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310
xox 發表於 2015-2-27 17:57
共逐鹿 第一百八十一章 西北狼


  有一對依稀可見身材曼妙的黑衣蒙面人,趴在另一側屋簷瓦上,探出腦袋看著那個背影,竊竊私語,其中一人揭開頭巾,伸手扇了扇已經捂出汗的臉頰,吐了吐舌頭,皺著眉頭抱怨道:“姐,那傢伙是不是腦子有病啊,這都坐那兒發呆快兩個時辰了,到時候壞了咱們大事怎麼辦?要不然我去一腳把他踹下屋頂?”
  
  另外一顆遮掩面目嚴嚴實實的腦袋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姐,那酒挺香呢,瞅著還剩下大半壺,我可真饞了。”
  
  說話之人被報以一個瞪眼後,便有些幽怨委屈,壓低嗓音嘀嘀咕咕,“內城那姓董的老色胚果真是北莽安插在這裡的大諜子,宋爺爺和黃老師傅他們要拼著性命把他一路勾引過來,前頭已經有好些頂尖高手坐鎮負責刺殺,我們其實也就是做個樣子嘛,難道真要咱們上陣廝殺?董老兒可是內城前三甲的高手高高手,就算這老壞蛋打斷了一手一腳逃到這裡,也只要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咱們了吧?我的好姐姐,何苦來哉,就算要我送死,也要讓我醉醺醺走在黃泉路上,才能不怕那牛頭馬面嘛。”
  
  另外那女子委實給這等晦氣言語說惱了,一把解下蒙面絲巾,怒色道:“咒自己做什麼?!死丫頭,你吃飽了撐著?!”
  
  闖禍的女子笑嘻嘻伸出一根纖細青蔥手指,點了點那個背影,發火的女子趕忙噤聲,舉目望去,有些惋惜,不走運摻和在這場災難裡頭,多半是難以見到明天的日頭了,你既然有這種閒情逸致,可偌大一座城,哪裡賞月不是賞月,非要來這棟黑店酒樓的屋頂傷春悲秋,不是遭了無妄之災是什麼?她輕輕歎息,在這座城裡,若是死幾個籍籍無名的小卒子就要惋惜,再鐵石心腸的人,肝腸也早就斷得不能再斷了,這些年見了太多太多的死人,心腸柔軟如她也有些麻木。她背轉過身,安靜躺在冰冷瓦片上,開始閉目養神。內城那姓董的老匹夫難怪能夠在短短十來年就攏起那麼大一份家底,精騎五六百人,綽號青鴉在城內專職刺襲的殺手死士大半都是他們董家豢養的鷹犬,原來真實身份是北莽姑塞州很有分量的諜子頭目。一向好好先生的宋爺爺如何能夠不氣極起殺心,宋爺爺雖然將北涼那個徐家視若仇寇,可對待北莽蠻子也向來深惡痛絕,否則當年就不是留在西域而是跟著大股人流繼續湧入北莽南朝了,柳伯伯他們經常開玩笑說以宋爺爺的身手和聲望,要是真去了西京,少不了一個乙字大族的顯貴身份。七年前,她們還是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只知道宋爺爺跟董家殺手做了筆買賣,花了所有積蓄聘請他們去北涼一個叫清涼山的地方,殺一個姓徐的離陽世家子,宋爺爺當時也同行了,只是不知為何,回來後就沉寂了好幾年,外城酒鬼老宋的說法也就是那時候傳開來的,而妹妹總說她的嗜酒和酒量都是給宋爺爺的滿身酒氣熏出來的,可不是她饞嘴貪杯。這次如果不是宋爺爺執意要跟內城巨擘董家扳手腕,其實柳伯伯他們都不樂意打破這份忍辱負重辛苦經營十多年才贏來的平靜生活,董家殺手是世上真正的刺客,這一點沒有誰懷疑,曾經有董家二流實力刺客用長達半年的時間,硬生生耗死了外城榜上有名卻與他有私人恩怨的一流高手,聽說那高手戰死之前,就已經快被逼瘋了。而董家培養殺手的種種行徑,外人光是聽上幾句就讓會毛骨悚然,董家刺客殺人的手法更是層出不窮。今夜的收官,起因是董家老賊身邊多了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她去年遠遠看過一眼,是不是柳伯伯所謂天生異象的橫向“雙瞳”,她看不真切,但是那個年輕人初略瞧著確實極有風雅,自己身邊的同胞妹妹就變著法兒時常提起他,雖然每次都咬牙切齒恨不得食其皮肉的小母老虎架勢,可她與妹妹心有靈犀,如何不曉得那個絕不該升起的可怕苗頭?世間女子,哪有提及一個男子時眼神會格外神采?
  
  她猛然睜開眼睛,握住腰間那柄尤為狹長的佩刀,弓起後背,蓄勢待發。她妹妹僅是比她慢了半拍,也握住了劍柄。年幼時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姐妹,長大後也是難以辨認,有時連柳伯伯他們都能矇騙過去,只是性情卻是天壤之別。她練刀,妹妹則練劍,她喜靜妹妹則好動,所以習武一途,雖然是妹妹天賦更高,但是各自師父點評起來,卻是她更能殺敵。高居外城高手榜第六的宋爺爺和第十二的黃老師傅,都說她們如今是臨近三品武夫的本事了,以後有望成為什麼二品小宗師,這座城裡沒有什麼三品二品也沒有小宗師大宗師的說法,她們姐妹自打記事起就對著這座城市,只當是長輩勉勵後輩的新鮮言語。
  
  她突然瞪大眼眸,差一點就流下眼淚。
  
  隨著一個袖大如鳥翼的高大身影疾如奔雷,以勢如破竹的囂張氣焰掠過一座座屋頂,在不遠處略作停頓,一招就將她們極為熟悉的長輩從屋頂打落,然後長掠而來,笑聲響雷炸響在她們耳畔,“宋酒鬼黃跛子也敢暗殺老夫?老夫可是這西域地面上三千殺手的老祖宗!今夜老夫破例不做那老本行,就光明正大一路殺來,好讓你們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知曉何謂以卵擊石!對了,那號稱西域雙璧的小娘皮藏在何處,快快現身,好教你們知曉老當益壯,什麼仇人不仇人,領教過老夫調教女子的水磨工夫,要讓你們一個月內就主動喊老夫一聲相公!”
  
  隨著那沙啞嗓音的響徹夜空,她們清晰感受到更遠處有鐵騎馬蹄聲穿過街道的震動,而在視野中,有不下百個如同蝙蝠的身影跟隨那個魁梧老人撲殺而來。

 她握緊刀柄,臉色蒼白,宋爺爺不是說今夜行刺斷然不會驚動董家殺手和董家騎卒嗎?況且內城外城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董家如此傾巢出動,分明越了雷池壞了規矩,就不怕明日內城外城盤根交錯的勢力同仇敵愾群起而攻之嗎?對外城而言是龐然大物的董家在內城別說一家獨大,皆知其勢力還不如“閻王司馬”和“財神李”兩家的啊,甚至新近在內城崛起的一股勢力,都有將近年殺手生意越來越清淡的董家取而代之的跡象。
  
  那個撲殺而來的魁梧老人自然看到了那棟酒樓上躺著“裝死”的一個礙眼身影,大笑不止,世上還有這等束手待斃的傻子?
  
  他前撲勢頭不停,踏出一腳,眼看就要落在那自作聰明的傢伙腦袋上,保管要踩出個稀巴爛。
  
  自知難逃一死的握刀黑衣女子也不知怎麼,在這個自身都難保的危殆關頭,大概是經常惹來長輩不滿的菩薩心腸作祟,躍過了屋脊,順著向下傾斜的屋頂一路奔去,在那個董家老賊就要一腳踏在那陌生人的腦袋前,一個急停,扯住不知何時醺醉過去年輕酒鬼的衣領,拉著他猛然後滑出去,引來那人後背下的瓦片一陣嘩啦作響,在這夜空之中,顯得格外刺耳。尤其是當她一氣力竭不得不停在高聳屋脊附近時,眼角餘光看到那傢伙手中還不忘握著只酒壺,她恨不得把這個要酒不要命的王八蛋丟給董家老匹夫算了。
  
  一腳踏空的董家老人毫不動怒,若是他有心要殺那年輕男子,憑藉那小娘的稀鬆身手如何能夠虎口拔牙?老人只不過終於逮著了這對西域雙璧,心情大好,樂得貓耍耗子多逗樂一會兒。如同許多外人所說,這座城的規矩很重,哪怕他在北莽西京的大力支持也不過是做了內城三姓氏之一,西楚遺民的司馬家和還有個南唐遺老主事的李家,始終壓他董家一頭,只不過今夜以後,閻王司馬真去見了閻王,那麼就不再是什麼三足鼎立,而是兩雄對峙瓜分內外城了。至於什麼宋酒鬼黃跛子,那都是這場格局動盪的小小藥引子,蒙蔽司馬家的障眼法而已。這個結局,他兢兢業業了十來年也沒做成,不得不承認都要歸功於那個在北莽身世煊赫的年輕人,無論是年輕人的背-景還是他的身手,他董鐵翎不管在這座城睥睨群雄多少年,都只能忍著脾氣低眉順眼給那人打下手當幫閒,沒法子的事情,誰讓人家有個好爹?他董鐵翎難不成去把自己老爹從棺材裡刨出來跟人叫板吧?當然,要是那樣做能有那年輕人的氣象,他董鐵翎還真不介意把他老子的屍骨挖出來。在西域在這座城住久了,他早已習慣了這裡的六親不認。就比如他現在盯著那雙正值風華正茂的妙人兒,老人雖然認不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但他卻知道,正是其中一個和她那個溫文爾雅名士風流的柳伯伯,一起出賣了所有人。也怪不得她什麼,誰讓她瞎了眼看上了那位老子在北莽王庭畫灰議事都有一席之地的年輕富貴子,更蒙了心以為能跟情郎比翼雙飛?至於那姓柳的,就更不值得一驚一乍了,早在六年前就識趣投靠了他們北莽朱魍,否則他董鐵翎會看得起他?又怎會跟他同享內城那麼多尤物花魁做那床榻上的“連襟”?
  
  老人眼神淫-邪在她們身上掃過,陰森森笑道:“敢問哪位叫晏燕啊,哦,對了,是燕子的燕,不是大雁的雁。你的那位情郎讓老夫捎句話給你,他對不住你的一往情深,無顏見你,就讓我伺候你們姐妹了。”
  
  老人桀桀笑道:“當然,後邊半句是老夫加上的,不過你那位情郎也就是這麼個意思了。”
  
  已經拔出狹長戰刀的女子緩緩轉過頭,怔怔看著那個臉色如遭雷擊棄了手中長劍的妹妹,她這個姐姐晏雁,悲痛欲絕,已經根本罵不出什麼狠話,只是哭腔哽咽道:“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啊……”
  
  老人很享受這種至親反目的好戲,真正是從頭到腳酣暢淋漓,好似享用過了這對宛若壁畫上連袂天女的西域雙璧,所以大局已定的老人不著急擄走她們,返回內城那座富麗堂皇程度足可比擬中原王侯的府邸。到了董鐵翎這個歲數,其男女之事的道行則是那些毛手毛腳的愣頭青能夠媲美的。要知道董鐵翎可是自詡為床榻之上的陸地神仙,多少貞潔烈婦初始尋死覓活,然後欲仙欲死,最終舍了所有羞恥之心做他這個古稀老人的玩物?
  
  眼神呆滯的晏燕癡癡望向姐姐晏燕,她竟然笑了,輕輕搖頭道:“姐姐,不會的,王郎不會負我的,王郎答應會娶我,也會為姐姐你尋一個世上最出彩的男子嫁了。他還說會帶我們離開這個每天都在殺人和死人的地方,會帶我們一起去看那江南的小橋流水,太-安城的月光,西北涼州的風沙,廣陵江的潮水,東海武帝城的旭日……姐姐,我這就帶你去找他,好不好?他一定會點頭的。”
  
  姐姐晏雁淒慘一笑,語氣冰冷,“晏燕,你真的瘋了,從看到那個人後,你就已經瘋了。”
  
  晏燕臉色猙獰大聲喊道:“我沒有!”
  
  董鐵翎看著這一幕,真是賞心悅目啊,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眯眼笑道:“晏燕也好,晏雁也罷,都別急,我董鐵翎有的是法子讓你們快活起來,姐妹二人全然不用這般尋死覓活的。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世上原來還有那等天上神仙也要豔羨垂涎的美事。你們才不到二十歲,老夫喜新不假,卻也不厭舊,尋常男子不知四十歲女子的滋味,老夫卻是甘之如飴,你們最不濟也還有二十多年的福氣。”
  
  在這種一方快意至極一方悲苦至極的時候,響起了一個不合時宜至極、略帶幾分笑意卻透著清冷的悅耳嗓音,“你就是董鐵翎?那你知不知道中原有個叫軒轅青鋒的女子,要終有一天要來西域虐殺你?”
  
  董鐵翎愣了一下,雖然西域殺手祖宗出身的老人一直暗中留心這個年輕酒鬼,但是仔細打量以及刺探氣機脈絡之後,斷定此人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名小卒,否則難不成此人年紀輕輕就是一品境界高手了?腳下這座西域雄城,丟掉西域都護府的名頭後,兩百多年的漫長歷史,走過路過的不去說,爛陀山的和尚不去說,常年居住在此的武道大宗師,也不足雙手之數,如今更是鳳毛麟角,只有內城富可敵國的李財神身邊鬼鬼祟祟藏著一位元,根據他的揣測,應該是離陽趙勾某位在西域圖謀大事不惜隱姓埋名的大頭目。若不是此人推波助瀾,李家也不會違背規矩選擇袖手旁觀,任由那位北莽年輕人幫著他董家對付司馬家。董鐵翎不是城中那些因為各自原因關起門來裝聾作啞一盤散沙的中原遺民,更不是那些一輩子沒走出過西域的無知百姓,離陽江湖上風頭正盛的紫衣女子,董鐵翎自然有所耳聞,至於眼前年輕人為何搬出那位貨真價實的高手來,董鐵翎就當作是扯虎皮做大旗的幼稚伎倆了,試圖來嚇唬他這個殺人如麻的西域魔頭,老人對那西域雙璧很有耐心,不好男風的老人對那個死到臨頭的英俊酒鬼可就沒啥耐心了,殺意濃郁,嘿嘿冷笑道:“咋的,那中原的武林盟主跟你很熟?小子,老夫把話撂在這裡,若你是她軒轅青鋒的姘頭,老夫就讓你做我內城董家的第一等座上賓……”
  
  說到這裡,老人笑容不減,驟然間舌綻春雷般吼道:“可惜你不是啊!”
  
  董鐵翎是實打實內城第三的高手,是西域人心目中所向無敵的存在,怒喝之下,老人大袖翻滾,氣機瘋狂外泄,尋常人在“棒喝”之下,當場肝膽欲裂都不誇張。就像那晏雁晏燕這對姐妹花就給震懾得一陣踉蹌,氣血翻湧,尤其是本就失了魂魄的妹妹,直接就七竅滲出血絲,慘澹至極。晏雁稍微好些,如臨大敵,早早守住心神,仍有拼死一戰的決心,但也不好過,差點就握不住刀柄。
  
  唯獨那個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冒出來的年輕人,仍是坐在當時給晏雁拉扯過去的那個位置上,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董鐵翎不愧是無數次死人堆裡站著的那個贏家,毫不猶豫就一個風馳電掣的兇猛前沖。
  
  晏雁鬼使神差就又一次扯住那酒鬼的衣領,想著好歹將他拋出屋頂再說,至於他會不會摔斷腿腳會不會被董家殺手圍剿,她想著總好過眼睜睜看著他給董老賊一掌拍爛頭顱吧?只不過接下來的事態超出她的想像力,她既沒能把那傢伙丟下酒樓去,而滿城人都敬畏如無敵神明的董鐵翎在假裝前沖之後,就跑了,瞬間就無影無蹤了。就這麼無緣無故地跑了?晏雁瞪大眼眸,環顧四周,確定董鐵翎當真消失後,她還是不敢相信,就像她妹妹晏燕始終不敢相信情郎會辜負背叛她一樣。
  
  晏雁雖然只見識過宋爺爺和黃老師傅點到即止的切磋,但真正高手過招即便不是什麼你來我往大戰個八百回合,可也絕不至於像董老賊這般虛張聲勢吼一聲就腳底抹油的吧?
  
  一直袖手旁觀的徐鳳年提著酒壺站起身,望向那個失魂落魄的妹妹,問道:“你那個讓你生死相許的情郎,除了他姓王,還知道他到底叫什麼嗎?”
  
  晏燕失心瘋一般又笑了,“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知道王郎的名諱?”
  
  也不見徐鳳年有什麼動作,這個漂亮到一定境界的年輕女子就在空中打了個轉,然後結結實實摔落在樓外街道上,大概是徹底昏死過去了,再沒有發出半點動靜。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握緊刀柄刀尖朝向自己的晏燕,眼神複雜,感慨良多,一時間有些無言,既想起了慕容梧竹慕容桐皇那對境遇淒涼的姐弟,也想起了早年徽山大雪坪的藏汙納垢,更想起了顛沛流離的西蜀太子蘇酥和老夫子趙定秀。徐鳳年歎了口氣,望向大概離著自己得有半裡外的一座屋頂,也算西域一方梟雄的董鐵翎雖然知道了幾分厲害輕重,卻不肯就此甘休,對危險極有嗅覺的老狐狸開始對心腹發號施令,應該是想拿屋頂近百董家殺手和街上陸續趕到一股股董家精騎來試試水的深淺。對於這座大奉皇帝用以彰顯邊功的重鎮,若不是曹嵬的那支騎軍,徐鳳年一直印象很淡,只知道早年好些行刺清涼山的殺手和刺客都拿此地當作歇腳喘氣的地方,至於軒轅青鋒說要虐殺色中餓鬼的董鐵翎,還真不是徐鳳年沒話找話,那個娘們當初還沒有跟他跟北涼貌合神離,的確無意間提起過這一茬,不過那時候她還有求于他徐鳳年,更沒有成為什麼武林盟主,恐怕當時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將來有一天會躋身大天象境界。對於腳下這座西域大城的印象,真正深刻鮮活起來,是曹嵬騎軍悄然奔赴西域後,尤其是在上陰學宮落魄到年老仍不敢還鄉的酸儒劉文豹進入此城,以前只停留在外城小打小鬧的拂水社也隨之開始加大滲透力度,徐鳳年才在案頭諜報上知曉了一些事情,比如在這裡隱藏有幾名後隋皇室的晏氏遺孤,只不過比起西蜀獨苗的太子蘇酥,兄妹三人的血統遜色許多,就算那幫後隋餘孽想要揭竿而起,估計自己都沒那個臉皮拿那三個孩子說事。西域雖大,曹嵬騎軍置身其中並不惹眼,但徐鳳年和拂水房仍是不敢掉以輕心,為了吸引西域的視線,徐鳳年遙控西域做足了一連串好戲,先是讓那位曾經白衣出襄樊的女菩薩大張旗鼓返回爛陀山,然後讓劉文豹在此城興風作浪,還在西域放出話去,說是王仙芝的那個徒弟要在此稱王稱霸,在大漠黃沙中另起一座武帝城。

 一名打頭陣的董家殺手掠過鄰近屋簷,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地一刀斬下,徐鳳年也沒有怎麼在此地一鳴驚人的想法,更不願意就這麼暴露實力,畢竟要在城中長住。於是有模有樣跟那殺手過招起來,雙方打得那叫一個有聲有色,“好不容易”才一拳轟殺那名殺手,其餘董家殺手畢竟不是董鐵翎這種二品小宗師,眼看有殺人立功的希望,雖然直覺告訴他們沒那麼簡單,但還是前赴後繼奔殺過來,徐鳳年來者不拒,然後跌宕起伏很有懸念地一個一個宰掉,期間更有街上的董家騎卒不分敵我地射殺屋頂兩人,也都給那廝“驚險萬分”看似差之毫釐地堪堪躲過,這場景看得那董鐵翎幾乎氣得吐出幾口老血來,見多了假扮頂尖高手的貨色,哪來這麼一個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一般高手”的陰險王八蛋?等到了折了四十幾條人命後,老人終於肉疼起來,也不願畫蛇添足壞了那王姓年輕人親手佈局的西域大業,咬著牙一聲令下,在今夜外城戰事中所向披靡的董家兒郎頓時快速撤退。當他轉身背對那座屋頂向內城掠去的瞬間,突然一陣背脊發涼,老人似乎能夠清晰感受到那個年輕酒鬼的眼神,董鐵翎萬分確定,此人就算不是離陽年輕一輩中的一品高手,境界修為肯定也差不遠了。
  
  就當董鐵翎以為脫離險境的時候,身邊就有人與他並肩而行,用再地道純正不過的姑塞州腔調對他說道:“帶句話給你的那個幕後主子,還想接著玩的話,我鐵木迭兒在北涼境內倒是新練出幾劍。”
  
  董鐵翎絲毫不敢放緩腳步,所幸下一刻就不復見那人身影。
  
  晏雁只覺得眼前一花,眨了眨眼後,那個本以為是借酒澆愁失意酒鬼的外城年輕人,仍是紋絲不動站在她眼前。
  
  然後她看到那人拿手往臉上一抹,刹那間就換了一副略顯生硬古板的臉孔,如鬼披人皮夜行陽間,只是隨著他手指在臉上輕輕推抹過去,很快就像個“活人”了。
  
  晏雁嚇得後退幾步。
  
  徐鳳年當初在舒羞製造臉皮的過程中也學到些皮毛,比起舒羞的生根和入神兩種境界,差了許多火候,不過在夜幕中糊弄常人倒也不算什麼難事。
  
  徐鳳年也不介意在這個女子面前洩露了這點不痛不癢的根腳,不過要是她那個妹妹在場,徐鳳年也會多個心眼,笑著看向見到鬼似的她,柔聲道:“就任由你妹妹在街道上挺屍著了?想來你們兩人暫時也沒了安全的去處,在董家讓人來辨認我的身份前,你不妨把她抱回屋頂,念在你兩次豁出性命‘救我’的份上,我總歸會在天亮前周全你們姐妹二人的性命,至於天亮以後怎麼辦,是留在城內等死,還是出城逃命,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
  
  那女子小心翼翼看了眼徐鳳年的影子,看來真的不是遊蕩人間的孤魂野鬼,她這才如釋重負,輕輕躍下屋頂,抱回妹妹,她盤膝而坐,動作輕柔抱著妹妹,慢慢的,她終於忍不住咬著嘴唇抽泣起來,低斂的眼眸,本就水靈,此時愈發水霧蒸騰,她既有被至親之人背叛的憤恨和痛苦,也有為至今親人而憐惜和淒苦。
  
  而她驀然察覺到那個古怪人物就坐在她不遠處,一口一口輕輕喝著酒。
  
  然後這棟酒樓的正對著的街道上,清輝灑落的月色下,遙遙出現她一眼就看出精悍到了極點的七八騎扈從,眾星拱月一般護衛著一個錦衣貂裘的年輕人。
  
  晏雁頓時怒極,恨不得跳下去就提刀殺了那個讓妹妹墜入深淵的魔頭,比起那個更換臉皮的“酒鬼”,街上那個人,更像是披著人皮的歹毒厲鬼!
  
  徐鳳年輕聲道:“借劍一用。”
  
  不等晏雁答話,妹妹晏雁那柄佩劍就離鞘飛到了那人手中,他橫劍在膝。
  
  只聽街道上那人在兩百步外就停馬,抬頭朗聲問道:“鐵木迭兒,敢問那位大樂府先生如何了?”
  
  徐鳳年沒有說話,輕輕握住劍柄。
  
  大風過邊城,嗚咽角聲哀。
  
  那人重重冷哼一聲,撥轉馬頭,揚長而去。
  
  徐鳳年看著那隊人馬漸漸遠去的身影,有些意外,不曾想還能在這裡遇上熟人。
  
  正是當年北莽境內那個隨意出手就是一塊六蛇游壁玉佩的闊綽青年,棋劍樂府的年輕俊彥王維學,但是另外一個身份就更加值得咀嚼了,北莽糧草重地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的獨子。這傢伙竟然來西域攪動渾水了?徐鳳年臉色陰沉起來,如果說是王維學擔心棋劍樂府前輩的安危,或者說是想要在涼莽戰事中撈取偏門功績,才在這座城中翻雲覆雨,徐鳳年並不擔心什麼,可如果說是曹嵬騎軍被北莽諜子無意間發現了蛛絲馬跡,那徐鳳年就只能違背跟澹台平靜的約定了。
  
  徐鳳年伸出手指隨意一抹劍身,長劍飛回晏燕身邊的劍鞘,輕聲問道:“他就是你妹妹看上的人?什麼時候到的城內?”
  
  晏雁穩了穩心神,儘量讓自己語氣平靜,“第一次見到此人是去年開春,至於他什麼時候進入城中,我就不知道了。”
  
  徐鳳年松了口氣,事情總算沒到最壞的地步,那時候曹嵬騎軍尚未動身趕赴西域,至於王維學這個北莽大腿極其粗壯的二世祖有沒有察覺到那支騎軍的動向,應該同樣是奔著西域僧兵來的,徐鳳年對爛陀山不陌生,那裡山頭林立很正常,但是那些當時在自己眼前說得上話的枯槁老僧,有幾個顯得沒有那麼佛氣,倒是有幾分火氣,現在就知道為何了。他徐鳳年可以親自去山上為西域畫一張大餅,那麼北莽自然也能先見之明地秘密拆臺,甚至畫一張更大的餅給爛陀山,起哄抬價誰不會?只要能讓北涼吃癟,想來北莽是很樂意讓爛陀山去待價而沽的,大不了就讓這檔子事拖著耗著,對於北莽來說不會有什麼損失。
  
  要不然順道又順手地宰了那個王維學,打著借兵爛陀山的幌子將董家連根拔起?大不了跟那個聞到腥味的拓拔菩薩,在西域來一場轉戰千里好了。
  
  徐鳳年閉上眼睛,權衡利弊。
  
  晏雁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問道:“公子是中原人氏吧?”
  
  徐鳳年笑道:“祖籍遼東錦州,不算中原人。”
  
  晏雁不是那種與人相處八面玲瓏的女子,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接下話頭,就這麼冷了場。可是她想到天亮以後自己跟妹妹二人的慘澹前景,就讓她呼吸都艱辛困難,只想著分心,想要跟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此地又行事詭譎莫測的人,隨便說些言語,才能不讓自己崩潰。


 徐鳳年眺望遠方,沒來由有些感慨,略帶自嘲地柔聲道:“我以前認識一個離開家門行走江湖的女子,如你一般,也很俠義心腸,我曾經跟她一起走去北莽,一路冷眼旁觀,看著她吃了很多苦頭,還告訴她一些類似福禍無門唯人自招的無聊道理,她也倔強,最後我幫了點忙,如今也不敢確定對她是好事是壞事。”
  
  徐鳳年轉頭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改變主意了,只要我在城內一日,你們就安生一日。要說理由,還真有一個,那就是這個江湖,沒了你們這些真正的女俠,哪怕高手如雲,那也該是多無趣啊。”
  
  然後徐鳳年苦澀道:“這個江湖,已經沒有很多老人了。”
  
  晏雁凝視著他,眼神清澈。
  
  徐鳳年冷不丁笑問道:“怎麼,覺得我跟那董老色胚是一路貨色,其實是垂涎你們姐妹的美色?差別只是那老不修喜歡用強,我喜歡玩彎彎腸子那一套?好吧,我承認,被姑娘你看穿了。你啊,是才逃狼群又入虎口,還趕緊哭?”
  
  晏雁嫣然一笑,梨花帶著雨,別有風情,輕聲搖頭道:“我知道公子不是這樣的人。”
  
  徐鳳年後仰躺下,“說說城裡的事情吧,你揀選有趣的說好了,比如那座小爛陀山。”
  
  她嗯了一聲,嗓音輕靈起來,臉上悲苦神色淡了幾分,不是柳暗花明的那種歡喜,而是徹底認命的那種,她身邊這個都不知道姓什麼的人,她知道他沒有醃臢心思,但更知道他只是這座城或者說她們生長地方的一個過客。但是她仍然順著他的話說下去了,“公子可能已經聽說山上有座從來沒有誰能夠轉動的轉經筒,但也許還不清楚其實山腳有個外號雞湯禪師的老和尚,很有意思,不是咱們西域人,是個念中原禪法的外來和尚,如果有人去茅舍問禪,老和尚必定先請吃一罐香噴噴的雞湯,他自己不喝,看著別人喝,然後給人說些質樸道理,所以才有這麼一個綽號。”
  
  徐鳳年輕聲道:“中原有一脈禪宗的確有這托缽行乞天下的做法,自稱乞兒,只求一個真字。一缽千家飯,獨身萬里遊,最後這個老和尚到了這西域,煮起了雞湯給人喝?不過我很好奇,那煮湯的雞,是誰殺的?”
  
  她愣了一下,無奈道:“這我怎會知道?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啊。”
  
  徐鳳年打趣道:“姑娘你好像沒什麼佛性啊,就算真見著了雞湯和尚,也少不了被棒喝一聲癡兒,說不定連雞湯也喝不上一口。”
  
  她無言以對。
  
  徐鳳年笑著補救道:“那有沒有名人軼事傳到你們所在的外城?”
  
