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763
xox 發表於 2014-11-20 21:35
共逐鹿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有人養龍


  蜀南竹海碧連天,晚來天欲雪而未雪,一行人漫步其中,恍若神仙中人。
  
  有男子一襲白衣,面如冠玉,只是相較竹海往日那些登高攬勝的遊學士子,要多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沙場氣息。另外一位年齡稍長的男子則滿身書卷氣,更符合純粹讀書人的風範。兩人身後跟著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姿色冠絕蜀國,她白衣大袖,甚至連繡鞋也是白底,只繡淡青色蓮花,好像是刻意與前方男子的衣飾相呼應。她手中拎著一截纖細折竹枝,前方兩人腳步悠然卻不緩慢,這讓她有些力所不逮,微微喘氣,但她絲毫不敢提議休憩片刻,因為她知道不論是登山,還是將來在那場硝煙中的跟隨,她只要停下,那就永遠都追不上身前的偉岸男子。
  
  哪怕她是謝謝,是那位蟬聯胭脂評的動人女子,是西蜀第一大宗門春貼草堂的女主人。
  
  她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心儀男子身邊的中年書生,眼神中有由衷的敬畏。她與後者兩人同姓,只不過她是微不足道的謝家旁支,他卻是中原十大豪閥之一謝家的嫡脈,而謝家是不幸在春秋戰火中首個傾覆的世族高門。當時謝家那個名叫謝觀應的嫡長孫,被譽為“天材”,文武雙絕,與李義山隔江聯手作文武評將相評胭脂評,只是隨著徐家騎軍的不斷南下,謝觀應突然失蹤,在生死存亡之際失去家族砥柱的謝家,就此消亡。謝觀應之後,兩屆新武評所幸還算中規中矩,得以勉強延續下去,只是文評就做得狗尾續貂,無法服眾,很快就再沒有人膽敢接手,後來連上陰學宮的徐渭熊都知難而退,就此打消念頭。
  
  她謝謝不過是一顆謝家當年落難時匆忙落在棋盤上的眾多棋子之一。當這位消失了整整二十來年的謝家男子出現在西蜀,然後以謀士身份輔弼封藩西蜀的陳芝豹,謝謝可謂如墜雲霧。
  
  三人拾階而上,山勢迴旋,崖壁如劍削,至山頂鎖龍崖,遠眺而去,竹海盡收眼底。
  
  謝謝身為竹海主人,為兩人介紹鎖龍崖的典故緣由,手指崖刻,娓娓道來,“傳聞上古時代有祖龍葬身西蜀,而這條龍的爪、眼、珠都被仙人以大神通剝離,其中口中所銜龍珠便鑲嵌於此壁之中,從此西蜀龍氣只夠化蛟,而不足以成龍,歷來只有蛟而無龍。歷史上曾有割據西蜀的武夫試圖鑿開鎖龍崖,但很快便無故暴斃,數百年來,儒釋道三教名流都喜在此壁上題字,各有千秋。佔據最中央那塊風水寶地的‘登仙台’,是大奉朝草聖所書,最上方‘修真安樂即昆侖’行書七字,則是道教聖人劉庵以劍刻下,崖刻中字體最小的,是一位無名僧人篆刻的‘向心朝佛’,出奇處在於心字最早少了一點,後來有儒家宗師王遠山于雪夜登山,持燭觀字,興之所至,抽出佩劍鑿下那一點,這就是如今‘王遠山雪夜畫龍點睛,觀字悟道成聖’的由來,就此躋身儒聖境界,超凡入聖。”
  
  中年書生望著佈滿山壁的名士崖刻,就像在看著一張溝壑縱橫的老人臉龐。人與山,客與主,兩兩沉默。
  
  謝謝走到白衣男子身邊,輕聲問道:“將軍,世上真有蛟龍嗎?”
  
  蜀王陳芝豹淡然道:“見之則有,不見則無。”
  
  謝謝愣了一下,若是常人說這等同於廢話的言語,肯定被她當成裝腔作勢的下乘機鋒。可是向來惜字如金千金的小人屠,豈會如此無聊?
  
  被觀音宗宗主稱之為謝飛魚的中年書生微笑開口道:“其實不光是西蜀無龍,還有西蜀南邊的南詔,燕敕王趙炳所在的南疆,膠東王趙睢管轄的兩遼,也都無龍。可要說蛟,倒是處處皆有,不足為奇。龍虎山趙黃巢竊取西楚氣數,以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為穴,硬生生養出了一條黑龍。北莽吸納洪嘉北奔帶去的氣數,也在西京某地成功養蛟蛻龍。”
  
  謝飛魚突然笑出聲,“南疆趙炳和納蘭右慈一直為出龍一事殫精竭慮,小動作不斷,太安城視而不見,北涼徐驍和李義山懶得計較那虛無縹緲的氣運,反而被朝廷視為心腹大患。謝謝,你可猜得出其中玄機?”
  
  謝謝搖搖頭。
  
  謝飛魚轉頭瞥了眼白衣陳芝豹,語氣滲著玩味,“太安城在二十年前廣為流傳的‘白蟒興秦’四字讖語,黃龍士是始作俑者,我也為之推波助瀾,欽天監當時很快就從灰塵撲撲的地方誌古籍中找出了佐證。地肺山的黑龍,便是為此而來。至於朝廷御賜給徐鳳年的那件藩王白蟒服,也出自我手。說起來,讖語這種裝神弄鬼的伎倆,我在內所有人再怎麼搗鼓,說到底也是拾人牙慧,給那位黃三甲提鞋都不配啊。”
  
  說到這裡,謝飛魚突然望向北邊,眯起眼,略帶訝異的咦了一聲,左手縮在袖中快速掐算。
  
  陳芝豹幾乎同時望向北方,只剩下依舊懵懂無知的謝謝。
  
  她聽說過躋身一品境界中的天象境後,便有望做到玄之又玄的天人感應。對於一品四境,謝謝近水樓臺,見解頗深。天象境是一道門檻,天象指玄兩境的懸殊,僅次於一品二品的差距。道門真人一品即指玄,而且許多天賦不俗的望氣士,例如觀音宗的梅英毅,也能悟出指劍這種指玄神通,而且許多身在一品金剛境界的武夫,多半也有一兩手指玄秘術做殺手鐧。天象相比指玄,實在要鳳毛麟角許多,躋身指玄,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是少數,但若是踏入天象境界,成就陸地神仙境界,則是件順水推舟的事情。
  
  謝飛魚袖中手指掐算不停,輕聲道:“如果說天象之前,武人體內氣機深淺,只是一口井水一座池塘,各有深淺,但終歸只算是死水,一旦遭遇生死大戰,井中水池中水少去一分便一分。那麼一旦躋身天象境界,那就像春神湖,與大江大河相接相通,屬於有源的活水。只是一旦天降暴雨,江河中洪災氾濫,湖水自然難逃牽連。天象境界因此有利有弊,與天地共鳴後,就像跟老天爺交了一份戶牒路引,三教聖人不敢擅造殺孽,就在於三教中人‘規矩’最重,正所謂天理昭昭,不敢越雷池一步,便是此理。”
  
  陳芝豹問道:“北莽那邊動手了?”
  
  謝飛魚點頭道:“動靜委實不小啊。”
  
  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默,以及這位中年書生偶爾的出聲,即便說話,也是言簡意賅,讓人捉摸不透。
  
  謝謝陸續聽到了劍氣近、謫仙人、七雷變八雷、齊玄幀、龍虎紫金蓮、蟄眠大缸等。
  
  期間,謝謝發現陳芝豹的視線從西轉移到東,好似在欣賞一道流星劃過天空。
  
  但她順著他的視線,什麼都沒有看到。
  
  暮色漸濃,謝飛魚難掩疲態,但整個人很快逐漸神采煥發,伸出那只左手彈了彈五指,一錘定音說道:“大事可期。”
  
  謝飛魚望向天空,伸開雙臂,喃喃道:“天地之間,有著一層層的篩子,易上難下,謫仙人既是由上而下的漏網之魚,也是天人故意丟下的魚餌啊。”
  
  “我謝家以退為進,我謝飛魚一退再退。”
  
  “陳芝豹,我助你吸納龍樹僧人的佛家氣運,用以彌補你退出北涼的損失。之前更是助趙黃巢養龍地肺山,讓你進京擔任兵部尚書,換取他積攢下來的道門氣數。
  
  只等曹長卿一死,那你便可以三教熔合於一身……”
  
  謝謝臉色蒼白,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喘。
  
  陳芝豹面無表情。
  
  謝飛魚縮回手入袖,自嘲道:“聖人有雲,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陳芝豹皺起眉頭。
  
  “誰說西蜀有蛟無龍?”
  
  謝飛魚轉過身面對那號稱鎖龍的崖壁,一抖袖,身前浮現出一口白碗。
  
  碗中有一條條小蛟如魚遊曳。
  
  蛟躍出碗口,如飛魚。
  
  游向山壁,隱沒其中。
  
  謝飛魚哈哈大笑,“齊玄幀打破了蟄眠缸,龍蟒大戰在即。今夜過後,南疆隱龍仍是難成氣候,西蜀卻有真龍一條!”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11-26 03:02
xox 發表於 2014-11-20 21:35
共逐鹿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有人養龍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龍


    女子坐在一座沙丘上,坐姿如邊關性情多豪邁的男子一般不講究,她身材異常高大,哪怕是坐著,也有種巍峨氣態。.她親眼見證了某人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劫紫雷的壯觀畫面,哪怕她本身即是世間最頂尖的練氣士宗師,也難免心神搖曳。她尾隨那人來到此地後,看到了銅人師祖的天王法相,劍氣近黃青臨終的地仙一劍,齊玄幀的橫空出世和最終消散。對於齊玄幀的出現,她倒是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多幾分明悟,修道之人,因緣二字便如俗人疾病纏身,病去如抽絲,齊玄幀或者說呂祖若想繼續修道無礙,就必須得出一個「結果」,跟身為謫仙人的銅人師祖徹底了去恩怨,至於為何一氣化生的齊玄幀將銅人師祖丟擲到廣陵道,她猜測應該與黃三甲有關,如果後者能夠將功補過,未必不能重返天上。

    而黃青死在悍然升境的徐龍象手下,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在她看來,鎮壓江湖六十年的王仙芝,這位老匹夫的拳頭當然不講理,可徐龍象的天賦異稟一樣毫不遜色,甚至要比遠處視線中的那一位,更不講理。黃青就算資質、心性和實力都在頂尖武夫之列,可此時遇上不惜玉石俱焚引下天雷的徐龍象,仍是為時過早,真正成為劍仙之後還差不多。

    由於齊玄幀的橫插一腳,局勢並未一邊倒向北莽,但是大廈將傾的勢頭依舊難以阻止。

    白衣女子神情複雜,雙手抓起兩把沙子。她猶豫不決,是否該出手。

    她澹台平靜和那爛陀山的六珠菩薩如今都算登上了北涼的賊船,各有各的隱秘訴求,後者是希冀著借助北涼鐵騎一統西域,甚至在將來能夠暢通無阻傳法於中原。相比女子法王,觀音宗就沒有這麼多功利性,澹台平靜的初衷無非是「補天」,宗內祖師爺曾經傳下「天傾西北」的四字讖語,後來經過她師父畢生苦心孤詣的鑽研,直達學究天人之境,不過也才得出「西北雲天破開大口,氣機倒灌大地,正如海水倒灌江河」的含糊結論,澹台平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假使北涼真是罪魁禍首,那麼觀音宗作為北涼目前的盟友,就不得不臨陣倒戈,只是這個深藏心底的秘密,澹台平靜始終沒有跟那個人坦誠相見。非不願,實不能。

    澹台平靜看了眼遠方,第五道天雷將墜未墜,那人在迅速換了一口新氣之後,蓄勢待發。

    在這之前,他試圖去阻攔徐龍象奔赴北方,但很快就被頭頂天雷盯上,無暇他顧,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多餘的應對。

    世事多無奈,無疑又是一個非不願實不能,哪怕他是扛下四道天雷的他,也不能例外。

    心有靈犀,一點即通。

    澹台平靜雖然沒有得到任何提醒,但是已經獲悉他的念頭。

    她嘆了口氣,不再猶豫,抬起雙臂,大袖如翼。

    雙拳貼在一起,緩緩拉出一段距離,黃沙從指間灑落。

    黃沙撒下,粒粒分明,依次懸停。

    瀑布天落,其噴如珠,其瀉如練,其響如琴。

    她身前出現這幅宛若鬼斧神工的玄妙畫面,畢竟僅是發生在咫尺之間,稱不上壯觀,但絕對驚世駭俗。

    觀音宗擁有兩樣秘傳重器,使得這座宗門力壓北方扶龍派練氣士,一樣是賣炭妞手上那件差點讓徐鳳年陰溝裡翻船的陸地朝仙圖,還有一樣便是愈發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月井天鏡,分別針對天地間的毓秀鐘靈,讓其難以踰越天道雷池,束縛在規矩方圓之內。後者在數百年來第一次現世,恰好便是不久前澹台平靜試探徐龍象,不過那時候的符器月鏡,由兩滴綠色水珠墜出兩線後畫弧而成。也正是那個時候,某人違反常理從月鏡中一穿而過,如同撞碎海上明月,讓修道近百年修出古井不波境界的澹台大宗師心生漣漪。

    文似看山喜不平,修道一事,則恰恰相反,最怕道心生起伏。澹台平靜要撫平漣漪,更是撫平道心。這次破例幫他一回,就當償還「前世」那份引領之恩了,之後不論涼莽大戰走勢如何,她都不虧欠半點,一切照規矩行事。

    澹台平靜正襟危坐,身前是那一幅黃沙造就的靜止瀑布,準確說來是月井天鏡另一種形態的顯聖。

    她雙臂猛然往外一扯,天鏡驟然變大,豎立在身前。

    澹台平靜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推鏡面。

    這面鏡子平移出去,然後一閃而逝。

    北方三百多里路程外,這面擴大無數倍的月井天鏡緩緩浮現。

    鏡子以南,是叼著劍低頭奔跑的徐龍象。

    鏡子以北,是一頭在蟄眠大缸被齊玄幀破碎後怒而現身的龐然大物。

    少年和那頭本該只會繡在世間龍袍蟒服上的巨物,照理會在鏡子出現的地方出現對撞,然後便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捉對廝殺。

    那巨物翻雲覆雨而至,雲霧中偶見猙獰頭顱、飛舞長鬚和那雙黃金色的眼眸。

    當它察覺到前方天鏡洩露的氣息,碩大金眸中顯示出一絲充滿人性化的譏諷。

    它略作停頓後,便俯衝出**,徑直撞向鏡子。

    背對澹台平靜的徐鳳年如釋重負,沒有轉身,而是輕輕點頭,這個細微動作,當下已經算是對這位練氣士宗師竭盡全力表露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了。

    澹台平靜遙望那個頭懸紫雷的孤單背影,沒來由淚水朦朧。

    曾經有個雙鬢霜白的男人,站在廣陵江畔,說此生來生都願識盡世間好人,讀盡世間好書,看盡世間好山水,天上風景再好,從不羨慕。

    澹台平靜興師動眾祭出宗門重器後,神情有些頹然,坐在沙丘上怔怔出神。

    這對正在力扛天劫的徐鳳年而言,絕對不是什麼雪中送炭的舉措,而是雪上加霜。

    世上有草莽龍蛇的說法,大蟒在山,入江成蛟,最後才能登門化龍。春秋九國,戰火紛飛,除去西蜀自古便鎖住真龍,八國各有氣運孕育而生的真龍潛伏,隨著離陽趙室一統中原,原本有蛟無龍的北莽藉機養出一條真龍,是為了入主中原奪取天下,而一意孤行的趙黃巢也僥倖在地肺山養出一條黑龍,更在下馬嵬驛館陰險佈局,是為了吞食西楚氣數和禍害北涼徐家,如今謝飛魚追隨陳芝豹入蜀,捕蛟養龍是助陳芝豹三教熔爐而成聖,一旦功成,不說那蜀地氣數暴漲,光是陳芝豹本身,就足以跟徐鳳年這個所謂的天下第一人一較高低,甚至勝算更大。

    天下真龍有三,所針對的對象,竟然到最後都是她眼前這個男人。

    尤其是北莽這一條,馬上就要降臨此地。

    澹台平靜看著那個背影,輕聲問道:「你說你可憐不可憐?」

    她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終於再度心如止水,再不去看那個注定連九死一生都成奢望的男人,轉身走下山丘。

    徐鳳年先後以李淳罡的一袖青蛇、武當老掌教王重樓的兩指斷江、悟自北莽峽谷的起手撼崑崙和老黃的劍九六千里,摧破四道天雷。

    這四手,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徐鳳年抬頭看著第五道不斷滾動積蓄紫氣白電的天雷,默不作聲。

    如果說仙人撫頂,是結髮受長生,那麼紫雷壓頂,是在說生死在天嗎?

    此時此刻,徐鳳年說不出什麼人定勝天的豪言壯語,只是不能死而已。

    徐鳳年這一次沒有被動扛雷,而是腳尖一點,在黃沙大地上踩出一張龐大的蛛網,拔地而起,一掌高舉,迎向那道終於落下的天雷。

    天塌下,能否一手托起,總要試一試。

    當徐鳳年手掌觸及恢弘紫雷,如一根針尖對上重錘,那道粗壯天雷沒有順著手掌流瀉而下,反而凝聚平整如鏡面,保持整體下墜的態勢,顯然是不給徐鳳年半點投機取巧的機會。

    徐鳳年手心處,如凡夫俗子托掌接雨,雷電如水珠四濺開來。

    這一幕,蔚為壯觀。

    徐鳳年雙眼泛紅,偷師於人貓韓貂寺然後不斷孕育的紅絲,如萬千尾纖細赤蛇游動遍佈全身。

    天雷沒有將徐鳳年擊落回地面,但是下墜乃是大勢所趨,紫雷便開始由上而下層層擠壓,氣勢看上去像是在消減,但天雷的份量力道始終不弱分毫。

    半炷香後,手臂顫抖的徐鳳年依舊懸在高空中,但是直直降落的天雷不斷壓縮後,變作了一道厚度不過三寸有餘的狹窄平面。

    徐鳳年抿起嘴唇,咬緊牙關,但是血絲依然不斷滲出牙縫,滿嘴鮮血。

    徐鳳年吐出體內那口氣的僅剩一分,微微彎曲的手臂瞬間伸直,手掌往上一托,身體拔高一丈,整個紫雷鏡面雖然沒有就此崩裂,但鏡面中心處硬是被他撞出一個凹陷。

    澹台平靜雖然已經走下山丘,跟徐鳳年越來越背道而馳,可她還是能夠確定這第五道天雷多半已經無法壓下徐鳳年。

    她此時才意識到下雪了。

    只是此處被天劫干涉,暫時無雪落下罷了。

    她突然很快轉頭望去,憤怒,驚訝,慌張,交織在一起。

    她破天荒生出後悔的情緒,竟是直接返身掠回沙丘,舉目望去。

    形勢嚴峻到了極點。

    月井天鏡是她送出去的,她當然知曉徐龍象和那頭鱗大如盆的巨物對撞的結果,咫尺天涯,後者並未跟少年接觸,而是直接來到了此地,接下來後者很快讓她這位練氣士大家見識到了何謂天機難測,史書記載天龍能幽能明,能細能巨,東海曾有天龍出沒,從雲端張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龍口,壯觀之極。澹台平靜眼中所見,跟這類記載異曲同工,那條蟄伏北莽西京多年的真龍穿鏡之後,被月井天鏡短暫約束威勢,幽小如蛇,浮空游曳,但當它開口之後,很快就把那即將被徐鳳年擊破的第五道天雷鯨吞入腹,如此一來,它猛然搖身,抖落掉那些天鏡強加於它的天道「規矩」,體態和氣勢一同迅速增長,瞬間成為小蛟長度的二三十丈。

    它沒有急於對徐鳳年落井下石,而是如同飽餐一頓後腹部鼓脹的大蟒,安靜匍匐在高空,冷冷盯著徐鳳年。

    就像是在幸災樂禍地看戲。

    第五道天雷是消散了,但是黑雲密佈的天空,滾滾雷聲更是大躁,在更高處憑空多出一道紫雷。

    七雷變八雷。

    幫倒忙。

    澹台平靜的無心之舉是如此,它的包藏禍心更是如此。

    引雷天人,似乎被壞了規矩而震怒,卻不是去責罰那北莽真龍,而是請來「幫手」的徐鳳年。

    第六道天雷根本沒有給徐鳳年任何喘息的機會,便降臨人間。

    這道紫雷,非但不粗壯如峰,反而極其之細!

