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532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5-2-6 02:11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葫蘆口築京觀

    大廳內除了徐鳳年和徐渭熊,以北涼都護褚祿山,騎軍大統領袁左宗,副帥周康,和步軍副帥顧大祖這四人官位最高權柄最大,對於徐鳳年提出要竭力死守虎頭城,褚祿山和袁左宗暫時都沒有表態,竟是周康和顧大祖最先有了爭執,後者在春秋戰事中以提出天下形勢論,以及提出南唐務必要戰於國門外作為「保國」方針而著稱於世,但恰恰是看上去進攻意識極強的顧大祖有了異議,不同意北涼邊軍傾邊關之力幫助劉寄奴的虎頭城死守到底,反而是鷓鴣老營出身的周康贊同徐鳳年的觀點,顧大祖根本不顧及徐鳳年就在當場,毫不留情說道:「這種倉促做出的戰略變更,比起臨陣換將更加禍害北涼邊軍!軍國大事,豈是兒戲?」

    周康也爭鋒相對說道:「水常勢,兵固陣,伺機而動,有何不妥?」

    在反問此之外,周康又說了些意味深長的言語,「想我北涼當年制定幽涼涼州的用兵方略,大將軍和李義山都還在,那時候的初衷僅是設想北莽會經由北涼和薊州兩條路線南下中原,北莽蠻子只將北涼當作一座固若金湯的大城,就算不可能直接繞城而過,也只是在此安置五六十萬兵力掣肘我北涼邊軍,而非今日舉國攻打幽涼流三州的糟糕局面。策略和規矩是死的,我北涼將士則是活的!涼州十多萬邊境騎軍更不是吃素的!」

    周康一口一個「我北涼」,以及提及北涼早年軍政和邊境騎軍,這位老將軍的言下之意很明顯,你顧大祖一個晚來的外人,但也不過是當上了步軍二把手,北涼以騎軍為尊,涼州更是如此,那麼你顧大祖就在此時此地「識趣」一點。其實軍伍和朝廷差不多,不但按資排輩,而且講究出身,在北涼像那些從步軍體系進入騎軍陣營的校尉將領,就少不了白眼和長時間磨合。北涼邊軍中對徐鳳年一手提拔上來的顧大祖,自然不可能沒有半點非議。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但是沒有說話。顧大祖也沒有當場翻臉,不過臉色也算不上多少好看,冷聲道:「本將只是就事論事,沒誰否認我北涼邊關騎軍戰力不行,只不過擁有強大的戰力,不代表我們領軍帶兵之人就可以肆意揮霍,沙場戰事,恰如棋盤廝殺,只會下力棋的國手,哪怕一時一地治孤甚至是屠龍成功,就全局而言,仍是得不償失。本將不希望北涼軍是一位空有十段國手力量、卻只有六段棋手眼光的棋手。北涼如今手握四州,四州又有數以百計的城池、軍鎮、要隘和雄關,拿虎頭城單單一子來決定過百棋子的存亡,是不是需要多加權衡?」

    周康嘖嘖道:「這口氣,我怎麼聽著像是陳芝豹在說話啊?」

    顧大祖終於怒色道:「你這周鷓鴣!今天我顧大祖就當著周大將軍和北涼王的面,把話撂在這裡,北涼軍根本就不該全盤否定陳芝豹,連北涼王都明確提出邊軍之中不該禁止《武備輯要》,為何獨獨在你周康的涼州騎軍中不得出現一本一卷?!周康你要學鐘洪武做那油鹽不進的邊軍山頭不成?你看我不順眼這麼久,我看你不順眼的時間也不短了!」

    若是平時,騎軍主帥袁左宗會當個和事老,甚至會略微幫襯些顧大祖這個「外人」,大致意思就是為了一家團圓,他這個如同當婆婆的在兒子跟兒媳吵架的時候,幫兒媳才是真的幫兒子。只是今天既然徐鳳年在,袁左宗也就安安心心練習閉口禪,輕鬆養神。褚祿山這傢伙更是一肚子壞水,笑眯眯看著兩位副帥在那裡面紅耳赤,饒有興致看著熱鬧。

    徐鳳年平靜道:「有資格在這裡議事的,頭上官帽子也都有三品二品了,是該把話都說開。不過虎頭城一事,可以查漏補缺,但死守一年的決定,不會更改。」

    這句話是對顧大祖說的,然後徐鳳年對周康說道:「陳芝豹的那部《武備輯要》不要禁,周將軍你回去以後,帶頭抄錄一卷,包括都尉在內,校尉和將領都不能免去,抄完了以後寄到北涼都護府,我親自審閱,誰找人代筆,或者是誰不肯抄寫,我直接去你軍中跟他好好談,如果還談不攏,再讓他去幽州當步卒。」

    周康一臉苦相,小心翼翼地討價還價道:「王爺,那部書十多萬字啊,一卷也有將近萬字,這會兒戰事正酣,要不然等得空了再說?」

    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那咱倆先好好談談心?要不要順便喝點小酒,再讓我二姐做點下酒菜?吃飽喝足了,周將軍也好上路去幽州。」

    周康趕緊擺手笑道:「不用不用,回頭我這就挑燈熬夜抄書去,手底下那些校尉都尉,一旬之內保管都一字不漏抄完。」

    等到步騎兩位副統領離開都護府前往各自帥帳所在的城池,袁左宗微笑道:「原來是各打五十軍棍啊。」

    徐鳳年憂心忡忡道:「周康是挨了五十棍,但是顧大祖可能會覺得自己挨了五百棍子。」

    袁左宗問道:「那需要不需要喊住他,私下談一談。顧將軍不是那種冥頑不化的人物,只要道理說得通,老將軍聽得進去。」

    徐鳳年有些奈,「但問題在於我沒信心說得通,到時候反而火上澆油,只會讓顧大祖更加堅持己見,還不如像現在這樣我故弄玄虛,顧大祖不清楚我葫蘆裡賣得是仙丹妙藥還是狗皮膏藥,捏著鼻子也就能照做了。」

    徐鳳年看著大廳內只有二姐、袁二哥和褚祿山三人,苦笑道:「現在都是自家人了,終於可以不用辛辛苦苦假裝高人風範了。」

    褚祿山除了看周顧兩位老將軍的笑話,視線更多放在沙盤上。其實這位北涼都護大人,文治武功兩事一直為赫赫凶名掩蓋,始終被整個中原朝廷所輕視和低估,尤其是在中原老一輩人物相繼逝世後,褚祿山只有偶爾因為那次千騎開蜀而被人說起,比起燕文鸞、陳芝豹都要遜色許多,甚至不不如在公主墳一役中大放光彩的袁左宗,當時對於官不過四品的褚祿山出任北涼都護都感到十分震驚。不過北涼軍自身和死敵北莽都並不驚訝,由此可見,離陽朝廷普遍對北涼是何等漠不關心,是何其眼不見心不煩。褚祿山有一句話在北涼邊軍高層中流傳甚廣,從這個死胖子第一眼看到沙盤後,他就如痴如醉,早年不管有戰事,都喜歡盯著各國各地的沙盤怔怔出神,沒人知道這玩意兒有啥看頭,還是有一次王妃吳素問他,褚祿山才給出真相,說了句「跟看書一個道理,讀書百遍,其義自現」。後來中原定鼎,徐趙「分家」,褚祿山在北涼的家中,就有不下百件大小沙盤,傳言最大一件獨佔整座樓,一樓沒有立足之地,想要看沙盤,得直奔樓梯登上二樓去俯瞰。

    褚祿山看了看沙盤上涼州最北的虎頭城,又瞥了眼幽州葫蘆口最南的霞光城,輕聲開口道:「虎頭城不是不可以守一年,我想到一個理由,也許可以說服顧大祖。」

    褚祿山自顧自說道:「從北莽選董卓作為南院大王,並且一開始就調動百萬大軍,分三線南下叩關北涼道,意味著北莽徹底絕了從薊州和兩遼南下的念頭,這也意味著我們當年制定的策略,必定會有漏洞。我們要做的就不止於縫補一事,而是要在某些地方全盤推倒了。我們北涼起先也有過這種最糟糕境地的預測,只是那會兒就像與人對敵,嗯……打個比方,就像是跟老劍神李淳罡為敵,我們猜出老前輩可能會一上來就是直接一招兩袖青龍或者是劍開天門。」

    徐渭熊輕聲道:「當年只以為是兩大最強手之一,結果沒想到一上來就是兩招齊出。」

    褚祿山繼續道:「這樣也好,虎頭城戰事越慘烈,涼州防線越是瞧著危殆,那麼我們出奇制勝的機會也會越大。當年……」

    袁左宗突然笑著接過話頭,說道:「當年褚祿山是對李義山訂立的策略頗有異議的,覺得太『正』了,只想著不輸,而非想著如何去勝。」

    褚祿山笑了笑,「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是得那麼做,沒有二十餘年遮掩的『填白』,哪有今天的『餘地』。」

    褚祿山緩緩抬起頭,看著徐鳳年,然後綻放出一個燦爛得一塌糊塗的諂媚笑臉,嘿嘿道:「這也是王爺給了我靈感,否則以小的這點腦子,打破腦殼也想不出的。」

    大概也只有這種時候,才會讓人想起當年那個跟李功德爭奪北涼溜鬚拍馬境界第一人稱號的祿球兒。

    徐鳳年笑罵道:「說正經的。」

    褚祿山繼續沒個正經樣,「王爺不是早就想到了,只不過風險太大,知道顧大祖不會答應而已。」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渭熊看著沙盤上的幽州葫蘆口一帶,「難攻。」

    徐鳳年沉聲道:「至於攻下以後也是難守,還是易守,我們給過北莽機會。」

    袁左宗眯眼道:「因此以臥弓城和鸞鶴城為核心的所有堡寨,他們看上去束手待斃的那種死守,讓北莽自己放棄了這個機會。」

    所幸跟袁左宗褚祿山一樣同為徐驍義子之一的齊當國沒在場,否則又要頭痛自己為啥那麼笨了。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北莽一開始就是衝著踏平北涼然後直奔中原去的,太平令的那些文臣官吏都是要用於薊州、河州和接下去的淮南道,沒打算浪費在北涼。在這種情形下,幽州葫蘆口的不降死戰和北莽自身也不願納降,使得臥弓鸞鶴兩城周邊的戊堡寨子都在楊元贊大軍花巨大代價攻破後,幾近損壞殆盡。當然,目前看來,利弊參半,好處是讓葫蘆口內更加易於北莽騎軍來往馳騁,但是如果我們將北莽最有力的反攻放在幽州,那麼楊元贊剛剛得到兵力補給的整整三十五大軍,就有苦頭吃了。」

    褚祿山補充道:「要想扭轉幽州葫蘆口戰局,迫使楊元贊不得不撤退,那麼我們最少要投入五萬最精銳的騎軍,要一戰功成!直接在關鍵時刻打光楊元讚的精銳騎軍!所以虎頭城絕對不能丟,丟了虎頭城,也就意味著柳芽茯苓兩城也要丟,懷陽關也要丟,一旦把戰線收縮到清源重冢一帶,讓董卓的大軍舒舒服服向南推進鋪開陣線,到時候別說我們手上握有五萬騎軍的閒餘兵力,就是五千都難。所以說,為了虎頭城,可能要在祥符二年這一年中就多死四五萬人,但是在葫蘆口,他們要死很多很多!」

    褚祿山陰惻惻笑起來,盯著沙盤上的葫蘆口,「三十五萬人,全死在這裡,咱們築起了好大一座京觀!」

    袁左宗冷笑道:「不比西壘壁差了。」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袁二哥,但這樣的話……」

    不等徐鳳年說完,總給人不苟言笑印象的袁白熊,竟是破天荒柔聲說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褚祿山突然一臉諂媚地想要跟袁左宗勾肩搭背,結果給袁左宗不客氣地伸手拍掉那隻爪子,「跟你不熟。」

    褚祿山罵道:「我不就長得胖了點嗎,王爺不就是長得英俊了點嗎,你就這麼以貌取人?!」

    徐鳳年笑道:「打住打住,你不是胖了一點點,我也不是英俊了一點點。」

    徐渭熊看著委委屈屈絮絮叨叨的都護大人,看著那位笑臉溫柔的北涼王和渾身英氣的袁白熊,她也笑了。

    ————

    出人意料,顧大祖和周康沒有馬上離開懷陽關,而是在關內一座生意寡淡的酒樓喝酒。

    周康板著臉等著酒菜上桌,「咋的,覺得在都護府裡沒吵夠,要接著吵?姓顧的,王爺閒時跟我喝酒談心,我周康一百個樂意,但跟你顧大祖可尿不到一個壺裡,更喝不到一個壺裡。」

    顧大祖笑道:「也就是今時不同往日,你周鷓鴣要是當年的南唐將領,敢這麼唧唧歪歪說話,早給我一拳撂倒了。等打趴下你說不出來,到時候再沒道理的話,也就老子一個人講了。」

    周康聽到這糙話,倒是不怒反笑,「吵歸吵,我看你顧大祖不順眼也歸不順眼,但你在南唐做事很爺們,我周康也從不否認,要不然你當這個步軍副統領,就算我攔不住,也要帶頭去王爺那邊鬧事,終究要讓你當得鬧心。但說實話,你也就是運氣好,是顧劍棠那傢伙攻打南唐,換成我北涼,就算真給你戰於國門來守國,一樣沒用!」

    顧大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聲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在北涼當這個副統領,論你們這撥老將領舊山頭怎麼不待見,但比起當年在南唐禦敵,還是要舒心很多。因為我清楚,在沙場以外,你們騎軍可能誰都看不順眼我,但是真打起仗來,需要為了我顧大祖這個步軍副帥去死一萬人,你們肯定不會只死九千人。這就當將領的人來說,天底下就沒什麼比這種事更舒心的事情了。所以你罵我越難聽,我就越想請你喝頓酒,省得以後某天誰給誰清明上墳。」

    周康忍不住笑道:「說來說去,你顧大祖就是圖個自己開心啊?」

    顧大祖哈哈笑道:「如果不是自個兒開心,要不然你罵我,我還真願意熱臉貼冷屁股啊?你周鷓鴣是副統領,官就比我顧大祖大了?」

    周康愣了愣,嘆氣道:「今天咱們就只喝酒,不談軍務,反正肯定談不攏。尿不到一個壺裡,但是照你這一說後,我覺得喝酒喝一壺,還是沒啥問題。」

    兩位老人喝到最後,都是酩酊大醉,期間周康和顧大祖又對罵了好久,這讓知曉兩人顯赫身份的酒樓掌櫃,那叫一個膽顫心驚,生怕兩位大人物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到時候引來樓外各自親兵上陣,還不把他的小酒樓給輕鬆拆了?不過冷汗直流的同時,至今還是軍戶的酒樓掌櫃也有些蓬蓽生輝的感覺,這可是兩位北涼軍的副統帥啊,誰不知道咱們北涼任意一位副帥,去離陽朝廷當個大將軍那都是綽綽有餘的?

    ————

    在都護府內徐渭熊臨時居住的一座小院內,徐鳳年從行囊包裹中掏出那兩隻棋盒,但是徐渭熊沒有要,說她用不上。徐鳳年只好悻悻然收起。

    片刻沉默後,徐鳳年蹲在徐渭熊輪椅旁邊,輕輕感慨道:「走過三趟江湖,才明白你當年不願我在江湖裡撲騰的苦心。」

    徐渭熊問道:「怎麼說?」

    徐鳳年笑道:「江湖人,是要自己活得有意思。作為徐驍的兒子,大概是得要自己活得有意義。」

    徐渭熊搖頭道:「別往我臉上貼金,也別給你自己說好話大話。從頭到尾,我只希望你好好活著,就這麼簡單。咱們娘,爹,還有你師父,甚至還有袁左宗和褚祿山,都沒誰讓你死得有意義,寧願你活得沒意思。」

    徐鳳年感慨道:「這樣啊。」
xox 發表於 2015-2-7 22:19
共逐鹿 第一百七十二章 幾人不思徐


 徐渭熊在徐鳳年來到懷陽關後,第二天就南下返回清涼山,留下來的徐鳳年也開始深居簡出,並沒有對都護府大小事務指手畫腳。駐地就在清源一線的齊當國偶爾會驅馬前來,幫著徐鳳年解悶,兩人經常一起出關打著遊獵的旗號,帶上幾百精騎稍稍靠近虎頭城,遙望那邊的戰火硝煙,期間若是遇上小股的北莽馬欄子,就當給齊當國麾下的那些在北涼邊軍中騎射最是嫺熟的白羽衛打牙祭了,都護府對此自不敢有何異議,只是暗中向關外撒出好多標白馬遊弩手,以防不測。
  
  這一日,正值春分,天雷發聲,小麥拔節,古語雲陽氣上升共四萬二千里。徐鳳年在清晨時分單騎出行,為了不給都護府和遊弩手增添負擔,沒有北上去虎頭城,而是往東悠悠然前往茯苓城。其中有一標司職護駕的五十多騎遊弩手沒敢驚擾北涼王的散心,但是大概是為了能夠親眼目睹徐鳳年這位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風采,那名標長也花了點小心思,讓部下五十來騎都有機會遊曳至最近距離徐鳳年兩百步外的地方,不過隨後務必要疾馳而退,否則軍法處置。這讓無形中成了花魁似的徐鳳年哭笑不得,不過他也只當什麼都沒有看見。徐鳳年抬頭看著明朗天空,突然笑起來,小時候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萬里無雲才算是好天氣,總覺得天空飄蕩著雲彩才好看,尤其是那種風景絢爛的火燒雲,年幼時在那座如同監牢的丹銅關,每看到一次就能開心好幾天,跟那個很久以後才知道是趙鑄的小乞兒,兩個孩子能一看就是個把時辰也不覺乏味。自從那次離別後,徐鳳年總擔心小乞兒討不到飯,說不定哪天就餓死凍死在街邊,不曾想很多年後在春神湖重逢,這麼多年始終過得很好,只不過小乞兒搖身一變成了堂堂南疆藩王的世子殿下了。
  
  徐鳳年突然停下馬,轉頭看向南方,遠處有四騎向北而行,然後在發現自己身影後策馬徑直奔來,在他們到達之前,那名白馬遊弩手標長率先來到徐鳳年身邊,下馬抱拳恭敬道:“啟稟王爺,那四騎應該是經由魚龍幫篩選前往邊境投軍的江湖人士,是否需要末將截下他們?”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你們先行撤回懷陽關內便是。”
  
  那名標長毫不猶豫當即領命,雖說是都護府派遣下來的軍務,但是在北涼誰最大這件事,三十萬邊軍應該聽命於誰,哪怕用屁股想都知道了。何況咱們王爺是誰?當真需要他們遊弩手護駕?只不過在那名健壯標長上馬後,有些破天荒靦腆道:“王爺,末將斗膽說一句,幽州葫蘆口外的事,我們都聽說了,以後要是有機會,咱們涼州遊弩手也都人人想著能跟王爺並肩作戰一次!”
  
  徐鳳年微笑著點頭。那名標長神情激動地拍馬而走,咱可是跟北涼王說過話的人了,這要回去跟都尉大人和那幫兔崽子一說,還不得眼紅死他們?標長疾馳出去數百步,回頭遠望一眼,看著那一人一騎的身影,心想咱們王爺可真是世間頂風流的人物啊,又是這般平易近人的性情,這要擱在中原那邊,那得有多少妙齡小娘要死要活?標長頓時有些打抱不平,雖然聽說清涼山已經有了兩位尚未明媒正娶的准王妃,名聲也都好,但還是太少了嘛。
  
  等到遊弩手標長遠離後,那四騎過江龍也很快趕到,看到徐鳳年後,為首一騎是位白髮蒼蒼但精神矍鑠的高大老者,負劍老人打量了幾眼,笑問道:“不知小兄弟可知曉那懷陽關在何處?”
  
  徐鳳年笑著言簡意賅幫忙指明道路,老者抱拳謝過後自報名號,自有一股江湖草莽的豪氣,“在下江南青松郡人氏,江湖朋友送了個‘鳴天鼓’的外號。敢問小兄弟是否跟我們一樣,是前來北涼邊關投軍之人?”
  
  徐鳳年搖頭道:“我本就是邊軍中人,父輩就已在北涼定居。”
  
  老人點頭道:“原來如此,是老朽唐突了。”
  
  老人笑意有些無奈,有些自嘲道:“不是老朽碎嘴,委實是我們一行四騎人生地不熟,當時聽說北莽蠻子百萬大軍南下叩關,老朽年少時便追隨先父和先師前往薊北在塞外殺過蠻子,如今憋不下這口氣,又聽江湖上傳言天下十大幫派之一的魚龍幫,可以幫咱們這些北涼外人引薦給北涼邊軍,這就帶著三個徒弟趕來北涼,魚龍幫只幫我們開了四封臨時路引,這一路北上吃了不少苦頭……”
  
  其中一名腰間懸佩長劍的年輕男子忿然道:“師父,咱們遇上那一撥撥的北涼邊軍自恃戰力,看咱們的眼神跟看蠻子有何不同?!”
  
  徐鳳年三趟江湖不是白走的,一下子就聽出其中玄機,肯定是這夥人依仗著武藝把式,跟北涼邊軍有過一場衝突了,否則斷然不會有“自恃戰力”這麼個首碼,而是直接就挑明後邊那句話了。不過徐鳳年好奇的地方在於魚龍幫大開門戶吸納江湖龍蛇,這本就是梧桐院和拂水房授意的,但多是投機取巧的末流高手,在離陽江湖廝混不下去,才流竄到北涼找尋個棲身之所,真正肯到北涼邊境投軍上陣的,又確有幾分功底的,在都護府都有明確記錄檔案,至今才寥寥十六人,而這個徐鳳年從來沒聽說過的“鳴天鼓”年邁劍客,則是實打實的小宗師境界,這種貨真價實的高手,別說在離陽江湖上輕輕鬆鬆開宗立派,在一郡武林內執牛耳,就是去京城刑部弄個鯉魚袋掛在腰間也不難。徐鳳年輕描淡寫觀察他們四騎,那四人除了二品高手的師父眼神祥和,其餘三人的眼神可就各有千秋了,腰間佩劍有錦繡長穗的年輕男子意態倨傲,早就聽說北涼的將種子弟多如牛毛,眼前這個無緣無故出現在塞外邊關且又不披甲佩刀的陌生同齡人,多半是其中之一。中年劍客應該是那位江南武道小宗師的大徒弟,性格相對老成持重,在不露痕跡打量徐鳳年臥韁的手,試圖找出曾經習武的蛛絲馬跡。他的江湖閱歷十分豐富,不相信在數十萬北莽大軍攻打虎頭城的時刻,會有尋常人在這附近單騎散心。至於最後那個頭戴帷帽遮掩面孔的緊身黑衣女子,也在好奇審視眼前這位不像北涼男子更像是江南士族的公子哥。
  
  徐鳳年笑著開口道:“別人怎麼看不重要,做好自己就是。真要拿眼光說事的話,離陽朝野二十年,看待我北涼不就一直等於是在看蠻子嗎?”
  
  那年輕劍客大概是勉強受得了北涼邊軍的氣,獨獨受不了這種北涼同齡將種子弟的鳥氣,當場就勃然怒色,“我們師徒四人跑來鳥不拉屎的北涼投軍,是陷陣殺敵來的,不是聽你這種人冷嘲熱諷的!要不是我師父與徽山次席客卿洪驃是莫逆之交……”
  
  老人臉色嚴厲,制止徒弟繼續言談無忌:“沖和!”
  
  叫“沖和”的年輕人撇過頭,默默生著悶氣。他在江南江湖上一直也是溫文爾雅的劍中君子,本不該如此失禮失儀,只不過到了這貧瘠北涼關外,往往策馬狂奔一日都不見人煙,實在是水土不服,憋屈得難受。想那中原家鄉,此時也該是煙雨朦朧的旖旎時節了,會有小巷賣杏花,有那湖上泛舟,有那青樓歌舞夜不休,就算什麼都不做,在庭院深深的家中,跟師兄師妹切磋武藝也是享受,也好過在這種西北邊關喝風吃沙還要受氣。
  
  徐鳳年笑問道:“要不然我為前輩帶路好了?”
  
  年輕人立即嘀咕道:“無事獻殷勤,肯定沒安好心,還不是對師妹意圖不軌。”
  
  那老人瞪了眼這個口無遮攔的徒弟,望向徐鳳年,也不矯情,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到了關內,交過了路引,定要請小兄弟好好喝上幾斤那綠蟻酒。實不相瞞,這酒老朽是早有耳聞啊,可當年嘗過一口,那滋味……不敢恭維,不曾想如今到了你們北涼道,喝著喝著,竟是越喝越放不下了,這不在涼州龍口關買了兩斤裝在酒囊,沒過兩天就囊中空空,如今肚裡這酒蟲子可是造反得厲害嘍。”
  
  五騎結伴同行,老人跟徐鳳年閒聊著北涼的風土人情,相互都很默契不去刨根問底身份的事情,交淺言深是行走江湖的大忌。不過那個年輕劍客很快就按捺不住,嗓音不輕不重恰好能讓徐鳳年聽到,說了一句,“師妹,大奉王朝開國皇帝曾經給草原遊牧之主寫過一封信,說‘薊州以北以西,引弓之地受令於你’。而‘薊州以南以東,冠帶之室由朕制之,萬民耕織,臣主相安,俱無暴虐’。”
  
  那年輕女子嗓音輕柔,“師兄,你不是剛入北涼境內就說過了嗎?”
  