  她點頭道:“當然,聽人說很多年前有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馬賊大搖大擺進了內城,喝上了老和尚的雞湯,就問他這種人能不能也成佛。老和尚說當然,只要放下屠刀便可。那個靠殺人起家的馬賊就笑了,說他殺人從不用刀,嫌麻煩,都是雙手錘殺敵人的,有個屁的屠刀?你猜老和尚怎麼說?他說啊,那就先拿起屠刀,再放下。你又猜怎麼樣?很多年後那個馬賊果真帶著一把刀回到山腳,當著老和尚的面丟掉那把刀,哭著說他想放下了。後來那個年過半百的馬賊就自己重新拿起刀剃光了頭髮,又放下刀,從此以後他就在老和尚身邊當了和尚,一心向佛。”
  
  徐鳳年輕聲道:“此放彼放,此方彼方,此岸彼岸,此生彼生,確實是真的放下了。”
  
  似懂非懂的她訝異道:“公子你還真信這事啊,其實連我心底也不大信的。”
  
  那個越來越讓人不明白的傢伙沒有說話,於是她就接著說道:“還聽說那個雞湯老和尚喜歡唱一支蓮花落的曲子,曲子本來沒有名字,只不過百餘唱詞,有半數都是蓮花落三字,內城外城才給按上一個蓮花落的曲名。然後就有人去喝了雞湯,問老和尚他既然修禪幾十年了,那蓮花落沒落呢,老和尚就很遺憾地告訴那位似乎存心刁難的訪客,說他自己心中蓮花未落啊,不過等到哪天終於落下了,他也就能修成正果了,然後也就不再煮雞湯嘍。新近傳到外城的趣事是,有個外鄉人硬闖入內城到了山腳,也不喝那雞湯,只問老和尚是不是與他師父一般,是那什麼世間天人,很是奇怪……”
  
  她自顧自說著,沒有察覺到那位公子聽到後來,臉色變得陰晴不定。
  
  她更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屋頂又多了一個雙手空空的男子。
  
  徐鳳年坐起身,也不去看身後那個當時棄劍背屍遠去西域某座大山的人。
  
  那人冷笑道:“現在才知道你真是聰明,我師父勝過了他,你又勝過了我師父,本該接下來就得輪到你被新人鎮壓,所以你寧肯不當天下第一人,乾脆就捨棄了自身氣數,只當那位置更加安穩的四大宗師之一。”
  
  徐鳳年淡然笑道:“你有一點說錯了,當年你師父沒有贏他,我也一樣沒有勝過你師父。他們兩人,只是對自己身處的江湖,或者說我們這些外人眼中的江湖,無所牽掛而已。事實就如你所想,不說境界高低,僅論戰力強弱,你師父便是對上八百年前的呂祖,也可一戰。哪怕武評九人,加在一起聯手廝殺,你師父一樣是想殺誰就殺誰,這才是真正的武夫極致。至於你師父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自己去想,等你哪天想明白了,大可以重新拿回那柄菩薩蠻,找我報仇。”
  
  王仙芝徒弟之一的木訥男子,武帝城樓荒沉聲道:“我要帶走那個叫余地龍的孩子。”
  
  徐鳳年搖頭道:“就算我肯,他也不會跟著你走的。再者,與其靠人,不如靠己。”
  
  樓荒沉默片刻後,平靜道:“我贏不了你。”

  徐鳳年笑道:“那就只能等著我死了。至於是在這西域還是去北涼,都隨你。你只要不投靠北莽,我都不管。”
  
  本就在這座城內住下的的樓荒,身形一閃而逝。
  
  徐鳳年沉默不語。
  
  百年江湖,只有同處一個年代但卻先後登頂的兩個人,能算是獨立山巔,四顧無人。
  
  李淳罡是自覺輸了,王仙芝是自認贏了。所以李淳罡是灑脫下山,王仙芝卻是昂然登天。
  
  都是以後江湖百年甚至千年都再不會有的大風流。
  
  但是,江湖大風流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卻不可無俠骨,千年以前千年以後都是如此。
  
  此時此刻,至今猶然不知、以後更不會知曉自己是那天潢貴胄卻只能流離市井的晏雁,下意識撫摸著妹妹的髮絲,好奇問道:“公子,你也是來這裡尋仇的嗎?”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搖頭笑道:“我的仇家不在這裡,不過你們這裡確實有很多把我看成仇家的人。說不定你的某個長輩,就是如此。”
  
  晏雁沒有當真,只是淒苦道:“本該安享晚年的宋爺爺他們,都死了。最該死的那個長輩,反而以後會過得很好。”
  
  徐鳳年笑了笑,“這就像有些人明明醒了,其實卻跟睡死了差不多。”
  
  晏雁沒有低頭,沒有去看那個醒了卻裝睡的妹妹,她胸口衣襟被晏燕的淚水浸透。
  
  徐鳳年也不去看那個剛才被自己一巴掌摔下高樓的癡情女子,“晏雁,你帶著她,還是離開這裡吧,走出去看一看,繞過兵荒馬亂的北涼,可以先去西蜀看看竹海,再沿著廣陵江去中原江南,然後北下南疆,最後等到什麼時候這天下不打仗了,再去見識一下天底下最大的城池,等到某人什麼時候覺得真正對不住那些老人了,再回來這裡,上個墳敬個酒磕個頭。”
  
  晏雁坐在那裡,重重點頭,“謝過公子!可惜小女子無以回報!”
  
  徐鳳年看著她,笑容溫柔道:“可以回報的,以後你若是不小心成了無數江湖俊彥仰慕的女俠仙子了,你就提上這麼一句,說當初勸你走這趟江湖的,是個姓徐的北涼蠻子。要是能再多說一句,說那個傢伙比你們這些人都要英俊多了,就真的圓滿了。”
  
  晏雁頓時啞口無言,臉微微紅。
  
  她懷著那個惹下滔天大禍的妹妹,眼神冰冷望著這個言語時而肅穆時而輕佻的陌生男子,對她而言,如今世間男子皆是負心漢,皆可殺!
  
  但是當她看到徐鳳年一抬手,立馬就縮頭躲在姐姐懷中。
  
  情郎的負心,是心疼。而這個王八蛋的那一巴掌,是肉疼。
  
  都很疼啊。
  
  徐鳳年譏笑道:“就知道跟你這種娘們道理是說不通的,只記打不記好,不過沒良心也有沒良心的好處,以後到了離陽江湖上,幫你姐姐多長幾個心眼。初出茅廬的時候,把人往最壞處想,算不得什麼好事,但終歸不是壞事。”
  
  她們姐妹倆也不知這個應該是姓徐的北涼男子做了什麼,那個看上去不苟言笑但極有威嚴的中年漢子去而複還。
  
  樓荒眉頭緊皺。
  
  徐鳳年也不跟他客氣,“你和于新郎林鴉幾個人,其實跟她們兩個人一樣,出城時才算真正走進江湖。你們要是一輩子都留在東海那座城裡,也就一輩子難有大成就。”
  
  若是換做其他任何一位江湖人說這句話,已經躋身宗師境界的樓荒都會嗤之以鼻,哪怕是武評上的其他高手也不例外,但是從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口中說出來,即便萬般不情願,樓荒也不得不去深思幾分。

樓荒沒有搖頭點頭,看了眼那雙可憐人,率先輕輕躍下屋頂,落在街道上也沒有動靜。晏雁鬆開妹妹,對萍水相逢但高深莫測的那位年輕公子哥,深深施了一個萬福,紅著眼睛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晏燕眼神複雜地看了看姐姐,又瞥了瞥那個昨夜只看到一個背影的酒鬼,先于姐姐一躍而下,走到樓荒身邊停下身形。
  
  不知不覺,晦明交替,天快亮了。
  
  當晏雁終於還是沒能說出什麼道別的言辭,只能在街道上轉頭遠望那個依舊站在屋頂的修長身影。
  
  晏燕憤憤然低聲道:“長得那麼平庸,有什麼好看的!”
  
  晏雁沒有理會妹妹,回過頭後,長呼出一口氣,不知為何,她覺得從今日今時起,無論她走出去千里萬里,都走不出那個屋頂了。
  
  她忍不住再一次回頭,看到那個好像有些孤單的背影,朝他們三人遙遙擺了擺手。
  
  樓荒板著臉緩緩前行。
  
  腦中浮現出前不久那個山腳老和尚說漏嘴的一句讖語。
  
  遼東猛虎,嘯殺中原。西北天狼,獨臥大崗。
  
  但是老和尚當時對著他樓荒身前那罐涼透了也沒人喝的雞湯,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說了一句,“涼了。”
  
  樓荒實在是惱怒這老和尚粘粘糊糊的打機鋒,忍不住就反問了一句,“裝神弄鬼!涼了便涼了,不知道拿去熱一熱?!”
  
  老和尚拍腿大笑,“天時地利皆是不如人和……這就對了!”
  
  樓荒在出城後,幾乎是跟晏雁晏燕同時回望了一眼城頭。
  
  三人都不知道,城內有個老和尚正在托缽而奔,滿缽香氣。
  
  他直奔那棟酒樓,一躍而上,沖到徐鳳年身前,大聲笑問道:“曹長卿不願拿起,你徐鳳年可願拿起?”
  
  徐鳳年破天荒有些忐忑不安,笑問道:“拿得起?”
  
  這個托缽乞遊萬里的雞湯和尚笑得半點都不得道高僧,反而有些賊眉鼠眼,“拿了再說唄?”
  
  只是當徐鳳年鄭重其事接過那只佛缽後,老和尚便猛然盤腿坐下,面朝東方,背朝西面。
  
  老僧雙手合十,如得解脫,如得自在,如見如來。低頭輕輕念道:“龍樹師弟,法不在外物,法不依文字,我蓮花落矣。”
  
  小爛陀山上,無人推動,那座巨大轉經筒自行旋轉,筒壁天女靈動而搖,一遍遍傳出六字真言,響徹西域,遍及北涼。
  
  佛雲,若在山頂轉動經輪,所居方圓一帶可得吉祥圓滿。
  
  若一地君主轉動經輪,百姓皆能消業除障。
  
  老僧閉上眼,安詳圓寂,臨終言:“善哉。”
  
  刹那之間,天地間零零落落的氣運蜂擁彙聚而起,如掛條條大虹,又如天開蓮花,同時湧入那只手上缽。

xox 發表於 2015-3-3 07:59
共逐鹿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兩國之戰,兩人之戰(上)


  山頂轉經筒六字真言的傳頌已是聲勢浩蕩,可惜尋常百姓肉眼卻無法看到那些有關氣運流轉的更大氣象。酒樓附近的行人在震驚于小爛陀山的聲響後,還發出了一些感到荒誕滑稽後發出的嗤笑聲,在他們視野中,屋頂坐著個老和尚,站著個單手托缽的年輕人,一站一坐足有半個時辰,酒樓下聚集了越來越多聞訊趕來的外城看客,指指點點,許多頑劣稚童都壯著膽子爬到了臨近屋頂。
  
  很快就有內城一隊隊精騎護送著大人物疾馳而至,騎卒佩刀負弓掛槍矛,坐騎更是那種僅論衝擊力遠勝莽馬的純種西域大馬,馬隊蠻橫撞開了擁擠人流,許多來不及閃躲的無辜看客當場就被戰馬撞死當場,不是沒有仗著把式在身的外城人士看到好友被殺後,熱血上頭而憤起廝殺,就算有前方騎卒給他們打落下馬,很快就被後方騎軍借著戰馬衝鋒的巨大慣性,一矛狠狠捅入身軀,鐵頭硬木杆的長矛在騎卒手上和屍體之間,瞬間繃出一個賞心悅目的弧月彎曲,屍體頓時給撞飛出去兩三丈外,只不過製成矛杆的硬木終歸不是那類有價無市的一等良木,硬度和韌性仍是不足以支撐這種程度的撞擊,也就此毀壞,那名騎卒貌似意猶未盡,順勢棄矛換刀,微微彎腰,不是下劈,而是看似漫不經心的橫刀,就那麼朝著一名撒腿狂奔的外城漢子策馬而去,無需用力,只是靠著戰馬衝勁,刀尖就在那人脖子上輕而易舉拉出一道寸餘長的深刻口子。
  
  從這個細節看得出來,這些為內城權貴重金豢養的西域騎士,個個都是陣上廝殺極熟的老卒了,沙場騎軍作戰,從不是一錘子買賣,想要活到最後,就得知曉如何用最少的氣力獲得最大的殺傷成果。西域不缺良馬,但是匠人鐵器稀少,況且製造良矛的硬木更是在北涼邊軍和離陽朝廷的嚴格約束下,很難獲取,這就很大程度上局限了西域騎卒的戰力,雖然退而求其次,除了膂力雄健者得以配置精鐵長槍,其餘大多是一次性撞矛,就算可以用作投矛,但是對付江湖人足夠了,一旦對上真正意義上的正規騎軍,肯定力所不逮。早在二十年前,就有過一場鮮血淋漓的教訓,本城在春秋末,曾經擁有一支人數達到五千人之多的騎軍,在西域所向披靡,當時在城內一言九鼎的某位梟雄霸主,有心吞併臨謠三鎮作為糧草依託,然後鋒指涼地,繼而佔據天下之高地,大可覬覦中原,不料當時封藩北涼的徐家只派遣出了三千騎軍,就殺得西域五千騎幾乎全軍覆沒,逃出生天不夠寥寥百餘騎,人家傷亡都不到五百,那些逃卒心有餘悸嘮叨了很多年,都說那徐家騎軍是真他娘的鐵騎啊,那兩千騎竟是人馬俱甲,別說人了,連戰馬都能有面甲,而且人家騎軍的鐵槍更是足可支撐多次往還衝鋒,自家那些白蠟木杆子製成的所謂鐵矛,比較起來實在是太軟了。
  
  所以這二十年來,這座城那幾家有錢沒處花的大姓有了騎軍後,也只敢關起門小打小鬧,絕對不敢去找北涼邊軍的麻煩。也不是沒有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好漢,在北涼邊軍形成小伍騎卒進入流民之地演武鍛煉以便進階白馬遊弩手的習俗後,就有人帶著八百精騎前去如今的流州渾水摸魚,一開始也靠著人數優勢圍殺了三四十個北涼蠻子,但是很快就遭到了慘絕人寰的狠辣報復,當時還沒有擔任陵州刺史的列炬騎統帥胡魁,和虎頭城副將劉寄奴,兩人各領一千輕騎,殺入流州,把那西域八百騎斬殺殆盡後,頭顱都一顆顆挑掛在槍頭,一路奔赴這座距離涼州千里之遙的這座城池,城中很多人之所以不知道這樁慘事,是因為那個擅作主張去流州尋釁的傢伙,在城內家族上下四十幾個族人和九百多扈從,都給其餘內城勢力一夜之間聯手鏟平,然後拿著腦袋出城三十裡去跟北涼邊軍請罪了,本來以為這種行事已經誠意足夠,也足以息事寧人,不料那一手締造了北涼白馬遊弩手的胡魁在雙方對峙之際,尤其是在劉寄奴差不多已經答應率軍返回北涼的時候,毫無道義地悍然發起衝鋒,殺得給幾位家主不過是拉出去壯膽的滿城三千騎卒人仰馬翻,如果不是劉寄奴一騎突入戰陣,截下了正在大開殺戒的胡魁,恐怕如今城中勢力就是另一番格局了。
  
  徐鳳年沒有理睬那些街道上的看客,背起雞湯和尚的屍體後,單手托缽,向著內城中央的小爛陀飛掠而去,然後在山腳茅舍附近安葬了老和尚,把佛缽放在墳頭上。
  
  徐鳳年開始等待即將到來的一個人。
  
  拓拔菩薩。
  
  ————
  
  祥符二年,在這個日頭漸暖讓人春眠心思漸重的春尾巴上,京城突然在一日之內,毫無徵兆舉辦了兩場不合禮制的社稷大典和太廟祭奠,這讓禮部和司禮監、都知監以及司職依仗的司設監、執掌太廟事務的神宮監,手忙腳亂,人人苦累不堪。有心人都發現皇帝身側除了臉色沉重的中書令齊陽龍,還多個身穿欽天監衣飾的陌生少年,臉色更是陰沉得厲害。兩場繁重大典過後,臨近黃昏,皇帝仍是沒有放過那撥都已精疲力竭的中樞重臣,把小朝會搬到了六部中的兵部軍機廳,中書門下兩省高官和所有六部紫袍公卿一個不落。
  
  等到皇帝和齊陽龍桓溫兩位老人攜手邁入大廳之時,主桌上擱置了一副涵蓋有廣陵江下游版圖的巨大沙盤,除此之外,還擺設有十數種戰船的精巧模子,腳步急促的年輕皇帝不等眾人行禮,就擺擺手示意免禮,徑直走到那些模子面前,兵部尚書盧白頡給了武選清吏司主事高亭樹一個眼色,這位在兵部觀政邊陲後名聲大噪的榜眼郎趕忙偷偷潤了潤嗓子,向前踏出兩步,為皇帝介紹兩支廣陵水軍的實力對比,“啟稟陛下,此時廣陵王麾下水師八萬人,大型樓船有黃龍、鳳翼和扶搖三種,三十五艘,中等戰船有艨艟、冒突、先登在內總計七種,共有一百四十餘艘,小型船隻赤馬舟、斥候十二種,約四百餘艘。西楚水師五萬六千餘人,戰船數量在七百艘左右,但是大型樓船僅有十八,艨艟冒突等中等鬥艦亦是不過七十餘,甚至其中夾雜有不下兩百條粗糙改良的漁舟,兵力戰力都不佔優勢。而且四萬青州水師也由靖安王親自率領,開始沿江而下,水師先鋒已經成功控扼住廣陵江與白蘆湖交叉的寶塔磯一帶,很快就可以前後包夾西楚水師……”
  
  皇帝趙篆默不作聲,他並不是一個治政懈怠的天子,對於廣陵道戰事爛熟於心,現在真正讓他難以抉擇的只有一件事,是讓首尾兩支水師“貽誤戰機”,先幫助南疆十萬虎狼之北渡廣陵江,還是抓住西楚水師主動與廣陵水師主動決戰的機會,讓青州水師快速進入白蘆湖西端的空白地帶,以便在白蘆湖東面打一場更加穩妥的夾擊戰,以免陷入被西楚水師各個擊破的境地。當然,只要南疆兵馬成功渡過廣陵江,前不久剛剛入京的宋笠已經拼掉了謝西陲大部兵力,那麼在西楚版圖的陸地上,十萬南疆精兵必定可以勢如破竹,甚至有希望一口氣包圍住西楚國都。但是廣陵平叛之戰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一場純粹求勝的沙場廝殺,一旦給南疆十萬大軍不損一兵一卒就圍困住西楚京城,那麼白蘆湖上的勝負都變成了錦上添花的多餘戰事,若說南疆只是在朝廷前頭搶下了滅國之功,也就罷了,而最壞的結果則是遠遠超出了朝廷的承受能力,萬一廣陵水師和青州水師輸給了曹長卿親自坐鎮的西楚水師,萬一與當年徐驍同為邊疆藩王的趙炳意圖不軌,在大勢之下生出不臣之心,那麼南征主帥盧升象手底下不過數萬人馬,能否擋得下久經戰事的南疆豺狼?更可怕的境地在於南疆與西楚勾連,一起北上,那麼離陽就只能讓顧劍棠分兵兩遼邊軍,火速南下護衛太安城,北莽本就在北涼幽涼兩線打得不順暢,而在兩遼防線之外又有接近二十萬的常駐軍,難道真要他趙篆站到太安城城頭上,同時看到北莽蠻子和南疆蠻夷?不過這一切推演都是建立在戰局最壞的前提上,所以趙篆在內心深處有些悔意,當時聽了中書令齊陽龍和兵部尚書盧白頡的意見,拒絕西蜀出兵,是不是錯了?畢竟才一萬蜀兵,就算是陳芝豹親自領軍,又能在廣陵道上拿走多大的戰功?一萬人就能圍困西楚京城?雖說不同意蜀王出蜀,就是這位年輕天子的本意,可真當戰局略顯泥濘後,難免有些隱藏很好的遷怒,趙篆這個順風順水的皇帝在決斷一事上,欠缺磨礪,畢竟不如先帝,更不能跟他那個大半輩子親自都在馬背上作戰的爺爺相提並論。

 而此時趙篆對那個使喚起來很不順心如意的棠溪劍仙盧白頡,自然就愈發覺得礙眼了,若非兵部兩個侍郎許拱和唐鐵霜都是太安城新面孔,而宋笠的資歷又太淺,那些個春秋功勳老將又戰死的戰死老死的老死,實在是暫時找不到合適人選替代盧白頡,皇帝早就讓盧白頡離開兵部了。元虢已經馬上準備趕赴藩地擔任朝廷新添設的節度副使,盧白頡本也該在此行列之中,但是齊陽龍和坦坦翁兩位主官都流露出此事不妥的意向,這才拖延下來。
  
  登基以來,趙篆也有過自己的盤算,在他看來,當時先帝就不該按照元本溪和張巨鹿的意思將陳芝豹放虎歸山,就應該將其死死釘在兵部尚書的座位上,大不了就給他一場廣陵收官戰的軍功,退一萬步說,同樣是數萬兵力,朝廷不相信盧升象能夠抗衡那支南疆大軍,恐怕沒人懷疑陳芝豹可以輕鬆擋下,甚至可以說,只要陳芝豹留在京城當這個兵部尚書,南疆就絕對生不出造反之心。趙篆倒不是不明白先帝把陳芝豹放在西蜀的初衷,可是趙篆不是盲目推崇和信賴這位徐驍義子的先帝,他對這個白衣兵聖天生抱有一種深重猜忌,再者趙篆這位新君不得不承認,先帝與陳芝豹之間是有一份香火情的,舉世皆知先帝對整個北涼素無好感,唯獨對陳芝豹青睞有加,當年差點就要那個年輕人未曾及冠即封異姓王,後來更是讓他頂替顧劍棠成為兵部尚書,最後晚了十多年,仍是讓陳芝豹當了蜀王,在徐驍死後順勢成了碩果僅存的異姓王,而他趙篆則沒有這些君臣情分,跟他有這類淵源的,只是距離頂尖文臣武將還差一些火候的陳望、唐鐵霜宋笠之流。
  
  皇帝陛下久久默不作聲,那就只能是滿堂沉寂。
  
  高亭樹洋洋灑灑數千言,說得口乾舌燥,實在是掏空了肚子裡那些早早打好腹稿的縱橫韜略,再不敢在中樞公卿跟前誇誇其談什麼題外話,小心翼翼看了眼身為兵部主心骨的盧白頡後,得到肯定意味的眼神答覆,高亭樹就此閉嘴,不去畫蛇添足。皇帝終於打破沉默,對這位在京城內故事多多的兵部新貴也很是勉勵嘉獎了幾句,可謂簡在帝心矣,滿堂重臣一起笑望著這個美風儀有“太安玉樹”綽號的年輕人,唯獨禮部侍郎晉蘭亭眼神隱晦複雜。皇帝隨後離開了趙家甕,去了與中書門下兩衙互為鄰居的翰林院新址,今日翰林院有一場茶會,皇帝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陳望、孫寅、嚴池集、範長後、李吉甫和宋恪禮六人,大院中當然不止這六人,翰林院大小黃門郎數十人,但不論如何紮堆聚集,仍是不能讓皇帝一眼就看到。此時,桀驁狂士孫寅正在與范十段范長後手談對局,陳望和狀元郎李吉甫並肩而立站在一側,竊竊私語,而本朝國舅爺嚴池集則和東山再起的那位宋家雛鳳宋恪禮,則結伴站在另一側。皇帝走過去一看,結果看到孫寅范長後兩人手邊棋罐附近,擱了幾本珍本孤本書籍,孫寅手邊略高,有四本,範長後手邊則只有寥寥兩本,想來是賭棋的彩頭了。見到皇帝陛下大駕光臨後,不說院中其餘誠惶誠恐的黃門郎,這六人神色大致相同,其中又有小異,孫寅紋絲不動,只聚精會神盯著棋局,範長後也未起身,原先抬臂撚子沉吟的這位新小黃門郎,卻也緩緩放下指間棋子以示恭謹,嚴池集和宋恪禮都讓出路來,尤其是最有資格不當一回事的嚴池集,臉色竟然最是認真肅穆,神情瞧著比宋恪禮還要“用力”,而陳望小步上前,走出兩步後,發現李吉甫沒有挪步,悄悄伸手扯住了這名狀元郎的袖子,李吉甫心懷感激投去一瞥,兩人來到皇帝身前,陳望笑著給天子解釋彩頭,“前幾日就說好了,月天兄讓孫寅兩子,然後連同他們在內,一共六人,都會拿三個月俸祿買來的孤芳齋書籍用來押注。”
  
  說到這裡,陳望笑容更濃,“這個主意是孫寅提出來的,明擺著是要坑我,誰不知道我的俸祿是六人中最多的。”
  
  然後陳望微微挪步,讓李吉甫在皇帝面前更加醒目,打趣道:“李吉甫向來會把俸祿寄回家鄉,手頭至多餘下些零碎銀錢,因此這回買書錢還是跟我賒的,下-注的時候就數他最不爽利,忐忑了許久,生怕年關好不容易才過去,就又欠人一屁股債。陛下,微臣斗膽有個不情之請,若是我和李吉甫輸了,要不就由陛下替咱們補上?陛下這家大業大的,微臣和李吉甫可遠遠比不上啊。”
  
  皇帝笑道:“這有何難,不過話說回來,朕家業大,你陳少保老丈人家的家業就小了?柴郡王這半年來哪天不是日進鬥金,害得朕都想去打秋風了。所以朕幫李吉甫輸了還債,可以,幫你,別想了。”
  
  李吉甫夾在這對君臣其中,霎那間百感交集,既有羡慕皇帝陛下對陳少保的獨有信任,否則便不會當著面直截了當說出柴郡王的大肆斂財,不過李吉甫心底更多是對陳望的暗中提攜感激涕零。皇帝問過了賭注情況,摘下腰間一枚玉佩,抽出孫寅手邊那本李吉甫押注的孤芳齋珍本,遞還給狀元郎,李吉甫接過書籍後,沒來由紅了眼睛,雙手捧著書,趕忙低下頭去,眼眶濕潤。皇帝拍了拍這名太安八駿中明明科舉名次最好、但是聲望卻墊底的年輕臣子,安慰道:“這不是還沒有輸嗎?”
  
  不過最終棋盤內外的勝負,還是陳望、李吉甫、嚴池集和宋恪禮四人輸了。
  
  輸棋的孫寅和贏棋的範長後除了拿回自己的書籍,還瓜分了前面四人的三本書和那塊價值連城的玉佩,孫寅率先拿了兩本珍本,範長後就只好拿上一本孤本和那玉佩,看到這一幕,皇帝哭笑不得道:“月天押自己贏也就罷了,好一個孫寅,原來你是押注自己輸棋?”
  
  孫寅淡然笑道:“下棋和下-注是兩回事。”
  
  皇帝望向本朝棋壇第一聖手範長後,無奈道:“堂堂范十段,也願意跟這種無賴貨手談?”
  
  範長後起身笑道:“陛下,讓兩子後,其實雙方氣力算是旗鼓相當,接下來輸贏就看天意了。”
  
  皇帝玩笑道:“世人都說你範月天下棋之時,宛若身後有天人相助,這麼說來,以後你再與孫寅讓子賭棋,一定要捎帶上朕,朕就用六館書樓的某本藏書下-注。”
  
  暮色漸臨,在皇帝親自授意下,宦官從宮中搬來了許多壇的貢品醇酒,不過皇帝喊上陳望和孫寅兩人還有自己的小舅子嚴池集,四人一起走出了熱鬧喧囂的院子。
  
  皇帝轉頭對輸了棋但贏了彩頭的孫寅隨口問道:“只聽有貼目一說,怎的讓起子了?”
  
  孫寅答道:“貼再多目,我也贏不了範長後。勝負太過懸殊,就沒有賭頭了。”
  
  皇帝點頭道:“酒量棋力詩品三事,到了一定境界後,要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難如登天,真可謂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
  
  陳望輕聲道:“這恰似廣陵道戰事,若非讓西楚餘孽先在棋盤上落二子三子,就不會有人親身上陣或是旁人押注了。”
  
  皇帝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道:“之所以拉上你們兩個,是因為你陳望一直看好廣陵道戰事,孫寅則截然相反,今天朕就想聽一聽你們的心裡話,你們二人說說看,不論言辭如何驚世駭俗,朕都會靜下心好好思量。朝堂上那些爭吵,難免摻雜有種種戚戚相關的利益糾葛,而你們不一樣。”
  
  孫寅看了眼陳望,後者輕輕伸出手,示意孫寅先說。

  孫寅也毫不客氣,以一種當仁不讓的氣魄開口說道:“陛下是憂心南疆大軍渡過大江圍住西楚國都後,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就算不造反,也足以坐地起價,跟朝廷獅子大開口,以至成為第二個北涼邊軍吧?而且相同的格局不同的形勢,當年北涼徐驍不管出於何種考量,沒有劃江而治,但是燕敕王趙炳在南疆苦心經營十多年,會不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天曉得。陛下又不想把主動權讓給別人,讓給虛無縹緲的人心和天意,是不是?”
  
  皇帝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對!”
  
  孫寅笑了,“破局有三,首先,陛下需要公開不滿兵部昏聵,雷霆大怒,讓現任兵部尚書盧白頡卸職離京,擔任南疆或者廣陵的節度使都可以,總之要能夠見到南疆十萬大軍的統兵副帥吳重軒,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許之以利。情理二事,不用我孫寅多說什麼,想來以棠溪劍仙的風姿修養,足以勝任。但利一字,就要陛下割肉了,其痛可不是一塊腰間玉佩可以相比的。”
  
  皇帝皺眉道:“一方節度使,夠了沒?”
  
  孫寅膽大包天地嗤笑起來。
  
  皇帝輕聲道:“許諾吳重軒日後入京做兵部尚書?”
  
  孫寅冷笑。
  
  皇帝問道:“難道朕的離陽要再多出一個異姓王?”
  
  孫寅反問道:“有何不可?以後的異姓王,豈能跟涼王蜀王相提並論?朝廷又豈會拿捏不得?吳重軒已是花甲高齡,膝下三子碌碌無為,他吳重軒又能做幾年藩王?”
  