    生死一線。

    真的是一線之隔。

    徐鳳年幾乎是第一時間放棄身形撤退的決定,靠著本能儘量讓腦袋往後仰去,但是腦袋堪堪避過了這一線雷,可腹部難逃一劫。

    被這根紫線瞬間洞穿!

    與徐鳳年血脈相連的少年原先在三百里外茫然四顧,不知道為何沒能截下那條大蛇,當回頭看到那條接引天地的紫雷,似乎意識到什麼,開始掉頭狂奔原路返回。

    第七雷不知為何,聲勢出奇的遠遜前六雷,雷聲漸小,電光漸淡,但是天空中的黑雲開始逐漸轉紫。

    澹台平靜耳中不聞雷聲,但是心臟不可抑制地如同擂鼓。

    她不過是個局外人,就已經如此狼狽,那麼那個傢伙該如何面對?

    遠處那條體型越來越壯大的真龍,一雙黃金眼瞳不帶感情,兩根龍鬚悠悠然輕靈搖晃。

    徐鳳年落回地面,先前撐住第六雷的右手猶有電光縈繞,嗤嗤作響,用左手輕輕按住血流如注的腹部,僅是能夠勉強不讓傷勢擴大而已。

    他仰起頭,看著天空。

    什麼大秦皇帝,什麼真武大帝,什麼離陽王朝最具權柄的藩王。

    娘親走了,徐驍走了,大姐走了,二姐坐在了輪椅上,當初差點也走了。

    為中原百姓鎮守西北門戶,那是他能做到自然是最好、實在做不到也談不上有太多愧疚的事情。

    但是誰想帶走他徐鳳年的弟弟黃蠻兒。

    不行。

    第二次遊歷江湖的尾聲,羊皮裘老頭在廣陵江一劍破甲兩千六,他那會兒根本沒辦法跟廣陵王趙毅討要道理,是徐驍討回來的,當時徐驍說他老了,以後就要靠他徐鳳年自己跟人講道理了。

    那麼徐鳳年今天就要跟老天爺講一講道理。

    頭頂天空第七道天雷隱隱轉動,斂起天威,引而不發。

    這使得原本只在幾里地外簌簌飄落大地的雪花,得以隨風傾斜著飄來。

    那柄插入遠處地面的北涼刀,並不顯眼。

    雪中,有刀。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11-27 00:59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斬龍


也許在中原人士眼中,人屠徐驍那首以「雪花大如拳」開頭的打油詩,根本就是邊疆蠻子的無稽之談,但眼下青蒼臨謠兩城之間的雪況,確實有幾分雪大如席的氣魄了。

澹台平靜望著高空中那第七道天雷,這本是徐驍幼子的本命天劫「龍象劫」最後一道關隘,但因為北莽真龍的攪局,誕生了極為罕見的雷上雷,且不說那完全無法預估的第八雷,澹台平靜都不覺得徐鳳年能夠扛下當下的第七雷,這位大宗師也難以掩飾她的臉色蒼白,小聲呢喃道:「氣開地震,聲動天發。師父,你以前總自嘲杞人憂天,現在天真的要塌下來了。」

天劫一事,聽起來很玄乎,可澹台平靜卻深諳其中脈絡,三教聖人證道飛昇,要容易許多,這就像朝堂上的京官一旦擁有翰林院的清貴身份,他日躋身殿閣中樞相對水到渠成,世間有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說法,像那龍虎山父子天師聯袂乘鶴飛昇,還有之後北莽國師袁青山的化虹飛昇,這就是典型雨露多於雷霆,天恩浩蕩,而拓拔菩薩鄧太阿這些武夫則類似「地方官員」,路線要曲折許多,最後關頭,更是必然雷霆遠重雨露。自呂祖之後,承受天劫最重之人,當屬斬魔台上那位素有「高坐雲霞」美譽的外姓天師齊玄幀,只是當時唯有極少數人洞悉齊玄幀的呂祖轉世身份,不管齊玄幀當時出於何種考慮,反正世人所知的結果就是這位人間仙人在「五雷轟頂」之後,仍然沒能扛下第六道天雷,遺憾兵解轉世。原本世人都無比期待武帝城王仙芝會引下多少道天雷,六還是七?可惜這麼一號舉世公認可與呂洞玄一戰的老怪物,竟然說死就死了。如今徐鳳年倒是引來了八雷在頂的恐怖異象,但是這種千載難逢的場面,除了有心無力的澹台平靜和那條落井下石的真龍,就再沒有此等眼福的旁觀者了。

澹台平靜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略帶調侃意味的溫醇嗓音,「這可不像你啊。」

她沒有轉頭,問道:「你怎麼來了?」

一名不修邊幅的中年男子來到澹台平靜身邊,粗布麻衣,破舊靴子,滿臉鬍渣,一看就是個沒婆娘幫忙拾掇瑣碎的單身漢子,相貌平平,無酒更無劍,若說是個遊俠,那還不被江湖人笑掉大牙。但他既然能夠跟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練氣宗師說上話,自然不會是什麼無名小卒。更早幾年,他跟徒弟行走江湖倒是還有些講究派頭,比如騎驢拎桃枝啥的,倒不是為了裝扮高人風範,興趣使然,事實上混到了他這個份上,就是扛著驢行走或是背著棵桃樹招搖過市,那在江湖上也是無人膽敢不敬的。

八百年來劍道獨秀於武林,其中奇材迭出,哪怕是擁有或者接近陸地神仙的高手,足有三十餘人之多,每一代江湖都有一到兩位劍神,大多都成為當時的天下第一人,但只有極為年輕便登頂武道的桃花劍神,才被視作繼呂祖和李淳罡之後的又一位劍道魁首,獲得「幾近道」的說法。因此鄧太阿這三個字,江湖再往後推三百年也繞不過去。

這個出身低賤卻成就奇高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我能不來嗎?」

接下來鄧太阿自言自語道:「王老怪具體是怎麼輸的,我想不出,但為何輸,我能猜到一些。當時姓徐的小子雖說出竅神遊,蘊養神意,之前又有了高樹露的天人體魄,看上去跟我和拓拔菩薩曹長卿這幾人都不落下風,但如果說跟王仙芝叫板死戰,資格嘛,是有,但至於生死勝負,怎麼都不該是王老怪戰死。所以我猜王老怪在最後關頭,跟高樹露犯了相同的毛病,棄術而問道,想要在道之一字上壓倒徐鳳年。」

鄧太阿自顧自點了點頭,「多半是如此,就像我,將來僥倖躋身天人境界後,若說再以劍術殺人,哪怕殺了人,終歸會覺得勝之不武。」

澹台平靜譏諷道:「每任天下第一人都該有自負嗎?」

鄧太阿搖頭笑道:「自負?大錯特錯,應該說是沒有這股子與世為敵我無敵的意氣,就斷然成為不了天人。」

澹台平靜陷入沉默。

鄧太阿輕聲道:「李淳罡借劍給我後,心有明悟,明白了自己的侷限,非鄧某目中無人,鄧某的劍,確實將劍氣修至極微,劍速修至極快,我鄧太阿練劍將術字修到了『幾近道卻仍然未曾達道』的瓶頸,但我的劍道,夠小不夠大,故而御劍出海不知幾萬里,澹台前輩你久居孤懸海外的島嶼,應該經常觀海,就會理解那種『烘日吐霞,吞河漱月』的壯闊意境。鄧某一路遠行,興之所至,一劍接一劍平削斬斷數百座島嶼,也曾追隨著大海潮隨波逐流,最終悟劍有……」

說到這裡,鄧太阿不再言語,而是望向遠處高空。

澹台平靜嘆息道:「不管有幾道天雷壓頂,都有一個規矩,那就是最後一道天雷的威勢,必然是之前數雷的總和。」

鄧太阿嘖嘖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嗎?」

澹台平靜問道:「你不幫忙?」

鄧太阿瞥了眼那條黃金眼眸的懸空真龍,搖頭沉聲道:「這有什麼好幫忙的。我會請曹長卿一起對付王仙芝?曹長卿會請求徐鳳年聯手刺殺離陽天子?徐鳳年會喊幫手去宰掉慕容女帝?」

鄧太阿突然笑出聲,有些無奈,「如果可以,這小子多半會的。吳素怎麼有這麼個無賴兒子。」

澹台平靜淡然道:「他也是徐驍的兒子。」

鄧太阿感慨道:「是啊,不過三人都執拗,都一根筋。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澹台平靜笑道:「不這樣,你鄧太阿會傳授給徐鳳年飛劍?」

澹台平靜其實很不願意與人說話,但是第七道天雷的將落未落,帶來太大的壓迫感,讓她十分煩躁,不得不只能用言語來分心藉以靜心,「你悟劍以後,誰是你的最終對手?」

鄧太阿想了想,「大概是超凡入聖後的陳芝豹吧,這個年輕人太能忍了。」

澹台平靜對此沒有覺得有多奇怪,入蜀輔佐陳芝豹的謝觀應,城府可怕,躲藏得比離陽帝師元本溪還要更深,差不多有二十年時光不遺餘力的佈局,才選中了陳芝豹,就是為了能夠讓搖搖欲墜的世族豪閥重新崛起,因為陳芝豹一旦下決心爭奪天下,必然需要那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高門華族來鼎力相助,日後江山大統,謝觀應身後的那些勢力必然人人皆是從龍之臣,其實可以說,謝觀應的敵人,是先後三人,毀掉門第根基的徐驍和為此推波助瀾的黃龍士,再就是為寒門打開門縫的張鉅鹿,如今一個死了,兩個也都快要死了。謝觀應的勝算很大。

鄧太阿說道:「來了!」

他和澹台平靜幾乎同時往後倒掠。

那條北莽真龍也搖尾晃須轉身離去。

呈現出深紫色的天空中,如同神人撬動一座山嶽投擲於海。

高空震盪出一圈肉眼可及的劇烈漣漪,然後迅猛擴展出去。

大地與之共鳴而顫動,大雪黃沙共翻滾。

一道紫雷光柱「緩緩」滲透出漣漪陣陣的湖面,如同一根砸入水中的石柱。

徐鳳年以氣馭回那柄北涼刀,不是當初曾經一刀洞穿銅人師祖的最強手左手刀,而是破天荒的雙手握刀!

抬起頭,望向那第七道天雷。

雙袖彷彿盈滿風雷的徐鳳年嘴角竟然有些笑意。

扛天雷,技術活兒啊。

可惜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兒都不在了,要不然這兩老頭兒,肯定是一個笑得合不攏嘴露出那缺門牙的光景了,一個大概會故意掏耳朵斜眼撇嘴吧。

年少時無比憧憬江湖,自己總以為高人行走江湖沒點風度怎麼行,怎麼會有喝彩和叫好,不曾想最後自己最敬重的兩個高手,都是沒半點高手風範的。

一直倒掠出去好幾里的澹台平靜始終盯著那處恢弘戰場,那才是真正字面意思的天人交戰啊。

她的視線中,只見一道紫雷下,一抹白光上。

然後宏大紫雷被纖細白光一劈為二,化作兩條紫雷洪流,分別流瀉在大地之上。

白光越來越拔高而上。

紫雷不斷洶湧垂下,勢頭好似沒有止境。

在澹台平靜眼簾中,就像出現了一個巨大的人字。

若加上那一層「湖面」,便是個不甚完整的大字。

那抹璀璨如彗星的白光,攀高的速度越來越慢,開始呈現出凝滯不前的疲態,雖然距離那湖面不過十幾丈,但委實是再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澹台平靜神情悲涼,「人力有時而窮,只能盡人事而待天命。」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白光徹底停滯後,但紫雷不停。

白光被一丈一丈往下壓回地面。

鄧太阿朗聲笑道:「是誰說過?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

當白光墜地,只聽大地之上傳來一聲沉悶低吼聲。

雙手握刀的徐鳳年右手握刀不變,左手沿著那柄涼刀脊背向外滑去,然後不顧鋒刃,五指緊握刀尖!

他腳下紫雷如洪水氾濫。

徐鳳年的雙臂綻裂得血肉模糊。

死扛。

不松手,不棄刀。

紫雷傾瀉了整整一炷香!

澹台平靜幾乎不忍去看,喃喃道:「第七道天雷之後還有第八雷啊。」

徐鳳年已是七竅流血,視線早已模糊。

但是恍恍惚惚之間,好像看到了涼刀的刀尖之上。

開出了一朵紫金蓮花。

很小,但搖曳生姿。

原本紫色洪水流淌的大地,一朵,兩朵,三朵……

一朵朵蓮花怒放。

如同蓮池。

而天上那道源源不斷紫雷終於徹底迎來尾聲。

越是如此,澹台平靜越是倍覺淒涼,再次重複了那句話,「第七道天雷之後還有第八雷啊。」

鄧太阿盯住了那條不僅僅是隔岸觀火的猙獰真龍。

它趁著第七紫雷停歇第八天雷尚未落下的間隙,偷偷瘋狂汲取著紫雷。

身軀已有長達百丈的規模。

徐鳳年站在洪流之中,只能垂臂用北涼刀抵住地面來支撐搖晃身形。

北莽真龍在遠處高空竟是扯動嘴角,發出了一聲如同嗤笑的聲響。

但是它很快就猛然睜大黃金眼眸,露出一副疑惑和驚懼的眼神。

那個渺小的螻蟻,升入高空,與它在同等高度上遙遙對峙!

這一刻,不僅是澹台平靜一臉匪夷所思,就連鄧太阿都瞪大眼睛。

那座蓮池中,翻滾搖動,出現了一條通體雪白的兩百丈巨蟒!

徐鳳年就站在巨蟒頭頂。

龍蟒對視!

兩頭龐然大物的頭頂,紫雷滾滾。

澹台平靜閉上眼睛。

鄧太阿喟嘆道:「最後的選擇,竟然不是去扛下第八道天雷,而是……」

鄧太阿沒有說出口。

斬龍!

巨蟒向那條真龍迅猛撞去。

北莽真龍汲取紫雷不停,但是當龍蟒相距不足十丈的時候,吞雷生長的真龍才生長到一百五十丈。

真龍抬起頭顱,天王張須相,朝那高出一頭的大蟒嘶吼咆哮!

白色巨蟒根本不理睬它的示威,張嘴撲下,一口咬住真龍的脖子。

徐鳳年雙手握住刀柄,高高躍起,一刀刺下!

徐鳳年將刀刺入真龍頭顱。

死死咬住真龍脖子的巨蟒同時狠狠往下一扯。

一人一龍一蟒,一同墜落。

重重墜地。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涼刀刀鋒全部釘入真龍頭顱,只餘下刀柄。

龍蟒相互撕咬纏鬥。

天翻地覆。

當一切塵埃落定。

北莽真龍頭顱被斬,滾落一旁。

白蟒奄奄一息。

徐鳳年腋下夾刀,滿臉鮮血,不知是哭是笑,顫顫巍巍伸手放在倒地白蟒的腦袋上。

與此同時,第八道天雷在天地之間傾斜掛落,炸向一人一蟒。

一路狂奔而返的咬劍少年,悍然決絕地撞向天雷。
xox 發表於 2014-11-27 01:00
共逐鹿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斬龍


  也許在中原人士眼中,人屠徐驍那首以“雪花大如拳”開頭的打油詩,根本就是邊疆蠻子的無稽之談,但眼下青蒼臨謠兩城之間的雪況,確實有幾分雪大如席的氣魄了。
  
  澹台平靜望著高空中那第七道天雷,這本是徐驍幼子的本命天劫“龍象劫”最後一道關隘,但因為北莽真龍的攪局,誕生了極為罕見的雷上雷,且不說那完全無法預估的第八雷,澹台平靜都不覺得徐鳳年能夠扛下當下的第七雷,這位大宗師也難以掩飾她的臉色蒼白,小聲呢喃道:“氣開地震,聲動天發。師父,你以前總自嘲杞人憂天,現在天真的要塌下來了。”
  
  天劫一事,聽起來很玄乎,可澹台平靜卻深諳其中脈絡,三教聖人證道飛升,要容易許多,這就像朝堂上的京官一旦擁有翰林院的清貴身份,他日躋身殿閣中樞相對水到渠成,世間有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說法,像那龍虎山父子天師連袂乘鶴飛升,還有之後北莽國師袁青山的化虹飛升,這就是典型雨露多於雷霆,天恩浩蕩,而拓拔菩薩鄧太阿這些武夫則類似“地方官員”,路線要曲折許多,最後關頭,更是必然雷霆遠重雨露。自呂祖之後,承受天劫最重之人,當屬斬魔臺上那位素有“高坐雲霞”美譽的外姓天師齊玄幀,只是當時唯有極少數人洞悉齊玄幀的呂祖轉世身份,不管齊玄幀當時出於何種考慮,反正世人所知的結果就是這位人間仙人在“五雷轟頂”之後,仍然沒能扛下第六道天雷,遺憾兵解轉世。原本世人都無比期待武帝城王仙芝會引下多少道天雷,六還是七?可惜這麼一號舉世公認可與呂洞玄一戰的老怪物,竟然說死就死了。如今徐鳳年倒是引來了八雷在頂的恐怖異象,但是這種千載難逢的場面,除了有心無力的澹台平靜和那條落井下石的真龍,就再沒有此等眼福的旁觀者了。
  
  澹台平靜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略帶調侃意味的溫醇嗓音,“這可不像你啊。”
  
  她沒有轉頭,問道:“你怎麼來了?”
  
  一名不修邊幅的中年男子來到澹台平靜身邊,粗布麻衣,破舊靴子,滿臉胡渣,一看就是個沒婆娘幫忙拾掇瑣碎的單身漢子,相貌平平,無酒更無劍,若說是個遊俠,那還不被江湖人笑掉大牙。但他既然能夠跟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練氣宗師說上話,自然不會是什麼無名小卒。更早幾年,他跟徒弟行走江湖倒是還有些講究派頭,比如騎驢拎桃枝啥的,倒不是為了裝扮高人風範,興趣使然,事實上混到了他這個份上,就是扛著驢行走或是背著棵桃樹招搖過市,那在江湖上也是無人膽敢不敬的。
  
  八百年來劍道獨秀于武林,其中奇材迭出,哪怕是擁有或者接近陸地神仙的高手,足有三十餘人之多,每一代江湖都有一到兩位劍神,大多都成為當時的天下第一人,但只有極為年輕便登頂武道的桃花劍神,才被視作繼呂祖和李淳罡之後的又一位劍道魁首,獲得“幾近道”的說法。因此鄧太阿這三個字,江湖再往後推三百年也繞不過去。
  
  這個出身低賤卻成就奇高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我能不來嗎?”
  
  接下來鄧太阿自言自語道:“王老怪具體是怎麼輸的,我想不出,但為何輸,我能猜到一些。當時姓徐的小子雖說出竅神遊,蘊養神意,之前又有了高樹露的天人體魄,看上去跟我和拓拔菩薩曹長卿這幾人都不落下風,但如果說跟王仙芝叫板死戰,資格嘛,是有,但至於生死勝負,怎麼都不該是王老怪戰死。所以我猜王老怪在最後關頭,跟高樹露犯了相同的毛病,棄術而問道,想要在道之一字上壓倒徐鳳年。”
  
  鄧太阿自顧自點了點頭,“多半是如此,就像我,將來僥倖躋身天人境界後,若說再以劍術殺人,哪怕殺了人,終歸會覺得勝之不武。”
  
  澹台平靜譏諷道:“每任天下第一人都該有自負嗎?”
  
