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264
xox 發表於 2015-5-21 22:54
共逐鹿 第兩百二十章 北涼四戰(三)


  北莽鐵蹄連過臥弓鸞鶴兩城,被最後這座控扼險關的霞光城死死阻擋在幽州關外。不破開此關,成功闖入幽州境內,北莽東線的所有騎軍就毫無用武之地。
  
  城外,兩名北莽東線將領在不下一千騎精銳扈從的嚴密護衛下,就近巡視城頭戰況,主帥楊元贊感慨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誠不欺我。除了此城,葫蘆口都已經在我手,但是只要霞光城一日不破,就始終無法跟那支三萬人的幽騎決一死戰。”
  
  剛剛被皇帝陛下敕封為王帳夏捺缽的先鋒大將種檀笑道:“也真是難為大將軍了,像是帶著一大窩嗷嗷待哺的幼鳥,每天都給吵得不行。”
  
  老將笑道:“等過了霞光城,整個幽州都在咱們馬蹄之下,到時候想打仗還不簡單,遍地都是戰機和軍功,不過能往自己兜裡裝多少,就看各自本事了。”
  
  昨天才親身登城廝殺的種檀渾身佈滿血腥氣息,輕聲道:“現在就等燕文鸞拿他的幽州步卒來填補霞光城的口子了。要不然最多三天,霞光城就守不住。”
  
  楊元贊冷笑道:“霞光城不是虎頭城,城池就這麼大,城頭能站多少人?燕文鸞最多往霞光城一次性丟六千人參與守城,再多,別說去城頭,在城內都只能擁擠一堆看熱鬧了。”
  
  楊元贊看著遠方那座防禦工事早已捉襟見肘的霞光城,大弩盡毀,尤其是在己方步軍幾乎拆掉臥弓城鸞鶴城後,這段時日數百架投石車瘋狂拋擲巨石,所以這個夏天,霞光城的頭頂雨水很足,一場場石雨。除去霞光城和鸞鶴城之間的兩側邊緣堡寨,其餘大小據點,都已經給想撈取戰功想瘋了的北莽大族私人騎軍清剿乾淨,那些守卒不多的葫蘆口烽燧無疑是首當其衝,早早成了最佳狩獵目標,一些兵力稍顯充裕的較大戊堡,也在數股以至於十數股家族私騎匯流後一沖而破,此舉倒是省去了楊元贊很多煩心事。
  
  現在的葫蘆口,在臥弓鸞鶴兩城被毀掉後,其實很適合騎軍長途馳騁,可以說楊元贊的東線大軍只要拿下霞光城,不但幽州門戶大開,在幽騎兵力絕對劣勢的前提下,北莽東線進可攻,退則可以一口氣退到霞光城以北的葫蘆口內,甚至直接退出葫蘆口又有何難?你燕文鸞的步軍不管戰力如何出眾,但是兩條腿的步卒能跑得贏四條腿的騎軍?所以種檀的步軍雖然戰損驚人,幾乎每天都有兩三支千人隊打到崩潰的淒慘境地,但表面眉頭緊皺的老將軍事實上並沒有太大憂慮,內心深處還對主持西線的老朋友柳珪,有著一絲不為人知的幸災樂禍。當時西京要柳珪去那北涼邊軍並無險隘可以依託的流州,卻要他楊元贊攻打幽州,要他帶兵穿過葫蘆口這條號稱可以埋葬十五萬北莽大軍的恐怖地帶,楊元贊何嘗沒有怨言,只不過現在回頭再看,真是福禍相依天意難測啊。
  
  種檀眼角餘光瞥見老將軍那種勝券在握的神態,這名戰功顯赫的先鋒大將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話咽回肚子,沒有說出口自己的猜測。能夠以不到一年軍齡就擠掉耶律玉笏躋身新任夏捺缽,就在於西京廟堂上一位甲字豪閥大佬的那句“種檀一人,讓我東線大軍在葫蘆口少死了五萬人,無異於我方憑空多出擅長攻城拔寨的五萬勇悍步卒,如何做不得捺缽!”照理說,一躍成為與中原謝西陲寇江淮宋笠等人同一線名將的種家子弟,此時應該最是志得意滿,但是種檀卻總覺得幽州戰況沒這麼簡單。
  
  楊元贊突然伸手指向那形勢急轉直下的城頭,不驚反喜,哈哈笑道:“種檀,你瞧瞧,燕文鸞總算坐不住了,我還以為這老兒在幽州境內咱們挖了什麼了不得的大坑,不料也就是這麼點定力了。失望,真是失望啊!”
  
