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535
xox 發表於 2015-1-21 23:52
共逐鹿 第一百六十二章 等待和希望


  三千五百幽騎快速離開一座屍橫遍野的戰場,身後是糧秣被燒毀引發的一股股濃郁硝煙,這已經是幽騎在葫蘆口外第五次幫北莽點燃“狼煙”了。北莽戰兵輔兵被殺多達一萬四千人,牛羊走散將近二十萬頭。幽騎的馬蹄足跡最北處,其實已經踩在了龍腰州境內,然後迅速南下,剛才這場戰役,已經不是幽騎的主動出擊,而是北莽的堵截,北莽等於是用兩千戰力平平的遊騎性命來確定這支精銳幽騎的位置,以此來壓縮幽騎輾轉騰挪的餘地,相信很快就有龍腰州主力騎軍聞風而動。
  
  鬱鸞刀在撤退途中,猛然抬頭,看到兩頭飛禽在天空中迅猛追逐,與此同時,徐鳳年從箭囊中抽出一根羽箭,挽弓如滿月,箭頭隨著那海東青和北莽遊隼的疾速飛掠而緩緩偏移,當那頭遊隼被逼迫降低高度下墜逃命時,砰一聲,徐鳳年一箭射出,將那遊隼射殺當場,巨大慣性將遊隼撞入雲層,而那頭神俊非凡的六年鳳則隨之拔高,眾目睽睽之下,只見這頭海東青刺破雲霄,向徐鳳年沖來,它雙爪鉤住那只被箭矢貫穿的遊隼屍體,輕輕拋下,在主人頭頂盤旋幾圈後,一閃而逝。徐鳳年丟掉遊隼的屍體,把那根羽箭放回系掛於馬鞍左側的箭囊。涼弩製造精良,但一場大戰下來重弩往往不堪重負,仍是很容易大量損毀,幽騎人手攜帶一副的輕弩雖然比起重弩在使用次數上更有韌性,但是五次騎戰追殺下來,不論是弩具本身還是弩箭,都所剩不多,所以不得不換上那些戰後繳獲而得的北莽騎弓,徐鳳年和鬱鸞刀就都用上了一張帶有濃重西蜀匠作烙印的鐵胎弓。
  
  鬱鸞刀環視四周,憂心忡忡,如果不是還能夠以戰養戰,甚至不用北莽後續兵力來圍堵,自己這支騎軍就真的已經垮了,先前薊州奔襲五百里,不是身體健壯的騎卒扛不住,即便當時就已經是一人雙馬,但戰馬仍是被禍害得很慘,長途奔襲追求兵貴神速和出其不意,但既然是“長途”,那麼騎卒可以憑藉堅毅性格來支撐,可戰馬卻不行,尤其這個時節不是秋高馬肥之季,馬膘不足,北涼牧場馬政官員不是神仙,同樣改變不了這個現實。後來稍作休整,又是急行六百里趕往葫蘆口外,好在當時有收繳來的北莽戰馬來最大程度降低這種無形的戰損,可連續大規模轉移且間隙短暫到不足以的五場騎戰下來,就算戰馬依然可以不斷輪換,但是現階段已經變成是“從一個戰場火速奔赴另一個戰場”的騎卒扛不住了,之所以還未流露出顯著疲態……鬱鸞刀下意識看了眼身邊一身披甲戎裝的徐鳳年,鬱鸞刀收回視線,轉頭去看周圍那一張張臉孔,這名年輕主將心中充滿自豪,一萬幽騎能打到這個地步,即使以鬱鸞刀偏冷的性情,仍是感到足以自傲。殺敵一萬四千多,並不稀奇,北莽護送輜重糧草的騎軍都是南朝邊鎮二三流的戰力,有兩場騎戰從接觸到收尾,根本就是一邊倒的屠殺。可龍腰州和葫蘆口之間的這條補給線給他們打得癱瘓大半,以及最後牽扯了起碼過萬北莽邊境精銳騎軍的被動轉移,給他們幾千騎牽著鼻子兜圈子,這才是鬱鸞刀和幽騎最大的功績。
  
  騎軍南下途中,早先樊小釵和糜奉節都先後護送幽騎傷患離去的徐鳳年輕聲道:“我們這張弓崩得太緊了。”
  
  鬱鸞刀點頭道:“現在難就難在找個地方停下來,既然東邊被譽為秋冬兩‘捺缽’的兩名年輕將領也大軍開拔了,我們往東撤退已經不可能。何況王爺也說過,諜報上已經顯示楊元贊命洪敬岩率領一半柔然鐵騎撤出葫蘆口,要堵死我們的南下路線。”
  
  郁鸞刀望向西邊,去西?那裡可是涼州北線,南院大王董卓親自坐鎮指揮的北莽主力大軍就在那裡,正在向虎頭城發起攻勢,雙方兵力總計得有七十萬。去那裡就真是自投羅網給北莽蠻子送人頭送軍功了,別說僅剩的三千五百騎,就是三萬五千騎,在沒有己方大軍策應的前提下,根本不夠北莽包餃子的。鬱鸞刀就算遇上那兩名捺缽或者是洪敬岩的柔然鐵騎,縱然麾下幽騎全軍戰死,他也不會往西走。
  
  徐鳳年也遙望西邊,似乎在等人。
  
  徐鳳年是在等待那馬賊頭目宋貂兒,此人在皇甫枰暗中扶植下拉攏起來的一千馬賊青壯,也許改變不了幽州大局,但畢竟可以幫助鬱鸞刀的幽州騎軍緩上一口氣。幽騎當下就像一位精疲力竭的武道宗師,換上一口新氣,那還能再戰,若是連這口氣都換不上,那就只能是油盡燈枯。徐鳳年之所以沒有說出口,不是打著給這支騎軍意外驚喜的小算盤,只是因為他對只有一面之緣的宋貂兒不敢抱有太大期望,如果不是宋貂兒馬賊隊伍中有北涼高手潛伏掣肘,徐鳳年甚至都不會讓宋貂兒趕來領路,設身處地去站在宋貂兒的位置考慮問題,一千馬賊投靠誰不是投靠?北莽如今形勢穩居上風,宋貂兒若是起了反心,拿三千五百幽州騎軍去當投名狀,被鬱鸞刀這支騎軍折騰得焦頭爛額的楊元贊恐怕不會吝嗇一個萬夫長。甚至在徐鳳年看來,本就是南朝士族出身的宋貂兒如果一點心思都沒有過,從頭到尾都站在北涼這邊,那才是怪事。至於真相到底如何,徐鳳年得跟宋貂兒的信使見過面才能判斷,一旦宋貂兒不敢親身趕來,不在隊伍中,那麼徐鳳年就只能把這顆棋子視為變色了。那麼郁鸞刀和無路可退的幽騎,註定就只能硬著頭皮跟兩大捺缽或是柔然鐵騎死磕到底,而他徐鳳年也會單槍匹馬去找到宋貂兒,既然他可以讓北涼讓皇甫枰帶給宋貂兒稱霸關外的馬賊勢力,他徐鳳年也可以親手拿回來。
  
  給予希望然後讓人失望,還不如一開始就什麼都不要說。
  
  徐鳳年問道:“範奮的斥候還剩下多少?”
  
  鬱鸞刀苦澀道:“原先斥候老卒如今不足六十人,後邊陸陸續續頂替上去了八百多騎,才堪堪維持住四百斥候的數目。所以可以說范都尉的折損最為慘重,沒法子的事情,在關外作戰,身為斥候,肯定會死在最前頭。”
  
  鬱鸞刀抿了抿那乾裂滲出血絲的嘴唇,浮現出一抹笑意,嗓音沙啞道:“不過我們這些仗打下來,也不是白打的,三千五百騎比起離開幽州境內前,戰力提升了很多,只要讓我們鬆口氣,能徹底緩過來,對上洪敬岩同等兵力的柔然鐵騎,我們也敢言勝。在這之前,只以步卒著稱於世的幽州誰會有如此想法,這三千五百人如果能夠活著回到幽州,肯定對於整個幽州戰局都大有裨益。”
  
  副將石玉廬和蘇文遙都神情微妙,不敢搭話,他們是生怕徐鳳年誤解了主將的話語,誤以為幽騎是在抱怨自己身陷死地的尷尬處境。
  
  鬱鸞刀突然笑了,開懷道:“給咱們這一鬧,不光是龍腰河西橘子三州傷筋動骨,元氣大傷,恐怕北方草原上也要繼續割下肉來,拓拔菩薩之前好不容易鎮壓下來的那些大悉剔,說不定又開始蠢蠢欲動了。他們本來對先打北涼就有異議,在這些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傢伙們看來,啃一個渾身上下只有硬骨頭沒有肥肉的地方,誰都不樂意,哪裡比得上去打兵力空虛的薊州,只要過了薊州,那就是沃土千里的富饒中原,數不清的金銀和人口,搶到手軟。要不然打兩遼也行,一勞永逸,只要打趴下顧劍棠,那就是長驅南下,兵臨城下。我們這趟葫蘆口之行,殺敵多少不去說,肯定可以讓執意先下北涼再謀中原的董卓和太平令,恨得牙癢癢,說不定這會兒正在跳腳罵人吧?”
  
  蘇文遙正在低頭一根一根檢查攢簇在箭囊中的箭矢,皆是質地縝密的硬木重杆,箭頭十分沉重,只不過跟北涼箭矢相比還是有些細微差別,但是大體上屬於一類箭矢,這如同“近親”的兩者跟離陽境內許多弓箭可謂截然相反的兩種類型,後者更重射程射速和恪守古代兵書上的“臨敵三擊”,這倒不是後者走岔路,只不過內地戰事以步卒對步卒居多,推進速度相對騎軍衝鋒自然緩慢。而前者涼莽羽箭哪怕有著北方健兒的出眾膂力支撐,所求仍然不過是“破甲致死”四字,其實北莽騎軍一開始並沒有走上這條極端道路,只是二十年對峙中被鐵甲更優的北涼嚴重影響,否則以北莽的精湛騎射,對上其它大部分離陽邊軍,很多時候可以放風箏一般把人活活耗死。
  
  蘇文遙隨手丟掉兩根箭杆出現一絲裂痕的箭矢,聽到主將郁鸞刀的諧趣說法後,輕輕笑出聲,抬頭說道:“那些悉剔也不是都是真蠢,也曉得不打下咱們北涼,什麼由薊州叩關南下大掠中原,什麼一路打到太-安城,都是虛的,我們幽騎才多少人?就已經讓他們的補給線雞飛狗跳,要是全部北涼邊軍都沒人管,他們南朝還要不要了?指不定連北莽王庭都被咱們搗爛了。只不過道理歸道理,是個人,就都希望少做事多獲利。他們北莽權貴想著去打薊州打遼東,我蘇文遙還巴不得他們這麼多呢,咱們北涼可以少死多少人啊。”
  
  石玉廬點頭沉聲道:“董胖子和那太平令真是該死!”
  
  斥候主官範奮一騎突至,跟幾位將領稟報軍情,“正南方向三十裡外有八百騎,甲胄比起先前我們遇到那些北莽騎軍要更勝一籌,應該是從葫蘆口內撤出的先頭部隊,看情況咱們若是接著往南,最多再碰上兩三撥這類做魚餌的小股騎軍,然後很快就可以遇上柔然鐵騎了。”
  
  郁鸞刀皮笑肉不笑,英俊臉龐上滿是那些積鬱已久的戾氣,猙獰道:“柔然鐵騎不鐵騎的先不管,魚餌不吃白不吃,咱們就先拿這八百騎打打牙祭!石玉廬,蘇文遙,一切照老規矩來!”

  打人數僅有八百騎的敵軍有打八百的打法,打八千敵騎也有打八千的打法,現在鬱鸞刀手頭的幽騎不過三千五,一切都得怎麼“持家有道”怎麼來,因為說到底,現在幽騎的敵人除了明面上的北莽騎卒,還有幽騎“自己”。鬱鸞刀必須把己方士卒的體力、精氣神和戰馬弓-弩等等一切潛在戰損都考慮在內。如今幽騎的騎射手感可謂攀至巔峰,但是再有太過持續的長久纏鬥,也一樣會導致不可挽回的後遺症,這意味著如今幽騎只能打“三板斧”的戰役,以最少的衝鋒次數迅速解決掉敵軍,迅速撤離戰場,迅速進入安全區域進行休整。在得到範奮傳遞來的軍情後,幽騎主力開始主動放緩速度,鋒線拉出三個層次,在上一場戰事中“墊底”的蘇文遙率領一千騎當先,鬱鸞刀領一千餘騎居中,石玉廬的一千騎卒護送著大量軍馬“殿后”,范奮麾下馬力最盛的四百斥候則開始最先開始奔襲,在左翼前突進行“兜圈”,防止走失漏網之魚。
  
  鬱鸞刀要做的就是憑藉人數優勢,分割出那等於同時展開的多次衝鋒,爭取三次擦肩而過就帶走那八百騎,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再讓部下來回衝殺。幽騎的戰馬扛不住,作戰已經足夠頑強的騎卒也扛不住。捨棄殺傷力更大但十分累贅的重兵器,主要是以戰刀對戰刀的輕騎對沖,哪怕各自心存必死,但在雙方匯合交錯的那道死亡線上,留下的屍體原本都不會太多,只不過在鬱鸞刀授意下,除薊北銀鷂城外那場廝殺,在葫蘆口外六場大小戰役,幽州輕騎都被要求在衝鋒中殺人,這種命令的代價,就是殺人,以及被殺,輕傷再戰者少,重傷致死者多。鬱鸞刀這種打法最隱蔽最冷血的地方在於,幽騎很容易一開始就奠定勝局之外,戰後離開主力大軍撤向東面的幽州傷患騎兵,不多。石玉廬和蘇文遙心知肚明,那些校尉都尉也都清楚,但沒有人反對,沒有人出聲質疑。
  
  再盪氣迴腸的邊塞詩歌,也抒寫不出這種人人不得不輕生的沙場殘酷。
  
  幽州騎軍一人三騎,哪一匹戰馬不掛有戰死袍澤的佩刀?
  
  對於這類額外的負重,主將郁鸞刀哪怕再鐵石心腸,再苛求細節,也不忍心去管束。
  
  還未展開廝殺的戰場外,一伍五騎北莽馬欄子跟那八百騎背道而馳,快速向南狂奔,試圖向南方主力大軍傳遞已經遭遇幽州騎軍的重要情報。
  
  突然,從側翼後方出現一個繞過主戰場的不起眼小黑點,這道身影奔走如疾雷,竟是遠遠快過戰馬飛奔。
  
  他繞出一個半圓,攔在五騎去路上,雙腳在黃沙大地上踩滑出一陣飛揚塵土。
  
  五名馬欄子被眼前這幅古怪場景給愣了一下,一百步外的前方站著個斜背一把北涼刀的瘦弱孩子。
  
  這個神情冷漠的孩子跟五騎開始對沖,與為首一騎相距二十步時,路線軌跡神出鬼沒的孩子已經躲過四枝箭矢,高高躍起,中途抓住最後那根射向他胸膛的羽箭,對著那名抽出戰刀的馬欄子就是一拳捶在戰馬頭顱上,頭顱炸裂前腿折斷的整匹戰馬幾乎是被一拳打得倒掀起來,那名身為伍長的馬欄子前撲出去,胸口給那背刀孩子又是一拳砸中,直接就把後邊一騎馬欄子撞飛出去,第三騎被孩子丟擲出的箭矢貫穿喉嚨,墜馬而亡,左右兩側躲過一劫的馬欄子不敢戀戰,快馬加鞭,策馬前沖。
  
  孩子轉身撒腿狂奔,趕上一騎馬欄子後雙手扯住一匹戰馬的馬尾,雙腳一定,那匹狂奔中的戰馬愣是被他扯得馬蹄一頓,馬尾斷去,痛苦嘶鳴,拼命加速前沖。
  
  孩子一步掠出,跟那匹戰馬並肩後,隨手一拳橫掃而出擊中戰馬腹部,把那馬背上的北莽斥候連同戰馬一起砸得橫飛出去,那名雙腳來不及離開馬鐙的馬欄子倒地後硬生生被戰馬背脊給滑衝撞死。
  
  這個孩子身形沒有絲毫凝滯,很快追上最後一騎心驚膽戰的馬欄子,一個彎腰,雙手各自攥緊一條馬後腿,雙腳原地一擰,就把馬蹄離地的戰馬在空中給旋轉了一圈,這才狠狠摔出去。
  
  那個馬欄子被摔離馬背後,掙扎著試圖站起身,孩子來到他身前,從背後抽出北涼刀,往這北莽蠻子心口重重一插,拔出後放回刀鞘,孩子臉色平靜道:“大個子,第三百七十九個了。”
  
  隨後趕到的都尉範奮和四百斥候都遙遙看到這一幕,沒有上前言語,而是開始向北列陣。其中范奮幫那孩子帶去一匹戰馬後,拍了拍自己腰間的北涼刀,輕聲笑道:“小將軍,要不我死後戰刀也歸你,我也不貪心,到時候你幫我宰掉五十個北莽蠻子就行。”
  
  餘地龍跳到馬背上,背刀袖手而立,滿身血跡斑斑的孩子翻了個白眼。
  
  如今幽州騎軍都喜歡昵稱這個叫余地龍的孩子為“小將軍”。
  
  兩天前餘地龍本該被徐鳳年安排去護送六十傷騎撤向東方,但是孩子死活不肯,哪怕徐鳳年一臉怒容,孩子也只是一手牽著那匹系掛有大個子遺物鐵甲的戰馬,背著那柄北涼刀,既不說話,也不離開。後來是一名輕傷的校尉主動要求離開主力,親自護送傷患撤退,離開前跟這位之前幾場大戰中大殺四方的小將軍開玩笑說,就當欠他五十個北莽蠻子的軍功了。徐鳳年才默認餘地龍的留下。孩子大概是真的很敬畏徐鳳年這個師父,就算留在了軍中,也不敢再在鬱鸞刀他們身邊出現,一人一騎孤苦伶仃地吊在騎軍尾巴上,也從不跟人說話。除了跟範奮的斥候出去刺探軍情,就始終那麼孤單地默默跟在大軍後頭。
  
  正面戰場上,北莽八百騎軍在前後三次衝鋒下,死傷殆盡。七八十潰散逃竄的遊騎,也被余地龍和範奮四百斥候捕殺得一乾二淨。所有還未咽氣的北莽騎卒都被打掃戰場的幽騎補上一刀。
  
  徐鳳年用鐵槍戳死一名死前眼神怨恨的北莽百夫長,輕輕抬起頭望向西邊,戰場外有隔岸觀火的十餘騎出現在遠處。
  
  徐鳳年心一沉,視野中,他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xox 發表於 2015-1-22 22:58
共逐鹿 第一百六十三章 蟬,螳螂,黃雀,彈弓


  徐鳳年拍馬拖槍上前,一人一騎快要穿過整座戰場時,有名臉龐青澀的北莽騎卒,倒在戰場邊緣地帶,他的脖子在雙方衝鋒過程中給一把涼刀拉出一道口子,血流如注,瀕死的年輕騎卒抬起手臂,試圖舉起那把北莽戰刀。徐鳳年輕輕瞥了他一眼,沒有遞出鐵槍,繼續策馬前行。但是很快身後不遠處便有兩名幽騎同時搭弓射出一箭,一箭射透北莽騎卒持刀的手臂,另外一根羽箭從側面釘入年輕蠻子的臉頰。跟徐鳳年迎面而來的那十余騎,人人披掛鐵甲,但樣式混亂,不像是正規邊軍出身,大多是滿身遮掩不住的濃烈匪氣,其中為首一騎在近距離看到徐鳳年後,仍然有些震驚,翻山下馬後,也沒敢洩露徐鳳年身份,畢恭畢敬跪地道:“末將洪驃來遲,萬死難辭!”
  
  徐鳳年點了點頭道:“起來吧。”
  
  洪驃起身後沉聲道:“宋貂兒已經在趕來的路上,麾下有一千兩百餘騎,在來之前有過一場波折,內部清洗了三百人之多,其中僅是北莽蛛網諜子就挖出來四人。”
  
  徐鳳年不置可否,笑意玩味道:“挖出來?”
  
  洪驃不敢說話。這位元身材敦厚並不高大的中年男子視線低垂,大氣都不敢喘,但是眼神炙熱。
  
  洪驃,曾經是一手調教出徽山那支私人騎軍的次席客卿,後來跟首席客卿黃放佛分道揚鑣,後者依舊在大雪坪上做那不願飛入帝王卿相家堂前搭巢的野燕子,更有野心抱負的洪驃則躋身北涼行伍,希冀著在西北戰場上建功立業,可惜一直不得重用,後來在皇甫枰授意下潛入宋貂兒的賊窩,既是輔助,也是監視。徐鳳年境界大跌,但是眼力猶在,洪驃黃放佛之流,原本都卡在小宗師的門檻上很多年,偏偏捅不破那層窗紙,不得勇猛精進,然後都跟糜奉節一樣幸運遇上了江湖的“大年”,最終厚積薄發,躋身一品境界。洪驃如今就已是貨真價實的一品金剛境界武夫,距離那“輕輕叩指,可問長生”的指玄境界,也僅是一步之遙。不過說是江湖龍蛇橫空出世的大年份,其實並不準確,因為在這幾年中死掉的大宗師,實在太多了,僅是離陽王朝,先後就有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劍神李淳罡,病虎楊太歲,劍池宋念卿,人貓韓生宣,京城柳蒿師,兩禪寺龍樹僧人,春帖草堂謝靈箴,等等,更別提還有王仙芝和洪洗象。這些驚才絕豔的頂尖高手相繼離席,不僅僅是給人騰出座位那麼簡單,還有許多涉及氣數氣運的玄妙變故,比如王仙芝對餘地龍的慷慨饋贈,西蜀某人對龍樹僧人死後的“篡位”。
  
  洪驃身後那群馬賊悍匪中有人陰陽怪氣地嘖嘖出聲道:“洪頭領,才知道你老人家原來不叫洪標叫洪驃啊,跟兄弟們還這麼見外,可就失了英雄好漢的本分啊?怎麼,見著了北涼的郁大將軍,膝蓋就軟了?”
  
  那名宋部馬賊的當家人之一顯然是將眼前馬背上的年輕武將,當成了幽騎主將郁鸞刀,畢竟如此年輕卻能統領萬人的邊軍將領,不管在北莽還是北涼哪怕當不得鳳毛麟角一說,可扳扳手指頭也就能數得過來了。對宋貂兒身邊絕大部分馬賊來說,他們也是在那場措手不及的血腥變故後才知曉內幕,對於自己的娘家是北涼軍的事實,談不上反感,落草當了馬賊的,殺起人來誰不是六親不認,管你是跟北涼姓徐還是跟北莽姓慕容姓耶律,誰給銀子給好馬,誰出手闊綽那就是大爺,可要說他們心底的好感有幾分,那當然也少得可憐。
  
  功利心極重的洪驃,對徐鳳年這個北涼鐵騎共主那是心甘情願當個馬前卒,這段時日在宋貂兒賊窩裡以大局為重事事隱忍,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戾氣,聽到那個連宋貂兒心腹都算不上的小頭目在耳邊呱噪,殺心頓起,就在洪驃馬上要一掌拍碎那可憐蟲天靈蓋的時候,徐鳳年伸出鐵槍在洪驃肩頭拍了拍,對他笑著搖搖頭。徐鳳年遠望過去,宋貂兒的千騎快到了。郁鸞刀和石玉廬和范奮餘地龍四騎此時也策馬而來,看到這些就算披甲佩刀也一身匪寇氣焰的馬賊,都沒怎麼上心,倒是斥候老卒出身的範奮有些無地自容,先前光顧著在戰陣上砍殺了,竟然把這十來騎烏合之眾給漏過去,不懷好意地都尉大人眼神陰惻惻地盯著這些傢伙,在邊境上誰黑吃黑最厲害?不是大股馬賊吞併小股勢力,而是北涼邊軍拿那些馬賊當練兵對象,這跟北涼斥候去流民之地殺人試練以此晉升遊弩手,是差不多的路數。尤其是那支一旦披上鐵甲就是恐怖重騎兵的胭脂軍,平時沒事情做就輕甲輕騎出關遊掠,最喜歡打散成一支支百人騎隊在塞外尋覓馬賊,不帶涼刀也不負弓-弩,一水的全部手提鐵槍。這也就罷了,另外一支渭熊軍有句連北莽南朝都膾炙人口的口頭禪,叫“養肥了再殺好過年關”,是說渭熊軍每次得到北涼遊弩手探查到的馬賊窩子,如果沒到千人以上,根本瞧不上眼,還會故意“養虎為患”,可是只要得到消息馬賊人數有一千多了,那就在年關前隨便揀選個時日,長驅直入,殺得一個不剩。
  
  洪驃身後那幾名馬賊在徐鳳年單騎出現的時候,感受並不深刻,還敢擺擺架子,可當鬱鸞刀四騎並列後,馬賊跟北涼邊軍在氣勢上的天然差距,一下子就展露無遺。
  
  徐鳳年對鬱鸞刀輕聲說道:“馬上有一千兩百騎馬賊出現,雖然名義上是盟友,但會不會有意外,暫時還難說。你先拉一千幽騎過來,我們按照最壞的打算來。”
  
  範奮躍躍欲試,把到嘴邊的王爺那個敬稱偷偷咽回肚子,使勁嚷嚷道:“末將那四百人足夠了,本來就沒殺爽利,兄弟們手癢得很!”
  
  鬱鸞刀沒有自作主張,望向徐鳳年,後者笑著點頭。
  
  范奮根本不用發號施令,當他高高抬起手臂,做了個向西輕輕握拳和鬆開五指的姿勢,四百斥候馬上就如一線潮水般湧來。
  
  這種一副明擺著“老子就是在耀武揚威”的架勢,讓洪驃之外的十餘騎馬賊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鬱鸞刀瞥了眼這些小規模廝殺還湊合、但大規模騎軍陷陣肯定很懸的馬賊,來到徐鳳年身邊,投去詢問的眼神。
  
  徐鳳年解釋道:“葫蘆口外的地盤,馬賊再熟悉不過,能幫我們提供一個大軍休整的地點。”
  
  鬱鸞刀輕輕鬆了口氣,開心笑道:“這幫馬賊果真能成事的話,別的不敢說,哪怕對上那一萬柔然鐵騎,我們三千兩百騎不但能殺它個回本,肯定還會有盈餘。”
  
  半個時辰後。
  
  遠處一千多騎呼嘯而來,隨著宋貂兒馬賊主力的到來,洪驃身後那十來騎膽氣也壯了幾分,其中性子較為浮躁暴戾的,甚至都敢對四百騎幽州斥候怒目相視。
  
  當然,這已經是他們輸人不輸陣的最大氣魄了,至於真的拔刀相向,那是再給他們幾顆膽子也不敢的。這段時日內,整個涼莽邊境都在傳言這支幽州騎軍的瘋狂和彪悍,最注重敏銳嗅覺的馬賊當然不會錯過此事,從幽州出發馬不停蹄趕到薊州北部,最後一路奔襲到葫蘆口以北,那個叫鬱鸞刀的年輕將軍,硬是把一萬幽州輕騎打得只剩下三四千人,已經交過手的敵人中,有北莽東線上兩位老資歷萬夫長,有龍腰州邊境三大軍鎮中的壺關、長榆和冰露,而且接下來馬上要面對秋冬兩位“捺缽”的狩獵,洪敬岩親自率領的一萬柔然鐵騎北上堵截,還得再加上從西邊緊急趕赴葫蘆口的“春捺缽”,拓拔氣韻!四位捺缽,除了至今還留在大草原上的夏捺缽,皇室成員耶律玉笏,其餘三位皆是有望成為北莽大將軍就看誰更早一步登頂的傢伙,可都是奔著鬱鸞刀的那顆項上頭顱來了。還有傳言說誰能剿滅幽州騎軍,就可以拿著鬱鸞刀的腦袋去南朝西京覲見皇帝,成為繼董卓之後又一位元可以豢養私軍數目上不封頂的北莽大將軍!
  
  當一千多馬賊看到四百幽州斥候列陣在前,很快勒韁停馬,謾駡聲很快此起彼伏。
  
  徐鳳年對洪驃說道:“你我一起過去。”
  
  兩騎向前,徐鳳年平靜問道:“清涼山一共派去了六名高手,你知道身份底細的只有三個,三人死了幾個?”
  
  洪驃回答道:“只有一人在與蛛網諜子撕破臉後戰死了,末將因為得到幽州皇甫將軍的命令,不許過早暴露身份,所以沒有出手。但是末將在暗中截殺了從馬賊老巢偷溜出去的十六騎,都是北莽蠻子。”
  
  與此同時,鬱鸞刀悄然返身回到戰場。
  
  那白面書生的宋貂兒雙手握著馬韁,輕輕一夾馬腹,意態懶散地驅馬向前,隨著馬背顛簸上下起伏,頗有幾分不跪天地不跪王的散仙風範。
  
  只是當他看到那個身影後,如遭雷擊,眼眸驟然眯起,滿臉匪夷所思的慌張神色。他下意識直起腰杆,駕馭駿馬加速前沖。等到宋貂兒認清那張臉龐後,這名在最近幾年在塞外過著如魚得水神仙生活的馬賊領袖如釋重負,眼前那一騎雖然神態仿佛,但所幸終究不是那個人啊。宋貂兒騰出一隻手習慣性摸了摸腰間那塊羊脂玉佩,笑問道:“敢問可是那殺敵三萬的郁將軍?”
  