  鄧太阿搖頭笑道:“自負?大錯特錯,應該說是沒有這股子與世為敵我無敵的意氣,就斷然成為不了天人。”
  
  澹台平靜陷入沉默。
  
  鄧太阿輕聲道:“李淳罡借劍給我後,心有明悟,明白了自己的局限,非鄧某目中無人,鄧某的劍,確實將劍氣修至極微,劍速修至極快,我鄧太阿練劍將術字修到了‘幾近道卻仍然未曾達道’的瓶頸,但我的劍道,夠小不夠大,故而禦劍出海不知幾萬里,澹台前輩你久居孤懸海外的島嶼,應該經常觀海,就會理解那種‘烘日吐霞,吞河漱月’的壯闊意境。鄧某一路遠行,興之所至,一劍接一劍平削斬斷數百座島嶼,也曾追隨著大海潮隨波逐流,最終悟劍有……”
  
  說到這裡,鄧太阿不再言語,而是望向遠處高空。
  
  澹台平靜歎息道:“不管有幾道天雷壓頂,都有一個規矩,那就是最後一道天雷的威勢,必然是之前數雷的總和。”
  
  鄧太阿嘖嘖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嗎?”
  
  澹台平靜問道:“你不幫忙?”
  
  鄧太阿瞥了眼那條黃金眼眸的懸空真龍,搖頭沉聲道:“這有什麼好幫忙的。我會請曹長卿一起對付王仙芝?曹長卿會請求徐鳳年聯手刺殺離陽天子?徐鳳年會喊幫手去宰掉慕容女帝?”
  
  鄧太阿突然笑出聲,有些無奈,“如果可以,這小子多半會的。吳素怎麼有這麼個無賴兒子。”
  
  澹台平靜淡然道:“他也是徐驍的兒子。”
  
  鄧太阿感慨道:“是啊,不過三人都執拗,都一根筋。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澹台平靜笑道:“不這樣,你鄧太阿會傳授給徐鳳年飛劍?”
  
  澹台平靜其實很不願意與人說話,但是第七道天雷的將落未落,帶來太大的壓迫感,讓她十分煩躁,不得不只能用言語來分心藉以靜心,“你悟劍以後,誰是你的最終對手?”
  
  鄧太阿想了想,“大概是超凡入聖後的陳芝豹吧,這個年輕人太能忍了。”
  
  澹台平靜對此沒有覺得有多奇怪,入蜀輔佐陳芝豹的謝觀應,城府可怕,躲藏得比離陽帝師元本溪還要更深,差不多有二十年時光不遺餘力的佈局,才選中了陳芝豹,就是為了能夠讓搖搖欲墜的世族豪閥重新崛起,因為陳芝豹一旦下決心爭奪天下,必然需要那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高門華族來鼎力相助,日後江山大統,謝觀應身後的那些勢力必然人人皆是從龍之臣,其實可以說,謝觀應的敵人,是先後三人,毀掉門第根基的徐驍和為此推波助瀾的黃龍士,再就是為寒門打開門縫的張巨鹿,如今一個死了,兩個也都快要死了。謝觀應的勝算很大。
  
  鄧太阿說道:“來了!”
  
  他和澹台平靜幾乎同時往後倒掠。
  
  那條北莽真龍也搖尾晃須轉身離去。
  
  呈現出深紫色的天空中,如同神人撬動一座山嶽投擲於海。
  
  高空震盪出一圈肉眼可及的劇烈漣漪,然後迅猛擴展出去。
  
  大地與之共鳴而顫動,大雪黃沙共翻滾。
  
  一道紫雷光柱“緩緩”滲透出漣漪陣陣的湖面,如同一根砸入水中的石柱。
  
  徐鳳年以氣馭回那柄北涼刀,不是當初曾經一刀洞穿銅人師祖的最強手左手刀,而是破天荒的雙手握刀!
  
  抬起頭,望向那第七道天雷。
  
  雙袖仿佛盈滿風雷的徐鳳年嘴角竟然有些笑意。
  
  扛天雷,技術活兒啊。
  
  可惜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兒都不在了,要不然這兩老頭兒,肯定是一個笑得合不攏嘴露出那缺門牙的光景了,一個大概會故意掏耳朵斜眼撇嘴吧。
  
  年少時無比憧憬江湖,自己總以為高人行走江湖沒點風度怎麼行,怎麼會有喝彩和叫好,不曾想最後自己最敬重的兩個高手,都是沒半點高手風範的。
  
  一直倒掠出去好幾裡的澹台平靜始終盯著那處恢弘戰場,那才是真正字面意思的天人交戰啊。
  
  她的視線中,只見一道紫雷下,一抹白光上。
  
  然後宏大紫雷被纖細白光一劈為二,化作兩條紫雷洪流,分別流瀉在大地之上。
  
  白光越來越拔高而上。
  
  紫雷不斷洶湧垂下,勢頭好似沒有止境。
  
  在澹台平靜眼簾中,就像出現了一個巨大的人字。
  
  若加上那一層“湖面”,便是個不甚完整的大字。
  
  那抹璀璨如彗星的白光,攀高的速度越來越慢,開始呈現出凝滯不前的疲態,雖然距離那湖面不過十幾丈,但委實是再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澹台平靜神情悲涼,“人力有時而窮,只能盡人事而待天命。”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白光徹底停滯後,但紫雷不停。
  
  白光被一丈一丈往下壓回地面。
  
  鄧太阿朗聲笑道:“是誰說過?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
  
  當白光墜地,只聽大地之上傳來一聲沉悶低吼聲。
  
  雙手握刀的徐鳳年右手握刀不變,左手沿著那柄涼刀脊背向外滑去,然後不顧鋒刃,五指緊握刀尖!
  
  他腳下紫雷如洪水氾濫。
  
  徐鳳年的雙臂綻裂得血肉模糊。
  
  死扛。
  
  不鬆手,不棄刀。
  
  紫雷傾瀉了整整一炷香!
  
  澹台平靜幾乎不忍去看,喃喃道:“第七道天雷之後還有第八雷啊。”
  
  徐鳳年已是七竅流血,視線早已模糊。
  
  但是恍恍惚惚之間,好像看到了涼刀的刀尖之上。
  
  開出了一朵紫金蓮花。
  
  很小,但搖曳生姿。
  
  原本紫色洪水流淌的大地,一朵,兩朵,三朵……
  
  一朵朵蓮花怒放。
  
  如同蓮池。
  
  而天上那道源源不斷紫雷終於徹底迎來尾聲。
  
  越是如此,澹台平靜越是倍覺淒涼,再次重複了那句話,“第七道天雷之後還有第八雷啊。”
  
  鄧太阿盯住了那條不僅僅是隔岸觀火的猙獰真龍。
  
  它趁著第七紫雷停歇第八天雷尚未落下的間隙,偷偷瘋狂汲取著紫雷。
  
  身軀已有長達百丈的規模。
  
  徐鳳年站在洪流之中,只能垂臂用北涼刀抵住地面來支撐搖晃身形。
  
  北莽真龍在遠處高空竟是扯動嘴角,發出了一聲如同嗤笑的聲響。
  
  但是它很快就猛然睜大黃金眼眸,露出一副疑惑和驚懼的眼神。
  
  那個渺小的螻蟻,升入高空,與它在同等高度上遙遙對峙!
  
  這一刻,不僅是澹台平靜一臉匪夷所思,就連鄧太阿都瞪大眼睛。
  
  那座蓮池中,翻滾搖動,出現了一條通體雪白的兩百丈巨蟒!
  
  徐鳳年就站在巨蟒頭頂。
  
  龍蟒對視!
  
  兩頭龐然大物的頭頂,紫雷滾滾。
  
  澹台平靜閉上眼睛。
  
  鄧太阿喟歎道:“最後的選擇,竟然不是去扛下第八道天雷,而是……”
  
  鄧太阿沒有說出口。
  
  斬龍!
  
  巨蟒向那條真龍迅猛撞去。
  
  北莽真龍汲取紫雷不停,但是當龍蟒相距不足十丈的時候,吞雷生長的真龍才生長到一百五十丈。
  
  真龍抬起頭顱,天王張須相,朝那高出一頭的大蟒嘶吼咆哮!
  
  白色巨蟒根本不理睬它的示威,張嘴撲下,一口咬住真龍的脖子。
  
  徐鳳年雙手握住刀柄,高高躍起,一刀刺下!
  
  徐鳳年將刀刺入真龍頭顱。
  
  死死咬住真龍脖子的巨蟒同時狠狠往下一扯。
  
  一人一龍一蟒,一同墜落。
  
  重重墜地。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涼刀刀鋒全部釘入真龍頭顱,只餘下刀柄。
  
  龍蟒相互撕咬纏鬥。
  
  天翻地覆。
  
  當一切塵埃落定。
  
  北莽真龍頭顱被斬,滾落一旁。
  
  白蟒奄奄一息。
  
  徐鳳年腋下夾刀,滿臉鮮血,不知是哭是笑,顫顫巍巍伸手放在倒地白蟒的腦袋上。
  
  與此同時,第八道天雷在天地之間傾斜掛落,炸向一人一蟒。
  
  一路狂奔而返的咬劍少年,悍然決絕地撞向天雷。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11-30 06:40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蟒吞龍

    隨著那紫雷如一條長虹貫穿天地,風雪為之牽引,傾斜著大肆飄零,鄧太阿的左肩很快鋪滿積雪,右肩就要淺淡許多,鄧太阿伸手拍了拍肩頭,好奇問道:「那條真龍如此不濟事?世人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鄧某不知蛟龍的厲害,但敢確定任何一位陸地神仙,經此打擊,也許會遭受重傷,但絕對不會死。那條吞食無數人間氣運孕育而生的真龍,既然能折騰出這麼大動靜,應該不至於這般不堪才對。這其中,可有古怪?」

    澹台平靜望著遠方匍匐於地的一龍一蟒,神情複雜,縮在白色大袖中的五指悄悄顫抖,搖頭道:「龍,可巨可微,能幽能明,受傷輕重,只需看它體魄大小的變化,愈是重傷,體型愈發縮小,至於死亡與否,那就得看它是否臨終吐出精華凝聚的龍珠,潛伏在淵,等待下一次轉生。否則就算被斬下頭顱,仍有由明轉幽的機會。現在北莽真龍即便頭顱被斬,可龍珠未吐……」

    鄧太阿拍拂不盡肩頭落雪,乾脆抬起手輕輕一揮,漫天飛雪竟是如撞一座火爐,在他數丈外高空悉數消融,若是平時,鄧太阿必然不會做出這種多此一舉的動作,可見親眼目睹這場大戰後,饒是他這個領銜當世劍道的桃花劍神也很難做到無動於衷,鄧太阿阻擋下惹人心煩的飄雪後,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異樣,輕聲笑道:「什麼明幽,鄧某是個粗人啊。」

    澹台平靜耐心解釋道:「圍棋亦有九品境界,用在蛟龍身上頗有相似之處,最後四境由低到高分別是具體、通幽、坐照和入神,先前真龍被我宗重器月井天鏡蘊含的天道束縛,由入神暫時跌落具體境,即便被它以汲水之勢竊取了一道半的天劫紫雷,也只攀升到坐照境界,恰如棋壇國手灼然高坐與人對弈。這才有了那一場龍蟒對峙,白蟒因有徐鳳年相助,得以佔據上風,否則尋常的蟒龍之爭,哪怕是一尾大江之主的千丈巨蟒對上一條才得具體的十丈幼雛真龍,同樣勝算不大。」

    說到這裡,澹台平靜嘆息一聲,感慨道:「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何況是一條契合天道的真龍。」

    鄧太阿轉頭瞥了眼身邊風雪中大袖如白鸞振翅的高大女子,無奈道:「倒是越說越晦澀了。好在勉強聽明白裡頭的玄機了,澹台宗主的言下之意,是說那條真龍還有一戰之力?真龍奸猾,那小子也不差,借雷池開出紫金蓮花,現在兩敗俱傷,誰都沒有外力可以憑藉,除了大眼瞪小眼還能做什麼?」

    澹台平靜不作聲,雙手十指探出袖口邊緣,將袖沿攥緊在手心。

    鄧太阿自言自語道:「一切就看徐龍象能否扛下最後一道天雷了,扛不下,有徐鳳年頂上,那北莽真龍注定會嶄露頭角,抓住機會落井下石。況且北莽練氣士也不是吃素的,除了送出真龍,不會沒有埋伏著後手。」

    澹台平靜問道:「難道鄧太阿你就一直袖手旁觀?」

    「袖手旁觀?這個說法挺應景。」鄧太阿直視這位帶領整座觀音宗趕赴西北邊疆的練氣士宗師,哈哈笑著,反問道:「天劫要如何,徐家兄弟要如何,甚至那條真龍和北莽練氣士要如何,鄧某都不管,對陣雙方,比拚道行,各安天命罷了。可如果有人想要坐收漁翁之力,那可就要問過我鄧太阿答應不答應了。」

    澹台平靜臉色如常,問道:「此話怎講?」

    鄧太阿轉頭望向遠方戰場,「龍蟒兩敗俱傷,以獨有符器盡收囊中,那可是好大一筆功德。擱在沙場上,這等軍功,應該不亞於武將的滅國之功了吧?澹台宗主,試問換成是你們練氣士,跟老天爺邀功討要個雞犬升天的恩賜,行不行啊?」

    澹台平靜臉色微變。

    鄧太阿不理睬澹台平靜的微妙變化,雙手環胸,望向高高在上的雲端,冷笑道:「鄧太阿以往一心只求劍道登高望遠,但是現在開始,實在是煩透了這些居高臨下的勾心鬥角,生生世世斬不斷理還亂,拖泥帶水,人人被當作牽線傀儡。」

    鄧太阿重重冷哼一聲,「吳家劍冢葬劍十數萬,鄧太阿出一劍不取,至今尚未有過一把佩劍。」

    一向與世無爭的澹台平靜全無退縮,破天荒與人爭鋒相對,問道:「怎麼,威脅我?」

    鄧太阿豪邁大笑,「你也配?」

    澹台平靜胸脯起伏不定,顯然怒氣不小,但她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紫金蓮花綻放的雷池漸漸枯萎,破格晉陞坐照境界的雪白巨蟒沒了支撐,氣息渙散,瀕臨死地,跟徐鳳年對視一眼後便緩緩閉上眼眸。

    腋下夾刀而立的徐鳳年背靠著巨蟒腦袋,盯住身前那顆等人高的真龍頭顱,「還裝死?有點真龍該有的氣象好不好?」

    那顆龍頭原本呈現死寂氣息的黃金眼眸依舊沒有生氣,但是聽到徐鳳年的話語後,兩根龍鬚悠遊晃動。

    徐鳳年見它終於懶得藏拙示弱,視線稍稍往上偏移,看著並無一物的空中,一語道破天機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在等北莽西京練氣士以百餘條性命作為代價,幫你『點睛』再生吧?」

    真龍雙眼毫無生氣,但兩根龍鬚如風中雙蓮曼妙搖曳,帶動空中浮現一陣陣玄妙紋理。

    徐鳳年笑道:「你我誰生誰死,也就那麼回事,反正都有那麼一位練氣士可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等你入神,她就可以拿出月井天鏡將你降伏鎮壓,你甘心嗎?」

    龍鬚搖動,漣漪起而聲響動,借天地之口莊嚴出聲。

    充滿了譏諷鄙夷的意味。

    「螻蟻!」

    徐鳳年聞聲後心臟如擂重鼓,胸口衣衫頓時被扯出裂縫,但神情怡然,甚至還有心情抬起手臂,胡亂擦了擦臉上的血污,笑道:「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這個道理我當然聽過,你這些應運而生的真龍也好,頭頂那群久居高位最喜好講規矩的天人也罷,看待世間,都是如同在看井底之蛙,世人的生死福禍,皆是操之於你們手中魚竿,再以長生二字的魚餌誘之,美其名曰天理循環,法網恢恢。」

    說到這裡,還擦著臉的徐鳳年沒有完全放下手臂,那把出鞘涼刀便斜掛在腋下,從刀尖滑落一滴具體境真龍的鮮血,挑動眉頭,瞥向天空,嘴角扯動,「我打架一向不是太喜歡動嘴皮子,能不說話就儘量不說話,之所以跟你說這麼多,你我心知肚明,你在等,我也得慢慢恢復。跟王仙芝死戰後,高樹露贈予我的天人體魄壞去大半,氣機外洩不止,但是沒有去修復體魄,而是前往武當山採取秘術,一心致力於完善體內的那座池塘,不惜在武道上瘸著走路……」

    徐鳳年歪過頭狠狠吐出一口鮮血。世人習慣以痛徹骨髓或者痛徹心扉來形容一個人的疼痛至極,但是像徐鳳年這種體內氣機粉碎由內及外的疼感,更加誇張,就像是一個不曾習武的普通人,被一柄小錘子一寸寸敲碎搗爛肌膚骨骼,外加被細針不斷挑弄筋脈,但是頭腦卻偏偏時時時刻保持著清晰的思路。

    徐鳳年臉色有些猙獰,「真是痛啊,經歷好幾次了也沒能習慣。當年端孛爾回回的那支雷矛,比起來跟撓癢癢差不多。」

    說話間,那口即將落地的鮮血竟是化作一尾形似赤色蛟蛇的靈物,竄回徐鳳年身上,滲入肌膚轉瞬即逝。

    只見徐鳳年袒露的肌膚處處可見紅絲扶搖如蛇吐信。

    恢復了一些氣力的徐鳳年將沾滿真龍血液的北涼刀握緊遞出,抹在雪白巨蟒的額頭上。

    兩縷龍鬚劇烈晃動,好似在震怒。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輕聲道:「黃蠻兒,再撐一下。」

    一抹璀璨白光始於西京,從北莽飛速衝入流州。

    細看之下,其實是兩條流華交纏扭曲在一起,如雙龍逐珠。

    徐鳳年竭力挺直腰桿,露出鄭重其事的罕見神色,左手握刀,右手張開,提起涼刀在手心重重劃過。

    死死攥緊拳頭。

    此時面對龍頭的徐鳳年身後,咬劍前衝的少年硬生生跟那道紫雷對撞。

    本該擊中徐鳳年後背的天雷被少年攔截,一撞之下,消瘦少年當場被衝擊得雙腳落地,身體後仰。

    原先筆直一線的紫雷軌跡微微偏移,出現了一絲轉折。

    絢爛紫電在少年頭頂瘋狂濺射。

    少年被勢不可擋的紫雷撞入地面,雙腳膝蓋已經深陷地面。

    紫雷前端被少年咬在嘴中的定風波切割出一條縫隙,但仍然不足以破開紫雷。

    紫光瘋狂縈繞長劍,長劍顫動如秋蟬淒切長鳴。

    一柄哪怕名列前茅的名劍定風波,如何能擋下這道紫雷,

    黃蠻兒徐龍象的整張臉龐都「嵌入」紫色雷光中。

    表面上,第八道紫雷粗壯僅是如合抱之木,並不如何雄奇駭人,只比纖細如線的第六道天雷勝出一籌,甚至遠遠不如被徐鳳年一袖青龍毀掉的第一道雷,後者好歹還

    粗如水缸大口。但是一旁觀戰的澹台平靜和鄧太阿都無比清楚,這道紫雷足以剝離出數百條等同於威勢凌厲的第六道天雷。如果劍氣近黃青能夠活著見到這一幕,恐

    怕再不甘心,也可以死而瞑目了。

    這才是躋身天象境界後徐龍象的真正實力。

    如此恐怖實力,任何練氣士都覺得為天地難容。

    一道身影突然浮現在少年身邊,依稀可見是一位身披黃紫道袍的老者。

    咬住長劍的黃蠻兒艱難扭頭,任由紫雷撞在脖子上。

    年邁道士雙目緊閉,面朝少年。

    一老一少,久別重逢。

    老人咧嘴一笑。

    先前徐鳳年刀尖開出那一朵紫金蓮花,便是這位老人以本命紫金蓮話徹底凋零換來的悲壯結果。

    老道士的身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煙消雲散。

    少年的臉龐被紫光籠罩,嘴唇微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響,更看不清少年是否流淚。

    下半身已經消散的老道士先轉頭瞥了眼徐鳳年那邊,「姓徐的,可別死翹翹了,以後上墳帶不帶酒不打緊,多燒幾本《**心經》就可以了。」

    「徒弟啊,師父不過就是先投胎去了,下輩子咱爺倆再做師徒……」」

    「還有啊,今年山上山楂真是多啊,可惜你小子不在了,沒你幫著吃,師父摘了好些也吃不完。」

    老人轉頭看了眼少年,像是回到了龍虎山的那個山腳破敗道觀,一如既往絮絮叨叨著,最後老人伸手指著天空,氣哼哼道:「黃蠻兒,幹他娘的天劫!」

    一代天師,就此消逝。

    扭轉脖子為了去看老人的少年被天雷撞擊得越來越低下腦袋,試圖抬起一條頹然下垂的胳膊,想要去伸手抓住師父不讓老人離去。

    但徒勞無功。

    少年向前踏出一步,驀然腹部如擂鼓震動,與大地共鳴,激盪出一圈圈漣漪。

    物有不平則鳴!