  當種檀看到霞光城頭的慘烈戰況,終於如釋重負。

  霞光城的地理位置可謂得天獨厚,佔據有葫蘆口唯一可供大規模騎軍入關的雄關險隘,因此此地戰事只有硬碰硬,雙方想要展開任何奇襲都是癡人說夢。種檀麾下的東線步軍近期已經可以不斷湧入城頭,昨天種檀就親自率領八百死士登城作戰,酣戰小半個時辰後才被趕下城頭,當一場攻城戰的主戰場從蟻附城牆變成城頭肉搏,往往就意味著距離破城不遠了。大概是也知道霞光城岌岌可危,這是燕文鸞的老字營步卒第一次出現在葫蘆口戰場上。種檀策馬前沖,在沒有城頭床弩的威脅之下,以本種檀的武道修為,加上身披鐵甲,並不畏懼城頭那零散幾名神箭手的步弓遠射。
  
  種檀抬頭望去,果然是一大波幽州老營步卒支援城頭了,披掛典型的“燕劄甲”配製,一律由北涼官方匠人精心打造,這種燕劄甲由一千五百枚精鐵甲葉組成,再以堅韌皮-條和甲釘細密連綴而成,重達六十餘斤,比起曾經的西楚第一等重甲步卒大戟士毫不遜色,況且北涼男子體格先天就要優於西楚士卒,燕家步卒身披重甲手持長矛列陣拒騎,曾經在春秋戰事中發揮出令西楚騎軍瞠目結舌的效果。重甲步卒在大奉王朝的誕生和春秋九國的成型,本就是在大規模騎軍逐漸成為戰場主角、尤其是草原騎軍愈發勢不可擋後,一種應運而生的畸形兵種,宗旨是既然步軍已經比不過騎軍的靈活,那麼就乾脆全部捨棄機動性,以靜制動。當然,重甲步卒原本不是用作守城的珍貴兵種,倒不是單純因為以步對步屬於大材小用,而是重甲步卒披掛太過沉重,在寸土寸金的城頭地帶進行近身廝殺,並不明智。
  
  但是,已經攻上霞光城城頭的四百北莽敢死卒,幾乎一個照面就被燕劄甲步卒斬殺殆盡。
  
  種檀轉頭對一名傳令卒沉聲道:“讓鄭麟領兩千騎軍去接應攻城步軍的撤退。”
  
  城頭之上,生死立判。
  
  北莽步卒本就差不多精疲力竭,其中一人仍是劈出勢大力沉的兇悍一刀,結果被對面鎧甲精良的燕家重步卒抬起左臂一揮,就隨意揮開刀鋒,那名老字營燕家銳士繼續前沖,右手涼刀瞬間刺入這名皮甲北莽蠻子的胸口,憑藉巨大衝勁直接將這個北莽士卒撞靠在外牆之上,迅猛拔刀後,雙手握刀重重撩起,把一名伺機想要砍在他臉上的北莽蠻子從腰部到肩頭,扯出一條皮肉掀開深可見骨的血槽,猩紅鮮血濺滿了這名重步的整張臉龐,格外猙獰。
  
  一名北莽士卒,被從一處殘敗城頭的破裂處當場撞出城外。
  
  霞光城頭,鐵甲錚錚。
  
  一顆顆北莽士卒鮮血淋漓的頭顱,被那些魁梧甲士同時拋下城頭。
  
  除去登城士卒無一倖免,聽到撤退鼓聲的北莽攻城士卒連忙撤下雲梯,在他們頭頂,不斷有頭顱和屍體砸下,以及重新返回城頭的弓箭手潑灑出的箭雨。
  
  這場血雨和箭雨,是霞光城對先前北莽投石車造就的“雨幕”,最有力的回答。
  
  城門緊閉至今的霞光城第一次主動升起大門,一大股重甲步卒沖出。
  
  城頭之上,幽州重甲步卒就順著雲梯滑下,對那些後撤不及的北莽士卒展開一邊倒的屠戮。
  
  如同洪水傾瀉-出城,不斷有北莽步卒“淹死”在血水之中。
  
  最為靠近城頭的北莽兩千騎軍得到種檀軍令後,開始加速衝鋒,展開一輪輪騎射,試圖在救援己方士卒撤退的同時,儘量壓制住霞光城步軍的出城列陣。與此同時,城頭上射程比騎弓要更遠的步弓,也果斷放棄對北莽步卒的射殺,轉向正在對出城重步進行擾騷的北莽騎軍。那名騎軍將領鄭麟抬起手臂往後一頓,騎軍不再向前,開始緩緩後撤出五十步,絕大多數城頭箭矢就落在這五十步之間的大地之上,重新掉頭的鄭麟環視四周,有些鬱悶,除了從騎軍兩側緊急後撤的攻城步卒,真正阻滯他們更多騎軍趕赴戰場的罪魁禍首,恰好就是附近那些本該負責後續攻城的步軍方陣,否則只要給他們兩千騎去堵住城門,以如今霞光城的弓弩數量已經不足以造成太大威脅,那麼四千騎不說徹底阻止那支步軍出城,最不濟能夠讓其無法舒舒服服鋪展陣型。
  
  鄭麟的這支騎軍可謂東線精銳,除了因為沒有預想到會沖陣而暫時沒有攜帶的長矛,騎弓步弓皆有,套索和投斧等雜七雜八的武器更是層出不窮,身上清一色的鎖子甲,相較普通草原騎軍的皮甲更是堪稱遮奢的大手筆。
  