  皇帝點了點頭,但是沒有說話。
  
  孫寅接著說道:“其次,在盧白頡卸任兵部尚書後,准許蜀王帶一萬精兵出境,且下旨遙領兵部尚書銜,火速趕赴廣陵道平叛,大可以讓陳芝豹在嫡系兵馬之外,將靖安王趙珣麾下的青州水師分出一半給他。陳芝豹此人,不可手掌大權,同時又不可不掌權。兵權過重,則難以壓制野心,手無半點兵權,則起怨心反心。給陳芝豹的兵力,三四萬最佳,決不可超過五萬。朝廷不准其出蜀,就真以為他陳芝豹就只能練出一萬兵了?水堵不如泄,先帝和離陽讓此人去西蜀,已經建功,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北涼西線,那麼也是時候將陳芝豹調回京城的眼皮子底下了。”
  
  皇帝這次嗯了一聲。
  
  孫寅深呼吸一口氣,“最後,就是讓北涼放開手腳,跟北莽死戰到底,朝廷不但要放開廣陵漕運,還要中止更換版籍,更要讓東線顧劍棠和薊州同時出兵施壓,壓縮北莽所有邊境戰線,驅狼吞虎!如此一來,廣陵道戰事再糜爛不堪,都是一時輸贏而已的小事。到最後,離陽便能收拾殘局,屆時北莽最多只剩下一半國力,西楚更是破敗不堪,強弩之末,曹長卿無非求死而已。”
  
  年輕皇帝沉吟不語,望向陳望,後者苦笑道:“微臣無話可說了。”
  
  孫寅等待下文,沒有等到想要的答案,嘿嘿笑道:“借著大好酒意,回去喝酒了,若是醉倒在翰林院,就勞煩陳少保拖回去。”
  
  皇帝看著這個狂士的背影,輕聲道:“陳望,池集,朕帶你們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這一次皇帝身後甚至連侍衛扈從都沒有隨行,只有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小心翼翼領著路,七繞八拐來到一棟位於皇宮邊緣地帶的僻靜院落。
  
  推開院門後,燈火中,陳望和嚴池集看到兩張籐椅上坐著一對陌生男女,男子貌似目盲,女子正在給他讀一本書。
  
  以陳望和嚴池集跟當今天子的親近,仍是和宋堂祿一起被留在了院門口,皇帝獨自走入,跟那個目盲年輕人進行了一番短暫問答。
  
  等到皇帝起身走回院門時,不復見先前的沉重,臉上多了幾分輕鬆閒適。
  
  陳望笑道:“恭喜陛下多了一位謀國之士。”
  
  皇帝開懷笑道:“陳少保不比他差半點,兩樣人而已。孫寅不是什麼出世人,不過是修的野狐禪,院中姓陸的讀書人則是真正的世外人,野狐精。但真正治國平天下,仍是要靠你陳望。”
  
  院中,瞎子陸詡躺在籐椅上。
  
  真名柳靈寶的靖安王府女子死士,在那個皇帝眼前跪了沒多長時間,起身後更是滿臉迷茫。
  
  陸詡輕聲問道:“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何要置北涼於死地。”
  
  跟陸先生一路顛沛流離的女子釋然笑道:“先生自有先生的道理。”
  
  陸詡“睜開眼”,好像是要親眼看一看這個人人不自由的世道。

xox 發表於 2015-3-5 00:16
共逐鹿 第一百八十三章兩人之戰,兩國之戰(中)


  徐鳳年知道自己跟拓拔菩薩之間必定有一戰,只不過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
  
  徐鳳年幫那個贈送佛缽的禪宗老和尚送葬,堆墓,立碑,手指為刀,刻下“雞湯和尚之墓”外,本想加上一段墓誌銘,可惜那支名叫蓮花落的曲子也不知內容,只能作罷。在做完這些後,徐鳳年就不得不去尋兩件趁手的兵器,只不過猶豫了半天,發現這件本該屬於雞毛蒜皮的小事竟是異常艱難,徐鳳年竟然還有蹲在墳頭前唉聲歎氣的閒情逸致。以前一場場豁出性命才有資格賭生死的拼命,比如對上鴨頭綠客棧的魔頭謝靈,擁有兩位強大扈從的二世祖拓拔春隼,還有那第五貉、楊太歲等人,以及最近那次對陣劍氣近黃青外加一條北莽真龍,徐鳳年都沒有怎麼多想,事實上是來不及深思什麼,就像一場場騎軍斥候接觸戰,生死立判,至於跟人貓韓生宣和王仙芝,徐鳳年倒是都有足夠時間去佈局,但那些算計都顯得間不容髮,提心吊膽,不敢有半點分神。唯獨與拓拔菩薩打架,一旦真的事到臨頭避不可避,又有短則幾個時辰長則半日的悠游時分,徐鳳年非但沒有什麼複雜心緒,反而有些輕鬆,就像在等一個素未謀面卻神往已久的朋友,想必看到拓拔菩薩的第一眼後,徐鳳年猜測自己說不定會忍不住笑著說一句你來了啊,然後徐鳳年又想這個問話實在沒能彰顯高手風範,同為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兩個人既然要生死相搏,十有八-九就得掛掉一個,初見即分生死,難道不該有個更豪氣干雲的問候?比如說“拓拔菩薩你做了幾十年的天下第二,那就帶著這個可笑名頭赴死”?或者要不然自己拎兩壇酒過去,打架前各自豪飲。可諜報上也沒說拓拔菩薩喝不喝酒,萬一這傢伙滴酒不沾,自己難道對他說先別打先別打,等我喝了酒再打,可他徐鳳年也沒兩口氣喝光兩壇酒的海量啊……在茅屋墳前獨自神游萬里的徐鳳年突然靈光一閃,覺得拎酒去幹架的事情還真可以做,因為就算拓拔菩薩不喝酒,大不了就說一句誰死了,生者為死者敬上一罎子酒,就當送行。這種言語既有高手出場時的架子了,也有高手那種師人生生死如客子遠遊的氣魄了……
  
  爛陀山上那位聞訊趕來的六珠菩薩看到這一幕,看著蹲在那裡偷著樂的年輕藩王,她幾乎傻眼了,這是唱哪一出?不知道整座爛陀山都快炸窩了嗎?她穩了穩心神,冷著臉說道:“臨近爛陀山的第一撥僧兵兩萬人,可以在兩天后召集完畢,趕赴流州。”
  
  徐鳳年走入茅屋搬了兩條小木板凳到簷下,丟給她一條,兩人一起坐下,坐在夕陽餘暉中,微笑道:“你們真是沒有誠意啊,轉經筒已經推動,仍是還要等我勝過拓拔菩薩才出兵嗎?”
  
  六珠菩薩也沒有遮遮掩掩,“一朝一代,至多三四百年的壽命,可你知道爛陀山已經存在世間多少年了嗎?”
  
  徐鳳年凝視著她那張好似歲月永遠留不下痕跡的臉龐,“當年春秋十大世族豪閥也都是這般認為的,總覺得國祚可斷,一家香火不能熄滅。我原本以為你們爛陀山的和尚會更出世一些。”
  
  她冷笑道:“真若出世,我們爛陀山還理睬你北涼王做什麼?趟這渾水做什麼?你別得寸進尺?”
  
  徐鳳年搖頭道:“誰說出世就是關起門來,使勁躲在天外天山外山的地方,不問俗世?你們爛陀山自了一事是很了不起,我也服氣。但武當山道士的下山修行,兩禪寺的一日修佛便一日耕作,更讓我敬佩。武當的成仙也好,兩禪寺的成佛也罷,不過是江水彼岸的風景,他們也都是找到了渡船的,能渡江幾尺是幾尺,幾丈是幾丈,自家船上能多載幾人是幾人,而且從不收人銀錢,更不介意自己溺水,只求多載一人。難怪無用和尚要離開爛陀山,他留在山上,其實就只能一輩子只是那個劉松濤。”
  
  六珠菩薩面無表情道:“千年爛陀山的佛法,豈是你徐鳳年幾句小小機鋒就能打散的?說到底,你還是想著那數萬僧兵,少在這裡裝腔作勢。”
  
  徐鳳年感慨了一句:“道不同,雞同鴨講。”
  
  六珠菩薩皺眉道:“拓拔菩薩正在趕來此地的路上,你不逃?你不過是吸納了殘留各地的春秋氣運,真當自己恢復巔峰境界了?”
  
  徐鳳年白眼道:“我這會兒就是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幕裡,那個唯一提著大燈籠的人,你當拓拔菩薩是瞎子啊?東邊北涼的自己地盤,我肯定跑不過去,往北去姑塞州?我想北莽女帝和太平令一定會好酒好肉招待我的。還是西域更西?那有意義嗎?至於往南?那邊陳芝豹和謝觀應應該也聞到腥味了吧。”
  
  徐鳳年的臉色有幾分雲淡風輕,“跑什麼,打了再說。又不是必輸必死的境地。再說了,很早就嚮往快意江湖,第一次走江湖最像是真正走江湖,只不過半點都不快意罷了,狗刨江湖,還經常嗆水。可惜後來幾次,本事越來越高,卻也越來越不把自己當江湖人看。這一次,我打算為自己走一次江湖。不狗刨過江,不乘船過湖,要瀟瀟灑灑地一飄而過。”
  
  六珠菩薩瞥了眼遠處葬有雞湯和尚的那座不起眼墳頭,淡然道:“你要是死在西域死在拓拔菩薩手上,說不定別人想要收屍都難。”
  
  徐鳳年一本正經默念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六珠菩薩眺望東方那股常人肉眼不可及的氣勢,“拓拔菩薩很急著殺你。”
  
  徐鳳年不去看那副識貨之人都會感到壯闊的場景,接下來有的是機會去欣賞,甚至也許容不得徐鳳年不看,能夠看到吐。徐鳳年自言自語道:“李淳罡重出江湖後,在徹底離開江湖前,老人曾與我同行返回北涼一段路程,離別前他曾經用兩個字的形容詞點評江湖人物,說那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是沉著,大河前橫。大雪坪軒轅敬城,是那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斬魔台齊玄幀,是高古,月出東鬥,清風相從。龍虎山趙希摶,是曠達,生者百歲,相去幾何。鄧太阿,是勁健,行氣如虹,走雲連風。曹長卿悲慨,百歲如流,萬念冷灰。那王仙芝,老而彌堅,更是臻於佳境,堪稱第一品的雄渾,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精神彌滿,萬象在旁……”
  
  六珠菩薩耐著性子聽他嘮叨這些故人故事故語,事實上她聽得挺津津有味,畢竟這些話語如果不是她今天出現在這裡,恐怕就要一輩子爛在某人的肚子裡了。
  
  徐鳳年突然問道:“爛陀山有沒有好一點的兵器,最好是刀劍,如果有神兵利器,不妨借我一用。”
  
  六珠菩薩看著東面的景象,搖頭道:“有,一把叫‘放聲’的古劍,一柄叫‘氣韻’的刀,都鍛煉于大奉王朝。只不過等我這一來一回,拓跋菩薩已經找到你了。”
  
  徐鳳年笑道:“大不了我讓拓跋菩薩等你到了再開打,他要是不答應,我就往爛陀山方向跑,總歸能等你到取來刀劍。對了,在我跟拓跋菩薩交手期間,你幫盯著那個目前身在內城董家中的王維學,只要他不離開西域,你都不用插手。”
  
  六珠菩薩緩緩起身,眼神複雜,“你為何不散去氣數,拓跋菩薩也就失去了目標。這場架,你不用打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和尚才入土多久?你就不怕他跳出來往你臉上狠狠砸一缽啊?你不怕,我怕。再者直覺告訴我,今天在這裡乾脆俐落打一架,也許比以後拖泥帶水打一場,會更有利,勝算更大。現在避其鋒芒,以後就算恢復了修為,心境也輸了幾分。”
  
  她冷笑道:“歸根結底,你徐鳳年還是想借著西域黃沙千里的廣闊戰場,不管不顧與人酣暢淋漓廝殺一場而已。扯什麼直覺心境!”
  
  徐鳳年尷尬一笑,隨即露出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瞪眼道:“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
  
  六珠菩薩一閃而逝。
  
  徐鳳年獨自坐在小板凳上。
  
  小爛陀山屬於內城三姓中“閻王司馬”家族的後花院,只是董家發動了那場蓄謀已久的血腥屠殺,一夜之間十不存五,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董家在那個屋頂年輕酒鬼那邊碰壁後,尤其是寶瓶州持節令的公子聽說雞湯和尚贈缽給“鐵木迭兒”後,而這個曾經跟他所在宗門大樂府一起刺殺燕文鸞的年輕劍客,竟然來到了山腳茅屋,謹慎的王維學誤以為是老和尚請來貼在司馬家門上的護身符,便嚴令董家殺手不許繼續追殺司馬家族。而悠哉遊哉坐在板凳上等人的徐鳳年,也感受到了這座城的強大韌性,司馬家族已是搖搖欲墜的慘澹景象,換做中原門庭,早就樹倒猢猻散了,可司馬家仍是在茅屋附近派遣了從衣衫到刀劍血跡皆未幹的三十餘名死士,然後護衛著數目相當的那些婦孺老幼,想來這已經是司馬家族僅剩的一點精神氣了,顯然將茅屋簷下板凳上的徐鳳年真當成了救命符,在六珠菩薩神出鬼沒地一來一去後,司馬家上上下下的精氣神又漲了幾分,畢竟在西域只要跟爛陀山牽上線,終究不會是什麼壞事。無所事事的徐鳳年看著兩百步外的那些人,對方也打量著他這個來歷不明的古怪客人,其中那些個稚童少年更是瞪大眼睛,他們人人手持兵器,不論是兵器,還是今夜的悲慘境遇,對他們來說實在是過於沉重了些,許多孩子臉上還帶著淚痕,有略微高大的男孩子輕輕安慰著身邊的小女孩,也有負弩背弓的成年男子在女眷的幫忙下包紮傷口,還有腿腳伶俐的孩子不知從哪裡捧來的箭矢,踮起腳跟小心翼翼放入長輩的箭囊中。
  
  為了防止董家殺手借著夜幕進行刺殺,這一帶樹枝都高掛燈籠,燈火異常輝煌。
  
  夜色春風中,徐鳳年看著他們,那些孩子也癡癡望著這個能跟爛陀山女菩薩搭上線的厲害人物。
  
  然後在幾名身手勝過尋常家族扈從的內城高手護送下,有個背有一張牛角大弓的女子走向徐鳳年,婀娜曼妙的身姿,纖細的腰肢,修長的雙腿,跟那巨大的殺人利器,在燈火中顯得格外醒目刺眼。徐鳳年緩緩起身,想著就當自己是幫那位自稱龍樹僧人師兄的雞湯和尚待客了,不過他顯然低估自己的“氣勢”,當他彎腰起身的時候,除了那名女子腳步不停,那三個高手身形都頓時凝滯,然後發現女主人還在前行,又握緊兵器硬著頭皮跟上,徐鳳年還沒有站直身體,發現這夥人如此緊張後,就又坐回去,想著這樣大概會比較讓人放心,不料他這一起一落,把那群驚弓之鳥給徹底惹毛了,呼嘯出聲,有個相對年輕的漢子二話不說就擋在女主人身前,拔刀相向,死死盯著徐鳳年,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分出你死我活的架勢,徐鳳年有些無奈,你們到底要我是站著還是坐著?
  
  那女子跟身邊那幾位自己家族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高手竊竊私語,隨後讓他們留在五十步以外,她獨自走到了徐鳳年身前,笑著指了指六珠菩薩坐過的板凳,徐鳳年點了點頭。她摘下那張牛角弓坐下後,微笑道:“公子不要介意,我們司馬家今夜實在是風聲鶴唳得很。哦,忘了問公子,聽得懂我的話嗎?”
  
  徐鳳年笑道:“我不是北莽人,當然聽得懂柴夫人的中原官話。”
  
  不僅是這座城,整個西域皆知閻王司馬家當家的人,是柴夫人,嫁入司馬家後也沒有婦隨夫姓,她持家二十年,所以內城三姓中也有人把司馬家族說成柴家。徐鳳年在拂水房搜集到的諜報上得知這位柴夫人是東越遺民,流難至此,家族長輩很快凋零,孤苦伶仃嫁入了當時還在外城打拼的司馬家,可以說是她親手把司馬家的家業操持到今天的顯赫地位,至於其中的艱辛,徐鳳年就不知道了,也沒那份興趣。
  
  她直截了當道:“既然公子不是北莽蠻子,那我就可以說些敞亮話了,如有冒犯,請公子不要生氣。只要公子能保住司馬家族一百二十四口人,不論公子索要什麼,只要我給得起,我一定給!”
  
  徐鳳年沒有說話。
  
  這位年近四十卻風韻猶勝年輕女子的夫人,眼神堅毅,“公子也許會覺得司馬家族已經不值一提,但是我可以保證,只要度過這個難關,只要司馬家族這塊金字招牌在今夜沒有被徹底摧毀,那麼不出半年,我就能重新拉起兩千人馬。”
  
  然後她突然有些淒苦,那個年輕男子竟然在這種關係到她家族存亡的緊要關頭,怔怔出神望著遠方,開起了小差。
  
  她能夠帶著家族走到今天,自有其堅忍不拔的地方,加重語氣,說道:“也許公子是無意間路過西域的中原人,甚至可能會是離陽江湖最顯赫門派裡的一流俊彥,有志于登頂武道,根本瞧不上西域此城一兩個姓氏的榮辱興亡,但是我懇請公子施予援手一回,司馬家族必定會感恩公子,以後只要公子捎一句話回到西域,哪怕是南疆,是兩遼,是離陽京城,需要我司馬家族出力,我若還在世,必會馬不停蹄親自領著家族精銳勢力趕到公子面前,我若已死,下一任司馬家主也絕不會推脫半句!我柴冬笛如果有違誓言,就生生世世不得做人!”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女子,眼神恍惚。
  
  她瞬間眼神冰冷起來,無形中語氣也冷硬了幾分,“我說過,只要我給得起,公子都可以拿走!”
  
  她這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男子在她面前露出這種神色了,早年是外城權貴,後來是內城梟雄,比如董家的董鐵翎,李家的那父子三人,還有那些個自恃榜上高手便言語輕佻的男子。
  
  她面無表情道:“但是公子要的,我只會給一次。”
  
  她早就不是那種會以為江湖處處有俠義的無知少女了。
  
  這麼多年,為了這個家族,她順應西域這座城的規矩,也做了許多超出道義底線的事情,殘酷,血腥,骯髒,陰謀,算計,陷阱。
  但是對她自己來說,有件事,始終守住了底線,她原本以為再過幾年,也許最多十年,西域都不會再對她這個柴夫人的容顏津津樂道,不會再有年輕人也會對她的身段垂涎三尺,那麼她就算對得起那個記憶早就模糊只剩下一個姓氏的丈夫了。
  
  徐鳳年沒有因為誤會而惱羞成怒,只是笑了笑,“柴夫人想多了,只是你讓我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他轉頭望向東北方向,柔聲道:“我很想她。其實一直很想她。”
  
  她愣在當場,望著那張滿是溫醇意味的側臉,她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此時此刻的那份想念,作不得偽。
  
  她突然有些沒來由的傷感和自嘲,在他臉上浮現的東西,恰恰在西域最為奢侈,她這個在西域黃沙叱吒風雲二十年的女人,就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愫。
  
  徐鳳年收回視線,微笑道:“我在等的人還沒到,確實餘下些時間,與其坐在這裡發呆,不如就順手跟夫人做筆買賣好了。”
  
  沉穩如她也忍不住流露出滿臉驚喜,只是這個年輕男子接下來話語立即讓她如遭雷擊,“柴夫人,真的只能有一次嗎?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氣勢也好,氣焰也罷,氣韻亦是,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柴夫人這次雖然依舊惱怒,但已經沒有先前的那種悲壯了,反而大概是因為她實在是太過徐娘半老了,就算是生氣也別有一番風韻,連累她此時有點像是……嬌羞?
  
  徐鳳年爽朗大笑,擺了擺手道:“好了,不開玩笑了。只不過先前覺得夫人的心弦太繃緊了,這種傷身其實綿延不絕。夫人是用弓的行家好手,應該知道鬆弛有度的道理才對。說正事,實不相瞞,我在內城也有些隱蔽經營,最近半年才在內城興起的那股勢力,夫人說不定已經見過那個滿身酸氣的老儒生,他就是我安插在西域的人。”
  
  柴夫人神情凝重起來,世間持家有道的女子大多如此,在驚喜過後就免不了煙火氣的斤斤計較了,她輕聲問道:“據說那個姓劉的老人要麼是有北涼背-景,要麼就是跟財神李家那個高手一明一暗,事實上都是離陽趙勾出身。”
  
  徐鳳年搖頭道:“這些不重要,我能夠保證你們司馬家族繼續做內城大族,只要你跟那老酸儒聯手,別說在董家鼻子底下苟延殘喘,就是擠掉董家也不是沒有可能。你要人,我可以給你不輸內城高手榜上的人,而且只要你敢開口,我就敢給你很多。你要鐵甲要弓弩要槍矛,我也可以一併給你。至於我的要求,很簡單,你們司馬家在這座城裡,必須籠絡起一支人數不下於五千的騎軍,他們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搏取富貴就果真有希望獲得富貴的時候,夫人要讓他們相信那不是什麼空口白話……”
  
  徐鳳年說到這裡的時候停頓了良久,“我將來能不能看到這些,先不去說,柴夫人你放心便是,等下你去找那個姓劉的老書生,你就說是我告訴你他叫劉文豹,下馬嵬驛館,老槐樹。他自然會相信夫人,以後也會竭力配合你一切行動。不過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你柴夫人和司馬家如果不守約,到了該你們拼命的時候當縮頭烏龜,或者說以後有人找到夫人給你們更大的利益,那請夫人記住一點,我今夜能給你司馬家的,不管我以後出現還是不出現,都能加倍拿回去。你們西域在這一畝三分地上的打打鬧鬧,什麼內城外城什麼高手什麼三大姓,以後總有一天你就會明白,真的不算什麼。”
  
  柴夫人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對啊,在堂堂北涼王眼中,恐怕除了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就再沒有大事了。除了離陽皇帝和北莽女帝,也再沒有什麼大人物了吧?”
  
  徐鳳年訝然道:“猜出來了?”
  
  她沉默片刻,微笑道:“本來是隨口胡謅的。王爺肯定是只有在無足輕重的女子面前,才這麼容易被套話,對吧?”
  
  徐鳳年也不否認什麼,忍俊不禁道:“這麼記仇,不好。”
  
  這下輪到柴夫人目瞪口呆了,“你真是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打趣道:“怎麼,太好說話了,不像是手握權柄的邊陲藩王?還是說坐在小板凳上能跟夫人嘮嗑大半天,瞧著怎麼都不像是個高手?”
  
  柴夫人眨了眨眼眸,“不是說王爺玉樹臨風,相貌極其英俊嗎?咱們內城好些消息靈通的妙齡女子,可都對王爺好奇得緊,咱們司馬家也有幾個,以前都練劍,後來聽說王爺是練刀起家的,就傻乎乎跑去練刀了。整天嘮叨著王爺的名字,連我的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了。”
  
  徐鳳年無言以對,伸出手指敲了敲眉心,苦笑道:“女人啊!”
  
  柴夫人望向遠處那些個在動盪中活下來的家族人,平靜道:“有個叫司馬碧水的女孩,信誓旦旦說她要是哪天練成了絕世刀法,一定要去北涼找那個叫徐鳳年的傢伙,就算做不成他的媳婦,做他的紅顏知己也可以。很多人都取笑她,其實沒什麼天賦的她只是埋頭練刀。”
  
  徐鳳年輕聲道:“然後死了。”
  
  她點了點頭,語氣清淡,“是啊。殺不了人,又不願受辱,就拿刀自盡了,是一刀過腹,而不是輕抹脖子,因為如果是後者的死法,還是不會被那些男人放過的。在咱們西域,這樣單純的傻瓜,尤其是女子,總是命不長。就算僥倖活著,也活不痛快。”
  
  徐鳳年順著她的視線,一起望向那些依稀有了點無憂無慮歡聲笑語的人群,感慨道:“以後會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的。到時候你們西域也會有書聲琅琅,孩子不是每天想著怎麼活下去,而是怎麼寒窗苦讀怎麼考取功名,以後也會有楊柳依依,男男女女人約黃昏後,年輕人就做著年輕時候該做的事情。以後會有籐椅,老人躺在上邊曬太陽,慢悠悠回想著這輩子做了哪些自豪的壯舉,做了哪些後悔事,然後這一生臨了,能夠安安心心地把未完成的願望交付給膝下子孫……”
  
  柴夫人笑著輕輕搖著頭,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腳下這塊滲滿鮮血的土壤,有一天會出現這幅世外桃源的美好畫面。
  
  但她下意識伸手捋了捋一縷散亂的鬢角青絲,動作輕柔地捋往耳後。
  
  只是她驟然身體繃直,使勁握住腳邊那張牛角弓,在直覺敏銳的她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絲絲細如髮絲的氣機漣漪。
  
  在四周極遠處,出現了一聲聲沉悶壓抑的連串聲響。
  
  那三名內城榜上有名的高手也略顯慌張地舉目四望,結果只看到最近一處的景象,那是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一具身著夜行緊身黑衣的屍體從樹上墜落在地,要知道那棵樹上可正掛著三隻大燈籠,明顯司馬家族的掛籠之人從頭到尾都沒能發現此人的蹤跡!但真正讓三個躋身本城一流高手感到手腳冰涼的,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有看清楚那個坐在小板凳上的年輕人,瞧著挺人畜無害溫良恭儉的,殺起人來卻如此不露痕跡,宗師,絕對是內城前三甲高手董鐵翎都遜色的宗師!
  
  這位柴夫人由於近水樓臺,更因為是內城高手排名僅在董鐵翎之後的高手,才勉強發現了那些玄妙漣漪。
  
  她大致清楚在離陽江湖,武人境界分九品,二品才算登堂入室,在中原有個小宗師的稱號,而她勉強站在了這個二品門檻上,看到了一點門室內的壯觀光景,她以前總以為自己若是能夠放下家族事務,一心一意專注武道,那麼躋身內城前三甲肯定輕而易舉,說不定都能跟那些離陽江湖上傳說中的一品高手一較高低,至於之前幾次武評十人和最近的武評十四人和四大宗師,她都沒有什麼概念,知道他們很厲害,如同遠望一座高山,知道山峰很高,但到底是如何巍峨高聳,不曾真正走近,是無法想像的。那麼身邊這個她到現在對他身份還將信將疑的年輕男人,就等於略顯吝嗇和晦澀高深地給她打開了那種一品境界的門縫,於是她恍然大悟,在這座城內自命不凡的一流高手,在那一小撮真正的武道宗師眼中,與螻蟻何異?隨後就算司馬家族的孩子都能看到古怪一幕,從老遠處的陰影中猛然竄出一道鬼魅身影,疾奔如雷,氣勢洶洶,他們以為是正大光明來殺人的董家高手,說不定就是凶名昭彰的董鐵翎本人,但很快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那個身形十分矯健的高手貌似不是來砸場子的,而是給人逼著推著過來的,他似乎在躲避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除了不斷靠近那棟茅屋的期間毫無懸念,同時他的腳步淩亂,四處撲閃,尤為狼狽,明明沒有人跟他過招,都做出了幾次讓人眼花繚亂的前翻後翻側翻,總之各種翻,原本挺高的一個高手,結果愣是淪為司馬家孩子眼中那種雜耍的,他在距離茅屋三十步左右的地方,終於能夠停下喘氣,這個時候柴夫人才看到這個老人,竟是財神李家那位身份尊貴至極的天字型大小供奉,此時身上衣衫襤褸,像是被利器一點一點切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他死死盯住坐在小板凳上的那個年輕人,嗓音沙啞道:“好一手鄧太阿的養劍馭劍,我總算知道你是誰了。”
  
  徐鳳年看著這個離陽趙勾的元老之一,“你之所以還活著,是在青蒼城有個你的同僚,在他死前說了句話,他等於替你死了一次。你走吧,記得告訴李豐茂,以後別再跟司馬家族較勁了。至於你在西域的謀劃,這些年都中規中矩,我也能當作沒看見。”
  
  那個清瘦老者怒喝一聲,一個前沖,腳下塵土飛揚,被腳尖瞬間踩踏出一個土坑,只是老人很快就猛然停止。柴夫人緊緊眯起眼,結果看到有一柄長不過寸餘的“飛劍”,就那麼懸停在老人的額頭前方。
  
  劍身碧綠,晶瑩剔透,是一柄很能讓人心生歡喜的漂亮小劍啊。
  
  柴夫人微微翹起嘴角,因為她想起了某人那句感慨。
  
  女人啊。
  
  在這座城內可以隻手遮天的老者看了眼那個多半是覆以面皮的年輕人,冷哼一聲,身形倒掠而撤,躍上枝頭,很快就消失在如墨夜幕中。
  
  徐鳳年心神一動,收起那些飛劍入袖,然後伸手指了指那個先前拔刀相向約莫三十歲的英武男子,笑問道:“他叫什麼,進你們司馬家多少年了?”
  
  柴夫人何等心思玲瓏,頓時心頭浮現陰霾,眼神悲哀地望向那個深受期望的男子,“他啊,內城高手榜上最年輕的人物,被譽為比董家殺手更會暗殺的高手,從他父輩起就為司馬家族做事了,大概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或者是內心不希望自己的子孫再給別人當下人。”
  
  跟徐鳳年一樣坐在小板凳上的她語氣逐漸冷漠,冷笑問道:“是不是啊,陶底松?!”
  
  那個相貌堂堂的男子嘴唇抿起,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只是盯著柴夫人。
  

  徐鳳年當然是袖手旁觀,先前這個陶底松看到自己起身時,殺機外泄還在情理之中,可以理解為護主心切,可後來看到董家刺客從樹上墜亡,那種武人在身陷險境後本能地氣機暴漲和殺心驟起,可就不是司馬家族的忠僕所能夠解釋的了。徐鳳年歎了口氣,自顧自低頭揉了揉臉頰,有些苦澀,鶯鶯燕燕融融樂樂那麼多年的梧桐院尚且如此世事難料,何況是一個身處西域的司馬家族。
  
  陶底松沒有圖窮匕見,只是望向柴夫人這個比自己大了整整八歲的女子。
  
  柴夫人似乎意識到什麼真相,勃然大怒,怒斥道:“你要做人上人,司馬家族何曾攔過你一次?這麼多年不遺餘力栽培你陶底松,你是狼心狗肺嗎?!在西域,沒有仁,沒有義,沒有忠,但別忘了,所有西域人都信奉一個信字!任你是大奸大惡之徒,只要答應了一件事,那就是千金一諾,這連城中孩子都明白!”
  
  陶底松臉色木然,“夫人,從小我就很尊敬你,把你當作女菩薩看待。”
  
  柴夫人怒道:“閉嘴。”
  
  她猛然起身,抓起那張牛角大弓,刹那之間挽弓如滿月,足見她的武道修為在城中確是毫無水分的名列前茅。
  
  陶底松根本無視那張大弓,無視那根蓄勢待發鋒芒畢露的鐵翎箭,只是看著柴夫人,自言自語道:“當我懂事後,尤其是發現自己有比家族所有男子都優秀的武學造詣後,我就告訴自己,我總有一天,要讓夫人你過得不用那麼勞累疲憊……”
  
  徐鳳年在這種氣氛肅殺的時刻,不合時宜到了極點地小聲嘀咕了那麼一句,“你是想說不那麼寂寞才對吧。”
  
  寂寞兩字,咬字微微重。
  
  這句話清晰入耳的柴夫人差點惱羞得調轉箭頭,先一箭射死這個傢伙再說!
  