  在前方的徐鳳年笑道:“這是說給我這個薊州以西的北涼蠻子聽的。”
  
  與徐鳳年並駕齊驅的老人聞之會心一笑,“小兄弟好肚量。”
  
  徐鳳年玩笑道:“也是給一點一點熬出來的,否則早給憋出內傷了。”
  
  那個叫沖和的年輕人明顯就憋出重傷了。
  
  徐鳳年突然說道:“與前輩相熟的那個洪驃,可是如今新近當上了胭脂重騎軍副將的洪驃?”
  
  老人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正是此人。”
  
  徐鳳年笑道:“那前輩在都護府那邊交接了路引,得重新南下一段路程,去重塚那邊才能找到洪將軍,到時候我請人幫前輩帶路,否則還真不一定見得著洪將軍。倒不是我們北涼小心眼,實在是洪將軍如今的位置很特殊,莫說是前輩你們,就是很多北涼邊軍實權將領,也不是隨便就能看到那支重騎兵的。”
  
  然後老人和徐鳳年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接下來兩人就聊起了中原江湖的趣聞,老人見多識廣,也健談,說起了徽山當下如日中天的光景,說起那胭脂評文武評和將相評,更是壓抑不住的眉飛色舞,“以小兄弟的眼光肯定知道這次把將相評放在末尾的用意,其中-將評囊括了離陽北莽和你們北涼,相評則只評離陽,這恐怕是自大奉王朝滅亡後最有分量的一次評點了。將評十人不分高低先後,離陽有四人,陳芝豹,曹長卿,顧劍棠,盧升象。北莽有三人,董卓,柳珪,楊元贊。你們北涼則有燕文鸞,褚祿山和顧大祖。將評末尾又額外評點了謝西陲、寇江淮、拓拔氣韻、種檀、宋笠等人。”
  
  徐鳳年打趣道:“袁左宗竟然沒上榜,我有點不服氣啊。”
  
  那個年輕劍客興許是跟徐鳳年天生相沖,又情不自禁跑出來抬杠,“你們北涼還不知足啊,將評有三人,如果加上單騎入蜀的陳芝豹,那就是四個,都快佔據半壁江山了。加上武評又有那個年輕藩王躋身四大宗師之一,還有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徐偃兵。至於相評,又有出身北涼的少保陳望和孫寅同時登評上榜,與殷茂春這種名臣公卿並列,你們北涼還想怎樣?”
  
  徐鳳年老神在在笑道:“所以說啊,我們北涼水土不錯,不僅僅是出蠻子,也能出那種力挽狂瀾經世濟民的文人。”
  
  那個哥們頓時又內傷了。
  
  戴著幃帽的女子悄悄掩嘴一笑。
  
  老人感慨道:“這麼多年,老夫一直對一件事匪夷所思,以北涼的人力物力,如何支撐得起戰力冠絕兩國的三十萬邊關鐵騎。”
  
  徐鳳年輕聲道:“為了與北莽抗衡,離陽軍馬號稱八十萬,尤勝大奉王朝鼎盛時期,半在兩遼半北涼。”
  
  不知為何,師徒四人聽到這句話後,滿眼是那單調荒涼的西北風光,沒來由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思。
  
  臨近懷陽關時,徐鳳年問道:“前輩,如果不是你們認識在北涼擔任將軍的洪驃,還會來北涼嗎?”
  
  老人愣了愣,坦然道:“當然不會。”
  
  徐鳳年輕輕點了點頭,臉色並無變化。

 但是老人很快笑道:“不過自徐驍死後,‘不義春秋’那筆糊塗賬也就算告一段落了,相信不止是老夫大這麼個半截身子在黃土裡的糟老頭子,這麼想,很多老一輩人也是如此。自從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在太-安城說過那句話後,只要不是當年有著直接關聯血海深仇的人,更多的外人,很多心結也就解開了。進入北涼後,老夫也聽說了許多事情,才知道很多事情跟想像中大不一樣,以後抽空會寫信給家鄉那邊的舊友,告訴他們一個不一樣的北涼,原來在這裡,也有書聲琅琅,也有雞犬相聞,也有……”
  
  老人說到這裡,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也有那讓我遺憾沒能早來三四十年的販酒小娘。”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涼地女子,恰如那入口如燃火的綠蟻酒,一旦喝上癮了,這輩子就再難換酒喝了。”
  
  年輕人又冷哼道:“那你們北涼王為何娶了兩個外地女子?”
  
  徐鳳年一時間啞口無言,沉默片刻後,轉頭無奈道:“這回……算你劍術絕倫見血封喉,我認輸。”
  
  那個年輕人先是一臉洋洋得意,繼而板起臉扮冷酷,但是很快就嘴角翹起,再去看這個可惡的北涼將種子弟,也不是那麼礙眼了。
  
  出現在五騎視野中的懷陽關不同於虎頭城,也不同于柳芽茯苓,既然以“關”命名,那就意味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意味著一旦起狼煙,這種地方就是兵家必爭的死人之地。兵書上的那些關隘,多是如此,不論大小,只要想快速過境,就必須拿下這些建立在道路要衝地理險要的關口,方可沒有後顧之憂地長驅直入。相反,許多雄城巨鎮,看上去很是威風八面,但是戰事啟動後,大可以繞城而過,離陽在兩遼防線就有許多這種城池,但這不是說它們的出現就毫無意義,恰恰相反,它們的存在,雖然阻滯敵軍大軍的作用不大,但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震懾力,對北莽是一種雞肋,攻打,損失嚴重,繞過,糧草有危。只不過一切城池都是紮根不動,將領和兵法則是靈活的,到時候還得看攻守雙方誰道高一尺誰魔高一丈。
  
  縱深不足的北涼,其最大悲壯就在於,每一寸疆土幾乎都是那種會流血的死地。
  
  北莽既然以舉國之力攻打北涼,就是在明白北涼會逼著他們一寸一寸去爭搶地盤的前提下,仍要憑藉著強大國力要碾壓而過。
  
  這個時候,懷陽關外的徐鳳年有些不合時宜的憂慮,不是擔心那氣勢洶洶的北莽大軍,而是想著那句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千金的農諺,想著今年許多北涼百姓會餘糧不多,想起了當年走過倒馬關時遇到那些還在上私塾的孩子,多半會更眼饞那皮薄餡多的肉包子了吧。
  
  這個時候,那個頭頂幃帽的曼妙女子,忍住羞意,悄悄凝視著不知姓名的北涼男子,她心頭只有一個讓自己難為情的念頭,若他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年輕大宗師,是那家鄉很多閨中密友都愛慕的北涼王,就好了。
  
  當聽說她要來北涼的時候,好些個只會女紅的大家閨秀,平日裡那般溫順婉約的性子,可都差點跟她一起私奔赴涼了。
  
  師父笑言,這種讓世間男子捶胸頓足的光景,大概只有很多年前李淳罡青衫仗劍走江湖時,才有過。
  
  如今啊,江南美嬌娘,幾人不思徐?
xox 發表於 2015-2-7 22:19
共逐鹿 第一百七十三章 褚祿山的問題


  祥符二年的春分時分,如果說愈演愈烈的西北戰事依舊無人問津,那麼原本形勢一片大好的廣陵道突然急轉直下,就很讓離陽京城憂心了,這一切源于謝西陲那年輕人的“化腐朽為神奇”,在廣陵東線將士習慣了寇江淮神出鬼沒的調兵遣將之後,主將宋笠步步為營緩緩推進,不斷壓縮那支西楚大軍的發揮餘地,不但奪回了全部失地,且成功策反了數名當時起兵造反的西楚校尉,把謝西陲主力兩萬步卒壓縮在宕飲河、鴉鳴穀一線,當時宋笠大軍中不但有三萬廣陵道步卒,更有八千善戰精騎作為機動力量,加上宋笠素來用兵穩重,怎麼看都是穩操勝券的局面,唯一的問題就是看能否在立夏之前攻入西楚舊都了。但就是這種戰果唾手可得的時刻,兵力劣勢的謝西陲突然開始發力,主動列陣出擊。事後傳言宋笠騎軍盡出,欲以數千騎軍“薄其陣”,以草原遊牧騎兵最拿手之勢,八千騎軍分成三股,每股又分出五個橫隊,遊騎在前精騎在後,臨敵後精騎快速穿過間隙向前衝鋒,展開拋射,然後在保持戰線齊整的情況下,精騎後撤,輕騎依次後撤,以此反復,試圖發揮出騎射的最大優勢,等到敵軍陣型大亂後,便可攻如鑿穿而戰。但是謝西陲只以五千力健重甲步卒,持丈餘陌刀以橫向密集隊形列陣於前,不顧箭矢,如牆而進,當縱深不斷縮小的廣陵騎軍不得不展開真正的衝鋒後,對上這些恍如西楚大戟士重現天日的重甲步卒,竟是之後讓太-安城兵部官員面面相覷的六個字,“人馬當之即碎”!然後潰不成軍的殘餘騎軍只能由己方中軍步卒兩翼繞出戰場,接下來是更為慘烈的步軍之戰,士氣落于穀底的廣陵步卒雖未退卻,但是依然難擋西楚的推進,主將宋笠不惜親身陷陣,率領八百死士一舉破開西楚陌刀陣,即便如此,在接下來的戰事中,戰前被離陽朝廷笑稱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謝西陲,屢次調動按兵不動的有生力量投入戰場,人數都不足千餘人,但無一不精准補救了幾處危局。宋笠也絕非庸將,浴血奮戰,曾經兩次帶兵衝殺到謝西陲陣前不足百步,都被亂箭射退。這之後謝西陲用埋伏於後方的數千騎軍沖陣,宋笠對此亦是早有應對,即便戰事膠著,仍是嚴令損失慘重的騎軍不得“輕入戰陣”全力支援己方,只准騎軍校尉率領五百騎輪番殺敵,這才在三千西楚騎軍的衝鋒下保持廣陵騎軍和步軍不至於一戰即潰。西楚廣陵兩軍由晌午戰至暮色,屍橫遍野,謝西陲麾下兩萬步卒死傷一萬五千之多,而宋笠的四萬步卒和八千騎軍最終撤離戰場時,仍有戰力之數,也不足五千人。但真正讓雙方將士都感到脊背發涼的真相是,在宋笠主動撤退出戰場十餘裡地外,謝西陲出動了好似從天而降的精神氣十足的三千輕騎,而阻擋這支騎軍擴大戰果追擊步伐的,則是宋笠同樣本想用來出奇制勝的五千伏兵。
  
  離陽朝廷在八百里加急奏章到達京城後的那次大朝會上,紛紛對宋笠大加彈劾,言其用兵昏聵,空有大好優勢卻坐實局面。皇帝龍顏大怒,下旨令宋笠赴京請罪。但是在之後唯有中樞重臣碰頭的小朝會上,天子趙篆率先對宋笠此人讚不絕口,說過不在廣陵軍,更不在宋笠。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更是坦言宋笠此人雖然讓廣陵戰局更加糜爛,因為在盧升象入境之前,廣陵道陸上暫時已無一戰之力,只能寄希望于廣陵王趙毅的水師大軍,但終究是僅以小輸的代價就試探出了西楚軍力的深淺。當時春秋老將楊慎杏恰好也被破格躋身小朝會,馬上就跪下伏地請罪,泣不成聲,但沒有為自己開脫,而是說閻震春之死,罪在他楊慎杏和薊州老卒。皇帝趙篆並無追究,反而對這名丟盡朝廷臉面的老將軍好言安慰,甚至讓他在廣陵戰事中喪失一臂的嫡長子楊虎臣出任薊州副將,領著那支脫困沒多久的薊南百戰步卒趕赴薊北,代父將功補過。
  
  春分過後,南疆十萬勁軍已達祥州,燕敕王趙炳中途身患重疾,不得不交由世子趙鑄領軍。與此同時,驃毅大將軍盧升象和那與楊慎杏閻震春同一個輩分的功勳老將兩線齊下,共計四萬精銳。與南疆大軍遙相呼應,夾擊西楚叛軍。在這之前,離陽朝廷仿佛是以近九萬傷亡的巨大損失,以一位藩王戰死的代價,造就了謝西陲和寇江淮這兩個西楚年輕人的威名。
  
  在這種時刻,西蜀發出一個聲音,可謂令天下震動。繼徐驍之後王朝又一位異姓王陳芝豹上書京城,稱其養兵萬余,隨時可以出西蜀援廣陵。雖為兵部駁回。但朝野上下仍是為之震動,讚譽為“喜聞春雷聲”,足可見那位白衣兵聖在離陽人心目中的超然地位。似乎在離陽看來,那些“叛離”北涼的英才文豪,且不說向來呼聲極高的陳芝豹,理學宗師姚白峰也好,皇親國戚嚴傑溪也好,如今高居禮部侍郎的晉蘭亭也罷,都會格外讓泱泱太-安城瞧著舒服順眼。在北涼都護府內,徐鳳年和褚祿山為首的一群涼州邊關將領正對著一座臨時建成的沙盤,討論著謝西陲和宋笠雙方的勝負得失。這興許是北涼將領在戰時唯一的消遣了。
  
  懷陽關校尉黃來福言語中頗為不屑,“這謝家小兒的用兵之法還不是跟咱們學的,在雙方戰線不足以完全鋪開的地帶,暗中積蓄力量,在緊要時刻分批次投入戰場,咱們北涼邊軍稍微有點眼力勁的校尉,都曉得。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也就是他不知道從哪裡調教出來的陌刀陣,不過對付廣陵騎軍還行,對上咱們的鐵騎,嘿嘿,也就是當年西楚大戟士的下場了。”
  
  徐鳳年說道:“這畢竟是自春秋以後首次以步勝騎的戰例,不管宋笠的騎軍戰力如何,我們都該摸摸底。有沒有陌刀陣的詳細佈置?”
  
  褚祿山一如既往癡迷望著沙盤上各個地理細節,聞言後抬頭笑著答道:“還在等拂水房的消息呢,不過估摸著雙方粗略戰損,謝西陲的陌刀陣比起當年大戟戰陣,應該要完善許多。相信顧劍棠的兩遼那邊很快就要推廣開來,少不得跟戶部獅子開口要一大筆軍餉。”
  
  清源軍鎮的那名壯碩校尉皺眉道:“就諜報來看,謝西陲和宋笠可不是一根筋,都鬼精鬼精的,對各自騎步的運用都很謹慎且大膽。以前只聽說西楚那寇江淮擅長不惜腳力的長途奔襲,哪怕總體兵力少於敵人,也能在局部戰場上形成以多打少,而且從來不守城也不攻城,打得好像步卒都能當騎軍用了,很有嚼頭。”
  
  褚祿山桀桀笑道道:“寇江淮是在用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勝利告訴天下人,以後在中原地帶的仗到底該怎麼打,已經不是你攻城我守城那麼簡單了,一切戰役都以消滅敵人有生力量作為宗旨,你龜縮城內,我就變著法子逼你出城打,你如果有大量兵力出城,我可以先不打,找准了機會有必勝把握,再一次打光你。反正就是快刀子割肉,一次兩三斤,次數多了,也就見著骨頭了。如果說當初顧大祖首次提出戰於門外,足以讓後世兵家大開眼界,那麼寇江淮這種別開生面的新穎打法,就是一種完美延伸,大概可以稱之為戰於城外,最大程度削弱城池的意義,用好了,能夠處處掌握主動。當然了,當時我在北莽腹地打,早就是這麼玩的了,只不過矛頭不是對準離陽,朝廷那些官老爺也就不知道肉疼了。”
  
  柳芽騎將揉著下巴說道:“廣陵道好不容易有宋笠這麼個懂兵事的將軍撐場子,那離陽皇帝腦子給驢踢了,就這麼直接拿去太-安城問罪了?明擺著趙毅的水師也會給曹長卿吃掉的嘛。”
  
  徐鳳年搖頭輕聲道:“僅就純粹廣陵戰事而言,是不該動宋笠。但就全域來看,朝廷這種看似自毀根基的做法,其實是一脈相承的。當時滅掉春秋八國,分封武將,如今趙家要收攏天下兵權,才好應付將來全力與北莽大戰的局勢。楊慎杏和閻震春跟他們麾下私軍的平叛,是事情的一面,而棠溪劍仙盧白頡,南征主帥盧升象,龍驤將軍許拱,遼西大將唐鐵霜,還有當下的宋笠,這些人的相繼入京為官,則是相對隱蔽的另一面。朝廷有意縱容西楚複國,除了沒想到西楚一開始就會給他們那麼大的下馬威,其它事情都在意料之中按部就班發生著,甚至連現在燕敕王出動十萬兵馬北上支援,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別看謝西陲把廣陵道陸上戰場給一口氣清空了,其實不過是幫著朝廷讓燕敕王趙炳死更多人而已。歸根結底,朝廷就是以此來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將勢力,算是陽謀吧。”
  
  那名柳芽騎將在痛駡趙家先後兩個皇帝都不是好鳥後,馬上對徐鳳年笑著說道:“王爺看待問題,跟咱們這些大老粗果然不同,是高屋……咦,高屋什麼來著?”
  
  黃來福趕緊介面道:“高屋建……他娘的,老子也給忘了。”
  
  褚祿山揉了揉額頭,有些丟人。
  
  徐鳳年笑道:“高屋建瓴。”
  
  兩位校尉異口同聲道:“對,高屋建瓴!”
  
  然後各自稱讚了一句,“王爺才高八斗!”“王爺這學問硬是要得!”
  
  咱們北涼都護大人的眼神似乎有些憂鬱啊。
  
  徐鳳年打趣道:“行了,拍馬屁這種技術活,不適合你們。你們還是老老實實帶兵打仗好了,以後打了大勝仗,我拍你們馬屁都沒問題。”
  
  滿堂哄然大笑。
  
  徐鳳年在褚祿山重回涼北沙盤跟諸位將領商量完佈置後,兩人走向褚祿山的住處,徐鳳年走入那棟逼仄院子後,感慨道:“真是難為你了。”
  
  褚祿山習慣性彎著腰笑道:“別看祿球兒這些年過著遮奢無比的神仙日子,當年窮瘋了的時候,能有個熱騰特的饅頭吃那就歡天喜地了。後來是進了徐家軍,這身肥膘才一點一點養出來的,說出來王爺可能不信,祿球兒曾經不說骨瘦如柴,全身上下加一起,也就是一百二十幾斤的肉,不過那會兒肉結實,吃得住苦。”
  
  徐鳳年還真不知道這一茬,看了眼臃腫如山的祿球兒,“不敢想像你瘦的時候是怎麼個相貌。”
  
  褚祿山歎了口氣,“誰說不是呢,連自己也都差不多忘了。”
  
  徐鳳年今天特意捎帶上了那兩罐棋子,褚祿山再讓人找來一副還算造工考究的榧木棋盤,兩人久違地相對而坐,徐鳳年執白,褚祿山執黑,開始對局。

  徐鳳年輸了。褚祿山終於贏了。
  
  因為褚祿山等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不用刻意讓棋,盤腿坐于一隻寬大繡墩上的褚祿山怔怔看著棋局,有些唏噓道:“今天才知道世子殿下棋力的真正深淺。原來當年祿球兒在放水,而世子殿下也從來沒有用心過。”
  
  聽到“世子殿下”這個有些陌生的稱呼,徐鳳年出現刹那的失神,歎息一聲,說道:“我讓人去青州找那個陸詡,但是結果讓人失望,陸詡帶了句話給我,說他寧肯去京城,也不會來北涼。”
  
  褚祿山咧嘴笑道:“人各有志,強求不得。”
  
  徐鳳年嗯了一聲,無奈道:“聽說以前徐驍也抓到過許多春秋文人,但是中意的人物,絕大多數都不願意在在麾下效力,只能放了。”
  
  褚祿山笑臉有些尷尬,輕聲道:“義父是放了,不過很多人事後都給祿球兒又偷偷宰了。其中就有袁白熊那傢伙一個至交好友的長輩。”
  
  徐鳳年哭笑不得,“難怪袁二哥說要點你的天燈!”
  
  褚祿山嘿嘿笑著,“與那趙先生不一樣,我跟李先生是一樣的貧寒出身,天生就跟世族人物不對付,我又沒有李先生的雅量,當年見著那些眼高於頂的傢伙,就恨不得一刀剁掉一顆頭顱。如今回想起來,當年本該手軟些,少殺幾個的。”
  
  徐鳳年無言以對。
  
  褚祿山雙指微微撚動一顆微涼棋子,說道:“拋開永徽之春那幫臣子不說,棠溪劍仙盧白頡,中書令齊陽龍,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南征主帥盧升象,龍驤將軍許拱,等等,這些人,是趙惇幫他兒子請去京城填補張廬倒塌後的空缺,至於宋恪禮等人則是趙惇在世時故意壓制的棋子,好讓下一任皇帝以示君恩浩蕩。那麼兵部侍郎唐鐵霜,新棋聖范長後,廣陵道的宋笠,少保陳望,薊州將軍袁庭山,孫寅,陸詡,這些人,則是新君趙篆自己栽培的‘新人’。”
  
  褚祿山冷笑道:“除了對咱們北涼每一手都很‘無理’,其餘的先手,可都很符合正統棋理。”
  
  徐鳳年感慨道:“趙惇選趙篆這個四皇子,而不是大皇子趙武繼位,必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一點我們不能否認。迄今為止,趙篆做得滴水不漏。”
  
  褚祿山突然眼神玩味地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白眼道:“別想歪了,我跟那位皇后沒什麼。你當趙家皇室都是睜眼瞎不成?再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嚴東吳跟李負真一個德行,兩人當初都對我愛答不理的,其實準確說來,是視若仇寇。”
  
  褚祿山嬉皮笑臉道:“祿球兒可是想著有什麼才好。”
  
  徐鳳年笑駡道:“你真以為世間女子都該喜歡我不成?”
  
  褚祿山放下那顆棋子,伸出雙手,一臉天經地義道:“王爺你有所不知,現在中原一帶稍微消息靈通的大家閨秀,愛慕王爺你的小娘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褚祿山悠哉遊哉說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啊,天下江湖一百年,武功絕頂的,也許不少,但還得長得玉樹臨風,更行事風流的,可就少之又少了,數來數去,就只有老劍神李淳罡了,王仙芝?糟老頭嘛。拓拔菩薩?北蠻子一個。鄧太阿,劍術通玄是真,可惜相貌那一關過不去。本來齊玄幀和曹長卿也能各算一個,但一個是從不入世的道教神仙,一個是只想著複國的書呆子,所以就只有王爺你不負眾望了,走過兩趟離陽江湖,軼事趣事韻事無數,也去過太-安城,更是堂堂北涼王,還幹掉了王仙芝,更有無數被你鑒定為‘贗品’的珍稀字畫在京城和江南流傳,同時有大雪坪和軒轅青鋒的強勢崛起,等於變相為曾經親臨過徽山的王爺造勢,那些小娘子怎能不為之癲狂?那可真是久旱逢甘霖啊!”
  
  徐鳳年是真不知道會出現這種結果,自嘲道:“這樣啊,那以後肯定有更多人記恨咱們北涼了吧。”褚祿山開懷大笑,“這是當然!遠的不說,就拿胭脂郡那些不愁嫁的婆姨來說好了,只要有媒人說哪家男子長得有幾分相似王爺你,那行情可都是驟然緊俏起來的!”
  
  徐鳳年只能一笑置之。
  
  沉默片刻後,屋內氣氛似乎變了變。
  
  褚祿山突然正色問道:“王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徐鳳年說道:“可以問,未必答。”
  
  能讓祿球兒如此鄭重其事地開口詢問,不是徐鳳年想要故弄玄虛,而是他真的沒把握給出答案。
  
  果不其然,褚祿山問了一個很刁鑽的問題,“在王爺去北莽後,尤其是拎著徐淮南的頭顱返回北涼後,祿球兒就知道跟北莽這場大戰,會跟所有人設想的不一樣。那麼,褚祿山必須在今天問王爺,如果有一天,跟義父當年一模一樣的抉擇,擺在了王爺面前,會怎麼選?”
  
  徐鳳年欲言又止,褚祿山死死盯著他,很快說道:“王爺知道一點,到時候的趙家坐龍椅的人,不一定是趙篆,可能會是曾經與王爺一起在丹銅關的那個趙鑄!
  
  ”
  
  徐鳳年沒有說話,反而是問話的褚祿山繼續說道:“如果真有那個時候,同樣的抉擇,但已經不是相同的天下格局了。比起當年徐家毫無勝算的必敗無疑,以後,徐家趙家,我們最不濟也會是勝負各半!大勢,在我們手裡!”
  