    除去兄弟和龍蟒這一圈,之外方圓十里,大地全部瞬間塌陷!

    但就在徐龍象越挫越勇的轉折點上,那條在具體境界瀕死卻未死的真龍獲得了久旱逢甘霖一般的強大新生。

    兩抹交錯在一起的白光在臨近真龍頭顱後,猛然間分道揚鑣,然後瞬間撞入真龍死氣沉沉的眼眸之中!

    點睛!

    真龍開眼!

    屍首分離的真龍身軀那四隻龍爪撐入地面。

    被涼刀切下的頭顱掠回身軀,緊密無縫,恢復如初。

    這條真龍飛入天空,消失無蹤。

    下一刻,真龍其頭探出雲層,睥睨天下,俯瞰世間,其尾遠在八百丈外的雲霧中若隱若現。

    澹台平靜痴痴然言語道:「不該如此的,不該如此的……千丈,天龍……」

    徐鳳年對此視而不見,喃喃自語道:「本來想以後去洛陽古城才讓你現身的。」

    一滴鮮血從拳頭縫隙緩緩墜落。

    血滴距地三尺時,徐鳳年輕喝一聲,沉聲道:「請!」

    咚!

    如水滴敲在安靜水面,聲響格外明顯。

    長達千丈的天龍口出一顆天雷如圓球,衝向地面。

    徐鳳年身前滴血之處出現一名魁梧男子,渾身金光流溢,也許中原大地上千年以來,史上數以百計的皇帝君王,都沒有一人能跟他身上的帝王之氣相提並論,他一手負後,一手伸出,輕描淡寫便撐住那顆遮天蔽日的紫雷。

    背對徐鳳年的雄偉男子平靜道:「捎句話給她,就說,『寡人有愧』。」

    徐鳳年默不作聲,側身面朝南方,擠出第二滴鮮血,「再請!」

    一名儒生模樣的男子笑吟吟浮現在徐鳳年對面。

    他對徐鳳年點頭一笑,「不問我來自何處何世,且思我要去何方見誰。是我說與呂洞玄第六世的,也算是說與自己聽的。今日過後,不後悔?」

    徐鳳年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

    那人會心一笑。

    他兩鬢霜白,但是絲毫不損他那種無與倫比的清逸風采,他望向遠處某位掩嘴而泣的高大女子,輕輕說了句「傻大個呦」,隨後單手托起手掌。

    一輪明月,從他手心冉冉升起。

    臉色蒼白的徐鳳年再轉望北,沉聲道:「三請!」

    一道光柱不知從幾萬里之遙的高處轟然降臨世間。

    一尊真武法身!

    但是不同於上次春神湖上寶相莊嚴衍生而出的種種氣象萬千,這回真武法身的出現,充滿了有違天道的壓抑氣息。

    九天之上,無數根魚線一般的黃金絲線紛紛畫弧而落,在大地上觸底彈起,瘋狂纏繞這尊真武法相的四肢。

    但哪怕這種降世悖逆天道,依舊沒有一根魚線膽敢出現在真武法身的頭顱附近。

    可是法相四周那些大袖飄搖空靈非凡的散花天女,都被一根根交織成網的魚線扯碎。

    鄧太阿根本顧不上身邊澹台平靜莫名其妙的失態,臉上滿是震撼神色,苦笑道:「王仙芝你是個怪物,但這傢伙則是個瘋子啊。」

    澹台平靜回神後,畢恭畢敬彎腰一揖到底,泣不成聲,低頭哽咽道:「師父你說天道是要讓人俯首低頭,但是大道,卻是要讓那東海之鱉和井底之蛙,皆可自得其樂。徒兒錯了,也明白了。」

    當那尊真武法身抬起一腳,大戰便開始酣暢淋漓。

    只見這尊法相一手扯去身上密密麻麻的金黃魚線,一腳便踩斷了那道對少年黃蠻兒依舊不依不饒的紫雷。

    紫雷如一根魚竿崩斷成兩截。

    前踏出一步的法相雙手分別握住兩截紫雷,一截甩手拋回高空,剩下一截丟擲向那條已成氣候的北莽天龍。

    古記載水虺、山蟒五百年化蛟,蛟千年變真龍,再千年而終成無上天龍。

    北莽真龍本不該這麼快便成就天龍之資,但天道如此。

    那條在雲端遊走的天龍與真武大帝法身為敵,竟是有敬但無畏,伸出一爪按向那半截紫雷。

    龍爪被雷矛貫穿,天龍低頭破開雲霧,向地面發出一聲咆哮,從嘴中再度炸開吐露出一道紫雷。

    徐鳳年面無表情說道:「不論天地,身處北方,也敢放肆?!」

    真武法相隨之同時緩緩開口,聲音恢弘至極,如洪鐘大呂迴蕩天地。

    掀起雲海如怒濤的天龍在真武法相出聲後,頓時顯出千丈真身,無再半點雲霧遮掩。

    但是與之同時,東西南三方又各有一道威嚴無匹的光柱落下。

    於是四方天地齊震。

    彷彿迴光返照的徐鳳年呈現出病態的神采煥發,轉頭朝那尊法相趨於虛幻的真武法身點頭致意。

    身具滿身帝王氣勢的魁梧男子已經隨意撥去了那顆紫雷,笑問道:「更待何時?」

    那位掌托升空明月的儒雅男子,當他五指張開後,月輝無雙,那輪圓月化作光芒全部流淌入徐鳳年手中的北涼刀,他微笑道:「天人無憂便無憂,世人自擾且自擾,我與三世呂洞玄論道三次,都覺得理當井水不犯河水。道理道理,大道天理,不合大道的天理,便不是道理啊。」

    言語之間,隨著光華流散,風流儒雅的男子身形開始飄搖不定。

    那大秦皇帝猛然大笑,出現在真武法身腳下,坐北望南,在他化作光華散入真武法相之前,呵斥道:「滾!」

    東南西三地三道巍然光柱竟是隨之凝滯一顫。

    雖然隨後三道光柱不甘示弱地瞬間暴漲,但是就在這剎那間,徐鳳年已經雙手握刀。

    真武法身也做出握刀姿態。

    那條天龍四爪重重在高空按下,兩縷龍鬚劇烈顫動,口銜龍珠。

    大珠如烈日當空!

    徐鳳年一腳踏出,一刀斬下。

    真武法身同樣是一腳前踏,一刀斬下。

    天空中被劈出一輪弧月。

    斬在那顆當空懸停的如日大珠之上!

    這一幕,宛如日月相撞。

    天龍千丈身軀片片龍鱗一起劇烈震動。

    徐鳳年那一刀劈下,如開山一半停滯不前。

    刀鋒上崩碎出一個細微口子。

    徐鳳年握刀雙手的手心血肉磨盡,最後白骨觸及刀柄。

    那條作四爪抓地狀的天龍被逼迫得步步退讓,不斷嘶吼。

    徐鳳年渾身炸出一陣猩紅血雨,怒吼道:「老子斬的就是天龍!」

    那把涼刀砰然斷裂成兩截。

    徐鳳年重重撲倒在地面。

    高空中,那顆龍珠也轟然炸裂開來。

    一輪弧月將龍珠後面的北莽天龍頭顱當空斬成兩半!

    大地晃動,身長遠不及千丈天龍的巨大白蟒一躍而起,張開大嘴,囫圇吞下全部天龍頭顱和半條身軀!

    半截天龍已經入腹的巨蟒將其拽到地面之後,大蟒繼續吞食最後的那半截龍身!

    天地重歸寂靜。

    再無天人天龍,大雪終於下落得肆無忌憚了。

    徐鳳年斬龍。

    涼蟒吞龍!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12-3 01:24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兄弟


渾身鮮血的徐鳳年盤腿坐在地上,大雪壓身,雪血相融後,更顯得狼狽不堪,徐鳳年大口喘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撕扯著五臟六腑,眼角餘光看到那斷作兩截的北涼刀,想要馭氣取回,但念頭初生就吐出一口鮮血。

此時一尾四不像的雪白活物從他身後游曳而出,在空中如在水中,長不過三尺,身軀修長似蛇,額頭有雙角如蛟,兩須如鯉,且有四爪。它猛然間迅疾如雷電,下一刻便將斷刀銜至徐鳳年腿上,抬起那顆小腦袋,邀功一般朝徐鳳年搖晃尾巴。

徐鳳年笑了笑,伸出手攤開,小傢伙忽然游轉身軀,紋絲不動懸停空中,看樣子是假裝視而不見。徐鳳年彎曲手指在它頭顱上輕輕一叩,似蛇似蛟的小傢伙啪嗒一聲摔在徐鳳年膝蓋上,先是裝瞎,這回是乾脆裝死了。

滿臉血污的徐鳳年啞然失笑道:「那珠子都粉碎了,就算被你吞下,想要完全消化少說也得幾百年,對你我裨益不大,但是黃蠻兒需要用它來養身固體凝聚魂魄。乖乖吐出來,我數到三。」

結果等徐鳳年數到三的時候,躺在他膝蓋上裝死的小傢伙特意抽搐了一下,好像在表態它是真的英勇陣亡了啊。

徐鳳年雙指捻其它的尾巴,無奈道:「不愧是我的本命物,無賴起來很有我當年的風采嘛,好了好了,我答應你回到涼州以後,聽潮湖中那萬尾錦鯉任你吞食。」

小傢伙腦袋浮起與尾巴齊平後微微後仰,首尾銜接,彎出一個可愛小圓,就像是一塊靈動的龍璧。

它稍作猶豫,不情不願張開嘴巴,吐出一顆絲絲裂縫清晰可見的珠子,分明是小如米粒,卻煥發出日月光輝。吐珠後的小東西有些萎靡不振,一閃而逝,憑空消失。徐鳳年一手拿住兩截涼刀,一手雙指捏住珠子,艱難站起,轉身走向徐龍象。

少年呆呆站立,嘴中那柄名劍定風波的劍身,和垂下雙臂都有刺眼的雷光縈繞游動。

其氣勢之盛,就連徐鳳年都感到心驚。

但這種強大,就像一個看似鼎盛的王朝,實則危機四伏,一觸即潰。

徐鳳年沒有走近氣機絮亂至極的徐龍象,鬆開雙指攤開手心,那顆破碎龍珠在掌心滴溜溜轉動起來,徐鳳年往前一推,珠子滑出掌心,但是很快就一彈而回,若不是徐鳳年趕緊側過身,就要被珠子撞到。對江湖武夫來說這顆珠子是無法想像的大補之物,滋補精氣神的效果,堪稱無出其右,珠子大概是感受到徐鳳年的抗拒,只能在四周旋轉,對靈性盎然的珠子來說,它選擇黃蠻兒作為龍穴自然遠遠不如天然相親的徐鳳年。

澹台平靜掠至徐鳳年身邊,神情複雜,問道:「天予不取,就不怕反受其咎?」

徐鳳年淡然道:「黃蠻兒為了扛下天雷,自封心竅,三魂七魄都很不穩,就算一步躋身天人,可跟喪失心智的高樹露無異。澹台平靜,你要是幫上忙,我就不跟計較你先前試圖龍蟒雙收的險惡用心。」

澹台平靜心思百轉,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徐鳳年冷不丁嬉皮笑臉道:「那算我求你了,傻大個,行不行?大不了回頭我把月井天鏡還給你。」

澹台平靜愣了一下,神情恍惚。

鄧太阿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旁,輕聲笑道:「都這會兒了,還打情罵俏?」

澹台平靜轉過頭,望向自身氣數銳減但同時瘋狂汲取天地氣運的少年,臉色凝重起來。

鄧太阿哪壺不開提哪壺,打趣道:「呦,咱們澹台宗主好歹百歲高齡了,也會做出此等小女子嬌羞狀,瞧瞧,耳朵都紅透了。」

澹台平靜沒有理會桃花劍神的嘲諷,輕聲嘆息道:「就算我幫忙,恐怕也來不及了。躋身天人境界,只餘一個執念。不斬執,就算鄧太阿奪走那柄劍,我送入珠子,一樣沒有意義,徐龍象還是回不來人間。況且,不論是我送珠,還是鄧太阿奪劍,代價都會很大。」

澹台平靜抬手拂袖,清風捲起一捧黃沙飄蕩向少年,沙礫沒有立即化為齏粉,而是如一根箭矢射入湖水中,一點一點緩慢下來。但是在緩慢的過程中,出現一種「自然」同時又堪稱「無理」的風化。說自然,是因為尋常黃沙大漠上的沙礫風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說無理,則是正常情況下,絕對不會在這短短幾丈距離內便出現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漫長過程。這種詭譎現象,就像一個才會走路稚童,走出一步就變成少年,再走幾步就走完了中年暮年,直至老死。

鄧太阿嘖嘖稱奇道:「這就是天道。」

澹台平靜憂心忡忡道:「所謂的天人境界,即無憂忘世,眾人皆醒我獨睡,正如聖人所言的列子御風而行,獨來獨往。如何讓徐龍象醒來,才是最難的地方。」

鄧太阿笑了笑,「大道理說破也沒鳥用,鄧某倒是有一劍……」

說話間,鄧太阿便雙指併攏,豎起後輕輕往下一劈。

若說徐龍象四周依循天道規矩,自成小千世界,此方天地混沌如雞子,那麼鄧太阿這一劍勢便要天地開闢,一線劈開了那雞子。

鄧太阿放聲笑道:「開山之後再來一劍,就叫鋪路吧!」

指劍削山,山要合攏。

又被鄧太阿在山與山之間橫放了一道道劍氣,硬生生阻擋住了天道匯聚之勢。

鄧太阿御氣踏風飄然前掠,躍過其中徐龍象的頭頂後,手中多了那柄紫電纏繞的定風波,這位桃花劍神徑直穿過這座天道雷池後,身形愈行愈遠,叩指彈劍,大笑道:「開山鋪路兩劍換一把趁手好劍,互不虧欠。」

幾乎在鄧太阿踏出第一步的時候,澹台平靜就馭氣從徐鳳年身邊摘取那顆珠子,緊隨其後跟在鄧太阿身後,宛如一線天的路徑僅有一劍長度的寬窄,一身大袖白衣的澹台平靜像一隻束手束腳的白鸞,跟隨鄧太阿掠過徐龍象頭頂,同時手腕一抖,將那顆珠子拍入少年的胸口。當澹台平靜在遠處落腳後,就像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心有餘悸,彷彿魂魄都在顫慄,感覺比生死大戰的劫後餘生還要來得強烈,正因為她是世間首屈一指的練氣士,是世上最清楚天道森嚴的人物,才最覺得後怕。這個道理很簡單,假設當朝首輔張鉅鹿在太安城內微服私訪,老百姓與之擦肩而過,不知身份大可以不當回事,但若是一名在六部任職的官員與碧眼兒打了個擦肩,難免如履薄冰。

鄧太阿和澹台平靜一前一後穿過雷池,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她轉過頭,露出駭然表情。

兩山合併,但是徐龍象身邊站著徐鳳年。

澹台平靜知道他是靠著月井天鏡前往,也可以憑藉月井天鏡抽身,但關鍵在於這趟往返的中間,徐鳳年不是去看風景的,是去「喊醒」弟弟徐龍象,每度過一個瞬間,他可能要衰老一旬甚至是一個月,也許小半炷香後,澹台平靜就會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傴僂老人,而不是一個先前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北涼王。澹台平靜咬了咬嘴唇,她可以理解徐鳳年把珠子贈給徐龍象,天底下兄弟間的兄友弟恭並不少見,雖說帝王將相的門牆內相對罕見,但是徐鳳年願意把好東西讓給徐龍象,她不奇怪,甚至可以說當時徐鳳年肯為了弟弟力抗天劫,澹台平靜一樣認為情理之中,畢竟那時候徐鳳年還算有一戰之力,可是當下你徐鳳年體內氣機池塘乾涸見底,除了送死還能做什麼?!

澹台平靜不可抑制地怒氣衝天。

她突然微微張大嘴巴。

徐鳳年似乎只跟弟弟說了一句話,然後便迅速退回到了原地,從那面搖搖欲墜的月井天鏡中踉蹌走出,臉上帶著燦爛笑意。

澹台平靜不覺得一句話就能喊醒徐龍象。

一句話能打破天道?