  陶底松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淚,抬起手臂擦了擦眼角,視死如歸,緩緩走上前,他的視線始終放在柴夫人臉龐上,眼神開始散發男子獨有的炙熱,“夫人,你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我最多再過五年,就可以躋身內城前三甲,十年,只要給我十年,我陶底松就有望問鼎內城高手第一,五年後,我三十五歲,你不過四十三歲,你不會老的,還會容顏煥發,看著就跟不到三十歲的動人女子,你始終都是我少年時印象中的那位夫人,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哪怕十年後,你真的老了,但在我心目中,就算你滿頭白髮了,也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原本柴夫人在陶底松挪動腳步的時候就會一箭疾射他的面門,雖然未必有把握成功,但絕對不會讓這個白眼狼繼續說話。只不過她身邊有個傢伙在那裡打岔,說讓那人把心裡話都交代清楚好了,他好徹底死心,你柴夫人殺了自家人後也好問心無愧。但是她很快就後悔了,這個多年以來都在她面前像晚輩子侄一般恭謹有禮的陶底松,那個記憶中能在西域還活得陽光燦爛的少年,其實早就死了。所以她毫不猶豫射出那一枝雕翎鐵箭,而陶底松也終於露出隱藏多年的嘴臉,大步前沖,身體向右傾斜出一個幅度,堪堪躲過了那根翎箭後,繼續前撲向茅屋,猙獰大笑道:“夫人,既然我活著得不到你,那就爭取咱倆攜手走一遭黃泉路吧,到了鬼門關之前,我陶底松會好好……”
  
  不給陶底松多說出一個字的機會,他被一枝勢大力沉的雕翎箭貫穿脖子,整個人被巨大的侵徹力帶得向後倒飛出去,後背重重砸在地面上。
  
  可能這就是西域了,成王敗寇總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一點都不像中原江湖的幫派恩怨,需要你來我往機關算盡,才能水落石出。
  
  徐鳳年眼神平靜,低聲道:“記得有個人叫呂錢塘,臨死時就比你爺們太多了,他才是真正的江湖人。”
  
  陶底松死不瞑目,因為他知道這位今夜前不久還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夫人,在跟董家一流殺手的廝殺中,雖然沒有身受重傷,但氣機絮亂至極,絕不可能在十箭內擊殺自己,他當然知道在那個奇怪男子的助陣下,自己殺不掉夫人,但是他到頭來連更慢一些死在夫人手上都做不到啊,而是被那人用飛劍先於雕翎箭射透了喉嚨。
  
  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在死前只有一個念頭,柴夫人,我真的喜歡你。
  
  只是司馬家族另外那個比他更忠心耿耿的高手,大步走向陶底松的屍體,一腳就踹出去十幾丈,滾落在塵土中,那麼他死前臉龐上的兩行淚水,也就註定無人知道了。
  
  徐鳳年笑了笑,道:“夫人你就忙你的去吧,咱們反正已經把買賣敲定了,你眼前還有這麼個爛攤子要收拾,不用搭理我。”
  
  只是柴夫人出人意料地重新坐回凳子,板凳狹小,而她為了應付今晚的刺殺,之前也迅速臨時換上了一身夜行衣,這就無形中襯托得她臀如滿月了。
  
  徐鳳年沒有提醒她,她也許沒有意識到,也許是不在意,或者可能是對他從始至終的正人君子目不斜視,有些不可言說的“無聊”好勝心。女人心,海底針,天曉得。
  
  她看著動亂之後雖然人心惶恐但依舊行事有條不紊的家族,輕聲道:“想要忙還不簡單,總有忙不完的事情等著,我忙了二十來年,一開始戰戰兢兢手忙腳亂,後來是胸有成竹熟門熟路,但畢竟都是在忙碌,甚至連做夢都想著怎麼把家業做大,今天啊,好不容易能偷個懶歇口氣。”
  
  徐鳳年淡然笑道:“我比你運氣好點,也就這幾年才開始忙。而且我家就算我不做主,遇到再大的難關,也不會自亂陣腳……”
  
  徐鳳年突然轉過頭,無奈道:“柴夫人,你是真聽不懂我下逐客令還是假裝聽不懂啊?你是忙裡偷閒了,可我也想著自個兒一個人坐在這裡,安靜發呆啊。”
  
  她哦了一聲,然後就沒有下文了,也沒有起身的意圖。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她突然喊了一聲,喊出一個名字,朝遠方招招手,很快就怯生生跑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十足的美人胚子,跟柴夫人有七八分形似,但神似不多,依稀只有四五分,畢竟柴夫人如今的氣度,是無數場磨難砥礪出來的,少女在她的溫暖羽翼庇護下長大,相似的就只能是天生的相貌了。左右腰間各自懸佩有長短兩柄錦繡刀的少女蹲在柴夫人身旁,不敢正眼去看徐鳳年。
  
  柴夫人摸著少女的腦袋,“鐵荷是我女兒,以前聽人說中原江湖最厲害的高手要麼不用兵器,要麼就是用長劍,是去年末才開始練刀,在家裡放兵器的庫房翻來覆去才找出這麼一對刀。鐵荷,喏,這位公子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不是年前還跟閨中好友因為爭執誰給‘那個人’當媳婦而鬧彆扭嘛,現在你比李家那個缺心眼的傻丫頭更早占到先機了,娘告訴你,這種千載難逢的事情,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哦。”
  
  少女驀然抬頭,瞪大那雙顧盼流神的眼眸,“他?!”
  
  柴夫人笑眯眯點著頭,眼角餘光瞥著那個啞然失笑的年輕人,眼底則藏著一抹幸災樂禍。
  
  少女猛然轉頭然後瞬間轉回,一臉幽怨和狐疑,“一點都不像啊。”
  
  徐鳳年苦笑,心想這張鐵木迭兒的臉皮跟自己能像嗎?不過不像最好,難道還真去應付跟一個西域的傻丫頭,來一場“你就是徐鳳年”“對啊對啊”“真的嗎”“當然是真的啊”的對話?徐鳳年一想到這個就頭皮發麻,同時不由自主笑了起來,羊皮裘李老頭兒,以你年輕時的孤傲性子,當年肯定比自己更不厭其煩吧?
  
  柴夫人火上澆油,低聲道:“傻閨女,真的是他,人家戴著假面皮呢,要不然你覺得那個人會大搖大擺來咱們西域?娘親還騙你不成?”
  
  徐鳳年伸手捂住額頭。
  
  誰都沒有想到這個丫頭就那麼毫無徵兆地哭出聲,如果不是柴夫人輕輕遮住少女的嘴巴,她就是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哭聲,再度轉頭,很認真地看著徐鳳年,抽泣道:“碧水姐姐很喜歡你……”
  
  天真的少女很快哭腔著補充道:“碧水姐姐也很喜歡你……但是她在今天死了,你能幫我寫幾個字嗎,我以後給碧水姐姐上墳的時候,燒給她,好不好?”
  
  柴夫人輕輕歎息,眼神中有些祈求。
  
  徐鳳年笑道:“可是現在也沒有筆墨啊。”
  
  接著那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少女-乾脆俐落地拔刀砍下一段袖子,遞給徐鳳年後,又讓他伸出手,最後右手用刀尖狠狠在她左手手心劃開一道大口子,鮮血流在徐鳳年手掌上。
  
  柴夫人毫不掩飾她臉上的自豪,我的女兒,性子自然隨我,不輸給西域最雄烈的男兒。
  
  徐鳳年提起手臂,鮮血順著手指流淌指尖,在那截袖子上寫下“司馬碧水”這個名字。
  
  少女忙不迭說道:“再加上你的名字。”
  
  他只好加上“徐鳳年”三個字。
  
  少女視若珍寶地收起不過是寫有兩個名字的那截袖子,看著血字,又忍不住嗚咽起來。但是她很快用手臂擦了擦眼淚,可憐兮兮望向徐鳳年,“要不然,也給我寫一幅?”
  
  不等徐鳳年說話,她就開始抽刀割衣,一氣呵成,然後又要在另一隻手掌劃口子,徐鳳年趕忙阻止她的舉動,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你把袖子給我就行。”
  
  徐鳳年接過袖子,右手食指指尖輕輕一戳左手中指指肚,在那塊袖子上又寫下“徐鳳年,司馬鐵荷”七個字。
  
  那個少女伸長脖子,死死盯著袖子,很不見外地輕聲道:“在兩個名字中間,加上一個贈字唄。”
  
  徐鳳年又加上那麼一個字。
  
  兩塊袖子到手的少女這才算心滿意足,小心翼翼收起了“袖書”,也鄭重其事謝過了徐鳳年,這才起身離開,背對著他和娘親,偷偷抽泣著,一路走遠。
  
  徐鳳年笑道:“柴夫人,你有個好女兒。”
  
  柴夫人點頭道,“誰說不是呢。我這輩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讓她不要像我這樣過活,原本這點念想差點就破滅了,幸虧王爺今天出現在這裡。”
  
  她終於捨得站起身,嘴角噙著開懷笑意,“就不打擾王爺清修了。”
  
  徐鳳年抬起頭,說道:“好好活著。”
  
  柴夫人這輩子都不曾這般實心實意地對一個男子,深深施那萬福。
  
  徐鳳年閉上眼睛。
  
  你一定要在敦煌城好好活著,一定要等我。
  
  之後三個多時辰,司馬家族已經開始在柴夫人的發號施令下,陸續散去收拾殘局,期間她和女兒有過一次並肩而立,遠遠看了眼坐在屋簷下閉目養神的徐鳳年。
  
  當茅屋附近重歸萬籟寂靜,徐鳳年睜開眼睛。
  
  果然,等不到六珠菩薩從爛陀山帶著那刀劍返回此地了。
  
  那就只能先將就著用了。
  
  接下來這場廝殺,由不得誰大氣磅礴,闊綽不得,必須得錙銖必較了,關鍵就看誰能撐到最後了。
  
  徐鳳年撕掉那張臉皮,緩緩站起身,兩隻大袖翻滾飄搖,燈火中,如同逍遙人間的謫仙人。
  
  徐鳳年舉起一隻手臂。
  
  滿城佩劍藏劍,長劍短劍,古劍新劍,盡數飛掠而至,歡快顫鳴。
  
  在他身前那條筆直一線上,劍與劍首尾銜接,依次排開懸停。
  
  曾有老人在雨中小道上,滴水成劍。
  
  徐鳳年浮起笑容。
  
  風緊,這次不扯呼了。
  
  徐鳳年手臂向前輕輕一推,然後開始挪步前行。
  
  劍劍相接,最終彙聚成一柄長達數百丈的懸空長劍。
  
  徐鳳年沉聲道:“走!”
  
  此劍,刹那之間,破城而出!
  
  撞向那個朝這座城直奔而來的北莽軍神,拓拔菩薩。
  
  ————
  
  敦煌城。
  
  深夜中,一位睡眠本就極淺的女子,當孩子啼哭起來,她很快就披衣起身,從搖籃中溫柔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破涕為笑。
  
  她低頭看著那張稚嫩的笑臉,她也笑了。
  
  她輕輕搖晃手臂,悠悠哼唱起來,“小地瓜呀小地瓜,快長大呀快長大……”
  
  ————

  燕敕王趙炳麾下對外宣傳不過十萬大軍,卻是擁有實打實的二十余萬兵馬,堪稱將軍的武夫沒有一百也沒有八十,其中步軍大將張定遠和顧鷹,一個擅長揚長避短和以長擊短,用兵靈活,一個善於突擊,最喜好打硬仗死仗。還有原州將軍葉秀峰號稱南疆王明陽,以精於守城名動離陽南方。鶴州將軍梁越,善奔襲,拿步卒當騎軍使喚。這些人無一不是才華橫溢才桀驁難馴的武將,只不過風頭和鋒芒一直為北涼鐵騎所遮掩,這些人在離陽京城被人提及的次數,也許加起來都不如一個褚祿山或是燕文鸞,不過有一個肯定是例外,那就是南疆頭號大將吳重軒,老將不但統領南疆北邊半數兵馬,而且手中還握有南疆唯一一支騎軍,當時世子殿下趙鑄帶著那幾千騎軍趕赴廣陵道勤王平叛,準確說來是跟吳重軒借去的一部分兵馬。吳重軒與納蘭右慈一起成為趙炳的左膀右臂,但相比納蘭右慈深受燕敕王近乎盲目的信賴,在外統兵的吳重軒就相形見絀許多,三個兒子裡嫡長子和嫡出幼子都被留在王府轄境內,只有一個庶出的兒子跟在這個老人身側,也未從軍,吃喝嫖賭那都是南疆北部的班頭人物,傳聞有一次趁著他老子巡視北方邊境的機會,帶著一百餘精銳私軍扈從偷溜去南方耀武揚威,結果給世子殿下打得滿地找牙,這也就罷了,這哥們被打懵了以後也不知誰給出的餿主意,竟然光著膀子跑去王府撒潑打滾。平息過後,內幕如何外人不知,南疆只清楚燕敕王那個在北方擔任軍伍要職的三子趙瑜被召回了南方,反正打那以後,吳重軒就少有回到南方,一心一意鎮守南疆北部。
  
  一隊二十餘人的騎隊停馬揚鞭於廣陵江南岸,看著滾滾江水東逝,就像天底下最壯觀的一條白練在隨風起伏。這些騎士年齡懸殊,但人人披甲佩刀,精悍之氣極其惹眼。居中的幾騎更是有種久居上位凝聚出來的渾厚氣勢,又以那位腰杆挺直的白髮老人最引人注目,老人緊握那根虎骨做杆虎皮做芯的馬鞭,眯起眼,視線躍過江面,直直望向北岸。老人身邊兩位中年武將都是他用二三十年時間栽培起來的嫡系心腹,唐河和李春郁兩人名聲比張定遠顧鷹等人要稍遜一籌,但真要在沙場上分高下,老人不覺得他們就會輸。而且唐李兩人都出身南疆北地一等一的高門世族,擁有複雜的聯姻,這意味著老人比起被宗藩法例嚴重約束的燕敕王,具備更多中原方面的人緣。
  
  唐河是個相貌粗曠的糙漢子,滿臉絡腮胡沒那功夫和心思如何打理,幾縷鬍鬚打結在一起,彎腰摸著戰馬肌肉結實的背脊,抱怨道:“趙毅和趙珣這兩個藩王是事先說好了不成,怎的都這般天大架子,就是不願幫我們渡江,藉口說是要勝了曹長卿的水師,才好保證咱們的安危。”
  
  老人便是南疆大將第一人的吳重軒,淡然道:“這道理也說得過去,十萬兵馬渡江不是小事。”
  
  唐河大大咧咧道:“曹長卿擺明瞭已經收縮戰線,集中屯兵白蘆湖,那咱們去龍門渡讓青州水師護著過江不就成了,難道他趙毅水師還差這十天半個月的時間?要不然咱們從廣陵入海口附近渡江也行啊,曹長卿的戰船總不能爬到岸上繞過趙毅水師再跳入江中,來阻截咱們吧?這幫龜孫子,就是不樂意看到咱們南疆精兵順利過江。”
  
  吳重軒搖頭道:“這是京城那邊的意思,你以為趙毅和趙珣能做主?”
  
  唐河滿臉譏諷,放聲笑道:“當藩王當成這副德行,也算本事了。”
  
  吳重軒向來是不苟言笑的冷清性子,大半生戎馬生涯,無論大勝還是慘敗,他從來都是無悲無喜的架勢,也就成了兵書上所謂“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的絕佳例子。吳重軒陷入沉思,比起身邊這些大多沙場驍勇卻並不熟諳廟堂的部將,作為主帥,老人要心思更重也更雜,這次自己領軍北上,何嘗不是一場豪賭?在正事之余,老人還有一件私事要做,有人要他照顧武帝城一個叫江斧丁的年輕人,作為交換,那人許諾他不但會擔任南疆大軍的北征主將,在北渡廣陵後還會有一場潑天富貴在等著他吳重軒。吳重軒對於此事沒有任何拒絕的機會,因為那人揭穿了他吳重軒成名道路上的幕後推手,黃三甲。關於這件秘事,別說那三個不爭氣的兒子,吳重軒就連白頭偕老的枕邊人都沒有告知。
  
  這時候又有一支騎隊疾馳而至,唐河李春鬱等人舉目望去,臉色都有些古怪。吳重軒一夾馬腹,驅馬前去,在馬背上對那個英氣勃發的年輕人輕輕抱拳,“末將見過世子殿下。”
  
  這個只帶了五六騎扈從的年輕人,正是燕敕王世子趙鑄,相比吳重軒一夥人的鐵甲錚錚,趙鑄身穿錦袍,若非腰佩一柄南疆行伍常見的戰刀,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是出門遊歷的公子哥,而他身旁除了兩騎出自藩王府邸的貼身侍衛,還有幾個南疆外人,一男兩女,男人裝束奇怪至極,那顆光頭上有著和尚戒疤,卻穿著一襲道袍。年歲稍長的女子極為美豔動人,三十歲出頭的美婦模樣,若非她身上氣勢極重,讓人望而生畏,恐怕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在這狼煙四起的廣陵江畔,就要香草美人多早夭了。年輕些的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北地女子,容顏不算如何驚豔,卻也自有一股獨到風采。唐河李春郁這些將領對那半僧半道的男子以及三次登評胭脂榜的女子,都是久仰大名了,武帝城王仙芝的高徒,宮半闕和拳法大宗師林鴉,在江湖上那都算如雷貫耳的大人物。至於這兩人為何依附了世子殿下,他們也懶得深思,不管世子趙鑄跟他們北地將領的恩主吳重軒有何矛盾衝突,幅員遼闊的整座南疆,都會由衷讚歎,世子殿下年少從軍,在那蠻瘴之地差不多殺了個十進十出,築起的大小京觀不計其數,在北涼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崛起前,南疆百姓都無比自豪,喜歡對外人說上一句,我們這裡出了一個天底下最文武雙全的藩王世子。
  
  趙鑄笑臉燦爛,回了一個抱拳,“辛苦上-將軍了。”
  
  吳重軒扯了扯嘴角,大概這就算是笑了。
  
  趙鑄轉頭眺望江面,輕聲問道:“趙珣和趙毅兩邊是怎麼個動靜?”
  
  趙鑄終究是名義上的北征主帥,吳重軒僅是作為副帥,輔佐這個廣陵之行讓離陽大失所望的世子殿下,吳重軒沉聲道:“青州水師沿江一路東下,在廣陵江與武帛湖隘口、龍渡口和白蘆湖西端竹筏磯等要地層層分兵扼守,以阻歸路,而且青州水師的分兵頗有章法,無損主力水師的戰力,那趙珣身後肯定有高人指點。至於趙毅那半支廣陵水師,在水面廣闊的白蘆湖上,大型戰船更能發揮威勢,如今連舟佈陣,猶如陸上鐵騎連營,曹長卿的西楚水師本就兵少船小,遇上這種陣勢,不但正面突擊不易,仰攻困難,而且連原本船小靈活的優勢也消失殆盡。”
  
  趙鑄點了點頭,看似隨口問道:“暮春時節,白蘆湖往年這個時候是怎麼個天氣,怎麼個風向?”
  
  吳重軒愣了一下,不但是這個從未親身參與過大型水軍作戰的老將,其餘將領也給難倒了。
  
  曾經手扛大鼎去砸隋斜穀那入城緩慢一劍的女子武道宗師,林鴉展顏笑道:“春雪樓那幫常年就住在廣陵江畔的謀士,又不都是酒囊飯袋,會考慮這些的。”
  
  趙鑄感慨道:“那麼現在就看曹長卿能否以一人之力,挽狂瀾於既倒了。”
  
  宮半闕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難,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都到了,還有東越劍池的柴青山也不會缺席,據說連徽山那姓軒轅的女子也會助陣。加上傾巢出動的趙勾,殺掉曹長卿不用想,但要說阻擋一二,不是什麼難事。”
  
  吳重軒那支騎隊告辭離去,趙鑄依然久久停馬江畔,晃了晃腦袋,低頭看去,他腰間那柄佩刀用細繩系了一隻破舊錢囊。
  
  這位世子殿下喃喃自語道:“如果有一天,江山歸我趙鑄,江湖歸你徐鳳年。那也不枉我們兄弟二人相識于丹銅關。”
  
  他伸手握住那只親自縫縫補補很多次的布袋子,咬牙沉聲道:“姓徐的,不管碰到什麼天大的難事,可都別死啊,我這輩子就只認你這麼一個兄弟!千萬別逞英雄,大不了你來我這裡,要知道當年那個窮得口袋裡一聲叮噹都響不起來的小乞兒,今兒比誰都有錢了!”
  
  ————
  
  北蠻見錦繡綢緞,不信有蟲食樹吐絲而成。昔年中原士子,不信草原有氈帳容納千人。天下人不至廣陵江,則不信水上有大舟兩萬斛。
  
  在白蘆湖中央,一艘高去水面三四丈的雄偉樓船形單影隻地航行在湖面上,看船頭方向,是往西楚水師大軍而去。
  
  一杆薑字大旗,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有一位絕美女子背負紫色劍匣,站在三樓欄杆處,衣袂飄飄乎如仙人。
  
  湖面遼闊,突然遙遙出現一葉扁舟,越來越靠近,直到與樓船相隔數十丈處才齊頭並進。
  
  一襲白衣坐在舟頭,手腕上系著一根紅繩吊著一隻酒壺。
  
  身後站著一位大袖紅袍的撐蒿人。
  
  背劍女子和白衣女子幾乎同時對視了一眼,僅僅一眼就不再相看。
  
  世人不知,這場相逢,竟是間隔了足足八百年。
  
  白衣洛陽收回視線,仰頭喝了口酒,懶洋洋微笑道:“這麼多年了,還是一如既往覺得討厭啊。”
  
  那邊,薑泥伸手按住劍匣,這才讓呼之欲出的匣中劍止住長鳴。
  
  ————
  
  屹立于黃沙千里之上的那座西域大城。
  
  面容木訥長臂如猿的矮小漢子在長劍即將出城之時,不再壓抑體內那股充沛到了駭人境地的渾厚氣機,頓時身形暴漲,這才算恢復他的正常體態。
  
  長劍一線奔赴而來。
  
  他伸出一掌,撞在第一柄劍的劍尖上,手腕一擰。
  
  那條直線上的千餘把“飛劍”為之全部飛旋一圈。
  
  洞穿厚重城牆而掠出的長劍在一陣旋轉後,硬是在城牆等人高處炸開一個大如簍筐的孔洞。
  
  下一瞬,就只見身形前撲的拓拔菩薩一掌拍在城牆上。
  
  滿城轟動,如遭地震。
  
  出城“迎客”一百六十劍,悉數寸寸碎裂,還留在城內同氣相連的七十劍,也給拓拔菩薩一掌震爛。
  
  走在城內寂寥街上的徐鳳年一揮袖,長劍變換如仙人手中鎮壓世間陰物的雷鞭,紫電縈繞,長鞭在內城牆上一陣猛烈劃抹切割,其氣刀切豆腐一般透過城牆,激射拓拔菩薩。
  
  這個多年以來出手次數寥寥無幾的北莽武道第一人,大步踏前,直接蠻橫撞開了城牆,入城後,一手扯住那條看似長鞭形狀實則劍意精髓的罡氣,將其撕碎,另外一隻手隨手拍出,那塊崩裂後還來不及落地的城牆碎石一閃而逝。徐鳳年雙指併攏,輕輕勾勒,紫氣沒有絲毫衰落的長鞭迅速彎曲縮回,將那塊破空而來的巨石攪爛,一鞭之下,連長街都給撕裂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下一刻拓拔菩薩左腳踩在“劍尖”頂端,整條“劍身”開始扶搖晃動。
  
  徐鳳年輕念一個“散”字。
  
  剩餘七百多把飛劍如得靈犀人性,“自行其是”,一陣眼花繚亂的瘋狂飛舞,動後是靜。
  
  七百劍淩空而停,構造出一座半圓大陣,七百劍尖直指地面上的拓拔菩薩。
  
  這一停不過是轉瞬而已。
  
  劍雨急落。
  
  如天上暴雨落人間。
  
  那陣陣劈裡啪啦的劇烈聲響,宛如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一把油紙傘面上。
  
  街道上,塵土飛揚。
  
  徐鳳年一腳結結實實踹在了拓拔菩薩的胸口,讓他從哪裡入城就從哪裡出城。
  
  只是拓拔菩薩以一種比出城速度快上無數的速度,再度沖入城,一拳轟在徐鳳年抬臂格擋的右手肘上。
  
  然後徐鳳年的右拳和拓拔菩薩的左拳同時撞擊在一起。
  
  兩人不過是各自後退兩步。
  
  但是他們左右兩側的那些高低建築,全部塌陷。
  
  而兩人腳邊附近的街道上,或筆直或傾斜插滿了那些落地之劍。
  
  拓拔菩薩在跟徐鳳年又一次對撞一拳各自後退後,皺了皺眉頭。
  
  因為他發現那五百柄長劍竟是同時沒入地面,消失不見。

  徐鳳年練刀習武以來,一路行來的兩座江湖,這些年中與人對敵死戰,多是借用他人招式,少有自創招式。
  
  今天,徐鳳年不但要賭一回勝負一場生死,更要借此機會,讓自己重返同等高度卻是另一種境界的巔峰!
  
  先前,天下一劍。
  
  之後,地上一劍。
  
  在徐鳳年後退三步後,一條飛劍彙聚而成的滾滾地龍破土而出,直撲拓拔菩薩。
  
  其勢之壯,其力之大,其氣之長,根本不是先前出城那一線劍所能媲美。
  
  拓拔菩薩竟然被硬生生撞出城去。
  
  這一劍之後,徐鳳年的心境也隨之水漲船高幾分。
  
  他瀟灑走出城,那份寫意風流,可惜無人看到。
  
  若是一輩子眼高於頂的羊皮裘老頭兒還在世,也要叫一聲好,喝一聲彩吧。
  
  若是老黃還在,肯定會咧嘴笑,那樣缺著門牙,伸出大拇指。
  
  如果某個挎木劍與他徐鳳年一起闖蕩過江湖的遊俠兒也能看見,多半會嘴上說著有什麼了不得的不服氣言語,在心底卻是比誰都更開心吧?
  
  徐鳳年輕輕看了眼遠方。
  
  像是在看一眼江湖。
  
  這個只有自己,有些孤單的江湖。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5-3-9 02:21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三)


拓拔菩薩被那地龍翻滾一劍撞出城外,徐鳳年也隨之出城暫時佔據主動,恰似一場涼莽攻守戰,拓拔菩薩攻城,徐鳳年守城。

最終徐鳳年還是忘了拎上兩壺酒。

城中千餘劍,在再次將拓拔菩薩撞出城後,只剩下百餘把,在徐鳳年身邊如同兩條蛇咬尾,呈現出兩個平行的圓圈,拓拔菩薩想要近身廝殺,就要先越過這兩道水流洶湧的「護城河」。拓拔菩薩身形站定後,沒有急於找回場子,視線隨著那兩個劍圓輕輕轉動,他拍了拍胸口塵土,片刻之後,拓拔菩薩一腳向前踏出,與此同時,其中與徐鳳年等腰高的那條劍河瞬間擴張出去,但是徐鳳年卻是望向頭頂,與胸口齊平的第二條劍河隨之傾斜,擋在徐鳳年身前,下一刻,拓拔菩薩身影果真出現在徐鳳年頭頂,五指張開,精準握住劍氣激流中的一把充當陣眼的關鍵長劍,當這條長河劍陣為之稍稍凝滯的瞬間,拓拔菩薩順勢一劍刺下!

徐鳳年一手負後,身前一手輕輕抖袖,四十多把飛劍劍身上浮現出縷縷紅絲,像是爬滿細如針線的赤蛇,在拓拔菩薩陷陣且破陣後握劍刺下的時候,徐鳳年輕輕向右橫移兩步,以氣駕馭四十多柄飛劍縈繞到拓拔菩薩身後,然後伸出身後那隻手,躲過了那當頭一刺,一掌按在雙腳尚未落地的拓拔菩薩胸口,手掌往後一推,把拓拔菩薩推出去十多丈遠,在此期間,拓拔菩薩的後背不斷撞擊在四十多劍的鋒銳劍尖之上,飛劍碎裂聲響震動好似山崩地裂,那些密密麻麻纏繞於劍身上的紅蛇更是化作齏粉。

對戰以來佔儘先機的徐鳳年臉上沒有半點自得之色,視野中,接連三次被擊退的高大男子衣衫完整,要知道他已經用近似硬抗的姿態接下一線劍、地上劍和最後那一記推掌帶來的五十餘劍尖吐鋒芒,這便意味著自己先後三次劍氣都未能絲毫破開此人的罡氣。當然,徐鳳年也遠沒有到傾力而為的階段,雙方都像是在下著謹慎內斂的「試應手」,既然沒有一擊致命的把握,那就慢慢磨,只不過尋常武夫打擂台相互試探,雙方都喜歡繞來繞去兜圈子,半天也打不出一拳,徐鳳年和拓跋菩薩作為四大大宗師之一,這種程度的小試牛刀,想必足可稱為驚世駭俗了。

拓跋菩薩還握著那把不知是城內哪位劍客的佩劍,低頭望去,劍身上猶有紅絲縈繞飛旋,既是徐鳳年留下的浮游劍氣,也是當初離陽韓貂寺指玄殺天象的獨門絕學。拓跋菩薩握劍五指微微加重力道,寄生於長劍的細微赤蛇發出一陣顫動,瞬間灰飛煙滅。拓跋菩薩沒有直接震斷長劍,而是輕輕拋還給徐鳳年,這個無言的動作,自負至極,你徐鳳年跟離陽兩輩劍神李淳罡和鄧太阿都有交集,如今劍意劍術兩途都堪稱當世巔峰之一,那你就盡情施展好了,我拓跋菩薩都接著便是。

不見徐鳳年有何動作,散去兩條劍河,百餘劍落在兩人四周遠處,剛好在地面上插出一個大圓,彷彿是一座雷池。

徐鳳年身前只剩下那把拓跋菩薩拋擲過來的長劍,懸停在肩頭一側,劍尖直指拓跋菩薩。

拓跋菩薩扯了扯嘴角,終於不再是以氣馭劍,總算值得你親手握住劍柄了嗎?好大的架子啊。

徐鳳年笑了笑,抬起手臂握住那把長劍,但沒有做出情理之中該有的任何起劍勢,而是握劍之時就已出劍。

劍氣迸發,氣貫長虹。

粗如蛟龍大腰的一抹劍氣直衝拓跋菩薩面門,後者五指張開,輕描淡寫拍在氣勢洶洶的劍虹之上,渾厚劍氣在他身前炸開,絢爛無比。剎那之間,拓跋菩薩雙腳紮根大地,身軀向右傾斜,欲倒而不倒,一道光影在他原先站裡位置的心臟處一閃而逝,在百丈外綻開一聲雷鳴轟響。原來是徐鳳年丟出了那把長劍,人即弓,劍作箭。當時徐鳳年奔赴青蒼城以西跟劍氣近黃青廝殺前,柳珪大軍曾經用床弩大巨矢阻截那道紫氣東來,其矢號稱具有「劍仙一劍」的滔天威勢。年少讀書時看到詩論有言,得其形不如得其勢,得其勢不如得其韻,故有以形寫神方可氣韻生動一說。徐鳳年自然未至儒聖境界,但是在遇見軒轅敬城、曹長卿和謝觀應後,他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書中不止自有顏如玉黃金屋書千鐘粟,更是書中自有天象境!