  鄭麟這支巋然不動的靜止騎軍在洶湧後撤的北莽步軍中,顯得尤為鶴立雞群。
  
  很快就有幾股增援騎軍艱難穿插于步軍中奔赴而至,加在一起差不多也有三千五百騎,但是戰場上的戰機從來都是稍縱即逝,那支幽州步軍在近千負責輜重運輸的輔兵嫺熟幫助下,已經在霞光城門外從容列陣,密集如蝟刺。但是不知為何,這支步軍並沒有在陣前擺放那些阻滯騎軍衝鋒的三板斧,鹿角木、鐵蒺藜和拒馬。鄭麟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霞光城好歹是葫蘆口防線最後一座重鎮,就算從來沒有想過要出城以步制騎,可是城中怎麼也應該象徵性儲備這些兵家常物,鄭麟笑了笑,沒有更好,那些設置四根斜木、鑿孔插放鐵槍的大型拒馬,和那種幕前軍機郎翻來覆去講解了無數遍的另一種簡易拒馬,實在是讓鄭麟這種騎軍將領光是聽到就一陣陣頭皮發麻。

  鄭麟仔細觀察那支幽州步軍的兵種分配,果真如那幫文縐縐的軍機郎所說不差,膂力最強的健壯盾卒立起幾乎等人高的大盾在前,後排鋒銳長矛從盾間傾斜刺出,藤牌鐵牆之上,形成多排盛夏時分也能讓他們騎軍感到寒意的“槍林”,在此之後,是放棄涼刀手持大斧的斧兵陣,隨後是能夠比騎軍更早挽弓殺敵的弓手,以及射程比步弓更遠的腰開弩和蹶張弩。鄭麟下意識屁股抬高離開馬背,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很難發現這支燕家老字營步卒的更多內裡玄機了。
  
  一名從北庭草原來到葫蘆口的騎軍千夫長笑問道:“鄭將軍,怎麼講,要不然讓我先帶兵沖一沖?試試深淺也好的嘛。”
  
  鄭麟看著這個年紀輕輕的千夫長,是某個佔據北方大片水草肥美草原的大悉剔嫡長子,年輕氣盛,先前在鸞鶴城周邊烽燧堡寨的掃蕩中立下不少戰功,現在就等著攻破霞光城去幽州境內大開殺戒了,據說這小子都跟一幫出身相仿的北庭貴族子弟商量妥當了,到時候入了幽州,別的地方都不去管,就合起夥來盯著那個叫胭脂郡的地方使勁下嘴,那裡的水靈娘們可是連離陽中原男人都要流口水的,到時候先挑出幾百姿色最好的獨自享用,其她胭脂郡女子都賣給草原大小悉剔,既有銀子,也賺人情。
  
  鄭麟作為南朝乙字高門子弟,對於這些北庭悉剔子孫沒有什麼好感,這二十年來,北庭小貴族都敢在南朝西京城內作威作福的事例數不勝數,但鄭麟仍是搖頭道:“那支四千人步軍是幽州燕文鸞的老字營,是嫡系中的嫡系,我們不要輕易沖陣,種將軍只是讓我掩護步軍撤退,不可貪功冒進。”
  
  那名千夫長嘿嘿笑道:“是不是貪功冒進,那得我打輸了再下定論,我手下這一千草原兒郎,哪個不是鑽馬肚跟玩一樣的精銳騎軍,鄭將軍你既然不敢沖陣,那就一旁待著看我掠陣便是。”
  
  鄭麟面無表情道:“哦,那本將就靜等捷報了。”
  
  年輕千夫長放聲大笑,一馬當先,沖向那座防守森嚴的步軍方陣。
  
  一千騎以兩百騎為一排,五排之間又拉出一大段間距,前兩排以矮個子裡拔高個的“重騎”為主,人人手持原有的長矛、要麼是從北涼戊堡繳獲而來的鐵槍,所披甲胄也優於後三排,迅速向前推進。這種草原民族使用極其熟稔的騎軍沖陣,陣型樸素而運轉靈活,曾經在大奉王朝末年面對中原步軍取得無往不利的卓然戰果,令中原大地處處狼煙,每當與中原步軍即將撞陣之時,後三排輕騎就會突然加快衝鋒,從鐵騎縫隙中疾速沖出,或騎射灑出密集箭雨或丟擲短矛,若是敵方步軍方陣能夠保持穩固陣型,那麼重騎不急於沖陣,繞出弧度從方陣兩翼滑出,輕騎依次尾隨,如果在步軍方陣兩側尋找不到戰機,就返回原地,依此反復,直到步軍方陣動搖出現一絲漏洞,鐵騎就會展開一輪真正致命的強悍衝鋒,為後方輕騎切割出突破口。
  
  昔年在大奉王朝版圖上肆意馳騁的草原騎軍,隨著那場洪嘉北奔帶來的種種裨益,不論是甲胄還是兵器都獲得極大提升。
  
  只可惜這支千人騎軍所面對的敵人,是燕文鸞的重甲步卒,是北涼邊軍。
  
  而不是那個被某些豪閥文人吹噓成“歷代王朝皆以弱亡國,唯獨大奉以強亡”的繡花枕頭王朝。
  
  當發現只有一千騎獨自衝鋒的時候。
  
  這支步軍方陣做出了驚世駭俗的舉動,違反兵法常理地自行放倒了作為拒馬陣精髓所在的盾牆和槍林。
  
  僅僅在三百步到一百步之間。
  
  在鋒芒畢露的大量弓弩勁射之下,那大聲呼喝的一千騎,人仰馬翻,躺下了整整六百多騎。
  
  而接下來一幕同樣跟兵書上的說法截然不同,步軍大陣沒有繼續大規模步弓拋射,僅是精准射殺那些見機不妙試圖脫離正面戰場的幾十遊騎,而前排則重新起盾持矛。
  
  就像是在說,騎軍沖陣?那就請你來!