  拖著那杆鐵槍的徐鳳年冷笑道:“怎麼,宋貂兒,不認識我了?這算不算貴人多忘事?”
  
  聽著這刻骨銘心的熟悉嗓音,宋貂兒撫摸著玉佩的手指就是一顫,以他的卓然心智,自然猜得出當初那個隨口就能讓果毅都尉皇甫枰聽命行事的俊逸公子哥,正是日後從北莽腹地拎走徐淮南和第五貉兩顆頭顱返回北涼的“世子殿下”,此時的離陽王朝第一大藩王徐鳳年!宋貂兒無比狼狽地翻滾下馬,雙手撐地,低頭道:“不知是王爺大駕光臨,宋貂兒該死!”
  
  徐鳳年手中那杆鐵槍的槍尖在沙地上輕輕劃過,宋貂兒只聽到從自己頭頂傳來一句問話,“密信上讓你來接引幽州騎軍,可沒有說讓你大搖大擺帶著見不得光的一千多騎。”
  
  宋貂兒臉色蒼白,顫聲道:“回稟王爺,葫蘆口外如今遍地都是北莽斥候,甚至還有許多動輒即是千人以上的北莽正規邊軍,加上宋貂兒治下不力,先前在一處巢穴內已經內訌過一場,人心渙散,宋貂兒傾巢出動,出自下策,實在是逼不得已,為了能夠順利給王爺還有郁將軍帶路,又不至於洩露機密,只能把所有兄弟都帶上,好與幽州騎軍一起前往那座最隱秘的山谷。如此一來,宋貂兒隊伍就算仍有賊心不死的北莽餘孽,消息也走脫不了。”
  
  徐鳳年轉頭望向天空,看了一眼,回頭後笑道:“聽上去哪裡是什麼下策,分明是滴水不漏的萬全之策。宋貂兒,你有心了。”
  
  宋貂兒依舊低著頭,“為王爺效忠效死,是小的幾輩子修來的天大福氣!如果不是王爺和皇甫將軍栽培,宋貂兒如今不過是領著三十六騎在關外打秋風度日的可憐蟲,宋貂兒如何敢不盡心盡力?!”
  
  徐鳳年望向兩百步外那一千多騎人人青壯的關外馬賊,淡漠視線一掃而過,眾多馬賊中也紛紛投來好奇探尋的眼神,似乎很好奇那年紀輕輕的“鬱鸞刀”再名聲鵲起,照理說也不至於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大頭領宋貂兒如此膽小如鼠。場中氣氛格外凝重,一千多馬賊和四百幽州騎軍遙遙對峙,中間是坐在馬背上的徐鳳年和跪地不起的宋貂兒,洪驃騎馬位於徐鳳年身後。

 徐鳳年抬起手臂,這個動作嚇得那群馬賊打了個激靈,以為一言不合雙方就要撕破臉皮動刀子了,他們一千多馬賊在塞外大漠能夠橫著走是不假,但眼前可是那足有三千多幽州“鐵騎”!馬賊吃飽了撐的才跟北涼邊軍翻臉,玩什麼衝鋒廝殺?活膩歪了吧!當時宋貂兒以血腥手段彈壓支持北莽的一方勢力,許多中間力量之所以袖手旁觀甚至牆頭草偏向宋貂兒,除了宋貂兒本人的冷酷手腕,也有發自肺腑畏懼北涼鐵騎的原因,雖說此時是北莽大軍在壓著北涼打,但所有馬賊骨子裡仍是更忌憚那些從不把馬賊當人看待的北涼騎軍,總覺得北涼邊軍哪怕鬥不過北莽百萬大軍,但既然那姓鬱的幾千人就能把葫蘆口外攪亂得天翻地覆,真鐵了心要收拾他們這一千多馬賊,到時候隨便派出幾千徐家騎軍,還不是輕而易舉?
  
  不過很快所有馬賊就如釋重負,只見一頭飛禽刺破雲霄,墜落在那披甲武將的手臂上。不少馬賊都偷偷捏了把汗,你娘的,敢情這幽騎主將“郁鸞刀”不但用兵遣將是一把好手,抖摟威風也絲毫不差啊。
  
  徐鳳年輕輕振臂讓海東青離開,也沒有理睬始終低著頭看不清表情的宋貂兒,提起鐵槍指了指馬賊中兩人,問道:“洪驃,那兩人在宋貂兒身邊多久了?”
  
  洪驃舉目望去,看到那對年紀都不大的男女,緩緩說道:“聽說那年輕男子最早是在一年前出現過,但很快就離開馬賊隊伍,前不久與那女子一起回來,潛伏在馬賊中的蛛網諜子也是經由此人揭發,才有那場窩裡鬥。末將只知道此人是姑塞州丙字家族的庶子,與宋貂兒自幼熟識,宋貂兒說此人早年差點進入那權貴子弟紮堆的棋劍樂府,不知為何是棵病秧子,總是滿身藥味。至於那女子身份不詳,只說是金蟬州人氏,有個‘沙棘’的綽號,平時喜好與人拼酒,末將觀察過這名女子,約莫是臨近小宗師實力的身手,雙手滿是老繭,練家子,但她身上江湖氣不重。”
  
  徐鳳年望著那一千騎馬賊,突然說道:“宋貂兒,是不是沒想到釣到三千兩百幽州騎不說,還讓我這個北涼王都咬鉤了吧?別忍了,想笑就笑出聲來。”
  
  宋貂兒抬起頭,一臉茫然。
  
  洪驃心頭巨震。
  
  徐鳳年看著這個運勢好到無以復加的馬賊,笑道:“清涼山明暗兩撥人,洪驃這些明面上的,被你留下來幫你演戲引誘鬱鸞刀的幽州騎軍,這不奇怪,但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把暗中那些北涼高手都殺掉的,按理說聽潮閣和拂水房出動了三名小宗師,以你宋貂兒手頭的那點寒磣的頂尖武力,就算成功了,也瞞不住洪驃這些老江湖才對。我猜你應該是在一年前就有了左右逢源兩邊討好的念頭,直到楊元贊率領三十萬大軍湧入葫蘆口,才開始下定決心投靠北莽。說吧,那對年輕男女是北莽何方神聖?”
  
  宋貂兒呆滯愕然,抬起頭與坐在馬上的徐鳳年對視。
  
  然後他一點一點繃起臉,接著是嘴角翹起一絲弧度,繼而笑意開始微微蕩漾起來。
  
  當他拍了拍袍子上的塵土,起身後已經是一張袒露無遺的燦爛笑臉。
  
  暴怒的洪驃剛要出手捏死這只膽大包天的螻蟻。
  
  徐鳳年一手拖槍,另一隻手搖了搖,阻止了洪驃的殺人,問道:“除了那兩對男女,還躲著哪位能讓你臨危不亂的世外高人?或者說是幾位?”
  
  宋貂兒笑意不減,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多,就一個。真不湊巧,正好能夠抗衡王爺你老人家。當然這位老祖宗一開始不是奔著王爺來的。所以說啊,小的自打遇上王爺後,這運氣啊,根本就是好到擋都擋不住了。”
  
  從馬賊隊伍中突兀出現三騎。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拓拔菩薩,洪敬岩,慕容寶鼎,鄧茂,種涼……北莽如今也沒幾個拿得出手的武道宗師了,拓拔菩薩應該不會出現在這裡,後邊四個除了王繡手下敗將的鄧茂,我都已經打過照面,也都不在這裡。道德宗自從大真人袁青山飛升後,後繼無人。棋劍樂府,一等詞牌名有五個,劍氣近死了,銅人師祖則等於沒了,前不久大樂府也死了,那位兩字詞牌奪魁的‘寒姑’貴為太子妃,更不可能。提兵山的第五貉死了,就高手而言,已經後繼無人。公主墳,聽說小念頭死在了幽州,至於殺死她的那個人,還在等著徐偃兵的第三槍。”
  
  宋貂兒笑著說道:“王爺啊,你是如何都料想不到的。說到底,還是北莽的誠意比你們北涼更足,在你出現之前,人家開出的價格是萬夫長,在確定你會出現之後,嘿,我宋貂兒可就是龍腰州持節令之下第一人嘍。”
  
  宋貂兒有模有樣面朝徐鳳年鞠躬致謝,他身後不遠處便是那三騎。
  
  洪驃看著這馬賊汗水浸透後背的滑稽景象,忍不住嗤笑一聲。
  
  宋貂兒重新抬頭站好後,拍了拍心口,笑眯眯道:“不愧是天下第一人的徐鳳年,小的其實都要怕死了,小的謝王爺不殺之恩。”
  
  徐鳳年看到年輕男女之間的那一騎後,啞然失笑道:“老先生,原來是你。”
  
  白髮蒼蒼的年邁老儒生,身材消瘦,乍看之下毫無高人氣度,就只是個窮經皓首的老學究而已。
  
  徐鳳年有些感慨。
  
  老人亦是如此。
  
  兩人初次相逢,是在那個如今早已成為北莽大軍營寨的雁回關內,徐鳳年當初還調侃了叨叨不休的老人一句“老先生,你彎腰看一看書袋掉了沒”。
  
  老人正是遊歷離陽二十年的北莽太平令!

老人指了指身邊那個年輕男子,“拓拔氣韻,春捺缽,也是我棋劍樂府的蔔運算元慢,臭棋簍子算不上,就是太慢。前不久他說你肯定會出現在葫蘆口外,老夫就跟著他來了。”
  
  老人又指了指左手那女子,“耶律玉笏,她沒有什麼惡念,純粹是想親眼見一見你。”
  
  老人指了指自己,“老夫當然很想要你的腦袋,但是比想像中早了一兩年,有些失望,但更多是佩服。實不相瞞,當下除了秋冬兩捺缽的七千嫡系精騎馬上入場,還有洪敬岩的一萬柔然鐵騎也會補上空缺。你執意要逃,老夫自然攔不住,但你只能撇開三千兩百騎單獨往西走。你走之前,想殺人洩憤的話,除了拓拔氣韻和耶律玉笏你不能殺,其他人,老夫攔都懶得攔,隨你。”
  
  徐鳳年問道:“西邊是拓拔菩薩在等我?”
  
  老人搖頭道:“拓拔菩薩不能動,我大莽練氣士沒了,你北涼還有澹台平靜和觀音宗,此消彼長,拓拔菩薩一動,就會打草驚蛇,屆時徐偃兵肯定要來,那呼延大觀樂得不跟人打架。”
  
  徐鳳年嗯了一聲,“如果拓拔菩薩動身趕來,我此時肯定就在歸途中了。那是慕容寶鼎和種涼聯手?”
  
  老人由衷感歎道:“徐驍打仗撈官天下第一,娶媳婦天下第一,生個兒子還是天下第一,最後還能老死床榻,厲害。要我看,張巨鹿比徐驍差遠了。”
  
  老人就像是個在與晚輩和顏悅色聊天的長輩,平靜道:“邊境上雙方都嚴密封鎖起來,可涼州幽州境內都有諜報傳回,褚祿山這回沒有兵行險著孤注一擲,為了你把涼州主力調到葫蘆口。幸虧你們北涼都護大人沒有真的這麼做,否則我們南院大王的五十萬大軍得跟著跑斷腿,說不定還討不到半點好。不過長遠來看,捨棄涼州的急功近利之舉,看似大氣魄,可註定是不明智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先生,你都勝券在握了,還這麼幫著洪敬岩拖延時間啊?”
  
  那病怏怏的拓拔氣韻會心一笑,而那個耶律玉笏則是目不轉睛,仔細凝視這個與想像中那個偉岸形象有著天壤之別的年輕人。
  
  從頭到尾,都沒有宋貂兒插嘴的份,他也識趣,除了那個洪驃,隨便拎出一位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了。他巴不得誰都別理會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當宋貂兒聽到太平令的那句過河拆橋刻薄寡恩的言語後,真正是戰戰兢兢肝膽欲裂,就怕徐鳳年隨手一鐵槍就把自己捅出個大窟窿來,不過看情形,徐鳳年自顧不暇,應該不在意他宋貂兒一個馬賊的生死了,宋貂兒在慶倖之餘,更是惱羞成怒,想著等他成為全權主持龍腰州半數邊鎮軍務的大人物後,定要殺入幽州!
  
  突然,耶律玉笏發現太平令和拓拔氣韻相視一笑,只是笑意中都帶著幾分自嘲和一絲無奈。
  
  耶律玉笏皺緊眉頭,仍是死死盯住那個行事有違常理的年輕男子,順向思索,她得不出結論,那就逆向,眼前這傢伙不可能為了在帝師和拓拔氣韻面前假裝淡定而紋絲不動,定時有所憑仗,葫蘆口內臥弓鸞鶴兩城已經在失陷,幽州方面不可能抽調出足夠兵力越過重重防線,來支援他和那個叫鬱鸞刀的年輕武將,而涼州主力也沒有動作……涼州主力……她終於鬆開眉頭,先前眼神中那種貓抓老鼠的玩味一點一點褪去,轉為冰冷。
  
  徐鳳年看了這個據說揚言要他二姐徐渭熊“好看”的北莽女子一眼,笑道:“瞪我老半天了,是想讓我懷孕還是讓你自己懷孕啊?”
  
  不等耶律玉笏言語反擊,徐鳳年微笑道:“千萬別有落在我手裡的那天。”
  
  徐鳳年提了提手中鐵槍,看著她,他沒了笑容,只是緩緩說道:“否則我就把你的屍體掛在上頭。”
  
  蟬,是葫蘆口外的北莽那條補給線。螳螂,是徐鳳年和鬱鸞刀的幽州騎軍。黃雀,是太平令三人和那誘餌的一千騎馬賊,兩大捺缽的七千精騎,洪敬岩的一萬柔然鐵騎,種涼和慕容寶鼎。
  
  這就形成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有趣”局面。
  
  但是真正有趣的,則是那堪稱壓軸的“彈弓在側”。
  
  老人輕輕歎息一聲,但還是對徐鳳年笑道:“走了走了,可惜洪敬岩的柔然鐵騎估計是大半都走不掉了,從東線辛苦趕來的兩位捺缽也要白跑一趟。徐鳳年,老夫會捎話給董卓,讓他再重視一些褚祿山。”
  
  徐鳳年猛然望向馬賊隊伍中不起眼的一騎,“老先生,不厚道啊,讓種涼這種堂堂大宗師裝了這麼久孫子。”
  
  老人似乎沒了心結,哈哈大笑道:“兵不厭詐而已。”
  
  徐鳳年笑了笑。
  
  老人已經撥轉馬頭,又轉頭問道:“老夫很好奇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那一萬騎會來的,或者說是一開始就是你和都護府設好的圈套?”
  
  徐鳳年沒有說話。
  
  老人搖了搖頭,緩緩離去。
  
  太平令和“蔔運算元慢”拓拔氣韻,耶律玉笏,還有隱藏在馬賊中最後關頭才現身的大魔頭種涼,四騎北歸。
  
  拓拔氣韻咳嗽了幾聲,止住咳嗽後說道:“可惜慕容寶鼎還要半天才能趕到,否則不是沒有機會留下徐鳳年。”
  
  北莽帝師平淡道:“不是慕容寶鼎當真趕不來,是他不願意而已。”
  
  耶律玉笏剛才在離開之前不忘對那王八蛋做了個手刀剁人的手勢,此時她冷聲道:“都是亂臣賊子!”
  
  都是。
  
  除了慕容寶鼎姓慕容,還有誰?
  
  老人已經閉目養神,置若罔聞。
  
  拓拔氣韻輕喝道:“住嘴!”
  
  無功而返的魔頭種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什麼都不摻和。
  
  老人沉默許久,冷不丁開口說道:“耶律也好,慕容也罷,就算一個北莽裝不下,只要打下了離陽,不管姓什麼,再大的狼子野心,也都夠分了。”
  
  耶律玉笏小聲道:“先生,是我無禮了。”
  

  在四騎身後,那只覺得莫名其妙的一千多馬賊很是風中蕭瑟啊。
  
  尤其是那個呆若木雞的宋貂兒,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形勢就急轉直下了。
  
  本以為要死戰到底的鬱鸞刀來到徐鳳年身邊,後者湊近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們一起回涼州,跟著大雪龍騎一起回去。”
  
  鬱鸞刀愣了愣,眼眶瞬間就有些濕潤,他迅速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徐鳳年丟給洪驃一個眼色,後者獰笑著點點頭,然後欲言又止。
  
  背對洪驃的徐鳳年平靜道:“你不用自責。辦完事後,你去跟那一千多馬賊說一聲,想要活命,也不需要他們如何拼命,稍後每人去戰場上砍下五顆柔然鐵騎的腦袋。”
  
  宋貂兒再愚蠢,何況他一向是自負七竅玲瓏心的大聰明人,怎麼也該知道接下來自己的下場了,於是他撲通一聲重重跪下,使勁磕頭,撕心裂肺道:“王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宋貂兒雖然該死,但是宋貂兒手上還有忠心耿耿的一千兩百騎可以一用,甚至我還可以幫北涼再攏起兩千精壯馬賊,宋貂兒一定拼死幫王爺擾騷北莽的補給線……”
  
  “王爺,求你饒過小的一命,宋貂兒真的還有用處啊!”
  
  不管宋貂兒怎麼磕頭怎麼求饒,徐鳳年早已遠去。
  
  當宋貂兒眼角余光看到洪驃的那雙腳,在他死前,猛然抬起頭,怒吼道:“徐鳳年,好歹讓老子死在你手上!”
  
  洪驃一掌拍在這忘恩負義的馬賊腦袋上,往下一按,將其頭顱連同上半身炸成一灘肉泥,看上去就像一根色彩猩紅的樹樁子。洪驃輕輕甩了甩手,吐了口唾沫,譏笑道:“便宜你了。”
  
  幽州騎軍剛剛清掃完畢的戰場上,聽到郁鸞刀傳來的那個消息後,沒有出現劫後餘生那種震天響的歡呼聲。
  
  所有原本以為自己又要再一次拋棄袍澤屍體的幽州騎軍,一個個紅著眼睛默默將那些戰死兄弟的屍體背上戰馬。
  
  徐鳳年停下馬後,望向那三千兩百餘幽州騎軍,還有他們許多人背後那些永遠閉上眼睛的袍澤。
  
  徐鳳年嘴唇顫抖,最終沒有說一個字,一人一騎轉身,開始南下。
  
  這支騎軍很快就可以向西,然後再次南下,就可以進入涼州。
  
  鬱鸞刀跟上了。
  
  石玉廬和蘇文遙跟上。
  
  範奮跟上。
  
  三千兩百騎也都跟上。
  
  余地龍那個孩子依然是吊在大軍隊伍的尾巴上,抽了抽鼻子,自言自語道:“大個子,先欠著啊。”
  
  石玉廬輕聲道:“大將軍,之前沒敢跟你說,死在前天戰場上的劉韜,就是在薊北村子裡等你的那個年輕斥候,這孩子臨終前說以後萬一有空的話,希望大將軍能給他們伍長在清涼山那塊墓碑前倒碗酒,如果能順手再幫他也來一碗,是最好不過了。”
  
  都尉範奮伸出手掌抹著臉,看不清表情,“這孩子生前不喝酒的啊。”
  
  徐鳳年點了點頭。
  
  記起那個年輕的斥候,當初在村子裡等到自己返回後,很想說話卻又不敢說話,最後還是沒有說上話,只是靦腆憨笑著。
  
  徐鳳年猛然一夾馬腹,提起長槍,直奔那一萬柔然鐵騎,和那洪敬岩。
  
xox 發表於 2015-1-24 00:13
共逐鹿 第一百六十四章 骨灰


  當洪驃領著那一千兩百騎馬賊趕到戰場的時候,眼前那一幕讓他們畢生難忘,號稱南朝第一精銳的柔然鐵騎,戰死屍體築起一座座京觀,而那支白甲雪亮的騎軍讓馬賊感到陌生和震驚,馬賊中也有見多識廣之輩,看得出這支騎軍的配置介於重騎輕騎之間,一人雙騎甚至三騎,但比起鬱鸞刀率領的幽州騎軍,顯然要更加“氣勢雄壯”,因為每騎都懸有一枝沉重槍矛,且就甲胄而言,是人馬皆“小全甲”樣式。在馬賊進入戰場後,被命令砍掉一顆顆柔然騎卒的頭顱,繼續堆屍為塚,而那些“白騎”開始卸甲懸掛在不騎乘的戰馬背上,準備撤出戰場。馬賊在剁掉柔然騎卒腦袋的時候,大多會下意識凝望幾眼其中一騎,那一騎高坐馬背上,不戴頭盔,提了一杆長槍,身材魁梧。這一騎來到徐鳳年身邊,沒有下馬,跟徐鳳年一起望向南方,遺憾道:“可惜洪敬岩帶著幾百親衛跑回了葫蘆口,否則只要他死在這裡,剩下的那支柔然鐵騎也不值一提,楊元贊等於失去了所有能夠靈活機動作戰的兵力,我們就可以直接殺入葫蘆口,跟北莽比一比誰更早形成包圍圈。現在不行了,兩個捺缽的七千精騎還在東面觀望。”
  
  徐鳳年搖頭道:“事情總不能十全十美,如果不是你們及時趕到,北莽太平令就會和洪敬岩、種涼還有慕容寶鼎聯手,不說鬱鸞刀和三千多幽騎,連我想走都難。那宋貂兒反水不算什麼,但是那個早早猜出我會出現在葫蘆口外的拓拔氣韻,此人不容小覷,他能說服堂堂北莽帝師來到此地,說明他在北莽中樞擁有分量大到可怕的發言權。袁二哥,以後我們跟他對峙,得多留幾個心眼。”
  
  正是如今北涼騎軍統領的袁左宗細眯起那雙臥蠶眉,點了點頭,“北涼先前更多關注董卓,對拓拔氣韻確實忽視了。”
  
  徐鳳年環視一周,“她人呢?”
  
  袁左宗笑道:“王都尉帶著一標游弩手先行西行了。大概是不敢見你吧。”
  
  徐鳳年有些無奈。青鳥,當年梧桐院的二等丫鬟和死士,帶著那杆王繡遺物的刹那槍從北莽歷練回來後,就進入了大雪龍騎軍,憑藉戰功晉升成為一名遊弩手都尉,這趟趕赴葫蘆口“救駕”,她比誰都火急火燎,帶著一標游弩手先行,能與主力大軍拉開出將近百里路程,如果按照北涼軍律,早就應該被主將罵得狗血淋頭然後逐出軍伍了。結果戰事結束後,她就立即消失了。袁左宗對這位槍仙王繡的遺孤,給予了最大信任和容忍,不是因為她是什麼“藩王近臣”,只因為她雖是女子,卻是沙場上最好的士卒,第一顆到第八顆柔然鐵騎的腦袋,就都是她用刹那“弧槍”一口氣崩碎的。徐鳳年回頭看了一眼,遠處久別重逢的三徒弟呂雲長正在大弟子余地龍身邊,看上去都是呂雲長在唾沫四濺,餘地龍則一聲不吭。徐鳳年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跟隨白狐兒臉去北莽練劍的王生那丫頭,有沒有屬於她的際遇。
  
  袁左宗輕聲道:“該走了。”
  
  徐鳳年點頭道:“是啊。”
  
  郁鸞刀來到徐鳳年和袁左宗身側,袁左宗微笑問道:“郁將軍,大雪龍騎還缺一名副將,有沒有興趣?雖然我沒有任命權力,但王爺就在這裡,你要是答應,我保證王爺不會拒絕,只會順水推舟。”
  
  徐鳳年會心一笑。北涼邊軍中幾支親軍,都是徐驍留給子女的“家產”,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豪奢的手筆了。除了他徐鳳年的八百白馬義從一直在人數上不成氣候,幼子徐龍象的“私軍”,已經從一萬騎增加到三萬,成為力保流州不失的中流砥柱。徐鳳年兩個姐姐徐脂虎徐渭熊,也各有親軍,北涼近萬實打實的重騎兵都出自這兩支騎軍。北涼都護府對這些掛在大將軍徐驍子女名下的親軍都可調遣,但是具體的軍中任事,一般並不插手。
  
  郁鸞刀平靜道:“大雪龍騎是好,但是我幽州騎軍也絲毫不差。”
  
  袁左宗笑而不言,對鬱鸞刀的“不識好歹”也不以為意,相反對這個北涼外人的堅持,多了幾分由衷敬佩。
  
  徐鳳年突然說道:“當時為總領河薊兩州軍務大權的蔡楠阻攔,幽州三萬騎軍最終只能出動一萬騎出境,老將田衡氣惱北涼都護府,或者準確說是我不夠強硬,氣得不願意當那副將,卸甲歸田含飴弄孫去了,據說私底下還罵我徐鳳年的膽氣都在那次抗拒聖旨中用光了。”
  
  鬱鸞刀心一緊,“田將軍的賭氣雖然不妥,但田衡老成持重,用兵極正,幽州騎軍不能少了這定海神針,如果王爺是要問罪,鬱鸞刀願意拿所有軍功為田衡贖罪。”
  
  徐鳳年搖頭道:“我沒有秋後算帳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回到幽州後,幫我帶句話給田衡,讓他別慪氣了,他家怎麼個情況我又不是不知道,兩個兒子在及冠前就都戰死,老將軍哪來的孫子來含飴弄孫。幽州三萬騎軍,他來做主將,你鬱鸞刀做副將。石玉廬蘇文遙分別授檄騎將軍和驃騎將軍,各領一萬幽騎。到時候老將軍多半不肯當主將,你就說是我和都護府的命令,他要麼當主將,要麼繼續‘含飴弄孫’去。”
  
  鬱鸞刀頓時笑顏逐開,抱拳道:“末將領命!”
  
  徐鳳年沉聲說道:“這三千兩百騎,設‘不退營’,由你鬱鸞刀來兼任此營第一任校尉!營中士卒,我徐鳳年也掛一個名字,但不以現役騎卒來算便是。”
  
  鬱鸞刀咬了咬嘴唇,紅了眼睛,猛然一騎轉身,疾馳出去數百步,從一名幽州騎卒手中接過一杆徐字旗,面朝那三千兩百幽州騎,怒吼道:“大將軍有令,我幽州三千兩百騎,設‘不退營’!”
  
  鬱鸞刀高高舉起那杆鮮血浸透的旗幟,“不退營!今日立旗!”
  
  三千兩百騎,集體抽出北涼刀。
  
  所有大雪龍騎軍,也都紛紛上馬抽刀,心甘情願為這支幽州邊軍中第一個贏得“營名”的勇悍騎軍壯威。
  
  袁左宗作為親身參加過一系列春秋戰事的北涼“老將”,在同樣拔刀後,下意識看了眼徐鳳年。
  
  袁左宗沒有看到那種年輕武將都會出現的炙熱和渴望,袁左宗輕聲道:“打仗死人,免不了的。”
  
  徐鳳年輕聲道:“走了。”

  這支騎軍向西迅速轉移,在他們身後,留給了葫蘆口外一座座柔然鐵騎堆積成山的駭人京觀。
  
  大概半個時辰後,百餘騎緩緩來到這處慘烈戰場,為首兩騎是兩個三十來歲的北莽將領,其中一人望著那一座座京觀,神情複雜,“在人數相當的情況下,遇上那一萬騎,果真沒的打嗎?”
  
  另外一騎淡然道:“單純就戰力而言,咱們耶律慕容兩支王帳重騎,其實並不遜色,在雙方投入十萬兵力以上的戰場,在鑿穿陣型一事上,重騎還是有點優勢的,但你要說跟這一萬騎挑個地方玩單挑,還真是沒有半點懸念。沒辦法,整個北涼騎軍的拔尖精銳都在這大雪龍騎軍裡,騎卒年紀都到二十到三十之間,中低層武將都是四十歲左右,高層將領則無一不是打過春秋老仗的將領,每騎的戰馬都是北涼甲等大馬。我們北莽真要打造屬於自己的大雪龍騎,不是撐不起,但關鍵在於誰來當主將?董卓符合,但是他已經有十多萬董家軍,哪怕陛下放心,但別說北庭忌憚,就是南朝也沒誰願意。柳圭楊元贊這些熟諳官場的大將軍,則是打心底都不願意接手這燙手山芋的。”
  
  那第一騎將領瀟灑下馬,蹲在地上撿起一柄血跡未幹的柔然彎刀,在鎧甲上一抹而過擦掉血液,嗤笑道:“洪敬岩也真是慘,整座柔然山脈的精兵都是他的,結果還是沒能搶到手那南院大王,還被封了個西京兵部侍郎。好不容易以為葫蘆口好欺負,想要領著兩萬騎在幽州境內大開殺戒,結果攻打臥弓鸞鶴兩城都沒他的事情,楊元贊和種檀這都開始打霞光了,總算有了立功的機會,屁顛屁顛掉頭跑出葫蘆口,好嘛,一下子就給大雪龍騎打趴下了一半兵力,關鍵是這傢伙都沒敢上陣,真不曉得他還能不能坐穩那‘柔然共主’的座位,至於以後再要跟董卓爭什麼,我想他自己也該明白,沒戲了。”
  
  另外一騎沒有下馬,搖頭道:“洪敬岩此人沒這麼簡單。”
  
  蹲著的武將拇指輕輕觸碰著柔然戰刀的刀鋒,“我很好奇那傢伙怎麼沒跟太平令大打出手,要是能殺掉藥罐子拓拔氣韻,和那個快要被種檀奪去夏捺缽稱號的娘們,然後他英勇戰死在種涼手上,這該多好。”
  
  另一人笑道:“由此可見,流州那一戰,這哥們真的受傷不輕啊。”
  
  蹲著的北莽將領站起身,望向馬背上那位,笑道:“冬捺缽大人,薊州那個袁庭山可是親手逼著衛敬塘出城跟咱們打了一場,當時我可是都懵了,七八百騎軍和四千步卒,就敢對我們近萬騎軍出城作戰,害得我以為離陽還有好幾萬伏兵,或者是遼西有大股騎軍在我們尾巴上呢。結果半個時辰,衛敬塘那些人馬全部死光了,袁庭山和他老丈人家的七千私軍騎兵也沒放個屁,要不是今天給我看到這一萬具柔然鐵騎築起的京觀,我都要以為咱們北莽隨便拎出十萬騎軍,就可以繞開北涼一鼓作氣踏平中原了。”
  
  被稱為冬捺缽的武將沉聲道:“袁庭山攏起的薊北騎軍和雁堡李家的那支私軍,此時肯定就在某地耐心等著我們返回東線,你我不可大意。”
  
  秋捺缽撇了撇嘴,上馬後拋出那柄柔然彎刀,插在一座京觀頂上,“瘋狗袁庭山還真沒放在我眼裡,倒是那廣陵道上的西楚餘孽,有兩個叫寇江淮和謝西陲的,很感興趣。寇江淮撂挑子後,趙毅的那個福將宋笠,很快就帶兵輕輕鬆松收復了疆土,原本他們東線大好的局面,現在淪落到給宋笠壓著打到不敢露頭,據說西楚那座小朝堂上所有嘴臉都變了,早先雪片一般上書彈劾寇江淮擁兵自重的,現在全傻眼了,所以開始給寇江淮歌功頌德了。”
  
  冬捺缽輕聲道:“只要曹長卿還沒有出手,意味著西楚就算沒有勝勢,也說明沒有落下風。”
  
  秋捺缽嘿嘿笑道:“反正越亂越好。”
  
  突然,這位秋捺缽轉頭望向同為四大捺缽之一的同齡人,“王京崇,你說會不會有一天,謝西陲和寇江淮會出現在北涼?”
  