在拓跋菩薩躲避那一「箭」的時候,前往雷池邊緣,迅速從地面上拔出一劍,掄臂畫出一個半圓,又是丟出一劍激射拓跋菩薩,一箭之力,距離那陸地神仙一劍,雖然氣韻和勁力都稍遜一籌,可是架不住徐鳳年「出劍」快而頻繁啊!不去管這一箭是否落空,拓跋菩薩是否躲閃,徐鳳年只管像個秋收莊稼的勤懇老農,一把把劍拔出,手臂拉出一個半圓,一根根箭射出,徐鳳年知根知底,這等只是粗胚子的仙人飛劍,別奢望什麼千里取頭顱,對付拓跋菩薩,想要造成一定殺傷力,不能超出八十丈,拓跋菩薩所在雷池圓心位置,剛好在這個射程之內。拓跋菩薩既然擺出了心甘情願當箭靶子的姿態,徐鳳年可一點都不介意讓這傢伙陰溝裡翻船,鬧得灰頭土臉。

百餘仙人劍,串成連珠箭。

拓跋菩薩果然沒有刻意脫離雷池,在躲過了六十多把地仙一劍後,大概是泥菩薩也有了幾分火氣,之後三十多把快如電光的飛劍竟是大多都給他一拳拳砸爛,只是最後兩劍僅是被他砸偏,而徐鳳年也一口氣用光了所有「箭矢」,兩人位置大致不變,徐鳳年依舊背對城池,拓跋菩薩依然面朝城門。徐鳳年丟劍的那隻右臂輕輕顫抖,但是他沒有去揉手臂,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跟拓跋菩薩不約而同地換上一口氣,但是兩者煥發新氣的時機雖然一模一樣,可拓跋菩薩仍是快上那不易察覺的一線,看似忽略不計的一線之隔,在武評大宗師的搏殺之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別!

當武人躋身天象境界後,如架大梯,共鳴天地,又如江河連海,照理說只要有換氣的機會,氣機便可源源不斷從天地之間汲取,這便是古書上「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一說的真正隱晦緣由。但是同為天象境或者甚至天象之上的對戰,哪怕可以換氣,人的境界可以超凡入聖,但終究仍是凡胎肉體的七尺之軀,體內積蓄畢竟有限,損耗往往依舊多餘補充,這也是為何徐鳳年要用吳家劍冢「心之所向,劍之所致」的秘術飛劍作為此戰起手,是要拿自己的意氣來換取拓拔菩薩的氣機和體力。

但很可惜,先前三劍加上第四次握劍造就的百餘仙人劍,拓拔菩薩的第一口氣新舊交替的速度,仍舊是要快過於他。

徐鳳年迅速抬臂橫肘擋在額頭,下一刻,他整個人就倒撞向城牆。

他沒有後背撞靠在高大城牆上,在撞飛過程中轉變姿態,雙腳「落地」,在觸及牆面後疾速彎曲,以此卸掉那股蠻橫勁道。

徐鳳年就那麼蹲在牆上,腳下是一張龜裂如蛛網的牆面。

徐鳳年沒有就此退縮,雙腿猛然繃直,彈射向迎面而來的拓拔菩薩。

然後徐鳳年就被拓拔菩薩一拳砸回城牆,整個人都嵌入牆壁。

這座西域雄偉城池,就像是一位垂垂老矣的遲暮老人,結果頭頂又是炸雷又是暴雨的,就沒個停歇,饒是飽經過風霜,也難免命懸一線了。好在那兩個世間武夫極致的罪魁禍首總算放過它,出城去了。但這陣突如其來的疾風驟雨,已經驚醒了滿城人,許多不怕死的好事者都循著聲響動靜趕到了城頭附近,只是當膽子最大的那撥人試圖登上城牆就近觀看時,就給一股看不到的磅礴氣機撞翻在地,武藝不精內力不濟的四五人,渾身綻開鮮血,當場斃命,倒在血泊中。其餘那些僥倖活下來的傢伙,只恨爹娘沒給他們多生兩條腿,顧不得擦拭從七竅源源不斷淌出的猩紅血跡,屁滾尿流地逃回城內,只想著距離城頭那鬼門關越遠越好,這夥人滿臉血污地跑在夜幕街道上,有如一隻隻夜遊厲鬼,嚇得後邊的好事之徒也趕緊打消那湊熱鬧的念頭。

隨後這些狼狽傢伙忽然聽到在頭頂一聲呼嘯而過,罡風裹挾之下,他們全部都雙腳離地飄蕩出去,重重摔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這等神仙打架,凡夫俗子不是那麼容易看戲的,就算想要隔岸觀火拍手叫個好,也得看有沒有那份運氣。

原來是徐鳳年凹陷入牆體後,又給乘勝追擊的拓拔菩薩徹底砸出那座深厚牆壁。

拓拔菩薩入城後,放緩腳步。

你北涼要為中原鎮守城門,那就乖乖鎖在門內,還敢出城作戰?真當北莽百萬大軍是吃素的?

難道你徐鳳年真當我拓拔菩薩是菩薩心腸?

王仙芝在意江湖存亡,我拓拔菩薩從不是什麼江湖人,何須計較你徐鳳年能否給江湖延續生氣?

拓拔菩薩望向遠方,終於開口,沉聲問道:「千劍已經用完,是繼續借劍?還是換刀再來?若是你能用出顧劍棠的方寸雷,或是春秋刀甲齊練華的招式,我不介意等你片刻,容你再換上一口氣。」

顯而易見,拓拔菩薩是要拿離陽武林集大成者的徐鳳年,來會一會整座離陽江湖,所以他才會如此耐著性子接招挨打。

徐鳳年在外城內城交界處的城門口外停下身形,不僅雙袖,整件袍子都納風雨而鼓蕩,肆意飄搖,似乎是以此抵消掉了拓拔菩薩的拳罡,未曾傷及體魄。

拓拔菩薩的嗓音分明不大,但是內外城所有人都耳膜震動,字字入耳,便是遮住耳朵也徒勞,耳畔依舊響如撞鐘。

一抹白光從爛陀山狂奔而來,在城外剛好聽到拓拔菩薩這番話,正是六珠菩薩的她臉色蒼白,她一路行來,一刻都不敢耽擱,竟是只換了兩口氣,此時猛然站定,一把劍從手中高高拋出,她本想是交到那個西域夜幕上亮如螢火大星的年輕男人手中,只是她已是強弩之末,一劍丟出後根本駕馭不住,沒能丟到徐鳳年身邊,而是軌跡扭曲地釘入徐鳳年身後的內城牆頭之上。至於手上另外那把刀,臉色雪白的她暫時是絕對丟擲不出去了。

徐鳳年轉頭望向那把鑄造於大奉王朝的古劍「放聲」,怔怔出神。

沒來由想起了年少時在梧桐院聽過的蟬鳴,後來及冠前第一次行走江湖聽到的蟬鳴,還有最後一次在師父李義山生前,他拎酒去聽潮閣時聽到的蟬鳴。

秋風肅殺,高高枝頭,寒蟬淒切。

一層境界,世人嫌之嘈雜。

二層境界,世人謂之悲傷。

三層境界,世人敬之高歌。

且放聲,給人間!

又有人有天有一次,在和自己在一棵樹下咧嘴笑著說了一句豪言壯語。

如果有一天當你在江湖上,聽說有一個姓溫的絕世劍客,不用懷疑,那就是我了!

徐鳳年沒有取下那柄名劍「放聲」,而是高聲大笑道:「城中若有人有木劍,請高高舉起!」

城中有個叫司馬鐵荷的女子恰好在收拾家族庫房,其中就有幾柄年幼時練劍用過的狹長木劍,她聽到這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後,下意識就抓起其中一把木劍,高高舉起,也不管那個人是否聽得到,扯開嗓子喊道:「這裡!這裡!」

下一刻,木劍如得生命靈性,破開屋頂,脫手飛去。

傻眼的少女喃喃道:「娘親沒有騙我,原來真的是你啊!」

然後少女又有些幽怨,「可是當時瞧著真的不英俊啊。」

徐鳳年握住那把木劍,向拓拔菩薩走去。

人間多惆悵,世事不快活。

又有何妨?

吾有快意劍!

徐鳳年滿臉笑意。

兄弟,你轉身離開的江湖,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要替你走上一段。

這一夜這一刻,滿城只聽到一句話,「拓拔菩薩!我徐鳳年有一劍,學自中原劍客溫華。這一劍,請你出城!」

他們沒聽說過什麼溫華,甚至不知道離陽江湖,但是北涼王徐鳳年和北莽軍神拓拔菩薩的兩個大名卻肯定如雷貫耳。

那麼如果徐鳳年真的一劍迫使拓拔菩薩退出城,那個叫溫華的劍客,應該挺了不得的吧?
xox 發表於 2015-3-12 07:27
共逐鹿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四)


  面對拓拔菩薩,徐鳳年握住那柄不起眼的木劍,輕輕抖了一個劍花。這個不知被天下多少劍客用濫的架勢,便是未出茅廬,而僅是初次握住三尺青鋒的雛鳥劍士也能擺出。但是拓拔菩薩的臉色,比起面對先前氣勢如虹的壯觀四劍都要來得凝重。徐鳳年左腳向前踩出半步,右腳隨後踏出一步,然後左腳跨出常人兩步距離,右腳一步跨出四步路程,以此類推,徐鳳年步子越來越大,最後一步已是形同當空長掠,這曾經是太安城守門人柳蒿師當年襲殺白衣洛陽的入城勢,只不過木劍還是那把木劍,沒有蘊含任何高深的劍意,更沒有吐露出什麼縱橫八荒的劍氣。
  
  巋然不動的拓拔菩薩流難免露出幾分費解神情,他當然不會認為徐鳳年是在做無謂的虛張聲勢,此人離那戰至油盡燈枯的境地還差十萬八千里,所以當徐鳳年以單手拖劍的姿態奔赴到拓拔菩薩身前一丈,這也是今夜大戰後揚長避短處處吝嗇氣機的徐鳳年,頭一回主動貼身搏殺,拓拔菩薩退了,往後倒掠數十丈,視線不在徐鳳年身上,反而盯住了那把始終被徐鳳年如同騎將拖槍持在手中的簡陋木劍,拓拔菩薩在等徐鳳年出招,等他真正“起劍”,天底下就沒有什麼無懈可擊的圓滿招式,王仙芝也不例外,只不過王老怪體魄之強意氣之盛,都曾是當之無愧的世間第一人,王仙芝能用簡單一拳錘敗所有敵手,那不是招式有多高明,王仙芝也不屑什麼花哨招式,就是擺明車馬碾壓他人。拓拔菩薩不覺得元氣大傷的徐鳳年擁有這份本錢,否則他就不會在相逢一戰後有那麼多算計。拓拔菩薩有信心只要徐鳳年那一劍遞出,自己就能破解,區別只在於需要花掉幾分氣力。如今離陽北莽兩座江湖,能夠讓拓拔菩薩不得不避其鋒芒的劍,就只有桃花劍神鄧太阿的術劍。
  
  徐鳳年哪怕把種種劍招融會貫通,化腐朽為神奇,以致臻於劍道巔峰,但終究沒有徹底走到李淳罡曾經站過、鄧太阿今日站在的位置上。至於說千年以來第一人的呂洞玄,徐鳳年要是達到這等神通造化,拓拔菩薩就根本不用來這座西域大城自取其辱了。拓拔菩薩閒庭信步,任由徐鳳年拖劍欺身而近,他則一退再退,但是拓拔菩薩的底線很清晰,就是不退出城,在背靠外城門之前,只要徐鳳年不出劍,他就不出手,徐鳳年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拓拔菩薩耐心等著對手自己揭曉。
  
  在此期間,拓拔菩薩依舊在關注那柄木劍的動靜,拓拔菩薩不是不可以在徐鳳年撂下話後就立即悍然出擊,但徐鳳年握劍後的那種神態愈是不像高手,愈是像個學藝不精初涉江湖的蹩腳劍客,拓拔菩薩自然就越發好奇,甚至徐鳳年接連跨出十六次步伐後,他還是沒有察覺到那把木劍有絲毫崢嶸顯露的宗師氣象。如此一來,拓拔菩薩更是忍不住偷閒思量,難不成這一劍當真是從頭到尾的花架子?只是為了幫助那個叫溫華的中原劍客揚名西域繼而天下傳聞而已?還是說徐鳳年在玩弄什麼手中有劍心無劍的無聊把戲?能讓拓拔菩薩熬著性子不出手,是因為他要為將來自己與鄧太阿之間不可避免的第二場大戰做鋪墊,徐鳳年用劍越多,拓拔菩薩的勝算就越大,在北莽,劍道凋零青黃不接,是不爭的事實,一個心比天高的劍氣近如何能喂飽拓拔菩薩的胃口?
  
  距離出城,拓拔菩薩還有兩次後退的機會,但徐鳳年仍是沒有出劍的意圖,這讓拓拔菩薩隱約有了分怒氣,難不成你徐鳳年就靠一把連劍鞘都沒有的破木劍,就把我嚇退出城?於是拓拔菩薩不再一味示弱步步撤退,右腳腳尖在街道地面上生根立定,重重一擰,踏碎石板,左腳向前猛然跨出,在腳底板觸及地面之前,拓拔菩薩身前整條街道就轟然塌陷,等到左腳踩下和右拳揮出,主街兩側的建築房屋,如大風吹拂麥田,萬千麥穗不堪重負,紛紛向同一個方向傾倒。
  
  這股雄渾罡風遍佈主街,掀起無數碎石,疾撲徐鳳年。
  
  徐鳳年好似頂風而行的羈旅遠遊客子,既然躲不過大風,那就硬著頭皮穿風而過。
  
  一步一掠後,他身上那件完好無損的袍子哪怕有無數浮游赤蛇遮擋,也開始出現絲絲裂縫,兩鬢青絲更是絮亂飛揚,連一側臉頰都被撲面的拳罡瞬間割裂出一條條細微血槽。
  
  拓拔菩薩心頭一凜,這傢伙竟然硬抗拳罡也要縮短那一步距離,只為給那一劍蓄勢?在最後雙方都只有一步之隔中分出勝負?
  
  甚至野心更大,之前種種如同一位小本買賣生意人的摳門算計,都是障眼法,其實一直在埋伏筆,要這一劍直接分出生死?
  
  先前有兩劍分出了“天下”“地上”,後來是眼花繚亂的地仙百劍,分出了內外遠近。
  
  這至今還沒有跡象的不動死寂一劍,難不成是要分出個生死才甘休?
  
  似乎正如他所料,徐鳳年手中劍尖朝地的木劍
  
  一般而言,世間至理,總歸逃不掉中正平和四個字,若是再簡略一些,大概就是儒家推崇的中庸了,佛家無我,道教無為,大抵也是這般異曲同工之妙。
  
  可是這一刻,這劍尖扭轉但還是沒有劍氣綻放的一把木劍,拓拔菩薩看出了複雜洶湧的意氣。
  
  不甘,積鬱,憤懣,悲慨。
  
  我心中有大不平!
  
  徐鳳年輕描淡寫抬起那把木劍,劍尖直指拓拔菩薩。
  
  沒什麼道理可講。連人帶劍,人隨劍走,就那麼萬分不符常理地直直撞去!
  
  這木劍一劍,道盡一種江湖意味。
  
  毅然決絕。
  
  像是瘋了的眼紅賭徒拿出了一輩子的積蓄,一擲千金,要跟老天爺一把定勝負。
  
  很多年前,有個富貴子弟滿懷雄心壯志地第一次行走江湖,可惜半點都算不上優遊悠遊,既沒遇到過衣袂飄飄的仙子,也沒碰到俠肝義膽的大俠,只算在如同一座爛泥潭的底層江湖裡摸爬滾打,一日三餐都成問題,那趟江湖行,嗆水得一塌糊塗。然後遇到了個同病相憐的木劍遊俠兒,可謂不打不相識,偷瓜時遇到了同行,起先雙方都給嚇了個半死,之後就這麼結伴而行,他仗著早年在家中積攢下來的見識,總喜歡拿一些書上看過或是別人嘴中聽說的大道理,去刺一刺那個滿肚子小心眼的寒酸遊俠,看似語重心長其實心存促狹地告訴那個總喜歡拿衣衫小心擦拭木劍的傢伙,天底下成名高手的劍客都看重佩劍,但那種看重,歸根結底還是在乎手中那三尺青鋒延伸出來的劍意,哪有一流劍客重視劍重過本人的?那傢伙如果實在反駁不過,就只會拿一句“那是別人的劍,管不著,又不是我的”來搪塞。若是真給逼急了,就惱羞成怒握住木劍,威脅說真以為老子行走江湖沒有幾手壓箱底的絕技?他往往會挑釁說有本事就來啊來啊,到頭來,他也肯定會被那傢伙提著木劍追殺得雞飛狗跳,什麼猴子摘桃黑虎掏心怎麼下流怎麼來,其實也就是拿木劍嚇唬戳人而已。真正讓他惱火的是幾次五臟廟不消停,正蹲在野外地上“酣暢淋漓”,那傢伙就總會不合時宜地跳出來,說要練一套新悟出的絕世劍法給他瞅瞅,只要他不把稱讚人的話說得口乾舌燥,那個乘人之危的王八蛋是絕對不會停下練劍的。那次一起走江湖,總之就是在比武招親的擂臺上那傢伙興匆匆跑上去然後給人灰溜溜打下來,事後他不但得在哄笑聲和白眼中背著這哥們離場,還得負責給這傢伙當一回練劍的靶子,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劍客的王八蛋才能重振旗鼓,繼續意氣昂然接著去別的地方吃癟。那傢伙有這樣那樣太多太多的小毛病,集市上碰到一見鍾情的“姑涼”,總是要讓他假扮伴讀書童,總是要謊稱那匹瘦不拉幾的劣馬是自己的坐騎。若是他跟村婦討得了幾碗水解渴,那喉嚨冒煙的傢伙可沒有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覺悟,相反說不定還會過河拆橋,在他拼著出賣色相被那些村婦收碗的同時摸手揩油的時候,大聲嚷一句屋裡男人死了沒有啊沒死的話就趕緊出來看野漢子偷你家婆娘啦,好幾次他們都差點給成群結隊扛著鋤頭的莊稼漢子堵在村裡往死裡揍。每次被心儀女子或羞辱或婉拒後,這傢伙就會丟了魂魄躺在地上挺屍,那傢伙心痛不心痛他不知道,反正他這個看客是真的倍感心累,一兩次也就得了,怎麼十七八次下來也不知道長記性?你他娘的用草繩系著把木劍掛在腰間然後每次蹲在水邊,自己給陶醉了之後,還非要問我和老黃到底帥不帥,是不是很英俊,你看到咱們翻著白眼無奈點頭,你就真當自己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了啊?那些半路相逢讓你垂涎三尺的大屁股大胸脯姑娘就一定要哭著喊著嫁給你了啊?如今這世道家境稍晚好些的小娘子多火眼金睛,你以為騎著那匹劣馬在那邊捋頭發抖衣襟,人家就看不到你那雙破敗草鞋腳拇指都露出來的慘澹情景了?那些女子一個打水漂的快速眼神,就能辯認出你口袋裡有幾顆銅板了。後來他們遇到了一個大戶,一個喜歡自稱女俠的小姑娘,好不容易跟著闊綽了一段時間,一行人總算吃上了正經酒樓的飯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感慨說身上有酒氣,嘴邊有油葷,這才是一位大俠應該過的痛快日子。後來小姑娘揮霍光了銀子,一行人的日子又開始緊巴巴拮据起來,本以為你要失落很久,不曾想你就是啃著從村莊曬穀場順手牽羊來的泛酸豆干,也說吃出了久違的肉香。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兩場離別,先是跟小姑娘離別,難得你說了幾句正經言語,還把偷偷攢下的半袋子銅錢都一股腦送給了她,結果裝完了爺們,事後當晚心疼得一宿沒睡著,調侃問你不然乾脆就要回來好了,結果你火冒三丈拎起木劍就是一頓削,最後才蹲在地上苦兮兮長籲短歎,說那是兩回事,把小姑娘當朋友,有多少家當都願意給,是一回事。豪邁敗光了家當,心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件事兩種心情,不矛盾。最後兩人也要分別,那一夜在破廟石階上坐著,籍籍無名的遊俠兒懷抱著那柄木劍,說當下沒有半點積蓄了,就只有那把木劍了,就算是兄弟,劍也不能送,因為以後還得靠它混飯吃,混出個出人頭地,混出個天下數一數二的劍客。還信誓旦旦說以後混出名堂後,那兩年欠下的,以後保管會還上,他溫華沒有欠人的習慣。他打趣說不用還,也不奢望嘛。沒上過私塾沒讀過書的那傢伙還是那套說辭,兄弟明算帳,你小年給了不求回報,但我溫華不會真的就嘻嘻哈哈當成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是兩回事。
  
  那一次落魄至極的江湖,老黃一點都不高手,李東西那小姑娘做夢都想著自己成為女俠,你溫華更是半吊子都稱不上的劍客。
  
  但是很多年後,徐鳳年才發現那就像一罎子老酒,喝光之後,餘味一直在。
  
  那個充滿窮酸潦倒市井氣的江湖,比他徐鳳年年少時渴望遐想那種飛簷走壁踏雪無痕、月黑風高殺人夜、高手喜歡邀戰於高樓之巔、仙人飛劍取頭顱的精彩江湖,要值得懷念許多許多。
  
  拓拔菩薩臉色變幻不定,這一劍,徐鳳年是在為什麼收官?
  
  拓拔菩薩冷哼一聲,退出城外。
  
  他本想在徐鳳年這無理一劍的氣勢由頂峰衰退後,迅速入城,以奔雷之勢當場還以顏色。
  
  那一刻,會是真正生死一線。
  
  但是拓拔菩薩愣在當場,不是因為徐鳳年留有後手,那一劍氣勢依舊節節攀升,恰恰相反,那一劍到頭來真的只有氣韻,而無半分劍氣。
  
  徐鳳年抱劍站定,大笑不止。
  
  溫華,你看到沒有,你的江湖,你的木劍,就這麼輕輕鬆松把拓拔菩薩這樣的高手打出了城外。
  
  徐鳳年將那柄木劍插入地面,雙臂抬起,古劍“放聲”和名刀“氣韻”,分別從內城城頭和外城六珠菩薩手上飛掠而至,輕輕握住。
  
  徐鳳年踏步前行,出城前轉頭看了眼那把木劍,輕聲笑道:“接下來就是我自己的了。”
  
  大漠黃沙,轉戰千里。

xox 發表於 2015-3-14 04:48
共逐鹿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五)


  橫貫西域,如巨劍將西方天地一斬為二的那條山脈,有萬祖之山的美譽,天下龍脈盡源於此。在一處貫穿西域南北的險峻埡口,兩側山高數十仞,懸崖絕壁,徑路崎嶇幽深,這條山脈縫隙是連接西域南北的重要孔道。一隊商旅艱難行走其間,駝鈴陣陣。商人穿緊腰胡服,腳蹬結實皮靴,夾雜有一些頭戴幃帽遮面的婦人,身材亦是健壯高大,在中原有傳言,西域喜好把女人當男人使喚,把男人當牲畜使喚。這些由南往北而行的商人不論男女,每人腰佩彎刀,一些膂力出眾的男子在後駝峰附近還懸掛有一隻獨特的甲囊,囊內裹製造粗糙的精鐵鎖子甲,遇到馬賊匪寇便可以駝代馬,披甲作戰,以備不測。駝隊突然被遠方傳來一連串如同地面悶雷的聲響驚動,商隊驟然停止,臉色劇變,誤以為是撞上了在埡口守株待兔然後洶湧奔至的大隊馬賊,五十餘人同時抽刀,青壯男子更是火速從甲囊中拿出鐵甲披掛上,但其實誰都清楚,真遇上了能夠造就此等聲勢的馬賊,以他們的可憐戰力撐死也僅是讓對方搭上幾條人命,可是在沒有王法長達兩百多年時光的混亂西域,只要有駿馬有弓刀,還愁沒人賣命?就在駱駝尚未齊整列陣時候,有人眼尖,抬頭看到了驚恐一幕,一抹身影在高高峭壁上“奔跑”而來,像一頭向地面狩獵覓食的雄鷹斜著疾速墜落,落在了眾人眼前,雙腳及地後依著慣性向前小走了七八步,距離駝隊不過十步之隔。商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還有人下意識咽了咽唾沫,只見眼前從天而降的傢伙有著一副迥異於西域人的相貌,年輕而英俊,很乾淨。年輕男子背後負有一柄白鞘長劍,腰間懸掛一把刀,嘴唇乾澀的他深深呼吸一口氣後,伸出手抬臂做了個仰頭喝水的姿勢,然後用西域通用的言語笑問道:“有水嗎?”
  
  駝隊默然,不知所措。倒是有個幃帽婦人毫不猶豫摘下一隻還剩下點清水的羊皮囊,高高拋給那個如同山中精怪的傢伙。
  
  佩刀負劍的年輕人致謝一聲,快步躍起掠出,在空中接住水囊後,向後望了一眼,咧嘴笑了笑,淩空一踩,身形轉折,轟撞向峭壁,然後微微彎腰,借勢前沖,繼續如同來時那般“飛簷走壁”起來,奔跑途中,舉起水囊大口喝水,一飲而盡後,隨手朝後拋去,卻恰好落在那幃帽婦人的頭頂,就在婦人伸手去接水囊的瞬間,駝隊前方大風驟起,又有人從天而降,如同一顆天外飛石重重砸在大地之上,勁風拂面,所有駱駝都向後退出幾步,那只水囊與婦人失之交臂,輕輕摔在沙地上。不等眾人看清楚那人面目,便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許多年後,西域廣為流傳一個“仙人借水”的傳聞。
  
  ————
  
  山脈以南數百里,臨近黃昏,兩股縱橫西域南部多年的割據勢力,為了一名豔名遠播的女子大打出手,雙方共有戰馬兩千多匹,廝殺於那座著稱西域的翡翠湖畔,據說劣勢一方在有個北涼年輕藩王聲名大振後,希冀著用族內那名尤物女子去跟鐵騎冠絕天下的北涼換取鐵甲三百、弓弩千副,以便稱霸西域南境,七百騎士傾巢出動,要護送那名女子趕赴北涼。然後在翡翠湖遭遇堵截,酣戰一個多時辰後,那股追殺勢力才知道那女子早已繞道潛行趕往北涼,惱羞成怒,發誓要殺得那個奸猾部族只剩下那女子一人,沒了能夠馬背作戰的男子,到時候看他們如何崛起於大漠。就在雙方就要從馬背衝鋒殺到下馬作戰的疲憊時刻,整個戰場都被一道身形撕裂成兩半,頓時人仰馬翻,被割開的陣線不分敵我,面面相覷,然後同時望向那個闖入戰場的傢伙,只看到那人雙膝彎曲,一手握住劍柄,一手雙指撐在劍尖,橫劍在胸,那把長劍在他身前彎出一個半圓弧度,塵埃落定後,長劍始終保持那個詭譎弧度,沒有恢復平直。
  
  又有一個魁梧身影穿過那條沙場縫隙,以強悍無匹之勢狠狠撞向那持劍男子。後者抵在劍尖的雙指沿著劍身一抹,那股沖彎長劍後久久不肯散去的渾厚氣勁,隨之在那個半圓中滾走凝聚,加上他自身的氣機灌注,最終形成一顆紫電縈繞嗤嗤作響的雷球,手腕輕靈一抖,以“倒提劍”迎敵!那顆大小如拳頭的紫氣雷電圍繞劍尖雀躍飛旋。當那個好似附骨之疽糾纏至此的魁梧身影出現在身前五十步,風塵僕僕但沒有半點頹喪神色的年輕劍客微微一笑,不退反進,太阿倒持,方寸生雷。
  
  這一劍,既有倒騎驢看山河的鄧太阿賴以成名的“倒持勢”風範,更有顧劍棠一刀方寸雷的豐神。
  
  拓拔菩薩一掌拍掉從劍尖旋轉至劍柄再撲面而來的紫雷,同時伸手按在劍柄之上,不讓其聲勢繼續高漲,一記鞭腿掃向徐鳳年的脖頸。當徐鳳年手中劍根本不受力地被一推撤手,拓拔菩薩就知道這傢伙又耍了心機,但是一力降十會,他就不信守多攻少的徐鳳年真能擺出置人於死地的陷阱,那鞭腿毫無凝滯地橫掃而出,鬆手棄劍的徐鳳年抬起手肘,擋下勢大力沉的鞭腿,以拓拔菩薩為圓心,徐鳳年被這一腿帶動繞了一個完整的圓圈,這才離心飛出圓外。看上去拓拔菩薩占盡上風,只是當拓拔菩薩雙腳落地之時,早在轉圈時就用左手握住右腰刀柄的徐鳳年,一退又一近,刀出鞘僅半寸,那半寸之間,大放光明,戰場上那些全部看傻眼的旁觀者都被這抹璀璨照耀得雙眼刺痛,閉上眼睛後仍是淚流不止。
  
  徐鳳年握刀卻不忙於完整拔刀,在身體前沖中,半寸半寸的遞增,那種如日中天的散亂光芒也收斂,如水凝冰,猶如實質。這一切變化雖然複雜,不過是徐鳳年進退間的轉瞬功夫,好整以暇的拓拔菩薩眯起眼,以不變應萬變等待徐鳳年大概應該在十步後的抽刀,顧劍棠大名鼎鼎的方寸雷,終於要來了嗎?
  