 在發現自己的千夫長被一根箭矢貫穿胸膛後,剩餘北莽三百餘騎瘋了一般不顧生死地衝撞過去。
  
  撞向那些尖銳的拒馬槍。
  
  一撞之後。
  
  整座步軍方陣依舊穩若磐石!
  
  盾牌之前。
  
  長槍之中!
  
  三百餘匹北莽戰馬,無一例外,都被長達兩丈半的長槍當場刺透!
  
  霞光城城頭上,一位身材矮小的獨眼老人,身邊有幽州將軍皇甫枰和刺史胡魁這兩位北涼封疆大吏的親自陪同,從頭到尾老人根本就沒有看一眼北莽千騎的自尋死路,而是望向更北的葫蘆口外,自言自語道:“三天后,四支騎軍就都可以進入葫蘆口了吧?”
  
  ————
  
  葫蘆口外,兩萬幽州騎軍一分為二,檄騎將軍石玉廬和驃騎將軍範文遙各領兩千騎繼續北上,負責搗爛龍腰州糧草運輸和截殺那些遊散騎軍隊伍。
  
  幽騎副將郁鸞刀親率一萬六千騎,在原地迎接兩支騎軍的到來,到時候幽州騎軍要為後者充當護衛。
  
  雖然後者兩支騎軍人數加在一起,才剛剛超過半數而已的幽騎。
  
  但是鬱鸞刀沒有絲毫憤懣。
  
  ————
  
  兩天后,一支萬人騎軍率先脫離大軍,沖入葫蘆口。
  
  一座座頹敗堡寨,一座座無人烽燧。
  
  滿目瘡痍。
  
  大風掠過城已不城的臥弓城,如泣如訴。
  
  這一萬騎沒有在臥弓城停留,只是繞城而過的時候,所有騎卒都自發抽出了北涼刀,高高舉起。
  
  大雪龍騎。
  
  就這麼無聲南下。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5-22 07:23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5-23 18:56
共逐鹿 第兩百二十二章 北涼四戰(四)


  
  夜幕中一支車隊悄然進入涼州城,暢通無阻地穿過夜禁森嚴的城門,清涼山隨即大開儀門,北涼王府以這種原本只該對待君王卿相的超高規格開門迎客。
  
  三駕馬車,白衣僧人一家三口,加上那個南北小和尚,四人乘坐最前頭一輛馬車,龍虎山白蓮先生白煜,與武當山青山觀韓桂清心師徒二人同乘隨後一輛,最後一輛坐著上陰學宮常遂許煌等人。
  
  清涼山方面由徐渭熊領著一大幫人出門迎接這撥貴客,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身後站著一幫滿懷好奇的幕僚佐官,如今的宋洞明建在半山的那座官邸被譽為北涼龍門,而徐鳳年居住的梧桐院則被稱為鳳閣,足可見宋洞明如今在北涼官場的超然地位。
  
  算得上舊地重遊的,只有李東西和南北小和尚,李東西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王府大管家宋漁,一溜煙小跑過去噓寒問暖起來,在徐家做了大半輩子管事的宋漁看到這個小姑娘,也是打心眼高興,這位給涼州官員私下說成的冷面閻羅的刻板老人,竟是破天荒擠出了笑臉,大概是實在不習慣與人笑臉相迎,略微顯得有些僵硬,不過老人仍是笑著說明兒就親自陪著李姑娘逛脂粉鋪子去,把小姑娘給高興壞了。陸丞燕和王初冬都沒有抛頭露面,畢竟以兩女准王妃的身份,出門迎客不合禮節。
  
  徐渭熊先與白衣僧人和白蓮先生問好後,走到常遂等人眼前,常遂舉起空蕩蕩的酒葫蘆搖了搖,笑道:“綠蟻酒,不多不少,一天一壺,師妹你家大業大的,這總沒問題吧?”
  
  徐渭熊點頭道:“喝酒沒問題,就是師兄記得別大半夜跑去聽潮湖邊喝酒,到時候落了水,就等著喂魚吧。”
  
  晉寶室紅著眼睛喊了一聲師姐,有些哽咽。
  
  徐渭熊柔聲笑道:“才幾年沒見,就成大姑娘了,要不要師姐幫你做回媒人?咱們北涼這兒的男子,雖然都是喝慣了西北風吃多了大漠黃沙的糙漢子,比不得中原士子的飽讀詩書,但是打交道久了,就會知道比起下筆如有神的讀書人,更能挑起擔子。尤其是那邊關男子,騎最好的馬,佩最好的刀,喝最烈的酒,殺北莽的蠻子,想必會對師妹的口味。”
  
  晉寶室抓住徐渭熊的手抱在懷中,好似撒嬌一般笑道:“師姐你都沒嫁人,我急什麼啊!”
  