  兩人之間的那盤棋局已定已死。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苦澀道:“祿球兒,讓你失望了。”
  
  褚祿山緩緩低下頭。
  
  徐鳳年也是低頭不語,看著棋盤發呆。
  
  不知何時,徐鳳年依舊枯坐原地,褚祿山已經站起身來到徐鳳年身邊,有些艱難地彎腰,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徐鳳年的腦袋,輕聲道:“雖然很失望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但是,世子殿下,你可能忘了,在你小的時候,在那麼多義子中,始終是你跟那個憨傻憨傻的祿球兒最親。祿球兒我也從來都以此為榮,比打了勝仗還要開心。”
  
  “如果有一天,從小就孤苦伶仃的祿球兒,把這三百斤肥膘交待在沙場上了,別傷心。”
  
  “我褚祿山這輩子,能有個家,值了。”
xox 發表於 2015-2-10 22:56
共逐鹿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年清明無苦雨


  虎頭城是北莽大軍南下必要拔掉的一顆釘子。
  
  虎頭城之巨大巍峨,素來有“邊陲再無二置,西北更無並雄”之稱,東西長四裡半,南北寬約五裡。北涼道耗時六年建成後,據傳耗盡王朝西北半數巨石大木,其正南門名為定鼎門,更是飽受離陽文臣詬病。虎頭城僅正北城頭就置有絞車強弩十二架,矢道有七衢,箭矢大如屋椽,以鐵葉為羽,疾發如雷吼,最遠可及七百步外!春秋尾聲時,顧劍棠攻打舊南唐,便曾以此弩射穿南唐水師大型樓船,用以彰顯離陽戰力。若不是這些巨型床弩的震懾和牽制,而是任由北莽步卒肆意推進攻城器械,虎頭城的防禦絕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猶有餘力,拿千餘架大小投石車來攻打一座城池,這種只有瘋子才做得出來的事情,歷史上只有大奉王朝由盛轉衰的中期出現過一次,那一次遭殃的城池正是規模不輸太-安城的大奉國都。當然,時至今日,北莽中線雖然積聚了同等數量的投石車,只是拋石重量多二三十斤而已,故而總體而言,集群威力仍是遠遜大奉中期那場被後世譽為“天花亂墜”的攻勢。
  
  虎頭城除了本身易守難攻,還在於後方有柳芽茯苓兩座軍鎮幫忙牽制北莽,使得虎頭城不至於步襄樊“十年孤城”的後塵,加上虎頭城內有隨時可以主動出擊的六千騎軍,又能跟柳芽茯苓的精銳騎軍遙相呼應,而懷陽關這條防線同時與更後方的重塚四鎮一線相距不過百里,無一不是下馬守城上馬騎射的北涼邊軍精銳。如果不是北莽中線兵力足夠充裕,在人數上佔據絕對優勢,那麼北涼隨時會率先發動一場大規模騎戰。於是祥符二年的春季,虎頭城就成了唯一的主角,吸引了涼莽雙方的大部分注意力。
  
  在北涼都護府或者說徐鳳年個人決意要虎頭城死守一年後,在副經略使宋洞明和涼州刺史田培芳主持下,涼州境內向柳芽茯苓兩鎮火速添補了萬余步卒,其中流州青壯有四千人,攜帶了大量器械輜重,一路北上,在齊當國親自率領白羽衛的嚴密護送下進入兩座軍鎮。為此北莽象徵性出動兩萬騎軍繞過虎頭城試圖南下攔截,但是最終沒有跟白羽衛死磕,僅僅爆發了兩場小規模的接觸戰。在此之後,北莽應該猜測到北涼方面的戰略意圖,加大力度猛攻虎頭城,其攻城手法主要脫胎於幽州葫蘆口,只是相比臥弓鸞鶴兩城的簡單粗暴,攻打虎頭城,多了許多新意,除了投石車,南朝匠人還為北莽大軍製造出大量用作填平壕溝的蛤蟆車,和為弓箭手登高平射以及搗毀城頭雉堞的飛樓,還有試圖臨城堆土砌山,甚至派遣穴師勘探地勢,日夜不息挖掘地道以崩壞城牆或是以通城內。為此虎頭城做出了各種應對,北莽步卒視死如歸,前沖以茅草樹枝裹土扔入壕溝,擲者如雲,虎頭城便將燒紅的鐵珠射向壕溝,鑽入柴草縫隙,最終灰燼泥土不過增高數寸而已,距離北莽預期相去甚遠。虎頭城在城牆內挖溝邀截地穴,以火攻之,北莽近千士卒悶死其中,死相淒慘。虎頭城對於北莽近千投石車的連綿攻勢,亦是早有準備,劉寄奴籌謀周詳,早已命人製備了四十余萬塊土坯,臨戰用以增補城牆,隨壞隨補,雖然不如最初夯土版築的城牆強度,但這讓北莽原本用以制勝的投石車只是成為錦上添花的花哨物件。當北莽用最笨的法子在虎頭城外起土為山,萬夫長以下人人負土,劉寄奴以其人之道反制北莽,挖掘地道空其地基,一舉沉陷北莽敵軍數千人,山崩地裂之際,塵土飛揚,連遠在懷陽關的北涼都護府都能看到。
  
  哪怕是極少褒獎他人的褚祿山,也不由驚歎一句,“好一個攻守兼備的劉寄奴!”
  
  至於吃足苦頭的北莽將領,對這個早就名聲遠播的北涼名將,則是愈發人人恨不得食其肉。
  
  柳芽茯苓在各自獲得五千步卒幫忙守城後,兩鎮輕騎就能夠徹底放開手腳,與此同時,徐鳳年親自下令纖離牧場在內涼州幾大馬場,為原本還需要兼顧長途奔襲的柳芽茯苓兩鎮更換或者補充戰馬,轉為以追尋爆發力作為唯一宗旨,徐鳳年和都護府給柳芽茯苓制訂了一項規矩,接下來的戰事應當以兩百里為界線,只要找准機會,不用跟都護府稟報軍情,可以自行出城尋找北莽騎軍作戰,要求就只有戰後能夠保存主力,不論勝負!這對北涼邊軍來說實在是匪夷所思的軍令,竟然還有吃了敗仗都不責罰的好事情?茯苓柳芽兩鎮主將還專門跑去懷陽關詢問此事,生怕是消息傳遞有誤,可得到的答案竟然是肯定的,事後兩名騎軍主將碰頭議事,都有些憋屈和憤懣,覺得王爺和褚都護這是瞧不起他們兩鎮騎軍的戰力啊。憋了口惡氣的茯苓軍鎮騎軍,很快就帶著剛從幾大牧場迎娶來的數千“新媳婦”,找到一個宣洩口,得到遊弩手彙報後,在牙齒坡一帶跟北莽一支偏騎狠狠-幹了一架,四千北莽騎軍死戰不敵,向西潰逃,一名叫乞伏龍關的騎軍都尉建言軍鎮主將衛良不可追擊,衛良不聽勸阻,銜尾追殺三十餘裡,為八千莽騎埋伏,跟在茯苓騎軍最後的乞伏龍關在關鍵時刻,率五百騎破陣直沖北莽大纛,而且在這之後誓死殿后,這才給茯苓騎軍主力後撤贏得了寶貴時間,乞伏龍關身上鐵甲嵌入箭矢多達六根,五百兵力僅存不足一標人馬,此戰雖然北莽戰損大於北涼,但是涼州邊關第二道防線上的茯苓騎軍差一點就全軍覆沒,就算仍有五千步卒守城,但是沒了騎軍,原本兩翼齊飛的防線也就會折斷一翼。衛良為此前往懷陽關負荊請罪,不過徐鳳年並未責罰這位茯苓主將,只是提拔那個被自己隨手丟入茯苓軍鎮擔任小都尉的乞伏龍關,升為都尉之上校尉之下的校檢官,統領補足名額後的一千騎軍,設立斬纛營,允許此營每次建功便酌情增添兵力,最終會以三千騎為人數上限。這是在葫蘆口步軍虎撲營被撤營和幽州騎軍新設不退營後,又一件引人注目的大事,乞伏龍關這個北莽馬欄子出身的無名小卒,開始在北涼邊軍中一鳴驚人。
  
  北涼都護府內,褚祿山正在和將領討論是否應該向虎頭城運輸兵力,雙方爭執激烈,爭吵的焦點在於開闢這條道路付出的巨大代價到底有沒有意義,現在誰都清楚虎頭城再容納一萬五千人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進不進得去,柳芽茯苓的騎軍牽扯暫時只能做到讓北莽無法在虎頭城南面展開穩定攻勢,這跟北涼邊軍由南門大搖大擺支援虎頭城有著天壤之別。堅持一方認為送一萬五千人進入虎頭城的代價大概會是萬餘騎軍的損失,反對一方則堅持這種損失太過低估北莽的戰力和決心了,這種鋌而走險的行徑正中下懷,北莽正愁打不開局面,這是北蠻子打瞌睡了咱們北涼就送枕頭,到時候別說損失一萬騎軍,就是三萬人都不夠填滿虎頭城南那個大窟窿。然後有人提議茯苓柳芽兩鎮同時出擊,大膽推進,向駐紮在龍眼兒平原的北莽大軍展開騷擾,為走懷陽關這個方向的兵源輸送打掩護。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對,以董卓等人的腦子,這種看似好心實則下乘的用兵無異於主動跟北蠻子打招呼,生怕他們不知道咱們北涼有動作了。
  
  耳邊都是吵鬧聲的褚祿山平靜道:“隨著柳芽茯苓的增兵,北莽肯定推測出我們要以虎頭城作為支撐點的用意,否則他們也不會在幾天前給茯苓騎軍下套子。所以北莽如今是在猜測我們何時會支援虎頭城,而不是猜測我們是否會支援虎頭城,這一點毋庸置疑。”

 當褚祿山開口說話後,立即全場寂靜,一個個桀驁難馴的邊軍驍將都自然而然豎起耳朵凝神旁聽。
  
  褚祿山繼續不溫不火地說道:“那麼我們就爭取挑個他們想不到的時機做成這件事情,沒有這種機會,那就只能不去做。諸位,虎頭城要守,但別忘了為何要守虎頭城的初衷,不是為了守城而守城,而是要最大程度保全我們涼州防線,互換兵力的事情,哪怕是我們邊軍以一人性命換取兩個北莽蠻子,也毫無意義。當然,期間我們可以順勢吸引幾支北莽騎軍離開主力大軍,甚至直接就乾脆把一萬五千人放在懷陽關後方,卻不去動,但是可以讓重塚一線的軍鎮騎軍傾巢出動,來一場北莽如何都想不到的大規模戰役,打贏了就撤。”
  
  褚祿山說到這裡,伸出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皮笑肉不笑道:“虎頭城有劉寄奴,他會做好守城的事情,在座各位,咱們除了兩條腿,還有戰馬四條腿幫著跑路,千萬別一條道走到黑。說到底,現在我們跟北莽大軍就在虎頭城和懷陽關這一帶大眼瞪小眼,誰都是在螺螄殼裡做道場,雙方勾心鬥角,就看誰的道法做得更出其不意了。”
  
  雖說虎頭城支援一事沒有得出什麼明確結論,但褚祿山發話後,在場將領也就不再有異議。之後褚祿山陪著徐鳳年在都護府散步散心,褚祿山輕聲歎息道:“可惜了,弄巧成拙。”
  
  徐鳳年輕聲笑道:“也許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當我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好了。”
  
  褚祿山搖了搖頭,仍是有些惋惜臉色。當時徐鳳年給柳芽茯苓兩鎮下達那個軍令後,衛良的貿然追殺和北莽的伏擊其實都在都護府意料之中,事實上一旦衛良所率騎軍陷入死戰境地,最多支撐小半個時辰,就會有一支長途奔襲的清源騎軍加入戰場,一口氣吃掉北莽誘餌騎軍和後續的伏軍。只是突然橫空出世了一個既有危機感又敢死戰的小都尉乞伏龍關,破壞了所有佈局,徐鳳年和都護府也就只好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說了。這樣的機會,屬於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沒了就是沒了,北莽肯定以為北涼不會“重蹈覆轍”一頭闖入伏擊圈,北涼也隨之就失去了給北莽下個連環套的大好時機。
  
  褚祿山突然笑了,“京城兵部那邊,終於記起來要跟咱們討要有關北莽攻勢軍情了。”
  
  徐鳳年冷笑道:“別搭理就是,如果當時兵部觀政邊陲那夥人,有膽子去幽州葫蘆口或者是來咱們懷陽關,我也不攔著他們旁觀戰局,現在既然自己滾蛋了,那麼天底下就沒有躺著享福的好事了。”
  
  褚祿山點了點頭,有些幸災樂禍,“那條袁瘋狗現在是騎虎難下了,王京崇和大如者室韋這兩個捺缽雙手奉送了一場大捷給他,如今朝野上下都對北莽戰力嗤之以鼻,袁庭山也如願以償當上了薊州將軍,估計顧劍棠都恨不得把這個只顧著自己升官發財的女婿砍死了,北莽最東面的戰線越是‘不堪一擊’,咱們顧大將軍可就越是難從戶部兵部那邊要錢要糧要兵器嘛。這不兩遼說要打造六千人陌刀步陣,戶部尚書還沒說什麼,侍郎就直接給了‘有命一條,要錢沒有’的爽利答覆?”
  
  徐鳳年感慨道:“現在回頭看,當時元虢從清水衙門的禮部升入掌管一朝錢袋子的戶部,表面上看似是深得聖眷,其實不然啊。趙篆真正的心腹程度,六部座位只會是以禮部為首,然後才是吏部和兵部,戶部也就只比刑部工部稍高而已。屋漏偏逢連夜雨,元虢隨後又在小朝會上站隊又出了紕漏,唯一的懸念就在於他和兵部盧白頡誰更早離開六部了。”
  
  褚祿山嗤笑道:“說到底還是新君打心眼不信任顧廬門生,更改離陽版籍一事,何嘗不是在試探元虢等人。當下不是有傳言要在藩王轄境設置節度副使嘛,我估摸著盧白頡和元虢都得滾出太-安城,一個去南疆噁心燕敕王,一個去新近就藩的地方。”
  
  徐鳳年點頭道:“南疆道肯定會有,多半是讓趙篆大失所望且從頭到尾都不視為自己人的棠溪劍仙,元虢則會相對好些,應該是去跟趙篆向來不和的漢王那邊,如果表現上佳,元虢還有一絲重返朝堂中樞的機會,盧白頡是肯定一輩子在地方上輾轉的命了,而且少了一個兵部尚書,註定會有一系列的升遷變動,朝廷也好安撫一些地方武將,一舉兩得,畢竟諡號是死後才有的事情,兵部的官職卻是實打實的。”
  
  褚祿山譏笑道:“離陽趙家除了當初偏居一隅時的廟堂亂象,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這麼眼花繚亂的高層動盪了。”
  
  徐鳳年搖頭道:“其實不太一樣,現在的亂,是尋常老百姓看熱鬧才會覺得一團亂麻,其實是亂中有序,京官心裡都有底。”
  
  褚祿山點頭道:“所以說齊陽龍還是有幾把刷子的,不愧是趙惇用來頂替碧眼兒的老傢伙。”
  
  徐鳳年輕聲笑道:“趙篆願意實心實意重用坦坦翁,證明他這個忙著用屁股捂熱龍椅的年輕皇帝,總算還沒有失心瘋。”
  
  褚祿山和徐鳳年不知不覺走到當初鬱鸞刀任職的衙屋廊外,兩人站在屋簷下,一人十指交錯,一人雙手攏袖,這兩個北涼最大的人物,這麼並肩而立,看上去有些滑稽。
  
  褚祿山輕輕呼出一口氣,看著那團霧氣在眼前緩緩消散,說道:“幽州騎軍出了個鬱鸞刀,霞光城也冒出一個屢次建功的劉浩見,如今涼州好歹也有了個乞伏龍關,這是好事,我就等著流州那些十幾萬難民中有誰最先脫穎而出了。而且那個洪驃似乎也不錯,性情有點像皇甫枰,這類人,天生就為亂世而生的。”
  
  徐鳳年無奈道:“北莽也有種檀之流,以後也會在大勢中漸漸浮出水面。”
  
  褚祿山正要說話,一名白馬義從都尉突然快步走入院子,臉色有些難以掩飾的古怪,抱拳沉聲道:“王爺,都護大人,有一人求見,自稱是廣陵道寇江淮。”
  
  饒是徐鳳年和褚祿山也忍不住面面相覷。
  
  這是唱哪一出?
  
  褚祿山笑問道:“咱們是掃榻相迎呢,還是晾著這位名動天下的西楚名將?”
  
  徐鳳年對那名白馬義從說道:“帶他過來。”
  
  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輕人出現在他們視野,這好像也等於此人悍然闖入整個北涼邊軍的視野。

 孤身進入北涼道的寇江淮沒有攜佩刀劍,也沒有太多士子風流,甚至不如許多赴涼士子的儒雅,倒更像是一個北涼本地的讀書人,看著就是那種讀過聖賢書也能騎馬殺敵的人物。
  
  寇江淮瞥了眼確實很難不被看到的都護大人,然後盯著徐鳳年,開門見山道:“徐鳳年,我寇江淮可以為北涼效力,但有個條件,如果有一天必須讓我帶一萬北涼鐵騎趕赴廣陵道,至於做什麼,你不用管,寇江淮自信抵得上一萬騎軍。”
  
  褚祿山哈哈笑道:“那些青樓花魁自抬身價,也沒你寇江淮這麼厚臉皮的。要說你寇江淮是在廣陵道那邊,別說能夠當一萬騎軍用,就是兩萬三萬,我都能忍,可到了這兒,你哪來的自信有整整一萬北涼鐵騎的身價?怎麼,打趙毅打宋笠給你打出來的信心?就他們那些騎軍的‘卓絕’戰力?配給我北涼騎軍提鞋嗎?”
  
  寇江淮臉色鐵青,依舊凝望著那個比他還要年輕些的西北藩王。
  
  徐鳳年搖頭道:“你想用北涼騎軍去破局,我不會答應的。”
  
  寇江淮面帶譏諷笑意,“沒想到堂堂離陽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也就只有這麼點氣魄了。你徐鳳年就不知廣陵道越讓離陽朝廷焦頭爛額,趙室才會真正倚重你西北徐家嗎?到時候只要你徐鳳年肯借兵給我,看朝廷還敢不敢再拿版籍和漕運兩事來刁難北涼?退一步說,我借兵,也不會光明正大打著北涼騎軍的旗號。退兩步說,國姓由趙換成薑,對北涼豈不是更有利?公主也好,曹長卿也罷,還有我寇江淮,註定都不是離陽趙室,非但不會拖北涼的後腿……”
  
  徐鳳年平靜道:“實不相瞞,這種事情,我無聊的時候私下也想過,咬咬牙給你們兩三萬騎軍,廣陵道也就拿下了。但如果說幫你們西楚去爭奪天下,別說兩三萬,就是五萬十萬,都是杯水車薪。你真當西蜀陳芝豹和兩遼顧劍棠是兩根木樁子?真當南疆十多萬精銳邊軍是看戲的?到時候別說等著你們姜姓當皇帝然後傾力支持西北,恐怕北莽早就長驅南下了。寇江淮,你說我眼界不大,我不否認,但你眼界更小而已。”
  
  徐鳳年忍著笑意,說道:“再者,你這種蹩腳說客,尤其是這一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手法,真的不高明,我徐鳳年當年走江湖的時候,假扮相士裝神弄鬼,每次多少還能騙些銅錢,至於你,別說一萬騎,就是一騎都帶不出北涼。”
  
  褚祿山笑得好不暢快。
  
  寇江淮沒有露出情理之中的惱羞成怒,反而有些遺憾又有點釋然。這個年輕人就那麼沉默著站在院子裡,略顯孤單蕭瑟。
  
  徐鳳年走下臺階,問道:“知道為什麼曹長卿不讓你領兵嗎?”
  
  寇江淮語氣淡漠道:“他覺得我只是一員將才,而非帥才,應該看到更遠的太-安城,而不是廣陵道的那點得失。”
  
  這下子輪到徐鳳年訝異了,好奇道:“那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寇江淮平靜道:“我只知道一點,只有西楚本身之力,打到太-安城下又如何?”
  
  褚祿山嘖嘖稱奇道:“你小子也不笨啊。只不過比起兢兢業業的謝西陲,你寇江淮的胃口更大。”
  
  寇江淮看著這座“小山”,反問道:“身為武將,在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徐驍,和一生之中百戰百勝最終僅有一敗的葉白夔之間,你選擇做誰?”
  
  褚祿山點頭道:“有道理。”
  
  寇江淮滿是自嘲笑了笑,然後直接轉身就走。
  
  徐鳳年直到他走出院子,也沒有出聲。
  
  褚祿山低聲問道:“真的就這麼讓這條過江蛟溜走了?”
  
  徐鳳年輕聲道:“相比寇江淮,我還是更欣賞任勞任怨的謝西陲。”
  
  褚祿山嗯了一聲,“謝西陲用起來安心,寇江淮就不好說了。”
  
  徐鳳年突然喊道:“寇江淮,進來吧,出院子後的腳步那麼慢,給誰看呢?”
  
  寇江淮果真重新返身出現在院門口。
  
  徐鳳年笑著說道:“能帶走多少北涼騎軍,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從今天起,不但懷陽關,還有柳芽茯苓兩鎮的騎軍都歸你調動,刨去北涼損失,你能殺多少北莽人,到時候我就給你多少大雪龍騎和兩支重騎兵之外的任意騎軍。不過事先說好,那些騎軍不是讓你拿去打太-安城的,只不過是幫你留下一些西楚元氣。然後你得帶著所有人返回這裡,事實上你我心知肚明,廣陵道不適合你寇江淮,北涼恰恰適合。這筆買賣,你做不做?”
  
  寇江淮臉色陰晴不定。
  
  徐鳳年伸手指了指,“行了行了,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伎倆,我徐鳳年一樣是你的前輩,你寇江淮從一開始就是打著這主意來的,我也沒怎麼討價還價,你就知足吧。”

 寇江淮笑了,“我是不擅長演戲,可你徐鳳年也別得了便宜賣乖,一旦西楚敗亡,大勢已去,你真放得下我們公主不去救?不一樣要帶兵去搶人?我只不過是幫你找了個臺階下罷了。”
  
  徐鳳年一本正經點頭道:“嗯,看來咱們都不是什麼好鳥?”
  
  褚祿山看著眼前這峰迴路轉的一幕場景,有些無語,現在的年輕人啊。
  
  滿身塵土的寇江淮很不見外地說道:“有沒有睡覺的地兒,我先好好睡上一天一夜,領兵殺北莽蠻子的事情,等我睡飽了再說。”
  
  褚祿山笑駡道:“你才是大爺啊。”
  
  等到寇江淮被領著離開,徐鳳年抬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陷入沉思。走下臺階後褚祿山也不出聲打攪啊,安靜站在旁邊閉目養神。
  
  許久過後,徐鳳年緩緩道:“就算寇江淮用化名,以後利弊還是不好說。”
  
  褚祿山有些疑惑,“朝廷那邊咱們不用管,現在差不多就已經是最壞的局面了。一個寇江淮當一萬騎用,其實還真不是那小子吹牛,青河重塚那一線有周康顧大祖坐鎮,不用擔心什麼,但懷陽關這邊真要有大戰,黃來福等人不行,就只能由我親身上陣了,有個寇江淮咱們也能輕鬆許多。為何還有此說?”
  
  徐鳳年苦澀道:“可能是我想得太遠了。”
  
  褚祿山很快便心領神會,感慨道:“是有些遠。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徐鳳年點頭笑道:“也對,咱們還是先用寇江淮解決掉燃眉之急。”
  
  褚祿山猶豫了一下。
  
  徐鳳年拍了拍他的肩頭,走出院子。
  
  褚祿山站在原地,喃喃自語道:“是怕我褚祿山有一天真把三百斤肉丟在沙場上,才答應寇江淮留下來嗎?”
  