  至於那顆一掌拍開並未潰散的繞後紫雷,拓拔菩薩根本不視為威脅。因為那顆紫雷的流動速度相比他的身形輾轉,慢,太慢了。天下武功,只要慢上一線,任你擁有山嶽傾倒的龐大威勢,也是無用。
  
  徐鳳年手持那把大奉名刀“氣韻”欺身而近,果真如拓拔菩薩所料在十步之遙,鋒芒畢露。但拓拔菩薩有一點猜錯了,方寸雷不綻放於拔刀,而在那把刀的重新歸鞘。兩人之間,頓時平地起驚雷,饒是拓拔菩薩貨真價實的大金剛境界體魄,也不敢完全硬抗下這道滾滾奔雷,他雙掌掌心向外,稍稍往上一托,擋掉大半勁頭,身體順勢側向移開,徐鳳年直面那條直線上,震響聲綿綿不絕,兩側百餘人被罡風衝擊,刹那間都如同為風摧折的樹木拔地而起,向後墜落。
  
  拓拔菩薩在避其鋒芒後,幾乎本能地就氣機流轉六百里,迎接徐鳳年真正殺招的後手。果不其然,徐鳳年的方寸雷是歸鞘,第二刀則是徹徹底底的拔刀,一抹耀眼白虹如蛟龍逶迤山脈朝拓拔菩薩撲殺而去。拓拔菩薩這“一氣”起始一炷香前,氣最壯於先前一拳撞彎徐鳳年橫在胸口的放聲劍,將徐鳳年撞入這座戰場,當下雖說氣勢不可避免下降,但炸爛這一抹白虹仍是綽綽有餘,力求一拳建功的拓拔菩薩不遺餘力,彎曲手臂做提錘勢,不但砸散了白虹,甚至砸在了那柄狹刀上,徐鳳年試圖耗盡拓拔菩薩的氣機,等待那稍縱即逝的換氣空隙,拓拔菩薩何嘗不是在等徐鳳年力竭而換上一口生氣的破綻,所以他這一拳不但要迫使徐鳳年一氣枯竭,還要迫使徐鳳年在倒退途中不得不勉強換上一口新氣。但是徐鳳年的接招大出意料,分明不像拓拔菩薩那麼孤注一擲,選擇了留有餘地,任由拓拔菩薩的小半拳罡透過刀身,轟在胸口,徐鳳年身體在空中飛旋倒掠,如蝶翩翩,就要撞入地面之際,手中狹刀刀尖在地面輕輕一點,撩出一大抔黃沙,身體後仰,雙腳踉蹌退去,面朝拓拔菩薩,之前吸氣後一直沒有洩氣的舊氣,盡數消散,緊接著嘴唇微動,輕輕一氣呵出,準確說來是試圖一氣呵成,呵成一氣。
  
  拓拔菩薩面露冷笑,他哪裡會給徐鳳年大搖大擺換氣的機會,趁著徐鳳年匆忙換氣氣未升的短暫空當,大踏步前行,雙拳迅猛捶出。拓拔菩薩雖說僅剩三分氣力,但是這拳若是錘中,比起徐鳳年氣勢巔峰時扛下自己十二分氣力還來得立竿見影,如巧勁打中蛇七寸,肯定要這個花樣新招層出不窮的傢伙吐出一大碗鮮血。
  
  人生天地間,從生到死,其實都在做一件最容易被忽略的事情,那就是呼吸,一呼一吸,如此往復,醒時做睡也做,不知有百萬千萬次。道教養生證長生的吐納術,便是返樸歸真,在這呼吸最小事上做千秋最大文章。純粹武夫的金剛境界,殺死三教中人的指玄高手,不多見,但就算發生了,也不會有人大驚小怪,就在於金剛指玄兩境的差距算不得什麼鴻溝,真正難以跨過的門檻,是天象境,人貓韓貂寺之所以在離陽江湖上那般鼎鼎大名,以至於被譽為陸地神仙之下第一人,就在於他的指玄境界,能夠力拼甚至宰掉與天地共呼吸的天象境大宗師。
  
  拓拔菩薩眼神凜然,怒喝一聲,竟是強行換氣,身形站定,雙腳深陷地面,原本錘向徐鳳年的雙拳相互一敲,氣機暴漲。
  
  原來在這之前的轉瞬間,拓拔菩薩驚愕發現徐鳳年那把脫手而出的長劍,極其“湊巧”地在徐鳳年倒退後換氣時,好似被無形氣機牽動,自行歸鞘了。與此同時,那顆被拓拔菩薩忽略不計的“慢悠悠”紫雷,也爆發出驚人的速度,沖到自己背後。
  
  徐鳳年嘴角滲出血絲,默念道:“還鄉。”
  
  背後所負長劍“放聲”,在鞘中長嘯不止,如秋蟬最後的一聲嘶鳴,高歌人間。又似遲暮老人離鄉多年,只想死於故鄉。
  
  戰場上那一千多人全部捧著腦袋捂住耳朵,蹲到地上,仍是減輕不了那陣如尖針刺破耳膜的劇烈疼痛感。
  
  拓拔菩薩背後如同綻開出一朵兩丈高的紫金蓮花,片片花瓣怒放。
  
  拓拔菩薩顯然仍是小覷了這歸鞘一劍的威力,後被如遭撞鐘,不得不向前踩出一步,身軀前傾,像個駝背,這才堪堪卸掉那股勁道。
  
  拓拔菩薩悄悄咽下湧到喉嚨的那口鮮血,面無表情,望著這個恰逢“江湖千年不遇之大年”而乘勢而起的年輕人。這位北莽軍神,既沒有見識到新招而感到驚奇,也沒有因為自己落了下風而惱羞成怒。
  
  這一路廝殺,氣機和體魄兩大底蘊都稍遜一籌的徐鳳年每次換氣,都會耍出一兩樣足以成為尋常武道宗師的壓箱底絕學,為自己拉開一大段距離,以供喘息換氣,拓拔菩薩每次都覺得那應該是最後的驚喜,但徐鳳年總能在身處絕境時為自己鋪出一幅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畫卷。李淳罡的劍道,鄧太阿的劍術,劍九黃、盧白頡、黃青等人的劍招,王仙芝的拳,洪洗象的圓,柳蒿師的天象,韓生宣的指玄,王重樓的指玄,書生氣,仙佛氣……就沒有一個止境,沒有盡頭。
  
  這場同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巔峰廝殺,互為砥礪最高武道的磨石。
  
  ————
  
  晨曦中,一個黑點沿著白雪皚皚的山脊往頂峰狂奔,如同一粒微小芥子置身於壯闊雪海。
  
  負劍佩刀的他突然停下身形,蹲下身,望向更高更遠處,隨意抓起一捧雪,胡亂擦拭臉頰,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子,猶豫了一下,乾脆就伸手抽出那把氣韻狹刀,歪著頭,拿雪亮刀鋒刮起了鬍子。不同於開始那四五天的且戰且退,從前天深夜那場搏殺開始,他和拓拔菩薩的局面就扭轉過來,一天兩夜,交手六次,拓拔菩薩主動退卻了四次,也跟先前廝殺的慢騰騰你來我往不同,現在雙方都是一擊不中就會有一人選擇撤退,不求酣戰,力求一擊致命。
  
  雞湯和尚贈送那只佛缽後,徐鳳年之所以在西域城中傻乎乎等待拓拔菩薩,就是要借用拓拔菩薩的淩厲攻勢,來錘煉鍛造他吸納氣數後的那柄“劍胚子”,拓拔菩薩和徐鳳年各有所得,但顯然徐鳳年更加具備後發制人的跡象。徐鳳年在上一次拓拔菩薩的埋伏不成後,已經追殺了兩百多裡,直到兩人先後登上這座雄偉雪峰。
  
  在一場場生死之爭中,兩人形成了一定的默契,撤退一方並不刻意隱藏全部氣機,總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讓追殺一方去刨根問底。
  
  拓拔菩薩就明確無誤告訴徐鳳年他會在這座雪峰上等著,至於會是在何時何地施予毫無徵兆的殺招,就得徐鳳年憑藉本事和賭運去全盤接納了。
  
  徐鳳年刮完了胡渣子,放刀回鞘中,起身前又抓起一把冰雪放入嘴中,讓其慢慢融化流入喉嚨。
  
  徐鳳年站直腰杆,一手繞到背後正了正那把劍,一手按住刀柄,舉頭望去。
  
  驀然間,大雪滾落,規模愈來愈壯大。

  分明是拓拔菩薩以人力造就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雪崩。
  
  徐鳳年肯定拓拔菩薩會隱藏在大雪之中。
  
  他閉上眼睛,四指握住刀柄,拇指則緊緊抵住狹刀的護手上,做出推刀出鞘的動作。
  
  大雪從山頂如洪流崩落山脊,然後在徐鳳年兩側分流而過。
  
  徐鳳年如那中流砥柱,巋然不動。
  
  一根灌注充沛氣機的寒冰長槍,快如驚虹,刺向徐鳳年心口。
  
  徐鳳年推出鞘中狹刀,與那根長槍和握槍的拓拔菩薩在電光火石之間擦肩而過。
  
  徐鳳年的肩頭被撕下一塊血肉,但是徐鳳年身側的空中也留下了一串猩紅血液。
  
  徐鳳年轉過身,生死一線,沒有心有餘悸,只是有些遺憾,如果拓拔菩薩選擇在這一刻分出勝負,徐鳳年有把握以一種能夠短暫壓抑的重傷代價,卻把對
  
  手砍掉一條胳膊。
  
  但是拓拔菩薩鬼使神差捨棄了這個戰場,寧肯徐鳳年手中的“氣韻”在他後背割出一條血槽。
  
  雪崩過後,徐鳳年盤膝坐地,大口喘氣,相信拓拔菩薩也會在山腳那邊療傷。
  
  現在兩人已經不爭奪那換氣的快慢,而是速戰速決,只爭一招定生死。
  
  徐鳳年懶洋洋躺在雪地裡,望著天空,喃喃道:“人生寂寞如大雪崩呐。”
  
  ————
  
  有大河切割峽谷,穿越這條綿延三千里的浩大山鏈,最終在南詔境內奔流入海。
  
  徐鳳年在河畔飲水時被拓拔菩薩一指戳中額頭,撞入大河河底。
  
  而他的十柄出袖飛劍,有其中六柄,都只差一寸半寸,就都只差那一點點距離,就可以分別釘入拓拔菩薩的太陽穴、眼眶和心窩。
  
  拓拔菩薩在河面上瘋狂出拳,死死盯住無法躍出水面的徐鳳年,一拳拳砸在大河之中,試圖將徐鳳年震死悶死在江底。
  
  拓拔菩薩就這麼在河面上“走”了整整一百二十裡水路。
  
  最終,強行逆轉氣機的拓拔菩薩不但雙臂頹然下垂,耳鼻嘴中也流淌出了觸目驚心的鮮血。
  
  當徐鳳年像是一具屍體浮出水面的時候,雙臂已經不能動彈的拓拔菩薩只能一腳踏下。
  
  明知道腳下會踩中一柄徐鳳年僅憑心意駕馭的飛劍,會被飛劍刺穿腳背,拓拔菩薩仍是沒有半點猶豫。
  
  徐鳳年被一腳踏在胸膛,再一次被踩入河底泥濘中。
  
  不知為何,拓拔菩薩既沒能找到徐鳳年的屍體,也沒能找到徐鳳年的殘留氣機。
  
  這位年輕藩王就像是從人間蒸發了。
  
  就在沿河尋找一夜無果的拓拔菩薩正打算返身前往涼莽邊境,然後在那個天亮時分,拓拔菩薩看到了那個死活不肯去閻王爺那裡乖乖報到的年輕人,從河
  
  岸那一邊水中緩緩走出。
  
  他背後那柄長劍已經不知所蹤。
  
  他用嘴咬住刀鞘,雙手持刀。
  
  兩人都沒有渡河出手,而是往上游緩慢行走。
  
  徐鳳年在休養生息,拓拔菩薩在擴大勝算。
  
  ————
  
  將近一旬的追逐廝殺,雙方奔走轉戰數千里,在一個西域極為罕見的大雨磅礴昏暗夜幕中,終於迎來了最後一戰。
  
  簡單至極的對撞,就像是涼莽騎軍的衝鋒,沒有任何花哨。
  
  徐鳳年雙手持刀刺入了拓拔菩薩腹部。
  
  拓拔菩薩在後退途中,一拳一拳砸在徐鳳年的額頭上。
  
  最終,徐鳳年先是一手鬆開手中刀,然後單手五指握刀,接著是兩指夾刀,最後只能是一指推刀。
  
  當徐鳳年徹底鬆開那把刀後,腹部被捅出一個通透的拓拔菩薩向後重重摔去。
  
  披頭散髮的徐鳳年則是直挺挺向後倒去。
  
  拓拔菩薩躺在泥濘中,顫抖著伸出一隻手,握不住刀柄,就直接握住刀鋒,從腹部拔出,另一隻手肘撐地,這才艱難坐起身。
  
  徐鳳年依舊紋絲不動。
  
  拓拔菩薩如釋重負,笑了笑,咯著血,看了眼手中刀,“可惜了。”
  
  拓拔菩薩猛然抬頭,目瞪口呆,臉上滿是苦澀。
  
  一劍驟然飛至,劃破雨幕。
  
  正是那柄“放聲”!
  
  直到這一刻,拓拔菩薩才醒悟那把消失的劍,其實就是在苦苦等待這一刻,等他拓拔菩薩看似勝出一線的關鍵時機。
  
  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時間地點都不能有任何偏差,為了設置這個陷阱,那個人必須先天大風險,分神去“牽掛”於那柄“遠在天邊”的飛劍,在出刀拼命
  
  之前就要先行牽引飛劍,然後精准殺死務必是“近在眼前”一步不能多一步不能少的他。
  
  據說當年離陽那只人貓就是這麼死的啊。
  
  拓拔菩薩輕輕歎息,原本只要給他半炷香的恢復時間,他就能輕鬆收拾掉那個年輕人。
  
  拓拔菩薩沒有太多後悔,只是有些遺憾,有些憋屈。
  
  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
  
  沒想到拓拔菩薩還有寄希望於他人的一天?
  
  拓拔菩薩閉上眼睛。
  
  突然,一名滿頭霜雪的老人站在了拓拔菩薩的身前,伸出一根手指,剛好擋住了那柄飛劍。
  
  無法取人頭顱的飛劍像是在哀鳴。
  
  淒苦至極。
  
  躺在泥濘中的徐鳳年保持著最後一絲清明,大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北莽蛛網的締造者,影子宰相李密弼。
  
  老人微笑道:“要知道為了阻擋徐偃兵和澹台寧靜,讓老夫先先行一步趕到此地,可是付出了六十多位高手的代價!以後的北莽江湖,稱不上江湖嘍。”
  
  老人看似不溫不火的寒暄客套,身手其實沒有絲毫停頓,在破去那柄飛劍後,大雨之中,直奔徐鳳年,哈哈大笑,“你徐鳳年可算雖敗猶榮,況且只是輸給了天命而已,徐驍多半不會怨你。”
  
  此時此刻,徐鳳年只感覺到耳邊濺起一陣水花。
  
  他不知道,一隻紫檀木匣重重落在他附近,一位禦劍六千里終於趕到此地的年輕女子,卻不看徐鳳年一眼,她只是沉聲道:“不許死!”
xox 發表於 2015-3-17 00:46
共逐鹿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六)


  夜幕中,一對男女走向一座燈火輝煌的西域邊境城池,但是男女的行進姿勢有些古怪,女子背著男子,而男子則背著一隻紫色匣子。男女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都是面如金紙,臉色蠟黃,頗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女子瞥了眼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的城池,冷聲問道:“這就是你嘴中的不夜城?為什麼非要來這裡,要擺脫那條老瘋狗的追殺,還有很多選擇。”
  
  男子扯了扯嘴角,笑容艱辛而勉強,“這座城其實本名叫雪蓮城,如果運氣好的話,城裡會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臉色糟糕但是容顏極其出彩的年輕女子皺眉道:“雪蓮?你需要拿它入藥療傷?”
  
  形容女子美貌,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形容比喻,什麼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什麼傾國傾城國色天香,但是沒有一個說法比得上那四個字的分量,絕代風華。
  
  一代人,只有一人有此風華。
  
  那此時這個女子也許配得上這個說法,就算不是唯一,最不濟也是四人之一。
  
  就模樣而言跟女子其實還算般配登對的男子,沒有多做解釋。而是微微抬起頭,望向那座夜夜笙歌舞昇平的城池,就在他怔怔出神的時候,腦袋一陣疼痛,原來是給她側過頭撞了一下,遭受無數次無妄之災的他大為惱火道:“又怎麼了,從我醒過來後,是你自己說要背我的,我雙手環住你的脖子,要被你丟出去幾丈遠,那我只是輕輕扶住你的肩頭,你又是把我摔出去,我兩隻手只好縮在胸口,這都哪裡也不敢擱放了,你還是嫌我輕薄你?薑泥!你咋不乾脆把我的手剁了?!”
  
  先前是那傢伙無意間蹭到她鬢角髮絲而有些癢,現在是這傢伙在耳畔呱噪得她一陣心煩意亂,她毫不拖泥帶水地又是一歪頭,兩顆腦袋狠狠撞在一起,分明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她恨恨道:“我倒是想剁了喂狗,可連狗都不樂意吃!”
  
  他很沒有風度地爭鋒相對道:“你是狗啊,否則怎麼知道狗吃不吃?”
  
  雪蓮城是孤懸關外的一座小城,跟南詔西蜀兩地連通西域的關隘呈現出掎角之勢,此城以居民世代採摘雪峰蓮花著稱於世,春秋九國之中,不說近水樓臺的南詔西蜀,便是被譏諷為北蠻子的離陽皇室,也會特意在一等貢品上加上雪蓮一物,如今雪蓮的珍貴程度幾乎足以跟兩遼的海東青媲美。雪蓮是公認的百草之王,只是生長于千丈高峰的懸崖峭壁,如同在茫茫雪海撈針,且雪蓮的花期極為漫長,長達十五年到三十年不等,堪比女子待字閨中,所以很多採蓮人往往都是父輩好不容易發現了一株含苞待放的雪蓮,卻需要子孫才能摘下,最終在瘋狂哄搶中以天價賣給那些常年在城內苦苦等候的中原豪客。雪蓮城以雪蓮命名,三千多戶本地居民的所有悲歡離合,也都圍繞著這一株株雪白之物打轉,隨著近三十年來這樣物華天寶的日漸稀少,幾乎每一株雪蓮的現世,不但讓雪蓮城如同打盹的老人猛然驚醒,滿城狂歡,更讓這座城市陷入一陣陣暗流湧動的腥風血雨。當年,化名潛伏在此的各國諜子死士,為了完成貢品任務而在這裡蹲守的各朝宮廷採辦,打著各州織造局旗號討好割據勢力的官府鷹犬,為了紅顏知已不惜在此亡命一搏的江湖豪傑,更多是希冀著憑藉雪蓮一夜暴富的商賈,三教九流,龍蛇混雜。
  
  這座無主之城自然不會有夜禁一說,她背著他入城後,站在遊人如織依舊喧鬧的街道上,有些不合時宜的茫然。找個歇腳地方住下?可那需要銀子吧?可他們沒有啊。
  
  那個傢伙沒好氣道:“不說殺人本事的高低,我說你都算是能夠禦劍千里的劍仙了,哪怕囊中羞澀,可住個客棧怎麼了?誰敢跟你要錢,你就拿劍砍他個祖宗十八代啊,砍到他們心服口服為止。就那家了,瞧見沒,掛那‘悅去客棧’旗招子的那家,你要是沒那吃霸王餐的臉皮,等下我來跟客棧掌櫃的講道理。”
  
  她壓抑下滿腔怒火,但還是依著他的言語走入那家一樓仍是坐滿豪飲酒客的客棧,她剛跨入門檻,所有人就都轉頭盯著他倆這對“女人背漢子,男人背匣子”的怪人,而背後那個傢伙還火上澆油道:“住店住店,要一間上房。”
  
  掌櫃是個苦哈哈八字眉的老頭,原本正睡眼惺忪趴在櫃檯上打著哈欠,瞅見這麼一對衣衫襤褸但氣度不凡的年輕男女後,略微一個掃眼,就心中咋舌起來,光是那只可謂大件重器的紫檀木匣就價值連城了,這般註定家世富貴的過江龍怎麼就來他這麼座小廟落腳了,菩薩太大,實在是廟小容不下啊。關鍵是如今正值接連兩棵雪蓮連袂現世的敏感關頭……心中默念一句佛祖保佑,老掌櫃歎了口氣,擠出笑臉,親自繞過櫃檯,把他們領到三樓一間僻靜廂房,不用老人發話,平日裡比豬還憊懶的店夥計就自顧自端來最上等的茶水,斜眼看著店夥計那癡呆眼神,老人使勁拽著他離開屋子,彎腰關上門後輕聲訓斥道:“你這小兔崽子的心也太大了,那般仙女相貌的女子也是你能想看幾眼就能看幾眼的?好好做活,攢下銀子,老老實實娶那隔壁酒鋪的小梅,然後你這輩子就知足吧!”
  
  店夥計悲憤道:“多瞅幾眼那姑娘也不會少幾兩肉!”
  
  老掌櫃一巴掌拍在這傢伙的腦袋上,“人家是不少肉,小王八蛋你會不會少幾斤肉就難說了!那女子看著弱不禁風,但肯定是練家子。”
  
  年輕夥子眼睛一亮,“長得這麼好看,又是江湖中人,該不會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紫竹仙子吧?難不成那匣子裡就裝著那把紫色竹刀,嘿,紫匣子裝紫竹刀,可不就是應景嗎?”
  
  老掌櫃雙手負後,滿臉自嘲道:“甭想了,紫竹仙子早就是城裡劉將軍的座上賓了。”

  年輕人小聲嘀咕道:“說來也奇怪啊,怎的如今咱們如今多出這些帶紫字的仙子女俠了?去年好像才有紫衫仙子和紫劍仙子來城中買雪蓮吧?”
  
  老掌櫃白眼道:“天曉得。有本事你親口問這些仙子去?”
  
  屋內,她把那傢伙摔到床上去,把紫檀劍匣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先是禦劍數千里,從煙雨朦朧的廣陵道趕到西域大漠,雙腳才落地就要跟那條北莽老狗經歷一場命懸一線的廝殺,之後還得帶著那個累贅逃亡數百里,一刻不得喘息,讓她體內氣機絮亂至極,脖子上更是留下一條深可見骨的血痕,僅是潦草包紮。如果不是那個事後得知名叫李密弼的老頭,也需要分心護著拓拔菩薩的安危,她未必能夠走到這座城池。境界高低,和殺人手法的優劣,不論是當年教她練字而不是練劍的羊皮裘老頭兒,還是棋待詔曹叔叔,都給她清清楚楚講過兩者的區別。她當時在初次相逢的滂沱大雨中,駕馭雨水和泥濘分別作數千劍,擺出兩座劍陣,李密弼仍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破去了劍陣,逃亡途中,她竭盡所能,一切事物皆可化為三尺劍,但是李密弼始終閒庭信步,如影隨形。
  
  男子正是大難不死的徐鳳年,此時此刻躺在床榻上,輕聲道:“李密弼雖然只有指玄境界,但路數跟人貓韓生宣有些相似,同等境界無敵手,至於尋常天象境界,也很難壓制到他,否則也做不成北莽蛛網諜子的祖師爺,不過別看他當時破開劍陣輕描淡寫,盡顯宗師風範,其實你的劍陣沒少讓那個老不死膽戰心驚,只是老頭子的臉皮厚,你看不出來而已。他不打腫臉充胖子的話,嚇得你只守不攻,萬一你順手殺了拓拔菩薩,他怎麼溜回去跟北莽女帝交差?”
  
  她冷笑道:“怪我咯?”
  
  沒有等到意料中那傢伙針尖對麥芒的反駁,她反而更加火冒三丈,氣乎乎道:“某人沒能一口氣宰掉對手,還差點被人拿了頭顱回去領賞,真是厲害,不愧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江湖上還說什麼繼王老怪之後的新武帝咧,嘖嘖,是某人花錢雇人幫著在江湖上瞎咋呼的吧?”
  
  徐鳳年有氣無力道:“拜託,那個當時差一點的就被我做掉的人物,不是什麼三腳貓貨色,是拓拔菩薩啊,李密弼不冒出來攪局的話,我這個時候就是大搖大擺跑到涼莽邊境上,單騎出陣,槍頭上會掛著他們北莽軍神的腦袋了好不好。那麼北莽的士氣就會墜入穀底,比邊境上殺了他們二十萬騎軍還要有用,簡單說來,就是我們北涼可以少死十萬人……”
  
  薑泥才不管什麼如果不如果,打斷他的癡人夢話,嗤之以鼻道:“結果還不是喪家犬般躲到這裡。”
  
  徐鳳年笑道:“我是喪家犬的話,你好到哪裡去?我們豈不是成了狗男女?”
  
  薑泥破天荒沒有還嘴,沉默不語。
  
  徐鳳年勉強坐起身,望向窗外的燈火如晝,“拓拔菩薩恢復得肯定比我要快,加上一個精於截殺和設伏的李密弼,我們只能拖延時間往南走,只能等徐偃兵和澹台平靜帶人南下,迫使拓拔菩薩和李密弼放棄追殺。我想最多再熬個半旬,他們兩人就會主動放棄,秘密返回北莽。這場賭博,雙方風險都很大,就算李密弼捨得拉上拓拔菩薩一起跟我對賭,北莽太平令也不會答應,拓拔菩薩知道其中輕重。”
  
  薑泥冷冷清清開口問道:“你什麼時候能下地走路?”
  
  徐鳳年苦笑道:“大概還需要兩天,拓拔菩薩和李密弼循著痕跡追到雪蓮城也許只用一天,這意味著你恐怕還得再打上一場,當然,這是最壞的結局,如果我的運氣沒這麼差,也許他們如今已經北返在途中了。”
  
  徐鳳年突然滿臉疲憊,十分無奈道:“不過我現在的運氣,好像不怎麼好。”
  
  薑泥皺了皺眉頭,“就你這半死不活的德行,怎麼跟人要雪蓮?”
  
  徐鳳年笑道:“你該不會認為堂堂一座雪蓮城沒有我北涼隱藏實力的一席之地吧?”
  
  薑泥忍不住轉頭問道:“這家客棧是北涼諜子開的?”
  
  徐鳳年打趣道:“你覺得會這麼寒酸嗎?”
  
  最憎惡被這傢伙牽著鼻子走的薑泥怒目相向。
  
  徐鳳年坐靠著床欄,微笑道:“勞煩你跟老掌櫃去要一份宵夜吃食。”
  
  薑泥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樓下跟那個滿臉晦氣的八字眉老頭兒要了一份食物,然後在三樓多要了一間屋子,既然從頭到尾客棧都沒跟他們要銀子,那她也就放下心來擺一擺闊綽了。徐鳳年只看到老掌櫃端著食盒進入屋子,沒有看到她的身影,松了口氣,笑眯眯道:“掌櫃的,放心,銀住宿子絕不少你一錢。做生意的,都講究一個馬無夜草不肥,不知道掌櫃的在雪荷樓那邊有沒有門路,我聽說雪蓮城的雪荷樓是西域南邊一等一的銷金窟,來這兒買不買得到雪蓮只看緣分,但是吃不吃得到雪荷樓的女子,就得看兜裡裡的銀子足不足了,我呢,銀子,有一點,趁著那位跟我慪氣分房睡了,就想逮著這麼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白來雪蓮城一趟……”
  
  年紀一大把的掌櫃頓時會心笑了,不過很快就愁眉苦臉,小心翼翼道:“實不相瞞,城裡的客棧酒樓都有這些大大小小的門路,就是想著怎麼把客人伺候高興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嘛。老頭兒我的悅去客棧,既然敢打出這麼個名號,當然也有自己的門道,只不過公子可能有所不知,雪荷樓的姑娘那架子可大得很,跟宮裡娘娘似的,別管啥身份,那些女子一概不出樓待人接客,倒是其餘幾家的姑娘,沒有這麼講究,老頭兒也能搭上線,讓姑娘們花枝招展漂漂亮亮地來這兒,神不知鬼不覺,保管公子家那位不知曉,而且公子喜歡啥口味的,也能事先說好,退一步講,若是公子生怕不對胃口,老頭兒也能賣張老臉,讓她們多來幾位便是,緊著公子挑順眼了……公子,要不然?”
  
  徐鳳年搖頭笑道:“其它巷子的姑娘就算了,咱們吃得就是雪荷樓這招牌,姑娘水靈不水靈不是最重要的,回去才好跟哥們吹噓,否則哪裡吃不是吃?你們雪蓮城女子,還真能比中原青樓的花魁好看?掌櫃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這樣好了,掌櫃的,我以前有個朋友算是雪荷樓的常客熟客,在那邊也是砸下好幾千兩銀子當水漂耍的人物,你去找雪荷樓的老鴇,就說拂水郡有個姓徐的公子哥的道上朋友,要找樓裡的花魁出來喝酒,價錢讓她們出,只要敢喊價,我就敢出價。掌櫃的,你只要把話傳到,不管事情成不成,咱們退房結帳的時候,我都會額外加上這筆‘車馬費’。”
  
  老掌櫃一聽,樂壞了,屁顛屁顛跑去牽線搭橋。
  
  沒過多久,徐鳳年就看到房門打開,站著那個皮笑肉不笑的她,不等他解釋什麼,摔門而走。

  不到半個時辰,房門輕輕敲響,徐鳳年平靜道:“進來。”
  
  兩名女子走入屋內,刻意換上了普通衣衫,不過摘下遮掩面孔的幃帽後,才讓人發現一位徐娘半老,一位正值妙齡,都是各自風流從頭流淌到腳的出彩女子。
  
  看到徐鳳年的容貌後,那年輕女子的視線還有些好奇和審視,本就一路上戰戰兢兢的豐韻婦人,則是嚇得直接就撲通跪下了,也不敢多說半個字,大氣都不敢喘。
  
  徐鳳年柔聲道:“宋夫人,起來吧,坐著說話。就算是整個離陽公認狼心狗肺的祿球兒,私底下也很敬重宋夫人。”
  
  婦人眼睛通紅,起身後施了一個萬福,這才坐下。
  
  徐鳳年笑問道:“這位就是雪荷樓的下任花魁於清靈?”
  