  冬捺缽王京崇愣了一下,神色凝重,沉聲道:“大如者室韋,你也有這種直覺?”
  
  秋捺缽大如者室韋摸了摸下巴,“那就好玩了。不過我喜歡。”
  
  王京崇在當年洪嘉北奔中還是一位十歲出頭春秋遺民,是跟著家族私塾教書先生一起誦讀著聖賢書進入北莽的,他早已忘記兒時生活的環境,但是在那種顛沛流離的道路上,鄰近車隊之間都不絕於耳的書聲琅琅,至今讓這位家族進入姑塞州後仍是堅持耕讀傳家的秋捺缽記憶深刻。王京崇在馬背上陷入沉思,自言自語道:“為一姓而複國,卻要害得又一次中原陸沉,曹長卿,你內心深處是不是很痛苦?既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麼你曹長卿到底又是圖什麼?”
  
  大如者室韋瞥了眼這名秋捺缽,心情複雜。兩人年紀相當,但是這十多年積攢下來的戰功,倨傲自負的大如者室韋,也不得不承認王京崇不但比自己更多,比草原上的母狼耶律玉笏也更多,當然比那個剛剛在幽州葫蘆口戰場上一鳴驚人的種檀更多,種檀不過是才躋身軍伍,就一躍成為先鋒大將,才打下臥弓城,就已經被某些人說成是更加名副其實的北莽夏捺缽,而王京崇卻需要從底層士卒一步一步做起,伍長,百夫長,千夫長,萬夫長,但是最終能夠成為秋捺缽,還要歸功於他有個跟甲字姓氏聯姻的南朝乙字家族作為靠山。大如者室韋對王京崇的複雜態度,很大程度也代表了整個北莽對這些春秋遺民的左右為難。皇帝陛下何其開明,何等胸襟,仍然是在登基時親手掀起一場被南朝文人暗中說成是“瓜蔓抄”的血案,慘案起因讓人哭笑不得,竟然是一位丙字士族老家主的一壇骨灰,這種人的死活原本北庭都懶得看一眼,但是有一封奏摺就突兀出現在陛下的書桌上,然後陛下下令把所有家族中有老人不願葬在南朝的家族,斬首之外,族品全部下降一等!哪怕是慘劇過後的十多年時間裡,時不時還會有年邁遺民死去,仍是希冀著能將骨灰埋在中原而在北莽虛建墳塚,然後被人揭發。直到太平令成為北莽帝師,這項禁令才開始鬆動,北庭准許南朝遺民在死後只設衣冠塚,留下骨灰等待北莽大軍的馬蹄踏平中原。
  
  大如者室韋開口笑問道:“王京崇,我們北莽也有被譽為塞外江南的地方,跟真正的中原風土,有何不同?”
  
  王京崇平淡道:“忘了。”
  
  ————
  
  徐鳳年和袁左宗在全軍中途休整的時候,並肩蹲在一處山丘頂上,徐鳳年轉頭說道:“如果今天的北涼三十萬邊軍不姓徐,而是姓陳,那麼北涼肯定可以少死人。”
  
  袁左宗沒有否認,“很多人心底都這麼想,我也不例外。”
  
  徐鳳年伸出手掌放在沙地上,“但是李義山說過,北涼一旦交給陳芝豹,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北涼更好,天下更壞。”
  
  袁左宗有些疑惑。
  
  徐鳳年輕聲笑道:“袁二哥,讓我先賣個關子。希望有那麼一天,我可以幫師父證明他沒有錯。”
  
  袁左宗笑著嗯了一聲,“我等著便是,不急。”
  
  記起那個生前住在聽潮閣頂死後骨灰撒在邊關的枯槁書生,徐鳳年閉上眼睛,在心中說道:“師父,你放心。”
xox 發表於 2015-1-26 07:43
共逐鹿 第一百六十五章 讀書人


  徐鳳年原本打算在涼幽北部交界處就跟鬱鸞刀和幽騎不退營分開,然後前往褚祿山所在的北涼都護府,只是臨時有緊急諜報說燕文鸞已經在趕來的路上,要跟他面談軍務,於是徐鳳年就挑了個折中的地理位置,讓這位手握北涼十多萬邊軍的步軍主帥在胭脂郡等他。餘地龍一聽說要去胭脂郡,此前一路鬱鬱寡歡的孩子終於有了點笑容,只可惜得知徐鳳年跟燕文鸞約在了郡城,而不是那個師父擔任過主簿一段時日的璧山縣,餘地龍就又沉默下去,有一種過家門而不入的失落。徐鳳年在深夜時分下榻在一座由拂水房精心安排的雅致宅子,一行人前腳才踏過門檻,身後就響起一陣驟雨急促敲打屋脊院牆的雨點聲。
  
  徐鳳年沒有睡意,到了那間藏書頗豐的書房後,站在窗口看著院中雨幕,大概是正如古人語,夜深最憶少年事。徐鳳年沒來由記起許多年少輕狂的舉措,例如在那過手的不下百幅名家真跡上鈐印“贗品”二字,為途經北涼轄境的外鄉遊俠兒一擲千金,猶記得某位罵了北涼整整半輩子來作為官場終南捷徑的江南名士,自己不忿其人竊踞高位後多有富貴詩詞傳世的行徑,還讓人送去一封驛信,大致意思是說你老兒被人捧臭腳誇讚成“雍容氣象”的玩意兒,都當不得真富貴,真要有錢了,是不談美酒珍饈金銀珠玉的,什麼“慵懶枕玉涼”,那都是窮講究,徐鳳年最後在信上寫了一句“雨來閑聽芭蕉一千聲,雨去坐看湖中一萬錦”收尾。聽說那位上了年紀的士林名流看到信後氣得不輕,然後很快就上書彈劾,先說那芭蕉不耐寒,枝葉受風既裂,在西北邊塞一株都不易見,清涼山竟然有“一千聲”即一千棵,所以此人得出結論,“定是北涼王徐驍侵吞軍餉,中飽私囊,全然不顧邊陲大事,有負皇恩,理當剝爵”。當然,那會兒這種“理直氣壯”的奏摺在離陽朝廷一年到頭都有,先帝趙惇也沒有理睬,只不過也沒有約束。徐鳳年清楚記得自己寄出信後,在江南道文壇士林上很是惹起了一番熱議,一邊倒罵他罵徐驍罵北涼。剛剛去上陰學宮求學的二姐徐渭熊回了一家書,說他徐鳳年寫得狗屁不通,不過最後她又親自寫了封信給那位名士,然後所有江南名士都夾起尾巴了。不過徐驍事後不知通過什麼手段竟然把那封信給要到他手上,在梧桐院跟兒子喝酒的時候,那叫一個馬屁不止,說他還是跟李義山請教了半天,才明白那“芭蕉一千聲”到底是個啥意思,喝高了以後,顛來倒去就是那幾句,說他是真的開心呐,兒子比他這個老子強,讀書多,瞧瞧,都會作詩了,以後肯定能當個比他徐驍更稱職也更能服眾的藩王。
  
  徐鳳年哪怕記憶力遠超常人,但因為當時的散漫和應付,如今不太記得徐驍的言語神情,但是徐驍有一個動作,哪怕過了這麼多年,記憶卻越來越深刻鮮明。那是徐驍在走路腳步都不穩地醉醺醺離開梧桐院前,從酒桌上收起那封從江南道輾轉回清涼山的信,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當時徐鳳年就有些納悶,你徐驍這輩子一步步走向位極人臣的輝煌仕途中,連那麼多加官進爵敕封又敕封的聖旨,也從來都是胡亂堆放的。一封寄給別人還是罵人的東西,值得你這麼當回事?
  
  徐鳳年站在視窗一宿沒睡,好像才眨眼工夫就已是新的清晨,昨夜雨水斷斷續續下了三場,此刻拂曉時分也視野模糊。徐鳳年抬頭望去,最後一場驟雨初歇,天空仍是烏雲密佈的陰沉景象,只是隨著時間推移,有陽光透過烏雲間隙投射出一道道柱狀的光芒,灑落在大地之上。隔壁院落傳來沉悶的撞擊聲,是餘地龍和暫時沒有跟隨大雪龍騎趕赴涼州北線的呂雲長在切磋技擊,兩個徒弟都不用兵器,近身搏殺,雙方拳拳到肉,以誰最先扛不住後退三步為輸,沒多久,那個年紀最長卻只能當小師弟的呂雲長就嚷著去拿那柄打霜長刀,大概是年紀最小卻是大師兄的余地龍沒搭理,院中複歸寂靜。徐鳳年有些遺憾,不是自己在武道上像官迷那般“戀棧不去”,更不是深陷那種世間無敵手的滋味不可自拔,而是如果自己的境界還在巔峰,當時在葫蘆口外就不會一聽說那位北莽帝師有洪敬岩、種涼和慕容寶鼎作為後手,自己便束手束腳。不過話說回來,他徐鳳年如果仍是當之無愧的新武帝,太平令和拓拔氣韻等人也不會現身。徐鳳年估計自己當下與人捉對廝殺,僅就境界高低而言,他徐鳳年仍算瘦死駱駝比馬大,只比拓拔菩薩、鄧太阿、曹長卿、徐偃兵、呼延大觀、陳芝豹這六人,小輸一線,但如果是此時與人生死相向,徐鳳年會把一個當今聲名直降的人放在前三甲之列,顧劍棠。
  
  徐鳳年走出書房,站在臺階上。一名相比涼地健兒身材顯得十分矮小乾瘦的披甲老人,獨自大步走入院中,徐鳳年沒有刻意擺出掃榻相迎的姿態,等到身上鐵甲仍有雨水痕跡的老人走上臺階,徐鳳年和他一起走向書房,桌上已經擱有一壺熱茶,但沒有茶杯,而是兩隻大碗,正是燕文鸞的獨眼老人倒了一碗,一飲而盡。
  
  然後燕文鸞雙拳撐在膝蓋上,看著對面的徐鳳年,倒像是要興師問罪的架勢。徐鳳年靜等下文,這位老將,是北涼軍中最大的一座山頭,前任騎軍統領鐘洪武倒臺後,袁左宗繼位時日尚短,始終牢牢握住北涼步軍大權的燕文鸞可謂一支獨大。但是很多邊軍士卒和北涼百姓都不知道一件秘事,北涼軍,更準確說應該是徐家軍,從一開始就無形中分為兩派,一派以“溫和”的謀士李義山為首,西壘壁之戰後主張徐驍立即北上返京,另外一派則以更為激進的趙長陵為核心,一鼓作氣拿下半壁江山,竭力主張割據自守以謀劃江而治,與離陽趙家南北共用天下,最後再打一場類似西壘壁的大戰,以此來決定天下歸屬。這種潛在分裂,一直蔓延到徐驍之後的封王就藩,其中徐鳳年的舅舅吳起就是在那個時候心灰意冷,選擇離開軍伍,還有之後在北莽敦煌城隱姓埋名的徐璞,兩位名將之下還有許多人同樣意氣用事,從此離開徐驍身邊。可以說李義山一系的勝出,只是一種慘勝,在很多至今還留在北涼軍中的老人眼中,這意味著李義山一手造就了徐驍“家北涼,趙天下”的格局,不能說錯,但十分中庸,更重要的是趙長陵的因病而英年逝世,導致了這一派喪失主心骨,加上趙長陵一手提拔起來的許多人,以燕文鸞這位春秋名將為首的北涼軍頭一向不願也不敢摻和徐家“家事”,又決定了很多年後陳芝豹好似負氣一般的單騎赴西蜀。
  
  燕文鸞突然歎了口氣,給自己倒了碗茶,想了想,又給徐鳳年身前那只碗也倒上,老人端起大碗,輕聲感慨道:“這麼多年來,我心裡頭一直有疙瘩,去了清涼山那麼多次,都故意沒去聽潮閣拜見李先生。大將軍當年勸過一次,也給我拿了個蹩腳藉口搪塞過去,之後大將軍也就不提這一茬了。”
  
  徐鳳年沒有搗糨糊說些雲淡風輕的話語,而是開門見山說道:“我師父生前從沒有後悔他當年的決定,他一直堅信如果爭天下的話,徐驍和徐家鐵騎沒有這個大勢,那些想要成為從龍之臣的人,是癡心妄想。非是徐鳳年不敬趙先生,也不是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或是得了便宜賣乖,在聽潮閣內,師父和王祭酒,還有我二姐,三人就當時形勢,有過一場又一場的反復推演,結論都是一樣的。”
  
  燕文鸞神情複雜,喝了口茶水,晃了晃大白碗,自嘲一笑,“當時王爺在世襲罔替的關鍵時刻,我燕文鸞也猜想是拿誰來開刀立威,想來想去,有一個最可能和一個最不可能,前者是讓我這個礙眼的老傢伙,乖乖卸甲歸田安心養老。最不可能的是拿下懷化大將軍,因為鐘洪武且不論其品行好壞,在京城看來一直是大將軍用來掣肘我和陳芝豹的重要角色。”
  
  徐鳳年平靜道:“如果依舊是太平盛世的光景,我肯定會選擇鐘洪武,甚至不惜在他退出邊軍後讓他推選個心腹做北涼都護大人,也會變著法子讓你燕文鸞晚節不保,慢慢剪除羽翼,將趙先生的流風遺澤都祛除,讓陳芝豹徹底變成‘權柄可有,不可大’的孤家寡人,陳芝豹在北涼軍中的烙印也會自然而然逐漸淡去。”
  
  燕文鸞冷笑道:“王爺不愧是李先生的得意弟子,果然善謀,且最擅絕戶計。”
  
  徐鳳年不以為意,抬了抬手,輕聲笑道:“冷語傷人,不過好在還有熱茶暖心,喝茶喝茶。”
  
  以性情剛烈著稱北涼的老將軍竟然也沒有當場掀桌子撕破臉,而是板著臉喝了口熱茶。
  
  屋內氣氛僵硬。
  
  徐鳳年率先打破沉默,卻是一句“題外話”,“聽說納蘭右慈放出話來,要和謝飛魚聯手評點新的武評、胭脂評和將相評。”
  
  燕文鸞沒好氣道:“那破玩意兒,都是讀書人吃飽了撐著沒事找事。”
  
  徐鳳年喝掉茶水,放下茶碗,神情凝重,沉聲道:“那我今天就跟老將軍說一說幾位讀書人合手做過的一件正經事。嗯,是四個人。”
  
  燕文鸞皺了皺眉頭。
  
  徐鳳年說了四個名字。
  
  分別是黃龍士。
  
  聽潮閣李義山。
  
  南疆納蘭右慈。
  
  離陽帝師元本溪。
  
  燕文鸞下意識坐直身體。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5-1-26 15:32

第一百六十六章 春風翻過頁頁書

    徐鳳年把茶壺茶碗都推開,雙指併攏在桌面上劃出一條軌跡,緩緩說道:「在春秋之前,自大秦立國以來,每次北方遊牧民族發動的游掠侵襲,或者是中原內部的動盪不安,中原士庶都是避禍南徙,歷史上數次大規模衣冠渡江,宗室門閥都是由北往南,只有南遷南遷再南遷,從未有過北渡廣陵江,其中以永禧末年的『劉室幸蜀』和大奉覆滅後的『甘露南渡』最為典型,可以說春秋九國中的『楚姜』能夠成為執牛耳者,甘露南渡帶給他們的中原正統身份,功不可沒。跟以往截然相反的洪嘉北奔,眾所皆知,有兩條路線,其中這一條是遷徙入離陽國都太-安城,以後宋、大魏和後隋三國遺民居多,夾雜有少量西楚和南唐遺民。」

    徐鳳年又在桌上劃出一條稍顯彎曲波折的軌跡,「在這之後,大概相距半年時間,一場規模更大牽涉士族更多的空前逃難,開始了。風骨最硬的西楚,最喜糜爛豪奢的南唐,故土情結最重的西蜀,幾乎都出現在這股洪流之中,大大小小十數股人流,最終在如今的涼幽河三州形成匯合之勢,進入北莽姑塞龍腰兩州地帶,造就了眼下的北莽南朝盛況。」

    燕文鸞點了點頭,說道:「當時褚祿山千騎開蜀後,咱們用步卒就打得西蜀大軍丟盔棄甲,顧劍棠那傢伙運氣好,作為南唐頂樑柱的顧大祖運氣又太差,幾乎是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南唐,八國君主上吊的上吊,**的**,階下囚的階下囚,所以離陽老皇帝這才說了句『終於可以用趙家太平火報天下太平了』。但是這跟那四人有何關係?傳言李先生跟納蘭右慈曾經一起遊歷春秋,就算是真的,各為其主,也絕對不至於聯手做事,更別提跟那位咱們北涼死士殺了很多次都沒宰掉的半截舌元本溪了。」

    燕文鸞嗤笑出聲道:「王爺,我燕文鸞雖說是一介莽夫,但總算也知曉一些打仗以外的天下事,你要說這四人像咱們此時這樣坐在一張桌子上,謀劃了那洪嘉北奔,我可就真要笑掉大牙了。不需要草稿的牛皮,也不是這麼吹的嘛。」

    徐鳳年臉色如常,搖頭道:「退一萬步說,各有陣營各有所謀的四人當真聚頭謀劃,在中原遊歷二十餘載的北莽太平令,又豈會察覺不到端倪?」

    燕文鸞忍不住氣笑道:「那王爺你說個屁啊?」

    徐鳳年眼神平靜地看著老將軍,後者破天荒沒有瞪眼回去,只是尷尬一笑,擺了擺手,「接著說,我不廢話了。」

    徐鳳年繼續說道:「以三寸舌攪亂春秋的黃三甲,其實在這場千年未有的變局中什麼都沒有做,之所以將他拉進來,只是因為沒有他,就不會有離陽大一統的局面,更不會有洪嘉北奔。要說春秋之事,黃龍士此人必然繞不過去,以後的史書也是如此。黃三甲用嘴皮子合縱連橫,我爹用鐵騎和徐刀,使得神州陸沉。於是有一個新的問題擺在某些人眼前,雖然中原事了,但是北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鄰居,這個時不時就要來南邊鄰居家搶東西的北方惡鄰,比西楚士人眼中沒有教化可言的離陽更加粗鄙野蠻,既然離陽都能打下中原,那麼更為崇尚武力的北莽有沒有可能更進一步,連離陽都給吞併了?」

    燕文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他只是個帶兵打仗的武人,還真沒有考慮過這個難題。有大將軍在的時候,連同燕文鸞在內所有北涼人,幾乎都擁有一種堪稱自負的強大自信,那就是北涼三十萬邊軍在,北莽蠻子就別想南下中原一步。這需要什麼理由?不需要。大將軍去世後,很快就是北蠻子百萬大軍壓境叩關,也由不得燕文鸞去深思什麼,至於洪嘉北奔這種陳年舊事,誰會在意?

    徐鳳年停頓了許久,好像在醞釀措辭,等到燕文鸞一臉探詢望過來,這才說道:「我師父從不願意提起同為謀士的納蘭右慈,但跟此人是舊識,是真的。這場謀劃,也不是師父生前跟我說的,是我自己從蛛絲馬跡中找出來的,陳錫亮在聽潮閣頂樓遍覽筆記手札,去年末他有過一封密信交到清涼山,證實了我的猜想。我可以斷定,最初肯定是師父想到要設這個『大局』,一開始念頭大概發生在西壘壁之戰尾聲,打下西楚,就等於收拾乾淨了黃三甲東一鎯頭西一錘子敲出來的爛攤子,我猜在他陪徐驍北歸京城途中,可能是遇上了跟當時追隨燕敕王趙炳一同北行的納蘭右慈,也可能兩人根本就沒有碰面,但有過極為隱蔽的書信來往。後來擺在檯面上的事情,老將軍應該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在西楚損兵折將的徐驍在廟堂上剛剛成為北涼王,就放出話去要在就藩西北之前血洗廣陵江,要讓西楚士子的屍體堵住那條大江的入海口。沒過多久,趙炳也成為轄境疆土最為廣闊的燕敕王,而且很快就有南唐餘孽起兵殺死離陽三千留守士卒的驚天慘案,噩耗以八百里加急傳入京城,當時趙炳在世人眼中心情肯定本來就很差,因為按照軍功本該敕封在富饒甲天下的廣陵道,根本就沒有趙毅的份。結果南疆給了他這麼一個下馬威,無異於火上澆油,藩王中最嗜殺的趙炳按照常理,肯定火冒三丈,野史便傳『趙炳持刀砍掉一棵秦柏,誓言殺絕南唐青壯』。」

    燕文鸞嗯了一聲,「這件事確實是真的,大將軍當時還跟咱們當笑話說來著。」

    老人突然咦了一聲,「但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老皇帝犒賞功臣,在最為重要的封王就藩上,大將軍擠掉顧劍棠成為北涼王,沒有誰敢多說什麼,顧劍棠只能當個留京的兵部尚書,只好在兩朝天子眼皮子底下搗鼓出那座破爛顧廬,有個說法是怎麼說來的?」

    徐鳳年笑道:「聊以自-慰?」

    燕文鸞笑了笑,點頭道:「對。」

    然後燕文鸞轉回正題說道:「可是朝廷起先有意讓趙炳擔任淮南王,別說天高皇帝遠的南疆,就是靖安王都當不上,只能當個淮南王,幫著離陽趙室盯緊大將軍,趙炳肯定不樂意,就自己要求去兩遼當膠東王,大將軍後來跟我們這撥人親口說過,趙炳跟老皇帝私下有過一場聊天,說他不樂意在大將軍屁股後頭吃灰,要去兩遼打北莽蠻子,說他趙炳就算要死,也是戰死在馬背上。但是結果很出人意料,趙炳成了燕敕王。雖然比不上趙敦的胞弟趙毅,但比起那個憋屈了大半輩子的淮南王趙英,還是要舒服很多。」

    燕文鸞重重拍了一下膝蓋,沉聲道:「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要想驅趕春秋遺民,逼迫他們北渡廣陵江,不把本該最不願背井離鄉的蜀楚唐三國逼得走徹底投無路,尤其是那些個『百年國,千年家』的世族門閥,是不會甘心在亡國之後又當喪家犬的。王爺,這裡頭,就是後來成為離陽帝師的元本溪這第四位謀士,出了力,動了手腳吧?怎麼,李先生跟此人當年真的也有不為人知的牽連?」

    徐鳳年搖頭道:「沒有。元本溪只是為趙家謀而已。」

    燕文鸞無形中變成了一個向老師求教學問的蒙學稚童,好奇問道:「王爺,此話怎講?」

    但是徐鳳年走神了。

    燕文鸞有些無奈,老人也沒那個臉皮再問,再者你徐鳳年不說,我燕文鸞還不能自己想?然後老人認真思索片刻,突然大聲說道:「趕了這麼多路,光喝茶,淡出鳥來,不夠勁!王爺,來點酒?」

    徐鳳年笑著起身去拿酒,等他拎著兩壺綠蟻酒回到書房後,燕文鸞迫不及待打開一壺,接連痛飲三大口才罷休,狠狠抹了抹嘴,笑道:「王爺說元本溪為趙家皇帝打算盤,是不是說元本溪根本就不放心那些在八國版圖中根深蒂固的蛀蟲豪閥,既然不待見他們,又怕他們惹是生非,耽誤趙敦登基以後發動對北莽的那場大戰,擔心這些遺民遺老會在背後捅刀子,那麼幹脆就把他們攆出去?這就跟離陽文人必須異-地為官是一個道理嘛。」

    好不容易才想到這一步的燕文鸞很快就自我懷疑起來,不得不再度開口問道:「但是元本溪捨得這麼多所謂的衣冠士族一口氣跑到北莽去?」

    說到這裡,猛然驚醒的燕文鸞眼神驟然冰冷起來,語氣也淡了幾分,死死盯住徐鳳年,「離陽自永徽元年起便頒發了一條重律,鐵器十斤,匠人一名,一旦流入北莽,當地官員,流徙三千里。薊州河州,還有東線兩遼,這麼多年來,邊境上許多人鋌而走險,因此暴富,事後也少有追究。可在咱們北涼,二十年來,在李先生主張下可是光那雜號將軍和實權校尉,就殺了十多個。」

    燕文鸞握緊桌沿那隻裝過了熱茶又裝烈酒的大白碗,眯起眼,陰惻惻說道:「王爺既然今天跟本將說起了這洪嘉北奔,自然大有深意,本將也打死不相信李先生和那納蘭右慈是想著讓北莽實力大增,才讓北莽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南朝,多出那些天天把中原正朔掛在嘴上的近百萬春秋遺民。但如果王爺今天不能給本將一個說法,那本將可要替臥弓鸞鶴兩城的陣亡將士,以及接下來所有戰死的北涼邊軍,斗膽跟王爺討要一個說法了!」

    徐鳳年沒有著急辯解什麼,而是手指蘸了蘸酒水,彎腰在桌面上南北兩端各點了一下,「要成此事,得先形成一個關門打狗的局面,揚言要殺盡南唐青壯男子的趙炳,是做抄底的髒活。事實上,他的確是一到南疆那邊就殺了數萬南唐降卒,這些人裡,大概只有幾千人是真有反心,其他絕大部分,都是冤死。抄底活有人做了,還得有人來關門,徐驍就是做這個的,只不過他當年帶兵赴涼,走得出奇緩慢,當時覺得自己被我師父和納蘭右慈擺了一道的元本溪,是有亡羊補牢之舉的,元本溪跟你一樣,希望那些門閥勢力『樹挪而死』,別影響他輔助趙敦打北莽的頭等大事,但是元本溪同樣不希望那個下半年的洪嘉北奔,竟然會一口氣直接跑到死敵北莽去,他的本意是讓徐驍的大軍快馬加鞭,趕在這之前堵住西北大門,好把這群待宰牛羊趕回京畿一帶,跟前一股洪嘉北奔的洪流呆在一起。所以這就有了朝廷命令顧劍棠心腹將領蔡楠倉促西行的局面,只不過當時徐驍也好,薊州韓家也罷,因為各自的原因,都沒有阻攔,導致了當時手中騎軍不多的蔡楠沒能成功。之後,離陽不敢拿徐驍怎麼樣,你一個韓家還收拾不了?所以朝廷很快就將韓家滿門抄斬,當年逃掉一個漏網之魚,如今又成了忠烈之後,都只是一道聖旨的事情。當年張鉅鹿主持此事,是真心想要殺韓家,但要說他是受恩師影響,因私怨而殺人,那就太小看他了。」

    徐鳳年提起酒壺後,始終沒有喝酒,「元本溪之所以沒有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不休,很簡單,是由於幾場大戰下來,離陽連戰連敗,趙家老底子的精銳損失慘重,然後突然發現北莽忙於消化南朝,想著幾年後畢其功於一役,這就讓趙敦主政的離陽朝廷得以喘息,一點一點勵精圖治。加上元本溪也不覺得在將來比拚國力底蘊,離陽會輸給北莽,洪嘉北奔就逐漸成為無人問津的一筆爛賬。離陽朝野不敢就此出聲,因為這是以開明大度著稱於世的趙敦,唯一不能觸碰的逆鱗。」