  ————
  
  臨近清明節。
  
  今年此時北涼無雨。
  
  北涼道的人心也趨於穩定,涼州虎頭城始終穩如泰山,葫蘆口那邊搖搖欲墜的霞光城也守下了。流州青壯陸續進入各州邊軍,而柳芽茯苓兩鎮主將頭頂突然多出一個姓寇的實權將軍,名義上的頭銜是涼州副將。有幽州鬱鸞刀在葫蘆口外的顯赫戰功珠玉在前,涼州邊關對此也見怪不怪。這也側面證明年輕藩王對北涼軍政的掌控力越來越大,這絕對不是僅僅因為他姓徐就可以做到的。
  
  清明這個節氣,位於仲春與暮春之交,正值氣清景明,萬物皆顯,故有此名。在往年,北涼與中原大致同俗,除了掃墓祭祖這個傳統,還有夜燈祈福、插柳辟邪等事,但是今年北涼道各個州郡官府都專門下令不許插柳戴柳一事,也沒有解釋什麼。清明本就是鬼節之一,又在柳條抽芽泛綠的時分,於是“楊枝著戶上,百鬼不入家”一語,膾炙人口。只不過如今的北涼許多刺頭角色要麼早已離境,要麼就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對於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也就沒有什麼風波異議了。
  
  祥符二年,涼州清明無雨,天氣柔且嘉。
  
  但是涼州清涼山所在的州城,有一種無言的肅穆,不斷有大人物帶著親騎湧入城中。除了北涼都護府褚祿山留在懷陽關,騎軍主帥袁左宗沒有南下,還有步軍主帥燕文鸞坐鎮幽州邊境,其餘邊關大將幾乎無一例外都趕赴這座州城,周康,顧大祖,何仲忽,陳雲垂,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將軍皇甫枰,甚至連經略使李功德和陵州刺史徐北枳也都陸陸續續趕到。
  
  這是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后,清涼山王府第一次如此將星薈萃,盛況空前。
  
  第二天便是清明節,來自涼北邊關的兩騎在夜幕中悄然入城,由南城門進入後,沿著主街一直向北,直奔那座對離陽朝野來說充滿了傳奇色彩的北涼王府。
  
  化名寇北上的涼州副將寇江淮在騎馬緩行時,轉頭對身邊的徐鳳年笑道:“現在還有人去王府刺殺你嗎?應該沒有了吧。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不管是不是北涼王,都沒誰敢自尋晦氣啊。”
  
  徐鳳年一笑置之。

 真跟這個寇江淮熟識以後,徐鳳年才發現別看這傢伙長著一副生人勿進的冷酷模樣,其實是個話癆,話匣子不開則已,一打開那就關不上。這一路同行,徐鳳年第一次遊歷江湖時候的故事糗事,差不多都給寇江淮打破沙鍋問到底了。反倒是對於北涼軍政,寇江淮從不主動詢問,偶爾說起足以牽動天下人心的廣陵軍務,也總是吊兒郎當的架勢,讓徐鳳年大開眼界,原來在陷陣無雙的猛將和羽扇綸巾的儒將之間,還有這麼一種將領。練劍的寇江淮對於徐鳳年不但與李淳罡結伴遊歷江湖,還跟鄧太阿有過交集,那叫一個兩眼放光,恨不得徐鳳年把先後兩任劍神的喜好穿什麼衣服吃什麼飯菜都問清楚,所以當徐鳳年說那個羊皮裘老頭喜歡摳腳挖耳屎的真相後,當場崩潰的寇江淮沉默了約莫整整半天時光,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來,絮絮叨叨說著“原來那才是高手風範啊”“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難怪能練出世間頭等劍,看來我也得穿件破敗皮裘才行”,結果當徐鳳年又說了那位桃花劍神的相貌一點都不風神如玉,其實比他寇江淮還“平易近人”後,寇江淮又開始沉默了。等到寇江淮好不容易療傷完畢,徐鳳年又來了一句自己練武不過三四年,是碰運氣練出了個大宗師。這讓劍術其實頗為不俗的寇江淮悲痛欲絕,徹底閉嘴。直到當下進入涼州城,寇江淮總算有些還魂。
  
  在可以依稀看到清涼山燈火後,寇江淮突然如釋重負道:“雖然你故意說得輕巧,但其實我知道你有今天風光的來之不易。”
  
  徐鳳年淡然笑道:“要是這麼說能讓你心理平衡一點,那你就這麼理解好了。嗯,容我粗略算一下,大概我自上武當練刀開始,從二品小宗師起,至陸地神仙之上的天人境界,真算起來,六個境界,好像不止一年破境一次嘛。對了,你貌似如今還是小宗師,沒到金剛境吧,‘運氣好’的話,四五年後,你有可能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了。”
  
  於是寇江淮不說話了。
  
  這位涼州副將在進入氣象萬千的王府時,依舊是病怏怏的。
  
  兩頭年幼虎夔興匆匆跑來迎接徐鳳年,昵稱金剛的那頭虎夔更是直接撲向徐鳳年懷中,姐姐“菩薩”也親昵輕輕咬著徐鳳年的袍子。
  
  然後徐鳳年把寇江淮留在聽潮湖,帶著兩頭歡天喜地的年幼虎夔去了趟梧桐院,二姐徐渭熊和陸丞燕自然都在,跟那些有“女翰林”美譽的年輕女子一起忙著批紅,二姐只是抬頭看了眼徐鳳年就低下頭去,徐鳳年走到陸丞燕桌旁,讓他意外的是王初冬這丫頭也在梧桐院有了一席之地,書桌就在陸丞燕隔壁,好像在撰寫一部註定不被離陽文壇關注的《北涼英靈集》,徐鳳年搬了椅子坐在她們之間的時候,小丫頭還提著筆怔怔出神,那很認真去發呆的俏皮模樣,讓徐鳳年和陸丞燕相視一笑。
  
  不遠處徐渭熊忙完一份諜報批示後,放下筆,揉著手腕,輕聲說道:“陸詡就在這幾天會進入京城,你當時就應該讓糜奉節和樊小釵把他綁來清涼山的,宋副經略使就會輕鬆很多。”
  
  徐鳳年舉起雙手,求饒道:“我這不是拐了一個寇江淮回來嘛,也算將功補過了。”
  
  徐渭熊瞪眼道:“寇江淮不來北涼,只是‘不得’,但是幫趙珣呈上疏策的陸詡到了太-安城,為趙篆所用,卻會有害北涼,是‘有失’,兩者豈能混淆?”
  
  徐鳳年一臉苦相,不敢反駁。
  
  陸丞燕也不幫著言語解圍,只是朝他微微一笑。
  
  那位後知後覺的“一書奪魁”王東廂王大文豪,終於發現了徐鳳年就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驚嚇得身體後仰,連人帶椅子一同向後倒去,徐鳳年輕輕伸手一虛拉,把椅子拉回原位,鬧笑話的王初冬滿臉無地自容,似乎想要找個地方躲起來,像一隻驚慌失措的小狐。徐鳳年朝她做了個鬼臉,她馬上便燦爛笑起來,眼眸眯起月牙兒,臉頰也有了酒窩。
  
  徐鳳年笑道:“你們別太累了,記得勞逸結合。那套武當山拳法,你們空暇時也能練一練。”
  
  徐渭熊沒好氣道:“少站著說話不腰疼。”
  
  徐鳳年小心翼翼朝陸丞燕和王初冬翻了個白眼,桌子位於那個方位的梧桐院丫鬟都忍俊不禁偷偷笑著。

  徐渭熊正要繼續訓話,徐鳳年趕忙起身道:“我到宋先生那邊瞧瞧去。”
  
  看著帶著兩條虎夔一溜煙跑路的北涼王,梧桐院的氛圍無形中輕鬆了許多。
  
  徐鳳年在宋洞明那邊的待遇跟梧桐院遭受的冷落,當然是一個天一個地,如今在副經略使大人擔任下屬的官員,多是事功學問都在北涼出類拔萃的年輕士子,各有所長,只不過相比江湖年輕一輩更多崇拜和羡慕徐鳳年的大宗師身份,這些讀書人更多是在深入瞭解北涼現況後,對徐鳳年這位三十萬鐵騎之主的由衷敬畏。所以當徐鳳年和忙裡偷閒的宋洞明相對飲茶時,那些年輕人都關注著年輕藩王的一舉一動。宋洞明雙手徐鳳年親手烹製而且親自倒茶的茶杯,不急著喝茶,只是用以祛除春寒,輕聲道:“所有赴涼士子都到了,那些戰死將士的家屬也到了。這其中有些言語聲音,肯定少不了,還望王爺不要放在心上。”
  
  徐鳳年點了點頭。
  
  有些風言風語,就像很多人當初聽說他去葫蘆口外就覺得是以匹夫之勇逞威風,是同一個腔調,對此徐鳳年是真的不願意去理會。
  
  有些是苦極而泣的聲音,這些,徐鳳年是不敢去聽。
  
  聊了些北涼政務,宋洞明起身跟徐鳳年走出屋外,這位曾經被元本溪當作儲相栽培的中年人猶豫了一下,說道:“以前是我想當經略使,以便更好施展手腳,與李功德相處後,覺得還是希望他能夠繼續擔任經略使,我在涼州,李大人在陵州,並不會誤事。”
  
  徐鳳年點頭道:“既然宋先生說了,那就沒有問題。”
  
  宋洞明停下腳步,笑道:“我還有一大堆事務要處理,就不遠送了。”
  
  徐鳳年笑道:“理當如此。”
  
  宋洞明對著徐鳳年的背影說道:“以前只知道北涼是個武人用兵之地,現在宋洞明和很多讀書人,都發現北涼同樣是個文人‘下得筆’的地方。我要替這些人,與王爺道一聲謝。”
  
  徐鳳年轉過頭,開心笑了。
  
  宋洞明突然眨了眨眼睛,強忍著笑意,說道:“王爺,我宋家有幾位晚輩女子,性情也都賢淑,都寫信給我了,說就算偷,也要讓我給她們寄回幾樣王爺的印章字帖之類的小物件。膽子最大的一個,自幼就嚮往行走江湖和做那女俠,她說就算給她寄去一件王爺的衣衫,那才最好。若是沒有東西寄回,她就要跟我這個伯伯絕交。”
  
  徐鳳年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額頭。
  
  宋洞明笑聲爽朗,撂下一句,“衣衫我看就算了,王爺隨手寫四五個字的字帖送我幾幅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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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清明前一夜,徐鳳年獨坐山頂,看著山腳那滿城燈火漸起又漸熄,喝盡了一壺綠蟻酒。

xox 發表於 2015-2-13 00:15
共逐鹿 第一百七十五章 能飲一杯無


  
  天微亮,徐北枳緩緩走到山頂,看著披了件厚重裘子的徐鳳年,走到石桌坐下,晃了晃那只已經喝光的酒壺,輕聲道:“匹夫懷璧死,百鬼瞰高明。”
  
  渾身酒氣早已被冷冽山風吹散的徐鳳年歎氣道:“我昨夜在想如果以後換了人做皇帝,哪怕那個人跟我曾經是要好的朋友,他能不能容忍一個別姓之人手握數十萬精兵。”
  
  徐北枳搖頭道:“你最好別抱希望,省得失望。因為就算那個人能忍,他身邊所有人也不會答應。怎麼坐上龍椅和如何坐穩龍椅,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情。北涼總覺得離陽趙室三任皇帝是一個德行,都喜歡狡兔死走狗烹,這種看法倒也沒冤枉他們,只是且不說剛剛登基的趙篆,趙殷趙惇既然註定會是後世史書上的明君,自然有他們的過人之處。尋常平頭百姓,想要打理好一個門戶,想要日子過得年年有餘,尚且需要殫精竭慮,更何況是偌大一個王朝。趙殷也許信得過徐驍不會反趙家,但趙殷信不過徐驍的兒子還會心甘情願鎮守西北,趙惇也許知道你的底線並不低,但一樣信不過徐家下一位異姓王就一定不會驕縱難制,他肯定在想,有沒有可能北涼王會不會哪天一個興起,就跑去挖斷趙家的牆根。”
  
  直言不諱的徐北枳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徐鳳年,冷笑道:“可能你會說徐驍不會反,我徐鳳年一樣不會反,以後我的後代也一樣。”
  
  徐鳳年苦笑無言語。
  
  徐北枳依舊是言辭刻薄,“人心隔肚皮,沒誰是你徐鳳年肚裡的蛔蟲,天底下也沒有誰必須要相信誰的道理可講,尤其是那些生在帝王家的龍子龍孫,不生性多疑,怎麼坐龍椅?怎麼去跟藩鎮、外戚、宦官還有滿朝文武鬥心眼?再說了,一份家業,寧肯被子孫敗光,也不願被外人搶走。這種陰暗心態,也不是皇帝獨有的。你徐鳳年敢說自己就一點都沒有?”
  
  徐鳳年笑道:“也對。”
  
  徐北枳突然問道:“你不是四大宗師之一的高手嗎,怎麼,也會怕冷?”
  
  徐鳳年自嘲道:“流州那一戰後,實力大跌,終日骨子裡生寒,裘子其實不禦寒,之所以披著,不過是聊勝於無。就像很多江湖退隱的遲暮劍客,喜歡經常去看一看擱在架子上吃灰塵的佩劍,卸甲歸田的將軍也會經常去摸一摸鐵甲和戰刀。”
  
  徐北枳問道:“那個涼州副將寇北上是怎麼回事?”
  
  徐鳳年打趣道:“新歡嘛,咋的,橘子你這個舊愛是來興師問罪了?”
  
  徐北枳面無表情盯著徐鳳年。
  
  徐鳳年只好收起玩笑臉色,無奈道:“就是廣陵道那個西楚寇江淮,跟我做了筆買賣,算是各取所需。”
  
  徐北枳臉色稍緩,沉聲道:“流州只有三座修繕還未齊整的軍鎮作為依託,卻要面對柳珪的十萬大軍和拓拔菩薩的數萬嫡系精銳,三萬龍象軍的兩個副將,王靈寶僅是衝鋒陷陣的猛將,李陌藩雖是獨當一面的將才,但在流州涼莽雙方兵力懸殊,李陌藩也不是撒豆成兵的神仙,龍象軍依舊是獨木難支的險峻局面,需要寇江淮這種具備春秋頂尖名將潛質的將領去雪中送炭。”
  
  徐鳳年點頭道:“等寇江淮在茯苓柳芽懷陽關防線打出一點名氣聲望,我也有讓他去那邊當流州將軍的打算。在涼州北關,我們跟北莽其實可以靈活用兵的空間都極受局限,說到底就是死磕硬拼,那麼多邊鎮關隘和駐軍,雙方都束手束腳。但如同白紙一張的流州不一樣,有著讓寇江把軍事才華發揮到淮淋漓盡致的充裕‘留白’。”
  
  徐鳳年冷不丁笑問道:“橘子,其實你是怕在青蒼城的陳錫亮出意外吧?”
  
  徐北枳反問道:“難不成非要我成天算計同僚,你這個北涼王才安心?”
  
  徐鳳年一拍桌子,怒目相向道:“橘子,你不能在陵州受了氣,給人罵成買米刺史,就逮住我撒氣好不好?!咱倆好好說話行不行?!”
  
  在清涼山隨心所欲散步的寇江淮湊巧看到這一幕聽到這番話,沒來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難道那姓徐的跟姓徐的“有一腿”?要不然一個沒啥根基的刺史能讓堂堂藩王委屈到這地步?寇江淮腳底抹油,就要轉身撤退。結果被徐鳳年喊住,然後三人圍著石桌,呈現出三足鼎立的架勢。寇江淮一臉你們打情罵俏就是老子是聾子瞎子啞巴當我不存在的表情。
  
  徐鳳年望向假裝目不斜視的寇江淮,指了指徐北枳,笑眯眯介紹道:“陵州刺史徐北枳,被宋洞明宋先生讚譽為是那種可以宰製士庶安定邦國的人物,可惜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有次在陵州魚龍幫喝酒,還是我親自背他回去。”
  
  寇江淮正色道:“見過徐刺史。”
  
  徐北枳也恢復平時清雅出塵的氣度,微笑道:“寇將軍來到北涼邊軍,無異於如虎添翼。”
  
  徐鳳年促狹道:“不是為虎作倀嗎?”
  
  徐北枳冷笑道:“呦,厲害啊,一罵罵三個,連自己也不放過。”
  
  寇江淮也一本正經道:“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可見王爺用兵很……不入流。”
  
  徐鳳年洋洋得意道:“只動嘴皮子,就能跟你寇江淮和徐北枳玉石俱焚,還不入流?動手的話?嗯?要不然試試看?”
  
  這時候,剛剛登頂清涼山的一大幫人紛紛起哄。
  
  “試試看!一定要試試看。”
  
  “寇將軍,我看好你!贏了這一仗,可就是天底下一隻手就數得過來的大宗師了。”
  
  “別說涼州副將,涼州將軍也做得!要是還嫌官小,我陳雲垂的步軍副統領,讓給你。”
  
  “寇將軍,咱們不服氣王爺很久了,咱們是年紀大了,就算贏了王爺也勝之不武嘛,今天就你跟王爺是同齡人,一定要幫我們出口氣啊。大不了,回頭我何仲忽親自抬你下山便是。”
  
  轉頭看著這一大撥北涼最為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剛剛到北涼的寇江淮嘴角有些抽搐,一時間有些不適應。在廣陵道,不論是早年在上陰學宮求學,還是之後置身大楚廟堂,都絕對不會出現這種老頭子合夥起來坑一個年輕晚輩的場景。在感到有些荒謬和好笑的同時,寇江淮心底同時也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情緒,大概可以稱之為壯懷激烈吧,眼前這些老人中,有舊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有錦鷓鴣周康,有以八千騎大破後隋四萬步卒的何仲忽,有每逢大戰必披甲陷陣的陳雲垂!四位北涼邊軍副帥之後,便是身披文官公服的經略使李功德和副使宋洞明,有離陽地方言官“良心”美譽的黃裳,除此之外,寇江淮依靠官袍和裝飾依次辯認出了涼州刺史田培芳,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將軍胡魁,陵州副將韓嶗山等人。可惜寇江淮始終沒能見到那北涼騎軍主帥的白熊袁左宗,還有那個步軍大統領燕文鸞,當然沒能看到那個郁家最得意的鬱鸞刀,寇江淮難免也有些遺憾。
  
  要知道寇江淮在上陰學宮求學時,不知多少次挑燈夜讀,都是在翻閱顧大祖的形勢論,在推演周康何仲忽陳雲垂等人造就的那一場場經典戰役,盪氣迴腸,足以下酒!
  
  寇江淮看到在更後邊,還站著二三十名武將,大多是相對年輕的三十四歲,應該是北涼改制後更顯金貴的實權校尉。
  
  不知為何,寇江淮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對這些人猛然抱拳行禮。
  
  是何仲忽率先抱拳回禮,這之後所有人也都笑著抱拳。
  
  寇江淮無意中發現哪怕是田培芳這樣的文人,與武將一同抱拳時也毫無凝滯。
  
  然後眾人一起登樓,俯瞰這座州城。
  
  隨著時間推移,陸續散去,到了正午時分,最終又只有徐鳳年徐北枳和寇江淮三人,還有那兩條圍繞著徐鳳年活蹦亂跳的年幼虎夔。最後徐北枳也出樓前往宋洞明所在的半腰官邸議事,無所事事的寇江淮也跟著下山,去聽潮閣那邊賞景。徐鳳年則在樓內等到了一夥人,五個人,徐偃兵加上一家三口和一個北莽青年。徐鳳年看著那個已經完全像是一個離陽百姓的北莽武道宗師,眼神複雜,說了一句“果然是你。”正是呼延大觀的中年男子咧嘴一笑,沒有說話。倒是他的女兒瞪大眼睛,使勁盯著徐鳳年這個她“欽定”為自己師父的年輕公子哥,抬起小腦袋目不轉睛看了半天,似乎有些失望,老氣橫秋歎了口氣,嘀咕道:“原來跟我爹一樣啊,瞅著都不怎麼厲害。”
  
  徐偃兵平靜道:“打了兩架,沒分出勝負,最後那一場,我跟他都不急。”
  
  徐鳳年如釋重負,笑道:“是不用急。”
  
  徐鳳年望向那個拂水房諜報上經常提及的鐵木迭兒,看著他腰間那柄稀拉平常的佩劍,用北莽腔調說道:“好劍。”
  
  鐵木迭兒只當是客套話,僅僅冷著臉點了點頭,但這個年輕人的神情仍是有些難以掩飾的局促,畢竟眼前這個離陽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不但是整個北莽的死敵,更是戰勝了武帝城王仙芝的武道宗師。
  
  在高樓外廊,呼延大觀扶著他女兒,讓她站到欄杆上。
  
  徐鳳年看到一個身影後,告辭一聲就走下樓。
  
  徐渭熊坐在輪椅上,瞥眼樓上的那些人,輕聲道:“一旬前,西蜀那邊遞話給梧桐院,要你去陵州邊境一趟。我沒有理會。”
  
  徐鳳年皺眉道:“他要見我?”
  
  徐渭熊淡然道:“如今他和謝觀應,還有那個春帖草堂的女子,三人已經進入陵州,他說會在陵州和涼州接壤處等你。”
  
  徐鳳年笑道:“那就見一見好了。”
  
  徐渭熊點了點頭,“帶上徐叔叔,還有澹台平靜。如果呼延大觀願意同行,是最好。”
  
  徐鳳年嗯了一聲。
  
  祥符二年的清明節,黃昏時,清涼山後山,數萬人縞素。
  
  北涼王徐鳳年帶領近百名文武官員,一起為戰死於流州的龍象軍、死於薊北和葫蘆口外的幽州騎軍、死在葫蘆口內臥弓城鸞鶴城內外、死在虎頭城內的邊軍,祭酒。
  
  那座碑林,三十萬塊無名石碑,已經寫上了三萬六千八百七十二個名字。
  
  夜幕中,一盞盞祈福的許願燈在涼州城內緩緩升起。
  
  五騎出城後,徐鳳年停馬回望了一眼,摘下酒壺,痛飲一口。
  
  一年後,北涼邊軍還會有多少人喝不上這一口酒。
  
  數年後,北涼千萬人,又會有多少人在死前惦念著這綠蟻酒?
  
  此時此刻,徐鳳年眼中那幅畫面,如同滿城升起火靈。
xox 發表於 2015-2-17 15:02
第一百七十六章 蜀王入涼,道士進山,涼王出山。


  徐鳳年,徐偃兵,呼延大觀,澹台平靜,鐵木迭兒。
  
  五騎南下陵州。
  
  其中三人躋身武評十四人,澹台平靜如今是世間最具氣象的練氣士宗師,還有一位則是北莽最有希望問鼎劍道的天才青年,登評只是時間問題。這個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陣容,比起大破北莽萬騎的吳家九劍,仍是勝出許多。鐵木迭兒不知道為何要有這一趟南行,內心深處也頗為抵觸那個年輕藩王,只不過呼延大觀說要他隨行,鐵木迭兒就只能老老實實跟著。北莽傳言那姓徐的不但繼承了李淳罡的兩袖青龍,鄧太阿也傳授了飛劍術,雖然徐鳳年一直習慣佩刀示人,但鐵木迭兒毫不懷疑徐鳳年真要用劍的話,自己根本不是對手。鐵木迭兒一路沉默寡言,數次想要詢問從不願承認是自己師父的呼延大觀,想問這個男人自己這輩子有沒有可能在劍道造詣上超越徐鳳年,鐵木迭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練劍起少有勝負心的他,不一樣了。五騎馳騁在那座被譽為塞外江南的陵州驛路上,鐵木迭兒一直在細心觀察徐鳳年的言行舉止,不是沒有發現蛛絲馬跡,比如徐鳳年雖然把涼刀懸佩在左腰,但這位北涼王其實是個隱蔽的左撇子,他與人為敵時是右手刀還是左手刀,必定有著天壤之別。再就是徐鳳年雖然看上去氣機流淌緩慢而乾涸,如逢枯水期,水面極淺,幾乎見底。但是鐵木迭兒卻清楚,如果說自己的氣機運轉如正值汛期的一條河水,乍一看氣勢洶洶,那麼徐鳳年便是那離陽的那條廣陵江,越是無水,越見崢嶸,水道之深之廣,讓人悚然。
  
  五騎在陵州最北部一處停馬,折出驛道,沿小路轉入一座山脈,山路上不斷有健壯涼地健兒在北涼士卒的護衛下,用將那石條、石塊、石板從大山中運出。為五騎領路的是一位早就守候在入山口的拂水房諜子,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反而沒有太多諜子該有的精明,散發著近山之人獨有的粗糲氣息。漢子姓劉,是拂水社二等房的一名諜子小頭目,他只知道自己要接人,但到底是接誰事先並無告知,等到遇到那夾雜有各地口音的五騎後,這名諜子也吃不准是來什麼來頭,可既然統領陵州諜報的拂水社甲字房大璫,都破天荒說了幾句重話,他也就小心翼翼陪著那五騎入山。漢子一路上字斟句酌給他們介紹著這座採石場的歷史,說這兒在當地叫見魚山,陵州士子喜歡稱為大嶼洞天,從大奉王朝在北涼更西的地方設立西域都護府後,如今青蒼臨謠那幾座軍鎮的打造,石料大多都是從此開鑿而出,後來清涼山王府的建造是如此,涼州邊關那邊耗時六年的虎頭城更是如此。
  
  徐鳳年五人到最後不得不牽馬而行,來到一座山頂俯瞰峰巒,開春後,滿眼景象鬱鬱蔥蔥,只是視野所及,就如他們腳下這座一枝峰,其實早已是個空殼子,自大奉起,經過將近五百年的石料開採,這個位列道教三十六福祉之一的大嶼洞天,就真成了名副其實的洞天,由十六-大洞群和近千個洞體組成,在側峰一枝峰望去,羊腸小徑的棧道爬滿山脈,主峰那邊偶有屋簷飛翹的道觀掩映在一籠綠意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北涼數以萬計的採石匠人在此為了生計勞碌奔波,而問長生之人則在此出世修道。
  
  徐鳳年站在山巔,怔怔出神,大嶼洞天從年初開始燈火通明瘋狂開採,迎來了採石量的最高峰,為此連那素來不問世事的幾座道觀真人都坐不住了,生怕那個年輕藩王真要鐵了心把整條山脈給徹底挖空,到時候他們上哪兒找洞天福地去?在清明前夕,就有三位年邁真人連袂拜訪陵州刺史府邸,言辭委婉跟徐北枳提出異議,甚至不惜用上了此舉有傷北涼根基氣數的理由。徐北枳以禮相待,但是官府該用什麼進度採石還是照舊如常。作為罪魁禍首的徐鳳年當然深知其中秘辛,他放出話去,要在第三條重塚防線後再起一座虎頭城,而且只用三年時間,由經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鉅子擔任督監,他徐鳳年則會親自擔任副監,尚未命名的新城會枕蘅水而面崧山,比虎頭城規模更加宏大,屆時便會成為新的西北第一巨城。城池會不會建造?當然會,徐鳳年就是要以此告訴北莽北庭和西京尤其是南院大王董卓,北涼要在他們哪怕成功摧毀虎頭城、柳芽茯苓和重塚三線後,依舊要再破一城才能進入北涼道境內。本就並不寬裕的北涼財政賦稅會不會因此而繃斷?答案也是當然,但是徐鳳年本就是在孤注一擲,整個涼州除了三線邊軍和鎮守關隘的軍伍,其餘所有人都要奔赴蘅水崧山一帶,為建造新城而添磚加瓦。這一切,其實都是為了一年後那場葫蘆口決戰打掩護做鋪墊。徐鳳年必須逼迫北莽不得不把視線都放在涼州一線。為此,徐鳳年甚至跟褚祿山討論出了一個涼州勝流州輸的慘烈方案,因為流州只有勝和輸,才有縱深意義,僵持態勢下,流州沒有任何戰略價值,當然流州即便輸,也只能讓北莽和柳珪贏得只有慘勝,那麼寇江淮就成為至關重要的一枚棋子,正是寇江淮的到來,促使褚祿山生出這個對敵人很對自己更狠的念頭,然後徐鳳年答應了。
  
  這意味著三萬龍象駐軍,流州青蒼三鎮,尚未遷入北涼舊有三州的十萬流民,必定會陷入險境。
  
  而他徐鳳年的弟弟徐龍象,首當其衝。
  
  所以當徐鳳年答應的時候,褚祿山神情複雜。之後在清涼山梧桐院,徐渭熊之所以對徐鳳年沒有什麼好臉色,未必不是她內心深處對徐鳳年這個決定有所抵觸。
  
  徐鳳年指了指遠處的一個洞窟,轉頭對澹台平靜笑問道:“自我聽說大嶼洞天的採石後,就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洞窟那麼宏偉,洞口卻那麼狹小,當年只聽師父說過,在洞裡採石其實沒外人想像那麼艱辛,用子承父業、徒循師業的採石人的話來說,那就跟刀切柔軟豆腐差不多,只不過石材給吊到洞外後,就會很快堅硬如鐵。澹台宗主,你知道這裡頭有什麼玄機嗎?”
  