但接下來的景象讓她不得不相信,規矩和道理這兩樣東西,在這對兄弟身上真的行不通。

少年睜開眼,轉身跑向徐鳳年。

他低著頭蹲下身,輕輕背起精疲力竭的徐鳳年。

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應該就是那姍姍來遲的兩千多騎龍象軍了,當然就算這支騎軍早早趕到戰場,也只有毫無還手之力被殃及池魚的份。

澹台平靜來到兄弟二人身邊,瞥了眼徐鳳年搭在弟弟脖子上的雙手,手心如被刀鋒剔剮乾淨,露出觸目驚心的白骨,她輕聲提醒道:「王仙芝的弟子,樓荒來了。」

遠處風雪中,一名木訥男子腰間佩古劍「菩薩蠻」。

疲憊不堪的徐鳳年一臉無所謂,微笑沙啞道:「樓荒就是看戲來的,真要報仇,也會老老實實等我恢復實力。如果肯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仇家,那麼樓荒就不是王仙芝的親傳弟子了。」

澹台平靜冷笑道:「樓荒等得到那一天?」

徐鳳年瞪了她一眼,有氣無力道:「怎麼跟師父說話的?!」

澹台平靜如同被觸及逆鱗,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機。

徐鳳年用下巴敲了敲黃蠻兒的肩頭,示意他不要理會這個婆娘。

澹台平靜的言下之意是問徐鳳年能否重返巔峰,這個巔峰顯然不可能是當初力戰王仙芝,也不可能是「三請」之時,而是扛下最後一道天雷之前,那時候徐鳳年雖無高樹露體魄但擁有充沛的精氣神。徐鳳年不想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是因為他自己心裡也沒底,經此一戰,他跟前世算是徹底撇清界線了,壞處是沒了壓箱底的手段,好處則相對隱蔽一點,那就是北涼不會因為他徐鳳年一人的氣數氣運而發生波折,反過來說,徐鳳年有了本命物,已經跟北涼的命運慼慼相關,一旦北涼被破,他必定身死。對此徐鳳年倒是沒什麼患得患失,能救下黃蠻兒,並且讓這個弟弟沒有後顧之憂,今天這筆大買賣,就算賺到了。跟老天爺撕破臉皮做生意,非但沒賠個精光,還有點賺頭,本身就是件足以讓徐鳳年自己都感到牛氣衝天的技術活兒。

大戰之後,徐鳳年有些睏意,眼皮子直打架,但是在昏睡過去之前,徐鳳年還是有些話要跟弟弟說清楚,於是就那麼絮絮叨叨婆婆媽媽斷斷續續說起了心裡話。

「黃蠻兒,我不想說什麼你師父不是為你而死的屁話,老天師就是為了你搭上性命的,你有愧疚,其實哥也有類似的愧疚……」

「當初老黃離開北涼去武帝城,我也很想因為老黃是個劍痴,去東海就是為了證明劍九黃這三個字,但其實我很清楚,老黃就是為了我去的,沒其它的緣由了。他也許是想告訴我,將來你徐鳳年有一天沒了北涼,還有個江湖可以念想念想嘛。也許是老黃覺得我跟他第一次走江湖,都沒怎麼給我長過臉,要再風風光光走一次。也許……誰知道呢,總之就是老黃走了。跟老天師一樣,人生在世都難逃一死,但為了我們,很早就死了。」

「你是做得一塌糊塗,哥也就是一路趕來打這個打那個,實在顧不上揍你,否則早揍得你屁股開花了。現在也想揍,就是真沒力氣了……」

「小時候我明明做了錯事還喜歡跟徐驍頂牛,覺得那是一種很解氣的事情,就怕咱們爹不打不罵,事後還總覺得自己爺們,長大後才知道這是不對的,黃蠻兒,你別學哥。」

徐鳳年嘮叨的嗓音越來越小。

徐龍象始終沒有插話,小心翼翼背著這個哥哥。

小時候他早早就顯露出天生神力的天賦,經常背著哥哥在清涼山跑上跑下,偶爾哥哥還會在手裡拽著一隻風箏,愛湊熱鬧的大姐便跟在他們身後跟著跑,歡快嚷著飛嘍飛嘍。

黃蠻兒輕聲道:「哥,不許睡覺。」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12-3 01:26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下動靜(上)

位於西京內廷角落的那棟僻靜小樓,廊跪倒了一大片人,此樓不遠處,則躺著許多死人,而且死的都是被北莽視為價值連城的練氣士。
身披黑衣白裘的老婦人站在屋簷下,雙手疊放插袖橫在胸前,撩起的衣袖恰如蝠翼。

這位讓北莽男盡數匍匐在她裙下的老嫗很少動怒,但是今天她的臉色十分難看,先是樓內擅長占卜的道德宗南溟真人戰戰兢兢告訴她,棋劍樂府的銅人師祖生死不知,劍氣近黃青毫無疑問是死絕了,然後國之重器的蟄眠大缸被不知名的陸地神仙一掌拍碎,那條豢養二十餘載耗費無數氣運的真龍破缸而出,這也就罷了,天雷滾滾之下,那條趁火打劫的天龍竟然還沒能佔到半點便宜,於是她果斷決定幫它一把,因為她一向敢於跟老天爺豪賭,不上賭桌則已,要賭就賭一把大的,上一次她贏了,贏得缽滿盆盈,整個北莽王朝跟了她姓,可是這一次,那個南溟真人告訴她輸了,樓外那一百來條屍體就是明證,其實她的震怒不是自己在北涼流州輸掉一場無關大局的戰役,甚至都不是死了條真龍,更不會是那些向來不問蒼生問鬼神的練氣士。

真正讓年邁婦人無法忍受的,只是一件根本無法與人言的小事:她在人生最落魄寒酸的時候,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遼東莽夫,在權勢正值巔峰的時候又輸給了他的兒!

太平令站在婦人身側,老人是唯一一個還敢站著的北莽臣。

她終於開口了。

「傳旨董卓,准其擅自調動所有邊境兵馬,不論大將軍還是持節令,一律聽命於他。違者,讓董卓先斬後奏!」

「傳旨拓拔菩薩,領親軍火速南下,直撲流州。」

「傳旨李密弼,著手準備鯉魚過江。」

「傳旨黃宋濮,命其起復,領軍坐鎮西京。」

一道道聖旨從她嘴說出。

她畢竟是垂垂老矣的暮年婦人了,難免精力不濟,一時間有些難掩蒼老的疲態,但是她今日甚至不允許自己出現這種片刻的懈怠,從寬袖抽出手猛然扯掉身上那件老舊狐裘,丟到台階外的雪地,然後大步離去,再不看一眼那件不斷積雪的舊物。

————

太安城從來不缺熱鬧,但是很多熱鬧很難湊,一旦遇上可以湊上一湊的熱鬧,那就會人人不甘落後。

時下就有傳言接替晉三郎的國監新任右祭酒要開課講武,那麼到底是紙上談兵還是真有滿腹韜略,是驢是騾拉出來遛一遛就知道了,絕大部分人還是奔著看笑話去的。

現任禮部侍郎的晉蘭亭在國監頗有口碑,不但在任職期間為國監爭取到了諸多朝廷恩賜,還創辦了京城內最富盛名的詩社,與社七名才並稱太安八俊,一舉囊括了新科一甲三名,狀元李吉甫,榜眼高亭樹和榜眼吳從先,其有「詩鬼」美譽的高亭樹在一次飲宴聚會上,作出了膾炙人口的《醉八仙》,一下就讓在座八人一夜間名動天下。在京城正當紅的八位俊彥雖然出身迥異,有天壤之別,卻經常詩歌唱和,盡顯士清流的風流倜儻。明眼人都看得出八俊之首的晉三郎雖說在樞閣臣們那邊不是很討喜,但是他一點一點凝聚起來的「氣勢」,已經不容小覷。

一個叫孫寅的門下省小卒破格補上右祭酒的清貴空缺,就顯得格外突兀且無禮,更奇怪的是此人並沒有傳出有什麼結實的靠山,所以孫寅的橫衝直撞,跟地方官員許拱入朝出任兵部侍郎,加上還有陳望的一步登天,就成了祥符元年尾巴上的京城官場「三大驚奇」,十分惹眼,而有姑幕許氏身份的許拱畢竟之前就有龍驤將軍的底,陳望陳少保則有太侍講和考功司郎的雙重鋪墊,襯托得孫寅愈發奇了又怪。
何況孫寅狂妄之極,公開揚言自己要講的內容會是一場大演武,他將作為攻方,手擁有兩支兵力,北莽百萬鐵騎,和廣陵道的西楚復國餘孽。

所有聽課之人都屬於守方陣營,有朝廷新封驃毅大將軍的南征主帥盧升象所率大軍,有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防線,有所有參與靖難的藩王勢力,最後當然還有那支被原刻意遺忘多年的北涼鐵騎。

這場可謂前無古人的唇槍舌劍言語交鋒,光是參與旁聽的國監學便浩浩蕩蕩去了千人之多,其實大多數人注定都聽不到新祭酒在說什麼,不過不用擔心,很快就會有人從前頭傳遞消息到後方,層層遞進,如一道道波瀾。趕早佔地的學都是席地而坐,稍後的就只能站著,再後邊就得踮起腳跟伸長脖,之後就需要站在板凳椅上了。不過最前方距離那孫狂徒不遠的最佳位置,倒是擺放有許多簡易卻厚實的蒲團,大概有三十餘張,那些有資格坐蒲團的貴客當真算是尊貴得無以復加!

其為首之人,正是那位三十年來離陽朝廷的第一位宰相,書省主官齊陽龍。書令左手邊是執掌門下省的坦坦翁桓溫,右手是沒能在權利變遷接任白虢禮部尚書的「失意人」,繼續執掌國監的理學宗師姚白峰,還有從清水衙門禮部轉去實權戶部的白虢。更有時值隆冬時節卻尤為春風得意的某位皇親國戚,嗯,就是那位藉著佳婿的光,大搖大擺撞入京城視野的柴郡王。

這場漫長的講武從午時一直進行到黃昏,都還沒有收官的跡象,但是沒有一人退場,甚至不斷有新面孔湧入,人山人海。

期間更有監國天下的太殿下攜手太妃,悄然半途加入。

很快又有老吏部尚書新書省輔臣趙右齡不掩身份地破開人流,參與其,坐在了一張臨時新增的蒲團上。
相較趙右齡,由翰林院掌院升任吏部尚書的儲相殷茂春就要含蓄低調許多,輕車簡從到了國監,跟年紀輕輕到令人髮指的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並肩而立,既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但這兩位足可稱為樞重臣的大人物,一個外廷首官的正二品,一個清貴無雙的正三品,這一站就足足站了兩個時辰。因為他們站在極其靠後的位置,又沒有扈從護駕更沒有身穿朱紫官服,加上左右前後都是寒窗苦讀聖賢書的國監普通學,沒有誰知道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杵著這麼兩位當朝大佬,只把他們當作了尋常的太安城儒士。

國監持續喧囂熱鬧,成為京城上上下下的熱議焦點,國監外的酒肆茶坊更是人滿為患,等著那場辯論結局的水落石出。

不斷有士書生跑到街上大聲匯報「即時戰況」。

然而在幾乎人去樓空的翰林院,出現了兩張風塵僕僕的老面孔,一位是鬱鬱不得志潦倒多年的元先生,另外一位讓當值官員差點忍不住當面翻起白眼,以前宋家兩夫稱霸壇的時候,那官員得人前人後都豎拇指誇讚一聲好一位宋家雛鳳,現在嘛,兩位夫都死了不說,還談不上有啥哀榮,誰不知道風光無限的宋家是肯定沒機會東山再起了?沒毛的雛鳳不如雞,誰還樂意把你貶至貧寒地方當個小縣尉的宋恪禮當棵蔥?這樣的冷灶要是還能燒成,老就把灶灰全吃了!

這名從七品清流官員倒是沒太過拿捏架給臉色,終究先前出門訪親的元朴元黃門還在翰林院掛著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沒必要為了一個宋恪禮損了多年八面玲瓏點滴積攢下來的功德。

元朴,或者說離陽帝師元本溪在自己屋內落座後,半寸舌的口齒自然含糊不清,「不去國監看一看?那裡是你宋家的興起之地。」

跟隨元先生結伴走過大江南北的宋恪禮搖搖頭,平靜道:「舊地重遊無濟於事。」

元本溪沉默片刻,緩緩道:「陳望,孫寅,以後就是你的政敵了。他們不論事功學問,都不輸你。不過這兩人率先由暗轉明,這是你最大的劣勢,也是你唯一的優勢。」

宋恪禮點點頭。

————

暮色,相距翰林院不遠的趙家甕尚書省衙門,一名紫髯碧眼的高大老人獨自走到御街上,站在這條天底下最雄偉寬闊的街道央,背對皇城大門,望向南方的天空。

老人沒來由記起自己年輕時候的一場偶然相逢,那時候,那人也很年輕,起碼腿就沒瘸。

當時自己被恩師故意壓在翰林院,而至交好友已經在兵部擔任司駕主事,其餘同年進士也都各自有了一份錦繡前程。那是一個人被武夫壓得喘不過氣的時節,往前推十年,人便如伶人,在朝堂上只配給武將當應聲蟲,若是再往前推移個幾十年,王朝內處處藩鎮割據,人人封疆裂土,讀書人連應聲蟲都難做,馬屁沒拍對,或者拍得花團錦簇但是被武人誤會了或者聽不懂,說不定就會被直接喀嚓一下砍掉腦袋,這麼一個王朝,不說原正統的大楚,就是給大楚心甘情願當奴做婢的東越,也有資格笑話這個北方的鄰居是一群未開化的蠢蠻。而他因為生得紫髯碧眼,連原人眼的離陽北蠻都要冷嘲熱諷。

在某個讀書人日終於略微好過些的深秋季節,那是一個天氣陰沉的日,他去兵部衙門找好友開後門借閱一份有關兩遼疆土的輿圖,等他如願以償拿到輿圖,結果滂沱大雨驟至,不敢讓雨水沾濕輿圖,只好在衙門口簷下躲雨,可那場肅殺大雨始終不停歇,他就只能老老實實等著。然後他看到一個年輕人撐傘而至,手裡拎著個小木箱。對這個人,他見之不喜,因為此人身上有著濃厚的武人氣焰,觀其身上裝束,大概是個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雜號校尉,兵部衙門庭院深深,有數重數進,他猜測這人恐怕也就在第一進院就止步了,果不其然,那傢伙被阻在第一進的院裡,他就沒有再去上心在意了,只是等雨的時候,偶爾轉頭瞥一眼,看到那個貌不驚人的年輕武人孤伶伶站在大雨,就這麼一直淋著雨,雨傘放在腳邊,還有那隻打開的箱,白花花的,應該是銀。只是這丁點兒銀,在胃口能吞天的兵部老爺眼算什麼,同僚三四人喝上一頓花酒的事情而已。

他依稀聽到那個吃了閉門羹的年輕人的話語,顛來倒去就是一個意思幾句話,「我徐驍拿腦袋跟諸位大人保證!只需給我一千兵馬一個月,只要一個月,下次拜會大人,就會讓人扛來十箱,十箱黃金!」

雨一直下,他聽到那個院年輕人不斷大聲說話,不斷妥協。

從一千兵馬減少到了八百,再到五百。而箱也從十箱增加到了二十,再到三十箱。

當大雨終於漸漸轉小的時候,興許是在裡頭哉游哉飲茶笑談的兵部老爺們,覺得差不多可以出門返家了,陸陸續續有三三兩兩的大人物走出重重庭院,談笑風生聊著天,目不斜視地跟那個年輕人擦肩而過,後來有個職方主事倒是終於打量了一眼,卻不是看那個討要兵馬的年輕人,而是看了眼箱裡被雨水浸潤著的銀,發出一聲嗤笑,似乎還陰陽怪氣說了句話,只是當時在門口躲避出院眾人的他沒能聽清。

他想著既然雨還沒有完全停掉,乾脆就等院內好友結束事務再說。

可能真的是天無絕人之路,他看到一位身穿虎豹補的老人負手走出院,身邊有一位兵部屬官慇勤幫忙撐著傘,傘面全都傾斜向老人。

老人經過那年輕人身邊的時候,停下腳步,用腳踢了踢箱。因為雨小了許多,他聽清楚了那場身份懸殊的對話。

「哪裡人呀?」

「末將徐驍,來自遼東錦州!」

「打敗仗啦?」

「是!但是末將兄弟七百人,吃掉了洪成璀兩個主力營,其一營還是騎軍……」

「什麼主力什麼騎軍的,都是廢話嘛,輸了就是輸了。本官只問你一句,本官就當小賭怡情一次,給你點人手,但是你小真能賺回本?」

「能!」

「嗯,那行吧,本官給你個虎符,可以去右衛軍調遣三百人,至於箱,對了,你先前說是扛來多少隻?」

「回大人,是三十。」

「三十?」

「五十!」

「呦,還挺上道。行,本官就給你三百人,記得回頭把箱直接搬去本官府上。」

「謝過大人!末將定不辜負大人恩德!」

「哦,差點忘了,你叫什麼來著?本官可不希望到時候想殺人都不知道找誰去。」

「錦州營徐驍!」

最後,那名兵部大佬走出衙門大門,身邊跟著那個屁顛屁顛一手為其撐傘的官員,一手賣力拎著那隻箱。

他看到那個年輕武將雙拳緊握站在雨,腰桿始終挺直,不過手多了一枚虎符。

年輕人將虎符放入懷,彎腰撿起雨傘,轉身走向大門。

他在年輕武將撿傘的時候就已經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面朝南方。

後者沒有急於撐傘,而是在門口簷下停下腳步,似乎看見了他,主動開口笑問道:「還在等雨停?」

他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然後那傢伙就朝他咧了咧嘴,很乾脆利落地把傘拋來,根本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大步走下台階,踩在泥濘,漸行漸遠。

那一天,他張鉅鹿記住了那個年輕武人的名字。

徐驍。

那一年,還沒有用上永徽這個年號。

偶遇的兩個年輕人,一個還不是權傾天下的當朝首輔,一個還不是功無可封的大將軍。

更不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政敵。

在這個祥符元年的末尾,只剩下他這個已是老人的張鉅鹿了。

站在御道上的老人緩緩回過神,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不喜飲酒,要是能在地下能遇見你,得請你喝一杯。不過在這之前,就讓我為北涼撐一回傘吧。不為你徐驍,只為北涼百姓,亦是離陽百姓。」

————

祥符元年末,皇帝趙惇巡邊回京。

御史台和科給事聯名彈劾一人。

離陽首輔張鉅鹿下詔獄,朝廷公佈天下十大罪。皇帝下旨,誅族。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12-4 04:30

第一百四十章 天下動靜,除夕(中)

    廣陵道和南疆道接壤處的祥州,因一條年歲並不久遠的杏子巷而著稱於世,這條巷子兩側都是江南庭院,雖不宏大卻精緻,住客也不是達官顯貴,而是一些當年沒有參與洪嘉北奔的落難文人,既有遁世的西楚遺民,也有上陰學宮心灰意冷的先生,這些讀書人落腳時,委實是手頭拮据,建造不出什麼大宅子。范家府邸便在杏子巷的最深遠處,范氏曾是南唐富可敵國的豪閥,這一房范氏先輩在當年逃難前的分家時不要珍寶,唯獨要了那一整樓最不易攜帶的藏書,這二十餘年捉襟見肘,若不是靠販賣新樓內的古籍,否則就淪落到揭不開鍋的境地了。離陽昌盛,國運興,棋運亦興。好在范家出了一個不愛功名的棋痴范長後,與離陽朝廷新科探花吳從先並稱為「先後雙九」,兩人不到三十歲,就已是打遍廣陵江以南無敵手,尤其是後來成為京城八俊之一的探花郎吳從先,登科後被皇帝陛下欽點與離陽棋待詔四位大國手交戰,四戰全勝,獲得了匪夷所思的戰績,而在先後之爭中略勝一籌的范長後,就順勢成為隱約的離陽棋壇第一人,新獲「范十段」美譽。范長後所居的杏子巷一時間車馬喧囂,只是這位棋痴一直閉門謝客,在棋盤上「閒談溫和,大方正派」的范長侯,在生活中顯得尤為拒人千里。

    范家藏書於「寬心」「求恕」兩閣,其中求恕閣三層硬山頂,進深各六間,前後有廊,樓前鑿有一口正正方方的天井,佔地三畝,青磚鋪地,不生一根雜草,為夏季曬書所用。不久前剛剛成為範氏家主的范長後定下數條嚴苛的藏書規矩,其中有代不分不出閣,外姓與本姓女子皆不得登樓入閣,藏書櫃匙由多房嫡長掌管。

    今天是個冬日溫煦的好天氣,適宜曬書驅除霉濕,一名相貌清雅的青衫男子把一捧捧刻本摹本取出閣樓,攤開放在求恕閣前的天井青磚地面上,親歷親為,並沒有讓僕役代勞。一個臉頰被日頭曬得紅撲撲的少女蹲在地上,隨手翻開那些書籍,不是看得津津有味而是眉頭緊皺。看了眼她的背影,男子莞爾一笑,伸了伸懶腰,瞥見一個巨大身影坐在天井邊緣日光與陰影交錯的台階上,默不作聲。男子的愉悅心情浮起一抹陰霾,這個魁梧巨人拜訪范家的方式極其震撼,沒有遞交名帖也沒有叩響門扉,而是從天而落,砸在了范家後院的池塘中。當時范長後正與人下棋,陷入殫精竭慮的長考,對弈之人讓他把那個訪客帶來,范長後叮囑家內聽聞聲響的下人不要聲張,然後這個魁梧如天庭神人的傢伙就跟那一老一小形影不離,從不說話。

    正是范十段范長後的男子走到老人身旁,老人坐在一根小板凳上,身前擺放了一張金絲楠木棋盤,手邊有一小盞白鹽,一碟脆生生的白蘿蔔,一碗白米飯。在那個肌膚金黃的魁梧客人出現後,老人就擺出了眼前這局殘棋,然後也不落子,不言不語。除非是那個少女跟老人說話,哪怕是范長後說什麼,老人也都懶得搭理。范長後此時站在老人身後,對著那副大勢已成的官子局,心中滿腹狐疑,黑白棋子犬牙交錯,是典型的鬥力之局,很不講究棋形,但以范長後的眼光來看,這局棋遠遠不值得老人如此用心對待。