    差一點就要摔碗翻臉的燕文鸞皺眉問道:「言下之意,是說那些衣冠北渡,是拖累了北莽?」

    燕文鸞迅速搖頭道:「不對!雖然那些春秋遺民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莽的尚武之風,但是對那老婦人來說,接納這些人,利遠大於弊。現在他們打幽州葫蘆口,打涼州虎頭城,就已經證明這一點,他們的攻城方式與中原無異,僅葫蘆口舉例,那先鋒大將種檀打臥弓城和鸞鶴城甚至都有練兵的閒情逸致,打臥弓,只打一面,表面上看去跟孩子過家家鬧著玩差不多,但很快他打鸞鶴,就開始嘗試著圍三闕一,甚至破城之後,對敵對己都殘忍到故意打那入城的巷戰,如今打霞光,北莽步卒更是越發嫻熟,在局部戰場上的傷亡人數驟減。打北涼就已是如此步步為營,以後萬一……萬一北莽真有機會去攻打中原那些城池,除了西蜀和兩遼還可一戰,除此之外,誰守得住?!燕敕王趙炳的大軍?北蠻子假使都打到南疆了,還有意義嗎?就算不提戰場,那個太平令甚至已經準備好如何攻下北涼後,將以最快速度填補上大量精於政事的文官,以此穩固後防,讓北莽騎軍南下沒有後顧之憂,這擱在二十年前,北莽即便敢想,也萬萬做不到!」

    徐鳳年笑問道:「老將軍,有沒有想過,當時為什麼徐驍和李義山都完全不反對我去北莽,反而是支持的態度。」

    燕文鸞臉色依舊陰沉,但沒了先前半點掩飾都沒有的殺心,輕輕搖頭。

    徐鳳年望向窗外開始明朗起來的天色,緩緩放下酒壺,輕聲道:「老將軍,耐心等著吧,我當年獨自一人去北莽,只是在跟某些人傳達一個消息。很冒險是不是?但如果不這麼冒險,如何能讓別人心甘情願冒更大的風險?至於北莽還有誰不忘當年初衷,我不知道,但人數肯定不少。我都不知道,北莽那老嫗和太平令更猜不到。」

    燕文鸞呆若木雞。

    徐鳳年站起身,低頭看著那張些許酒漬早就不見痕跡的桌面,「也許你會問那些個讀書人能靠得住?」

    徐鳳年自顧自笑起來,「前些年,誰敢點頭,我只當是個笑話。但是天底下的讀書人,僅是我們都經歷過的春秋,就有死守襄樊城十年的王明陽,更有自尋死路的張鉅鹿啊。」

    燕文鸞吐出一口濁氣,苦澀道:「薊州還有個衛敬塘。事實上,春秋之中,這種慷慨赴死的讀書種子,不少。當然我燕文鸞也親手殺了不少。」

    徐鳳年走到窗口,「黃三甲曾經說過這天下,肯定是讀得起書識得字的人越來越多,大體上的趨勢,也是不可阻擋的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但是,不是讀過書認識字,就可以成為他黃三甲嘴上的『讀書人』。」

    徐鳳年伸出手掌,慢慢握拳,「懂得越多,握有越多,則敬畏越少,人之常情。幾年前那個沒重新練刀習武的世子殿下,敢對天人不敬?」

    「心猿意馬,心猿意馬……道教有『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的警示,佛家也有『制御其心,調伏猿馬』的說法,但是具體怎麼做,都太籠統飄渺了,讀書識字一直都是奢侈的尋常老百姓,做不來。儒家就很簡單明了,一個字,禮。禮既是框架,其實更是一隻牢籠。老百姓不懂,沒關係,我們訂立很細的規矩,你們跟著做便是。我想儒家能夠在諸子百家中脫穎而出,最終一枝獨秀力壓別家,這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當然,是個人都喜歡無拘無束,自由是天性,在這種幾乎不可調和的衝突矛盾下,儒家又跟人性本惡的墨家產生巨大分歧,儒家聖人早早提出了人性本善,後世賢人不斷用各種手段潛移默化,比如那蒙童稚兒捧起書本後,就都要死記硬背否則會挨板子的『三百千』,說到底,這就是教化之功。而有趣的是,道教聖人又跑出來打岔了,說要『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誰對誰錯?也許沒有對錯。」

    「黃三甲覆滅春秋,所做之事,只不過是給天下人一個更早擁有叫做『自由』的選擇機會。而張鉅鹿這個做了整整二十年離陽縫補匠的讀書人,則是用自己的死,為這種他『背著』趙家去推波助瀾的後世『自由』,提前縫補了一條框架,也許他張鉅鹿根本是徒勞,毫無意義,但既然能想到也能做到,那就去做,這就是張鉅鹿。我徐鳳年做不到,你燕文鸞做不到,那些永徽之春的名臣做不到,甚至連坦坦翁和齊陽龍也一樣做不到,事實上除了他這個碧眼兒,沒人做得到。」

    「也許再沒辦法三寸之舌『禍害』世人的黃三甲,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那個沒有一封遺書一句遺言的前任首輔張鉅鹿,本該笑著留給所有把他當傻子的後人一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樂?」

    燕文鸞拎著酒壺,站在徐鳳年身邊,這是他第一次聽著徐鳳年長篇大論,這個年輕人當時在陵州在幽州殺人,可沒這般絮絮叨叨。

    不過燕文鸞一點都不厭煩。

    燕文鸞一手負後,一手倒酒入嘴,喝光以後,晃了晃酒壺,意猶未盡,問道:「那麼李先生呢?」

    燕文鸞轉頭的時候,看到這個年輕人笑了,伸手指了指北方,徐鳳年臉上有著他燕文鸞這種大老粗武人注定沒有的那種風流。

    「世人不是都說我師父心狠手辣喜好絕戶計嗎,洪嘉北奔,是他絕了中原讀書種子的戶,然後到了北涼,那十多萬流民,只是牛刀小試而已。接下來,大概就是北莽了吧。」

    燕文鸞嘆了口氣後,很快爽朗笑道:「王爺,我的心結沒了。說來好笑,一開始趕來胭脂郡,是想厚著臉皮跟你拍馬屁的,葫蘆口外那些戰事,你和郁鸞刀打得漂亮至極!不退營的設立,更是讓整個幽州士氣大振!沒想到後來就變味了,剛才差那麼一丁點兒就要掀桌子打人了,當然最後下場肯定是我被你隨便揍得滿地找老牙。雖然王爺沒有徹底挑明,但我燕文鸞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認定了這件事,我也明白為什麼李先生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陳芝豹,有這場洪嘉北奔,北涼交給他,打完了北莽,以後的天下,板上釘釘還會有下一場讀書人眼中的春秋不義戰。」

    徐鳳年沒有說話,神情有些疲憊。

    燕文鸞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王爺,有件事我不說憋在肚子裡,難受!陳芝豹雖然離開了北涼,但我燕文鸞敢保證,他在北涼這麼多年,不曾有反心,對你肯定不滿,但絕對沒有那種殺人的歹意。我相信他只是在等,若是大將軍走後,你徐鳳年撐不起北涼,他才會走出來,讓北涼姓陳。至於最後整個天下該姓什麼,是姓慕容,還是趙,或者是姓陳,那就要看他陳芝豹的本事了。」

    徐鳳年笑道:「我知道。」

    燕文鸞小聲問道:「當真?」

    徐鳳年轉頭,「那我不知道?」

    燕文鸞哈哈大笑,「看來是真知道,是燕文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罵人不是?」

    燕文鸞起先錯愕,略作思索後,那隻獨眼中的笑意更盛,但故意無奈道:「讀書人的嘴皮子,就是厲害,不服不行。」

    最後,風塵僕僕趕來的北涼步軍統帥猛然抱拳,「王爺,走了!還是當時咱們在幽州見面時的那句話,如果有機會,就是我燕文鸞躺在棺材裡了,也要抬去北莽王庭。」

    不等徐鳳年說什麼,老人轉身大踏步離去,經過桌子的時候,停下身形,喊了句接住,拿起酒壺丟給徐鳳年,「就當末將請王爺喝過酒了。」

    徐鳳年抬手接過酒壺,看著那個已經跨過門檻的背影,一臉驚訝,自言自語道:「還有客人拿主人的酒用來請客的?」

    燕文鸞大步走在廊道中,當時本想在「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之後接著說「相信你徐鳳年」的老人,那時候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此時也是自言自語道:「大將軍,像這麼打仗,就有滋味了。跟當年跟著大將軍一樣,什麼都不怕,只怕不死!」

    ————

    從頭到尾都沒有喝酒的徐鳳年坐回位置,神情有些凝重。

    那個溫文爾雅的四皇子趙篆,當了皇帝后還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如果說張鉅鹿的死,是他爹趙敦的授意,那麼元本溪無聲無息的死,可就完全是他趙篆的冷血手腕了。不過徐鳳年對此不奇怪,趙家先後三任皇帝,哪個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的行家裡手?這位才坐上龍椅的離陽天子暗中打開薊北門戶,倒不是吃飽了撐著要給北莽兩名萬夫長送戰功,而是在離陽北涼各自換了一位繼承人後,徐鳳年抗拒聖旨在先,率先表明北涼底線,而他趙篆在登基後,也很快藉著幽州一萬騎闖入薊州一事來還以顏色,告訴他徐鳳年離陽朝廷的底線也不低。而袁庭山在「失去」銀鷂城後的將功贖罪,也沒讓跟他老子趙敦一樣極其關注薊州軍務的趙篆失望,徐鳳年剛得到諜報,從袁瘋狗搖身一變成為袁將軍的那個傢伙,除了薊州騎軍,還帶上了兩大岳父之一雁堡家主交給他的七千多私軍精騎,守株待兔,拼掉了大如者室韋和王京崇兩位北莽捺缽的八千騎,遞往太-安城的捷報上是寫「己方折損不過三千,破敵斬首萬餘」,徐鳳年自然清楚雁堡李家數代人積攢下來的那兩千多老本騎兵,肯定是不在這三千之列的,不過這一戰之後,想必新登基就有邊功在手的趙篆會龍顏大悅,為了廣陵道已經焦頭爛額的京城兵部會高興,東線兩遼也會人心鼓舞,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也會對這個原本印象不佳的袁瘋狗大為改觀。其實如果不是有他徐鳳年頂著當那天底下最大的箭靶子,袁庭山哪怕立下數倍之多的軍功,也只會惹來冷嘲熱諷和猜忌。

    徐鳳年冷笑道:「跟我這個公認只是命好才有今天的北涼世子殿下相比,你袁庭山的命,也不錯嘛。」

    真正讓徐鳳年頭疼的不是袁庭山和薊州,而是兩件事。事實上趙篆在開春之後做了很多,比如翰林院的遷址,還有將一名小小戶部員外郎提議的重訂天下版籍,放入了他與中樞重臣的「小朝」中,比起前者跟北涼的風牛馬不相及,後者可就是對北涼遞出一把刀子了,北涼暫時人心穩定,先前該走的,和能走的都已經離開主要是集中在陵州的北涼道,沒有太大影響,若是版籍在此時變更,等於打開一個大口子,北涼哪怕軍戶是大頭,但涉及底層百姓的切身關係,能離開是非之地,那些沒有青壯在邊軍中的老百姓,誰願意留在北涼境內「等死」?

    徐鳳年閉上眼睛,「在此事上最能說話的戶部尚書元虢閉口不言,不出聲,那就已經是很明確的表態了。可惜好不容易東山再起,才做了沒幾天的『地官司徒』,恐怕就又要被打入冷宮了。中書令齊陽龍支持,門下省坦坦翁反對,天官殷茂春支持,但說此事『宜緩不易急,欲速則不達』,嘖嘖,這份措辭可真是講究啊,『不易急』,易而非宜,真是精妙至極。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果然跟殷茂春唱了反調,不愧是科舉同年沒出息的,成盟友,有出息的,成政敵。」

    如果說這還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麼有一件被掩蓋在一件件大事中的「小事」,是整個北涼道真正意義上的意外之喜和燃眉之急。

    意外之喜,是張鉅鹿繼門生衛敬塘之後的又一個隱蔽手筆。如果不是離陽漕運出現這樁被朝廷刻意淡化的舞弊案,徐鳳年根本沒辦法順藤摸瓜猜到張鉅鹿的用心。原來這麼多年來,張鉅鹿和坦坦翁先後盯著漕運尤其是入涼漕糧一事,看似百般刁難,暗中竟然讓人在暗中「私自」囤糧,那些處於灰色地帶的糧倉,全都是在襄樊城更西北的廣陵江沿岸地帶,徐鳳年敢斷言張鉅鹿是在等,等著北涼若是果真願意與北莽大軍死磕到底,那麼這些原本屬於北涼的漕糧,就會順暢送入北涼境內,若是北涼藏掖實力,徐驍和他徐鳳年有心保留實力割據一方,那這些糧草就甭想拿到了。張鉅鹿曾經決意要改革漕運、胥吏和廣陵水患,後來一一無疾而終,其中未必不是這種「私心作祟」必須做出的割捨。治國何其艱辛複雜,僅是這暗藏漕糧一事,就牽扯到漕糧官員的一系列繁瑣任命,更涉及到躺在這一國命脈上吸血飽腹的那些皇親國戚和「開國」功勛,與這些蛀蟲碩鼠的利益博弈,張鉅鹿既要做到讓天下血液運轉無礙,又要保證能夠在北涼的確是死戰北莽後,朝廷或者說他當朝首輔張鉅鹿也能拿出一份誠意,更要對皇帝對那些權貴都維持一個平衡。

    現在趙篆親手讓這個意外之喜變成了燃眉之急,張鉅鹿安排的那些漕糧官員被一鍋端,官品都不高,達官顯貴們對這些無關緊要又不是自己門下走狗的官員根本不在意,說不定沒了這些傢伙,他們將來獲利更大,而皇帝陛下治理貪-腐的鐵腕和決心,獲得朝野讚譽。經過這場動盪後,漕運高官誰還敢跟朝廷叫板?北涼以後要糧食,只會比以前更難。

    徐鳳年彎曲手指,一下一下叩響桌面。

    以北涼道不足兩百萬戶的不足千萬人,卻要養活整整三十萬邊軍,若不是還有一個有西北小廣陵之稱的陵州苦苦支撐,北涼這根拉滿了二十來年的弦,別說射箭,早就自行繃斷了。李功德為何能夠成為文官之首的北涼經略使,真是他只會對徐驍歌功頌德,只是攀附有術?當然不是,無它,李功德生財有道。他能通過種種見不得光的渠道買糧,而且價格都不算高,收下一箱箱賄賂銀子的大人物,當然正是那些離陽的皇親國戚和功勛之後,朝廷虧大錢,他們一年不過是賺一百萬兩都不到的「小錢」,他們祖輩父輩都為了離陽一統春秋豁出性命立下了滔天功勞,撈點銀子,他們有什麼心虛愧疚的?

    接下來短時間內這些人應該沒膽子觸霉頭了。

    還在經略使任上的李功德,就跑到清涼山已經跟副使宋洞明吐過苦水,一直保養得體的李大人很快就要兩鬢灰白盡霜雪了。

    在這種嚴峻形勢下,去年在陵州近乎瘋狂囤糧的刺史徐北枳,在他手上火速建立且填滿大半的一座座糧倉,當時被譏諷為只會買米的「糧倉刺史」,一舉成為整個北涼邊軍的救命稻草。如果沒有徐北枳,徐鳳年也會重視糧倉儲備,但絕對不可能做到徐北枳這種大刀闊斧的舉一州之力來儲糧的地步。徐北枳主政陵州的買糧,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不但根據李功德多年積累下的人脈渠道去跟北涼以外高價購糧,還從陵州當地豪橫和豪紳家族強硬地低價買米,如果家有餘糧的老百姓想賣賺取差價,徐北枳一粒不剩,全收!

    所以要不是有徐北枳的那些糧倉,徐鳳年會光明正大去北涼道那些遠親近鄰們家裡「搶糧」了,而不是如今還算厚道的讓人帶著兵馬出境「借糧」,好歹會給些真金白銀。不過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要不了多久,整個廣陵江上游,就等於對北涼道堅壁清野了。

    徐鳳年睜開眼睛,喃喃道:「最初是你陳錫亮鹽鐵漕糧失利,被貶去流民之地,徐北枳先當上了一州刺史,然後是你在流州守城有功,順利讓北涼多出十多萬青壯兵源,接下來先是徐北枳淪為糧倉刺史,很快又是徐北枳證明他才是對的,北涼其他看戲的所有人都錯了。我深信你們一定會讓天下人刮目相看,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徐鳳年環視四周,站起身去拿來拂水房諜子特意準備的那兩隻棋罐子,紅棗木並不稀罕,但是兩盒紋理分別呈現出鬼斧神工的「天女散花」和「童子鞠躬」,這就讓原本幾兩銀子的兩隻紅棗木盒,變成了有價無市的西楚宮廷御用珍品之物,是西楚亡國後流入民間,又在洪嘉北奔途中流落在了涼地,沒有跟隨主人一同進入北莽。徐鳳年打開兩隻棋罐子,白棋是那一百八十顆清一色的名品「雪印」,棋子縝密紋路都超過二十條之多,黑棋則是那墨綠色透著清澈光澤的魚腦凍。

    徐鳳年正襟危坐,先後拈起一枚黑白棋子,敲在並沒有擺放棋盤的桌面上,然後像是要開始與人對弈,把白棋罐子放在對面,輕聲開口道:「師父,徐北枳和陳錫亮都沒有讓你失望。」

    徐鳳年看著有了兩顆棋子後反而愈發凸顯得空落落的桌面,怔怔出神,最後抬起頭,看著空無一人的桌對面,他沉默不語。

    窗外天開青白,屋內視線不再昏暗,烏雲散去,絲絲縷縷的光線投射進來,清晰照映出那些平時常人肉眼看不見的悠然塵埃。

    在這座只有徐鳳年獨自一人的屋內,落子如飛。

    隨著落子,從他徐鳳年三個字開始,一個個名字從他嘴中脫口而出。

    有北涼的,有北莽的,有離陽的。

    有死人,有活人。

    有聲名顯赫的,有冉冉升起的,有籍籍無名的。

    當他說到陸詡的時候,落子後的徐鳳年停頓了一下,說道:「趙篆在齊陽龍建議下開設六館,在殿閣六大學士後增設六館學士,這是在為韓家老家主破格美謚後,順勢開了往後武人得以武字打頭謚號的先河,為了安撫文官,以及同時分化六部權力。在這期間,據說那個趙家天子有意要噁心你輔佐的那個靖安王趙珣,召你進京進入六館之一的弘文館。你想不想去?趙珣肯不肯放?就算趙珣能繼續忍辱負重做小伏低,不得不讓你活著離開青州襄樊城,那你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徐鳳年突然微笑道:「既然你難做,趙珣更為難,那我就做個好人。」

    徐鳳年沒有轉頭,但是提高嗓音說道:「糜奉節,樊小釵,你們兩人去一趟襄樊城,把陸詡請到北涼,他不願意就搶。」

    很快徐鳳年就嘆了口氣,自嘲道:「算了,如果陸詡真的不想來北涼,那就送他到一個可以不用擔心趙勾的地方。」

    徐鳳年看了眼桌對面,低聲道:「我是真的賭運不行,而且婦人之仁。好在那麼多年,徐驍也經常被你這麼教訓,我都親眼見過不是一次兩次了。」

    低頭望去,棋罐子雪印和魚腦凍棋子不多了,桌面上也變得密密麻麻,黑白交錯,讓他想起葫蘆口外那場大雪龍騎跟柔然鐵騎的爭鋒相對。

    徐鳳年終於開始喝酒,習武之前酒量就不錯的他竟然醉了,癱靠著椅背,整個人像是縮在椅子上,昏睡過去。

    他夢中仍有反覆呢喃,「都走了,都走了……」

    ————

    皇帝趙篆顯然有心要沿襲先帝的勤勉傳統,但是相比先帝隔三岔五的通宵達旦,趙篆就顯得更有節制,甚至每天清晨時分都要雷打不動練一套拳,是那位如今與龍虎山天師府共掌天下道教的青城山大真人教給皇帝陛下的。如果說一開始年輕天子在滿堂盡紫的那座小朝會上,是聽多說少,一錘定音的斷論極少,那麼如今他已經開始慢慢具備九五之尊該有的氣度了,除了齊陽龍桓溫寥寥無幾的老人,哪怕是執掌吏部尚書多年的趙右齡這樣的當今從一品大員,也明顯開始緊張起來。重新勘定天下版籍,六館學士的人選審議,吏部昔日下屬官員的升降,一件接著一件,都不得不讓趙右齡打起精神去應對。這讓宋堂祿鬆了口氣,離陽王朝此時經不起任何動盪搖晃了,若是在離陽兩線作戰的敏感時刻,在朝廷中樞出現客大欺店的一絲苗頭,宋堂祿就算明知道會被戴上宦官干政的帽子,也要對有資格躋身小朝會的某些人吹一吹陰風。大概是真的是天祐離陽,廣陵道一開始出師未捷,兩員被寄予朝廷厚望的老將,一個全軍戰死,一個給人甕中捉鱉,淪為笑柄,都輸給了差不多可以當他們孫子的年輕人,好在廣陵王趙毅那個叫宋笠的心腹大將,不但是當今天子親叔叔的福將,亦是整個離陽的福將,很快就將廣陵整個東線的失地全部收復,讓那些膽敢叫囂著一路北上殺到京城的西楚餘孽,囂張氣焰頓時為之一挫。而西北那邊,朝廷上下都在說北涼幽州那個叫葫蘆口的地方,連戰連敗,什麼北涼鐵騎,不堪一擊的繡花枕頭而已。好在薊州將軍袁庭山力挽狂瀾,將北莽兩名秋冬捺缽的一萬多精騎給徹底擊潰,這麼一對比,天下人誰不罵那酒囊飯袋的北涼邊軍,和那個始終不知道躲在哪裡戰戰兢兢的徐鳳年?

    宋堂祿自然知道許多連六部侍郎都不該也不會知道的秘辛,例如北莽步卒連破幽州關外兩座小城付出的慘重代價,葫蘆口失陷戊堡的無一人投降,以及徐鳳年那支幽州騎軍的出現,甚至是大雪龍騎都上了戰場,只不過這些秘密,老老實實爛在肚子裡就好。宋堂祿更知道一件更得咬緊牙關的「趣事」,當今天子喜好收集「玉偶人」,以各色材質的美譽雕琢而成,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從一寸起到四寸,寸與寸之間有三種高度,總計九等。那宋笠因為京城路人皆知的煊赫戰功,就有兩寸高的玉人「宋笠」,站立在皇帝一間僻靜書房的桌案上,而袁庭山在建功之後由一寸六分一躍到三寸高度。相對新鮮面孔的玉人,還有那場國子監演武舌戰群儒的祭酒孫寅,以及新近入京的「棋聖」范長後,在兵部觀政邊陲中極為惹眼的榜眼郎高亭樹,而在昨天,宋堂祿走入那間只有他這位司禮監掌印和兩名當值宦官進入的小書房,發現了一個嶄新的玉人,哪怕當時屋內無人,貴為宦官之首的宋堂祿仍是只敢偷瞄了一眼,發現是個極為年輕的陌生人,而且與其他玉人各自的意氣風發大不相同,此「人」閉目凝神,就像是個瞎子。宋堂祿在出屋子前,就猜到了這個人的身份,最落魄時不得不在青州陋巷賭棋謀生的目盲棋士,一個在吏部根本沒有掛檔記錄的人物,陸詡。

    今日沒有大朝會,皇帝趙篆可以在天已微亮的時候才打那套拳,皇后最近偶感風寒身體不適,皇帝陛下特地讓她去娘家修養散心,而這段時日皇帝沒有臨幸任何女子,老百姓嘴裡經常念叨著那句皇帝不急太監急,卻大多不知真意,其實就是說這種時候了。小門小戶的家庭,尚且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說法,對於一個幅員遼闊的龐大王朝而言,一國之君,沒有子嗣,不啻於一場無形的災難,時間拖得越久,史書上無數鮮血淋漓的典故說得很清楚了,這足以引發不可預料的種種「天變」。不過不管宋堂祿和司職貂寺如何小心翼翼勸說,陛下都拒絕了,還笑著跟宋堂祿說這種雨露均霑的事情,皇后在宮中,他可以偶爾為之,但現在皇后在娘家還生著病,他就絕對不會做了。

    宋堂祿由衷敬服。

    而且皇帝陛下每日練拳,豈會是打發光陰的無聊之舉?

    宋堂祿相信世人不敢相信,當今天子在登基伊始,就已經開始為成為離陽在位時間最長久的君主,做準備了。離陽趙室最長的那個皇帝,坐了三十四年的龍椅。但那位是在三十五歲時才登基,宋堂祿相信當今天子不難做到。

    趙篆打完拳,開始小範圍兜圈子散步,這個時候他都會自說自話。

    於是宋堂祿貓著腰,悄無聲息後退了八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這個小規矩,是前任司禮監掌印太監韓生宣訂立的。規矩不大,但足以讓宋堂祿甚至是他的下一任掌印太監都恪守到死。

    趙篆繞著圈子,輕聲道:「暫時沒有官身的孫寅說的不錯,各地藩王,不可兼任節度使。但是這個變動,得慢慢來,先在沒有藩王的地方,增設節度副使,再過個一年半載,找兩個說話管用的兵部和吏部官員,提上這麼一嘴,然後從朕的大哥那邊開始,添置副使,就勢推廣出去,也就變成定例了。按照孫寅的說法,不用太長時間,隨便找個屁股不乾淨的藩王,讓言官上書彈劾,摘掉節度使。孫寅說的人選不太妥當,火候急了,嗯,在朕看來,漢王就是個不錯的對象。孫寅,年紀輕輕的,揣摩上意,倒像是殷茂春這樣的老狐狸了。如果不是北涼出身,不得不繼續觀察,否則朕今天就可以讓你恢復官職,甚至幫你預留一個崇文館學士都沒什麼。」

    慢慢行走中的趙篆抬起雙手搓著太陽穴,「盧升象既然當上了實權大將軍,是得辭掉兵部左侍郎一職,剛好騰出位置來,讓給那個跟隨顧劍棠多年的那名左膀右臂,一來可以抑制廣陵和江南一系出身的武人勢力,偌大一個兵部,尚書盧白頡,侍郎盧升象和許拱,都是那邊的人,這太不像話。再者提拔那個戰功和聲望都不欠缺的唐鐵霜,也讓顧劍棠不至於成為第二個……」

    趙篆冷哼一聲,沒有繼續說出那個他從小就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名字。

    事實上他對那個老人沒有太多惡感,相反在內心深處還與先帝有著不同的觀感,只不過他這些年來一直隱藏得很好。否則他這輩子就別想靠近那張椅子半步了。

    但是那人的兒子,趙篆可就是真的一想到就堵心。

    這一刻,他開始真正理解先帝了。

    上一輩兩人,一人君主一人臣子,一個姓趙一個姓徐。

    這一輩的兩個年輕人,如出一轍啊。

    趙篆手指抵在太陽穴上,停下腳步,嗓音極輕,笑道:「世人都既羨慕又嫉妒你姓徐,所以喜歡罵你,不管你做什麼,都是錯的。好像沒人敢來罵朕啊!既然你也覺著不能害你爹死不瞑目,怕被人罵你們父子二人是兩姓家奴,那朕就讓你安心去死吧。」

    趙篆突然眉頭緊皺,好像在捫心自問,「如果我是站在你的位置,會不會反出離陽投靠北莽?」

    趙篆搖了搖頭,不去想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哈哈大笑,止不住的快意,「可惜啊,你始終姓徐,寡人姓趙。寡人的龍子龍孫,生生世世,都還是國姓!至於你,就跟北涼三十萬鐵騎一起躺入史書吧。朕在你死後,一定會讓那些修史的文官,送你幾句『好聽』的蓋棺定論。」

    ————

    北莽最東線,剛在薊北吃了一個敗仗的捺缽王京崇在一群同僚的玩味眼神中,只帶著兩百親騎黯然西行,前往姑塞州。

    他那位活到古稀之年的爺爺,作為南朝乙字大姓的家主,死了。而早已耄耋之年再過幾年就可以被尊稱為期頤人瑞的太爺爺,則仍然在世,雖然早已不理家族俗務,甚至連南朝官場都兩耳不聞許多年。這種白髮人送白髮人,似乎顯得十分彆扭。但是在西京廟堂一直給人牆頭草綽號的王家,不論多大的風吹,王家終歸還是蒸蒸日上的。王京崇記得少年時那場南朝人人自危的瓜蔓抄前,就有很多上了年紀的春秋遺民開始準備後事,王京崇的太爺爺不是什麼第一個想著死後葬回中原故鄉的老人,也不是第一個揚言要葬在南朝以此示好北庭的老人,太爺爺做什麼事情,總是不急不緩,很慢性子,若是說難聽一點,是隨大流,是功利。但王京崇知道如果沒有太爺爺在很多事情上的「遲鈍」,以及在危難時刻的一言九鼎,王家別說從丁字士族一路攀爬到乙字大族,早就隨便一個風浪打過來,就沒了。

    王京崇有一種直覺,繼任家主之位的,不是別人,是他王京崇。

    至於為何他和另外一位捺缽會在薊北損兵折將,不是王京崇和那人真的大意懈怠,也不是什麼部下戰力低下,更不是離陽王朝認為的那樣袁庭山選擇用兵的時機地點都太過精彩。

    內幕是太平令讓人捎了句話給他們二人,薊北之戰,只許輸不許勝,且只許小輸不可大敗。

    王京崇在策馬狂奔時,笑了笑。

    袁庭山也好,顧劍棠也罷,你們離陽王朝就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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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楚舊皇宮。