  澹台平靜輕聲道:“許多保存千百年依舊完好無損的墳塚古物,重見天日之時,都會煙消雲散。山腹石料出山變硬,大概是相同的道理不同的呈現,是物氣相溶的結果。”
  
  徐鳳年欲言又止,強忍著笑意,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年少時性子無良,又口無遮攔,琢磨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解釋,覺得那些石料由軟綿轉為堅硬,其實就跟雛兒在青樓裡見著世面後,脫了褲子一般。結果跑去聽潮閣這麼一說,被師父罰抄了好幾萬字的聖賢經典,當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襲白衣如仙人的澹台平靜深呼吸一口氣。
  
  呼延大觀壞笑著把大致意思跟貨真價實的“雛兒”鐵木迭兒一說,後者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轉頭問道:“澹台宗主,再問一個問題行嗎?”
  
  練氣士大宗師冷笑道:“不回答行嗎?”
  
  徐鳳年只好厚著臉皮問道:“一個人,有沒有可能在湖底不吃不喝十幾二十年?最上乘的道家辟穀食氣,或者是佛門面壁禪定,能否做到?你們練氣士有沒有類似神通法門?”
  
  澹台平靜默不作聲。
  
  倒是呼延大觀開口說道:“只要不是在湖底,就都有可能。”
  
  徐鳳年陷入沉思,那鎖骨穿鏈牽刀的楚狂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這是自他去武當山練刀起就很好奇的事情,當時只以為是自己境界不夠,不懂一品修為武道宗師的厲害,可當他達到金剛境界後,發現就算躋身金剛境也萬萬做不到,之後接連晉升指玄境界和天象境界,徐鳳年仍是沒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後來在高樹露封山解開後雙方一戰,他成就天人之身,才知道要做到楚狂人那個地步,唯有擅長養氣的陸地神仙才能勉強做到,但事實上楚狂人的武道境界在如今的徐鳳年眼中,其實並不算太高明,一品是有了,可絕對不到天象境界。這就足以讓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了。當初鎮壓與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一樣出身北莽公主墳的雙刀老人,是老黃出的力,但真正謀劃的是聽潮閣頂樓幕後的師父,可師父至死,也沒有給出任何線索。
  
  徐鳳年突然感慨道:“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相安無事,自可垂拱而治。垂拱而治,呵,說起來輕鬆,其實歷朝歷代,除了那些個幸運時值天下承平的享樂皇帝,身處盛世,要想著開拓疆土,身處亂世,要想著守住祖業。退一步說,真做到了文武並用,那麼智者出謀,到底為誰而謀,是為帝王謀,還是為百姓謀?張巨鹿的死,不正是民為貴君為輕的代價嗎?勇者出力,會不會得隴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也過一過坐龍椅的癮?仁者養望,泥沙俱下,其中有沒有沽名釣譽?比如像宋家老夫子那樣偷藏曆年的奏章副本,以求自己名垂青史?信者效忠,會不會有臣子愚忠,其實是在遺禍社稷?”
  
  徐鳳年自嘲道:“當皇帝啊,誰不想?我年少時就經常想,除了那個如今已經沒了的大俠夢,接下來就是皇帝夢了,一朝權在手,殺盡天下礙眼狗,天下女子都是自己的,多爽快。只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就發現當皇帝,真的不輕鬆,趙篆爺爺要殺徐驍,趙篆老子殺薊州韓家,臨死還要殺了張巨鹿才能安心閉眼。趙惇和離陽沒有接受兩禪寺李當心的新曆,沒有選擇讓天下多有六十年太平,而是讓他趙家子孫多了幾年國祚而已,我想也正是那一刻,趙惇和張巨鹿這對原本可以千古流芳的明君名臣,開始真正分道揚鑣了,張巨鹿才可以下定決心求死,趙惇就硬著頭皮讓碧眼兒去死。捫心自問,我要是有天終於做了皇帝,面對那麼多取捨,會不會越來越問心有愧?會不會殺徐北枳陳錫亮,殺褚祿山袁左宗,會不會拆散北涼邊軍,讓那些一心想著死在塞外馬背上的老人,一個個死在煙雨綿綿的中原床榻上?以後我徐鳳年的子孫,男子會不會為了爭搶一張椅子,同室操戈,兒時信誓旦旦,言笑晏晏,大時笑裡藏刀,反目成仇?女子會不會嫁給她們根本不愛的人?”
  
  徐鳳年望向徐偃兵,笑問道:“徐叔叔,這算不算婦人之仁?”
  
  徐偃兵點了點頭,不過說道:“是有慈不掌兵的說法,但也沒有說掌兵之人就要事事鐵石心腸,跟大將軍齊名的春秋四大名將,不管是葉白夔還是顧劍棠,平時治軍領兵都十分平易近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真正心狠手辣的時候,也就是用兵的那些時候,這一點褚祿山就做得很好。”
  
  徐鳳年輕輕望向南方。在那邊,有個人甚至做得比褚祿山更好。
  
  五人牽馬下山,一直站在五人遠方的劉姓諜子依舊帶路,在山腳處,湊巧碰上一大隊從深山處走出的採石人,碎石鋪就的山路僅供三四人並肩而行,小料石材採石人層層疊疊捆縛在獨輪車上運往山外,大塊石料則擱置在驢車牛車上,還有許多採石人背石負重結隊而行。比起南詔紫檀楠木那些一寸一金的皇木還能以河流運輸,石材運輸要更加顯得笨拙。徐鳳年在要上馬出山的時候,看到一名白髮蒼蒼但身材高大的年老采石匠體力不支,背後那塊長條石料猛然傾斜,老人整個人就隨著石料摔倒在碎石路外,好在老人身體猶算健壯,並沒有傷筋動骨,就勢坐在地上,有些尷尬,苦笑連連。一名披甲佩刀的陵州採石督官睜隻眼閉隻眼,沒有像離陽境內那些官府狗腿那般趾高氣昂砸下鞭子,任由一名肌膚黝黑的年輕採石人偷偷停下腳步,遞給老人一壺烈酒,附近北涼士卒對此想要上前阻攔,那名副尉模樣的督官輕輕搖頭,用眼神制止了麾下士卒的上前。

 只不過當徐鳳年走近時,七八名士卒都同時按刀,虎視眈眈。這座採石場,如今不對外開放,能夠進來的外人,都是跟官府親近且在拂水房那邊有著家世清白記錄的人物,畢竟大嶼洞天那幾座大小道觀還需要香火支撐。涼莽大戰已啟,祈福之人越來越多,最為富饒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論富人窮人,都要求一張平安符之類的,徐北枳就給陵州境內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訂立了條不成文的規矩,以往不必上繳官府的香火錢,要十裡抽二三四不等,如大嶼洞天這種身處禁地的香火錢,因為是官府網開一面,就要抽四,因此徐北枳在買米刺史之後又有了類似吃香刺史、扒皮刺史的“美譽”。還是劉姓諜子出面,那些負責採石運送的陵州軍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舊戒備警惕。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採石老人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披著裘衣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場,大概本來就是健談的人,主動笑著說道:“這位公子是去崇山觀燒香的吧,不是老兒給崇山觀說好話,那裡的姻緣簽真的很靈光,這些年老兒見了許多公子小姐許願後都還願來了。老兒那不像話的孫子,也是在觀裡求得中上簽後,果真給老兒找了個挺好的孫媳婦。如今陵州都說,除了武當山的簽什麼都最靈,就姻緣簽來說,就要輪到崇山觀嘍。”
  
  說到興起,極為好客的老人下意識抬起手,像要請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縮回手,顯然是意識到這種二十文買上一斤的綠蟻,雖然他們這些採石人喝得精貴,可換成眼前這種世家子,哪裡喝得下嘴?
  
  徐鳳年本來都已經要接過酒壺,可當老人縮手後,也就只能作罷,笑著蹲下身,很快徐偃兵就從馬背上摘下一隻酒壺丟過來,徐鳳年伸手接住後交給老人,“老伯,喝我的。不介意的話,都拿去好了。”
  
  老人也不客氣,接過那酒壺後,擰開了後使勁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綠蟻酒,一樣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聞著就知道更值錢,老兒這輩子就喜歡喝酒,有人送酒喝,不會不收。不過往我孫子這只酒壺裡倒幾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沒那臉皮要。”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壺裡倒了幾兩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只粗劣酒壺,再把精緻酒壺還給徐鳳年,老人不忘說道:“老兒多嘴說一句啊,公子可別惱,雖然公子你看著就是大家大戶裡出來的有錢人,只是過日子啊,可不能這麼大手大腳的,家業再大,也得精打細算才行。公子要是不愛聽,就當老兒放了個屁,千萬別把酒要回去。”
  
  那個黝黑青年有些緊張,相比他這個一輩子都在深山跟石頭打交道的爺爺的言談無忌,他去過更多的陵州郡城縣城,更知道厲害輕重,也見過許多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聽過許多將種子弟的跋扈傳聞。雖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錦衣遊騎,一口氣關押了很多有錢人家的子弟,但這個年輕采石匠真正近距離對上這種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齡人,還是相當緊張。
  
  徐鳳年微笑道:“當家的人,是得有這麼個當家的法子。對了,老伯,我聽說你們大魚山採石場每人每日採石量是八十斤,兩趟入山出山,雖說有二十五裡山路,卻也不至於太過吃力,怎麼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來斤重石?”
  
  那年輕采石匠不想爺爺對外人說太多,於是出聲提醒道:“阿爺,咱們要動身了。”
  
  在孫子的幫忙下,老人蹲著重新系好捆綁石料的牛皮繩,緩緩站起身後,轉頭對徐鳳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過這麼個規矩,不過公子有所不知,採石場還說了,在做成一百二十斤的任務後,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賞錢,老兒和孫子還有前頭的兩個兒子,四個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兩趟,怎麼也能多背個四五百斤,那就是四五十文錢,對咱家來說,可了不得。老兒還有些氣力,兒子孫子也都孝順,只讓老兒背一趟,這不就想著一趟多背個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賺兩三文錢那也是好的。官府那邊結帳也一直爽快,咱們幹活也就有幹勁。”
  
  徐鳳年笑著點頭。
  
  老人興許是喝了幾口好酒,意猶未盡,笑臉淳樸,最後對徐鳳年說道:“不過老兒我一大把年紀了,賺不賺那兩三文錢,也不算什麼事。只是聽說王爺要在涼州北邊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蠻子,老兒就想雖然這輩子是沒機會去北邊了,但趁著好歹剩點氣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賺兩三顆銅板,又覺著以後那座城造起來了,說不定老兒多背的那點石料,趕巧就能多扛下北蠻子幾箭,一想到這個,老兒心裡頭就舒坦。村子裡很多年輕娃兒都不跟他們爹一起採石了,見過陵州很多城裡風光,心也就大了,嫌棄開山挖石沒出息,都去當了邊軍,咱們這幫老頭子多背幾萬斤石頭,早點把城給建起來,他們說不定就能多回來幾個過年。”
  
  老人突然停頓了一下,望著遠方的天空,輕聲呢喃道:“聽採石場當官還有當兵的人說,王爺家後頭那三十萬塊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們大魚山的石料。家裡有娃兒投軍的那些老傢伙,都說如果有天家裡有誰回不來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麼用咱們家鄉這兒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經開始前行,身後突然傳來那個富貴人家年輕公子哥的喊聲,“老伯,你等一下。”
  
  隨後年輕采石匠詫異看到那人脫掉裘衣,交給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爺爺身邊,不由分說解開繩索,背上了石料,看著不像是個會做粗活的公子哥,背著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氣定神閑。那人身後各個氣態非凡的四個人則悠悠然牽馬而行,更襯托得那傢伙……腦子有點不正常?這到底算怎麼回事?膚黑年輕石匠一時間有些走神,難不成現在的北涼紈絝公子都這麼好說話了?倒是老石匠比孫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歲,老人雖說這輩子都在跟不會說話的石頭打交道,但也許是越是跟死物相處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個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碼不是什麼壞人。對於身邊這位公子哥為何會幫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懶得想,就像大魚山的采石匠代代相傳,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內又有似魚似蛇的靈物,等待化龍之日,只是誰都沒親眼見著,如今眼界越來越廣的年輕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輩仍是都願意相信。
  
  一行人背石出山后,跟那個奇怪俊哥兒嘮嗑了一路的老人,都已經拍著胸脯說要把村子裡最俏的姑娘介紹給他了,有他這在村子裡說話還管用的老兒牽線做媒,這事兒准成!可惜那俊哥兒說他有了媳婦,這讓老人很是遺憾啊。最後那年輕人在卸下石料後,跟老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說他會盡力的。老人也沒聽懂在說啥,只好笑著點頭。
  
  鐵木迭兒本以為這無非是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吃飽了撐著,與那些采石匠收買人心,少不了讓那陵州諜子“無意間”洩露身份,不曾想徐鳳年披回裘子後,就那麼直接出山了,連那諜子從頭到尾都蒙在鼓裡,根本不知他們的真實身份。到最後,鐵木迭兒只能是覺得這年輕藩王真的很無聊,否則道理講不通。
  
  五騎來到這大嶼洞天,結果是四騎率先離山,那個當時聯手徐偃兵給鐵木迭兒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煩的高大女子,不知為何說要回山一趟。
  
  澹台平靜單騎入山,最終牽馬走入大嶼洞天另外一座側峰的半山腰,但是沒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著,暮色,夜色,晨色,她終於等到了兩個外鄉道士。
  
  一位年輕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顯不同于采石匠經常見著的大魚山道人裝束。
  
  年輕道士對澹台平靜溫和致禮道:“貧道武當李玉斧,見過澹台前輩。”
  
  那個小道童也跟著師父,有模有樣行禮道:“小道武當餘福,見過澹台前輩。”
  
  澹台平靜看著這對從武當山走出然後走入大嶼洞天的師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見了大契機?”
  
  李玉斧微笑道:“貧道還要感謝前輩的守候。”
  
  澹台平靜看似站在洞口,實則是攔在洞口才對,語氣不算有多和善,“此緣初起於我們師徒,是我們看著白蛇走江蛻變成蛟,然後看著它沿江上游。如今又是我們……是他,親手牽動異象。”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經說道:“腳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台平靜看著這個故作高人言語的孩子,笑了笑。
  
  給人盯著瞧得小道童微微漲紅了臉,很快氣勢大弱,小聲說道:“是師父說的。”
  
  武當山現任掌教的年輕道士眼神溫暖,抬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腦袋,“是你說的。”
  
  看著這對師徒,澹台平靜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掩飾後說道:“地肺山,廣陵江畔,你也結下一線之上的兩緣,但是……”
  
  李玉斧輕輕擺手,微笑道:“澹台宗主大可以放心,我們來大嶼洞天不是要爭什麼,不過是貧道想帶著餘福多走走看看。”
  
  澹台平靜搖頭道:“你道家不爭,就是大爭。”
  
  澹台平靜看著不急不躁的武當年輕掌教,緩緩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類,你們道教聖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說,我師父曾評,‘此中真意,天地於人無有恩意,也無惡意,’‘足可謂天地起驚雷’,後世學淺之輩只憑喜好,曲解為躋身聖人即可看待世間萬物為芻狗。大秦末,儒家聖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應,其根祗卻有重返天人同類的趨勢,黃三甲稱之為‘撥雲見月’,而非‘開雲見日’。至於佛教,是外來之教,不去說它。”
  
  澹台平靜眼神驀然尖銳起來,緊緊盯著武當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為天下蒼生做決斷,當真敢言自己無錯?”
  
  李玉斧平靜道:“自己行事,行對事,行錯事,都比‘別人’要你做好事壞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觀音宗宗主,而是抬頭看著天空,似乎在與天言語,“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無憂無慮,在這生死之間,豈可操之於那些早已超脫生死的‘人上人’?生於天地死於天地,不該問如何長生,當要問一問,為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禮,道教的清淨,或者是佛門的慈悲。在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問自答之中,會有人得,也會有人失。後世終歸有人自知、自重、自強、自立,還有那自由。人生雖苦短,浩氣自長存。”

澹台平靜怔怔看著這個膽敢“問天”的年輕道士,無奈一笑,讓過洞口道路,踏步前行離去。
  
  就像有樣東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獨有,那她就乾脆不去看了。
  
  小道童彬彬有禮對著她的背影躬身說道:“謝謝前輩。”
  
  澹台平靜回望一眼,笑問道:“呂洞玄?齊玄幀?洪洗象?”
  
  小道士愣了愣,“前輩,我叫餘福。”
  
  李玉斧帶著小道童進入山洞,點燃早就備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到一座碧綠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間,然後從行囊拿出好些油壺和一盞古樸油燈,盤膝而坐,彎腰點燈,餘福也跟著坐下。
  
  等了半天,小道童也沒看到平如鏡面的潭水有絲毫動靜,只好看著那燈芯,納悶問道:“師父,咱們這是要做什麼啊?”
  
  李玉斧柔聲笑道:“無聊了,就背誦經典。”
  
  小道童哦了一聲,開始背誦《珠囊目錄》,小半個時辰後,實在是口乾舌燥,轉頭苦著臉。
  
  李玉斧輕聲道:“累了就休息。”
  
  小道童開心一笑。
  
  李玉斧之後為那盞油燈添了一次油,期間吃過一些幹棗果腹的餘福已經昏昏欲睡,李玉斧讓孩子枕著自己的腿休息打盹,緩緩入睡。
  
  李玉斧也開始閉目養神。
  
  深潭水面輕起漣漪。
  
  然後跳出一尾半身赤紅半身雪白的小魚,依稀可見鯉魚的形狀,雙須極長。
  
  它游到潭邊,雙須輕柔靈動搖曳起來,遍身魚鱗熠熠生輝,猶如龍甲,大放光明。
  
  李玉斧睜開眼睛,微笑道:“廣陵江畔一別,你我又相見了。”
  
  它搖動雙須和白尾,意態歡快。
  
  李玉斧輕聲道:“我願護你走江之後入海,幫你化龍,若是後世大旱難熬,你可願為人間興雲布雨?若是有君王不仁,你可願代天示警?若是你自覺孤單,可會仍然不去興風作浪?若是你再無相克厭勝,可會與世人相安無事?”
  
  它靜止不動。
  
  李玉斧笑道:“作為你龍興之地的北涼,有他在,你不用擔心。民心所向,天地同力。”
  
  它微微擺尾,破開水面,懸浮在水潭上方。
  
  李玉斧輕輕掐指,“三日後,你我一起下山入江,在廣陵江入海口,然後再道別。”
  
  它好像點了點頭,緩緩潛回深潭。
  
  李玉斧微微歎息,低頭看著嘴角流著口水的小道童,聽著孩子含糊不清的囈語,喃喃道:“小師叔,等你開竅時,李玉斧斬斷天地之前,會請她回來。那以後,便沒有來世了。”
  
  李玉斧閉上眼睛,嘴角有著笑意,“其實如果有來世,讓我再喊你一聲小師叔,那該有多好。可惜,沒有了。”
  
  祥符二年春,兩個武當山道士離開北涼,開始沿著廣陵江一路徒步往東。所到之地,都有一場場貴如油的春雨落下。
  
  ————
  
  當西蜀春帖草堂的女主人謝謝聽說那年輕藩王的陵州之行,竟然膽小到需要帶著數位武道大宗師才敢離開涼州,她對其十分嗤之以鼻,尚未見面,就對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十分看輕,自然而然對於身邊男子當年的單騎入蜀感到愈發憤懣不平。
  
  只不過當她陪著兩個當世最富傳奇色彩的男人,親眼看到那五騎出現在視野。
  
  沒有理由的,這位女子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那個年輕人,好像真的有資格讓如今的蜀王重返陵州,有資格讓謝先生為了對付他,專程輾轉蜀地捕蛟養龍。
  
  當然,她也越來越討厭那個叫徐鳳年的傢伙了。
  
  但是很快登評過兩次胭脂評的大美人謝謝,就不是憎惡這麼簡單了,而是連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因為那個傢伙在下馬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謝姨是吧?怎麼沒帶孩子一起來陵州啊,紅包都準備好了的。”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2-17 15:13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2-20 20:05
共逐鹿 第一百七十七章 平起平坐,狼顧中原


相比狼煙硝煙迫在眉睫的幽涼兩州,作為北涼後院的陵州,值此柳條抽芽的青青時節,仍是有許多俊男美女連袂踏青遊玩,城中許多稚童歡快放著風箏,有錢人家的孩子,還會在風箏線上串滿彩色燈籠,像他們這棟院落附近,天空中就遊曳著不下十隻風箏,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無形中沖淡了兩撥人見面後的緊張氣氛,不過徐鳳年那個出人意料的開場白,似乎有些煞風景。作為西蜀二十年來最尤物的女子,春帖草堂的謝謝,她十四歲便登榜胭脂評,以“肌膚如羊脂玉,捧手似蓮苞”著稱於世,十年後蟬聯胭脂評,如今真實年齡雖有二十六歲,但看著說她是二八美嬌娘,也不為過。謝謝的身段如大多蜀地女子一般,清瘦嬌柔,腰肢極細。謝謝尤其膚白,難怪又有月宮仙人的綽號,不知多少蜀地男兒為之魂牽夢縈,徐鳳年遠在北涼,都聽說西蜀道經略使對其垂涎已久,若非陳芝豹封藩西蜀,成為春帖草堂的座上客,恐怕當年謝靈箴在春神湖畔死在徐鳳年手上後,她就會淪為經略使府邸的籠中雀。

徐鳳年調侃了謝謝後,牽馬前行,沒有馬上望向門口站在三人中間的白衣男子,而是看著那個中年儒生模樣的謝觀應,字叔陽,自號飛魚,曾經跟李義山並稱“北謝南李”,共評春秋風流,當然最讓徐鳳年感興趣的,不是此人捕蛟養真龍的大手筆,而是他的一個身份,白狐兒臉的爹。白狐兒臉當年不知為何說他已經死了,而且也不跟謝觀應姓謝,而是姓了南宮,這其中自然又是一本難念經糊塗賬了。

在徐鳳年看來,如今離陽王朝稱得上身負氣運的角色,就只有寥寥三人,皇帝趙篆當然算一個,然後便是身前不遠處有謝觀應傾力輔弼的陳芝豹,偏居西南蜀地一隅,對中原虎視眈眈,如今又策反了從本該屬於北涼陣營的西蜀太子蘇酥和老夫子趙定秀,有了南詔作為依託,可謂羽翼已豐,只等風雲變幻而已。這次陳芝豹為何要見面,徐鳳年猜得出來一點端倪,因為第三個有望坐龍椅的天子驕子,是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那個當年的小乞兒。那麼接下來的格局跟先帝趙惇當年八龍奪嫡有異曲同工之妙,北涼不用摻和其中,就可以揮舉足輕重的作用,陳芝豹要名正言順走出西蜀,必然要利用西楚複國的大勢,成為那個先于南疆大軍攻破西楚國都的定鼎人物,北涼在此事中-將要扮演“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關鍵角色,如果徐鳳年鐵了心要牽制西蜀兵力,那麼趙鑄成功的可能性就會遠遠大於陳芝豹,當然,西蜀這次也絕對不是低眉順眼來求人辦事的,而是要做一個隱蔽的交換,只要北涼不拖西蜀進入中原的後腿,那麼想來西蜀也就不會在涼莽大戰中令北涼後院起火,這就要考校蜀涼雙方的默契了,都答應,那麼皆大歡喜,但只要徐鳳年和陳芝豹其中一人不願後退一步,那就會是今日之後,雙方徹底撕破臉皮,不死不休,北涼腹背受敵,西蜀也會貽誤時機,喪失中原逐鹿的大好先手,也許就是一步慢步步慢的尷尬處境。