    要知道他范長後在世人眼中是無師自通,且公認材質魯鈍,僅就天資而言,與少年成名的吳從先相差十萬八千里,只是靠著一股韌勁才得以大器晚成,在前幾年終於得以跟吳從先旗鼓相當。但是范長後當然是有師父的,而且還是春秋棋甲的黃龍士,若非如此,他范長後的「大器晚成」肯定要再晚二十年。當今天下,圍棋以九段最高,那幾位身在帝王身畔的棋待詔頂尖國手,都是毋庸置疑的強九,鄉野高人也有些具備九段實力的高手,卻未必當得一個「強」字,而上陰學宮求學而揚名的北涼郡主徐渭熊有「徐十且十三」的說法,徐十是說這位女子實力遠超九段高手,是當之無愧的十段大國手,徐十三則是說她往往能下出十三段一般神鬼莫測的卓絕妙手,故而跟西楚曹官子算是同一流的圍棋聖手,范長後自認范十段的稱號勉強擔當,但對上徐渭熊和曹長卿還要差很多,有著一子之差的巨大距離,至於跟眼前這個師父相比,嘿,這次驚喜的師徒重逢,授業恩師讓他兩子,范長後依舊是十戰皆負。

    老人盯著棋局,抓起一撮鹽撒在蘿蔔上,開口問道:「月天,還記得當年我跟你下第一局棋的時候,我說了什麼嗎?」

    字月天號佛子的范長後畢恭畢敬答道:「師父說了兩句話,一句話是真正功夫在棋外,一句是棋下得再好,也就那麼回事,會下棋和會做人,天壤之別。」

    春秋第一魔頭黃龍士嗯了一聲,嚼著清淡寡味只有些許咸意的蘿蔔,「所以我除了教你下棋,更要你不可耽擱了做學問。現在吳從先在京城一舉成名,你不爭什麼,反而比吳從先更出名,將來離陽朝廷不管誰坐龍椅,是姓趙還是姓什麼,都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范長後輕聲問道:「師父為何要我跟燕敕王世子殿下交好?是因皇帝殺首輔張鉅鹿而失望嗎?」

    黃龍士笑著反問道:「月天你難道覺得碧眼兒不該殺?」

    范長後不敢跟師父故弄玄虛,坦白說道:「就算皇帝要為太子趙篆鋪路,殺張鉅鹿一人足矣,誅九族,火候則而過了。」

    黃龍士笑了笑,「先不說火候大小,你先說說看碧眼兒為何是必死之局。」

    范長後走到棋局對面,正襟危坐,沉聲道:「首輔張鉅鹿大興科舉,為寒門子弟打開龍門,且門下永徽公卿出現了殷茂春、趙右齡之流,不但是能臣,而且在張鉅鹿的庇護下,得以廟堂上順風順水浸淫官場多年,愈發熟稔帝王心思和朝堂規矩,既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又知曉如何養望蓄勢的同時賺取青史留名,這等臣子,比起春秋之中那些君要臣死臣情願赴死的骨鯁『忠臣』,不一樣了,即便君要臣死,臣可以不死,心底也不願輕生。以後不斷湧現的寒士重臣,既然出身市井,幾十年積攢的家底丟了便丟了,在某些時刻,不似根深蒂固的門閥子弟,要更富有捨得一身剁的氣概。張鉅鹿是永徽之春的締造者,更是滿朝寒士穿紫黃的始作俑者,這是一死。」

    黃龍士抓起一捧白米飯塞入嘴中,緩緩笑道:「遠遠不夠。」

    「太子趙篆要登基,不出意外,會是一位太平盛世皇帝,身無軍功,但是朝堂上若是文有張鉅鹿,武有顧劍棠,新帝趙篆便極難服眾。當今天子對首輔大人不斷下出『試應手』,晉蘭亭的彈劾,大將軍楊慎杏對薊州忠烈韓家的舊事重提,破格提拔柴郡王的女婿陳望,召齊陽龍進京,重新啟用中書省門下省用以抗衡尚書省,諸多手段,一直在步步緊逼首輔,張鉅鹿看似從頭到尾都是選擇步步後退,自行裁撤張廬勢力,接連捨棄趙右齡、殷茂春和白虢,僅留下公認最無宰輔器格的王雄貴,

    甚至在張廬最後一根棟樑的戶部尚書王雄貴被貶為廣陵道經略使離開京城,張鉅鹿依然沒有出聲。」

    范長後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但是,但是只要張鉅鹿不死,哪怕自己『引咎』辭官,這位文官領袖丟了官後返鄉隱居山林,那麼本來就是用作抗衡張鉅鹿作為過度的大祭酒齊陽龍,就會很尷尬,而且張鉅鹿是幾歲,齊陽龍又是幾歲?到時候天下格局一有風吹草動,不在廟堂而在江湖的張鉅鹿,反而會有機會成為眾望所歸的救世之人。今時今日張鉅鹿和齊陽龍的懸殊待遇,以及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屆時恰好就要顛倒過來,皇帝陛下豈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豈會留給太子一個爛攤子。若是僅有此論,沒有我先前所說的張鉅鹿第一死,還可以作為君王駕馭臣子的制衡術,可是既然將來是一個沒有大戰事的王朝,加上朝中越來越人才濟濟,皇帝的祥符之春,比起張鉅鹿的永徽之春並不差,趙家為何要留你張鉅鹿何用?!」

    黃龍士點點頭,「張鉅鹿這二十年,是雪中送炭,不能殺。以後就只能做些錦上添花的勾當,尾大不掉,確實可以早點殺。這也算是一死。兩死了,你繼續說。」

    范長後顯然胸有成竹,打好了早有定論的滿腹草稿,沒有什麼停滯思索,娓娓道來,「先前兩死,是當今天子要考慮的身後事,此時涼莽大戰和平定廣陵則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張鉅鹿生前四面樹敵,其中三面死敵分別是皇室勳貴,門閥文臣,地方武將,這三者一直對首輔大人憋著口滔天惡氣,皇室宗親這二十年過著過街老鼠一般的苦日子,當初原本以為離陽趙室先帝一統天下,他們都是功臣,又是趙姓人,理所當然可以與皇帝共享江山,不料被徐驍和張鉅鹿兩個人一文一武就分走了全部功勞,如何能忍?有張鉅鹿這顆攔路石站在廟堂一日,那些世族身份的臣子如何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張鉅鹿越是大公無私,這群人為家族謀取利益就越難下手,當時張鉅鹿要大刀闊斧治理胥吏、鹽政和漕運三事,磕磕碰碰,工部老尚書不惜冒著惹怒首輔大人也要替人出頭從中作梗,老尚書為誰出頭?自然是為這一大幫家族盤踞地方的文臣。文武之爭是歷朝歷代的慣例,張鉅鹿可以憑藉手腕擺平黨政氣焰,但是用廣陵靖難的陽謀,藉機不斷削藩和抑武,閻震春,楊慎杏,幾大藩王,都成為實力折損的棋子,那些手握兵權的武將亦是不能忍的。皇帝殺惡人張鉅鹿,讓三方勢力出一口惡氣,可謂一箭雙鵰,事後由新天子來安撫眾人,便可算一舉三得了。」

    黃龍士臉色平靜道:「這也是一死。不過有件事你沒有點透,這一死的必死之處在於,張鉅鹿在權勢巔峰時若是被罷官,那麼張鉅鹿積怨已久的三個死敵胸中那口惡氣,也算吐出大半,氣易出而難聚,以後他們再想跟這位碧眼兒爭鬥,也就很難再有不死不休的決心了,抱著這種心態跟碧眼兒斗,就算新皇帝給他們撐腰,肯定還是會被張鉅鹿隨手弄垮青黨一樣分而治之。」

    范長後正色肅然道:「徒兒受教!」

    黃龍士伸手去抓所剩無幾的蘿蔔,瞥了眼這位贏得棋壇佛子名號的徒弟,問道:「這就沒了?那比你在襄樊城的那個小師弟可要差了太多。」

    范長後微笑道:「張鉅鹿不結黨自斷羽翼也就罷了,還故意跟最大臂助的坦坦翁分道揚鑣,徹底淪為孤家寡人,若非如此,那些無知士子哪裡有膽子在張鉅鹿門口投擲罪狀書,來沽名釣譽?這幅景象,跟當年是個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就得罵上一罵人屠徐驍,如出一轍啊。若是桓溫堅定站在首輔身側,別說他們這幫一腔熱血的讀書人,就是晉三郎也沒這份氣魄。少了桓溫的張鉅鹿,又是一死。」

    黃龍士不置可否,只是岔開了話題,眯起眼望向那盞鹽和那碗飯,笑道:「名士風流多逸事,這些流傳朝野的逸事,就像讀書人的鹽,光吃白飯就沒滋味了,死不了人,但就是缺了那股精氣神。早先偏居一隅藩鎮林立的離陽,文人成天被武人欺負得半死不活,自然屁大點的逸事都沒有。碧眼兒確實了不得,才短短一個永徽,就有翰林院當值黃門郎醺醉而眠,天子親自為其披裘,更有坦坦翁在禁中溫酒一壺論天下。所以說啊,天下讀書人膝蓋雖說還彎著,但是腰桿子終於還是直起了。」

    范長後抬頭望了一眼那些日光下灑著的書籍,感慨道:「兒時那場喪家犬的顛沛流離,記憶猶新,那些駐守關卡的武將只認金銀,處處刁難也就罷了,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是他們用長矛挑起書箱,滿箱子讀書人命根子的孤本珍本就那麼散落滿地,被肆意踐踏。我想一個書籍能安然曬太陽的世道,就是我們讀書人的好世道吧。」

    范長後唏噓之後,深呼吸一口氣,說道:「張鉅鹿科舉舞弊,長子侵吞良田,地方上家族與民奪利,罪證確鑿……」

    說到這裡,范長後苦笑道:「真是滑稽的『罪證確鑿』啊,後兩者應該是真,可若說張鉅鹿洩露考題,恐怕誰都覺得荒誕吧。不管真相如何,加上那樁牽連到老首輔的韓家慘案,這又是一死。」

    范長後雙手握拳擱在膝蓋上,隱約有些怒氣,「這也就罷了,十大罪中竟還有私通邊軍一事,私通誰?傾斜半國賦稅打造東線以御北莽,那是先帝定下的國之大綱,張鉅鹿何罪之有?」

    黃龍士搖頭道:「這條罪狀說得最為晦澀,你猜錯了,這一條不是顧劍棠,是在說北涼。當然,這裡頭也有順便敲打顧劍棠身後北地數十萬邊關將士的意思。張鉅鹿掌權後看似步步為營竭力壓制北涼徐家,但其實那都是表裡現象,北涼邊關該拿到的好處沒有減少。換成其他人來當首輔,朝廷這邊也許會烏煙瘴氣,但起碼北涼那邊會更加難受。這是張鉅鹿在拿損耗君臣情分的代價,為王朝西北換取一份隱蔽的安穩。這,當然是一死。」

    范長後愕然,繼而站起身,面朝北方重重作了一揖。

    黃龍士冷笑道:「是不是愈發覺得碧眼兒不該死了?別看當下好像有無數人為首輔大人的倒台,偷偷拍手稱快,其實真正的明眼人,尤其是像你這種打心底認為『民為重君為輕』的讀書人,一個個都在咬牙不語。你以為當時好像所有人都在罵徐瘸子,就真是所有人在仇視北涼了?碧眼兒,坦坦翁,顧劍棠,閻震春,盧白頡盧升象,還有許拱等等,真是只有仇視而無由衷敬仰?要知道當時徐驍帶著北涼親騎披甲策馬南下,率領前往邊境阻截徐鳳年的顧劍棠嫡系大將蔡楠,整整六萬人馬,面對那個老瘸子,別說與之一戰了,而且直接心服口服地跪下了,只說了句很多將士都清清楚楚聽在耳中的『末將參見北涼王』,不但是他這個被朝廷寄予厚望用以壓縮北涼生存空間的大將軍蔡楠,六萬甲士都一樣的心思,把遠遠見著大將軍徐驍一面視為一生中的莫大榮耀,結果到最後,成了徐驍代替顧劍棠巡視顧家鐵騎,廟堂文臣私下說起來憤憤不平,但是離陽各地的武將士卒那可都不覺得有啥丟人現眼的。徐驍如此跋扈而霸氣,是他應得的,張鉅鹿有你這樣的讀書人默默記在心中,同樣也是碧眼兒應得的。故而這又是碧眼兒的一死!」

    黃龍士面無表情從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輕聲道:「太子趙篆對這位首輔素無好感,曾經試圖結好張鉅鹿幼子張邊關,無果。亂世養武將,治世重文臣,此人注定會是個文人皇帝,但為了文武平衡,必然要延續先帝趙惇留下尚書門下中書三省相互掣肘的的棋局,閣臣會比當下更多,但文臣領袖絕對不能要有。趙篆要坐穩龍椅,張鉅鹿又是一死。」

    「張鉅鹿看事情比所有人都要遠,以自污導致身敗名裂,且不留退路,警醒後世。碧眼兒無比清楚以後形成文人治國的格局,刑不上大夫這個『禮』,會被文臣反覆提起。自永徽元年起,尚書省獨大,不說六部尚書,就是侍郎也沒有一個被殺頭,若是按照當下的勢頭,離陽以後就更難死『士大夫』了。這其中有件事的苗頭很有意思,那就是宗室貴胄和豪閥子弟的貪瀆,多少講究一個吃相,可寒士出身的文臣,抖落掉身上的泥巴後,就要更加沒臉沒皮,手段也更加隱蔽,碧眼兒顯然對此是心知肚明的,所以這一死,是他自求的。只不過在我看來,死一個首輔,對待『世風日下』的後世,實在是用處不大。」

    「但正因為如此,張鉅鹿這一死,最讓我黃龍士佩服。」

    「皇帝趙惇要他死,張鉅鹿願意死,又是一死。這一死,是讀書人貨與帝王家的最無奈,但也是讀書人問心無愧的最風流。」

    雙指拈棋始終不落於棋盤上的黃龍士不再言語,鹽、米飯和蘿蔔早已吃得一乾二淨。

    范長後輕聲道:「張鉅鹿有九死了。」

    黃龍士低頭看著棋局笑問道:「都說九死一生,你覺得碧眼兒還有那一線生機嗎?」

    范長後搖頭道:「眾人要他死,他又不想生,如何能活?」

    黃龍士把那枚白棋敲在東北棋盤一處,而且還重新正了正位置,范長後十分驚奇,師父與自己對弈,向來落子如飛,更不要說刻意去擺正已經落子的棋子位置了。因為黃龍士說過落子即生根,世事從來如此無情,世上就算有長生丹,也不可能有後悔藥。這讓原本對棋局沒了興致的范長後重新生出好奇,仔細看去,在這位翻十段專心致志找尋答案的時候,黃龍士彎腰伸手從棋盒中抓起一枚黑棋,望向棋盤上偏西的位置,握棋子的兩根手指在那裡畫了個一圈,淡然道:「先前你看我一氣呵成擺成這副棋局,別看此地貌似大戰正酣,黑白雙方對殺極其巨力,但其實很可笑,很有可能無關大局。」

    跟黃龍士面對面而坐的范長後心頭一跳,俯瞰棋局,接連問道:「是離陽北莽對峙局?!這裡是北涼?北涼擁有三十萬鐵騎,怎麼可能無關大局?師父,我真的想不通,可以幫徒兒解惑嗎?」

    黃龍士將那枚黑棋丟回棋盒,笑道:「你一個范十段怎能猜到北莽太平令的下一步。別費腦子了,給你一百年也想不出來的。下棋能有你這份功力,差不多可以了,以後就想著怎麼在新朝局中搏取功名吧。棋力越高,為人越虛啊。」

    范長後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己的師父。

    黃龍士笑道:「說的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師父和那位北莽帝師不在其中。」

    范長後問道:「那西楚曹長卿?」

    黃龍士笑道:「一半一半。知其不可而為之,他啊,就是個傻子。曹長卿整個後半輩子,其實都在爭一口氣,毫無意義。」

    遠處傳來呵一聲。

    似乎是在嘲笑這老頭兒胡吹牛皮指點天下,黃龍士有些尷尬,范長後看到師父吃癟,則想笑不敢笑。

    黃龍士站起身,走到還在那兒翻書的小姑娘身邊,揉了揉她的腦袋,很心疼地嘆息道:「閨女啊,以後別找那銅人的麻煩了,你殺不掉的。」

    老人拿起一本書,走向正是被齊玄幀一把丟到廣陵道此地的北莽銅人師祖身邊坐下,但是很快被呵呵姑娘擠在兩人中間,黃龍士不得不往邊上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掌放在書本上,感受著日光殘留的溫暖,說道:「我年輕時候去斬魔台拜訪過齊玄幀,那位大真人說了句自己提筆寫書,不如清風翻書人看書。我黃龍士是不信也不答應的。否則這一遭,就白走了。」

    銅人師祖一言不發。

    黃龍士轉頭問道:「還有多久?」

    銅人師祖依舊雙目無神望向正前方。

    求恕閣的這一方天井,重歸寂靜無聲。

    一日復一日,全天下終於都知道當朝首輔張鉅鹿死了,死在獄中。

    那時候,世人才記起一個該死卻不死的老王八,好像很早以前就送給當時如日中天的首輔大人一句晦氣讖語。

    「難過除夕」。

    那時候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像大魔頭黃三甲所有的斷言,都一一應驗了。

    除夕,月窮歲盡,故而與新春首尾相連。

    舊歲至此而除,另換新歲。

    祥符元年的除夕夜,杏子巷不論老幼都在燃燈守夜迎新年,范家也是如此。

    寬心閣前,銅人師祖站在天井中央,舉頭望天。

    小姑娘和范長後坐在石階上。

    小姑娘板著臉。

    范長後則是像個孩子低頭哽咽。

    白天裡,師父破天荒耐心跟他說了許多事情許多道理,說了幾位仍然在世大幕僚的各自謀劃佈局,說了離陽太子趙篆和燕敕王世子趙篆的優劣,說了他應當如何策應小師弟陸詡,如何在幾大股勢力的血腥絞殺中脫穎而出,甚至連如何功成身退都說與他聽了。最後師父跟他說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話,就像是後世史書上給他范長後的一句蓋棺定論:范長後,喜功名,擅權術,文采斐然,內酷烈而外溫和,離陽中興六臣之一,善終,謚文貞。

    閣內,獨佔春秋三甲的老人手持一盞油燈,安靜走在書架與書架之間,燈芯漸燃漸短,隨著新春將至,燈芯越短。

    燈火飄搖,就要熄滅。

    黃龍士走到窗口,望向夜空,笑容灑脫,呢喃低語道:「很高興遇見你們,葉白夔,徐驍,張鉅鹿,元本溪,李義山,趙長陵,顧劍棠,納蘭右慈,桓溫,齊陽龍,曹長卿,李當心。」

    老人舉起那盞油燈,「敬你們,敬春秋,敬你們的金戈鐵馬,敬你們的寫意風流!」

    老人打開窗戶,將油盡燈枯的那盞油燈隨手丟出窗外,哈哈大笑道:「我這一生,何其壯哉!」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12-5 08:06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天下動靜,迎新(下)

    在祥符元年那個多事之秋的時節,廣陵道的戰況實在是讓人痛心疾首的同時腹誹不已,楊慎杏兵出薊州被甕中捉鱉,閻震春三萬精騎全軍覆沒,雖然結局不堪,但好歹都真刀真槍跟西楚叛軍對上了,對比之下,幾支靖難王師的扭扭捏捏簡直是讓朝野上下都感到荒唐!淮南王趙英率軍離開轄境後屯紮滑山,按兵不動,靖安王趙珣的六千騎在到達蒿鰲湖後,也沒了動靜,至於那位燕敕王世子,除了一路北上的途中惹得雞飛狗跳,真到了廣陵道南部,乾脆徹底沒影了,敢情你這位殿下根本不是奔著靖難去的,而是大搖大擺打秋風養秋膘來了?