  徐渭熊轉頭對許煌司馬燦和劉端懋三人各自打過招呼,也沒有絲毫多餘話語,就是喊一聲師兄師弟。
  
  白衣僧人站在自己媳婦旁邊,看著白煜和宋洞明一見如故,一個是深受先帝器重的道教真人,一個是原本有望在廟堂位極人臣的文士,這兩位放眼整座離陽王朝也屬屈指可數的讀書人,相談甚歡。但是李當心回想到先前武當山那場有關趙勾頭目的密談,白衣僧人真是感到有些心累啊,輕輕歎了口氣,不再理會白煜和宋洞明的攀談,走入王府後自顧自打量起四周風景,早年離陽朝野上下有個“苦了百萬戶,富了一家人”的說法,就是說占山為王坐擁聽潮湖的徐家,在北涼道大肆收刮民脂民膏,真真正正是富可敵國的家財。
  
  很快就有在“龍門”任職的幕僚排隊一般湊到李當心身邊,大概是事先副經略使大人有過叮囑,這些對白衣僧人仰慕已久的北涼官員,沒敢打開話匣子拉家常,都是畢恭畢敬地自報名諱家門,最多加上一兩句恭維言語,白衣僧人一一微笑點頭就當還禮了,後者眾人也毫不覺得這位兩禪寺方丈是在擺譜。誰不曉得當年白衣僧人西行萬里返回太安城後,便是見到親自為其牽馬的皇帝也僅是雙手合十行禮,甚至沒有翻身下馬!這群跳過北涼龍門的官員,已是在公門修行出一定道行的官場中人,不至於冷落了那位名聲鵲起的武當山大真人韓桂,很是誠心地討教了些道門養生之術,別的不說,極有希望成為下任武當掌教的韓桂,可算不得冷灶了,未來那就是與六部尚書同階的羽衣卿相,誰敢怠慢?
  
  除了白衣僧人和他媳婦給大管家宋漁領去一棟宅子下榻,東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早早脫離大隊伍,熟門熟路地逛蕩起來,一路上見著了丫鬟,她都能憑藉記憶準確喊出名字再加上個姐姐,而清涼山的伶俐丫鬟們對這個小姑娘也當然是記憶猶新,能讓當年世子殿下當親妹妹一般寵溺的人物,小姑娘性子又好,想要不喜歡都難。白煜和常遂一行人,都跟著徐渭熊宋洞明來到那座位於半山腰的獨特官邸,說是副經略使官邸,其實就是一片連綿銜接的矮小院落,一位副經略使加上三十余名輔佐官員,處理政務和衣食住行都在這裡。那些如同離陽朝廷大小黃門郎的龍門文官識趣散去,各回各家,繼續忙碌處理那些從北涼三州刺史府匯總過來的事務。
  
  最後一屋子,除了坐在輪椅上的徐渭熊,讓離陽朝廷不得不捏鼻子承認的從二品邊疆重臣宋洞明,暫時皆以王府頭等客卿身份進入清涼山的白煜和常遂,即將前往懷陽關都護府任職的兵法大家許煌,其實已經有陵州鐵佑郡太守官身的縱橫家司馬燦,馬上要進入陵州刺史府擔任徐北枳幕僚的劉端懋,還有想要進入梧桐院的晉寶室,分別落座。
  
  徐渭熊開門見山道:“果然如白蓮先生所料,西線戰局極其不利於我北涼,王爺已經親自前往流州,以白天傳來的最新諜報來看,涼州境內駐軍的所有騎軍都已得到軍令,開始緊急出動,但是除了原本就在涼州西部的兩支兵馬六千騎只要在原地等待,無需長途跋涉之外,目前已經跟在王爺和八百白馬義從身後的兵馬,除了當時臨近武當山的羅洪才所率一千角鷹騎軍,還有之後途徑的兩名校尉總計兩千三百騎,其餘涼州騎軍,最快一支,也要遲于王爺一天才能到達涼流兩州邊境,最慢的更是需要四天,這還是用全然不顧戰馬體力的前提之下,因為北涼道規模僅次於纖離馬場的天井馬場,恰好距離王爺所在的聚集地不遠,能夠抽調出甲等戰馬六百匹,乙等戰馬四千匹,這大概是我們唯一的好消息了。”
  
  徐渭熊頓了頓,臉色凝重道:“實不相瞞,常遂已經帶著五萬騎軍輕鬆攻下薊北橫水兩城,這股跟離陽兩遼對峙的最精銳騎軍,正是奔著幽州東大門去的,目的就是配合葫蘆口內的楊元贊大軍,試圖一鼓作氣打爛半座幽州。”
  
  許煌緩緩開口問道:“大將軍燕文鸞的幽州步軍哪怕分兵一部北上支援霞光城,在幽州本身就有三萬騎軍的前提下,同時守住葫蘆口最後一道防線和東線邊境,不難吧?”
  