這筆交易,極有可能會決定著整個中原的歸屬,甚至會是整個天下的姓氏。否則以陳芝豹的秉性,豈會重返北涼主動跟徐鳳年見面?而且多半更是謝觀應從中攛掇,好不容易才說服這位白衣兵聖出蜀入涼。

大概謝謝果真是陳芝豹的心腹,深知此次會面的輕重,所以哪怕給徐鳳年調侃得七竅生煙,給她七寸上狠狠砸了一錘子,仍是也沒如何甩臉子。

一行人進入這棟江南風格的遮奢宅子,徐鳳年和陳芝豹在最前並肩而行,接下來是澹台平靜和謝謝,最後才是謝觀應和徐偃兵。呼延大觀和鐵木迭兒沒跟著,呼延大觀說瞧著不像是馬上要開幹的架勢,他得去這座陵北大城的街上買些奇巧物件捎給媳婦和女兒,然後這個北莽武道大宗師就直接走了。事實上這趟陵州之行,呼延大觀之前在清涼山就已經跟徐鳳年挑明,他不會幫著北涼殺誰,但如果徐鳳年一旦有性命危險,他則會出手相救,徐鳳年對此當然不會苛求什麼。到了呼延大觀這種無比接近王仙芝境界的武夫,除非是徐偃兵曹長卿這類有太多放不下的牽掛,否則誰都不會在意世道如何,比如鄧太阿,雖然跟徐鳳年好歹還有個親戚身份,一樣不願也不屑理會涼莽大戰的走勢,隋斜穀亦是如此,之所以逗留北涼,恐怕說到底還是想著在澹台平靜身邊偶爾露個臉討句罵而已。

拋開弱不禁風的謝謝不說,北涼這邊是境界受損的徐鳳年,“只差半步”的徐偃兵和練氣士第一人的澹台平靜,西蜀那邊,不確定是否已經超凡入聖的陳芝豹,和那幅陸地神仙圖上位列榜的謝觀應。應該屬於勢均力敵。

六人在幽靜院中落座,謝謝作為兩次登榜胭脂評的女子,實在是有太多值得稱道的“獨門絕學”,其中她煮茶便有“羽化茶”一說,謝謝雙手已有蓮苞美譽,且精於茶道,蜀地無數道教真人都稱讚其茶“中澹閑潔,韻高致靜,飲之兩腋清風起,猶如羽化飛升”。謝謝此時煮茶所用茶葉,正是騎火第一珍品的明前春神茶,她從春帖草堂攜帶而來的茶器茶具,零零散散,竟然多達十八件,想必就是那一整套價值連城的十八學士了。饒是徐鳳年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西蜀女子的烹茶,確實賞心悅目,舉手抬足皆是風情萬種,最重要是蘊含一種坐忘的意味,難怪西蜀道士都對她推崇不已。

謝觀應最先喝了口茶,放杯後,率先打破沉默,沒有任何不痛不癢的寒暄客套,而是直奔主題,“曹長卿心知肚明,西楚要一鼓作氣打到太安城下,一仗都不能輸,否則整個廣陵道局勢就會急轉直下。目前脫胎於大戟士的陌刀陣已經浮出水面,幾支作為主力的野戰騎軍也都現世,除去水師六萬人,西楚紙上兵力有十七萬,在明面上跟北邊盧升象領銜的朝廷大軍,以及南疆十萬兵力,可算旗鼓相當。但是戰爭從來不是紙上數字的多寡之爭,趙炳的南疆大軍,戰力總體要遠遠勝於西楚。”

徐鳳年喝了口茶,委實沁人心脾,雙指旋了旋杯沿,微笑道:“局勢還是持平,曹長卿的水師必定會吞併廣陵王趙毅的水師,合流之後,有廣陵水師的廣陵江,會很大程度阻擋南疆大軍的腳步。謝西陲有西楚十七萬,跟兵力劣勢的盧升象較量,勝算很大。然後就要看青州水師能否幫助南疆兵馬越過那道天塹,否則曹長卿就會一路打到太安城,顧劍棠的兩遼邊軍也會順勢南下……這也是太平令為何讓北莽最東線兩位捺缽,為何要對薊北袁庭山示敵以弱的根源所在。在這種急劇展開的態勢下,除了顧劍棠,其餘勢力,在朝廷看來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謝觀應好似胸有成竹,淡然搖頭道:“青州水師未必不堪一戰,盧升象也絕非等閒之輩。”

徐鳳年看著這個雙鬢霜白的中年男子,一時間有些神遊萬里,不愧是白狐兒臉的老爹,一大把年紀了,還是很能讓女子心動啊。就氣態出眾來說,好像就只有大官子曹長卿可以與之一較高低了。腹有詩書氣自華,真不是什麼騙人的說法。反觀那些地地道道的江湖人,羊皮裘老頭,鄧太阿,呼延大觀,可都差了十萬八千里,當然,年輕時候的李老頭兒,無論是劍還是人,自是世間無敵手的。

謝觀應對著這麼個堂而皇之走神的年輕藩王,有些啞然失笑,瞥了眼身邊那個始終神情平靜的白衣男子,心想難怪當年趙長陵選擇了姓陳的他,而不是姓徐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歉意一笑,然後好奇問道:“謝先生在青州水師中早有謀劃,這不奇怪,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盧升象當時離開廣陵春雪樓,是元本溪的授意,他到時候會答應讓出入城之功?那可是意味著盧升象能否從離陽大將軍變成兵部尚書,畢竟以後的王朝,什麼大將軍不過是好聽一點,手握實權的尚書才是香餑餑。”

謝觀應笑著反問道:“就算他盧升象想要做當初一舉定鼎中原的北涼王,可他想做就能做成嗎?何況今時不同往日,他哪怕成功圍城,也需要忙著去與南疆那個年輕世子做一場鷸蚌相爭。”

謝謝敏銳察覺到她心儀傾慕的男子,悄悄皺了皺眉頭。

煮茶之時,她能忘我,終究難忘他啊。

世間女子,大多如此,無論如何神仙出塵,終歸有個男子讓她們回到人間,心甘情願為他素手調羹紅袖添香。

徐鳳年輕聲笑道:“這麼說來,先帝趙惇是死早了,否則謝先生都不用如此傷神。”

謝觀應點頭道:“如果先帝在世,我現在就不是身在陵州,而是青州水師中了。”

世人皆知趙惇對陳芝豹青眼有加,自然而然,趙惇沒死的話,一定不會像當今天子趙篆那樣婉言拒絕陳芝豹麾下“僅僅”一萬人的出蜀平叛。

趙室先後兩任皇帝,有些事情是薪火相傳,比如趙篆跟先帝一樣對待北涼,始終都是在不影響中原穩定的前提下,務求最大程度消耗北涼軍力,否則只要北涼徐家還在,削藩就成了天大笑話。但是有些事就悄然改弦易轍了,比如對蜀王陳芝豹的態度,趙惇是那種近乎偏執的信任和欣賞,作為自認開明的帝王,無比陶醉於那種“國有無雙良將,為朕驅策”的心結情緒,而趙篆則是轉為忌憚和猜疑。

先前一直如舊友重逢言談溫和的謝觀應,搖搖頭拒絕了謝謝的繼續倒茶,氣勢驟然一變,語氣漸冷,“早先我與蜀王推演過北涼戰況,如果把王爺當成尋常官吏做出考評,不過是中下而已。若非王爺沒有在涼州北重塚南興建大城,那就連中下都沒有了。”

徐鳳年笑著不說話。

謝觀應繼續說道:“北涼的上策,只有憑藉十多萬天下最精銳的野戰騎軍,一戰功成!”

徐鳳年臉色如常問道:“謝先生是說讓北莽百萬大軍全部屯紮在涼州虎頭城以北,重演一場西壘壁之戰?”

謝觀應笑而不語。

充當錦上花的謝謝心中有些小小的訝異,這個面目可憎的年輕藩王倒也不笨嘛。謝先生可不是故意危言聳聽,而是跟身邊的他有過一次通宵達旦的沙盤推演,只不過當時推演的基礎是有他坐鎮北涼,而不是這個姓徐的年輕人主持大局。在這種前提下,北莽根本就不敢分兵三路全線壓境,只會也只敢畢其功於一役,跟北涼豪賭一場,準確說來是跟他,跟謝謝身邊一言不的陳芝豹孤注一擲。謝先生扮演董卓,陳芝豹作為北涼守方,雙方調兵遣將,極其相似當初的西壘壁大戰,雙方不斷減員,不斷增兵,比拼誰更早被拖垮,最終謝先生竭盡全力,仍是輸給了手頭只剩下三萬騎軍和步軍全軍覆沒的北涼。在那場驚世駭俗的紙上談兵中,流州,幽州和陵州,都淪為看戲。所有慘烈、詭譎和精彩的戰役,都只生在涼州以北。但這才是那場推演的先手,連中盤都沒有到,接下來會是北涼迫使元氣大傷的北莽矛頭轉向兩遼,北涼從離陽馬前卒變成擁有數年時間修生養息的“閒人”,在整合了流州難民後,合縱連橫,一口氣打通西域,收攏西蜀南詔,在同樣的三足鼎立中,離陽北莽不斷消耗,北涼在重整旗鼓後將會迅恢復到手握十五萬純粹騎軍的兵力,然後南詔西蜀起兵十五余萬步卒,再度以總計三十萬兵力參與天下之爭。當時謝謝旁觀推演,在中盤臨近尾聲時,她本以為他會趁虛而入,率軍直奔太安城,一舉成為中原正統後,再與北莽最終在收官時決戰一場,但是他讓她猜錯了,當時他選擇了由涼州和薊州兩地北上,選擇了先踏平北莽南朝再去覬覦中原,最終在成為北涼、南朝、西域、西蜀南詔六大版圖共主後,居高臨下,直接繞過本已遭受重創的顧劍棠兩遼防線,在淮南道境內跟離陽大軍決戰,繼而南下廣陵道,根本不用理睬太安城,再與南疆大軍一戰,那時候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戰與不戰,都已無關大局。

謝謝開心笑了。你徐鳳年大概只能想到那場推演的先手而已,如何能猜到那之後中盤與收官時的盪氣迴腸?

然後她就目瞪口呆了,只聽那個傢伙微笑問道:“按照謝先生的推演規則,顧劍棠豈不是又得當新王朝二十年的兵部尚書?”

澹台平靜瞥了眼謝謝,這位練氣士大宗師也笑了。

一直如同完全置身事外的蜀王終於正視了一眼徐鳳年,這個可以算是他陳芝豹很多年冷眼旁觀,看著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北涼王。

謝觀應抬了抬手,謝謝馬上倒茶,他笑著喝了口茶。

這茶,似乎味道出來了。

只有這樣,才算是雙方勉勉強強平起平坐。

在這之前,他謝觀應根本就沒有把徐鳳年看成真正的對手。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2-20 20:21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2-21 05:05
共逐鹿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一口喝出百年風流


  謝觀應輕聲道:“王爺要守北涼,不惜畫地為牢,不管外人理解與否,都是沒有選擇的選擇。謝某人對此並不欣賞,但因為王爺既然是大將軍徐驍的兒子,也就明白了。那麼在這個選擇後,北涼和西蜀即便成為不了盟友,可同樣能夠不用成為生死相向的敵人。無謂的意氣之爭,沒有意義,更沒有意思。”
  
  謝觀應盯著徐鳳年,笑眯眯道:“就像你我六人今天是喝著茶,餘味無窮,而不是喝酒,一壇烈酒開了封,喝光了,撐死就是醉死一場,喝的時候很盡興,但是第二天少不了頭疼。”
  
  徐鳳年只問了一個問題,“謝先生有沒有想過,中原會多死幾百萬人百姓?”
  
  謝觀應陷入沉默不語,良久過後,反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如何才算真正繼承徐驍打爛豪閥根基的深層意志?”
  
  徐鳳年冷笑道:“謝先生是想說,從大秦帝國到大奉王朝,再到春秋九國,就沒有哪個堪稱中原正統的皇帝,是寒庶出身?只有出了這麼一個皇帝,徐驍馬踏中原,才算功德圓滿?”
  
  徐鳳年放下茶杯後,緩緩說道:“或者按照謝先生的說法,有意思?”
  
  謝觀應爭鋒相對道:“大秦稱霸時,洛陽是那中國之地,大奉時,青州是中原,到了離陽,江南才是中原,如果有一天,多死幾百萬人甚至是千萬人,卻能兼併整個北莽,讓北涼這西北塞外成為中原,又有何不妥?功成之後,贏得數百年天下大定,今日多死之人,就是後世少死之人。”
  
  徐鳳年搖頭沉聲道:“有些賬,不是這麼算的。”
  
  謝觀應並沒有因為徐鳳年的反駁而惱羞成怒,笑意輕鬆,“都說王爺向來從不做虧本的買賣,跟西域爛陀山的六珠菩薩是這樣,跟徽山大雪坪的軒轅青鋒也是這樣,跟化名寇北上的涼州副將寇江淮還是這樣,跟魚龍幫那個叫劉妮蓉的小姑娘更是這樣。在來陵州之前,我跟蜀王打了一個賭,賭你會不會讓呼延大觀正大光明出現,結果是我輸了。可見王爺這趟南下,看上去氣勢洶洶,其實還算有誠意。”
  
  徐鳳年笑道:“謝先生是一位謀國之士,但卻不是什麼精明的生意人,並不瞭解我到底是如何跟人做買賣的。再者,謝先生不如黃三甲,這麼多年不過是拾人牙慧,黃三甲把春秋當作一塊莊稼地打理,親歷親為,風生水起。可謝先生你歸根結底,只是個翻書人,前半輩子遠遠稱不上寫書人。春秋謀士,黃三甲,我師父李義山,元本溪,納蘭右慈,甚至不算嚴格意義上謀士的張巨鹿,都要比先生更加……沒那麼畫地為牢,畢竟盡信書不如無書。當然,先生臨了,耐不住寂寞,試圖為自己補救一二,於是在天下找來找去,從頭翻了一頁頁春秋書,這才到了自古不成氣候的西蜀,想要別開生面。”
  
  謝觀應神情一滯。
  
  謝謝如墜雲霧,不理解這個姓徐的到底在兜什麼圈子。為何養氣功夫極好的謝先生會為之當真動怒?
  
  徐鳳年突然轉頭看向她,壞笑問道:“謝姨,聽不懂了吧?”
  
  謝謝頓時為之胸悶氣短。
  
  澹台平靜會心一笑。
  
  她作為世間最擅長望氣之人,有一點點蛛絲馬跡就足以讓她探尋到天機。比如黃三甲的“寫書”身份,謝觀應的“背書”職責。黃三甲的大局不動小處篡改,最後的結果竟然不是早早暴斃,而是硬生生熬到了古稀之年,大概也稱得上是善終了。這足以讓一絲不苟兢兢業業背書的謝觀應感到憤怒,就像兩個同年考生,有人鑽了科舉空子輕輕鬆松進士及第,另外一個本本分分應考,自認才學相當,才撈了個同進士出身,如何能夠不憤憤不平?現在又有一次機會擺在眼前,於是後者想要搏一把,不但要把黃三甲,還要把荀平、元本溪、李義山、納蘭右慈、趙長陵這些“科舉同年”都全部壓下一頭,他要讓自己贏得問心無愧。聖人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
  
  澹台平靜之所以會離開涼州來陵州趟這渾水,正是她跟半個同行的謝觀應走到了徹底的對立面,認為謝觀應的行徑屬於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逾矩”!至於之前謝觀應捕捉西蜀蛟龍,那僅是兩人分道揚鑣的微妙兆頭,不過她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被人當面破道天機的謝觀應一笑置之,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王爺說趙惇死早了,我倒是想說趙長陵死早了。”
  
  他又補充了一句,“李義山則是死晚了。”
  
  徐鳳年面無表情道:“同樣作為謀士,元本溪是死晚了。”
  
  謝觀應看著這個年輕人,哈哈大笑,問道:“那敢問我謝某人,是不是也死晚了?”
  
  徐鳳年沒有說話,但是徐偃兵和澹台平靜已經同時站起身。
  
  謝謝完全不畏懼這種劍拔弩張一觸即的氛圍,相反有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快感。至於自己的生死,她早已置之度外,而且她不覺得站在他身邊,自己會有什麼危險。
  
  錯過了這個男人的春秋,她不想再錯過他爭奪天下的任何棋局。
  
  就當謝謝以為那徐偃兵和南海觀音宗宗主會大打出手,她今天再一次猜錯,同為女子的澹台平靜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她,問道:“在這裡等死?”
  
  謝謝正要說話,就給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拎小雞一般拎出院子。更讓謝謝吃驚的一個事實,是跟她們一起離開的,還有那個照理說應該留在院子裡給那家夥當幫手的徐偃兵。
  
  那姓徐的難不成是想要以一敵二?
  
  瘋了吧?
  
  澹台平靜隨手把謝謝輕輕丟開,望向院落,問道:“真的沒問題?”
  
  徐偃兵平淡道:“最壞的境地,也就是讓呼延大觀趕回來。”
  
  澹台平靜感慨道:“個人而言是這樣,但是對北涼來說,已經是最壞的處境了。”
  
  徐偃兵點了點頭,沒有否認,不過他轉頭笑道:“不過澹台宗主不覺得這樣的北涼王,會比較解氣嗎?”
  
  澹台平靜無奈道:“別的不說,這場賭氣對整個天下的影響,肯定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徐偃兵笑了笑,“越是如此,才值得徐偃兵這種不懂廟堂不懂大勢的無知匹夫,選擇站在北涼。”
  
  謝謝冷笑道:“一個境界大跌名不副實的武道大宗師,逞什麼匹夫之勇。真當自己天下無敵了啊!”
  
  從來不跟一介女流一般見識的徐偃兵,破天荒罵道:“你個娘們懂個卵!”
  
  謝謝瞠目結舌,她總不能辯解自己其實懂個卵吧?
  
  此次陵州之行,確實讓這位蜀地男兒盡折腰的大美人有點心理陰影了。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男人也出自北涼,她都要忍不住腹誹一聲北涼蠻子了。
  
  鬧市中,原本忙著給媳婦女兒挑選幾樣精巧物件的呼延大觀,翻了個白眼,不再跟掌櫃的討價還價,悻悻然離開店鋪,顧不得會不會惹來街上百姓的震驚,拉起鐵木迭兒手臂一躍而起,轉瞬過後,兩人便無聲無息落在了那棟宅子外頭。對徐偃兵和澹台平靜抱怨道:“這是鬧咋樣啊,這也能打起來?”
  
  謝謝終於找回了場子,嗤笑道:“呦,得力幫手來了啊,是不是很快就有成千上萬陵州兵馬也會火急火燎趕來?”
  
  呼延大觀懶得理會這個女子,自顧自看了眼院落那邊,十分驚訝地咦了一聲,嘀咕道:“這也行?”
  
  鐵木迭兒欲言又止,大概是想問又不好意思問。
  
  呼延大觀始終抬頭目不轉睛望向院子高空,下意識習慣用中原語言說道:“當年送了你兩個字,你蠢得很,這麼多年一直沒能理解透徹。所以才讓你一路跟隨徐鳳年,是希望你先真正走近這位差不多同齡人的大宗師,然後再走出去。”
  
  沒聽懂呼延大觀說啥的鐵木迭兒一臉茫然。
  
  呼延大觀很快意識到自己的紕漏,改用北莽腔調沒好氣道:“教你兩個字,離譜!想要有朝一日境界高出徐鳳年,你就要先擺脫他。當年王仙芝每逢李淳罡與人比試,必定會厚著臉皮在一旁觀戰。很多人也這麼多做,但是非但沒有離譜,反而對李淳罡越來越高山仰止,然後就一輩子站在山腳看山頂風光了,只有王仙芝咬著牙亦步亦趨,走到了高處,最終勝過了李淳罡,哦不對,當年是打平。那時候李淳罡心灰意冷,自己把位置騰出來讓給王仙芝了。之後王仙芝尤為難得,沒有止步,境界攀升一日千里,行至最高處,仍要山登絕處我為峰嘛,其實這個道理我也懂,就是實在沒那份心氣去做而已。離陽有個叫斧丁的年輕人,如今在東海武帝城繼承了王仙芝的半數衣缽,只不過他在輸給徐鳳年後,暫時還沒能離譜,不過你小子也好不到哪裡去,沒法子的事情,你那悟性跟我比起來,真是讓人感到絕望……”
  
  聽著呼延大觀久違的絮絮叨叨,鐵木迭兒咧嘴微笑,天底下比他腰間那柄廉價佩劍更讓自己感到親切的,應該就只有這個老男人的貶人和自誇了。
  
  但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真正出手後,在一旬之內接下徐偃兵兩槍後,鐵木迭兒不得不承認呼延大觀,真是天底下最暴殄天物的傢伙。
  
  呼延大觀突然輕聲感歎道:“傻小子,我開始不奢望你這輩子超越徐鳳年了,但你一定要緊緊跟在他身後啊。”
  
  鐵木迭兒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壯起膽子把內心深處一句話說出口。
  
  “我鐵木迭兒,我的劍,我的劍術,從一開始就是世上唯一的。我不需要學誰。”
  
  呼延大觀聽到後愣了愣,轉頭看著這個跟自己一樣從北莽走出來的年輕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瞧你了,很好。”
  
  呼延大觀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經說道:“難怪我呼延大觀會選中你,原來是性情相似的緣故啊,害得老子這些年在離陽時不時捫心自問,是不是當年豬油蒙心外加瞎了狗眼才去點撥你。就憑這一點,你小子以後當上天下第一,沒跑了!”
  
  不遠處的謝謝整個人都呆滯了,這位不要臉得很用心的傢伙,就是那個被尊稱為一人一宗門的北莽大宗師?那個號稱原本有望頂替拓拔菩薩去跟王仙芝爭奪天下第一的武道天才?
  
  然後謝謝感到有些頹然無力,覺得還是早些回蜀地吧,外邊世道的這些個男子,從姓徐的,到徐偃兵,再到這個呼延大觀,真是個個王八蛋至極啊。
  
  院中。
  
  陳芝豹依舊紋絲不動。
  
  謝觀應則正襟危坐,只是這位讀書讀出大境界的讀書人,尚未有絲毫如臨大敵的跡象。
  
  徐鳳年望向杯中茶,念頭起,水起漣漪。
  
  曾有北莽劍氣近黃青,遞出大半劍,十六觀生佛。
  
  徐鳳年滿是嘲諷地說了一句“原來有這樣的讀書人啊”,隨後輕輕舉杯,仰頭一口喝光了一杯茶。
  
  然後可謂閱盡人間滄桑的謝觀應看到一幕,讓他都忍不住歎為觀止。
  
  院中有無數“來客”,橫空出世。
  
  有羊皮裘老頭好似站在山巔高處,高呼一聲“劍來”。
  
  有中年劍客倒騎驢拎桃枝,飛劍縈繞飛旋。
  
  有白如雪的魁梧老人負手而立。
  
  有雙縷長眉的老者盤腿而坐,作吃劍狀。
  
  有矮小缺門牙的老人,彎腰背匣而行。
  
  有年齡懸殊但神態酷似的三個道士,並肩而立。
  
  有身穿相同道袍的三位武當道人,有人低頭皺眉解簽,有人平視伸指欲斷江,有人昂負劍前行。
  
  有雙手空空的年邁老者,人至即劍到。
  
  有人屹立於紫氣升騰的雷池中央。
  
  有符將紅甲氣象森嚴。
  
  有綠袍女子像是在憑欄托腮遠望。
  
  有偉岸男子持槍面北。
  
  有蟒袍老人雙袖纏紅絲。
  
  有高大老人腰佩一柄冰雪涼刀……
  
  持續不斷有“人”出現。
  
  還算寬敞的院落,地面站滿人,空中也懸滿了人。
  
  甚至最後連謝觀應身邊的石凳上,也坐了一位病容枯槁的文士,似乎在嘲笑著謝觀應。
  
  這數十人,連袂道盡了春秋百年的寫意風流。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2-21 05:11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2-21 21:55
共逐鹿 第一百七十九章 想不想坐那張椅子


謝觀應既沒有驚懼,也沒有閑著,仍是閒情逸致,娓娓道來,將那些風流人物一一點評過去,最後側望向那位坐在一旁的枯槁文士,舉起茶杯,笑道:“你我江南別時,雙鬢都未染霜,你說要去領著數百老卒出遼東的徐蠻子軍中看一看,那時你李義山是何等意氣風發,這些年過去了,結果最後是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到死也不安心,你圖什麼難道你真信北涼守住了國門,就能換來黃龍山所謂的開萬世太平?要知道國祚能有四五百年,那都是極其長壽的王朝了。”
  
  謝觀應似乎連喝茶都能喝出酒的豪氣和醉意,提高嗓音,豪邁笑道:“李義山啊李義山,我早就跟你說了,真投了徐家軍,那你晚年輔弼之人,不過是個早夭的西北藩王,他只會戰死後在正史上留下駡名,連累你在後世好事者的謀士排名中也是墊底,甚至都不如與你結伴遊歷大江南北的納蘭右慈。可惜你向來不信讖緯鬼神,甚至在我早早斷定荀平之死後,你仍是不信,你說那只是因為荀平治國之術用岔了手腕,他的死,是人定,而非天定。你啊,從來就是鑽牛角尖的性子,難怪這一輩子,年紀越長,越活得不痛快。”
  
  謝觀應收回視線,望向對面的徐鳳年,譏笑道:“怎麼,人多了不起啊?難道你如此健忘,忘了觀音宗鎮運重器之一的那幅陸地神仙圖上,到底是誰排在你前頭?你以呂祖三教熔合為宗旨,憑藉佛家根本作大觀想,請來這麼多前世之人,是挺壯觀的。但是你就不怕這等手筆,到頭來只能是怕羊入虎口嗎?”
  