    但是再過幾天就是祥符二年的年關時分,淮南王的出兵讓人精神一振,離陽對這位性子軟弱著稱於世的藩王大為改觀,竟是一舉連克滑山以東黃羊、小腥、恨這三關!

    其中黃羊關守將宋武陽原本已經參與叛亂,在關隘豎起了姜字大旗,但是淮南王趙英列陣關外一里路,一騎獨出,招降宋武陽,後者下令城弩射殺,結果被副將王檄突然拔刀斬殺當場,王檄開門迎接淮南王趙英麾下大軍入關。淮南王以降將王檄三千兵馬為先鋒,連夜奔襲小腥關,守將紀雲堅決不降。趙英下令強攻,親自督戰,王檄部卒冒著箭雨先填壕溝,再架雲梯以蟻附之勢攻城,兩次攻城,陣亡五百餘人,親身陷陣的王檄渾身浴血,請求休戰,趙英不許,讓王檄一旁觀戰,下令嫡系親軍展開攻城,黃昏時刻,源源不斷的床弩、投石車和撞城木陸續趕到戰場,雙方血戰至夜幕降臨,淮南步卒戰死於城下八百人,趙英始終握鞭騎馬位於趙字大旗之下,無動於衷。第二日拂曉,再度展開攻城,趙英心腹將領夏屏率領八十先登死士首次攻上城頭,全部力戰而亡,夏屏屍體被守將紀雲以鐵矛捅落城頭。王檄憤而請戰,蟻附而上,一身鐵甲嵌入羽箭六七枝,被巨石擦在肩頭,砸回地面,起身後攀梯而上,又被一鍋滾燙油汁當頭潑下,從雲梯墜地,親衛冒死抬回。

    身穿那件明黃藩王蟒袍的趙英,望著無比膠著的慘烈戰況,耳中充斥著城頭那邊的哀嚎和喊殺聲,以及自己身旁的擂鼓聲,當然還有寒風吹動趙字大旗的獵獵作響聲,這位在離陽王朝一直只是眾人譏諷對象的趙姓男子,緩緩抬起頭看著旗幟所繡的那個趙字,嘴唇抿起,似有一種負重多年終於如釋重負的解脫笑意。

    攻城一方的撞城錘木都換上了第四架,最遠可及三百步仍具有可觀殺傷力的巨大床弩也毀壞大半,而小腥關幾座弩台上的弩機早已沒有密集弩箭可射,零零星星,再無氣焰。但是誓死與城關共存亡的小腥關依然垂死掙扎,防禦凶悍,釘滿長五寸重六兩釘子兩千多顆、四面裝刃以增殺傷的狼牙拍悉數破爛,城上絞車施放且可以收回的夜叉檑和車腳檑更是斷了粗壯繩索,但是城頭上還是不斷有勇健甲士拋下鋒銳鐵鉤和長鐵鏈組成的「鐵鴞子」,狠狠拋出後,即可鉤住攻城士卒的盔甲甚至是身軀,就像釣魚一般將上鉤之人懸掛在半空。

    更有形狀奇特的剉子斧或鉤刺或鏟砍攀城之人的手臂。

    稍稍策馬靠近戰場的趙英就親眼看到一名士卒的整條胳膊被鏟斷,那手臂便先於士卒從城頭掉落。

    趙英對此無動於衷,神情漠然地掉轉馬頭。

    岌岌可危的小腥關告急,紀雲不得不命快騎出東城門求救於恨這關,約定雙方在清晨卯時一起奇襲淮南王大營,小腥關到時候會主動打開城門衝出養精蓄銳的兩百騎軍,紀雲領頭衝陣,騎軍之後就是小腥關僅剩的四百人。趙英命麾下高手率十騎精銳斥候追殺,不料還是被負傷逃脫。第二天寅時,知道小腥關注定無法再守的紀雲果真懷必死之心,跟兩百騎軍出現在城內門口,不管恨這關主將是否救援,他都會為了大楚而戰死,正值壯年的紀雲不是不惜命,不是不懂時務,但是在他二十歲那一年的及冠,沒有出現本該為其授冠的父親,也沒有觀禮慶賀的大賓,是他自己為自己加緇布冠,因為身為大楚武將的紀海早已戰死沙場,叔伯三人亦是相繼戰死。

    坐在戰馬上的紀雲讓部下打開城門前,回頭看了眼那些火把照耀下的一張張臉龐,沒有說話,只是猛然抱拳。

    這一天,西楚叛軍小腥關守將紀雲,於卯時出城主動衝擊淮南王。只是「趙英大軍」似乎早有所料,有條不紊地列陣而守。而三關中騎兵數量最多的恨這關,不顧西線主將謝西陲當時定下的據守軍令,傾巢出動,八百騎軍和兩千五百步卒火速救援,被守株待兔的趙英真正主力在半途中打了個,先鋒八百騎在勁弩攢射之下傷亡慘重,大軍一觸即潰,主將副將皆在混亂中被淮南王遊騎射殺,只留下老弱殘兵的恨這關城頭比小腥關更早以一支奇兵換上趙字大旗,恨這關步卒統領帶領七百兵馬逃回城下後,自刎而死。

    紀雲在三次衝鋒後,死於淮南王趙英大將侯大通的一支羽箭,透顱而過,墜馬死絕。

    小腥關兩百騎四百步卒,同樣全部死於衝陣。

    身穿惹眼蟒袍的趙英下馬走過那些屍體,慢步登上城頭,望著東方升起的旭日,笑著說了句:「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接連告捷三關在手的淮南王沒有向太安城傳遞哪怕一封捷報,甚至沒有就此佔據廣陵道西大門戶之一的險隘恨這關,事實上這位藩王在破關後,就完全沒有分兵消化勝果的意圖,只是讓重傷的王檄和他的殘部繼續留在黃羊關,在三關城頭插上趙字大旗後,他率領所有淮南道士卒繼續向東而行,兵鋒直指險峻難攻的搖幽關,在恨這搖幽兩關之間,是水網密佈的廣陵道西面難得一見的平原地帶。

    淮南王在恨這關稍作整頓後,帶上了一切可供騎乘的戰馬,緩緩推進。這個架勢,彷彿是在安靜等待緊急趕赴搖幽關的大楚西線主帥,那個年紀輕輕就讓整個離陽朝記住名字的天才將領,謝西陲。

    更靠近搖幽關的平原地帶,雙方都擁有足夠整頓沖時間和斥候偵察的兩軍開始遙遙對峙,淮南王趙英下馬後在蟒袍之外披上一具精緻甲冑,背上一隻珍藏多年的箭囊。這位被譏諷為志大才疏的趙姓藩王,這個就藩之後常年酗酒裝瘋賣傻還要被當今天子多次申斥的可憐蟲,這個在長子「無故」死於丹銅關後便一直膝下無子的男人,翻身上馬,趙英直視前方,對身邊兩位跟隨多年的將領笑道:「侯大通,虞千山,夏屏先我們一步,跟咱們幾個在年輕時約定那樣死在戰場上,現在輪到我們三人了。這麼多年,連累你們活得如此憋屈。」

    侯大通哈哈笑道:「活得確實挺憋屈,這不死得挺痛快嘛。等會兒我非得多殺幾個西楚餘孽,保證氣死老夏,哈哈,忘記這傢伙已經死了!」

    虞千山比相貌粗野的侯大通更像個搖晃羽扇的文雅謀士,但也是披甲佩劍,微笑道:「你們倒是痛快,難為我這個讀書人了。」

    趙英在下令展開衝鋒前,閉上眼睛,輕聲道:「父皇,兒臣不孝,這些年都沒機會去皇陵敬酒。今日就以血代酒。」

    淮南王趙英正前方,有兩千重甲步卒列陣拒馬,而步軍兩翼各有一千精騎,更有近千遊騎遠遠遊曳,伺機而動。

    這一日,除去從淮南道各地徵調的四千兵馬,藩王趙英連同侯大通虞千山兩員大將心腹,以及所有近衛親軍,人人戰至陣亡,無一人是背後中箭矢而死,無一人是被遊騎背後砍殺致死。

    同一日,聞訊一路從蒿鰲湖疾馳趕來的靖安王趙珣六千騎,在黃昏時刻到達戰場外圍,在明知大勢已去回天無力的前提下,在明知搖幽關仍有一千重騎紋絲不動的情況下,在親眼看到淮南王趙英的屍體被西楚武將一矛挑落馬背時候,年輕藩王趙珣依舊決然率軍衝鋒!

    六千青州騎,最終只剩下兩百騎拚死護衛趙珣逃離戰場。

    這一戰,參加靖難的兩大藩王一死一傷。

    正值年關,西楚叛軍的搖幽關大捷,意味著本就不厚重的包圍圈口子大開,兩面漏風,對離陽朝廷而言可謂是雪上加霜,前者可以歡天喜地地辭舊迎新,後者則在閻震春戰死後,京城再度籠罩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所幸繼楊慎杏閻震春之後,又一位成名於春秋的持重老將在和主帥盧升象開誠布公地一番長談後,帶兵南下,三萬大軍直逼青秧盆地,不求大敗西楚,只是力求救出大將軍楊慎杏被困的四萬薊南步卒。

    一直在佑露關停滯不前的驃毅大將軍盧升象,也終於在萬眾矚目中有所動靜了,率軍沿著豫東平原向南進軍。

    但最能安定人心的一件事,不是將近十萬大軍的調動,而只是因為兩個人出現在了太安城。

    一位是巡邊返京後就讓首輔大人下詔獄的皇帝陛下,一位是伴君而行的大將軍顧劍棠。

    那位曾經因為一件雞毛蒜皮小事就對淮南王責罰的君主,回到太安城後只下了兩道聖旨,前一道是讓張鉅鹿死得淒涼,不予謚號。後一道是讓藩王趙英死得極盡哀榮,謚其「毅」,且言「朕若失股肱」。

    年關不好過,但終究還得跨過去。

    太安城,爆竹聲聲辭舊歲,只是比起以往缺了那份喜慶氣。

    就這樣,離陽朝廷迎來了祥符二年。

    新的一年第一次早朝。

    皇帝趙惇坐在龍椅上,這是這位君王登基以來不知道第幾次這般坐北朝南了,他透過寬闊的殿門,透過寬闊的宮門,直直望向那條一覽無餘的御道。

    帝王自當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

    興許是敏銳察覺到當今天子的走神,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沒有按時喊出那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和殿外的臣子都恭敬低著頭,收斂視線,屏氣凝神安靜等待,那些個對早朝一事苦不堪言的年邁老臣,都開始不露痕跡地打起盹來。

    皇帝一點一點緩慢地收回視線,從那條好似沒有盡頭直達南疆的御道收回到宮門,皇帝還清清楚楚記得當年召見先滅大楚再平西蜀的兩位武將,年長的那個瘸子,步子不急不緩,不是那種因為瘸拐的慢,而是一種走在這條為人臣子最該鄭重其事的道路,卻還不當回事的那種散漫,此人佩有一柄那名震天下的徐家刀,他的一步一步走近,讓身為九五至尊的自己感到一種倍感恥辱的窒息感。

    而瘸子身後的那個年輕人,相貌堂堂,一襲白衣,而且真是年輕啊,讓人見之便心生親近,尤其是他這個坐擁江山的新君,恨不得放低身架與之把臂言歡,在心底,新帝認為先帝可以有那個瘸子為之南征北戰,那麼他自己也該有一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白衣兵聖,他一樣可以像先帝那樣富有魄力地給予一個年輕武將最大的權柄,最多的兵馬,為他牽馬送行,讓他放開手腳去揚鞭塞外,君臣聯手建立前無古人的邊功。

    只是當年那個白衣年輕人拒絕了,皇帝有失望,但沒有生氣。

    再後來,皇帝看著那些日後熠熠生輝的年輕讀書人也是這般在晨曦中,他們帶著難以掩飾的拘謹和興奮,一步步走入自己的視線。

    殷茂春,趙右齡,白虢,王雄貴,鄭貞賢,錢又建……

    琳瑯滿目。

    他們共同締造了離陽王朝的永徽之春。

    而他們注定會與寡人一同在青史上流傳千古。

    永徽末年的朝會,廟堂上沒有那兩個桀驁難馴的礙眼藩王徐驍和趙炳,但是有顧劍棠、楊慎杏、閻震春這樣的功勛武將,還有盧升象盧白頡有足夠年月去積攢戰功的青壯將領。有張鉅鹿、桓溫、姚白峰這些漸漸老去的文臣領袖,有殷茂春這些正值壯年的名士,更有那些好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一甲三名狀元郎榜眼探花郎。

    先帝曾經深深遺憾自己最早志在天下時,用人處處捉襟見肘。

    但是他趙惇不一樣,他真正感受到了坐擁江山的那種豪氣。

    皇帝又收回一些視線,看到了那座殿門。

    那座門檻,就是一道至關重要的龍門,天底下所有官員都想要跨過。

    他親眼看著一位位官補子繡白鷴鷺鷥或是熊羆的年邁文官武將,年復一年跪在殿外廣場上,眼巴巴看著這座老百姓口中的金鑾殿,一直跪到躺進了棺材還沒能進入其中。

    也曾看到許多想笑但強忍著的場景,有人餓暈了曬暈了被太監抬走,有人憋不住尿急被發現申斥記過,甚至還有前一日為了搶花魁撕破臉、第二天便相互偷偷肘擊的同僚。還有人悄悄打著哈欠被他這個皇帝眼尖發現,開玩笑地故意板著臉喊他入殿聽訓,他記得那傢伙不等他發話,嚇得撲通一聲趴在地,七尺男兒,不停磕頭,淚流不止。他溫言問話,得知他此人前夜在戶部衙門當值,幾乎一宿沒睡,便准他告假休息一天,他還笑著詢問殿上的戶部主官能否批准,當時還不是王雄貴更不是白虢坐戶部尚書那個位置,素來以嚴謹聞名的老尚書難得玩笑附和了一句,「陛下金口一開,臣不准也得準」,六年後那個戶部官員去了淮南道高昇郡守,老尚書則早已致仕還鄉。

    皇帝再次收回視線,放在了大殿內。

    西楚老太師孫希濟的那把椅子沒了,這個老頭子當下應該是在西楚皇宮內站在那個小丫頭的身前。

    皇帝對這位老人談不上憎惡,幾次君臣對話,皇帝都佩服老人的淵博學識,甚至私下明言暫時只有西楚的水土才能賦予老人這種獨到氣態,當然只是暫時而已,老人也是真誠地點頭認可。這樣的老人,哪怕去了西楚,皇帝覺得就算日後朝廷大軍平定廣陵道,只要老人還願意活下去,那麼離陽王朝就應該有讓老人安享晚年的胸襟。

    皇帝最後看著背對自己站著面面的年輕人,身穿正黃蟒袍。

    是他的兒子,太子趙篆。

    對於這個已經監國一段時日的兒子,皇帝沒有什麼不滿意。

    只是看著他,就難免對嫡長子趙武有些愧疚,所以他打算將那個據說風華絕代的陳漁遠嫁邊關的趙武。

    而躍過太子的頭頂,皇帝看到了一個刺眼的空位。

    那附近有站在那裡有些年頭的門下省桓溫,還多了一個新任中書令齊陽龍。

    另一邊還站著從兩遼返回的大柱國顧劍棠。

    就是唯獨少了那個人。

    皇帝雙手下意識握緊龍椅的扶手。

    他去了一趟詔獄,但是始終遠遠站著,一直從深夜站到了清晨,卻沒有走近去面對那人。

    他怕,怕那個紫髯碧眼兒在獄中會狼狽不堪,怕自己會看到當朝首輔失魂落魄的模樣。

    但心底真正怕的是,怕這個叫張鉅鹿的讀書人,根本沒有半點頹然,只會笑著罵他趙惇是一個昏君!

    嘴唇輕輕顫抖的皇帝悄悄鬆開手。

    宋堂祿幾乎是同時朗聲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

    寒氣侵骨的夜色中,一對夫婦攜手走在萬籟寂靜的宮中,走到一座雄偉大殿前,神采奕奕的男子轉身幫妻子緊了緊狐裘的胸前繩結,然後抬頭望向那座殿閣的頂部,伸手指了指,輕聲笑道:「肝膽相照,君臣共分秋月。意氣相投,兄弟共坐春風。這是先帝與徐驍楊太歲在那兒的情誼。」

    男子側身溫柔握住妻子的雙手,低頭幫她呵了一口熱氣,然後說道:「『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這是趙衡七歲就在先帝跟前脫口而出的言語,我萬萬說不出。『弟願無恙者有四,青山,藏書,美人與兄長。』這是趙毅那個大胖墩說的,所以天下是我這個兄長的,但我樂意送給他一個廣陵道。趙炳那傢伙少年時,經常自稱可以聽見床頭短劍嗚嗚作龍虎吟,只是越年長越沉默寡言,我就把他打發去了南疆,打北莽,沒他的事情。至於趙英趙睢,我對他們一直沒什麼感情,但是趙英既然死得其所,我也不會吝嗇什麼。」

    男人看著眼眶泛紅的妻子,突然笑了,「我知道,我這是迴光返照時日不多了。」

    他的妻子,母儀天下的皇后趙稚,把腦袋輕輕擱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趙惇而不是什麼皇帝的撫摸著妻子的頭髮,柔聲道:「這輩子沒什麼遺憾,就是覺得陪你的時間太少了。說來好笑,也許我面對那幾位閣臣面對那些奏章的時間,都要比在你身邊的時間更多。」

    趙稚突然問道:「還記得我們當年那個把戲嗎?那時候你只是皇子,我是皇子妃。」

    趙惇哈哈大笑,退後一步,一本正經作揖道:「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趙稚也退後一步,「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片刻後,趙惇捂著嘴,仍是不停咳嗽出聲。

    趙稚幫著輕柔捶背。

    趙惇緩過來後,握緊她的手,「走了。」

    趙稚嗯了一聲。

    她說道:「陛下,知道嗎?能嫁給你,我很開心。能跟你白頭偕老,更開心。」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自己長得不夠好看,但其實啊,你已經不能再好看了。瞧瞧,你都有白頭髮了,我一樣還是看不厭,還是跟當年初次看到你一模一樣,一眼看到,就喜歡得不行,喜歡到此生再不會不喜歡了。」

    「原來你也會說這些情話啊。」

    「哈哈……情話自然是會說的,只是以前總以為天底下最好的情話,就是跟你一起走到了今天,還能讓你知道我比初見鍾情更喜歡你。」

    被緊緊牽著手的婦人停下腳步,嗚咽抽泣,很沒有一位女子母儀天下該有的風範。

    他也跟著停腳,試圖伸手幫她擦拭淚水。

    但是他最終倒向了她。

    她摟著他,雖然淚痕猶在,但眼神異常堅毅,壓低聲音說道:「走了也好,你總算可以安心歇息了。我會幫你看著這大好江山,幫你看著坐在龍椅上的篆兒……」

    ————

    才步入祥符二年,就傳來一個天大的噩耗。

    離陽王朝的開春,舉國上下皆縞素。

    偌大一座太安城,更是處處可聞哭聲。

    然後,一名當了二十多年皇子和只穿了才一年太子蟒服的趙姓年輕人,名正言順地穿上了那件王朝獨一份的衣服,君臨天下。

    年輕的一國之君,穿著無比合身的嶄新龍袍。

    高高坐在那張椅子上。

    他在滿朝文武行跪拜大禮之時,面無表情地跟歷代皇帝一樣舉目望向遠方。

    皇帝這時候本該是虛手一抬,不失禮儀地沉聲說一句「眾卿平身」。

    但是他沒有急著開口。

    他眯著眼,盡情欣賞著殿內殿外黑壓壓的跪拜身影。

    他不說話,就沒有人可以起身。

    因為從現在起,離陽皇帝就是他趙篆了啊!