  徐渭熊苦笑道:“原本是這樣的,但是咱們攤上了兩個異想天開的主事人,在他們兩人的執意要求下,不但讓三萬幽騎軍由河州北上去往了葫蘆口外,而且連一萬大雪龍騎軍、兩支重騎軍也都離開各自駐地趕去葫蘆口外了。所以現在不光光是涼州虎頭城形勢危急,其實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大軍鎮的後方,等於是空的。再加上現在涼州境內騎軍都趕赴流州救火,一旦虎頭城失守,我涼州就會處於一個不堪設想的可怕境地。身在涼州邊關的兩位騎軍副統領何仲忽和周康,以及步軍副統領顧大祖,三人目前手中握有的兵力,顯然都不足以支撐虎頭城失守造就的局面,因此另外一名步軍副統領陳雲垂已經帶領三萬精銳步卒前往涼州。”
  
  許煌神情微動,開始在心中快速盤算其中得失。
  
  常遂的酒葫蘆已經裝滿了綠蟻酒,獨自喝得忘乎所以。
  
  宋洞明正襟危坐,白煜眯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徐渭熊沉聲道:“現在就只能指望流州不輸,同時懷陽關還不能丟掉,這樣我北涼才能順利在葫蘆口內打一場規模空前的圍殲戰,否則就算葫蘆口大捷,別說懷陽關淪陷,哪怕是以北涼流州和北莽葫蘆口雙方各自兵力,來場一換一,我們也承受不起。北涼終究只是以一地之力戰一國之力,北莽耗得起,我們耗不起。”
  
  許煌輕聲道:“如此說來,王爺的涼州援軍能否改變流州戰局,至關重要,褚都護能否保住虎頭城與懷陽關柳芽茯苓兩鎮構成的北涼邊關第一線,至關重要,袁統領能否和幽州騎軍堵死並且吃光葫蘆口內的二十多萬大軍,至關重要。”
  
  許煌重複了三個至關重要。
  
  這意味著北涼這場驚世駭俗的豪賭想要贏,一環接一環,每個環節都不能出現大的紕漏,否則就是全盤皆輸的下場。
  
  常遂抹了抹嘴角酒水,笑問道:“那我只問一個北涼最有信心的戰場,那葫蘆口,袁左宗的大雪龍騎,加上那兩支神龍見首不見尾了二十年的重騎軍,再加上田衡鬱鸞刀的幽州騎軍,到底有幾成把握,甕中捉住楊元贊那只老鱉?”
  
  徐渭熊笑了,伸出一隻手。
  
  常遂揉了揉下巴,遺憾道:“才五成啊,那就懸了。我得尋思著給自己找後路了,要不然在清涼山屁股底下這張椅子還沒捂熱,就可能能聽見北莽蠻子的馬蹄聲了。”
  
  徐渭熊又慢悠悠翻了一下手掌。
  
  白煜嘴角翹起。
  
  常遂瞪眼道:“徐師妹,你逗我玩呢?!”
  
  徐渭熊微笑道:“堵截葫蘆口的兵馬雖然人數不多,但好歹幾乎是我爹積攢了大半輩子的半數家底,這要是還打不贏,北涼哪來的信心跟北莽百萬大軍對峙?”
  
  常遂突然笑道:“要不然我這就去幽州霞光城,師妹你讓我統領一支重騎軍得了?”
  
  徐渭熊冷笑道:“師兄你能戒酒,我就答應。”
  
  常遂悻悻然道:“那就算了。”
  
  許煌突然皺眉道:“聽說北莽那邊,也不遺餘力打造了以耶律慕容兩個姓氏命名的兩支王帳重騎。”
  
  徐渭熊輕聲道:“跟葫蘆口無關,剛剛得到的邊關諜報,其中一支已經趕赴流州邊境了。這才是柳珪要讓三萬龍象騎全軍覆沒的真正底氣所在。”
  
  整間屋子都陷入沉默。
  
  一直沒有插話的白煜苦笑著輕輕搖頭。
  
  晉寶室錯愕片刻,忍不住問道:“那涼州境內騎軍的增援,就算能夠及時趕到戰場,可是還有用嗎?”
  
  徐渭熊無奈道:“要我說的話,就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屋內眾人再度沉寂。
  
  徐渭熊不知為何神情開心地笑了笑,沒有半點意志消沉的神色,“不過要是換成某個傢伙,肯定不這麼認為,他只會說一句,‘打輸了總比認輸要好,行不行,打了再說!’”
  