  徐鳳年正襟危坐,平靜道:“這些前輩中,有人讀書,有人不讀書。有人已死有人猶活,其中死人其實可以繼續活,但死了。他們今日以何種姿態出現,意味著在我徐鳳年心目中,那才是他們的真正風流。在你謝觀應看來,也許我徐鳳年死守北涼是沒有進取心的畫地為牢,我師父李義山身處聽潮閣二十年是作繭自縛,徐驍空有三十萬邊軍卻不去爭搶那把椅子是傻瓜,你這麼覺得我不奇怪,人,各有志,各有求,各有想。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不是你謝觀應覺得有意思就要去做,人生在世難免不稱意,難稱自己心,更難如別人意。你要跟我徐鳳年跟我北涼做買賣,好歹先搞清楚我是怎麼一個人。既然大家屁股下的位置高低懸殊不大,那麼天底下哪有強買強賣的生意?”
  
  徐鳳年突然笑了,“謝先生這輩子過得太超然逍遙了,大概不會懂雙腳踩在泥濘中前行,是怎麼個感覺。”
  
  不久前他便調侃過謝謝一句是否聽不懂,此時來這麼一句,就顯得格外殺機重重了。
  
  謝觀應環顧四周,神情冷冽。
  
  徐鳳年眯起那雙本就狹長的眼眸,“要是謝先生覺得這些‘院中人’都是我擺出的花架子,不妨試試看。看他們到底會不會成為蜀王一舉躋身天人的進補之物。”
  
  一直慢飲春神茶的陳芝豹突然放下茶杯,茶杯在桌子上磕出一聲輕微聲響。
  
  謝觀應冷哼一聲,“按照王爺的習慣,謝某人此時是不是可以說一句買賣不在仁義在了?”
  
  徐鳳年笑著反問道:“真不打?那可就真是乘興而來空手而歸了?”
  
  謝觀應轉頭望向白衣男人,後者搖了搖頭。
  
  謝觀應略顯無奈,但是嘴上沒有如何示弱,“無源之水,再多也經不起揮霍。奉勸一句,王爺這場架勢,還是拿去對付拓拔菩薩好了。”
  
  徐鳳年四周春秋已故之人逐漸消散,笑著起身,問道:“那就到此為止?”
  
  謝觀應坐著不動,臉色冷漠道:“恕不送客。”
  
  從頭到尾,陳芝豹都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字。
  
  ————
  
  在門外,徐鳳年跟滿臉探詢意味的謝謝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下腳步,微笑道:“謝姨是不是再也不想來北涼了?也對,這兒水少風大沙多,傷肌膚。本來就沒上胭脂評了,若是再給哪個年輕女子搶了蜀地第一美人的名頭,我可就真是愧疚難安了。”
  
  謝謝冷笑道:“堂堂北涼王,跟我一個女子斤斤計較,好大的胸襟!”
  
  徐鳳年笑臉溫醇道:“是我的不是。最後說一句真心話,謝姨的烹茶,真是天下獨一份的手藝,天大的技術活兒,沒法賞。”
  
  謝謝當下已經弄不清楚這是不是這個王八蛋的肺腑之言還是笑裡藏刀了,不過她內心深處,到底還是有一絲自己不願承認的自得之意。
  
  五人上馬遠去。
  
  澹台平靜看著臉色蒼白的徐鳳年,瞥了眼呼延大觀,皺眉道:“為何要逞匹夫之勇?不論戰力還是境界,那謝觀應都要比我強上一大籌。真要廝殺起來你這種手法,更多比拼的是境界,更是謝觀應再熟稔不過的最強手。”
  
  徐鳳年擺擺手,打斷澹台平靜的言語,笑眯眯道:“就當熱熱手好了,省得下次對陣拓拔菩薩有可能手忙腳亂。而且跟謝觀應這麼一仗雖然沒打起來,但我也不是沒有收穫,原本四面漏風的觀想,補齊了許多。”
  
  徐鳳年說完之後,轉頭看向徐偃兵,苦笑道:“徐叔叔,恐怕要勞煩你繞遠路去跟韓副將說一聲了,嗯,就說讓他無需自責。”
  
  徐偃兵疑惑不解,但是沒有多問什麼,同門師兄弟韓嶗山如今是陵州副將,名義上是鎮守北涼最南方門戶,其實誰都清楚韓嶗山最重要的職責是盯著西蜀風吹草動,以防蜀地兵馬在涼莽大戰正酣的時候落井下石。
  
  五騎在出城前就已經分道揚鑣,三個不同的方向,徐鳳年和澹台平靜北上進入涼州,徐偃兵南下去捎話給韓嶗山,呼延大觀和鐵木迭兒可以在陵州隨便逛蕩,他們兩人本來就跟北涼沒太多牽扯,徐鳳年也沒那個臉皮真去使喚他們。
  
  徐鳳年和澹台平靜兩騎出城後,他感慨道:“不說戰力強弱,只說到境界的高低,拓拔菩薩作為天下第二人,其實一直被王仙芝拉出一段明顯距離。”
  
  澹台平靜點頭道:“說到這點,雖然呼延大觀如今已經輸給拓拔菩薩,但其實前者境界仍是要高出後者,這跟天賦和際遇有關。王仙芝一死,武評十四人的差距沒有以往那麼大,境界和真實戰力都是如此,當然目前是拓拔菩薩殺人第一。倒是鬼鬼祟祟的謝觀應,多年做著為他人作嫁衣裳勾當,境界最高,你和呼延大觀暫時緊隨其後。”
  
  說到這裡,澹台平靜停頓了一下,好像在猶豫不決該不該洩露天機。
  
  徐鳳年笑道:“你是想說曹長卿會曇花一現,陳芝豹也會後來者居上吧?”
  
  澹台平靜不知為何,凝望著這個滿頭霜雪早已重新轉黑的年輕人,越來越覺得神似遙遠當年。
  
  徐鳳年嘴角翹了翹,不握馬韁繩,雙手習慣性攏在袖子中,眺望遠方,“千萬別用這種憐憫眼神看我,那個謝觀應都看了老半天了。”
  
  澹台平靜脫口而出道:“你要是真嫌煩,倒是一鼓作氣揍了謝觀應再說啊。”
  
  徐鳳年哭笑不得,女子就是女子,神仙一般的,也一樣會蠻橫不講理的。
  
  澹台平靜自己笑起來,應該是也意識到自己的無理了。
  
  徐鳳年在城外疾馳三十餘裡後,翻身下馬,給戰馬餵養精糧。
  
  在這個北返涼州的停頓間隙,澹台平靜問道:“為何要讓徐偃兵告訴韓嶗山不要自責?是陵州軍方出了紕漏?”
  
  徐鳳年神情複雜道:“我也是見到他和謝觀應後才有的猜測而已,如果沒有猜錯,蜀地檯面上那一萬兵馬是沒有出蜀,但是暗中,恐怕已經有不止一萬人早就離開西蜀了。這一步,也許是陳芝豹在單騎入蜀前就已經想好了。一兩萬人的調動,想要把戰力發揮到極致,尋常沙場名將仍是有些頭疼,但對於陳芝豹來說,從來都是跟玩一樣。何況目前只是把這些兵馬換個地兒。”
  
  話匣子一開,徐鳳年就有些自言自語了:“等著吧,這些整整四百年未曾出境作戰的蜀兵,很快就會在廣陵道的戰事中,讓整個離陽王朝大吃一驚。當年以騎軍著稱的徐驍用步卒攻破西蜀,一直給朝廷和中原一個誤解,就是蜀兵戰力不濟,但是聽潮閣保存完善的那些秘密檔案,都明確無誤記載了蜀地將卒是如何敢戰血戰和死戰,有天然守國優勢的西蜀,舉國上下兵力不過十二萬,但是知道當年死了多少蜀軍嗎?多達九萬,整整九萬!戰事之慘烈,穩居春秋之冠!”
  
  說到這裡,徐鳳年竟是咬牙切齒破口大駡起來,“狗日的,要是北涼能有西蜀作為戰略縱深和兵源地,老子還需要看朝廷的臉色?還需要親自跑到葫蘆口外,帶著一萬幽州騎軍送死?老子就可以坐在端根小板凳坐在懷陽關曬太陽嗑瓜子了,等著他們北莽蠻子來打北涼!他們敢嗎?哼,如果不是趙惇讓他這個兵部尚書跑去封藩西蜀,那麼今天就要換成顧劍棠的兩遼防線去面對那百萬大軍了吧。”
  
  看著失態的年輕藩王,澹台平靜會心一笑,她輕聲道:“你真的不想當皇帝?我覺得你會是個好皇帝。”
  
  嘀嘀咕咕的徐鳳年恢復平靜,抬起頭問道:“為什麼?”
  
  澹台平靜說道:“趙家不能容北涼,但你可以容中原。”
  
  徐鳳年懶洋洋道:“當皇帝坐龍椅,有些人肯定可以做得比我好,可是北涼王,整個天下就只有我徐鳳年能做,這跟我武力高低才學深淺有關係,但不是最重要的,至於跟我能否做好北涼王也沒有關係。”
  
  澹台平靜問道:“陳芝豹也不行?”
  
  徐鳳年柔聲道:“大概也不行。不過陳芝豹的不行,不是這位白衣兵聖的本事不行,而是出於我的一個私心。龍椅誰坐我不管,但北涼王這個位置,必須我來坐。”
  
  澹台平靜善解人意道:“人生為己,天經地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我的澹台大宗主,別人說這渾話我也就忍了,可你怎麼也開始曲解佛教典籍了?”

  作為世間屈指可數的練氣士宗師,為天道抓漏網之魚的角色,澹台平靜豈會不知這句為世人斷章取義的佛教言語,不知其中真意為何?她反問道:“我果真曲解了嗎?”
  
  徐鳳年輕聲歎息道:“你高看我了。”
  
  兩人上馬後,徐鳳年突然笑臉燦爛起來,“你問我想不想當皇帝?要不然你猜猜看?”
  
  澹台平靜氣不打一處來。
  
  於是兩騎沉默著一路北行。
  
  但是當他們相距涼州城不足百里的時候,徐鳳年在驛站停馬,毫無徵兆地跟她說要往西邊走。澹台平靜問向西是怎麼個西邊,數百里還是千里?
  
  徐鳳年笑著說要跟人借兵,別人去都談不攏。
  
  他還說需要自個兒走這趟就行,否則好似是砸場子去的,不像話。
  
  澹台平靜說當今世上最有把握單獨殺你的人物,恰好就在西行爛陀山之路的中間位置上。
  
  徐鳳年只說了句是啊,然後就再沒有下文。
  
  澹台平靜猛然間勃然大怒,“徐龍象就算是你弟弟,也自有命數,你難不成要庇護他一輩子?你已經在流州吃足苦頭,還要再去撞得頭破血流?”
  
  徐鳳年笑道:“我跟謝觀應都沒打起來,跟拓拔菩薩暫時更打不起來,而且我當然會繞路,吃飽了撐著才去找拓拔菩薩。”
  
  澹台平靜死死抑下滿腔怒火,“我送你到青蒼城一帶。奉勸一句,你最好別在爛陀山跟人大打出手!否則就算我預知拓拔菩薩要截殺你,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出手。”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其實就等你這句話。”
  
  澹台平靜臉色難看至極,可見這位練氣士宗師氣惱到了何種地步。
  
  徐鳳年重新上馬,輕輕笑問道:“那個問題,猜出來了嗎?”
  
  澹台平靜的脾氣終於爆發,怒容道:“猜你個大頭鬼!”
  
  徐鳳年嘴唇微動,小聲嘀咕著什麼。
  
  澹台平靜瞬間恢復練氣宗師的大家風範。
  
  祥符二年,穀雨至,春已暮。
  
  家家戶戶,朱砂書符禁蠍蟲。
  
  在徐鳳年與澹台平靜在青蒼城以南分開後,一路獨行來到西域腹地。
  
  終於看到了那座並不起眼的山。
  
  而在這個時候,有個綽號無用的和尚一葉下廣陵,找到了身處西楚樓船的曹長卿,和尚在漂浮江面的葦葉上雙手合十,抬頭望向那襲青衣,說要請曹長卿放下一物拿起一物。
  
  曹長卿沒有說話,只是搖頭。
  
  大楚,他曹長卿放不下。中原,他曹長卿拿不起。
  
  本名劉松濤的爛陀山和尚,問道:“貧僧都可放下,你為何放不下?”
  
  曹長卿笑了,“我放不下的,你又從未拿起,何談放不放下?”
  
  無用和尚低頭默念一聲佛號。
  
  曹長卿抬頭望向那座視線遙不可及的大楚國都。
  
  說是放不下大楚。
  
  放不下京城,放不下皇宮,放不下涼亭,放不下棋局。
  
  其實不過是,放不下他與君王身側笑吟吟觀棋的她。
  
  這一天,無用和尚戰死于廣陵江上。
  
  這一日,海水倒灌廣陵江。
  
  儒聖曹長卿之霸道,朝野皆知。
  
  徐鳳年登山之時,驟然間,滿山鐘響。
  
  一陣陣悠揚鐘聲中,徐鳳年心生感應,在爛陀山半山腰駐足,遠望東方,怔怔出神。
  
  徐鳳年緩緩閉上眼睛,輕輕低頭合十。
  
  願北涼不悲涼。
  
  ————
  
  當時在在徐鳳年一行人離去後,陳芝豹輕輕拿起茶杯,依舊默不作聲。
  
  謝觀應站起身,忍不住輕聲笑駡道:“這傢夥不愧是李義山的徒弟,都一根筋。還反過頭給我教訓了一通。不過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他徐鳳年的境界已經是無源之水,除去西域一面,今日起可算三面樹敵的北涼,更是如此。”
  
  陳芝豹笑了笑,“反正你我這趟陵州之行,本就不求什麼。我只是想最後看一眼還算太平的北涼,你是……老丈人捏著鼻子忍著火氣看女婿,越看越礙眼的緣故?”
  
  謝觀應自嘲道:“我啊,就只有個兒子,哪來的女婿一說。”
  
  陳芝豹笑意更濃,竟是開了玩笑,“難不成是刁難婆婆看待未過門兒媳婦的心態?”
  
  謝觀應歎了口氣,換了個話題,臉色鬱鬱道:“要是時勢能夠再給我半年時間,只要半年時間,到時候你……”
  
  陳芝豹搖頭道:“戰場上別說什麼半年,半個時辰甚至是半刻就可以決定勝負走向了。”
  
  謝觀應重新坐回凳子,有些好奇,問道:“你當真就沒有想要跟徐鳳年說的?”
  
  陳芝豹淡然道:“想說的?有,就是不想說。”
  
  謝觀應倒是能理解這名白衣男子聽上去似乎自相矛盾的話語。
  
  謝觀應手肘擱在桌子上,身體傾斜,多了幾分閒適意態,“那傢夥有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世事最難稱心如意。比如他徐鳳年要一如既往是個繡花枕頭,如今北涼隨你姓陳,他老老實實當個享福的傀儡藩王,那就沒這麼多麻煩了。如果徐鳳年不但是做過天下第一的武夫,還能具備你陳芝豹的兵法韜略,是世間第一等的帥才,那我當時就會直奔清涼山而不是去蜀地了。”
  
  陳芝豹跟北涼徐家,就像是打了一個死結。
  
  隨著徐鳳年成就越高,越難解。
  
  謝觀應臉上浮現出一種幸災樂禍的神情,“你對當世子殿下和新涼王的徐鳳年有什麼看法?”
  
  謝觀應問完這句話後,就認為註定不會得到答案,但是陳芝豹竟然毫不猶豫說道:“以前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也許有嫉妒。等他當上北涼王,就沒有什麼太多感覺了。”
  
  謝觀應訝異道:“嫉妒?你一個贏了葉白夔的兵法大家,及冠之年本可以成為異姓王的人,會去嫉妒一個不得不藏拙字汙致使聲名狼藉的藩王世子?”
  
  陳芝豹微笑道:“徐鳳年有句話說對了,有些小事,謝先生你的確不懂。”
  
  謝觀應陷入沉思,“黃三甲自詡算無遺策,後來就跑去算人心打發時間,結果在京城算錯了那個用木劍的年輕遊俠。”
  
  陳芝豹緩緩站起身,“我年少時,有個男人和有個女人有過一場爭吵。”
  
  謝觀應這次是真正好奇了,那男女的身份不難猜,能夠讓白衣兵聖如此多年念念不忘,自然只有北涼王徐驍和王妃吳素。但爭吵的內容,是他如何都猜不到的。
  
  陳芝豹嘴角有些笑意,也不加掩飾,“那個男人說咱們男兒就該披甲騎馬殺敵,就算下了馬背,也還是穿著漆黑鐵甲顯得英俊且威猛。女子則說穿素雅的白袍子才好看,有書卷氣。後來到了北涼,除了起初趙惇導致的那場大戰,還有點嚼頭,後來我當北涼都護的時候,沒怎麼打大仗,都是斷斷續續的零碎小仗,更多時候都是在那個開門即見黃沙的住處看書。我爹死得早,但好歹有些印象,我娘死得更早,記憶很模糊。所以這輩子把那個男人當作義父,但是始終把那個女人當作自己的親娘。”
  
  然後陳芝豹斂去笑意,“義父在世一天,我就一天不會動徐鳳年。但如果他自己死在離陽江湖或是北莽草原上,我也無所謂。這個初衷,義父相信,但是很多人不信,甚至連姚簡和葉熙都不信,所以瞞著我找到北莽殺手薛宋官,花錢買他死。黃三甲有過龍蟒白衣一併斬的讖語,既是給北涼徐家下套,也未嘗不是給我陳芝豹套上的枷鎖,所以那場鐵門關截殺,她覺得我是去殺人的,我很多事能忍,但是對她,我不忍。當年我在西壘壁親手殺了她爹娘,唯獨放過了她……”
  
  陳芝豹沉默片刻後,沉聲道:“我爹坦然赴死,我只恨世道,但從不恨誰。義父我也認,而且是真心真意,所以我寧肯跟隨義父前往西北邊陲,而不去當什麼南疆藩王。但是你要說,讓我陳芝豹給一個印象中一直是個懵懂孩子的傢夥鞍前馬後,憑什麼?就因為他跟我義父一樣姓徐?有朝一日會世襲罔替?”
  
  謝謝正巧跨過小院門檻,聽到他這番言辭後,眼神熠熠生輝,為之沉醉癡迷。
  
  這才是讓她愛慕的男子。
  
  世人眼中位極人臣的藩王爵位,仍是太小了,整個天下才夠。
  
  謝謝重新開始烹茶,這一次比起方才的暗流湧動,自然就要輕鬆愜意許多了。
  
  謝觀應抖了抖袖子,坐回凳子,“他徐鳳年這些年做了什麼,我最清楚不過,當年他在太-安城,我就專程盯著他呢。不過等到他出京時,我就只有失望了。”
  
  謝謝忍不住問道:“先生為何會失望?雖然我也討厭那徐鳳年,可真要說起來,他畢竟還是有些……門道的。”
  
  謝謝強忍著反感,好不容易說了句“平心而論”,由此可見,徐鳳年這個新涼王如今在世人心中,確實今非昔比,不是以往那般不堪入目了。
  
  陳芝豹微笑道:“謝先生是嫌棄他胸無大志,連坐龍椅的念頭都生不出,或者說壓抑得很好。”
  
  謝謝瞪大眼眸,“世間當得梟雄一說的那些奇男子,還有人不想當皇帝的?”
  
  她抬起袖子,遮住嘴巴,露出那雙眯起的漂亮眼眸,嗤笑出聲道:“他徐鳳年還是男人嗎?”
  
  石桌上,水霧嫋嫋。
  
  茶香撲鼻。
  
  期間謝謝心思玲瓏剔透,看得出來謝觀應頗有談興,就問了些早就憋在肚子裡的事情。
  
  為何如今天下高手輩出,風采遠勝以往江湖。
  
  謝先生笑著告訴她,那永徽之春,不僅僅是離陽官場一個豐收的大年份。更是黃龍士拿以後百年千年江湖氣象損耗殆盡作為代價,造就出來的“大年”假像,就像是個敗家子,不但是寅吃卯糧,而且把以後所有年份的糧食都給吃得一乾二淨了。以後再無大年,只有小年,而且越來越小。一代代江湖,從再無陸地神仙,到再無與天地共鳴之人,到再無誰叩指問長生,一品四境宗師一個都沒有,到頭來,就只有如今只算小宗師的二品高手,成為那後世眼中當之無愧的大宗師。今朝一切江湖之風流,都將成為後人將信將疑的志異傳說。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輩恩怨一輩了,為何新君趙篆仍是像是與新涼王有殺父之仇?
  
  謝先生神情玩味,殺父之仇當然沒有,但奪妻之恨,倒是有那麼一點點。
  
  聽到這裡,謝謝張大嘴巴,那姓徐的還有這般逆天手腕?難道他真與那出身北涼的本朝離陽皇后,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關係?
  
  深知趙室內幕的謝觀應一語道破天機,先帝趙惇好歹知道皇后趙稚不過是與北涼王妃吳素爭一口氣,並非是趙稚與徐驍真有什麼。可當今天子心頭的的確確是有那麼一根刺的。關鍵是這根隱藏極深的刺,連新皇后嚴東吳都無法拔掉,所有外人就更不用說了,說不定觸之即死。
  
  謝觀應說到這裡,伸手指了指陳芝豹,半開玩笑道:“在新君心頭上,咱們蜀王又是一根刺,就像先帝趙惇對待徐驍的複雜心態,如出一轍。”
  
  陳芝豹臉色平靜,耐心等著那杯新茶。
  
  陳芝豹從謝謝手中接過茶杯的時候,看著謝觀應,問道:“徐鳳年今天說那麼多,你知道他真正想要做什麼嗎?”
  
  謝觀應點點頭,語氣有幾分唏噓:“這一點,徐鳳年跟李義山實在是天差地別啊。”
  
  陳芝豹直言不諱道:“所以清涼山只會是宋洞明之流有那一席之地,你謝觀應是不會去的。”
  
  謝觀應一笑置之,眼角餘光瞥見謝謝的滿臉思量後,打趣道:“也罷,既然已經給你說了那麼多趣聞秘事,也不差這一樁。他徐鳳年自幼信佛信來生,隨著親人一個一個離世,他越來越怕是自己獨佔了全家氣數,才害得親人不得享福澤。所以他這個還留在陽間的人,拼卻一死,也要給徐家積攢陰德,為春秋中一路殺人盈野的徐驍還債。”
  
  謝觀應大笑道:“好一個父債子還!所以說啊,他徐鳳年不管想不想當皇帝,他都不敢啊!真是可憐!”
  