    他有意無意瞥了眼西北方向,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翹起。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12-6 07:25

第一百四十二章 狼煙升起前

    在幽州邊境胭脂郡,陶家是可以稱為郡望的名門大族,族中子弟在幽州官場文武兼備,而且陶氏家風朴厚,陶氏家主陶錦藻極富善名,建造義倉儲糧,多次開倉賑災幽州.在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北涼的時刻,胭脂郡許多大族都遵循狡兔三窟的治家理念,讓年輕子弟攜帶財產偷偷轉出北涼,唯獨陶家沒有任何動靜.

    一行人十數騎於這個開春時分的深夜趕赴陶家大宅,夜色中,馬蹄密集踩在那條豎有朝廷御賜六座牌坊的青石板路上,顯得格外清脆悠揚.年過五十的陶錦藻先前得到一封措手不及的密報後,慌忙披衣而起,舉家出動,大開儀門,一家百餘口一起畢恭畢敬跪在門外石階下.為首一騎是個全身籠罩在厚重裘袍年輕人,身後是一名兩縷雪白長眉的獨臂老人,一名身材猶勝北地健兒的白衣女子,之後十餘扈騎皆是負短弩佩涼刀,清一色白馬.

    陶錦藻兩個待字閨中的孫女並肩跪著,忍不住壯起膽子偷瞄那位正笑著扶起祖父的公子哥,真是俊逸極了,皮囊好,氣質更佳,她們猜測難道是某位趁著士子入涼而崛起得勢的中原世家子?往日總能聽說江南那邊的書生,英俊且風雅,舉手抬足都會有一股書香氣,跟北涼本地男兒那是一個天一個地.不過她們當然猜錯了,外地士子在北涼官場紛紛見縫插針佔據座椅是不假,但除了郁鸞刀在內屈指可數幾人,還真沒誰有資格能讓陶氏家主如此興師動眾,令她們一見傾心的這位,正是率領十騎白馬義從微服夜行胭脂郡的北涼王.

    徐鳳年跟陶錦藻快步走入大門,見一名婦人懷中的稚童生得清秀靈氣,便摘下腰間的一枚玉珮,笑臉溫煦送給那孩子當見面禮.然後徐鳳年先讓陶家老幼婦孺都散去休息,只剩下陶錦藻陶文海父子相隨,沒有什麼客套寒暄,徐鳳年壓低聲音直截了當問道:"從陵州趕來的最後一撥拂水房諜子都安置妥當了?"

    心情激盪的陶錦藻平緩了一下情緒,稟報導:"這一撥二十六人都已在各處安插完畢,三撥人馬總計八十一人,加上先前從王府秘密派遣到胭脂郡的四位二品小宗師和十五位三品高手,在暗中可以相互策應,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潛入境內的北莽死士自投羅網.如今邊境各個關隘都已關閉門戶,又有邊軍精銳游弩手和幽州當地斥候大舉四處游曳,就算有些漏網之魚越過防線,也很難深入幽州腹地刺殺官員."

    徐鳳年點了點頭.

    澹台平靜,隋斜谷和白馬義從自然不會參與密談,只剩下徐鳳年和陶家父子在一間雅室落座,窗外可見叢叢茂盛綠竹.去年年末離陽各地降雪皆重,北涼更是如此,今年的倒春寒不如以往那麼酷寒難熬,只是徐鳳年坐下後也沒有脫去那件裘子,陶錦藻陶文海父子二人也被賜座坐下,但很顯然面對這位威名在外的年輕藩王,哪怕在自家地盤上,還是十分拘謹,反而像是寒酸客人,上了歲數的陶氏家主是敬畏,擔任胭脂郡一個中縣縣尉的陶文海則是敬佩奪過畏懼.

    很快就有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端來熱薑茶,放下後又去房間角落屈膝坐下,彎腰嫻熟伶俐地打開屜盒,將十數種珍貴香料放在她身前一方紫檀質地的小几案上.檀案上先前陳設有典型的"主婢三件",一瓶一爐一盒,爐為主瓶盒為婢.

    徐鳳年雙手捧著薑茶喝了一口,頓時寒氣驅除幾分,浸潤得心脾溫暖,在這個難得浮生偷閒的間隙,下意識望向那個給人安靜祥和感覺的女子,大概她便是那種所謂弱骨豐肌的動人女子,穿著輕重合宜,但是胸脯,腰臀處的銜接和跪坐的腿,種種圓潤曲線不因冬日衣衫而消失.徐鳳年當然不至於心生旖旎,更沒有半點要與她發生點什麼的念頭,只不過這般出綵女子,確實賞心悅目.徐鳳年是雅玩鑑賞的行家裡手,說是宗師也不為過,否則太安城也不會對那些早年被北涼世子殿下用印章糟蹋為"贋品"的字畫趨之若鶩,徐鳳年一眼望去,就知道那隻黃銅香爐出自"南鑄"名家黃壅之手,爐子極富古意,沖淡剛健,經過多年養護,散發出一種鮮紅的色澤,如同一柄名劍的精光四射.如果沒有意外,爐中灰,會是多年沉香焚燒後的殘留,積攢而成,"十年燒香半爐灰".

    徐鳳年有些心不在焉的神遊萬里,視線一直停留在那年輕女子附近,陶錦藻會心一笑,自己個年齡最大的孫女這麼多年一直不願嫁人,害得他被一些個聯姻不成的老友嘲笑為"陶家有女,奇貨可居".不同於心眼活泛的父親,陶文海始終在偷偷觀察這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北涼王,由於陶家有個在拂水房掛名的隱蔽身份,陶文海很早就參與到北涼尤其是幽州軍情諜報的傳遞,相比尋常北涼大族子孫,陶文海對徐鳳年的好奇心要更豐富也更深刻.

    徐鳳年收回思緒,坦然道:"失禮了."

    那女子嫣然一笑.

    徐鳳年重重喝了口薑茶,放下茶杯,沉聲道:"按照褚祿山從南朝那邊挖來的情報,北莽女帝很早就讓李密弼佈置了一個兵馬未動刺客先行的計畫,北莽江湖勢力分成兩塊,絕大部分頂尖高手和所有末流武人都進入軍中效力,而中層高手則劃分給李密弼這個北莽諜子大頭目,用以精準暗殺我們北涼的邊軍將校和境內文官,他們不會去褚祿山所在的北涼都護府自尋死路,但是像陶文海你這種北涼不可或缺的同時,又相對缺乏貼身護衛的中堅官員,是北莽死士的最佳刺殺對象."

    徐鳳年伸出手指輕輕轉動茶杯,"涼州以北的邊關皆是城池軍鎮,擁有很大的縱深,對方很難找到機會,幽州就要複雜許多,葫蘆口一帶雖然有織網密佈的大小戊堡烽燧,但初衷主要還是用以阻滯北莽大軍的急速推進,對付這些秘密潛行的蛛網死士和江湖高手,就力所不逮了,就算燕文鸞大將軍和幽州將軍皇甫秤已經派出十六支五百人左右的精銳遊騎,在邊境線上捕殺漏網之魚,相信還是很難奏效.幽州方向真正的戰場,還是會發生在境內,因此梧桐院和拂水房的游隼鷹士,主要還是要盯住如同胭脂郡這樣的邊境郡縣.不過別看游隼鷹士都已傾巢出動,真正計算起來,到時候注定會手忙腳亂."

    陶文海輕輕看了眼父親陶錦藻,後者點了點頭,陶文海這才說道:"王爺,下官現在最擔心的是北莽在入境後,將隊伍打散,每支隊伍各自有一名或者數名頂尖高手領銜,就算我方有游隼鷹士暗中保護,用性命作為代價在死前傳遞出了訊息,我方附近死士在第一時間聞訊趕去那處戰場四周圍剿,怕就怕對方在之前襲殺中隱藏了實力,其實根本就沒有要一擊得逞便撤的意圖,到時候我們反倒可能出現第二輪慘重傷亡,等到我們回過神,不得不集中幾股主要勢力前去堵截,說不定敵方其餘尖端勢力又開始悄悄動手了,我們自然顧此失彼."

    說到這裡,陶文海欲言又止,明顯有些猶豫.徐鳳年笑道:"直說無妨."

    陶文海開門見山說道:"畢竟我們北涼只是人口稀薄的一隅之地,這種相互比拚消耗高手力量的戰爭,並不佔優.尤其是北莽道德宗,棋劍樂府,公主墳和提兵山四大勢力都已派出精銳加入其中,更有許多成名已久的北莽魔道梟雄也為李密弼驅策,我方在二品三品武道宗師的數目上肯定處於絕對劣勢,但恰恰是這類角色,在刺殺和反刺殺的較量中可以發出最為一錘定音的效果,我們的大量輕騎遊騎則很難發揮,說難聽點,也許就會從頭到尾被牽著鼻子走,連他們的衣角都未必抓得住."

    徐鳳年點頭道:"事實上,北莽那邊明確身份的一品高手就有五位,分別是道德宗的掌律長老,棋劍樂府的大樂府,公主墳的小念頭,還有兩個榜上有名的魔頭,所以說這次北莽江湖的整個老底都給他們皇帝陛下刨出來了,咱們幽州就是那位老婦人整頓江湖的第一塊試金石."

    陶文海和陶錦藻這對父子面面相覷,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深沉憂慮.

    徐鳳年微笑道:"當然,好消息是除了那位『半面妝』小念頭,其餘都只是金剛境和指玄境.再者二品小宗師中以棋劍樂府居多,這類高手境界是不低,但要說生死相搏,未必就比得上北涼的三品武夫."

    陶文海苦笑無言,敵人反正都如此強勢難敵了,這似乎也不算什麼值得慶幸的好消息啊.

    角落處,那屈膝而坐的女子緩緩攪拌均勻香灰,將沉香切成小塊,點炭和爇香都充滿恰到好處的婉約美感.因為今夜談話肯定不會短暫,她的動作便不急不緩.

    陶文海小心翼翼道:"王爺,下官斗膽提議……"

    徐鳳年很快就說道:"你是想讓那吳家百騎百劍來幽州救火?"

    有些尷尬的陶文海點了點頭.

    徐鳳年搖頭道:"吳家劍士要留在褚祿山那邊以防不測,現在還不能動."

    陶錦藻陶文海知道北涼王身邊那位長眉獨臂老人,是先前在涼州城內一戰成名天下知的劍仙人物,只不過他們當然不會覺得這種高手會離開北涼王身邊,關鍵是他們父子哪怕眼力再差勁也看出眼下北涼王很"古怪",像是大戰之後只獲得一場元氣大傷的慘勝,如果不幸猜中,那麼那位劍仙老者就更不可以擅自離去了.事實上徐鳳年倒是在身邊有澹台平靜的情況下,很希望隋斜谷能夠出把力,但老人家完全就沒把幽州局勢當回事,為老不尊得一塌糊塗,說澹台平靜在哪兒他就在哪兒,兩人加在一起都兩百多歲了,用隋斜谷的話說就是"如今還能與她相互看幾眼?當然是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嘛".

    但徐鳳年當然不會束手待斃,任由北莽勢力在幽州耀武揚威,除了梧桐院拂水房的調動,以及聽潮閣高手盡出,他還讓指玄境界的沉劍窟主糜奉節來到了幽州,跟那個曾是舊北漢鎮國大將軍樊寶山孫女的樊小柴配合,前者的指玄境界,可不是道德宗真人的指玄能夠相提並論的,而樊小柴如今的實力,面對什麼棋劍樂府的二品小宗師,哪怕一對二,也可以穩勝,以她那種畸形的執拗性格,說不定對上三個,都能玉石俱焚.加上觀音宗練氣士都已經悄悄趕赴幽州,並不直接摻和這趟渾水,但會儘量盯住那些大戰之際"曇花一現"的一品高手,會把軍情傳給就近的游隼鷹士,以便幽州有的放矢.

    這場戰爭,肯定是一場由很多小規模接觸戰的血腥戰役串線組成,一旦雙方遇上,注定非死即傷,沒有什麼全身而退可言,比拚的就是哪一方的轉移更迅猛更隱蔽.

    陶錦藻陶文海只是猜測這位北涼王身受重傷,可北莽李密弼卻是明白無誤知道的,因此隋斜谷這個存在,會是北莽需要重點針對的一個點,在徐鳳年看來除了那位公主墳小念頭會是將隋斜谷看作假想敵的後手,應該還會有一位隱藏更深的頂尖高手.當然,徐鳳年眼中的"頂尖",自然不會是跟陶錦藻陶文海這些文人在同一條線上.

    徐鳳年問道:"這裡有比較詳盡的幽州形勢輿圖嗎?"

    陶文海趕忙起身去書房取圖,捧回來一大摞,既有幽州疆域圖,也有郡縣圖,將最大的那幅幽州全州形勢圖攤開放在桌案上,然後將小的那四五幅分開放置.這些東西可不是誰都敢民間私藏的,一經官府發現,那絕對是要抓進去吃飽牢飯.徐鳳年站起身,陶錦藻和陶文海也趕緊起身,徐鳳年詳細詢問了有關幽州各個郡縣的死士分佈,想著查漏補缺.三人自然會偶然談及各處郡縣的地形,陶文海驚訝發現這位藩王連許多胭脂郡本地人都講不清楚的地理也瞭如指掌,對於各地駐兵和領軍校尉更是隨口說出,甚至連那些品秩不過六七品的武將履歷和治軍性格都一清二楚,陶文海難免懷疑自己這個小縣尉也難逃法眼,一時間好不容易放回肚子的心又提起,生怕給年輕藩王留下半點不好印象.

    三人這一聊就是整整兩個時辰,那名年輕女子除了添香添茶添燭,就一直安分守己地屈膝坐在角落.

    她叫陶檀香,她不是為了北涼王而如此得體地獻慇勤,其實她很早很早就開始關注徐鳳年,那時他還只是那個聲名狼藉草包至極的世子殿下.陶檀香的父親陶玄龍重金購得一幅從北涼王府流出的名畫,是出自前朝西蜀國手的,當她看到那兩個奇大無比的印章篆體"贋品",當時見到後整個人就目瞪口呆了,世上還有如此暴殄天物的混蛋傢伙?這些名流雅士每次開卷鑑賞都會抱著朝聖心態去觀摩的名畫,必定會代代傳承下去,只要保存完善,說不定在五百年甚至千年後還會被人放在案頭觀看欣賞,這傢伙就不怕因為那兩個字而遺臭萬年嗎?後來她就有些賭氣,只要是被這位世子殿下加蓋印章的字畫都請父親不惜重金買回,說來好笑,當時官不過從七品的陶玄龍一擲千金大肆收購"贋品",因此被"為官有道"的胭脂郡太守洪山東青眼相加,覺得此人是可造之材,尤其是當世子殿下變成北涼王后,陶玄龍更是又一次獲得了破格提拔.陶檀香久而久之,就斷斷續續收藏了不下三十幅印有徐鳳年蓋章的字畫,其中未必都是贋品二字,像徐鳳年那一方當今被廄收藏大傢俬下稱讚為妙趣橫生的"急就章",還有一方簡練生動字意粗糲的鳳肖形印,而那幅上的子母印,更是讓人記憶深刻.

    於是陶檀香慢慢覺得自己認識這個男人很久了.

    她知道他這些年中每一個從離陽江湖上,從廄朝堂上,從北涼官場上傳來的消息.

    她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抬起頭痴痴然望著那個從無半點氣勢凌人的男人,他每一次皺眉凝神,每一次溫暖微笑,她都仔仔細細納入眼簾,就像是在收藏一樣珍品.

    又過了一個時辰,徐鳳年笑著讓年邁的陶錦藻先去睡覺,和陶文海繼續挑燈聊天,話題也更廣些,不再侷限於幽州甚至是北涼,而是囊括了離陽和北莽的朝政軍事,兩個王朝的鄉土人情.陶氏家主先前在離去時走到孫女陶檀香這邊,讓她去烹茶和準備一些糕點吃食.所以之後搬去窗邊小榻的閒聊,她就坐在北涼王和叔叔陶文海之間的座位上,有點三足鼎立的諧趣意味.

    當天空泛起魚肚白,神采奕奕根本沒有睡意的陶文海仍是起身告辭離去,他請求北涼王准許陶檀香與他一起在陶家大宅內隨便逛逛,徐鳳年微笑著點頭答應.

    兩人散步走向陶家書樓,兩人之間從頭到尾都隔著兩肩距離,沒有任何若即若離的感覺.

    徐鳳年歉意道:"陶小姐辛苦了."

    她搖頭笑道:"不辛苦啊,就是祖父可能會有些失望,不過我不失望,很知足了."

    徐鳳年會心一笑,也直言不諱說道:"你可不愁嫁,如今赴涼為官的俊彥士子一抓一大把,品性才學俱佳的也不少."

    陶檀香嗯了一聲,走近了那座閣樓,說道:"世人藏書看重版本和全秩,例如版刻精良的奉版書籍,就有一頁百兩銀一套值千金的說法,但我們家書樓不挑這個,祖父覺得什麼都不如書上的先賢言語來得重要,與其花一千兩銀子買一套奉版,還不如買一百套尋常書籍,所以這座書樓藏書數量並不比中原那些大書樓要少,而且若是有讀書人來借書看書,都暢通無阻."

    徐鳳年點頭道:"我聽說過你們陶家還會全權負責那些求學寒士的飲食住宿,很難得.北涼士子的負笈遊學之風遠遠不如中原,但是胭脂郡因為有你們陶家,不輸江南."

    陶檀香柔聲道:"我爹說過,一個蒸蒸日上的富足之家,就像是一個肌膚充盈之人,但若是陽氣過盛不去調理,必然有一天會傷及臟腑,因此我們陶家年復一年的賑災,借書和善待鄉鄰,都是一種必須的治病,治病不能等到病入膏肓才去亡羊補牢."

    徐鳳年打趣道:"就憑這一席話,你爹就可以去當個綽綽有餘的郡守大人."

    徐鳳年走向陶家大宅的大門,跨過門檻的時候對陶檀香說道:"你先回去吧,女子熬夜很傷的,我還要去牌坊那邊等人."

    她眯眼燦爛笑著,俏皮說道:"沒事啊,我很想知道天底下誰能讓北涼王等候."

    徐鳳年一笑置之.

    兩人站在一座牌坊下.

    不知等了多久,視野盡頭的遠處,終於出現一輛馬車和一隊百餘騎的白馬義從.

    陶檀香轉過頭,正好看到他笑了.

    她看到他快步走去相迎,她沒有跟上去,站在原地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馬車和騎隊整齊停下,陶檀香看到從馬車上走下一名看不清容顏的年輕女子.

    徐鳳年看著從涼州王府一路趕來的女子,柔聲問道:"冷不冷?"

    她搖了搖頭.

    跟白馬義從一同前來的某騎十分僭越嫌疑地沒有下馬,只是跟徐鳳年視線交錯後點了點頭,然後撥轉馬頭,策馬離去.

    這名騎士沒有佩刀也沒有負弩.

    只有一根沉重鐵槍.

    但有這一騎一槍.

    整個幽州就亂不了.

    徐鳳年跟白馬義從要了一匹戰馬,先把她抱上馬,然後自己翻身上馬,抱著她兩人共乘一騎.

    徐鳳年歉意道:"以前答應過你要看遍北涼風光的."

    她靠在他的溫暖懷抱中,不說話.

    徐鳳年一夾馬腹,沿著白馬義從來時的路途策馬狂奔.

    除了兩人一騎,四下已無人,容顏煥發的她舉起雙手放在嘴邊,很孩子氣地笑道:"徐鳳年帶陸丞燕白馬走北涼嘍!"

    白馬走北涼.

    千里快哉風!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