    早已不是棋待詔很多年的一名青衫男子,獨自走入那座廢棄多年至今也未啟用的院落,當年這裡國手雲集,而他最得意。

    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那兩隻曾經無數次從中拈子去落在棋枰的棋罐子。

    他走出院子前,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上另外兩隻他唯一還算熟悉的古舊棋盒。

    他輕聲道:「下一次出現在太-安城外,我會告訴天下人,大楚當年沒有什麼紅顏禍水。」

    這一日,大官子曹長卿的儒聖境界,由王道入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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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疆在外人看來那就是一個瘴氣肆虐的蠻荒之地,大秦開國以來便一向將來此做官視為畏途,皇帝貶謫那些不聽話又不能殺的官員,都喜歡讓他們滾到這裡。那麼好不容易才僥倖來到這裡當燕敕王而不是什麼淮南王的趙炳,這麼多年兢兢業業鎮守邊疆,嚴謹遵守宗藩律例從無怨言不說,先前連嫡長子的世子殿下和其他幾個兒子,都從無半點荒誕行徑流傳北方,這就很能贏得同情了,加上趙炳素來善待禮遇轄境官員,許多抱著必死之心來此為官卻又最終活著北歸的文官,無一不對趙炳大為推崇,偶有江南文人拿趙炳和納蘭右慈的斷袖之癖開文字玩笑,也不見趙炳有何任何惱羞,若不是那個口碑不俗的世子殿下趙鑄在靖難一事上讓人大失所望,也許會有更多人對南疆心生親近,畢竟他們對趙鑄的期望很高,畢竟這個年少從軍的年輕人很喜歡去蠻夷部族殺人築京觀,比起淮南王趙英的英勇戰死,相形見絀太多了,更別說其中還有靖安王趙珣的千里馳援以至於幾乎全軍覆沒。

    納蘭右慈一直是個讓人霧裡看花的存在,有人形容他是一個本該只會在演義小說中出現的人物,傳言他貌美猶勝婦人,用美色和韜略兩物將燕敕王趙炳迷惑得神魂顛倒,這才樂意在南疆那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也有人言之鑿鑿,那位南疆最為遮奢的納蘭先生,身邊光是能夠被譽為傾國傾城的貼身婢女,就有五人,分別叫做酆都、東嶽、西蜀、三屍和乘履。

    南疆冬也無雪,至於能讓江南名士冷到骨子裡的春寒,在這裡也從不料峭。

    一座高達十三層的巍峨密簷式書樓的頂樓,一名相貌俊美的中年讀書人,衣衫單薄,他正在讓一群鶯鶯燕燕幫他搬書曬書,他則儀態安詳坐在一張紫檀小榻上,悠哉游哉捧書看書。

    他坐起身,把手中那本泛黃書籍放在膝蓋上,對其中離他最近一名體態豐腴的年輕美人笑問道:「知道天下與你們姿色相當的女子不多,但我要多找幾個也是輕而易舉,最後卻只有你們五人嗎?」

    那綽號乘履的女子轉頭眼眸笑眯起成兩彎月牙兒,「先生學究天人,奴婢哪裡猜得到先生的心思。」

    讀書人打趣道:「就你這馬屁功夫,當初入了宮撐死也就是個小嬪妃的命。」

    婢女笑容愈發柔和,眼神帶著痴迷,嫵媚天然,「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說好話給先生聽啊。」

    那男子笑意溫醇,眨了眨眼,有些促狹道:「知道啦,你們五人都別忙了,下樓玩耍去吧,讓學究天人的先生我,獨自學究學究?」

    五人沒有半點拖泥帶水,輕步下樓。

    這個能夠被人稱為比燕敕王趙炳更藩王的讀書人,自然只能是納蘭右慈。

    他低頭看著那本當年舊友相贈的書籍,一本毫不出奇的尋常儒家經典而已,不似那精美刻本,年歲越久越值錢,這本書,時隔二十多年,恐怕送人都沒誰願意收。可論遮奢程度足以冠絕南疆的這位納蘭先生,小心翼翼珍藏了二十多年,除了親自曬書,一年中只在兩三天從檀木盒中拿出來翻閱。趙炳曾經私下詢問,笑言難道他給的,還不如一本舊書?納蘭右慈只是搖頭,好在趙炳對這種細枝末節,也從不介懷。

    納蘭右慈看著那本死後無墳冢的故友遺物,輕聲笑道:「窮得叮噹響,那好歹還有兩三銅錢的撞擊聲,你可是可憐到連錢囊都沒有。你我二人聯袂遊學諸國,離別之際,只有兩部書的你,送了我這本。你說燕敕王怎麼跟你比?他真捨得給我一半的家底?」

    納蘭右慈抬起頭,眯著眼,望向天空,「酆都東嶽西蜀三屍乘履,十字即十人。這就是你我的全部心血了,這些年來,確認無誤的死人,有三個。失蹤的有兩人。還剩下五個,比你我預期的還要多一個。已經夠了。為了這最後五個人,趙炳在南疆殺了數萬人,你所在的北涼不說那些流民,僅是邊軍就死了近萬人。」

    納蘭右慈伸手撫住額頭,他的神情極其矛盾,彷彿既淒然又滿足,他柔聲笑道:「你說自有游士以來,經過數百年演變,游士不再遊蕩,轉為門閥,國家國家,國字在前家字在後,也變成了家國家國,家字在前。你當年不過是個貧寒書生,就跟我說你要嘗試一下,讓天下讀書人重新把國字擱在家字之前。為此,你設置的這個局,結果到頭來除了那五人,世間就只有我知道了。」

    高樓高聳入雲,八面來風。一陣清風拂面,納蘭右慈的鬢角髮絲繚亂。

    他膝蓋上那本書,傳來一陣輕微的嘩啦聲響。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仔細聽著書頁翻動的聲音,嘴角翹起,「你曾認真問我,『有朝一日,忽然臨命終時,你將如何抵敵生死?』我曾取巧答過,『生死事小,知己事大。吾心安處,實實有淨土,實實有蓮池。』」

    春風翻過一張張書頁。

    恰如那已故之人在翻書。
xox 發表於 2015-1-27 21:19
共逐鹿 第一百六十七章 女子心思


  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發生。
  
  細雨如絲,臨近黃昏,在胭脂郡府城跟碧山縣相接的官道上,三騎疾馳,終於還是趕在晚飯的點進入了那條軲轆街,三騎緩行在稍顯泥濘的街道上,最後幾個拐繞來到一座僻靜院落。三人下馬,背掛有那柄大霜長刀的呂雲長一臉狐疑,不知道餘地龍這傢伙為何死活要來一趟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時師父一說直接返回涼州,這傢伙整張臉就垮了,回屋子裡拖延了半天,隔著房門說自己吃壞了肚子,讓他呂雲長先陪師父動身上去,呂雲長當場就樂了,就你餘地龍那內力底子,就是吞劍吃刀也搞不壞肚子啊。呂雲長調侃了一句難不成你懷孕啦?擱在以往,開不起玩笑的大師兄也就要用拳頭跟他切磋切磋了,這次卻沒反應。然後師父也不知怎麼,只說先去趟碧山縣好了,餘地龍立即就生龍活虎了,飛奔去馬廄,然後牽馬上馬,一氣呵成。柴扉院門用了蘆柴稈做門閂,要是呂雲長隨手一推也就給開門了,但是餘地龍熟門熟路拴好馬匹後,竟是在門口鄭重其事理了理衣襟,拍了拍肩頭雨痕,這才一本正經敲了敲柴門。很快呂雲長就看到裡屋房門緩緩打,走出一個衣飾素樸的女子,呂雲長小聲問道:“余地龍,是你娘?”
  
  餘地龍一臉惱火,下意識脫口而出,“是你娘!”
  
  大概是覺得院內裴姨若是成了呂雲長的娘親,那呂雲長也太祖墳冒青煙了,這哪裡是罵人,分明是誇他,餘地龍很快繃著臉道:“別嬉皮笑臉的,等下跟我一起喊裴姨。其他時候我不管,今天你要是敢沒個正經,我真揍你。”
  
  呂雲長翻了個白眼,不過很快他就有點挪不開眼珠子了,乖乖,這位姐姐可真是好看啊,不過呂雲長很快就眼觀鼻鼻觀心,他又不是缺心眼的傻子,在東海武帝城底層江湖摸爬滾打了那麼多年,年紀不大卻也是老江湖了,用屁股猜也該知道這位絕色女子是他們師父的那個啥了。接下來那位姐姐的言行舉止可就更讓呂雲長刮目相看了,自己這個師父是誰?是離陽王朝最有權勢的藩王不去說,隨便混了幾年江湖,就撈到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名頭,呂雲長還聽說如今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的紫衣軒轅,那位數百年來唯一一位女子江湖盟主,當時只不過是師父身邊的跟班扈從。可這位隔著一扇破爛柴扉木門的女子,也不急著拔掉門栓子,臉色冷冷清清的,斜瞥了眼徐鳳年,似笑非笑,還真不如不笑,就是呂雲長看著那也絕對是有玄妙有殺機的,只聽她說道:“呦,稀客啊。”
  
  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呂雲長,差點就要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心想這位絕對是女俠!而且還是是那種不問世事卻武功絕頂的那種真女俠!否則看這要給師父吃閉門羹的架勢,全天下誰有這份實力和膽識?餘地龍忍著笑意,似乎很開心看到師父吃癟。徐鳳年咳嗽了一聲,等了片刻,看她始終沒有開門的意思,有些尷尬道:“這不是有些忙嘛,對了,吃飯了沒?”
  
  裴南葦沒理睬他,這時候餘地龍伸長脖子,很乖巧地燦爛笑道:“裴姨。”
  
  裴南葦會心一笑,這才給三人開了柴門,她揉了揉餘地龍的腦袋,“好像長高了些。”
  
  餘地龍嘿嘿笑著。四人一起走向屋子,呂雲長鬼頭鬼腦環視四周,實在是看不出啥門道啊,就是一座很尋常的北涼小戶人家,牆角有綠意淡淡的菜圃,甚至還有簡陋的雞舍。余地龍踹了一腳呂雲長,呂雲長低聲道:“幹啥?!”
  
  余地龍怒目相向,呂雲長愣了一下,這才趕緊擠出笑臉道:“裴姨,我叫呂雲長,是師父的大徒弟。”
  
  從葫蘆口返回後一直斜背有那柄涼刀的餘地龍,面無表情地抬起手去握住刀柄,不敢真跟餘地龍玩命的呂雲長趕忙笑道:“說錯了說錯了,我是師父的關門弟子。余地龍是我大師兄,師父還有個徒弟,叫王生,是二師姐。”
  
  裴南葦笑著點了點頭。
  
  進了屋子,裴南葦去灶房給師徒三人做了些淡菜吃食,四個人一人一張凳子圍坐著桌子,徐鳳年緩緩下著筷子。
  
  裴南葦問道:“什麼時候走?”
  
  徐鳳年苦笑道:“這就趕人了?”
  
  裴南葦沉默片刻,突然皺眉說道:“你不是還掛著碧山縣主簿嗎,怎麼領不到俸祿了,我元宵後去過縣衙,戶房胥吏說你也不用再去衙門點卯。後來聽說縣令跟郡守大人通了氣,要換上一名赴涼的外鄉士子替補上主簿的空缺。”
  
  徐鳳年笑道:“占著茅坑不拉屎,是不太像話,俸祿也就……”
  
  發現裴南葦死死盯著自己,徐鳳年一拍筷子,立即見風轉舵佯怒道:“豈有此理!這不是欺負人嘛,我找個機會去縣衙說理去。”
  
  裴南葦說道:“吃過飯就去。”
  
  徐鳳年小心翼翼問道:“家裡沒有閑餘銀子了?”
  
  裴南葦淡然道:“過日子,哪有嫌銀子多的?”
  
  苦孩子出身的余地龍一臉深以為然,點頭道:“就是就是。裴姨,你說得對,等下我和師父一起去那碧山縣衙門幫你討要俸祿,不給的話……”
  
  裴南葦微笑道:“好好說話,別打架。”
  
  餘地龍使勁點頭,望向徐鳳年,嚴肅道:“師父,咱們北涼不是有戰功就有賞銀嗎,葫蘆口外那些都是大個子的,不算我的,要不然你先預支給我十兩銀子,以後我在戰場上補上。我先把銀子存在裴姨這邊好了。”
  
  徐鳳年在桌子底下踢了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笨徒弟,無奈笑道:“我身上沒帶銀子。”
  
  余地龍不依不饒追著說道:“咱們不還從郡城那邊帶走了兩罐棋子嘛,軲轆街上也有當鋪的,我瞅著還挺值錢,要不然挑個四五十顆給我,我典當個十兩銀子先?”
  
  徐鳳年伸手摸了摸額頭,輕輕歎息。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敗家子,那各有一百八十顆的兩隻紅棗木罐,魚腦凍黑棋也好,雪印白棋也好,僅就材質而言,一顆棋子別說十兩銀子,十兩金都不賣。而且這類古董奇珍,跟收藏珍版書籍一個德行,最是講究一個喜全忌缺。再說了,那可是西楚宮廷的頭等御用貢品啊,天曉得昔年是不是哪位棋待詔的心頭愛,甚至有可能連國師李密弼或者曹長卿都用過它們與人對弈指點江山。
  
  裴南葦不悅問道:“他才多大的孩子,就去沙場殺人了?”
  
  徐鳳年看著她平靜道:“他是我的徒弟。”
  
  余地龍大概很怕師父和裴姨因為自己而吵架,笑道:“裴姨,沒事,我是北涼人,既然有武藝,上陣殺蠻子也是應該的。以後等我還完大個子的債,再有立下軍功,銀子都往你這兒寄送,你幫我存著好不好?到時候裴姨你隨便用就是了。”
  
  裴南葦笑著嗯了一聲,“回頭姨找人大修一下房子,建成四合院,到時候專門幫你留一間屋子。”

 狼吞虎嚥的餘地龍抬頭雀躍道:“好咧!”
  
  徐鳳年吃過飯,放下筷子,看了眼裴南葦,“我跟你去縣衙,讓倆孩子洗碗筷好了。”
  
  兩人各自拿了把油紙傘走出屋子後,呂雲長盤腿坐在凳子上,望向忙著收拾碗筷的餘地龍,小聲問道:“裴姨到底何方神聖啊?怎麼瞅著咱們師父挺緊著她的。”
  
  心情極佳的餘地龍有了開玩笑的念頭,故意神秘兮兮道:“裴姨可了不得,武功沒有天下第二,也有天下第三。”
  
  呂雲長一臉匪夷所思,“你唬我?”
  
  餘地龍撇嘴道:“愛信不信,反正裴姨一根手指頭就捏死你。對了,這是我家,你以後登門拜訪,記得別蹭吃蹭喝,得帶禮物。”
  
  呂雲長一陣呲牙咧嘴。
  
  餘地龍捧著碗筷歡快跑向灶房,“有家嘍。”
  
  徐鳳年和裴南葦走在巷弄裡,感慨道:“謝了。”
  
  裴南葦淡然道:“因為余地龍那孩子?不用,我本來就挺喜歡這孩子。倒是那個呂雲長,渾身戾氣,不太喜歡。”
  
  徐鳳年搖頭道:“你錯了。我如果撒手不管,呂雲長以後撐死了也就是個在江湖上翻雲覆雨的梟雄,做個什麼武林盟主就差不多了。可餘地龍要是沒有管束,或者說心裡頭沒個牽掛,會很可怕的。這孩子未必沒有機會成為一個王仙芝。”
  
  徐鳳年有些頭疼,“以後的天下是怎麼一個光景不好說,但是在黃三甲把八國氣運轉入江湖後,當下的武林就像是一座竹林,是個雨後春筍的大年,可接下來,馬上就會是竹子開花的光景,一死就死大片,方圓幾十裡甚至幾百里都死絕的那種。何況以後再無大年豐收一說了,都是小年份。越是這樣,我三個徒弟,余地龍,王生,呂雲長,他們就越會出類拔萃。尤其是機緣最好成就最高的餘地龍,到時候他肯定一峰獨高,說不定會是在我這一輩人以後的百年江湖,唯一一位陸地神仙。所以他有沒有一個家,很不一樣。”
  
  裴南葦笑道:“所以你這才樂意來這邊看一眼吃頓飯,真是難為你這個北涼王既要跟北莽蠻子打仗,還要憂國憂民憂天下了。而且你連自己徒弟也算計,不累嗎?”
  
  徐鳳年自嘲道:“憂國憂民就算了,我實在沒那份閒心。說到底,我就是想要守住徐驍傳給我的家業,這個是底線。在底線之上,能夠錦上添花做點好事,那是更好。做不到,也不強求為難自己。但什麼落井下石什麼火上澆油,也還真不樂意幹。至於你說的算計?也許吧,沒辦法啊,一看到余地龍這個徒弟,就很難不想到那個王仙芝。他和黃龍士張巨鹿三人,是三個我早年很討厭,但最後自己不得不去佩服的人。”
  
  裴南葦突然說道:“剛聽到從葫蘆口那邊傳來的軍情,說是臥弓城和鸞鶴城一下子就給北莽蠻子攻破了,我以為你會讓諜子帶話給我,讓我搬回清涼山。這兩天碧山縣城都在說你親自帶兵去了葫蘆口外,殺了很多蠻子。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去涼州了?”
  
  徐鳳年笑道:“不喜歡就不用回去,而且跟你說實話好了,如果北莽大軍真能南下,北涼四州,幽州只會是最後一個。”
  
  裴南葦疑惑道:“比涼州還晚?”
  
  徐鳳年點頭道:“地理形勢使然,打個比方,幽州是雞肋,而且極其難啃。流州是一碟開胃菜,味道辛辣,但是北莽真要咬咬牙,也能吃掉。陵州是一盤山珍海味,就是離著有點遠,蠻子的筷子夾不到。因此雙方主戰場只能是在涼州,城池攻守,雙方輕騎伺機而動,甚至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重騎兵之間的衝撞廝殺,都有可能出現。”
  
  裴南葦輕聲道:“北涼道還是太小了,人口也不夠多。”
  
  徐鳳年有些無奈,“要不然你以為?離陽當初張廬顧廬制馭諸多藩鎮的手筆,很大程度參考了荀平撰寫的《括地志》和謝觀應那部《洪嘉年郡縣圖志》,幾大藩王的疆土,徐驍的北涼道能養兵多少,趙炳的南疆能養兵多少,都是被無數次推演計算過的。永徽中期開始,對北涼道的各種掣肘和扶持,當時都建立在北莽以北涼作為南下切入口的基礎上,元本溪就是在賭出現有今天的局面。至於趙炳的南疆,則是用來針對廣陵道上的西楚複國,否則離陽哪來的底氣在楊慎杏閻震春大敗後,依舊那麼氣定神閑?趙惇甚至還有閒情逸致在死前都只是帶著顧劍棠,跑去薊州看風景,而不是去京畿南給大軍鼓舞士氣,更沒有火急火燎讓兩遼邊軍南下,為什麼,很簡單,西楚複國,在趙惇眼中根本就不是什麼傷及一國元氣的大事,他要做的,不過是拿捏火候,削弱北涼道以外所有藩王的割據勢力,前期吃了敗仗多,他不怕,他反而怕楊慎杏閻震春一開始就連戰告捷,導致沒有廣陵王趙毅、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珣什麼事,否則你以為為何熟諳兵事的閻震春當時會倉促南下馳援楊慎杏?盧升象會看不出風險?戰後看似胡亂發號施令釀成大禍的京城兵部,為何連同盧升象在內無一人被問罪?”
  
  裴南葦憂心忡忡道:“如果萬一燕敕王趙炳不出兵,怎麼辦?北莽百萬大軍壓境,朝廷當真一點不怕腹背受敵?到時候光靠顧劍棠的兩遼守得住太-安城?”
  
  徐鳳年笑了笑,柔聲道:“你啊,太小看趙惇和那班永徽之春的名臣了。藩鎮,宦官,外戚,文官党爭,地方武將擁兵自雄,一向是歷史上五大害,你不妨回憶一下離陽朝廷這二十年的景象,還有自西楚複國以來的結果。”

 裴南葦娓娓道來,“宦官干政,兩任趙室皇帝活著的時候都沒有,而且以後也不會有。外戚一事,也是同理。若說黨爭,永徽年間有個張巨鹿,不成氣候,如今張廬顧廬都倒塌了,雖然不知換了人坐龍椅是如何,但我也知道趙惇在死前,請了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去太-安城做那顧命大臣,幫著新君穩定朝局,想來不至於出大亂子。至於地方武將,顧廬倒塌後,又有楊慎杏和閻震春這兩個老將的前車之鑒,人人自危,加上顧劍棠處處退讓,很多武將能夠自保都要謝天謝地,委實沒那份跟朝廷叫板的心氣。而幾大老藩王裡,淮南王趙英死了,膠東王趙睢給顧劍棠壓制得喘氣都艱辛,青州那邊……那人為了表忠心,好像搭上了好幾千精騎吧?然後,北涼要跟北莽死戰,勢力最大的廣陵王趙毅被西楚牽制,免不了一場傷筋動骨,加上你說燕敕王趙炳很快就要被敕令北上……”
  
  裴南葦伸手捋了捋額頭髮絲,笑道:“不愧是永徽之春。”
  
  徐鳳年感慨道:“齊陽龍沒有讓人失望,新朝廷很多事情都做得面面俱到,為功勳武將破格美諡,為文官增添了六館學士,一切都有條不紊。”
  
  徐鳳年微微低下頭,看著巷中雨水在落在青石板上然後不斷消逝,“張巨鹿死了,除了某些潛在的事情不會變,但他和張廬在離陽朝的很多烙印,很快就會淡化,然後消失無蹤。張巨鹿寫就的永徽之春,那一頁書,說翻過去就翻過去了。這才是離陽最厲害的地方,看上去八面來風四處漏水,其實穩如泰山。歸根結底,是因為趙惇留給當今天子的家底,不薄。”
  
  兩人走得慢,離那碧山縣衙門還有些路程,裴南葦欲言又止起來。
  
  徐鳳年轉頭看著她笑道:“想問就問吧。”
  
  裴南葦看著他,“你不是知道我想問什麼嗎?”
  
  徐鳳年收攏起自己油紙傘,突然擠入她傘下,裴南葦也沒什麼異樣神情,她想“夫妻”二人去衙門吵架要債,結果各自撐傘,也許會不太像話,氣勢就弱了。
  
  徐鳳年從她手中接過雨傘,肩並肩走在拐出巷口後踏足的軲轆街上,“當時跟武當王小屏去神武城的途中,我也沒有把握能不能在人貓韓生宣手底下活著,就跟王小屏說過些心裡話。我爹徐驍一直不是什麼彎彎腸子的人,他說過北涼道和離陽就是一家人,關起門來吵架都沒關係,一個屋簷下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那就搬出去在隔壁自立門戶,老死不相往來好了。但如果說別人覺得有機可乘,跑到家門口耀武揚威,那麼徐驍不介意一個大嘴巴就摔過去。就這麼簡單的道理。當然,徐驍也有底線,就是我這個要繼承他家業的兒子,只要我不死,哪怕繼承家業的過程中磕磕碰碰,沒那麼順順當當,徐驍也能忍著,如果我死在朝廷手裡,那他就不管北涼了,肯定要帶著三十萬北涼邊軍一路打到太-安城。當年我跟老黃一起遊歷江湖,當時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趙稚,就親自動用侍衛幫我擋過災,顯然她作為女子,更能憑藉直覺把握住徐驍的心思。”
  
  徐鳳年突然自顧自樂呵起來,笑道:“至於我呢,當年在京城說過大話,說要為中原百姓守國門。不是真心話,但也不算假話。反正我得幫徐驍守著北涼,不就是幫中原百姓守著西北門戶嗎?一樣的事情,兩樣的心眼而已。”
  
  裴南葦嘴角輕輕勾起。
  
  徐鳳年望著前方不遠的那座衙門,輕聲道:“北莽那老婦人曾經當著兩朝所有人的面,說願意與徐驍共治天下。是不是聽上去很激蕩豪氣?”
  
  裴南葦點頭道:“對啊。”
  
  徐鳳年笑道:“這是綿裡藏針呢。當年徐驍不肯劃江而治,走掉了一批心有不甘的將領,如果說這是徐驍自找的。後來朝廷讓徐家鐵騎馬踏江湖,對武林中人動刀子,走掉的底層士卒有多少人?你肯定猜不到,是兩萬之多,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精銳老卒。如果說徐驍願意當年在北莽老嫗提議下,接受了,你覺得會走掉多少人?”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旋轉了一下,“最少十萬。”
  
  裴南葦恍然道:“原來如此。”
  
  徐鳳年眯起眼,“那場風雪中,徐驍跟那老婦在關外相見,我和拓拔菩薩各自當馬夫。最後不歡而散。不過你要是以為徐驍是覺得會北涼軍心渙散才不答應,那你也太小瞧我爹和慕容女帝了。她私下答應過徐驍,提出過一個條件,你打死都猜不到。”
  
  裴南葦隨口道:“不就是功成之後,徐驍年紀大了,只能養老,但可以讓你徐鳳年來當中原之主嗎?”
  
  徐鳳年目瞪口呆,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後,滿臉震驚道:“你這也猜得到?!”
  
  裴南葦白了一眼他,“本來猜不到,可你都那麼說了,反正就是怎麼不可思議怎麼來,再說了,趙稚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就不能猜出慕容女帝的心思?”
  
  徐鳳年由衷讚歎道:“厲害!”
  
  裴南葦冷不丁說道:“我不冷。”
  
  徐鳳年一臉茫然。
  
  裴南葦扯了扯嘴角,“真怕我冷,給雨水濺在肩頭,你怎麼乾脆不把油紙傘側向我,你的誠意是不是也太足了點?手,拿開!”
  
  徐鳳年悻悻然縮回搭在裴南葦肩頭的手。
  
  兩人走入縣衙大門,徐鳳年收起傘。縣令馮瓘和縣丞左靖都按例住在衙門後邊,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縣衙三把手的主簿本該也有一席之地,只不過當時給馮瓘欺侮他“年少無知又無根基”,排擠了出去。當初入山剿匪一役,其實什麼都沒做就只因為是一把手的馮瓘,在年末考評得了一個中上,左靖倒剩點殘羹冷炙的“分潤”,赴涼士子身份的縣尉白上闕則成功轉入幽州軍。兩人穿過衙門的時候,一路上那些還在當值的六房胥吏都有熱絡打招呼,他們對徐奇這位失蹤很長時間導致座位不保的年輕主簿印象不差,只不過熱情臉色中,順帶著又有些玩味眼神,既有惋惜,也有幸災樂禍。徐鳳年靠著這點蛛絲馬跡,就心中有數了。雖說徐主簿馬上就要捲舖蓋滾蛋了,但是馮瓘在獲知此人登門拜訪後,還是沒有太過不近人情,畢竟他才是罪魁禍首,否則徐奇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得離開碧山縣,在幽州的舊黃曆上,別說一年半載,多少在衙門當差任職撈油水的將種子弟是幾年都見不著人影的?誰讓徐奇這個末流將種門庭子弟既沒靠山,又不識時務在當下遊手好閒?如今幽州誰還敢不把點卯當回事?據說陵州那邊,在那個糧倉刺史的整頓下,一大批不務正業的世家子都給收拾得比孫子還孫子。馮瓘坐在書房,正在把玩兩樣新到手的好物件,竹根雕少獅太師鎮紙擺件,和據說是舊南唐禦制的竹黃靈芝玉如意,聽到下人稟報後,本想起身去書房外應付幾句就了事,是不會讓那徐奇喝上一口熱茶的,只不過當那下人善解人意提了一嘴那徐主簿的妻子也同行後,縣令大人就心領神會了,把屁股貼回椅子,說要在書房會客,備好茶水。

 馮瓘沒有走到書房門口相迎,然後縣令大人就看到那個本該滿臉諂媚的年輕人就徑直跨過門檻,也沒有主動跟他客套寒暄,接下來的舉動更是荒唐,竟是讓他那個“守活寡”的媳婦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則斜靠著椅子,問道:“我如果沒有記錯,新任主簿和縣尉都是赴涼士子,分別叫楊公壽和朱纓,先前都是青鹿洞書院的學子,如今北涼有大儒黃裳等人主持評點北涼士子文章時論,那楊公壽是得過一次幽州半年評的魁首,不去談他,你只說說看那朱纓治政如何?”
  
  馮瓘還一手拎著那件精美竹雕,一隻手保持著請人喝茶的姿勢,不知所措。
  
  他一時間竟是不敢直視眼前年輕人。
  
  馮瓘自己都覺得奇怪,這小子哪來的這份官威?馮瓘可是在胭脂郡的太守洪山東身上都沒感受到這種壓力。倍感顏面盡失的馮瓘放下竹雕如意擺件,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用公門修行多年才練就出來的官腔拖音道:“徐奇啊……”
  
  徐鳳年微笑道:“我叫徐鳳年。”
  
  馮瓘愣了一下,冷笑道:“本官還是張巨鹿呢!”
  
  馮瓘突然意識到那位首輔大人已經死了,惱羞成怒,一拍桌子道:“徐奇,信不信本官憑你這句混帳話,就可以錦衣遊騎把你逮捕下獄?!嗯?!”
  
  裴南葦伸出兩根手指,偷偷擰著徐鳳年的腰,也學縣令大人的那份腔調,“說正事!嗯?!”
  