  已經認出徐鳳年身份的婦人點點頭,畢恭畢敬回答道:“于清靈是雪蓮城的孤兒,自幼便進入雪荷樓,是奴婢一手栽培的心腹,但謹慎起見,直到四年前才在拂水房三等房入檔,去年立下一樁小功,今年開春剛剛晉升二等房。目前負責盯住本城頭號地頭蛇劉懷璽,此人綽號劉將軍,是雪蓮城土生土長的人物,手下可供直接調遣的人馬千餘,而且在南詔那邊也很有影響力,其中數支熟苗勢力都對劉懷璽感恩戴德。奴婢懷疑劉懷璽最早是離陽趙勾扶植起來的角色,但三名趙勾諜子在去年秋冬接連暴斃,劉懷璽如今是否已經被北莽或是西蜀策反,就需要於清靈去找尋蛛絲馬跡,假若能夠為我拂水房招徠,於清靈也算無愧二等房的身份了。”
  
  徐鳳年笑道:“劉懷璽能夠在幾大勢力中輾轉騰挪,左右逢源,不斷壯大實力,先是從一個市井青皮脫穎而出,站穩腳跟後,不過三十五歲,就已經成為西域南部的一方諸侯。這麼一個有魄力有手腕的梟雄,自然極富個人魅力,諜報上說連南詔那個離陽郡王的女兒,也心甘情願做他的幕後女人,不惜為他私奔逃婚。”
  
  婦人看了眼傻乎乎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的女子,輕輕笑道:“羊入虎口,能功成身退是最好,就算屍骨無存也不奇怪,但如果為虎作倀,那就是罪該萬死。於清靈既然入了拂水房,分得清公私。”
  
  接下來一句話盡顯“宋夫人”身為頂尖諜子的鐵血風采,“如果出了紕漏,不用咱們拂水房吩咐,奴婢自己就能清理門戶,用人不明的奴婢也自會跟褚大掌櫃請罪。”
  
  於清靈咬了咬嘴唇,亭亭玉立站在那兒,愈發惹人生憐。
  
  徐鳳年不置可否,望向那個在雪蓮城家喻戶曉的動人女子,“於清靈,你覺得劉懷璽是怎樣的一個人,說心裡話。”
  
  她仍是猜不出這個年輕公子哥是何方神聖,但既然能讓雪荷樓有“太后娘娘”綽號的宋夫人如此鄭重其事,甚至不惜作踐自己到自稱“奴婢”的地步,於清靈相信肯定是大駕光臨雪蓮城的拂水房大人物,忐忑之餘,小心醞釀措辭後,回答道:“心狠手辣,但有情有義。”
  
  徐鳳年一笑置之,“雪蓮城最近有沒有現成的雪蓮?”
  
  婦人說道:“巧了,不但有,而且是兩株,一株是劉懷璽府上出動大隊採蓮人尋到的,另外一株是城中少年從他爹遺言中獲知的消息,等了整整六年,期間四次前往雪山查看蓮花苞,歷經千辛萬苦才在今年摘回。前者在待價而沽,傳言劉懷璽初衷是將那株雪蓮贈送給南詔郡王府,當作是給老丈人賠罪。後來好像是西蜀和南疆兩大藩王轄境的織造局都有購買意向,要供奉給當今皇后,取媚離陽趙室新君,但是也有一位在此等待多年的中原頂尖高手,放出話去願意為劉懷璽賣命換取雪蓮,好像是想給一名女子治病。在那採蓮少年帶著那株雪蓮和背著一位失去雙腿的老人返城後,各方勢力又開始新一輪的角力,畢竟雪蓮此物,太過可遇不可求,在三十年前就賣到一株三萬兩白銀的高價,如今更是有價無市,十萬兩都未必買得著了,那個無知少年偏偏一根筋,說是他的雪蓮不賣,只是要送給馬家堡的一名少女,那女孩是馬家堡堡主的千金,早就在父輩安排下定了門當戶對的娃娃親,也許是跟那採蓮少年有過交集,才讓少年如此執著,拼著性命都不要了。如今少年和那株儲藏在冰窖中的雪蓮,被那個中原高手堵在門口,兩人之間應該達成了某種協定,沒有那個劍道宗師的庇護,少年恐怕早就連屍體都找不到了。”
  
  宋夫放低聲音問道:“需要雪荷樓爭奪那兩株雪蓮?如果需要……”
  
  徐鳳年擺擺手道:“不用雪荷樓插手,告訴我兩株雪蓮的準確地點就行了。”
  
  宋夫人眼神熾熱而堅毅,沉聲道:“拂水房既然在此城設立雪荷樓,難道只是擺設?試問涼幽兩州邊境已經戰死多少人了?雪荷樓就算死絕,又能死幾人?”
  
  徐鳳年笑道:“宋夫人說過,雪荷樓公私分明,我也該如此。”
  
  宋夫人搖頭道:“不一樣!”
  
  徐鳳年看著那個像是隨時慷慨赴死的婦人,平靜道:“我說了算。”
  
  宋夫人愣了一下。
  
  徐鳳年瞥了眼房門那邊,咳嗽一聲,對宋夫人說道:“麻煩夫人去讓客棧幫我隨便準備一輛馬車,我要馬上去採蓮少年那邊,夫人給那馬夫指個路就行。對了,多給客棧掌櫃一些銀子。這之後如果有需要,我一定會找你們雪荷樓,如果沒有,你們也不要擅自主張,你就當是拂水房的規矩。”
  
  兩輛馬車在客棧外分道揚鑣,宋夫人面無表情蹲坐在車廂內,很快就要去劉將軍府以身飼虎的於清靈壯起膽子想要詢問什麼,眼眸緊閉的宋夫人冷硬道:“不該問的別問。”
  
  另外一輛馬車裡,徐鳳年斜靠廂壁坐著,薑泥則正襟危坐,後背貼靠著那只紫檀劍匣,臉色陰晴不定。
  
  馬車七繞八拐,來到一條狹窄陰暗的巷弄口子上,那個憨厚馬夫停下馬車,掀起簾子歉意道:“公子,小姐,巷子小,馬車進不去,得你們自己往前走個三十四步。”
  
  薑泥率先下車,撂下一句,“自己扶牆走。”
  
  徐鳳年滿臉苦笑在那個馬夫的攙扶下,下了車後,讓那馬夫不用等人先回客棧,他還真是扶著牆才能前行,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薑泥的步子倒是不大,就在前頭無六步遠的地方緩緩而行,只是不忘譏笑道:“要是去了那雪荷樓過夜,明兒還不是扶牆都走不動了?”

  這還不止,她雪上加霜來了一句,“‘其它巷子的姑娘就算了,咱們吃得就是雪荷樓這招牌’,嘖嘖,不愧是天字型大小的紈絝子弟,這話聽著就是花叢老手才能說出口的。”
  
  徐鳳年氣笑道:“偷聽別人講話也這麼理直氣壯?”
  
  姜泥冷哼道:“我耳朵靈光,否則你以為我樂意聽到這等污言穢語?”
  
  兩人來到一棟沒有圍牆的破敗黃泥屋前,薑泥背著紫檀劍匣雙手環胸而立,徐鳳年一隻手搭在她肩頭才能穩住身形,只不過她一個閃身躲掉了,徐鳳年只好雙手撐在膝蓋上彎著腰。屋前臺階上坐著一個橫劍在膝上的中年男子,應該就是那個雪蓮城眼中堪稱武道宗師的中原劍客了,徐鳳年不認識這麼一號人物,似乎在雪蓮城待了四五年的對方也沒有認出他和薑泥。至於四周黑暗中潛伏的那些傢伙,徐鳳年瘦死駱駝比馬大,雖然是風吹即倒的孱弱體魄,但神意感知得一清二楚,對付不了李密弼和拓拔菩薩,但要說在這裡大開殺戒,都不用動一根手指頭,何況有薑泥在身邊,只要不是武評十四人或者只差一線的大宗師趕來趟渾水,都不算個事。那個劍客目不斜視,神情冷漠道:“劉懷璽那一株雪蓮我不管,但屋內這株雪蓮我已經預定了,你們走吧,要是不死心,可以,問過我的劍。”
  
  徐鳳年大口喘氣,抬頭盯著那個高手風範顯露無遺的中年劍客,笑問道:“斗膽問這位大俠有什麼響噹噹的綽號?”
  
  劍客沒有答話,倒是屋內傳出一個爽朗且滄桑的大嗓門,“什麼狗屁大俠,老夫當年手下敗將之一的東越董元睿,一隻手就能幹倒的玩意兒。今兒這江湖真是越不像話了,這等貨色拎了把破劍也算一個人物啦?老夫那一輩那才是真的英才輩出,不說其他,就說跟老夫交手過的,有那用槍的涼地霸主王繡,還有酆都綠袍老祖,那也勉強算是高手,老夫當年與他們過招,不過是熱熱手而已,只有有個姓李的劍客,算是老夫的命中宿敵,不過亦是惺惺相惜……”
  
  但是屋內又有個稚嫩嗓音打斷老人不著邊際的吹噓,“行啦行啦,你還是我從雪峰山洞裡背出來的,好漢不提當年勇,知道不?吃你的大餅吧!”
  
  徐鳳年一頭霧水,轉頭望向薑泥,她嘴角動了動,冰冷道:“根本沒這麼一個人,羊皮裘老頭從沒跟我提起過。”
  
  徐鳳年小聲嘀咕道:“氣機如今也就是二品小宗師都不到的水準,估計顛峰時勉強到達一品門檻,不過這口氣,比李老頭那會兒可還要吞天蔽日。”
  
  然後徐鳳年看到姜泥向前走去,問道:“幹啥?”
  
  姜泥淡然道:“進去揍得他滿地找牙,省得在那裡吹牛不打草稿。”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人家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許老頭子過過嘴癮?再說了,他這滿腔豪氣遍數江湖英雄豪傑的,不還是把李老頭放在榜首了嘛。就憑這一點,我就想跟這位‘老前輩’喝幾碗酒。”
  
  薑泥這才停下腳步,只是她突然側頭望向巷弄拐角處,徐鳳年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是個牽著一匹棗紅駿馬姍姍而來的豆蔻少女,她有一種初生牛犢才會獨有的一往無前,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
  
  少女走入這龍潭虎穴後,警惕萬分地看了眼徐鳳年,在薑泥那邊就是展顏一笑了,這讓徐鳳年有些鬱悶。
  
  少女牽著馬喊道:“洪樹枝,你別傻了,趕緊給那株雪蓮隨便找個買家,聽到沒有!我就說這麼多,走了!”
  
  少女背對屋子後,儘量不讓哭腔太過明顯,“以後……咱們各走各的!”
  
  一個面黃肌瘦的少年火速沖出屋子,滿臉淚水,一邊用手擦拭淚水一邊喊道:“馬上弓,你爹說過只要我採摘到雪蓮,他就答應不讓你嫁給那個混蛋的!”
  
  少女轉過頭,憤怒道:“我爹他只是想你死在雪山裡,你這個傻子!就算你採摘到了雪蓮又怎麼樣?!”
  
  少女抬起手臂遮住臉,嗚咽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少年也哭道:“我不管,我現在也不要你跟我在一起了,反正那個傢伙不是好東西,只要你不嫁給他就行了!我就會很開心了啊!”
  
  徐鳳年依舊彎著腰,看不清表情。
  
  然後薑泥走近,一腳踢在他小腿上。
  
  徐鳳年問道:“咋了?”
  
  她瞪大眼睛,怒氣衝衝,“你不管?”
  
  她很快兇神惡煞地補充道:“你要是不管,我管!”
  
  徐鳳年笑了,一手放在後背上,緩緩直起腰,笑臉燦爛,“容我喘口氣,喘口氣先。管,怎麼不管了。”
  
  徐鳳年看著那少年少女,感慨道:“真好。”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3-17 00:51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3-18 07:35
共逐鹿 第一百八十八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七)


  破敗的屋子,明朗的月光,陰冷的巷弄。
  
  橫劍的武道宗師,傷心的乾瘦少年,握鞭的豆蔻少女,扶腰喘息的病秧子,背紫匣的絕色女子。
  
  在所有鬼鬼祟祟趴在屋頂的夜行人的看來,眼皮子底下這幅畫面,讓大半夜跑來喝西北風的他們覺得沒有那麼枯燥乏味了。夜行人分為好幾撥,各有各的恩主,其中人數最多,且身上有一股沙場氣焰的,正是來自劉懷璽府邸的銳士,他們也天經地義佔據著視野最開闊的兩座毗鄰屋頂。腰間懸佩的兵器皆是戰刀,不過種類可謂五花八門,既有刀身修長望之如禾苗的苗-刀,也有從北莽南朝流入西域的戰刀,甚至一名頭領模樣的黑衣人攜有一把有些年頭的舊式涼刀,只有熟稔北涼邊軍的內行,才可以發現那是一柄弧度相較步刀更加突出的騎軍馬刀。隨著北涼對刀弩的管束越來越嚴,這些早年流散民間的涼刀,其身價也隨之水漲船高,能輕鬆賣出動輒七八百兩銀子的天價。在離陽江湖上,有一把涼刀掛在腰間,只要不是那種一眼看穿深淺的膏粱子弟,都能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忌憚。
  
  一個傢伙湊近佩涼刀的黑衣人身邊,小聲說道:“齊頭兒,下邊那個背紫色匣子的娘們可真是俊啊,比來咱們府上做客的紫竹仙子還要好看,要不咱們就直接動手得了?整座雪蓮城都是咱們的,只要進了城,小命還不就等於攥在咱們手裡了?齊頭兒,將軍不是說你缺個媳婦嘛,我看這娘們就很好。兄弟們剛才商量好了,那棵雪蓮送去將軍府上,這娘們直接綁去頭兒你那宅子,今兒咱們就給你辦喜酒鬧洞房,也不枉費咱們受凍了一宿!”
  
  被手下慫恿當個山大王的黑衣人下意識撫摸著刀鞘,理智戰勝了欲望,搖頭道:“不要壞了我義父的大事。”
  
  他正是雪蓮城土皇帝劉懷璽的嫡系心腹,曾經貼身追隨劉懷璽在十萬大山中數進數出,這才被賜予這把劉懷璽愛不釋手的涼刀,他此行是要盯著那個用劍的中原人,劉懷璽對那株雪蓮是志在必得,因為公開揚言要上供給西蜀某個姓名同字的女子,據說是極其動人的美人,只可惜她是一個連劉懷璽都招惹不起的存在,府上採蓮人獲得的那株雪蓮則另有隱秘用處,他因為是少年起便跟隨劉懷璽的螟蛉子之一,才有資格接觸到一些內幕,據說如今離陽有新十大門派,南疆龍宮位列其中,新宮主林紅猿不但是南疆江湖的執牛耳者,更與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關係匪淺。義父到底在圖謀什麼,他不清楚,但絕對不會局限于雪蓮城,義父私底下不止一次流露出對中原的嚮往。
  
  “齊頭兒,你瞧,那傢伙好像不知死活要橫插一腳,咋辦?”
  
  那位劉懷璽收養的螟蛉子皺了皺眉頭,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等。”
  
  那個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攪局的癆病鬼,把少年少女喊到一旁,嘀嘀咕咕,就像個蹩腳的帳房夥計。果然少年滿臉狐疑,那身世不俗的少女更是毫不動心,少年少女的眼界寬窄高低是一回事,可遭逢巨變之際,這點戒心肯定還是有的。橫空出世冒出個一根手指頭就能輕輕推倒的陌生人,卻憑空給他們畫一張大餅,誰信?當屋頂上的螟蛉子又偷偷看了眼那絕色女子後,尤其是看到她的視線投向那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一向自認鐵石心腸的他驀然一陣熱血上湧,然後就瀟灑躍下,十幾號多年相依為命的兄弟也不甘落後,紛紛落地,除了三名弓箭手默契地繼續留在屋頂,都為馬上就可以春宵一刻的齊頭兒助陣,人人臉上都有輕浮笑意,就差沒有朝那女子喊出一聲嫂子了。徐鳳年正說得口乾舌燥,跟那少年說自己只要雪蓮,就能保證少女不嫁人。少年其實有些心動了,倒是那出身雪蓮城外大戶人家的少女,不留情面地揭穿“謊言”。徐鳳年說自己能護著他們安然離開雪蓮城,她就說你先跟那臺階上的中原劍客打一架,贏了再談其它。徐鳳年說行,她又說城裡的劉將軍身邊高手如雲,她爹的馬家堡也有一百騎兵和兩百弓箭手,你不但要打贏劍客,還得去將軍府和馬家堡再打兩架。徐鳳年本意是怕答應太快,讓兩個孩子誤以為自己沒有誠意,就隨口問了句劉懷璽有多厲害,結果少女就丟了個白眼,說他其實就是個想做無本買賣的江湖騙子,就是想把雪蓮騙到手然後就趕緊跑路。徐鳳年體力不支,就蹲下身,抬頭正要說話,更是被少女鄙視得一塌糊塗,“善解人意”地讓徐鳳年躺著說話好了,腿不酸腰不疼,更省力。徐鳳年笑著說江湖上真正的高手,哪裡是飛來飛去裝大爺的,都喜歡他這樣示敵以弱裝孫子的。少女嘴巴不饒人,說徐鳳年不是裝孫子是真孫子。一直在旁邊看戲的少年想笑又忍著笑,對徐鳳年偷偷做了個幸災樂禍的鬼臉。徐鳳年對少年笑駡道這還沒過門,就是她主內又主外了,以後你就不怕夫綱不振?性情憨厚卻不是真傻的少年嘿嘿笑著,少女勃然大怒,握緊馬鞭指著這個越說越不像話的傢伙,滿臉寒霜,要他趕緊滾蛋。結果徐鳳年隨後說了一番話就讓她徹底平靜下來,“怎麼,禍害洪樹枝深陷險境,良心不安,就想著最不濟也要讓我和那個漂亮姐姐,這麼兩個外人,不要攙和其中?你這丫頭心腸是不是也太軟了些……”
  
  那幫劉懷璽豢養的鷹犬正要大打出手,腰佩涼刀的人抬手止住了他們的蠢蠢欲動,輕聲道:“有些不對勁。”
  
  緊接著屋內傳出倡狂笑聲,“你們這幫遇見真佛不識佛的瓜娃子,瞎嚷嚷個錘子!”
  
  一道身影如野馬奔槽撞開紙糊一般的泥屋牆壁,飄掠而出,先是躍過了那名紋絲不動的劍客頭頂,接著在徐鳳年和薑泥中間一穿而過,最後撞入那劉懷璽麾下銳士的佇列中。那名久經廝殺的劉府螟蛉子怒喝一聲,拔刀後雙手握刀,以身催刀,快步前沖,不走直線的步伐異常繁複且輕靈,雜糅了西蜀形意和南唐通臂的老架路子,手上動作則十分乾淨,大劈大砍,一刀朝那身影迅猛當頭劃下。
  
  從屋內竄出的身形一閃而逝,眨眼睛就與螟蛉子擦身而過,不但一腳撞在了後者胸膛,還空手奪走了那柄戰刀,前者衝勁仍是不減,直撲那堵斑駁不堪的小巷牆壁,將刀刺入牆,身形翻動,等到被敬稱為齊頭兒的年輕人止住踉蹌後退身形轉頭望去,看到一個兩條小腿至膝蓋以下好像都被利器削掉的老頭,就那麼坐在那柄心愛戰刀上,顧盼自雄,朗聲道:“呦,年輕人有點斤兩,只不過不幸對上了老夫,再給你二十年水磨工夫,仍是不夠看啊!”
  
  霸氣四溢的老傢伙瞥了眼那個沒有阻攔自己出屋的中年劍客,憤憤不平道:“老夫此次重出江湖,在這破爛小城等了這麼多天,除了臺階上那個空有殺人劍卻沒殺人心的榆木疙瘩,竟然就沒有一個識趣的傢伙主動來燒香敬神?難不成非要老夫大開殺戒,再能讓你們這幫眼拙的井底之蛙,明白你們雪蓮城來了位陸地神仙?”
  
  姓齊的雪蓮城地頭蛇扭頭吐出一口血水,眼神陰鷙冰冷,抖了抖手腕,笑問道:“老神仙真要跟將軍府為敵?”
  
  老人桀桀笑道:“什麼狗屁將軍府,一幫睜眼瞎,真惹惱了老夫,頃刻間就要你們雞犬不留!”
  
  徐鳳年這時候對悄然走近自己幾步的薑泥笑道:“學著點,看看人家老前輩是怎麼行走江湖的,多有風範。我跟你說,咱們紈絝子弟這行呢,不懂邪魅一笑的話,那絕對是紈絝江湖的雛鳥,同理,江湖上的邪道高手,這種桀桀笑聲那也只是入門的本事,正道人物嘛,那必定得是仙風道骨的,一招過後,要負手而立,晚上尤其是月夜,最襯景,你想啊,擺出仰頭望月架勢的話,既有宗師氣度又不傷眼,反觀白天大太陽就不太行,刺眼。不過也有辦法,那就是細眯著眼,要沉默不語,千萬別說話,狠話大話都要不得,一說出口就降了身份,你什麼都不說,反而讓旁觀的路人,比如我們這一大撥,覺得高深莫測。”
  
  薑泥沒好氣道:“你無聊不無聊!”
  
  徐鳳年瞪眼道:“這可是我親自闖蕩江湖後總結出來的金玉良言,別人想聽,我也千金不賣!”
  
  那個豎起耳朵偷聽徐鳳年“傳道授業”的馬家堡千金小姐,很快拆臺道:“果然是個經驗老道的江湖騙子!”
  
  少年聽得尤為津津有味,覺得這話真有道理,雪蓮城那些個富家子弟,每次在街上調戲姑娘,可不就是喜歡那種邪魅一笑嗎?還有每次打開摺扇都是清脆啪一聲就打開了,啪一聲就又合龍了,他就怎麼都學不來那笑容,當然也買不起那扇子。所以少年充滿好奇輕聲問道:“還有嗎?”
  
  徐鳳年洋洋得意地哼哼道:“有啊,這裡頭學問深似海,小子我問你,你們雪蓮城有沒有外號是紫字開頭的女俠,要麼喜歡穿紫衣,要麼喜歡用紫色佩飾,肯定有,對不對?”
  
  少年一驚一乍,滿眼欽佩,使勁點頭道:“公子,你神了!這一年裡就有三四位神仙姐姐是這樣的!”
  
  少女撇嘴道:“猜出這種事情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雪蓮城還多得是那種穿白袍子腰間掛上兩把刀的外鄉少俠呢,人人都自稱自己是某個人的閉關弟子,不是喜歡大醉酩酊躺在街面上看月亮,就是挑個不高的城牆爬上去坐在那裡假裝發呆,要不就是喜歡跑去雪荷樓樓下賣弄詩詞。我爹說他們身手確是有些的,但跟雪蓮城的頂尖高手比起來差遠了,還說這群少俠不是小時候腦子給驢踢了,就是長大後腦袋給門板夾過,讓我只要瞧見著他們一定要繞著走。”
  
  徐鳳年語重心長道:“小姑娘,你不懂,這些志存高遠的少俠,都是年輕有為前程似錦啊,他日必成大俠!”
  
  少女沒搭理這傢伙,惡狠狠剮了一眼少年洪樹枝,“神仙姐姐?”
  
  少年縮了縮脖子,靈機一動,現學現用,開始仰頭望月。
  
  在那個老頭說了句話後,場中劍拔弩張的形勢急轉直下,“老夫聽說你們的主子劉懷璽一些事蹟,分明是野心勃勃的人物,你捎話給那什麼將軍府,就說只要他姓劉的肯雙手供奉上十柄名劍,黃金千兩和一棟占地百畝婢女百人的宅子,老夫就勉為其難做他的首席客卿,哪怕日後對上了天下前十的高手,他自會有與之叫板的底氣。”
  
  嘴角還有血跡的那個姓齊年輕人臉色陰晴不定,最終灑然一笑,抱拳道:“只要前輩拿得下那名礙眼的劍客,讓晚輩好取走雪蓮交差,自會盡力為前輩引薦給義父。”
  
  少年慌了,喊道:“老頭子,你不是說要收我做徒弟嗎?說下山後就傳授給我輕輕鬆松成為天下第一人的絕世武功嗎?”
  
  老人哈哈笑道:“傻小子,就你那份粗鄙根骨,老夫就是給你幾十本上乘秘笈,你也練不成高手。老夫當初要是不這麼說,你會幫我破去洞內陣法?”
  
  老人突然望向那個病怏怏的年輕人,“你小子資質倒是馬馬虎虎,想不想入我門下?老夫此次東山再起,註定要天下揚名,你只要答應,老夫就讓你雞犬升天。”
  
  老人話鋒一轉,望向那個背負紫匣的年輕女子,真可謂驚豔到了極點,就算當年自己恣意江湖的時候,也沒瞧見這般動人的女子,若是能夠用作鼎爐,未必不能重返武道巔峰。老人毫不掩飾他的貪婪眼神,咂摸咂摸嘴巴,嘿嘿笑道:“不過呢,你身邊的女娃兒,得歸老夫,此等一品寶鼎,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至於你,年輕人,一個娘們算什麼,只要有了世間第一流的武功……”

  徐鳳年笑眯眯道:“得了得了,本來還想跟你聊幾句的,想聽一聽當年羊皮裘老頭兒所在江湖是怎麼個光景,你呢,畢竟好歹是跟東越劍池董元睿交過手的江湖前輩,雖說慘敗到給人用‘六隻蜻’砍斷了兩腿,但活到這個歲數也不容易。可既然你自己想不開,那就沒辦法了。你啊,得謝我,如果不是我,你這會兒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姜泥冷哼一聲。
  
  徐鳳年沒有笑意了,“說到,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鑄鼎師吧,擅長拿女子做鼎爐,以采陰補陽增長自身修為,連魔教逐鹿山都樂意不收納的下三濫貨色。”
  
  董元睿,六隻蜻,鑄鼎師,逐鹿山。
  
  好不容易才從那座雪峰山洞掙脫牢籠的老人心頭巨震。
  
  徐鳳年大概是說累了,又蹲下身輕輕喘氣。只是除了薑泥之外,所有人很快都呆若木雞,甚至連那個中原劍客也大驚失色,因為他橫於膝上的佩劍不論他如何壓制,都自行脫鞘掠出。
  
  那柄“飛劍”緩緩來到徐鳳年肩頭,微微顫鳴,如小鳥依人,如老馬遇主。
  
  老人嚇得肝膽欲裂,他遠離江湖很多年,但是眼力勁還在,“吳家劍塚的馭劍術!”
  
  老人趕緊扯開嗓子喊道:“這位公子,咱倆好好說話,莫動手!你我能有今日修為皆不容易……”
  
  飛劍如奔雷,直刺而去。
  
  老人顧不得保持那盤腿坐刀的高手姿態,身形迅速拔高幾尺,堪堪躲掉那柄釘入牆壁的飛劍。
  
  飛劍劍尖一旋而退,在牆壁上勾出些許黃土。
  
  拉開距離後,又一次刺殺而去。
  
  那位離開屋子後一直裝大爺裝宗師的老人手肘猛敲牆壁,就想要翻牆而逃,可是飛劍驟然加速,一個斜挑,出現在他頭頂,老人只好氣沉丹田使出千斤墜。
  
  那柄飛劍如同調戲一般,每次都有意無意只差一線讓那老人能夠恰好驚險躲過劍尖,免去一劍透體的淒慘下場,但又絕對無法離開那堵牆壁。
  
  在雪山中憋了幾十年的老色胚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斷嚷著一些在場雪蓮城中人聽不懂的怪話,“不是那馭氣飛劍,是更上乘的飛劍術!”“你小子到底是吳家劍塚什麼人,為何分明不是你親自養出的他人劍,卻能為你以神意牽引?!”“你難道是那當代吳家劍冠,那女子是你劍侍?”“老夫知錯了,你小子……不,大爺你就行行好,劍下留人吧!”
  
  更讓老人絕望的是那傢伙還有閒心抬起手臂,拔走了那柄刀,輕輕握在手中。
  
  半炷香後,精疲力竭氣機衰竭的老人在被刺穿二十餘劍後,被一劍透過嘴巴掛在牆壁上,劍平鋒入牆,所以才有如同掛屍的殘忍效果。
  
  徐鳳年握著那柄涼刀,瞥了眼屍體,好像是猶然不解氣,飛劍掠出,以快於前行無數的速度一次次刺入牆壁,一連串的砰砰砰聲響,屍體甚至沒有下滑半寸,就那麼給一點一點刺成了一團肉泥。
  
  徐鳳年站起身,當他視線望向那個劉懷璽螟蛉義子的時候,後者如遭撞擊,後背轟然撞在牆壁上,當場死絕,牆壁倒塌,兩具屍體都消失在眾人視野,眼不瞧見,心不驚悸。徐鳳年在收刀後又握住飛回手中的刀鞘,將那柄涼刀放入刀鞘,然後系掛在自己腰間,不理睬巷中還有屋頂劉府在內那幾撥都快嚇尿了的夜行人,對少年少女做了個鬼臉,笑眯眯道:“怎麼樣,這下總該信了吧?像我這種真正的高手,不用站著,蹲著就很瀟灑了。站著的話,那叫一個玉樹臨風,都不敢照鏡子,怕嚇到自己,天底下竟然還能有我這般英俊的絕世高手?”
  
  薑泥白眼道:“德性!”
  
  少年護在少女身前,少女躲在少年身後,她牙齒打顫輕聲說道:“厲害是厲害的,不過腦袋肯定也被門板夾過。”
  
  倔強的少女扯了扯少年的袖子,“對不對,樹枝?”
  
  少年小聲嘀咕道:“對。”
  
  但是很快就裝傻扮癡,亡羊補牢了兩個字,“的吧?”
  
  徐鳳年心意一動,那柄借用片刻的長劍飛回那個劍客鞘中,微笑道:“謝了。”
  
  那個本以為在西域小小雪蓮城自己已算頂尖高手的中原漢子,站起身沉聲道:“是晚輩感謝前輩的教劍之恩才對。”
  
  徐鳳年一笑置之,然後整個人的氣勢渾然一變,再沒有先前的頹敗跡象,轉頭對薑泥說道:“事實上,我恢復得並不慢,甚至要比拓拔菩薩更快,早在兩天前就可以自己行走了。現在他和李密弼入城了,你已經救了我一次,這一次我也有了勝算,不是必輸無疑,你就別管我了。先帶著這兩個孩子離開雪蓮城,安頓好他們,你就回西楚吧。”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嬉皮笑臉道:“可能有一天,我也會去找你。到時候你就知道我有多厲害了,知道我是不是新武帝了。”
  
  徐鳳年獨自走向巷弄,右手按在涼刀刀柄上,背對姜泥,“當年曹長卿帶走你,是我攔不住。只要這一次不死,那就是誰都攔不住我了。”
  
  就在這個時候,少年少女看到那個傢伙突然一個踉蹌,差點就摔倒在地。
  
  原本還有些莫名感動的少女忍不住笑出聲,“還是蹲著英俊些。”
  
  少年嗯嗯點頭。
  
  那個已經把那位駐顏有術的劍道前輩視為神仙人物的中原漢子,也有點不忍去看。
  
  只是在滿腔惻隱之心的同時,這名劍客悚然一驚。
  
  剛才好像聽到了拓拔菩薩和曹長卿這兩個名字?
  