  謝謝震驚過後,低頭輕聲道:“真是可憐呢。”
  
  陳芝豹則喃喃道:“可憐嗎?”

xox 發表於 2015-2-26 23:06
共逐鹿 第一百八十章 遼東虎


  廣袤西域有大山橫亙,如長劍攔腰,將西域一分為二,大奉王朝始設西域都護府便位於一處斷裂的山埡隘口,版圖猶勝當今離陽的王朝覆滅後,都護府就逐漸淪為一座無主之城,經過兩百餘年的血腥紛爭,古老城池建立了自己的規矩,在這裡擁有堪稱天底下最複雜的脈絡,也許哪個烏煙瘴氣麵館內的遲暮老人,曾是春秋某國的天潢貴胄,可能每日袒胸露腹的蠻橫屠夫,就是昔日手握數萬精兵的中原將領,興許那些個能與攤販討價還價半個時辰的白髮老嫗,當她終於得償所願後轉身輕捋髮絲時流露出的那份氣態,才會讓人猜測年邁婦人年輕時,只會是山水蔥郁之地養育而出的大家閨秀。除了這些隨同春秋一起被人淡忘的遺民,城中更多是那些流竄至此的亡命之徒,人人做著各種見不得光的勾當,有常年呼嘯邊陲閒暇時來此買醉的馬賊,有貌不驚人卻殺人如麻的殺手,有人名義上是商賈其實是某個勢力的死士諜子……如此魚龍混雜的西域咽喉,幾乎每天都有人死掉,但是他們的死,都很講規矩,若是有人不講規矩地死了,自然會有人插手,把事情給規規矩矩得收尾。
  
  在一輛臨時雇傭駛向城池的馬車上,車夫是個面黃肌瘦卻眉目伶俐的中年漢子,正在唾沫四濺說著那座城的“規矩”,身邊坐著個在西域不太常見的年輕人,若說那儒雅青衫的裝束在城內倒也不稀罕,只是年輕人的風貌,少見。在土生土長的漢子看來,這位客人就像是自己早年聽說的那種說書上的人物,一個上京趕考的書生,借宿古廟,然後會遇上化為人形的狐精。黃昏中,漢子抬頭看了眼已見依稀輪廓的巨大城池,隨後眼角餘光忍不住打量了那個出手不算闊綽的外鄉雇主,有些惋惜。在他們要去的那座城,雖然大多人的生生死死都循著規矩來,可規矩也總得有人來訂立,那不幸遇上了這小撮人,他們講不講規矩,就只是看心情了。有人會因此一夜富貴,給城內大人物相中後,在聚居著十多萬人的西域第一大城內一步登天,也有人因此就再沒了消息。車夫前些年曾經就載了一夥人入城,四個人,三男一女,佩刀攜劍,瞧著都挺有把式,結果還沒歇腳,就給從內城沖出的騎隊堵住,那真是好一場廝殺,四人身手的確了得,直接就躍出馬車,拔地而起躍上了屋頂,潑水一般的箭雨也沒傷著他們分毫,他沒敢多看,棄了馬車幾乎是爬著離開,事後得知那四人都給吊死了在正東城門口上,據說是中原那邊來尋仇的豪俠,不料當初仇家成了內城的權貴,不過折了四五十號人,就讓他們把命交待在城裡了。這類慘劇,其實每年都會有好幾樁,歸根結底,那座城誰都可以來,但不是誰都可以走。不過車夫沒敢說這一茬,生怕嚇著身邊的年輕雇主,當然更怕自己的那份傭金變成飛走的煮熟鴨子。
  
  在那輛寒磣馬車入城前,車夫好心給年輕人多嘴說了些城內的現況,比如城分內外,外城有四個地頭蛇的幫派宗門,喜歡沒事就出城玩騎戰,兵力最盛時雙方足足小千人的騎軍衝鋒,聽說四股勢力加起來得有戰馬三千多匹,甚至連強弩都有好幾百張,惹上他們就等著被五馬分屍吧,反正那些傢伙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內城有三個姓氏的傢伙更是惹不得,都極有來頭和家底,反正在這座城內他們就是土皇帝,其中那個柴家就收藏了二三十件龍袍蟒服,柴氏家主少數幾次大張旗鼓的出行,還真就是如傳聞那般身披龍袍,身邊數位美人則是人人鳳冠霞帔,真跟皇后貴妃娘娘似的,讓人大開眼界。臨近城門口,口乾舌燥的車夫摘下羊皮酒囊灌了一口酒,轉頭望向那個認真聽自己說話的年輕人,咧嘴笑道:“說這些也就是讓公子多長幾個心眼,不過萬一,小的是說萬一真遇上了麻煩,如果身邊附近有那些手持轉經筒的紅衣和尚,公子一定要趕緊去他們身邊求救,畢竟在咱們西域他們就是活菩薩,再不講理的人,總也會收斂些。”
  
  入城後,那個公子哥他推薦的一家城東鬧市客棧下車,多給了車夫幾兩成色很足的銀子,雖有黑鏽,卻無暮色,看著就討喜。這讓車夫覺得話沒白說,好人有好報啊。只不過當他看到那個年輕人毫無心機地緩步走入客棧,車夫的眼神有點複雜,其實啊,自己那些話終歸仍是白說了,外地人進了這家客棧,能不能活著出來就看天意了,就算能僥倖走出,那也要掉好幾層皮。不過想到事後客棧會按照宰割肥羊的身家給自己一點分潤,車夫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不過就在此時,那個年輕人也回頭笑望過來,車夫的笑臉頓時略微僵硬在那裡,但很快他的笑意就恢復正常,還朝那個已經羊入虎口卻不自知的可憐蟲擺了擺手。
  
  在車夫歡快揚鞭離去的時候,大概不知道這座城池如果是一條盤踞在西域版圖上的地頭蛇,讓人畏懼,那麼他則親自送來了一條其勢足以輕鬆吞蛇的走江大蛟。
  
  雇傭馬車進入城池的他,正是從爛陀山沒能得到明確答覆的徐鳳年,在冊不在冊的西域僧人有三十余萬,附庸爛陀山的僧兵在檯面上便有四五萬之多,但是徐鳳年就算親自駕臨爛陀山,也沒能成功帶走一兵一卒,但是事情並非沒有半點轉機,徐鳳年來這座大奉王朝的西域都護府,就是為那個希望渺茫的轉機盡人事,然後聽天命。內城中央有座高不過二十丈的小山,被稱為小爛陀,山頂有世間最大的一座轉經筒,銅身鍍金,重達十二萬斤,筒璧外雕刻文殊普賢觀音地藏四大菩薩和栩栩如生的八千眾天女,筒璧內篆刻有八十一萬條六字真言和全部大藏經。轉經筒虛設有讓人抓握的轉經大環,之所以說是虛設,是因為此轉經筒自打造而成後,就沒有誰成功推動起來過,那麼每轉一周相當念佛八十一萬聲的大福緣,也就至今沒有誰能夠消受了。
  
  這件奇聞軼事隨著佛法東渡,在中原亦是流傳已久,據說這“此法難轉”的難,首先難在登山小爛陀,再難在那等相當於十數萬斤的龍象之力,三難在是否有佛緣。曾有爛陀山僧人言即便呂祖王仙芝兩人,仍是難轉。
  
  對於徐鳳年而言,且不論是爛陀山讓他去轉動轉經筒,就算他要強行嘗試,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徐鳳年也不敢說一定可以,爛陀山得道高僧輩出,劉松濤這般的人間佛陀尚有兩位,加上那個六珠菩薩,還有那數十位上師,他們一旦聯手要防禦什麼或者說不讓誰做什麼,的確可以讓人難如登天。徐鳳年相信以武評十四人之力,僅就力量來說,推動轉經筒並不難,真正的難處應該在於那個似有似無的佛緣。
  
  爛陀山給了親自登山拜訪的年輕藩王一個四字提醒,“天水浴佛”。
  
  徐鳳年在客棧二樓入住,推開窗戶,面有憂色。穀雨,三月初二。但是“九龍吐水,沐浴金身”的佛誕日,卻是要到四月初八。照理說徐鳳年不可能在這座距離北涼千里之遙的塞外孤城揮霍整整一個月時間,但是在山腳徐鳳年遇上了一位手持小轉經筒虔誠禮佛的傴僂老嫗,閒聊後老人將那只普普通通的轉經筒贈送給徐鳳年,徐鳳年事後回想起來,老婦有一句無心之言如同大鐘轟鳴在他心中回蕩,她當時說轉動經筒不能太快,並不是轉動次數越多積攢功德就越多,而要心平氣和,穩穩當當。徐鳳年清楚那個老人只是西域最尋常的禮佛百姓,但正是如此,他才真切感受到那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覺。
  
  徐鳳年嘴角泛起一絲無奈的苦澀,難道真要熬著性子等到四月初八?涼州虎頭城大戰正酣,流州也是風雨欲來,幽州葫蘆口更是每天都在死人,他這個北涼王就算不能在北涼都護府親自調兵遣將,也覺得需要自己站在那裡,能夠親眼看到硝煙能夠親耳聽到戰鼓,才能安心。若是能推動轉經筒也就罷了,流州就可以在寇江淮進入後,又有四五萬悍不畏死且驍勇善戰的僧兵,便能由求敗變成求勝,那麼,在涼莽西線首當其衝的黃蠻兒總能多出幾分安穩來。這就是徐鳳年此次在拓拔菩薩眼皮子底下行事的私心了,澹台平靜當時大為惱火,也正是來源於此。
  
  徐鳳年當時斬殺北莽真龍,境界大跌,如果可以,何嘗願意親自涉險跑去葫蘆口外?可是北涼鐵騎不同於其它邊陲兵馬,整個天下都知道這些鐵騎姓徐,北涼邊軍也是這般認知,可是徐鳳年世襲罔替了王爵,真要讓三十萬鐵甲心服口服,何其艱辛?軍伍與江湖是兩個世界,不是他徐鳳年成了世間屈指可數的武道宗師,就擁有了對千軍萬馬頤指氣使的本錢,徐驍當年不過是勉強小宗師的武道境界,為何獨獨只有他能夠服眾?為何顧劍棠是天下第一的刀法宗師,可他的心腹蔡楠領著麾下數萬大軍見著了披甲持矛的徐驍,不惜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冒著在離陽文臣心中不堪大用的風險,仍是心悅臣服地向徐驍跪下行禮,掉過頭來請徐驍校閱大軍?理由很簡單,徐驍單槍匹馬殺不得多少人,但是自徐驍虎出遼東後,屠掉了多少座大城?坑殺了多少萬降卒?武人不是文人士子,沒有什麼“不義春秋、中原陸沉”的多愁善感,任由你是那些亡國後再度為趙家披甲的將士,仇恨之餘,內心深處對徐驍也會有不可言說的敬服。
  
  徐鳳年又何嘗不知道那小爛陀的轉經筒未必能夠轉動,可他依然得老老實實站在這裡內心糾結。
  
  太-安城那張雕龍大椅,誰都能坐,他徐鳳年不能坐。清涼山那張虎皮大椅,誰都不能坐,只有他徐鳳年能坐。這甚至不是徐鳳年武道境界超凡入聖高至天人就可以改變的。人活一世,必有牽掛,極難做成那自了漢。很少說得出漂亮大道理的徐驍,曾經說過人來世上走這一遭,就是吃苦頭還債來的,還完了債,臨了之時,若是家有節餘,那就已是一個男人天大的能耐了。以前徐鳳年總是對此感觸不深,只是後來當他在陵州看到那些將種門庭的跋扈行事後,心痛之余其實也有心安,瞧瞧,這就是當初跟著徐驍一起打天下的傢伙們的子孫後代,徐驍這輩子始終沒有愧對你們父輩的捨生忘死,所以你們才有今天的享福!哪怕在北涼這等貧瘠邊陲,徐驍還是讓你們卸甲後在陵州這塞外江南過上了不輸中原的太平遮奢日子。徐鳳年對鐘洪武的恨,真正的殺意,不在那位懷化大將軍瞧不起他這個二世祖,而在於把離開邊關作威作福視為天經地義的鐘洪武,禍害得連帶整個陵州將種都忘記了徐驍的良苦用心。
  
  站在窗口,看著樓外繁華街道,徐鳳年自嘲道:“運去英雄不自由嗎?”

 一陣敲門聲響起,是酒樓夥計來問他要不要點些吃食,若不是嫌麻煩不願去樓下,酒樓可以送來屋內,夥計還直白詢問需不需要額外吃些極富方言特色的“餐外餐”,說不但有草原烈馬,連那會彈小曲兒的江南瘦馬也不缺,就是價錢貴些,一次得二十兩銀子,至於之後能否過夜以及價錢高低就看客官的本事了。徐鳳年都笑著婉拒了,只要了一份晚飯吃食,那夥計一看不像是肥腴的貨色,當場就翻了個白眼,悻悻然走了,埋怨著那個暫時還未出城等好消息的車夫眼力勁也太差了,找來這麼一頭滿身瘦肉沒幾兩的兩腳羊,這能有幾個銅錢的分潤?
  
  之後徐鳳年吃著下了蒙汗藥的菜肴,來端回食盒碗筷的酒樓夥計磨蹭了半天,也沒等到徐鳳年一頭撞在桌子上,就知道遇上了扎手的點子,這在他們這類開了很多年頭的黑店也不算多稀罕的事兒,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酒樓自有一兩位雙手染血的鎮店之寶,如果真遇上了軟硬不吃的能人,那就認栽,能夠紮根西域的漢子,在這種事情上格外豪爽,拉得下臉,假使萬一給人踩在了地上,自己同樣也撿得起來。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魁梧臉上有疤的中年漢子推門而入,四五個喜好湊熱鬧的酒樓夥計就聚在走廊拐角處,在那裡做莊的坐莊下-注的下-注,賭那個俊哥兒到底能熬多久,有個賭性重的好像是輸了好多次,這次搏個大的,一口氣用所有碎銀子押注那年輕公子哥能安然無恙,坐莊的正是先前去房內送吃食的夥計,笑納了那三四兩銀子,嘴巴咧得都合不攏了。不料銀子還沒捂熱,就要倒貼回去七八兩,竟是在外城都小有名氣的酒樓盧爺才進去就走出了,坐莊的酒樓夥計頓時扯住這位大爺的袖子,苦兮兮問道:“盧爺你莫不是相中了那俊哥兒的皮囊,才給人家放水了?小的這可是要小半年白忙活了。”
  
  那滿身積年匪氣之中又殘留有幾分軍伍銳士氣焰的漢子,聞言後就是勃然大怒,一腳把這個火上澆油的兔崽子踹得整個人撞在廊壁上,所幸用上了點巧勁,不過也要那店夥計一陣好受,半跪在地上跟上岸魚一般大口喘氣,說不出一個字來。漢子壓低聲音怒道:“放你娘的水,你老娘要是在屋子裡,老子能讓她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
  
  那酒樓夥計哪裡敢反駁什麼,忍著吃痛小聲呻吟著,比起那一腳,這類髒言葷話反倒是輕得不能再輕了,在西域這點算得了什麼?連下酒菜都稱不上而已。哪怕是他們這些二三十歲在這座城裡土生土長的市井底層角色,也或多或少知道些內幕,早個二十年,多少流難至此的男女,實在是沒法子憑本事活下去了,不知有多少金枝玉葉就在光線昏暗的私窯裡“待客”了,而給她們把門望風招徠生意的男子,說不定就是她們的爹,甚至是當家的男人。所以如今好些上了歲數的老漢,如今曬著日頭等死的時候,總喜歡拿捏著架勢對他們這些年輕人來上大同小異的這麼一段,“你們這些年輕後生呀,可真是生晚了時候,咱們正值龍精虎猛的歲數,就遇上了好年歲,那些從東邊來的娘子,不論是十幾二十多歲的,便是三十好幾四十歲的,也比你們如今街上瞧見的女子都要水靈太多太多了,她們的皮膚啊,摸著就真跟上等綢緞似的,雖說她們總扭扭捏捏,喜歡讓人熄了油燈再做那事兒,否則就要加錢,但這也不算啥個事,因為等你真壓上了她們的身子,就曉得那份快活嘍,這等豔福,你們這幫兔崽子啊是甭去念想了。”那漢子沒有搭理這幫眼窩子淺到裝不下半碗水的年輕無賴,徑直離開,就算離遠了那間屋子,仍是心有餘悸,他有句話沒那臉皮說出口,當他跨過門檻的時候,僅僅是給那人瞥了一眼,差點就邁不開步子,若非那人笑了笑,沒有繼續“刁難”,他就已經打起退堂鼓高高豎起降旗了,可當他好似吃足吃奶的力氣向前走出七八步,已是汗流浹背,好歹也是刀口舔血小二十年的亡命好漢,卻根本就不敢坐下,只是輕輕抱拳,說了句叨擾公子,等到那公子點頭一笑,他這才有那精氣神去挪步轉身,否則恐怕就要跟一根木頭那樣在那兒杵著等死了。
  
  這漢子站在二樓樓梯口停住身形,越想越納悶,他盧大義年紀輕輕就已是春秋某個亡國的一條軍中好漢,這麼多年身手把式都沒有丟掉,甚至到了這座古代西域都護府,還靠著際遇跟在此隱姓埋名的江湖前輩學了好些獨門絕學,多少次趟在血水裡的驚險廝殺,如今更是摸著了小宗師的門檻,在好事者排出的外城二十人高手榜上雖說敬陪末座,名次不咋樣,可好歹是上了榜的人物,難不成真如那個垂垂老矣的師父所說,西域這地兒閉門造車出來的所謂高手,成色太差?比起中原正統江湖差了十萬八千里?盧大義十九歲就跟隨恩主逃亡到了西域,以往又是軍中銳士,對故國故鄉早也淡了心思,至於那離陽王朝的江湖,更是從未涉入,總覺得這座城市就算是西域的國都了,能夠在這裡出人頭地,打拼出一番事業,比起中原高手就算遜色,也差得不多,堅信內城高高在上的十大高手,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比肩那什麼天下武評宗師,也總該有兩三人可以有資格上榜。只是今日跟那個年輕人不過打了個照面,盧大義就猛然驚醒自己井底之蛙了。
  
  那個世家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身上真的有一種“勢”,常年不苟言笑的師父以前唯有偶爾喝著小酒喝出了興致,才會眯著眼跟他說起這種雲遮霧繞的玄妙境界。還說高手過招,跟醫家聖手的望聞問切是差不多的門道,望之氣勢興衰不過是第一步,聽之言語中氣高低的第二步,接下來才是互報名號來頭,來確定是否生死相向,最後才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去切磋的切,那時候多半就是生死立判的慘澹結局了。盧大義對此原本不當回事,在西域待久了,習慣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習慣了逃不出一個錢字的暗殺截殺和搏殺廝殺,哪會管你是什麼宗門幫派的?只要斷人錢路,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要挨上一刀。在西域這塊天不管地不管的土壤田地上刨口飯吃的男女,生死由不得你當回事,既然連生死都顧不得,還管你是不是過江龍是不是千金之子?若非盧大義珍惜來之不易的武道境界,終於有了成為一方宗師的希望,今日吃癟後早就拉攏上幾十條好漢去堵住房門了,若是還吃虧,那就再喊上外城那幾位對脾氣的榜上高手,萬一外城不行,終歸還有內城那些終年養氣的頂尖菩薩,西域早就明白一個道理,西域是西域人的西域,內訌不去說,可要說外人想來此拉屎拉尿,不管你在中原或是在北莽如何呼風喚雨,都得乖乖交錢!這二十年來,盧大義見過的過江龍給這座大城折騰得剝皮抽筋還少嗎?光是死在他和兄弟手上的,就有七八號極其扎手的人物,有死在女子肚皮上的,有先傷在稚童袖中刀然後死在幾百號人群毆中的。盧大義想了想,終於還是忍下了心頭浮起的殺機,招手喊來一個信得過的店夥計,讓那孩子去跟酒樓掌櫃打聲招呼,說乙等房戊字房那個年輕人不能動。
  
  那個十六七歲就已經殺過人的少年難得看到盧爺如此臉色陰沉,不敢造次,忙不迭跑去傳遞“軍情”,不忘回頭瞥了眼盧爺走下樓梯的偉岸背影,在少年心中,這般好像坐在屍骨堆裡豪飲醇酒消受美婦的男人,就算是西域最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了。別的不說,盧爺去上等窯子喝花酒,平日裡看他們這幫愣頭青都不正眼瞧的狐媚娘們,在收盧爺銀子時總是會打個大大的折扣,甚至給盧爺白睡了身子也沒怨氣,據說少不了慵懶靠在床榻上丟下一句“盧爺再來”,這可不是他瞎猜的,而是有一次運氣好被盧爺帶著去開眼界,雖然是在那位姐姐屋外枯坐了一夜,連一同在廊外等候服侍的婢女小手兒也沒敢摸一下,天亮盧爺推開屋門後,他是親耳聽到那個姐姐用一種能讓人酥了骨頭的語氣,懶洋洋油膩膩來了這麼一句。打那以後,少年成天就想著這輩子怎麼也要有盧爺一半的本事才甘心閉眼去死!
  
  密密麻麻擁簇著十幾萬人,哪怕在中原也都是大城了,何況是比起北涼更加杳無人煙的遼闊西域?你總不能拿它跟太-安城比吧?
  
  徐鳳年吃過飯後,夜幕降臨,就趴在窗臺上眺望滿城燈火的夜景,此城從無宵禁一說,西域排得上號的富貴人家又都聚集在此,自有一種天大地大我自逍遙的本色。北涼自然不會對這麼一個邊陲重地當真不聞不問,自師父李義山起,就不滿足於在北涼本土三州束手束腳,按照當時的謀劃,不光是青城山的數千伏兵,連同流州流民在內的西域,甚至還有那西蜀和南詔,都應該成為狼煙四起後的戰略縱深,如此一來,北涼鐵騎冠絕天下的野戰實力,才能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西蜀出步卒,南詔出兵餉,西域則連同北涼三州作為徐家鐵騎策馬馳騁的縱深,那才是最佳的戰略構想,這也是徐鳳年師父李義山真正的滿腹錦繡,只可惜,哪怕徐鳳年在鐵門關一役成功截殺了皇子趙楷和那頭病虎,朝廷仍是棋高一著,他徐鳳年仍是最終沒能幫助師父完成這個夙願。但是徐鳳年總不能就此洩氣,更不能破罐子破摔,所以才有了曹嵬的那支暗度西域奇軍偏師,為此也付出了一萬幽州騎軍差點全部戰死葫蘆口外的代價。相比之下,徐鳳年讓初見於春神湖上之後接納於京城下馬嵬驛館的落魄老書生劉文豹潛伏在此城,甚至給了他一個拂水社乙等房房主的隱蔽身份,負責在北涼和曹嵬騎軍之間居中調度,也就不算什麼了。徐鳳年暫時不想去跟混入內城但尚未站穩腳跟的劉文豹碰頭,今時不同往日了,據拂水社說如今天下可是有許多書桌上都開始放有他徐鳳年的畫像了?徐鳳年笑了笑,摸著臉上的那張生根面皮,襄樊城那邊的消息不算好,從清涼山走出去的女子舒羞,應該是假戲真做了,在陸詡一事上跟北涼有唱反調的跡象,但總歸還沒敢明著跟北涼撕破臉,按照定例每半月一旬的跟拂水社打交道,也還算恭謹小心。天高皇帝遠,人心似水起了漣漪反復,徐鳳年對此也沒有太多的惱羞成怒,沒辦法,小時候總聽娘親說這世道不太平,女子更難得太平,徐鳳年也懶得去跟一個身世可憐的南疆女子較勁。老天爺和離陽趙室還有北莽大軍,跟他徐鳳年較勁是一回事,徐鳳年自認還沒慘到需要跟女子撒氣的境地。不過舒羞是一回事,若是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薊州姓韓的,膽敢臨陣倒戈,那就趟過了北涼的底線,跟那暗中聯絡北莽太平令和春捺缽的馬賊頭目宋貂兒就是一個惡劣性質了,當下徐鳳年很多事情是很難做到所心所欲,但要說殺一個底子不乾淨的離陽忠烈之後,徐鳳年半點心軟都欠奉。

  月初時分,夜色中,天掛月牙兒。
  
  徐鳳年睡不著,就乾脆拎了兩壺烈酒坐在這棟酒樓屋頂上,遠望內城中央,山頂有轉經筒的小爛陀那邊的夜景格外絢爛,圍繞著這座小山,處處張燈結綵,好一幅夜夜笙歌的富貴氣象。徐鳳年沒來由記起當日跟謝觀應那番言語交鋒,這個位列陸地朝仙圖首位的讀書人的確不是只會說些大而不當言辭的人,謝觀應說到一件事的確戳中了徐鳳年的心口,那就是徐驍出遼東後縱橫馳騁半輩子,那場馬踏春秋真正的功績,就是一舉搗爛了“國雖破,家還在”的豪閥根基,打破了“太平時,士族與君王共治天下,亂世時,換君王不換家主”的老規矩,春秋多慘劇,也多內幕秘辛,為離陽馬前卒的徐驍能夠擊敗泱泱大楚,這裡頭豈會沒有一些不可與人言的東西?當時徐驍完成西壘壁圍剿大勢後,有多少世族門閥厚著臉皮做起了兩邊押注的牆頭草?否則西楚哪來那麼多事後搖身一變成為滿朝紫衣公卿之一的權重臣子?至於南唐貴族門第私通離陽南征主帥顧劍棠,為了一家富貴綿延而自己打開一國之門,那就更是不可計數了。這些見不得光的內幕,只能跟隨大勢顛沛流離起起伏伏的老百姓是絕對不會知道的,也許只有百年千年後,這段蒙塵往事才會被後世史家在浩瀚文牘中欲語還休地掀起一角。
  
  前朝史書總是那新朝史家收入房中的婢女丫鬟,大可以任意塗抹胭脂和潑灑污水。
  
  他徐鳳年不出意外的話,肯定屬於後一種命運。
  
  對於千百年後的史書上的墨朱兩色寫非非,是遺臭萬年還是名垂千古,徐鳳年不去想,也管不著,就像他前不久在大嶼洞天對那個不知姓名的年邁采石匠有感而發,只說他會盡力的。徐鳳年如今不是什麼真武大帝化身更不是什麼大秦皇帝轉世了,他就只是徐驍的兒子,中原史家可以罵他徐鳳年眼高手低痛失西北中原門戶,但不能讓短短幾十年後的史書就開始罵發軔於遼東的北涼徐家是什麼兩姓家奴。既然徐驍走了,那麼徐鳳年就不能讓活著在世時睡不安穩的爹,連死後都要睡得不安穩。說到底,徐鳳年要跟北莽死磕到底,就是這麼一份私心,給徐驍在史書上留下一個過得去的名聲,為爹娘和大姐二姐還有黃蠻兒積攢陰德福氣。
  
  徐鳳年喝了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卻沒有放下,輕聲微笑道:“徐驍,你這個當爹的從來不知道跟兒女索取什麼,也沒想著我們就非得有多大的出息。可我這麼個沒怎麼盡過孝的兒子,以前光顧著跟你對著幹了,小氣吝嗇到喊你一聲爹都沒幾次,生怕喊了爹就委屈了我娘。這以後啊,你就別管了,當然,你也管不著了,後世總歸有人念起你徐驍時,讀史讀到我們徐家之時,會有人不隨大流地由衷說一句,遼東徐家,虎嘯百年,死不倒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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