  徐鳳年打了個響指,然後馮瓘發現自己身邊出現一陣陰風,神出鬼沒站了個神情刻板的黑衣壯漢,從懷中掏出一枚造型古樸的青銅“將軍符”,握著放到他眼前。
  
  馮瓘聽說過邊軍高層將領都有那一枚將軍符,不用以調兵遣將,只有一種用途,那就是在沙場上-將領戰死,交由副將指揮戰事,副將戰死交給校尉,校尉戰死,傳給都尉,都尉戰死,交給標長,標長戰死,交給伍長,直到全軍戰死為止。
  
  可是馮瓘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就那將軍符,再說了打死他也不相信那徐奇徐主簿是什麼北涼王,所以馮瓘愣是沒來由生出一股豪氣干雲,大聲斥責道:“徐奇,你放肆!真當本官是好糊弄之人?!”
  
  那名跟隨徐驍多年的地支死士看了眼新主人,徐鳳年擺了擺手,這個面無表情的影子一閃而逝。
  
  馮瓘毛骨悚然。
  
  碰到這麼個人,徐鳳年哭笑不得,伸手握住裴南葦的兩根手指,後者掙扎著抽掉。
  
  徐鳳年無可奈何道:“先不說其它,你把那幾個月的俸祿給我,家裡等著下鍋。”
  
  馮瓘後背僅僅靠著椅背,“有話好好說,殺人滅口的事情,萬萬做不得,本官治下碧山縣可是有好幾百錦衣遊騎的。”
  
  他與其去相信這位前任主簿是什麼徐鳳年,顯然更相信這傢伙是那北莽滲入幽州境內的諜子。
  
  裴南葦伸出一隻手,平淡道:“給錢。二十四兩七錢。”
  
  馮瓘額頭都是冷汗,強顏歡笑道:“兩件竹雕,都出自春秋名匠之手,最少能賣百來兩銀子,你們拿去好了。”
  
  裴南葦冷笑道:“拿去燒火用?夠用?何況過了你的手,嫌髒。我要銀子。嗯?!”
  
  馮瓘心中怒駡,兩件竹雕,老子不過是把玩摩挲了一番,髒什麼!那真金白銀就沒過手了?真是頭髮長見識短的婆娘,真是白生了這般禍水的姿容。徐鳳年笑道:“縣令大人,那我可就去戶房那邊領薪水去了。”
  
  馮瓘其實兩條腿都在打哆嗦,仍是故作鎮定地擺了擺手,想著等他們夫妻一走,馬上就讓刑房和捕快緝拿二人!徐鳳年走出書房後,拿起擱在門口的兩把油紙傘。裴南葦問道:“你就這麼討要俸祿?”
  
  徐鳳年笑道:“這不是怕講道理講不通嘛,而且就他那對全在你身上轉悠的眼招子,我怕扯皮沒扯出什麼,就忍不住一巴掌把他扇死他了。扇死了馮瓘其實也不錯,這種官員換誰都能當,正好給楊公壽和朱纓騰出位置。”
  
  裴南葦臉色有些古怪。
  
  徐鳳年在前院衙門戶房領了俸銀,那胥吏自然不敢給有著縣令口頭“聖旨”的主簿什麼臉色看。走出衙門,發現雨停了。徐鳳年輕聲道:“那楊公壽不算什麼,只會寫些辭藻華美其實沒啥精氣神支撐的漂亮文章,倒是朱纓,在青鹿山麓那間書院裡並不出名,但是許多針砭時事的文章,無一不在拂水房案頭上擺著,最後連我二姐都給驚動了,專程寫信跟我說此人當得大用,就是比起陳錫亮和徐北枳,太過銳氣了,認死理,而且得理不饒人,好幾次連黃裳請去的大儒講學,都給逼得下不來台。”
  
  裴南葦冷著臉道:“那楊公壽不是個好東西。”
  
  徐鳳年笑道:“我就知道。是這人在糾纏你?拂水房的諜子可還沒跟我講這個,是最近幾天的事情?”
  
  裴南葦臉上沒什麼怒氣,“上次去衙門討債,此人來碧山縣赴任,大概是還得等著郡守大人的正式批文,吃飽了撐著整天沒事,每次我出門買東西,他就出現,總算還剩點讀書人的臉皮,倒也不湊近,就在不近不遠的地方大聲吟詩頌詞,嗯,水準也許跟你當年旗鼓相當。”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怎麼可能,我當年跟北涼士子購買詩詞,那可都是重金高價,內容也都不差的。”
  
  裴南葦和徐鳳年就在要由軲轆街拐入巷弄的時候,四五個像是等著他們的地痞無賴嬉皮笑臉著圍過來,裴南葦看了眼徐鳳年,後者皺眉自言自語道:“碧山縣沒領教過錦衣遊騎的厲害?怎麼這個時候還有人有膽子惹事?”
  
  很快答案就自己水落石出。
  
  在那群地痞說著怪話圍上來的功夫,有人英雄救美來了。徐鳳年和裴南葦身後不遠處出現一位白衣飄逸的佩劍男子,相貌很英俊倜儻,站姿很玉樹臨風,還有佩劍,挺值錢。
  
  當他看到裴南葦身邊的徐鳳年後,眼中悄悄閃過一抹傷感和失落,但很快這股情緒就化為滿腔熱血和無窮鬥志。

  然後他都不用劍出如游龍,輕喝一聲,瀟灑快步上前,隔著七八步遠就一掌遞出,頓時就有一名地痞好似給雄渾掌風掃中,雙腳離地,撞到了巷弄牆壁上。
  
  這名白衣劍客又是一掌,又有一人身體自己打了好多個轉,然後倒地不起,痛苦呻吟。
  
  裴南葦嘴角有些抽搐,撇過頭,不去看這個白癡。
  
  徐鳳年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把她腦袋轉回來,忍著笑意道:“這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也很辛苦的好不好,你好歹把戲看完。”
  
  白衣劍客正忙著彰顯自己的渾厚內力和絕世武功,沒看到這一幕,否則估計就要把自己打吐血了。
  
  只見他一掌接一掌,打得那群五大三粗的地痞流氓屁滾尿流,還有些個“掙扎”著起身,朝那白衣劍客沖去,然後都是連大俠的衣角都沒摸到,就給“淩厲”掌風掃中,以各種精彩紛呈的姿勢側飛、倒飛、旋轉著飛出去。
  
  徐鳳年側過頭,以“過來人”的老道經驗跟裴南葦低聲介紹道:“我當年做這種事情,開銷要在兩百兩以上。因為一開始讓王府裡頭的侍衛扈從假扮地痞,太假了,頭一次做事,我也沒有經驗,那些七八個侍衛明明是嘴上調戲姑娘而已,結果一開口就跟要殺人全家差不多,嚇得那個小家碧玉差點昏厥過去,哭著說別殺她,她什麼都從了,後來我只好出面解釋,你猜怎麼著,那看上去挺清秀的姑娘也沒啥害羞,就直接問我娶妻了沒,結果把我給嚇到了。害得我給李翰林那幾個看熱鬧的傢伙笑話了大半年。那以後我就聘請市井無賴來演這種戲,事先還得說好怎麼個打法,這種掌風拳罡風格的,還好說,價格低點,若是動刀子的,人家就要要加價了。不過那時候我都是看著心情給銀子,我估摸著這哥們再小家子氣,花了恐怕也得有二三十兩銀子。”
  
  在巷弄口那裡蹲著余地龍和呂雲長,也都看傻眼了。
  
  等到那位光是出掌就大汗淋漓的俠士總算打完收工,那些地痞“照規矩”喊完了類似“少俠饒命”“少俠武功硬是了得”這些話語,然後就相互攙扶著離開。
  
  裴南葦掩嘴而笑,因為在她耳朵邊,徐鳳年早就先於他們說了這些話,這個曾經的北涼禍害之首滿臉得意,“怎麼樣,都是這個套路吧?我才是這種事情的開山鼻祖,當年涼州陵州不知道有多少紈絝子弟都在學我。”
  
  背對著兩人的白衣劍客趕緊喘了幾口大氣,等呼吸平穩下來,這才笑著轉過身,向徐鳳年和裴南葦走去,他正要說話,不知道從哪裡跑出兩個搗亂的,其中那個字高的對那裴小姐身邊的礙眼傢伙嚷了一句,“師父師娘,我和師兄隨便找家客棧去住了,否則我們兩個擠在一張床板上睡不慣,走了啊!”
  
  徐鳳年看見兩個小兔崽子一溜煙跑路了,臉色有些尷尬。
  
  裴南葦冷笑道:“收了好徒弟啊。”
  
  眼前這位白衣劍客,正是新任碧山縣主簿的楊公壽,他眼睜睜看著那“徐奇”站在自己心儀女子身邊,真是心都碎了。他早就對胭脂婆姨的水靈俊俏有所耳聞,什麼“娶妻當娶陵州女,納妾要納胭脂娘”,起先也只當是個官場老淫-棍茶餘飯後的葷話,可真當他對那個在衙門出現的女子驚鴻一瞥後,真是魂魄都沒了。後來聽說她已經嫁為人婦,他也有過一番痛苦的天人交戰,最後仍是把持不住,楊公壽也沒想著真要如何,只是辛苦找尋機會在她面前出現而已,後來見詩詞才學沒用,就覺得可能是路數錯了,既然北涼民風彪烈,說不定她是喜歡那種大俠高手路線的,然後就有了這麼一出。
  
  徐鳳年伸手挽住裴南葦的纖細蠻腰,笑眯眯道:“這位大俠,該是江湖上的宗師吧,不知道有沒有如雷貫耳的外號?”
  
  楊公壽微微張嘴,這一茬還真給忘了,不過他才情確實是有的,否則也不會在青鹿洞書院名聲鵲起,抱拳微笑道:“在下楊公壽,江湖人稱‘詩賦劍’……”

 不遠處一名年輕士子輕輕拍掌走來,大笑道:“文甫兄當初與我一同登上青鹿山,可是才一半山路就氣喘如牛了,不知今日如何就神功大成了,莫不是世間真那天人附體?”
  
  楊公壽給人揭穿老底,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好在那裴小姐已經與那人走了。
  
  楊公壽漲紅著臉,終於還是說不出什麼狠話,重重冷哼一聲。
  
  那士子跟楊公壽站在一起,望著兩人走入巷弄的背影,輕聲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甫兄,以前你我互不對眼,不過今日後,你對我惡感大增,我倒是對你有了幾分好感。”
  
  楊公壽一甩袖子,大踏步走向縣衙。
  
  那人笑著搖頭道:“楊公壽啊楊公壽,你真以為那兩人看不出你的拙劣把戲?我這可是免去你繼續給人當作耍猴戲啊。”
  
  走在巷弄裡,徐鳳年笑道:“可能那楊公壽不會領情,只當朱纓是在拆臺。”
  
  曾經登榜胭脂評的裴南葦對於這場鬧劇,心中並無半點波瀾,說道:“那朱纓應該不適合官場吧?”
  
  徐鳳年輕聲歎息道:“要是在離陽,除非有那獨具慧眼且有容人之量的伯樂,否則朱纓應該一輩子都混不出頭。讀書人有一點很不好。”
  
  裴南葦問道:“意氣用事?”
  
  徐鳳年點了點頭,“讀書人比常人有著更多的感觸,讀書識字越多,認得歷史越多,心思就難免越重。才學越高,往往分寸感越弱,不喜歡拿捏火候,準確說來,是不屑,懶得與人與事去虛與委蛇。看人和做事,就容易非黑即可,也就是你所謂的意氣用事了。所以歷史上那些才高八斗的文豪,做官往往不大,這種奇怪現象,不光光是眼高手低四個字就可以全部解釋的。好在這對他們來說也沒關係,帝王將相終是一抔土,惟有飲者詩者留其名,借酒澆愁寫名篇,豈不快哉。千百年後,自然比那些帝王將相和達官顯貴更容易讓人記住。”
  
  兩人回到院子,裴南葦端了兩根小板凳放在屋簷下。
  
  她看著自己身邊安靜坐著的他。
  
  她說道:“很難想像你是當年那個在蘆葦蕩殺人的世子殿下。”
  
  他默不作聲。
  
  她隨口問道:“聽街上人說廣陵道那邊出現轉機了,西楚打了敗仗,你覺得曹長卿會不會出手?還是等到燕敕王北上?”
  
  他搖頭道:“廣陵王應該很快就要去陪淮南王了。然後燕敕王大軍才會和曹長卿對峙。”
  
  她問道:“你這次肯來,又說了這麼多,是在交代遺言嗎?”
  
  他再次不說話。
  
  兩人沉默許久,夜色中,其實沒什麼好看的。
  
  她看著天空,終於說話,“有權勢的男子,把女人當人看,很難得吧?”
  
  他輕聲道:“也許不多,但肯定不少。只是你運氣不太好,沒有遇到而已。”
  
  裴南葦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呢喃道:“可是,一年到頭不把女人當女人看,也不好吧?”
  
  她說完這句話後,就起身走入屋子。
  
  身姿婀娜。
xox 發表於 2015-1-30 00:29
共逐鹿 第一百六十八章 珠簾,鐵甲(上)


  天亮後,余地龍和呂雲長離開軲轆街上的小客棧,來到院門口,一左一右蹲坐著,像兩位門神。
  
  等人實在是一件百無聊賴的事情,呂雲打了個哈欠,伸手輕輕拍嘴,隨口問道:“餘蚯蚓,你知道今年開春後的頭等大事嗎?”
  
  余地龍正想著師妹王生在那白狐兒臉身邊過得習不習慣,有沒有在北莽找到一兩把嶄新名劍,有沒有跟人打架。根本沒聽到呂雲長這個經常自詡江湖小喇叭的傢伙在說什麼,反正呂雲長狗嘴裡也吐不出象牙來,這句話是王生說的,餘地龍一直沒搞懂什麼意思。呂雲長也習慣了餘地龍的心不在焉,自顧自說道:“以前吧,文武評、將相評和胭脂評,一共有七評,都會把武評當作壓軸好戲放在最後頭,先用胭脂評來勾搭起人的胃口,這次由納蘭右慈和謝觀應連袂評點的‘祥符大評’,不太一樣,好像格外重視文評和將相評這三評,竟然把那武評放在了最前頭。”
  
  餘地龍哦了一聲。
  
  呂雲長好奇問道:“你就不好奇咱們師父在武評上排第幾?”
  
  餘地龍漫不經心道:“那誰跟誰也不厚道,在師父受了重傷的時候做這個,要是師父名次不好,以後等到北涼打敗了北莽蠻子,我也學成了武藝,就去找他們麻煩去。”
  
  呂雲長白眼道:“今年武評一共有十四人登榜,重新提出了四大宗師的說法,再加上十大高手。師父跟拓拔菩薩、鄧太阿、曹長卿三人一起被譽為天下四大宗師。接下來才是十大高手,據說也沒有先後高低之分,離陽這邊有陳芝豹,徐偃兵,顧劍棠,徽山的軒轅青鋒,吳家劍塚的家主。北莽那邊有呼延大觀,洛陽,洪敬岩,慕容寶鼎,鄧茂。”
  
  餘地龍皺了皺眉頭,“咋的那個白狐兒臉、高個子觀音宗宗主和喜歡吃劍的白眉老頭兒,都沒上榜?我覺得他們都挺厲害的啊。”
  
  呂雲長玩笑道:“以後你找到謝觀應和納蘭右慈,自己問他們去,我哪裡知道為什麼。”
  
  餘地龍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呂雲長訝異道:“你還真去啊?”
  
  餘地龍轉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知道裴姨說的四合院是啥嗎?”
  
  呂雲長點頭道:“中原那邊有很多這種院落,分為幾進幾進的,很多有錢人的大宅子,都是四合院。”
  
  餘地龍低聲問道:“那得好些銀子吧?”
  
  呂雲長撇嘴道:“在這整個縣城就一條軲轆街的碧山,花得了幾個銀子,撐死了四五十兩就能拿下來。”
  
  餘地龍怒道:“四十五兩還少?!”
  
  橫背著那柄大霜長刀的呂雲長掏了掏耳屎,“也就你是眼窩子淺,作為咱們師父的徒弟,你跟師父在清涼山王府要座院子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那地兒才值錢,黃金萬兩都買不來!你瞧瞧北涼多少當官做將軍的,不就只有副經略使宋洞明宋大人才能在清涼山有個住處?”
  
  餘地龍嗤笑道:“你懂個屁!”
  
  呂雲長爭鋒相對,“你連屁都不懂呢。”
  
  餘地龍伸手去摸住涼刀刀柄,呂雲長也猛然起身,“餘地龍,你真當我怕你,老子的大霜長刀早就饑渴難耐了!”
  
  正在這個時候,徐鳳年一手扶著腰,一手打開柴門,看到門口兩個徒弟劍拔弩張的模樣,沒好氣道:“要打就滾遠點打。”
  
  余地龍看著師父的氣色,既愧疚又驚駭道:“師父,咋又受傷啦?昨夜難不成有北莽刺客?”
  
  徐鳳年臉色古怪,呂雲長笑意更加古怪,這傢伙殷勤諂媚道:“師父,等會兒徒弟扶你上馬,可別再把腰給閃著嘍。”
  
  徐鳳年一腳踹得呂雲長飄離門口臺階,“牽馬,啟程去涼州都護府。”
  
  餘地龍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沒事?”
  
  徐鳳年板起臉,一本正經道:“有些敗仗,輸了後是找不回場子的。男人年紀越大越是如此。”
  
  餘地龍很用心想了想,“師父都已經是四大宗師了,看來敵人很強大啊。對了,師父,裴姨沒事情吧?”
  
  徐鳳年正要說話,呂雲長扯開嗓子喊道:“裴姨,咱們跟師父走了啊,師父的腰不行了!上馬都困難!”
  
  呂雲長翻身上馬,趕緊疾馳而去。
  
  徐鳳年和餘地龍陸續上馬,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餘地龍,去,揍你師弟一頓。”
  
  餘地龍左手握著右手拳頭,狠狠揉了揉,一臉“殺機”。然後這個孩子問道:“師父,啥理由啊?”
  
  徐鳳年反問道:“大師兄揍小師弟還需要理由?”
  
  余地龍策馬狂奔,追趕呂雲長去了。
  
  徐鳳年看著孩子的背影,輕聲笑道:“就像你掛念著王生,也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回望小院一眼,“走了。”
  
  ————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
  
  從鐘鳴鼎食的家族,到青州襄樊城,再到比中原天高的北涼,住在清涼山聽潮湖的湖畔,最後來到了胭脂郡的貧瘠小縣。
  
  像一株無根漂泊的孱弱蘆葦,從胭脂評上的離陽王妃,到不爭氣“丈夫”丟了芝麻官後生活愈發拮据的婦人,每日與柴米油鹽醬醋茶打著交道,但裴南葦從未如此安心過。
  
  她慵懶起床後,像往常那般做起了早飯。上次年夜飯她忙碌了一個下午,做了擺滿一桌子的八九個菜,然後她在桌上擱放了兩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想著牆角根那塊菜圃和院後那塊稍大一些的菜園子,什麼時候會有收成。想著吃過了飯,就要去打開那座雞舍,看著會不會有驚喜。她想著昨夜從縣衙那邊討要回來的二十多兩銀子,加上之前攢下的三十幾兩,按著碧山縣泥瓦匠和木匠的價錢,怎麼也能修出一棟有模有樣的小四合院了,可惜如今幽州的世道不太平,若是在去年,還可以多省下好些銀錢。裴南葦環視四周,去年末購買年貨,給屋子添置了好些物件,當時事後還心疼來著,偷偷埋怨自己不該大手大腳,結果如今都漲了價格,倒是讓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其實……也挺持家有道。
  
  裴南葦收拾著碗筷,自言自語道:“不常來沒關係,能來就好,所以別死了。”
  
  她突然俏臉微紅起來,輕輕碎嘴,“什麼天下第一,還不是揉著腰出去的……”
  
  ————
  
  北莽寶瓶州腹地,冰雪消融,萬物生髮,綠意盎然,一騎沿著山坡背脊疾馳到山頂,一人一騎後頭跟著一個奔跑的少女,她除了背負那只巨大劍匣,背後還用麻繩系捆了許多把劍,這架勢就像是江湖騙子賣劍坑人的。
  
  高坐在馬背上的人物是個極其動人的“女子”,正是上一次胭脂評上的魁首南宮僕射,榜眼陳漁也不過是得了“不輸南宮”四字評語。祥符二年的新評,比起武評多達十四人,胭脂評只有聊聊四人,這位當年被世子殿下取了個“白狐兒臉”綽號的傢伙,依舊是榜上有名,其餘三人,分別是即將被皇帝欽定遠嫁遼東新藩王趙武的陳漁,西楚薑泥,還有一位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女子,叫呼延觀音,按照胭脂評隱晦所言,應該本是北莽草原女子,最後給那北涼王徐鳳年擄搶回去金屋藏嬌了。

 王生進入北莽後,就一直跟在南宮先生後邊跑著,很多時候停下腳步,也被要求氣機運轉不停,少女已經中途暈厥過去七八次。就像一個聰穎孩童,遇上了最為苛刻的私塾先生,像是恨不得孩子在睡夢中都要背誦經典,根本不管是不是會揠苗助長。要知道王生除了那劍氣盡數收斂的紫檀劍匣,其餘那些名劍可都就只有劍鞘可以略微隱藏劍氣,每當少女精疲力竭氣機絮亂之際,那些桀驁難馴的歷代名劍就會出來火上澆油,細劍“蠹魚”,舊北漢儒聖親手鍛造的三寸鋒“茱萸”,道門符劍“黃鶴”,昔年一劍洞穿東越皇帝腹部的“銜珠”,劍尖吐氣如綻春雷的“小暈”,最會跟其它名劍劍氣相沖的“少年游”,還有那把性子如同活潑少女思春的“鵝兒黃”,劍匣加上這七柄劍,讓少女王生像一隻滑稽可笑的刺蝟。她和南宮先生一路北上,不乏有識貨的北莽高手要殺人越貨,南宮先生也從不管少女能否應付,始終袖手旁觀,除非是王生在廝殺期間被洪水決堤一般的劍氣所傷,才會救下少女,然後不遠不近尾隨那些運氣糟糕至極的北莽武人,每次等到少女悠悠然醒來,就會被南宮先生拋入戰場,依此反復,直到王生成功殺人為止。在這之前,在東錦州境內,兩人甚至遇上了一支千餘人的北莽騎軍,南宮先生一樣是直接把她丟了進去,先前最多駕馭三四劍對敵的王生到最後殺紅了眼,七劍盡出,斬殺了三百多騎,生死一線之間,等到她就要連同劍匣內諸劍也要一併祭出時,南宮先生闖入戰場將她擊暈,等王生醒來後,發現那些北莽蠻子已死絕,衣衫依舊潔淨如新的南宮先生站在遍地屍體中間。
  
  山頂上,白狐兒臉牽著馬眺望遠方,開口問道:“知道為什麼世上高手總是刀不如劍嗎?”
  
  王生搖搖頭,師父要她練劍,那就練劍。師父曾經說過自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胚子”,不練劍就可惜了。其實王生心中有些遺憾,師父雖然也經常用劍,但畢竟師父的武道路途是以練刀開始,所以王生偶爾會羡慕那個油嘴滑舌的呂雲長。尤其是聽說腰佩春雷繡冬雙刀的南宮先生,曾經送刀也借刀給當初兩次行走江湖的師父,就更讓少女有些不好與人言的小念頭了。
  
  白狐兒臉摸了摸王生的腦袋,輕聲道:“人怕認真,事怕較真。王生,你要是不想一輩子隻給他當個可有可無的徒弟,那就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
  
  王生雖然不懂,但還是習慣性使勁點點頭。
  
  白狐兒臉微笑道:“天下百萬劍,有共主之人。你以後只要能贏了她,你師父就會對你刮目相看。這世間還從未有過女子成為天下第一人。”
  
  王生驚訝地啊了一聲,怯生生道:“南宮先生是說那位姓姜的西楚亡國公主嗎,可她早早就能禦劍飛行了呀,我打不過她的吧?而且……而且聽說她真的長得很好看……”
  
  白狐兒臉歎息道:“你這個傻丫頭啊。”
  
  王生微微踮起腳跟,系緊那幾把有些松落的名劍,然後抬頭對南宮先生笑著說道:“先生,以後師父如果不是天下第一了,你來當就好了。”
  
  白狐兒臉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無奈道:“你啊,是真傻。”
  
  王生猶豫了一下,終於壯起膽子問道:“先生,我能問個問題嗎?”
  
  白狐兒臉柔聲道:“是想問為什麼要來北莽?”
  
  王生輕輕點頭。
  
  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微微仰起頭,笑聲爽朗,“王生,知道我是什麼境界嗎?仍是止步指玄而已,當時離開那座聽潮閣,不是不能到達天象境界,也不是不能躋身下一次武評高手。只不過對我來說,只要不是天下第一,就沒有半點意義!”
  
  白狐兒臉鬆開韁繩,雙手輕輕按在春雷和繡冬的刀柄上,向前踏出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這是少女王生第一次看到南宮先生毫不遮掩的意氣風發。
  
  真是好看啊。
  
  ————
  
  東越劍池,傳世崖刻無數,其中以大秦古篆“劍池”二字,和大奉王朝草聖醉後所書“水深山高劍氣長”最為神韻飛揚。
  
  劍池畔山石疊嶂,池水綠幽,水面有起有伏,一年四季高低有異,但是劍池的出奇之處在于春夏多雨時節,劍池之水反而清減下降,“水深山高劍氣長”七個草書大字,可看到由上及下的“劍”字,反而是那秋冬少那“無根天水”的下半年,水高沒掉“深”字,只餘下一個孤零零的“水”字進入眼簾。劍池宋家已經存世六百餘年,比起東越國祚還要長出許多。可是自從吳家劍塚出現後,劍池這座享譽四海的劍林聖地,在許多人眼中就有了“既生宋何生吳”的唏噓感慨,與那吳家劍塚崇尚古人古劍不同,宋家在最近一百年尤其是上任宗師宋念卿手上,始終堅持“人不如舊,劍卻不如新”的劍道宗旨,每一名劍術有成的宋家劍士,在離開劍池前往江湖之前,都要將舊劍丟入劍池,親手去劍爐鑄就一把新劍,外人一直對此不解,覺得大概是寄託了“舊人新劍大氣象”的美好願望吧。
  
  在宋念卿死後,曾經擔任廣陵王趙毅客卿的柴青山再當年被驅逐後,重新返回這座劍池,這位從無弟子的劍道大宗師也總算“姍姍來遲”地收了兩名弟子,少年是驚才絕豔的宋氏子弟,少女是一塊璞玉蒙塵的外姓弟子。師徒三人站在劍池一塊銘刻有“萬人敵”三個楷字的春神湖巨石上,大石如小山,方方正正,氣勢威嚴至極。並無佩劍的老人低頭看著那幽深古意的一池春水,嗓音沙啞,開口道:“我師兄當年敗給李淳罡,不是什麼自盡而死,是受傷而亡的。家主宋念卿去年死在劍池外的江湖上,也不是什麼壽終正寢,而是十四新劍盡出後,甚至不惜以性命作為代價,祭出了陸地神仙境界的一劍,仍是被人光明正大殺死。告訴你們這兩件事,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道理,除了那個一家之學即天下劍學的吳家劍塚,天底下還有很多可以不把劍池放在眼裡的用劍之人,比你們想像中要多很多。”

 柴青山大概是覺得這種真相對兩個孩子來說仍是太過殘酷,笑了笑,自嘲道:“劍池除了我這麼個糟老頭子死撐著,在江湖上挺有名頭的、你們也應該喊一聲師兄的那個李懿白,他這輩子沒希望登頂劍道,比起劍塚吳六鼎、劍侍翠花和龍虎山齊仙俠這些同齡人,差距不僅僅在劍術劍招之上,眼界胸襟都差了許多。所以你們是劍池最後的種子了。說說看,你們練劍,有沒有一定要超過誰?”
  
  那面如冠玉的少年性子跳脫,燦爛笑道:“先是李懿白師兄,接著是師父你,然後去吳家劍塚一趟,再去找鄧太阿,找不到的話,就去北涼……”
  
  說到這裡,少年指了指身邊的少女,“告狀”道:“師父師父,師妹跟咱們劍池很多很多女子一般無二,私底下對那北涼王徐鳳年都愛慕得很,每次聚在一起說起那傢伙,她們呦,嘖嘖,眼睛都跟咱們腳下的池水似的,綠油油亮閃閃!師父,這也太不像話了吧,那個姓徐的可是咱們劍池的生死大敵,反正劍池裡的男人,就沒誰不想拿劍砍死徐鳳年的。”
  
  少女那張精緻小臉漲得通紅,惱羞成怒,怒喝道:“宋庭鷺,閉上臭嘴,沒人把你當作啞巴!”
  
  然後少女心虛地看了眼師父,生怕惹來師父的心意不快。
  
  柴青山一笑置之,感慨道:“兒女情長劍氣長,不是什麼壞事。徐鳳年啊,如今成了我那一輩人心目中的李淳罡了嗎?”
  
  這個時候,有位白首滄桑的老婦人,步履蹣跚而來。
  
  柴青山和少年少女走下那塊巨石“萬人敵”,少年跑過去攙扶年邁老人,笑眯眯喊道:“太奶奶,趁著日頭好,賞景來啦?”
  
