哥,跟你說件事,你可別說出去啊。”
  
  店小二拆臺道:“愛說不說。”
  
  竹子猶豫了一下,“年初搬到鎮上那會兒,聽一位江湖高手說那天下有數的高手,其中有個人跟我爹同名同姓。”
  
  店小二被逗樂了,“竹子,行啊,你爹是武帝城王仙芝那老怪物?”
  
  竹子怒了,大聲道:“放屁,是當年那位天下第十一!”
  
  店小二突然沉默下去,許久之後才輕聲道:“原來是王明寅啊。”
  
  竹子神情黯然,自言自語道:“不過我知道的,我爹其實就是個只有幾斤氣力的莊稼漢子,這也沒什麼,不是那死在襄樊城外的天下第十一更好,我和娘都能等著他有一天回家。”
  
  店小二歎了口氣,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頭。
  
  竹子突然站起身,指著小橋,嬉笑道:“溫大哥,不耽誤你了,我先走。”
  
  姓溫的店小二順著竹子的手指,看到有女子撐傘過橋,姍姍而來。
  
  他站起身,笑容燦爛。
  
  初見她時,是返鄉時在鎮上集市的那場萍水相逢,那時候她的朋友都在笑話他這個瘸子,言語不善,把他當做了揩油的登徒子,只有她不一樣。
  
  以前,小年說他是見一個女子喜歡一個,對誰都一見鍾情,他自己原本以為遇上那回家之前的女子之時,會是最後一個一見鍾情的女人,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那之後,他就不再對誰一見傾心了,可是遇上小鎮上的她後,他覺得如果這輩子都能跟她過日子的話,平平淡淡,就已經比什麼都強。
  
  他小跑出去,她剛走下橋。
  
  小鎮小有小的好,沒那麼男女授受不親的刻板禮數,而她也不怕這些,傾斜了一下油紙傘,臉色微紅著,替他擋雨。
  
  他在她這兒,從不油嘴滑舌,而且事實上回家以後,他就再不像從前那樣口無遮攔,老實本分,平平凡凡,大概這也是她喜歡他的地方。
  
  擱在以往,才見著一個女子,他就敢當面調戲一句“姑娘,哥哥我幫你把生米煮成熟飯吧”,若是女子不理睬,他還會說“姑娘你能遇見我是修了三輩子的福,不嫁給我,肯定是倒了八輩子的黴。”若
  
  是女子惱羞成怒,他還有無數後手。
  
  可是他如今不一樣了,那時候,見著水靈女子,都是滿腦子想著滾被窩,現在站在她身邊,卻連牽手的膽量也沒有。
  
  江湖裡,有他。
  
  江湖外,有她。
  
  老天爺不欠他溫華什麼了。
  
  她低下頭,鼓起勇氣說道:“我爹幫我說了一門親事,我沒答應。”
  
  他撓了撓頭,沒說話。
  
  她抿著嘴。
  
  他突然笑道:“要不,咱們以後生個兒子吧?”
  
  她微微張大嘴巴,一臉錯愕。
  
  他長呼出一口氣,不像是在開玩笑,說道:“當年跟我一個兄弟訂了一門娃娃親,誰生了女兒誰吃虧。當然,要是咱們生了個女兒,也很好。”
  
  她撇過頭,漲紅了臉,但似乎點了點頭。
  
  他無意中低下頭,看見她不撐傘的那只手又習慣性擰著衣角,他一咬牙,終於壯起膽子又握住她的手。
  
  她輕輕抽了抽手,然後就由著他握住。
  
  溫華咧嘴笑著。
  
  不握劍了。
  
  握著她的手,這樣的江湖,比什麼都好。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8-27 20:2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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