  這位前輩不但跟曹長卿是舊識,而且此時的對手是那天下第二的拓拔菩薩?甚至值得拓拔菩薩與人聯手追殺到雪蓮城?
  
  這位前輩難道是從未在江湖露面的陸地劍仙?
  
  只是下一刻,他就覺得不像了。
  
  遠處。
  
  臉色僵硬的薑泥一個長掠來到徐鳳年身後,一腳把這個傢伙踹了個狗吃屎,憤怒道:“你還裝高手裝上癮了?”

pan3475 發表於 2015-3-22 00:17
共逐鹿 第一百八十九章兩人之戰,兩國之戰(八)

       姜泥在巷弄拐角處停下腳步。

       這一路逃亡,是停是走,如果停步又是怎麼個打法,是蜻蜓點水還是不死不休,都是徐鳳年說了算。今夜也不例外。

       緩步走出小巷的徐鳳年望向街道,果然什麼事情往運氣最壞的地步去想,就會是那麼回事,很省心省事。運氣最好,是李密弼和拓跋菩薩晚上半天入城,運氣一般的話,就是兩人已經舍棄他這顆魚餌已經返回。徐鳳年嘆了口氣,然後眼神復雜地望向她。

       姜泥只是安靜等待下文。

       徐鳳年輕聲道:“這次不按老規矩走,咱們要盯著李密弼那老狗殺才行了,先前那些場把拓跋菩薩當成目標的廝殺,其實不過是障眼法。如今恢復一定元氣的拓跋菩薩鐵了心想走,沒有徐偃兵他們攔截,我們是留不住的。但是就像事先說好的,萬一出現最糟糕的狀況,你先撤,我殿後。”

       姜泥不置可否,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知道北莽為何會那麼放心顧劍棠坐鎮的東線嗎?”

       徐鳳年反問道:“不是因為確定離陽朝廷會按兵不動?”

       姜泥冷笑道:“這麼簡單?”

       徐鳳年背靠墻壁,輕聲道:“諜報上倒是有消息說太安城有一撮人按耐不住,大膽提出兩遼邊軍不能乾瞪眼,不妨跟北涼遙相呼應。當然,算不上援手,但可以像薊州袁庭山那樣撈取不少邊功,只不過這種嗓音很快就給顧劍棠直接彈壓下去了。其中以侍郎身份巡邊的許拱從一開始的強烈主戰,突然倒戈,隻字不提主動出擊一事,在太安城那邊惹下很多非議,本來就不多的聲望,徹底降入谷底,甚至有人揚言要讓這位兵部侍郎大人做一輩子的邊陲侍郎。拂水房只知道盧升像有一封八百里加急傳入京城,直達禦書房,至於奏章上說了什麼,拂水房就沒那份通天本事去弄清楚了。”

       姜泥欲言又止。

       徐鳳年微笑道:“還是別說了,我就當有個意外擺在東線那邊,反正兩遼的死活,我想管也管不著,東線若是糜爛不堪,也是顧劍棠頭疼。”

       姜泥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你覺得天底下誰最恨顧劍棠?”

       徐鳳年愣了一下,“顧劍棠因為有滅國之功,才得以躋身春秋四大名將之一,南唐不去說,根本就沒怎麼打,倒是先前攻下東越,打了些可圈可點的精彩戰事,真正跟顧劍棠有徹骨國仇家恨的人物,應該就只有東越遺民。”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可那東越連皇室都早就給收拾得服服帖帖,有點名氣的武將都死得差不多了,東越文臣則是最早歸順離陽趙室的那撥人,成為早年張顧兩廬之爭中張鉅鹿的馬前卒,尤其是御史臺和兵部以外的五科給事中,幾乎半數是東越文臣出身,最出名的那對父子御史,永徽後十年中,年年都要彈劾顧劍棠的兵部。但是這些人,真說起來,也就是給顧劍棠這位大柱國撓癢,說不定兩遼的顧劍棠巴不得他們多罵幾句,否則也坐不穩位置。大將在外,從來不怕內廷文臣計較那點雞毛蒜皮,相反,怕只怕名聲太好。”

       姜泥嗤笑一聲。

       徐鳳年一臉恍然地哦了一聲。

       她疑惑道:“真猜出來了?”

       徐鳳年點點頭。

       姜泥撇了撇嘴,很是不屑。

       徐鳳年道:“不就是王遂嘛。”

       她瞪大眼睛。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還真是?”

       她使勁搖頭。

       徐鳳年滿臉無奈。

       兩騎奔赴雪蓮城,入城後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的細碎聲響,在依然喧嘩的不夜城中顯得無足輕重,幾個醉漢正蹲在酒肆外的街旁“不吐不快”,無意間抬頭看到那朦朧燈火照映出兩名騎士的面孔,也沒怎麼上心,壓抑不住的喉嚨一動,朝著那兩騎方向就是一通天女散花,酣暢淋漓吐過之後,覺得舒坦許多,結果發現其中一名白發霜雪的騎士冷冷望過來,那醉漢咧嘴一笑,拿袖子胡亂擦了擦,不曾想天雷勾動地火一般,腹部又是翻江倒海,雙手撐在地上就嘔吐起來,然後他吐著吐著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晃了晃腦袋,使勁瞪大眼睛,才看到石板上一灘猩紅,然後他的腦袋就重重磕在地面上,再沒有睜眼的機會。醉死醉死,漢子就這麼醉著死去。對於老人的洩憤,另一名神情萎靡的中年騎士沒有說什麼,設身處地,他恐怕也會有胡亂殺人的心思,先後兩次大手筆的佈局,上次是殺燕文鸞,這次殺徐鳳年,北莽江湖的頂尖高手差不多折損了一半,關鍵是都沒能建功,那張從南朝一路蔓延到北涼的蛛網也給牽扯得支離破碎,老人再怎麼修生養性,也難免怒火中燒。白發老人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自嘲一笑,輕聲道:“北院大王,容我最後賭一把,賭那姓徐的不甘心就這麼打個平手,會親身涉險,在這雪蓮城等我們上鉤,徐偃兵和澹臺平靜大概需要六個時辰後到達,在這期間,如果徐鳳年不但主動露面,而且故意賣弄破綻跟咱們繞圈子,我可以答應你,不論機會看上去如何千載難逢,我都會收手,安心北返。在徐偃兵澹臺平靜入城前撤離雪蓮城。”

       拓跋菩薩點點頭,就他個人而言,這場兩人轉戰千里的生死搏殺,在那一劍飛至之時就已經收官落幕,拓跋菩薩輸得起也放得下,大不了將來換一盤棋局再戰便是。拓跋菩薩經此一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無論是心境還是修為,都大受裨益。當然,自己同時成為徐鳳年砥礪武道錘煉氣數的磨刀石,也在所難免,將來那場換命廝殺,只會更加兇險,拓跋菩薩對此心中有數。但是李密弼既然有救命之恩,拓跋菩薩也就順著這位影子宰相的心意一路南下,他不會刻意為了那場爭奪天下第一人的兩人之戰而養虎為患,如果能早早殺掉徐鳳年,拓跋菩薩不會有任何心結,就像他先前對徐鳳年所說,在他眼中,江湖從來不算什麼。躍馬中原,成為新北莽的開國功臣第一人,繼而成為後世史書上當之無愧的“武功”第一人。八百年來,大秦失鼎,各國逐鹿,中原兵法大師和沙場名將不計其數層出不窮,佼佼者如大奉王朝的中興三將,大奉王朝覆滅前差一點就成功力挽狂瀾的雙璧,大楚開國後在青雲閣上掛圖的十二位將軍,春秋九國對峙爭雄,諸子百家中縱橫家和兵家趁勢而起,兩枝並茂,前期東越號稱以一人之力獨敵大楚的軍神李公麟,數次率領騎軍揚鞭大漠的無雙儒將韓漁夫,接下來便是春秋四大名將,人屠徐驍,西楚兵甲葉白夔,東越駙馬王遂,顧劍棠。如今又有曹長卿、董卓、盧升像等人開始拿十萬數十萬甲士做手中棋子,談笑間引領江山格局,甚至連種檀、謝西陲、寇江淮這些年輕人也火速崛起。

       李密弼舉頭望去,那是一棟高樓翹簷處的月色燈火兩相爭輝,老人突然輕聲笑道:“聽聞北院大王向來不喜好附庸風雅那一套,唯獨收藏了大奉朝開國功臣袁風神的一幅字帖。後世好事者喜好給先人排列座次,被大奉開國皇帝譽為'邊疆長城'的袁風神,因為英年早逝,相比同代武將,名聲不顯於青史,故而名次極為靠後,心眼比天高的黃三甲也曾有兵家兩憾一說,把袁風神與及冠之年便臨危受命手握一國命脈的駙馬爺王遂,並列為時不待我的'命奇'武人。”

       拓跋菩薩對李密弼此人並無好感也無惡感,無需畏懼,也無需討好。在北莽,能夠做到拓跋菩薩這種心態的人物,一隻手,屈指可數。前任北院大王徐淮南,先後兩任南院大王黃宋濮和董卓,就都做不到。為了北莽千秋大業鞠躬盡瘁半輩子的老人感慨道:“我從來就不喜歡什麼江湖,大概跟年少時負笈遊學的所見所聞有關系。春秋九國,對轄境內江湖人士都有招徠,大楚視為籠中雀,南唐看做堂前燕,後來離陽也頒發給那些江湖草莽一隻繡鯉的袋子,意義淺顯,你們不過是趙家的池間鯉而已。”

       老人松開馬韁,搓了搓手,呵了口氣,笑瞇瞇道:“這些年來,我就像一個漁翁,幫著陛下照看庭前那座小池塘。也難怪離陽人自負,總說北莽無江湖,因為他們有李淳罡,王仙芝,鄧太阿,曹長卿,如今又有徐鳳年領銜的一大撥後起之秀,我們確實北莽沒有真正的江湖人,五大宗門裡的四個,都是陛下的裙下臣,你這位北院大王是武將,洪敬巖是柔然共主,好不容易出了呼延大觀和洛陽,也都跑到了離陽去。害得連你這位北莽軍神都得在涼莽大戰前專程跑去離陽江湖走一遭,去那徽山看一看。”

       拓跋菩薩有些訝異,印像中李密弼一直是個信奉百言百當不如一默的幕後人。自己憑借戰功第一次走入那座宮城,看到兩個兩鬢灰白的長者竟然就那麼坐在殿外臺階上啃著大棗,其中手握半國兵馬的徐淮南並不陌生,拓跋菩薩年輕時能夠在北庭軍伍中扶搖而上,在那群頭頂慕容耶律兩大姓氏的勛戚權貴中脫穎而出,徐淮南不偏不倚的袖手旁觀起了很大作用。那次覲見皇帝陛下,大半光陰都在殿外耐心等候,記憶最深刻的是那個跟徐淮南一起囫圇吞棗的老人,見到他後,老人那種斜眼一瞥的審視眼神,如同一尾盤踞在陰暗角落吐信的蛇,尤為冰冷。從頭到尾,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徐淮南在和顏悅色與他寒暄客套,另外那個老人,難得從潮濕穴中滑出曬一曬太陽的老蛇,就那麼面無表情一口一口啃著幹棗,等到拓跋菩薩被召入大殿面聖,後背脊梁仍是陣陣發冷。

       李密弼大概不會知道自己曾經給未來的北莽軍神帶來那種震撼感觸,轉頭笑道:“春秋尾聲那場洪嘉北奔,我北莽坐收漁翁之利,但是不少遺民都自認為無根浮萍,一心想著重返故土,就算活著做不到,死了也要子孫把骨灰帶往南方。我李密弼跟徐淮南一樣,也是遺民,只不過他們有心葉落歸根,我從來沒有這個念頭,醫書上有一種植物,治療毒蟲蛇傷,叫蒲公英,種子離開枝葉後隨風遠飄,落地即生根,落在何地,何地便是家鄉。”

       拓跋菩薩雖然以從不涉北莽兩姓“家事”為女帝信賴器重,但是北庭南朝這些年的風吹草動,拓跋菩薩不是沒有察覺。李密弼的言外之意,拓跋菩薩大致猜得出其中深意,事實上二十年來,北庭大族打壓南朝那些個後進成為甲乙兩等的膏腴華族,多半就是使用這類伎倆,捕風捉影潑臟水很是熟稔。只是從作為北莽諜子祖宗的李密弼嘴中說出,拓跋菩薩就不得不萬分重視了。

       老人扯了扯馬韁,坐騎減緩速度,憂心忡忡道:“這些年來,就做了兩件事,明面上照看魚塘,暗地裡清掃庭院落葉,後者可以說是捕捉那些在他鄉破繭的蝶,一隻一隻收入籠中,我一直樂在其中,但是可惜成效不大,到最後連陛下都覺得是我大驚小怪了,雖然還不至於猜忌成是那養寇自重,但這幾年越來越興趣缺缺,尤其是徐淮南的死,讓陛下很是傷感,我知道,陛下對於此事是有愧疚和怨言的,愧疚是君臣二人沒能善始善終,讓徐淮南死於非命,怨言是朝我來的,因為正是我的提防和懷疑,才讓那姓徐的年輕人有機可乘,拿走了徐淮南的頭顱,讓整座北庭蒙羞。但是我有一種直覺,哪怕我挖了二十年也沒挖出一根筍鞭,可在王庭和南朝,肯定有那麼幾條居心叵測的漏網之魚,隱藏極深,在苦苦等待某個時機。”

       拓跋菩薩皺眉道:“既然連先生都挖不出,就算真有幾條漏網之魚,已經相隔二十年,他們如何能夠成事?”

       老人緩了緩語氣,笑道:“我比不得那位太平令,也不同於你拓跋菩薩和董卓,對軍政兩事都是外行人,更談不上什麼高瞻遠矚,但是常年做著那些好似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臟活,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好習慣,那就是務求先把近在咫尺的人和事都弄清楚,否則就會寢食難安。我一門心思盯著那些個起起伏伏的大族豪閥,不像你們當中很多人,還在跟北涼鐵騎死磕,就已經把眼光放到了更南邊的太安城,中原,和那條廣陵江。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但又不能問,今日只有我跟北院大王兩人,不知能否解惑?”

       拓跋菩薩沉聲道:“先生請問。”

       李密弼語氣格外生硬,“難道除了我李密弼,就沒有人想過北涼會贏,北莽會輸嗎?”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3-22 00:22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3-24 01:49
共逐鹿 第一百九十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九)


  確定王遂是北莽東線的定海神針後,徐鳳年雖然看上去雲淡風輕,但心中卻是波瀾洶湧,這個消息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了,比起得知上陰學宮齊陽龍入京成為顧命大臣,毫不遜色。中原陸沉,無數英雄風流被大浪淘沙,要麼為國盡忠,要麼避世逃禪,要麼背負兩姓家奴的惡名進入離陽廟堂,還有很多人則就此隱姓埋名,在山林草莽中和市井陋巷間籍籍無名,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遠遁北莽的西蜀太子蘇酥和陸秀夫,在北莽落草為寇的薊州韓家唯一遺孤,都是如此,若非徐鳳年走入江湖,攪起風波,他們可能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一座座小泥塘中就此沉寂,不會再次闖入世人的眼簾。王遂的複出,蟄伏二十年後的橫空出世,無疑最為突出,尤其是此人選擇了北莽,必然會對整個天下的格局產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因為這個風流倜儻的東越駙馬爺,昔年的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用兵最為出神入化,最擅長以少量兵力戰勝強大敵人,是春秋兵家“楚越奇正”中的那個奇,真真正正與兵家葉白夔並肩而立,就事論事,當時尚未封王的徐驍,更多是憑藉所向披靡的徐家鐵騎著稱於世,個人的調兵遣將,無法跟葉白夔王遂兩人相提並論,對此徐驍在子女面前也從無遮掩,極少稱讚同輩人物的人屠甚至從不掩飾自己對王遂的欣賞,就連李義山也說如果把處處以王道之師自居的葉白夔,換成精於偷襲奔襲、喜歡大幅度轉移兵力、善於騎步結合靈活運用、從不去打背水一戰的王遂,徐家兵馬都沒辦法完成西壘壁之戰的合圍之勢。
  
  王遂竟然身在北莽,自然是大不幸。但不幸中的萬幸,則是王遂沒有出現在涼莽正面戰場上,而是在東線牽制顧劍棠的三十萬兩遼邊軍。
  
  按照離陽宗藩法例,有藩王不許私見藩王的規矩,但是在更早之前,當時東越國祚猶存,就已經有一樁王不見王的趣事,一位是東海之濱某座城的女婿,姓王,一位是東越皇帝的女婿,恰好也姓王。王仙芝和王遂,一位從不過問廟堂榮衰的江湖宗師,一位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實權駙馬爺,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人不知為何鬧得很僵。
  
  看到徐鳳年陷入沉默和越來越凝重的臉色,薑泥平淡道:“當年北莽那趟遊歷,我和曹叔叔拜訪過王遂,曹叔叔勸過王遂,希望他能夠為大楚效力,但是被拒絕了,王遂說東越輸給離陽,是大勢所趨,非戰之罪,至於東越覆滅,他沒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但是輸給顧劍棠,是他王遂繼年輕時輸給王仙芝後的第二件奇恥大辱,他要在兵力相當大勢相當的情況下,跟顧劍棠再打一次。”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都是花甲之年的人了,怎麼還這麼孩子氣。軍國大事,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今天你打了我一拳,明天我就要多踢你一腳。”姜泥神情古怪,“王遂提到過你,他聽說你練刀以後,跟曹叔叔打了一個賭,王遂賭你將來肯定可以成為武道大宗師。”
  
  徐鳳年笑道:“這有什麼好賭的,不是明擺著板上釘釘的事情嗎?你那位棋待詔叔叔這也願意跟著押注,不是當散財童子冤大頭嗎?賭注是什麼?”
  
  薑泥沒好氣道:“曹叔叔沒有說你無法成為宗師,只是把你的成就放到了跟他自己一般的高度,但是王遂卻說你能夠跟王仙芝幹一架。”
  
  徐鳳年摸著小半旬沒刮的扎手胡渣,“王遂眼光獨到啊,有機會一定要請這個老傢伙喝酒,就沖他這份眼力,我可以先幹為敬三大杯。”
  
  薑泥破天荒笑眯眯道:“你知道為什麼王遂這麼看好當時不過一線金剛境界的你嗎?”
  
  徐鳳年哪裡猜得出王遂這麼個成精的千年老王八是怎麼想,隨口說道:“相貌?”
  
  薑泥好似遭受重創,憋氣得無言以對。
  
  徐鳳年震驚道:“王遂真是以貌取人?”
  
  薑泥心情大壞,不願意再說話。
  
  徐鳳年開始自顧自推敲琢磨起來,“王遂出身高門士族,年少時放浪形骸,為氣任俠,及冠後才浪子回頭,習武僅五年,刀劍槍弓十八般武藝樣樣爐火純青,尤其是劍術不俗,連劍池宋念卿和柴青山也頗多讚譽。王遂年輕時又是東越公認的美男子,朝中那些個身世出眾的婦人女子,都喜歡昵稱為檀郎。這麼說來,跟我是同道中人啊,難怪難怪……”
  
  薑泥忍不住就要踹上一腳,徐鳳年早有預料,轉頭就是一個瞪眼。大概是早年被欺負慣了,哪怕如今是如陸地神仙禦風千里的女子劍仙了,也當場就下意識縮回腳。徐鳳年猶自氣呼呼道:“說,你這毛病跟誰學的?是曹長卿,還是老太師孫希濟?”
  
  姜泥冷著臉小聲嘀咕道:“要你管?!”
  
  徐鳳年揉了揉屁股,不久前小巷中那一腳,讓他好不容易經營出的高手風範毀於一旦,突然滿臉憤憤,陰陽怪氣地哼哼道:“聽說你們西楚廟堂上有個年紀輕輕的小白臉,姓宋,名頭很大,大到連太安城都‘聞其面至白,美姿儀,蕭蕭肅肅如松下清風,高而徐引’,很多人吃飽了撐著說這傢伙經常遊歷山川,被那村夫樵夫誤認為仙人下凡。連齊陽龍也在趙篆面前為其揚名延譽,說那姓宋的文采斐然,天下年輕士子一輩,作詩詞文章,如同龍宮探驪龍,唯獨此人獲珠,其餘不過是麟爪。所以現在離陽有龍章鳳姿一說,就是說這傢伙的文采,以及……”
  
  薑泥假裝一臉茫然,打斷了徐鳳年的絮絮叨叨,“龍章我是聽說過的,宋茂林嘛,大楚史上最年輕的翰林院學士,如果不是曹叔叔珠玉在先,他也會是最年輕的棋待詔,但是至於什麼‘龍章鳳姿’啊什麼‘北徐南宋’啊,什麼宋茂林的文章某某某的姿容交相輝映啊,我是都不知道的。”
  
  徐鳳年氣笑道:“那小白臉也好意思跟我並列?我一隻手就能撂倒一千個宋茂林。不就是寫了篇馬馬虎虎的檄文嘛,我看也就那麼回事,謫仙人個屁!”
  
  薑泥依舊那副眼神無辜的模樣,“這樣啊,如果我沒有記錯,孫老太師誇過他一篇檄文可當十萬兵呢。”
  
  然後她開始低頭扳手指,“離陽中書令齊陽龍說他文采好,有謫仙人之風,門下省坦坦翁說此人的科舉制藝水準不輸孫寅,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說他‘知書且達理’,加上我們大楚的孫老太師說他檄文寫得有氣勢,曹叔叔說他棋藝只遜色範長後一線,天底下最有學問的十個人,這就有五個人說他的好話了,我再數數看,好像還有……”
  
  徐鳳年白眼道:“打住打住,那小白臉也就是在士林文壇有丁點兒的名氣,你再看看你所謂的某某某?”
  
  姜泥故意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徐鳳年,“誰啊,哪裡哪裡?我怎麼看不到?”
  
  徐鳳年伸手輕輕按住薑泥的額頭,不讓她搖晃腦袋。
  
  薑泥拍掉他的爪子,鄙夷道:“你無聊不無聊,去關心一個遠在天邊的廣陵道讀書人?北莽百萬大軍都一股腦壓在北涼邊境上了,你顧得過來?”
  
  徐鳳年看著薑泥的眼睛,輕聲問道:“據說你們西楚廟堂上有大半文臣都建言姓宋的與你……”
  
  姜泥再一次打斷徐鳳年的言語,她臉色如常,平淡的語氣,好像在說一件置身事外的小事,“之前還有人提議寇江淮,接著是謝西陲,然後才是他宋茂林。”
  
  徐鳳年臉色陰沉,沉聲問道:“他曹長卿在做什麼?如果說是他太忙,顧不上你這位大楚公主,也沒見他一路打到太安城腳下。如果說他很閑,那麼連廟堂上幾張破嘴都管不住?就這樣,還想複國?”
  
  薑泥搖頭道:“曹叔叔已經很好了。”
  
  徐鳳年欲言又止。
  
  薑泥輕輕吐出一口氣,望向燈火漸暗的街道遠方,“怎麼說?是主動迎戰,還是慢慢耗著,等他們找上門來?”
  
  徐鳳年瞬間恢復吊兒郎當的模樣,“先前好不容易積攢出那麼一口氣勢,結果給你一腳踹沒了。那就等著吧,雪蓮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概還有個把時辰。”
  
  薑泥疑惑道:“不走?反正我們都逃了一路,不在乎這次吧?”
  
  徐鳳年沒有說話,返身走回巷中,姜泥默然尾隨其後。馬家堡的千金小姐馬上弓,和貧寒少年洪樹枝都還在,那名中原劍客也賴著沒離開,顯然是對那棵雪蓮沒死心。看到劍仙“前輩”和容顏絕美的背匣女子返回後,神情複雜,中年漢子心知肚明,兩位神仙中人也是奔著雪蓮而來,搶是絕對搶不過的,求也多半求不來,但他一想到那個每月必須靠著遼東老參吊命的她,漢子一咬牙,對徐鳳年抱拳道:“前輩,那棵雪蓮能否割愛給在下?晚輩邵牧,願意拿性命來換!”
  
  徐鳳年愣了一下,搖頭道:“這株雪蓮我必須要,沒什麼好商量的。”
  
  邵牧神色悲苦,閉眼後猛然睜眼,毅然決然道:“那在下只好跟前輩請教一二了!”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你不妨等上一晚,如果到天亮時分我還留在城中,你可以拿命去換劉懷璽府上那棵雪蓮,如果我已經離城,你再跟那個孩子做買賣,無非是幫他去馬家堡走一趟,以你二品小宗師的實力,隨意拿捏一個私人堡寨想必不難。”
  
  有個古怪名字的少女壯著膽子反駁道:“我們馬家堡的護院教頭江湖人稱魏鐵槍,一杆蘆葉槍,精鐵鑄成,長一丈二,僅是槍頭就有一尺三寸,厲害得很!我曾經親眼見過魏教頭一槍洞穿三具鐵甲!再說了,我馬家堡還有一支來去如風的騎軍!就算雪蓮城的那座劉將軍府邸,也不敢小覷咱們馬家堡!”

  邵牧一笑置之。
  
  倒是徐鳳年蹲坐在邵牧身邊的臺階上,笑眯眯道:“聽上去你家十分兵強馬壯啊,問個問題,祖上就是當地人,還是從中原遷徙過來?”
  
  少女小心翼翼道:“你問這個作甚?”
  
  徐鳳年見她不願意回答,也就不再追問,開始凝神養氣。
  
  邵牧猶豫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好奇問道:“前輩難道是真要跟那北莽拓拔菩薩一較高低?”
  
  徐鳳年嗯了一聲。
  
  饒是自認見慣大風大浪的邵牧也咋舌。
  
  既然能跟北莽軍神過招,最不濟也該有一品指玄的修為,甚至有可能摸到那傳說中的天象境門檻了吧?
  
  姜泥本意是看不慣這傢伙的故作高深,冷哼著拆臺道:“已經打了大半旬還是一個月來著?還不是沒分出勝負!”
  
  邵牧兩顆眼珠子差點都迸出眼眶,咽了咽唾沫。
  
  徐鳳年笑著不說話。
  
  雖說在遠離中原江湖消息閉塞的雪蓮城待了幾年,邵牧也委實想不通誰有這份通天本領,難不成是自己有眼無珠,身邊坐著的這位前輩,是那桃花劍神鄧太阿?否則用劍的高手中,劍池宋念卿和東南第一劍客柴青山都是老頭子,棠溪劍仙盧白頡還不至於有這份能耐,歲數仍是對不上。邵牧從中原趕赴雪蓮城期間,在西蜀境內倒是聽說吳家劍塚的劍冠吳六鼎,帶著一名女子劍侍開始行走江湖。剛才那個死在“前輩”劍下的老傢伙,也是如此猜測,提及了養劍和飛劍,不過邵牧不覺得吳六鼎短短幾年內就可以達到跟拓拔菩薩全力廝殺大半旬的高度,再驚才絕豔的武學天才,沒有一場場命懸一線的搏殺,沒有經歷多位最頂尖武道宗師的“喂招”,憑藉天賦躋身一品境界不難,但擁有武評十人修為,仍是難如登天。
  
  半個時辰後,少女昏昏欲睡,少年強撐著眼皮子。徐鳳年抬起手臂,那頭六年鳳穿破夜空斜墜而下,徐鳳年取出那截纖細竹筒內的密信,如釋重負。
  
  薑泥投來詢問視線。
  
  徐鳳年開懷道:“徐偃兵撇下所有人,單槍匹馬殺到雪蓮城外了,最多半個時辰後就可以入城。”
  
  薑泥哦了一聲,“那我等半個時辰。”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既然徐偃兵比我預料早這麼多趕到,那你可以放心返回廣陵道了。”
  
  然後徐鳳年轉頭分別對少年和邵牧說道:“洪樹枝,去把那株雪蓮拿來,我自然會幫你完成心願。邵牧,最遲明早我就能給你要來劉懷璽的那株,記得送完雪蓮後,立即趕往北涼,你在幽州或者陵州隨便一座驛站自保名號,到時候會有人把你帶到我面前,總之你邵牧的這條命,我收下了。”
  
  少年一半雀躍一半忐忑,漲紅了臉,“當真?”
  
  徐鳳年輕輕振臂,讓那只海東青重返夜空後,點了點頭,“我的劍術如何,你是親眼見過的。”
  
  少年歡天喜地蹦跳起來,火急火燎去屋內捧出一隻鐵匣子,匣內儲冰,冰裹雪蓮。徐鳳年接過匣子,交到疑惑不解的薑泥手上,“送你的。”
  
  徐鳳年指了指她脖子上的傷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笑道:“雪蓮大概是世間女子最好的養顏之物了。”
  
  不給薑泥拒絕的機會,徐鳳年看著她,平靜道:“還有,捎句話給曹長卿,就說讓他放心,有些地方,北涼鐵騎熟門熟路。”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要是不介意再幫我捎句話的話,麻煩你跟那姓宋的小白臉再說一句,什麼豐神玉朗的謫仙人,我會打得他爹娘都認不出來。”
  
  薑泥抱著匣子,不說話。
  
  徐鳳年笑道:“撐半個時辰而已,我其實需要單獨面對拓拔菩薩和李密弼打一架,我要讓拓拔菩薩的心境徹底受損,下一次捉對廝殺就有更多勝算了。放心,一旦見機不妙,我要跑很容易。這一路我始終在休養生息,足夠我跟他們玩半個時辰的貓抓老鼠了。”
  
  薑泥還是沉默。
  
  徐鳳年打趣道:“怎麼,不捨得走?”
  
  薑泥呸了一聲。
  
  徐鳳年揮揮手,“去吧去吧。”
  
  姜泥表情僵硬生冷,轉過身,大涼龍雀飛出紫檀劍匣,橫浮在身前,她輕輕躍上,轉瞬間便如虹而逝。
  
  邵牧又一次呆若木雞。
  
  又他娘的是一位劍仙?!
  
  啥時候咱們離陽江湖裡陸地劍仙這般滿大街了?
  
  少年對少女咧嘴傻笑道:“我就說吧,真是神仙姐姐!”
  
  少女一腳踩在少年的腳背上,少年金雞獨立,呲牙咧嘴。
  
  約莫半炷香後,少女看著那個站在臺階上始終望著仙子消失方向的男人,輕聲問道:“你是騙她的,對不對?”
  
  徐鳳年笑了笑,轉身對邵牧說道:“你帶著兩個孩子去雪荷樓,說我答應給你一株雪蓮,宋夫人會不計代價幫你跟劉懷璽討要,然後讓雪荷樓安頓好他們。走吧,從後門走。”
  
  在邵牧帶著少年少女離去時,依稀聽到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小巷中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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