  老婦人眼神慈祥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庭鷺,記得好好跟師父學劍,要用心,至於練不練得成,則可以隨遇而安,千萬記得,以後若是出門行走江湖,要好好回家。”
  
  柴青山點頭致禮,老婦人笑著點了點頭。
  
  師徒三人走後,老婦人坐在池畔,儀態安詳,微笑道:“念卿,以前都是我等你,等了很多年很多次,不管多久,最後總能等著你回家。”
  
  她將那枯瘦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當年紅妝漸漸已白首。一生之中,習慣凝望他的背影,夫妻之間的言語,甚至也許不如丈夫與弟子傳授劍道那麼多。
  
  每次他離開劍池,返回劍池。
  
  她都會站在劍池門口。
  
  他也從不看她一眼。
  
  她不悔。
  
  老人閉上眼睛,喃喃道:“念卿,現在是你等我了。”
  
  ————
  
  江南水鄉,多小橋流水人家。
  
  綽號竹子的年輕人在鎮上街道遊手好閒逛蕩了一整天後,在暮色中回了家,娘親也關了那家布鋪,在家裡做好了飯菜。年輕人埋頭吃飯,帶著兒子在前年搬來這座鎮上的婦人,柔聲道:“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年輕人只顧著狼吞虎嚥。
  
  婦人笑道:“你溫大哥都成親了,娘不奢望你找到劉家小姐那樣的好姑娘,能隨便拐騙個回來就成。”
  
  年輕人滿嘴飯菜含糊不清說著知道啦知道啦。
  
  她歎息道:“你也別整天都在外邊無所事事,娘不是非要你掙錢,只不過一個男人,總這麼不做事,也不好。女子嫁人,總歸是喜歡找那些有活計傍身的男人,就算一開始窮些,心裡也有底,有了盼頭,這日子過得也就舒心了……”
  
  年輕人突然把手中飯碗往桌面上狠狠一拍,滿臉怒火大聲吼道:“對,我就是不務正業,可就算我像我爹那般有什麼用?!我爹是十裡八鄉出了名的老實人了吧?做莊稼活誰都豎起大拇指吧?結果怎麼樣?!還不是撇下我們一走就是這麼多年,是不是死了都不知道!他要是哪天回來,我都不認他這個爹!王八蛋!”
  
  她紅著眼睛,原本性子最是溫婉的婦人,雖然嗓音顫抖,但是以不容置疑的態度說道:“不許你這麼說你爹!”
  
  年輕人起身離開凳子,蹲坐在房門口,生著悶氣。
  
  婦人撇過頭,偷偷拿袖子擦了擦淚水,收拾掉碗筷後,端著一根小板凳來到門口,柔聲道:“飯菜幫你在鍋裡溫熱著,什麼時候想吃,就跟娘說一聲。”
  
  年輕人低著頭,哽咽道:“娘,我不是想跟你發火,我只是埋怨我爹,他對不住你……”
  
  婦人微笑道:“你爹怎麼就對不住你娘了?你爹啊,自打認識我起,就沒有說過一句重話,也沒發過一次脾氣,那麼多年,莊稼地也都是他一個人打理的,都不讓我下地,一次都沒有。每次去鎮上趕集,也不忘帶回一些釵子啊胭脂啊的小物件,我當年嫌他糟蹋銀錢,你爹每次總說知道啦知道啦,可每一個下一次,你爹也還是會買的。你娘我啊,也就是嘴上怨你爹,可心裡喜歡呢。鄉里鄉親,誰家女子不羡慕你娘嫁了個好人家?”
  
  年輕人氣乎乎道:“我爹能娶了你,那也是他的福氣,就該這麼心疼娘才對。”
  
  婦人笑著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以後你找到了媳婦,也要對她這麼好。”
  
  年輕人猶有怨氣,“反正肯定不像我爹,一走就好幾年沒了音信,也不知道寄封家書回來。”
  
  婦人溫柔笑著沒有說話。
  
  年輕人突然說道:“娘,溫華大哥說過了,我就不該去混江湖,他說等他攢夠了錢,大概今年秋再跟掌櫃的賒些,就能從掌櫃的手裡盤下那酒樓,以後讓我幫他打打雜,我答應了。”
  
  婦人開心道:“這是好事啊。你認識那麼多朋友,就你溫華大哥是真心想你好,以後幫忙做事,多出力,錢不錢,不要太看重了。你爹說過,咱們人啊,掉錢眼裡可就爬不出來了,那才真是一輩子勞心命,看上去衣食無憂,其實是過不舒服的。”
  
  年輕人有了笑意,“嘿,我爹還能講出這樣的道理?”
  
  婦人作勢要打。
  
  年輕人突然問道:“我爹叫王明寅?”

  本來只是假裝要給兒子一個板栗的婦人,這下子是真敲在兒子額頭上了,氣笑道:“哪有做兒子的直呼爹名諱的!”
  
  年輕人笑道:“娘,我跟你說啊,以前江湖上也有個叫王明寅的,可了不得,他哥就是那個守了十年襄樊城的王明陽,是當年唯一讓北涼王也沒辦法的大官,他自己呢,也厲害,是天下第十一的武學高手,他們兄弟二人的王家,那就更嚇人了,我聽到過一個文縐縐的說法,叫做世代簪纓,意思大概是說家裡很多代人都是做達官顯貴的吧,娘,你想不想聽那個跟咱們爹同名同姓傢伙的江湖事蹟?”
  
  婦人搖頭笑道:“不想聽。”
  
  年輕人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溫大哥昨天說他讓我有空找他喝酒去,好像是聽到了什麼高興的事情,我這就去了啊。”
  
  婦人連忙起身,“拿幾塊布去。”
  
  年輕人白眼道:“溫大哥不在乎這個。”
  
  婦人瞪眼道:“人家不在乎,那是人家的好,我們王家也要將心比心。”
  
  年輕人做了個鬼臉,“這也是我爹說的,對吧?”
  
  婦人去內屋捧來兩塊布,遞給兒子,“喝過酒後,回家的路上走慢些。”
  
  年輕人接過布,嘴上嚷著知道啦,快步如飛離開家。
  
  婦人看著兒子沒有帶上院門,無奈搖了搖頭,走過去掩上,正要插上門栓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把門給徹底關嚴實,轉身走向屋子,輕輕笑道:“
  
  明寅,兒子長大了。像你。”
  
  ————
  
  徽山大雪坪,軒轅家的聲勢在軒轅大磐這一代梟雄巨擘手上都無法登頂江湖,如今竟然是儼然壓過了龍虎山天師府不說,連東越劍池都可以不放在眼中,放眼全天下,恐怕就只有吳家劍塚可以與之比肩了。這一切都歸功於坐鎮缺月樓的那位紫衣女子,無數江湖豪傑都心悅誠服匍匐在這名女子的紫衣之下,當武評有她的一席之地後,成為武林最新聖地的大雪坪更是人聲鼎沸,登山遊客密密麻麻多到足以讓人再別想下山,當胭脂評竟然沒有出現她的名字後,讓無數愛慕那一襲紫衣的年輕俠士為之打抱不平,嘴上叫囂著要給納蘭右慈和那個謝觀應一點顏色瞧瞧。
  
  昔日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曾經來此登山訪客卻被拒之門外,加上北涼王將聽潮閣武庫藏書請魚龍幫護送到徽山,這兩樁事情,對最喜歡捕風捉影的江湖人士而言,無疑是擁有巨大渲染力的,許多人以此推斷出當今天子之所以對北涼徐鳳年不那麼待見,不僅僅是上一代天子藩王的舊怨,絕對也有爭風吃醋的新恨。這種原本被離陽官場嗤之以鼻的胡亂猜測,在皇帝陛下親自讓人給徽山缺月樓送去“獨步天下”的親筆匾額後,開始站穩腳跟,而整座江湖對登基以後以種種文治舉措聞名天下的新天子的觀感,也越來越好。畢竟之前的先後兩任離陽皇帝,那可都是喜歡“江湖傳首”的鐵腕君主,當今天子不說如何善待江湖草莽,最不濟也是沒啥深惡痛絕,這就值得不過年也要爆竹慶倖了。
  
  軒轅青鋒站在一棵老桂樹下,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在洪驃下山後,作為徽山山主和武林盟主的紫衣女子又沉迷武道,已經躋身指玄境界的黃放佛便愈發獨掌大權。
  
  但是哪怕在徽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黃放佛卻比以前更加如履薄冰,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當年她為了攀升境界,那可是汲取了無數江湖高手的內力,殘忍手法較之那些所謂的江湖魔頭,有過之而無不及,後者好歹還會講究一個兔子不吃窩邊草,她可是一開始就從徽山豢養的清客開始殺起,直到無人入她法眼,這才對準山外的高手。如今她在與王仙芝攔江一戰後,武學造詣和武道境界突飛猛進,聽潮閣送來的某些秘笈,更是讓她如虎添翼。
  
  軒轅青鋒平靜問道:“常駐山上的二品小宗師有幾人了?”
  
  黃放佛畢恭畢敬回答道:“肯為徽山效命的有六人,只願意錦上添花的有十一人。”
  
  軒轅青鋒冷笑道:“錦上花。”
  
  黃放佛頓時遍體生寒。
  
  軒轅青鋒始終雙手負後,仰頭看著那棵唐桂的枝葉,語氣轉柔,“錦上花,雪中炭,雪上霜,火上油,風中絮,心頭刀。”
  
  然後她自嘲道:“世間女子,你覺得我是哪一種?”
  
  黃放佛當然不會天真以為她是在跟自己說話,默默離去。
  
  她等到黃放佛遠離後,“當時你以玉璽氣運幫我穩固境界,我沒有陪你前往神武城對付韓生宣,但是後來王仙芝去找你的麻煩……你我已經兩不相欠了。如今我有趙黃巢和無用和尚兩人的武學心得,根本就不需要你送來那些箱秘笈!你是想再一次跟我做大買賣?”
  
  軒轅青鋒沉默片刻,“還是說,你也覺得兩清了?”
  
  ————
  
  敦煌城。
  
  一座“無人問津”的隱蔽宅子,豐腴女子彎腰護著那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腳步搖搖晃晃的孩子伸手去抓那張懸掛門口的珠簾。
  
  作為孩子的娘親,她此時的眼眸中,有寵溺,有疼愛,有愧疚,有遺憾。
  
  她蹲下身,抱住那個孩子。
  
  大人的臉頰貼著孩子的臉頰。
  
  她柔聲道:“徐念涼,我的小地瓜,長大以後,一定要去找你爹哦。”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5-2-2 02:29

雪中悍刀行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珠簾,鐵甲(中)



    三騎稍稍繞遠路去了一趟青鹿洞書院,師徒三人在山腳停馬,將馬匹交給書院雜役喂養馬草,然後徒步拾階而上。徐鳳年雖然趕路很急,但登山很緩。正是在這條山道上,他曾經跟高樹露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相抵,那之後他得到了天人體魄,呵呵姑娘也戴著那頂不合時宜的貂帽去攔截王仙芝,以卵擊石一般。徐鳳年在半山腰涼亭歇腳時,眺望幽州山川,沒來由記起了大雪坪上的那個說出「請老祖宗赴死」的讀書人,徐鳳年斜靠著一根書院在年初重新刷過朱漆的鮮紅亭柱,自言自語道:「軒轅敬城,我去年贈書徽山,也許你女兒會疑神疑鬼,以為我又是想著跟她做什麼買賣,其實不過是希望能多一些江湖種子。軒轅青鋒以為我不知道趙黃巢臨死出竅後所做的手腳,我只是不想追究計較而已,她想以女子身份做武林盟主,做徽山大雪坪的王仙芝,都隨她去好了。再過一百年,以後的草莽龍蛇,恐怕天象境界都比如今的陸地神仙還要稀罕,更不會有讀書人以讀書讀出一個儒聖境界。當年你說了一句話,『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那會兒沒有什麼感觸,如今回想到我北涼的處境,確實難免心有慼慼然。」

    臉上淤青還沒有徹底消失的呂雲長輕聲嘀咕道:「師父,去碧山縣也就罷了,畢竟有裴姨那麼風華絕代的女子,冷落了不好。可這座青鹿洞山,在半山這兒我就能聽到那些讀書聲,我腦殼子都疼了。師父你說你來做啥,我可事先說好啦,若是沒有第二個裴姨,而只是來書院聽人背書,我可就真要翻臉的。到時候我手起刀落手起刀落再手起刀落,把那些讀書人砍殺得人仰馬翻。」

    餘地龍怒道:「呂雲長,還沒打夠是不是?信不信我一拳捶死你!」

    呂雲長也跳腳,一臉幽怨望向徐鳳年,無比委屈道:「師父,你偏心大師兄,王老怪的秘笈交給他保管也就罷了,連師父你姥爺他老人家那部畢生心血的刀譜,也一併給了大師兄,我是路邊撿回來交給後娘養的是不是?」

    徐鳳年雙指彎曲在呂雲長腦門上輕輕一叩,微笑道:「不是我小氣,或是偏心餘地龍,而是那兩樣東西與你不合心意,等我將來也有些武學心得,只要有機會編撰成譜,到時候只會送給你,而不是餘地龍和王生。」

    呂雲長驚喜道:「當真?」

    徐鳳年輕聲道:「繼續上山。」

    跟在徐鳳年屁股後頭的呂雲長得意洋洋瞥了一眼餘地龍,後者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笑問道:「你們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為什麼佛教寺廟多建在山腳,大的道教宮廟卻多在山頂,而儒家的書院,往往喜歡在山麓半腰。」

    呂雲長不假思索道:「禿驢們喜歡香火錢,怕香客爬山太累。道教那些臭牛鼻子都是求什麼長生不老啊證道飛昇啊,自然要挑一個離神仙最近的地方,每天誦經拍馬屁,神仙們才聽得到嘛。至於讀書人咋想的,大概是山腳山頂都給人霸佔了去,只好在山腰蓋房子了吧。師父,我這個說法是不是很有道理?」

    徐鳳年不置可否,繼續問道:「地龍,你是怎麼想的?」

    餘地龍不過是個牧羊童出身,這輩子就根本沒見過什麼道觀寺廟書院,對於儒釋道三教也從無瞭解,自然一頭霧水,可既然師父發話問了,這個孩子也就只好硬著皮頭去想這個問題,他終於有點明白呂雲長所謂的腦殼子疼了。好在師父善解人意,很快就轉頭笑道:「暫時想不明白就別想了,但是長大以後,再遇到什麼事情,可想可不想的時候,多想一想。可做可不做的時候,不妨去做一下。人活一世,自保無虞之際,只求自己念頭通達,不顧他人的順心如意,那樣的陸地神仙,不做也罷。」

    餘地龍使勁點頭道:「記下了。」

    三人來到青鹿洞書院門口,這裡有武人入院卸甲摘刀的規矩,當然正是徐鳳年本人訂立的,只不過餘地龍不願摘下那柄大個子的戰刀,呂雲長也不樂意跟被他暱稱為「大腳媳婦」的大霜長刀分離,兩人就只好在書院外的開闊廣場上等著,徐鳳年把腰間北涼刀摘下放入擱在門口兩側的一隻大竹簍裡,裡頭已經有六七把劍穗華美劍的名貴長劍,如今北涼境內不許私人攜佩戰刀,否則就要給錦衣遊騎丟入監獄,沒有半點情面可言。否則徐鳳年估計簍筐裡就是六七把刀柄鑲嵌珠玉的北涼刀了。離陽朝廷不禁各地書院,上陰學宮便是天底下最著名的「私學」,但是趙室也不對此扶持,書院創辦者多是地方上的名師宿儒,極少有當地守土官員擔任這類「山長」「洞主」,北涼則是個異類,在徐鳳年親自關注下,時下北涼幽涼陵三州的十幾家書院,不但由清涼山和各地官府出錢出力,且不許官員阻礙彈壓書院的各種針砭時事,像這座青鹿洞書院的洞主就是曾經享譽離陽朝野的地方言官領袖黃裳。雖說這些書院是徐鳳年這個西北藩王竭盡全力開闢出來的淨土,可那群赴涼士子可不講究什麼「有奶便是娘」,當幽州戰事告急的時刻,尤其是臥弓霞光兩城接連告破,就以書院罵聲和非議聲最大,然後或多或少蔓延到民間市井,人心浮動。不但是燕文鸞這些功勛武將對此深惡痛絕,就連幽州刺史胡魁和正統文人出身的涼州刺史田培芳,都不約而同跟副經略使宋洞明表達了憂慮,但是如經略使李功德這些官場上的「有識之士」,都心知肚明,書院的走向,其實還得看北涼王如何一錘定音,當然,絕大多數北涼當地官員都覺得這幫繡花枕頭竟然敢明著讓北涼王難堪,下場多半好不到哪裡去,尤其是當郁鸞刀萬騎在葫蘆口外建功使得幽州戰況得到緩解後,都覺得是時候殺雞儆猴了,好好殺一殺這股陰風陰雨了。

    然後徐鳳年就在這種時候走入了書聲琅琅的青鹿洞書院。因為他當時只在院門口會見了黃裳等人,書院內又多外地士子,世外桃源的此地也沒誰認出他來,只當作是來書院求學的北涼世家子。徐鳳年進入一座,書院講學以儒家經籍為主,旁及史書詩文,間或議論時政。今日就是一場由大儒主持的集眾講解,寬敞,地上擺放了一百餘張蒲團,供士子聽眾們席地而坐,蒲團仍是不夠用,像從後門進入的徐鳳年就只能在後邊隨便坐下。那位科舉功名不過舉人的大儒正在講解制藝之術,有點九品高手大肆評點武道宗師的嫌疑,不過徐鳳年認真聽了片刻後,仍是覺得受益匪淺,尤其是大儒在猜題一事上,頗有見地,涼地士子來年赴京趕考參與春闈,也許可以多幾人金榜題名。北涼對士子肥水外流一事,自徐驍起,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嚴傑溪到姚白峰入京任職,徐驍都沒有刻意刁難,而徐鳳年對那個孫寅也是樂見其成,原因很簡單,李義山曾經打過一個比方,幼鳥長成尚有銜食喂其母的反哺,何況人乎?當時少年世子殿下還是疑惑不解,李義山笑著說也許十人中只有寥寥一二人對北涼心懷感恩,但是已經足夠。如果把十人都禁錮在北涼當地,截斷了他們功名仕途的青雲路,那可就是十之八九都要對北涼心懷仇恨了。

    接下來那名大儒也揀選了幾個沒那麼枯燥的話題,讓一百多名年輕士子各抒己見,有皇帝陛下的設立六館,以及下令讓十二名畫壇國手為春秋功臣畫像,還有如何看待當今天子准其肖像入祀功臣廟、陪祭太廟,最主要是大儒笑眯眯讓士子們猜測那陪祭畫像之中,會不會有老涼王,若是有,又會是哪一位丹青聖手來描繪,是那「賀家野逸,柳家富貴」美譽的賀柳之一,還是那擅畫佛像、鬼神尤其千手眼降魔璧像著稱於世的「小尉遲」,要不然是那位新近以詩畫相獻為當今天子親筆尾題「鄭家三絕」的鄭思訓?

    內議論紛紛,熱鬧非凡。

    徐鳳年有些感慨,趙篆在薊北給一萬幽騎下了個套後,又在兵部觀政邊陲的「示威西北」後,很快就來了一手剛柔並濟,有小道消息傳出宮外,說皇帝陛下要在徐驍謚號一事上「朝廷有虧」,要追諡大將軍徐驍,至於這個「有虧」當然是當時的首輔大人張鉅鹿造就的,而他新君趙篆和他的新朝則是竭力補救。如果說這是中書令齊陽龍的手筆,徐鳳年不奇怪,如果是趙篆自己的意思,那就很值得憂慮深思了。徐鳳年不擔心一個小肚雞腸的離陽皇帝,相反趙篆越是不拘小節,北涼的處境只會越是艱險。趙篆對北涼或者說對他徐鳳年是心懷嚴重敵意的,薊北和漕運兩事已經表露明顯,趙篆給徐驍越多,必定要從徐鳳年手上索要更多,給的,都是虛的,要的,則都是實打實的。但這種取捨,在離陽朝野上下眼中,卻又是很「講理」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然後突然被一陣吵架聲打擾。原來是身邊陣營對立的七八名外鄉和本地士子突然開始爭吵起來,是在爭吵那霞光城何時被北莽攻破以及虎頭城的穩固程度,對於霞光城在幽州二十多萬兵馬攻勢下的淪陷,雙方都沒有異議,但是北涼當地讀書人覺得起碼可以再支撐個一旬半月,外地士子則在臥弓鸞鶴的前車之鑑下,認為霞光城指日可破。至於號稱西北第一雄鎮的虎頭城,爭執更加激烈,前者覺得堅持一個月就算大功告成,後者近乎盲目相信虎頭城可以成為第二座「中原砥柱」的襄樊城,成為北莽騎軍洪流中的北涼砥柱。在這期間,又有鮮明對立,雙方就徐鳳年親自出現在葫蘆口外打得北莽補給線癱瘓,又是吵得面紅耳赤,外鄉讀書人信奉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說徐鳳年這種以身涉險的幼稚舉動,是想做那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是幼稚心態作祟,非但不能稱讚,如果是那皇帝,還要遭到彈劾,得下罪己詔!北涼士子終究是嘴拙一些,許多辯駁都詞不達意,赴涼士子飽讀詩書,總能拿出一環扣一環的聖賢道理來冷嘲熱諷。到最後,罵仗輸了的北涼讀書人不愧是土生土長的北涼人,差一點就要捲起袖管跟那幫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王八蛋用拳頭說道理了,結果被一名上陰學宮士子斜眼罵了句火上澆油的「蠻子」,這下子就徹底亂套了,一時間徐鳳年身邊拳頭口水齊飛,好不熱鬧。北涼讀書人本以為罵架不沾便宜,仗著人高馬大,打架總不會吃虧,不曾想那有兩個外地士子還是習過武練過把式的文武雙全。

    始終席地而坐仍是被殃及池魚的徐鳳年抬手擋住一隻鞋底板,輕輕推開。很快就得轉頭躲過某人的一口唾沫,然後扶住一個給人打得踉蹌後仰的讀書人。

    那些個登山求學把佩劍放在竹簍裡的北涼將種世家子稍加打聽,當場就怒了,幾乎是跳著躍過很多士子的頭頂,投入了戰場,一下子就把劣勢局面給扳回來了。

    那個曾經在上陰學宮負責講經卻喜好兵學的大儒,倒是一點都不覺得有辱斯文,非但沒有厲聲呵斥,反而笑著拈鬚,席地而坐,對雙方那些拳腳功夫進行精彩評點。

    敢來北涼的外鄉士子,如果沒有點血性是沒有這膽識氣魄的,所以這場架打得愈演愈烈,很快就有人見血,既便如此,也無人退縮,先是那些慕名而來的將種子弟作為北涼一方的援兵加入戰場,他們的出手,很快就引發了所有內北涼士子的共鳴,紛紛起身,向後方「沙場」狂奔過去。然後很快也有外地士子以離陽各道各州同鄉身份抱團,前去助陣。那名大儒仍是不著急,眼睜睜看著坐著的讀書人越來越少,許多小胳膊細腿的士子也起身衝了過去,就算不打架,也會在外圍鼓吹造勢。

    徐鳳年出手幫了本地人幾次,只不過極有分寸,只是幫他們擋下一些出手過重的招式,其中一位將種子弟的狠辣撩陰腿也給他悄悄扯住領口往回拉了幾步。

    到最後,後方戰事告一段落鳴金收兵,雙方氣勢洶洶對峙,大眼瞪小眼,隨時準備開始下一場大戰。徐鳳年當然是站在本地士子這一邊,身邊有個幽州將種門庭的紈褲子弟嘴角滲出血絲,一邊疼得呲牙咧嘴,一邊扭頭對幫他擋下一拳頭的徐鳳年笑著說道:「哥們,剛才謝了,回頭下山請你喝花酒。這幫龜孫子,老子早就看不順眼了……對了,我叫楊惠之,射流郡的,到了郡內,報我的名字,保管你萬事太平,當然,別做殺人越貨的勾當,這種事情連我都不敢做……」

    洞主黃裳聞訊趕來,跑著進入,怒喝道:「書院是讀書人修齊治平之處,你們成何體統?!有力氣打架,去投軍北涼邊關!」

    黃裳也不看那涇渭分明的兩幫人,對那名老神在在的大儒講師輕聲嘆息道:「薛稷,你也不稍加管束。」

    那叫薛稷的大儒笑了笑,伸手隨意指了指身後懸掛在牆壁上的一幅字畫,「我們讀書人,不怕道理講不通,就怕不講道理。心平氣和是講,大打出手也是講,總比憋在肚子裡等著以後秋後算賬來得好,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多年後,在官場上位高權重的教訓官小的,官小的欺負不當官的,不當官的就只能去欺侮老百姓,豈不是太可怕了?還不如今天大夥兒打完了架,把氣給消了,也就能坐下來繼續說道說道了。洞主,我這不是等著他們打不動了,靜下心來,我才開導勸解一二嘛。內這些半桶水,平時一個個晃蕩得厲害,不吃過虧,是不會記事的。」

    黃裳哭笑不得,無奈道:「老薛,你啊你啊。」

    黃裳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一個身影,頓時心頭一震。

    現在北涼官場可都是在等著看各大書院的好戲,黃裳對於文人議政一事,是絕對持有支持態度的,可是對於「山上」書院內對邊關軍務指手畫腳導致「山下」民心動盪的苗頭跡象,老人不是沒有憂慮。雖說當初北涼王答應了他和官府不攙和書院事務,也放話准許書院絕對不會因言獲罪,甚至庇護讀書人不受兵戈之災武人之辱。但是黃裳心底還是不太相信年輕氣盛的北涼王真能當個甩手掌櫃,何況此時的確是書院「鬧事」在先。所以當青鹿洞洞主看到徐鳳年出現在戰場之中,頓時透心涼,難不成徐鳳年要上綱上線?北涼的讀書種子還未紮根,就要半途而廢?

    黃裳不愧是硬骨頭,越是心涼,越不肯退步,他走上前幾步,對徐鳳年直言不諱問道:「北涼王來此,是要興師問罪?是要關閉書院?是不許北涼讀書人讀書?」

    徐鳳年搖了搖頭,看了眼那幅字,平靜道:「我原本只是想來看一看,看了就走。不過現在放心很多,牆上那幅字,是『千秋大事,最費思量』。」

    徐鳳年環視四周,微笑道:「希望各位讀書人,好好思量,思量之後,聲音才重。你我共勉。」

    徐鳳年面朝那名講學大儒,對其輕輕作揖,「這個道理是先生教的,徐鳳年受教了。」

    薛稷本該也本想趕緊起身還禮,但是不知為何,那一刻,這個在上陰學宮鬱鬱不得志的老儒生,硬生生把屁股放回蒲團,直起腰桿,不言不語,承受了這一揖。

    在年輕北涼王和洞主黃裳離開很久後,薛稷仍是紋絲不動,老人最後低頭伸手在蒲團外的地面上摸了摸,「誰說北涼土地裡,只出騎馬披甲的將種,出不了讀書種子?」

    薛稷面對那群至今還沒有緩過神的年輕讀書人,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神態意氣飛揚,「你們都坐下。我薛稷今天最後就講一講如何思量,才是我輩讀書人該有的思量!」
xox 發表於 2015-2-2 07:32
共逐鹿 第一百六十九章 珠簾,鐵甲(中)


  三騎稍稍繞遠路去了一趟青鹿洞書院,師徒三人在山腳停馬,將馬匹交給書院雜役餵養馬草,然後徒步拾階而上。徐鳳年雖然趕路很急,但登山很緩。正是在這條山道上,他曾經跟高樹露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相抵,那之後他得到了天人體魄,呵呵姑娘也戴著那頂不合時宜的貂帽去攔截王仙芝,以卵擊石一般。徐鳳年在半山腰涼亭歇腳時,眺望幽州山川,沒來由記起了大雪坪上的那個說出“請老祖宗赴死”的讀書人,徐鳳年斜靠著一根書院在年初重新刷過朱漆的鮮紅亭柱,自言自語道:“軒轅敬城,我去年贈書徽山,也許你女兒會疑神疑鬼,以為我又是想著跟她做什麼買賣,其實不過是希望能多一些江湖種子。軒轅青鋒以為我不知道趙黃巢臨死出竅後所做的手腳,我只是不想追究計較而已,她想以女子身份做武林盟主,做徽山大雪坪的王仙芝,都隨她去好了。再過一百年,以後的草莽龍蛇,恐怕天象境界都比如今的陸地神仙還要稀罕,更不會有讀書人以讀書讀出一個儒聖境界。當年你說了一句話,‘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那會兒沒有什麼感觸,如今回想到我北涼的處境,確實難免心有戚戚然。”
  
  臉上淤青還沒有徹底消失的呂雲長輕聲嘀咕道:“師父,去碧山縣也就罷了,畢竟有裴姨那麼風華絕代的女子,冷落了不好。可這座青鹿洞山,在半山這兒我就能聽到那些讀書聲,我腦殼子都疼了。師父你說你來做啥,我可事先說好啦,若是沒有第二個裴姨,而只是來書院聽人背書,我可就真要翻臉的。到時候我手起刀落手起刀落再手起刀落,把那些讀書人砍殺得人仰馬翻。”
  
  餘地龍怒道:“呂雲長,還沒打夠是不是?信不信我一拳捶死你!”
  
  呂雲長也跳腳,一臉幽怨望向徐鳳年,無比委屈道:“師父,你偏心大師兄,王老怪的秘笈交給他保管也就罷了,連師父你姥爺他老人家那部畢生心血的刀譜,也一併給了大師兄,我是路邊撿回來交給後娘養的是不是?”
  
  徐鳳年雙指彎曲在呂雲長腦門上輕輕一叩,微笑道:“不是我小氣,或是偏心餘地龍,而是那兩樣東西與你不合心意,等我將來也有些武學心得,只要有機會編撰成譜,到時候只會送給你,而不是余地龍和王生。”
  
  呂雲長驚喜道:“當真?”
  