  ————
  
  涼州虎頭城,葫蘆口內,流州青蒼城外,幽東邊境。
  
  北涼四線皆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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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逐鹿 第二百二十三章 北涼四戰(五)


  南朝西京,一座門檻高到需要稚童翻身而過的豪門府邸,門庭若市,車馬如龍。
  
  客人都是來慶賀這棟宅子的老家主成為百歲人瑞,整座西京城,活到這把歲數的,本就寥寥無幾,而有那位老家主那般清望聲譽的,就真找不出來了。哪怕是也熬到古稀之年的西京官場大佬,大多也不清楚這位人瑞的真實姓名,都是喊一聲王翁,更年輕些的就只能喊王老太爺了。王家作為南朝乙字大族之一,雖然比王老太爺低兩輩的王家子弟都不成氣候,只出了一個南朝禮部侍郎和兩個軍鎮校尉,而且如今還死了兩個,但是所幸老太爺的曾孫很爭氣,一路從北莽軍伍底層攀爬而起,愣是憑藉實打實軍功當上了王帳四大捺缽之一的冬捺缽,如今跟一個高居甲字品譜的隴關貴族聯姻後,整個家族的走勢,可謂蒸蒸日上。
  
  今日慶生,也不是從頭到尾的融融洽洽。作為北莽南朝地頭蛇的隴關貴族,內部盤根交錯,有聯姻也有世仇,有人就跟王家這個外來戶結為親家的甲字大族不對付,今天王老太爺百歲誕辰,也被殃及池魚,就有人堂而皇之送來一幅字,只有“長命百歲”四個字。
  
  這種肆無忌憚的打臉,就連登門拜訪的客人都看不過去,可是王老太爺竟然笑呵呵親手接過那幅字,還不忘囑咐管家送了那位跑腿送字的僕役一份喜銀。
  
  老太爺畢竟是百歲高齡的人了,不可能待客太久,跟一些西京重臣或是世交晚輩打過照面後,就交由那個當了十六年禮部侍郎的侄子招待訪客,老人則回到那棟雅靜別院休息,小院不小,種植有數十棵極為罕見的梅樹,王老太爺也因此自號梅林野老。
  
  在這個外頭人聲鼎沸的黃昏中,老人讓院子下人搬了條籐椅在梅樹下,在一位眉目清秀的丫鬟小心攙扶下,顫悠悠躺在了墊有一塊舒軟蜀錦的椅子上。
  
  小丫鬟不敢離去,按照老規矩坐在一條小板凳上,她很敬重這位脾氣好到無法想像的老人,從她進入這棟院子當丫鬟以來,就沒有見過老太爺生過一次氣,她清清楚楚記得當初自己剛到院子當差,有天坐在內室看著老人午睡,屋外有人不小心打碎了茶杯,睡眠很淺的老人立即就醒了,她都嚇死了,不曾想老人醒來後只是朝她笑著搖了搖手,示意她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後來她才聽說院中早年有人失職,那座梅林在某個冬天凍死了好幾棵梅樹,王家上下火冒三丈,就要使用家法,一百鞭子下去,人的命自然而然也就沒了。仍是老太爺開口發話,說天底下有很多值錢的東西,但就沒有一樣東西能比人命值錢,樹沒了就沒了,不打緊,反正這輩子看不到新梅變老梅了,看看枯梅也好。
  
  老人安靜躺在椅子上,看著頭頂並不茂盛的梅枝,緩緩道:“柴米小丫頭啊,這會兒夏天都要過去嘍,在我家鄉那邊,有段時候叫梅雨時節,因為下雨的時候,正值江南梅子黃熟之時,所以叫梅雨,很好聽的說法,對不對?不是讀書人,就想不出這樣的名字。我年少時就經常念叨一些從長輩那裡聽來的諺語,道理不懂,就是順口,‘發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現在念起來,也是會覺得朗朗上口。”
  
  丫鬟滿臉好奇地柔聲問道:“老太爺為什麼就這麼喜歡梅樹呢?”
  
  懶得如此與人健談的老人緩了緩呼吸,笑道:“在我家鄉那裡有著各種各樣的講究,有些有趣,有些無趣,不但人分三六九等,連花也不例外,比如癲狂柳絮,輕薄桃花……還有這梅花風骨。”
  
  自幼貧寒所以讀書識字不多的丫鬟小聲道:“風骨?”
  
  王家老太爺笑了笑,“讀書人做詩文,以言辭端正、意氣高爽為最佳,就會被稱為有風骨。那麼讀書人做人的風骨,大概就是儒家張聖人所謂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了。這個很難的,我就是很想做好,但是做不到。只不過我有一點比很多人要做的好,就是有些人自己無脊樑,便看不得別人有風骨,不但不自慚形穢,還要吐口水甚至是使絆子,我呢,最不濟見賢思齊的心思還是有的。”
  
  小丫鬟悄悄撓了撓頭,迷迷糊糊,聽不太懂啊。
  
  大概是說的累了,老人開始閉目養神。
  
  這時候院門那邊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丫鬟趕忙轉頭望去,愣了愣,不但是那位擔任禮部侍郎卻始終無緣王氏家主位置的王老爺來了,而且他進院子的時候始終微微堆著笑彎著腰,落後兩個陌生男人的半個身位,當丫鬟舉目望去後,結果眼睛一下子就挪不開了,因為三人中年紀最輕的那個女子實在是太好看了。南朝廟堂的“老字型大小”禮部侍郎王玄陵在臨近籐椅後,稍稍加快步伐,對好似睡著的老太爺輕聲道:“太子來了。”
  
  老太爺睜開眼睛,剛要在王玄陵和丫鬟柴米的攙扶下起身,那名正值壯年的高大男子就趕忙笑道:“王老太爺不用多禮,躺著就是,耶律洪才這趟空手而來,本就理虧也無禮,老太爺不怪罪就是萬幸了。”
  