  徐鳳年輕聲道:“繼續上山。”
  
  跟在徐鳳年屁股後頭的呂雲長得意洋洋瞥了一眼餘地龍,後者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笑問道:“你們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為什麼佛教寺廟多建在山腳,大的道教宮廟卻多在山頂,而儒家的書院,往往喜歡在山麓半腰。”
  
  呂雲長不假思索道:“禿驢們喜歡香火錢,怕香客爬山太累。道教那些臭牛鼻子都是求什麼長生不老啊證道飛升啊,自然要挑一個離神仙最近的地方,每天誦經拍馬屁,神仙們才聽得到嘛。至於讀書人咋想的,大概是山腳山頂都給人霸佔了去,只好在山腰蓋房子了吧。師父,我這個說法是不是很有道理?”
  
  徐鳳年不置可否,繼續問道:“地龍,你是怎麼想的?”
  
  餘地龍不過是個牧羊童出身,這輩子就根本沒見過什麼道觀寺廟書院,對於儒釋道三教也從無瞭解,自然一頭霧水,可既然師父發話問了,這個孩子也就只好硬著皮頭去想這個問題,他終於有點明白呂雲長所謂的腦殼子疼了。好在師父善解人意,很快就轉頭笑道:“暫時想不明白就別想了,但是長大以後,再遇到什麼事情,可想可不想的時候,多想一想。可做可不做的時候,不妨去做一下。人活一世,自保無虞之際,只求自己念頭通達,不顧他人的順心如意,那樣的陸地神仙,不做也罷。”
  
  餘地龍使勁點頭道:“記下了。”
  
  三人來到青鹿洞書院門口,這裡有武人入院卸甲摘刀的規矩,當然正是徐鳳年本人訂立的,只不過餘地龍不願摘下那柄大個子的戰刀,呂雲長也不樂意跟被他昵稱為“大腳媳婦”的大霜長刀分離,兩人就只好在書院外的開闊廣場上等著,徐鳳年把腰間北涼刀摘下放入擱在門口兩側的一隻大竹簍裡,裡頭已經有六七把劍穗華美劍的名貴長劍,如今北涼境內不許私人攜佩戰刀,否則就要給錦衣遊騎丟入監獄,沒有半點情面可言。否則徐鳳年估計簍筐裡就是六七把刀柄鑲嵌珠玉的北涼刀了。離陽朝廷不禁各地書院,上陰學宮便是天底下最著名的“私學”,但是趙室也不對此扶持,書院創辦者多是地方上的名師宿儒,極少有當地守土官員擔任這類“山長”“洞主”,北涼則是個異類,在徐鳳年親自關注下,時下北涼幽涼陵三州的十幾家書院,不但由清涼山和各地官府出錢出力,且不許官員阻礙彈壓書院的各種針砭時事,像這座青鹿洞書院的洞主就是曾經享譽離陽朝野的地方言官領袖黃裳。雖說這些書院是徐鳳年這個西北藩王竭盡全力開闢出來的淨土,可那群赴涼士子可不講究什麼“有奶便是娘”,當幽州戰事告急的時刻,尤其是臥弓霞光兩城接連告破,就以書院罵聲和非議聲最大,然後或多或少蔓延到民間市井,人心浮動。不但是燕文鸞這些功勳武將對此深惡痛絕,就連幽州刺史胡魁和正統文人出身的涼州刺史田培芳,都不約而同跟副經略使宋洞明表達了憂慮,但是如經略使李功德這些官場上的“有識之士”,都心知肚明,書院的走向,其實還得看北涼王如何一錘定音,當然,絕大多數北涼當地官員都覺得這幫繡花枕頭竟然敢明著讓北涼王難堪,下場多半好不到哪裡去,尤其是當郁鸞刀萬騎在葫蘆口外建功使得幽州戰況得到緩解後,都覺得是時候殺雞儆猴了,好好殺一殺這股陰風陰雨了。
  
  然後徐鳳年就在這種時候走入了書聲琅琅的青鹿洞書院。因為他當時只在院門口會見了黃裳等人,書院內又多外地士子,世外桃源的此地也沒誰認出他來,只當作是來書院求學的北涼世家子。徐鳳年進入一座書樓,書院講學以儒家經籍為主,旁及史書詩文,間或議論時政。今日就是一場由大儒主持的集眾講解,書樓寬敞,地上擺放了一百余張蒲團,供士子聽眾們席地而坐,蒲團仍是不夠用,像從後門進入的徐鳳年就只能在後邊隨便坐下。那位科舉功名不過舉人的大儒正在講解制藝之術,有點九品高手大肆評點武道宗師的嫌疑,不過徐鳳年認真聽了片刻後,仍是覺得受益匪淺,尤其是大儒在猜題一事上,頗有見地,涼地士子來年赴京趕考參與春闈,也許可以多幾人金榜題名。北涼對士子肥水外流一事,自徐驍起,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嚴傑溪到姚白峰入京任職,徐驍都沒有刻意刁難,而徐鳳年對那個孫寅也是樂見其成,原因很簡單,李義山曾經打過一個比方,幼鳥長成尚有銜食喂其母的反哺,何況人乎?當時少年世子殿下還是疑惑不解,李義山笑著說也許十人中只有寥寥一二人對北涼心懷感恩,但是已經足夠。如果把十人都禁錮在北涼當地,截斷了他們功名仕途的青雲路,那可就是十之八九都要對北涼心懷仇恨了。
  
  接下來那名大儒也揀選了幾個沒那麼枯燥的話題,讓一百多名年輕士子各抒己見,有皇帝陛下的設立六館,以及下令讓十二名畫壇國手為春秋功臣畫像,還有如何看待當今天子准其肖像入祀功臣廟、陪祭太廟,最主要是大儒笑眯眯讓士子們猜測那陪祭畫像之中,會不會有老涼王,若是有,又會是哪一位丹青聖手來描繪,是那“賀家野逸,柳家富貴”美譽的賀柳之一,還是那擅畫佛像、鬼神尤其千手眼降魔璧像著稱於世的“小尉遲”,要不然是那位新近以詩畫相獻為當今天子親筆尾題“鄭家三絕”的鄭思訓?
  
  書樓內議論紛紛,熱鬧非凡。
  
  徐鳳年有些感慨,趙篆在薊北給一萬幽騎下了個套後,又在兵部觀政邊陲的“示威西北”後,很快就來了一手剛柔並濟,有小道消息傳出宮外,說皇帝陛下要在徐驍諡號一事上“朝廷有虧”,要追諡大將軍徐驍,至於這個“有虧”當然是當時的首輔大人張巨鹿造就的,而他新君趙篆和他的新朝則是竭力補救。如果說這是中書令齊陽龍的手筆,徐鳳年不奇怪,如果是趙篆自己的意思,那就很值得憂慮深思了。徐鳳年不擔心一個小肚雞腸的離陽皇帝,相反趙篆越是不拘小節,北涼的處境只會越是艱險。趙篆對北涼或者說對他徐鳳年是心懷嚴重敵意的,薊北和漕運兩事已經表露明顯,趙篆給徐驍越多,必定要從徐鳳年手上索要更多,給的,都是虛的,要的,則都是實打實的。但這種取捨,在離陽朝野上下眼中,卻又是很“講理”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然後突然被一陣吵架聲打擾。原來是身邊陣營對立的七八名外鄉和本地士子突然開始爭吵起來,是在爭吵那霞光城何時被北莽攻破以及虎頭城的穩固程度,對於霞光城在幽州二十多萬兵馬攻勢下的淪陷,雙方都沒有異議,但是北涼當地讀書人覺得起碼可以再支撐個一旬半月,外地士子則在臥弓鸞鶴的前車之鑒下,認為霞光城指日可破。至於號稱西北第一雄鎮的虎頭城,爭執更加激烈,前者覺得堅持一個月就算大功告成,後者近乎盲目相信虎頭城可以成為第二座“中原砥柱”的襄樊城,成為北莽騎軍洪流中的北涼砥柱。在這期間,又有鮮明對立,雙方就徐鳳年親自出現在葫蘆口外打得北莽補給線癱瘓,又是吵得面紅耳赤,外鄉讀書人信奉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說徐鳳年這種以身涉險的幼稚舉動,是想做那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是幼稚心態作祟,非但不能稱讚,如果是那皇帝,還要遭到彈劾,得下罪己詔!北涼士子終究是嘴拙一些,許多辯駁都詞不達意,赴涼士子飽讀詩書,總能拿出一環扣一環的聖賢道理來冷嘲熱諷。到最後,罵仗輸了的北涼讀書人不愧是土生土長的北涼人,差一點就要卷起袖管跟那幫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王八蛋用拳頭說道理了,結果被一名上陰學宮士子斜眼罵了句火上澆油的“蠻子”,這下子就徹底亂套了,一時間徐鳳年身邊拳頭口水齊飛,好不熱鬧。北涼讀書人本以為罵架不沾便宜,仗著人高馬大,打架總不會吃虧,不曾想那有兩個外地士子還是習過武練過把式的文武雙全。
  
  始終席地而坐仍是被殃及池魚的徐鳳年抬手擋住一隻鞋底板,輕輕推開。很快就得轉頭躲過某人的一口唾沫,然後扶住一個給人打得踉蹌後仰的讀書人。
  
  那些個登山求學把佩劍放在竹簍裡的北涼將種世家子稍加打聽,當場就怒了,幾乎是跳著躍過很多士子的頭頂,投入了戰場,一下子就把劣勢局面給扳回來了。
  
  那個曾經在上陰學宮負責講經卻喜好兵學的大儒,倒是一點都不覺得有辱斯文,非但沒有厲聲呵斥,反而笑著拈須,席地而坐,對雙方那些拳腳功夫進行精彩評點。
  
  敢來北涼的外鄉士子,如果沒有點血性是沒有這膽識氣魄的,所以這場架打得愈演愈烈,很快就有人見血,既便如此,也無人退縮,先是那些慕名而來的將種子弟作為北涼一方的援兵加入戰場,他們的出手,很快就引發了所有書樓內北涼士子的共鳴,紛紛起身,向書樓後方“沙場”狂奔過去。然後很快也有外地士子以離陽各道各州同鄉身份抱團,前去助陣。那名大儒仍是不著急,眼睜睜看著坐著的讀書人越來越少,許多小胳膊細腿的士子也起身沖了過去,就算不打架,也會在週邊鼓吹造勢。
  
  徐鳳年出手幫了本地人幾次,只不過極有分寸,只是幫他們擋下一些出手過重的招式,其中一位將種子弟的狠辣撩陰腿也給他悄悄扯住領口往回拉了幾步。
  
  到最後,書樓後方戰事告一段落鳴金收兵,雙方氣勢洶洶對峙,大眼瞪小眼,隨時準備開始下一場大戰。徐鳳年當然是站在本地士子這一邊,身邊有個幽州將種門庭的紈絝子弟嘴角滲出血絲,一邊疼得呲牙咧嘴,一邊扭頭對幫他擋下一拳頭的徐鳳年笑著說道:“哥們,剛才謝了,回頭下山請你喝花酒。這幫龜孫子,老子早就看不順眼了……對了,我叫楊惠之,射流郡的,到了郡內,報我的名字,保管你萬事太平,當然,別做殺人越貨的勾當,這種事情連我都不敢做……”
  
  洞主黃裳聞訊趕來,跑著進入書樓,怒喝道:“書院是讀書人修齊治平之處,你們成何體統?!有力氣打架,去投軍北涼邊關!”
  
  黃裳也不看那涇渭分明的兩幫人,對那名老神在在的大儒講師輕聲歎息道:“薛稷,你也不稍加管束。”
  
  那叫薛稷的大儒笑了笑,伸手隨意指了指身後懸掛在牆壁上的一幅字畫,“我們讀書人,不怕道理講不通,就怕不講道理。心平氣和是講,大打出手也是講,總比憋在肚子裡等著以後秋後算帳來得好,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多年後,在官場上位高權重的教訓官小的,官小的欺負不當官的,不當官的就只能去欺侮老百姓,豈不是太可怕了?還不如今天大夥兒打完了架,把氣給消了,也就能坐下來繼續說道說道了。洞主,我這不是等著他們打不動了,靜下心來,我才開導勸解一二嘛。書樓內這些半桶水,平時一個個晃蕩得厲害,不吃過虧,是不會記事的。”

  黃裳哭笑不得,無奈道:“老薛,你啊你啊。”
  
  黃裳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一個身影,頓時心頭一震。
  
  現在北涼官場可都是在等著看各大書院的好戲,黃裳對於文人議政一事,是絕對持有支持態度的,可是對於“山上”書院內對邊關軍務指手畫腳導致“山下”民心動盪的苗頭跡象,老人不是沒有憂慮。雖說當初北涼王答應了他和官府不攙和書院事務,也放話准許書院絕對不會因言獲罪,甚至庇護讀書人不受兵戈之災武人之辱。但是黃裳心底還是不太相信年輕氣盛的北涼王真能當個甩手掌櫃,何況此時的確是書院“鬧事”在先。所以當青鹿洞洞主看到徐鳳年出現在戰場之中,頓時透心涼,難不成徐鳳年要上綱上線?北涼的讀書種子還未紮根,就要半途而廢?
  
  黃裳不愧是硬骨頭,越是心涼,越不肯退步,他走上前幾步,對徐鳳年直言不諱問道:“北涼王來此,是要興師問罪?是要關閉書院?是不許北涼讀書人讀書?”
  
  徐鳳年搖了搖頭,看了眼那幅字,平靜道:“我原本只是想來看一看,看了就走。不過現在放心很多,牆上那幅字,是‘千秋大事,最費思量’。”
  
  徐鳳年環視四周,微笑道:“希望各位讀書人,好好思量,思量之後,聲音才重。你我共勉。”
  
  徐鳳年面朝那名講學大儒,對其輕輕作揖,“這個道理是先生教的,徐鳳年受教了。”
  
  薛稷本該也本想趕緊起身還禮,但是不知為何,那一刻,這個在上陰學宮鬱鬱不得志的老儒生,硬生生把屁股放回蒲團,直起腰杆,不言不語,承受了這一揖。
  
  在年輕北涼王和洞主黃裳離開書樓很久後,薛稷仍是紋絲不動,老人最後低頭伸手在蒲團外的地面上摸了摸,“誰說北涼土地裡,只出騎馬披甲的將種,出不了讀書種子?”
  
  薛稷面對那群至今還沒有緩過神的年輕讀書人,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神態意氣飛揚,“你們都坐下。我薛稷今天最後就講一講如何思量,才是我輩讀書人該有的思量!”
xox 發表於 2015-2-3 23:10
共逐鹿 第一百七十章 珠簾,鐵甲(下)


  青鹿洞書院的山長黃裳獨自為徐鳳年送行下山,兩人下山途中言語寥寥,黃裳是因為氣勢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既然年輕藩王不是來青鹿洞山麓跟他的學生們秋後算帳的,那麼黃裳也就無的放矢了,總不能還得寸進尺,跟徐鳳年再多要一些地方衙門官吏的交椅,清涼山對於赴涼士子擔任各州郡縣的要職,已算極為大開方便之門,黃裳的臉皮再厚,也開不了這個口。徐鳳年愈是沉默,黃裳就愈是忐忑,臨近山腳,老人歎了口氣,苦笑道:“王爺,你這刀子總擱在老夫脖子上,又不乾脆俐落砍下,也不痛痛快快抽走,老夫渾身不得勁啊。要不然,給個痛快話?實在不行,我就說句心底話,換個人來當這青鹿洞山長,書院就像一塊莊稼地,好不容易有了點好苗子,王爺要是覺得我打理不好,那就換上一個聽話的,千萬別遷怒那些才冒尖的稻秧苗子。”
  
  徐鳳年沒有停步,緩緩說道:“先生,你多慮了。書院士子議論北涼軍政,沒什麼不妥,天底下的事情,只有不辨不明的,沒有越辯越渾的。”
  
  黃裳如釋重負,點了點頭。
  
  徐鳳年繼續說道:“但是你們作為山長和授業恩師的前輩,要因勢利導,不能冷眼旁觀,我不是要你們幫著北涼邊軍說好話,因為那沒有意義。我希望在我北涼紮根的讀書人,都明白一件事情,他們能夠之所以指點江山,是因為邊關前線上每天都在死人,是那些死人和也許即將戰死的北涼邊軍,讓北涼境內不起一縷狼煙。無論他們在沙場上是勝是負,他們總歸都沒有半點錯。當然,罵我和清涼山或者是北涼都護府調度不當和謀劃有失,沒有問題,不過若是抱著隔岸觀火且幸災樂禍的初衷,這樣的讀書人,北涼從來都是敬謝不敏,大可以從哪裡來回哪裡去,這點盤纏清涼山還是掏得出來的。”
  
  黃裳臉色重新凝重起來,徐鳳年看了老人一眼,淡然笑道:“總覺得別人這裡不好那裡不好,總以為經世濟民舍我其誰?讀書讀書,是養浩然正氣,不是養那戾氣傲氣的。我自己就是過來人,整天怨天尤人,舉目四顧皆不平,心胸積郁更難平。也許先生這輩子沒經歷過這個歷程,所以我這才專程來一趟青鹿洞書院,多嘴幾句。”
  
  黃裳半信半疑,“當真只是說這幾句話?”
  
  徐鳳年笑道:“對於書院士子談論邊關軍務,堵不如疏,我會讓官府給各地書院贈送幾套陳芝豹編寫的《武備輯要》,你們不妨讓熟諳兵事的大儒名師牽頭講解,先搞清楚我們北涼的涼刀、槍-弩和馬政歷史,弄明白我們北涼到底是如何具體治軍的,再來言談邊軍大事。”
  
  黃裳感慨道:“好一個堵不如疏。”
  
  黃裳猶豫了一下,補充道:“王爺這件事做的……漂亮。”
  
  黃裳是出了名的吝嗇溢美之詞,這種溜鬚拍馬的活計,實在是難以啟齒,可見這次徐鳳年登山拜訪書院,確實讓老人很是滿意。
  
  徐鳳年笑著自嘲道:“技術活兒,當賞?”
  
  心中沒了芥蒂的黃裳也言語放開許多,“黃裳只會治學,敢說不出五年,便會讓離陽對北涼的文章經學刮目相看。”
  
  徐鳳年上馬臨行前,對黃裳說道:“清明前夕,還請先生帶著書院士子書生前往清涼山碑林,到時候會有一場祭酒。”
  
  黃裳愣了一下,沉聲道:“理當如此!”
  
  離開青鹿洞山,三騎疾馳途中,呂雲長問道:“師父,咱們現在是去北涼都護府,還是去正在打仗的虎頭城?”
  
  徐鳳年沒好氣道:“你回大雪龍騎軍,其它別管。”
  
  餘地龍喊道:“師父,我想去虎頭城殺蠻子!”
  
  徐鳳年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地龍,你和雲長一起去流州,去青蒼城暗中護著楊光鬥和陳錫亮,如果真有大戰發生,你們可以自己看著辦,我准許你們自作主張。”
  
  在一處官道岔口上,呂雲長驚喜交加,搓手道:“師父,那咱們現在可就要分開啦。”
  
  徐鳳年嗯了一聲,不忘提醒道:“雲長,到了戰場上,盯著點你師兄,別讓他殺紅了眼什麼都不管不顧。總之,你們誰都不要死在流州。你們真正的沙場,是以後的江湖。”
  
  餘地龍咧嘴笑道:“師父,等我還完大個子的債,再有人頭軍功,師父,賞銀可別忘了啊,我還要寄送給裴姨的,她造四合院等著好多銀子要用呢,總不能讓裴姨跟外人借錢賒帳不是?”
  
  徐鳳年笑駡道:“小小年紀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了?行了行了,真有那一天,北涼邊軍少不了你一顆銅錢的。”
  
  呂雲長哈哈大笑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嘛!”
  
  餘地龍揚起拳頭,急眼道:“你罵誰是娘們?!皮癢了不是?幫你捶捶?”
  
  徐鳳年在驛路岔口停馬不前,笑望著追逐打鬧的那兩騎背影,猛然鞭馬前行。
  
  昔年錦衣少年郎,怒馬揚鞭涼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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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蟄已過,臨近春分時節。徐鳳年單騎沿著戒備森嚴的涼州北邊驛路來到懷陽關,此時不僅僅是北涼戰事漸重,天下亂象已現,廣陵道東線在寇江淮撂挑子辭去主帥歸隱田園後,由西線年輕主帥謝西陲兼任東線主將,與在朝野名聲鵲起的離陽青壯將領之一的宋笠,在一旬內連續大戰了三場,先前用兵如神大敗閻震春鐵騎和楊慎杏薊州精銳步卒的謝西陲,在又一次被西楚朝廷寄予眾望後,竟是連戰連敗,連敗連退,曹長卿領銜的西楚水師也終於不再按兵不動,不得不開始向下游推進,為了給陸路上的謝西陲減少壓力,開始與廣陵王趙毅的水軍對峙。而南疆燕敕王趙炳起十萬精兵,浩浩蕩蕩向北進發。與此同時,南征主帥驃毅大將軍盧升象和數萬南京畿大營兵力緩緩南下,跟南疆大軍南北呼應,朝廷形勢一片大好。而顧劍棠坐鎮的兩遼邊線,在袁庭山在薊北打出一個開門紅後,與蔡楠都是顧劍棠心腹大將的唐鐵霜,也在東線上主動出擊,斬首六千北莽首級,為此離陽皇帝下旨,由唐鐵霜赴京替補上盧升象的兵部侍郎一職,這名有“虎賁悍將“美譽的南下入京,恰好趕在兵部另外一位侍郎許拱前腳踏入兩遼的之後,故而在榜眼吳從先與離陽新棋聖“十段”國手范長後並稱“先後入京”後,又有了龍驤將軍許拱和虎賁悍將的“龍虎屯兵”的說法。
  
  離陽朝廷的蒸蒸日上,民心大定,越發襯托出西北的動盪不安。據傳北涼道在失去幽州葫蘆口臥弓鸞鶴兩城後,關外最後一道屏障霞光城也搖搖欲墜,而涼州關外最北的虎頭城也是岌岌可危,更加讓離陽百姓感到失望和憤怒的是一個小道消息,幽州葫蘆口號稱戊堡林立,能擋下北莽鐵騎十多萬,可是都說北莽由楊元贊領軍的三十萬兵馬,打到現在,如今不減反增,兵力竟然增加到了三十五萬。離陽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自然而然會有揣度,那北涼蠻子是不是投靠了北莽蠻子,否則天底下哪有這仗越打人越多的道理?
  
  懷陽關以北、龍眼兒平地以南的虎頭城,一直有“獨佔鰲頭”的說法,在徐驍手上在這座雄鎮大城裡安置了多達三萬兵力,騎軍近萬,步卒兩萬多,無一不是善戰老卒。加上又有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座軍鎮作為依託,在這一線之後,還有以錦源、清河、重塚三大關和玄參、神武兩城作為兩翼的防線。這之後才是大雪龍騎軍,顧大祖的步軍和何仲忽的騎軍。不同於幽州葫蘆口的被動挨打,涼州以北除了虎頭城的死守,柳芽茯苓和都護府所在的懷陽關,都具有出動出擊的騎軍實力,也正是擁有這種靈活機動的強大戰力在後方游曳支援,讓當下虎頭城的守城充滿了人人坦然赴死的慷慨壯烈。

  當徐鳳年在一隊白馬義從護送下走入都護府議事大堂,褚祿山正在和徐渭熊還有騎軍副帥何仲忽等人討論戰況,看到徐鳳年到來,也沒有什麼客套寒暄,徐鳳年便順勢毫無凝滯地加入其中。褚祿山當然不可能全然不顧徐鳳年這位北涼王,稍稍幫忙做了一番概括,“虎頭城劉瘸子口氣大,說他就算孤軍守個一年半載也沒問題,要我們柳芽茯苓和懷陽關三支騎軍接下來一切出擊,都建立在虎頭城能夠力保不失的前提下,甚至在關鍵時刻,虎頭城的一萬精騎可以隨時出城作戰。現在我們就在算計董胖子的那十多萬董家私軍步卒會怎麼用,又會在何時起用,迄今為止,北莽攻城的兵力還都是姑塞州的邊鎮兵馬,給他們搗鼓出來近千架投石車,三百一批,輪番晝夜攻城,也就是看上去很熱鬧,劉瘸子說一開始還有些不習慣,如今虎頭城守軍就根本不理會那些故意噁心人的夜間投石了,該吃吃該睡睡,軍心和士氣都沒問題,讓我們放寬心。”
  
  褚祿山說到這裡,忍不住輕聲笑道:“所有軍隊,都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恨不得死了幾十人就把戰況說得危如累卵,就數咱們北涼邊軍是異類,生怕‘爹娘’擔心,就算給打得滿身是血,也要咬緊牙關扛下。”
  
  褚祿山繼續說道:“柳芽茯苓兩支騎軍已經各自主動出擊過兩次,戰果不大,但是迫使北莽沒敢放開手腳圍城而攻,否則給那千架投石車全線拉開,別說打虎頭城,就是打太-安城也很有氣勢。在此期間,北莽出動一支人數三萬的輕騎,試圖截擊柳芽騎軍,給咱們懷陽關找到機會,他們沒能打出圍城打援的效果,反倒是被我們輕鬆宰掉了六千騎,如果不是董卓讓人接應,咱們還能多吃一萬人。我們騎軍向北推進到虎頭城一帶,人手一顆蠻子首級齊齊丟擲出去,王爺你是沒看見前線上那幫蠻子的臉色,跟憋了好幾個月沒能拉出屎來。”
  
  徐鳳年會心一笑,問道:“楊元贊在幽州那邊具體戰損是多少?”
  
  老將何仲忽爽朗笑道:“在葫蘆口內,已經過五萬了,加上王爺和郁鸞刀帶著幽騎的成功攔截,別看他們增補了東錦河西兩州的十余萬軍鎮兵力,其實就是在打腫臉充胖子,那兩州兵源本該是給兩遼東線的,結果這麼早就用上,在北莽內部存在很大爭議,都在罵那位南院大王拆東牆補西牆,已經有人建議兵權交由拓拔菩薩。如果不是太平令給他擋下,董卓就有可能捲舖蓋滾蛋了。”
  
  徐鳳年看著沙盤,點頭輕聲道:“咱們先不急著打那種一錘定音的大勝仗,一點點耗掉北莽的耐心就可以了,沙場一直是廟堂的延伸,我們爭取這場仗在祥符二年的年末,成功打到董卓丟掉南院大王,就算我們北涼贏了。接下來的整個祥符三年,可以輕鬆很多。”
  
  徐渭熊悄悄點頭,贊同徐鳳年這個分明有“無過是功”極有保守嫌疑的說法。
  
  褚祿山看了眼沙盤上的虎頭城,“那麼這就得先保證虎頭城不失,不讓董卓喘氣。”
  
  徐鳳年平靜道:“所以就算劉寄奴和虎頭城不管守不守得住,都得守!傳話給他,以前虎頭城是用來做那種幽州葫蘆口的大戊堡,如今不一樣了,他可以死,但是虎頭城絕對不能丟。因此每當虎頭城有失守態勢時,不論用什麼方式,都必須立即讓都護府知道,然後我們就算用上錦源清河重塚和玄參神武五支兵馬,也要為他們減緩壓力。甚至連那一萬大雪龍騎和八千重騎兵,在關鍵時刻都可以一併用上。”
  
  何仲忽和幾名功名顯赫的老將面面相覷,欲言又止。
  
  在北涼既定方略中,在損耗一定北莽兵力後,幽州葫蘆口三城所有戊堡都可以丟,而涼州以北關鎮城池也可以丟,不存在不計代價死守到底的情況。
  
  為了一個董卓,值得嗎?
  
  顧大祖閉上眼睛,開始在心中默默推敲戰局和權衡利弊。
  
  何仲忽下意識望向北涼都護褚祿山,北莽南院大王曾是他的手下敗將,照理說褚祿山最該反駁這個提議,但是何仲忽眼中的褚祿山,沒有言語,而是雙手十指交錯在腹部,視線在沙盤上快速遊弋。
  
  在這種連褚祿山都不開口說話的時刻,大概也就只有徐渭熊敢出聲了,她皺眉道:“虎頭城的定義做出更改,整個涼州防線就要隨之變動,這對後方陵州的影響極為巨大。”
  
  徐鳳年回答道:“就算徐北枳掏空整座陵州和陵州周邊地帶,也會讓涼州糧草運轉無礙。”
  
  顧大祖自言自語道:“戰於國門之外嗎?雖然這是我顧大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但對於之前都在不遺餘力擴大縱深的北涼來說,真的合適嗎?”
  
  這肯定是徐鳳年第一次在邊關事務上表現出一種毋庸置疑的強硬姿態。
  
  都護府內氣氛格外凝重。
  
  徐鳳年突然問道:“袁統領當時跟要走了我穿過的那具鎧甲,說是都護府的意思?”
  
  徐渭熊臉色古怪。
  
  褚祿山嘿嘿笑道:“本來是想擺在這座大廳裡的,看著氣派,後來又一想,就讓人送入虎頭城了,劉瘸子又送給了別人。”
  
  徐鳳年一頭霧水。
  
  褚祿山收起笑意,道:“給我們第一個戰死的北涼將軍穿上了。”
  
  徐鳳年低頭看著沙盤,“我知道,是虎頭城的馬蒺藜。當時在城內院子裡,他坐在最後頭,因為罵過我,不敢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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