  雖然戰戰兢兢的禮部侍郎已經得到北莽皇太子的眼神示意,但是依舊拗不過自家老太爺的堅持,後者站起身後,十分吃力但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微服私訪王家府邸的皇太子無奈道:“老太爺這是要耶律洪才無地自容啊,坐,趕緊坐。”
  
  老人竭力挺直腰杆坐在籐椅上,王玄陵和小院丫鬟各自端了一張黃花梨椅子過來,當侍郎大人看到那個絕美女子竟然與太子殿下幾乎同時落座後,頓時眼皮子一抖。
  
  這位從虎頭城戰場趕回西京的北莽皇太子,和顏悅色道:“老太爺以文章家享譽四海,是陛下也讚不絕口的純臣君子,這次我是臨時聽說老太爺百歲壽辰,匆匆忙忙就趕來了,一時間又拿不出合適的壽禮,就只好兩手空空登門造訪,回頭一定補上,還望老太爺海涵。”
  
  老人開懷笑道:“太子殿下折殺老夫了,折殺老夫了。”
  
  看到這些年來言語漸少的老太爺談興頗高,應對更是得體,更沒有犯老糊塗,就怕弄出什麼么蛾子的王玄陵重重松了口氣,心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還真是沒說錯,看情形,當下只能站著的自己,這是有望坐一坐那把尚書座椅了?
  
  耶律洪才雖說在北莽王庭不受那些草原大悉剔的待見,也沒有幾個北莽最有權柄大將軍和持節令明確表示站在他身後,但是此人終究是名正言順的王帳第一順位繼承人,在最重視正統的南朝遺民中,還是有相當一部分貴族比較看好耶律洪才,以前的兩位前任南北兩院大王,黃宋濮和徐淮南,其實就都對這個性格溫和的皇太子十分親近,但是隨著徐淮南的暴斃和黃宋濮的引咎辭任,以及董卓、洪敬岩、種檀這一大撥青壯將領的崛起,耶律洪才就愈發低調了。
  
  在一旁束手靜立屏氣凝神的王玄陵當然不蠢,太子殿下這次悄然登門,一半是沖著王京崇那孩子的冬捺缽身份來的,一半則是因為自家老太爺在南朝遺民中有著不容小覷的威望。尤其是在王家與甲字大族聯姻後,就等於觸及了南朝的真正中樞,而不是像那些尋常的乙字世族,表面看似風光,家族也有人當侍郎做將軍的,但其實就是一群依附隴關豪閥的應聲蟲而已。
  
  王玄陵一時間沒來由百感交集。他腳下這塊土地,梅林別院,王氏宅邸,整座西京城,以至於整個南朝,正是那位氣魄雄渾的慕容氏老婦人,特意為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開闢出來的一方世外桃源,除了當年那場莫名其妙就發生的血腥瓜蔓抄,砍去了好些從中原各國挪至南朝境內的“桃樹”,讓人心驚膽戰,在此之外,慕容女帝對他們這些南朝遺民大抵上能算是頗為呵護,一些北庭大族的南下尋釁,事後都會受到耶律王帳不小的責罰,也許不算太重,但絕對不能說是不痛不癢。就像他王玄陵所在的王家,雖然稱不上是昔年中原鐘鳴鼎食的大族,但好歹也頂著一個十世翰林的身份,仍舊是數千里流亡,背井離鄉,簡直比泥濘裡打滾刨食的喪家犬還不如,哪裡能想到在南朝重新成為身著黃紫朝服的廟堂公卿?
  
  耶律洪才臉色突然陰沉起來,低聲道:“老太爺,我方才也聽說了那幅字,那隴關第二氏真是無理取鬧!等我回到草原王帳,一定會跟陛下親自說這事,萬萬沒有理由讓老太爺受這等天大委屈!”
  
  老人笑著輕輕擺手道:“無妨無妨,這幅字且不說其中含義,就字而言,在咱們南朝說是一字千金也不為過,雖無落款,但顯然是當今天下書法四大家之一的餘良所寫,老臣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不愧是‘筆劃如龍爪出沒雲間,佈滿骨鯁金石氣’,不是那位能讓離陽文壇也佩服的兵鎧參事,如何都寫不出這份意境。再說了,老臣好不容易活這把年紀,也該以老賣老了嘛,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當是童言無忌,一笑置之,一笑置之即可。千古詩書多言‘人生不過百年’一語,這個‘不過’委實說得熨帖,老臣就算過不去,又有什麼關係?所以啊,殿下就別掛念這件事了,當茶餘飯後的談資都比大動肝火要強。”

 聽到老人這一席話,那名神情倨傲冷清的女子好像也有些意外,她第一次正視這個王家老太爺。
  
  耶律洪才爽朗笑道:“壽星最大,我就聽老太爺的。”
  
  老人微笑的同時,不動聲色瞥了眼王玄陵,後者好歹也是花甲之年的老頭子了,在老太爺面前仍是像個犯錯的孩子,立即慌張道:“不是侄兒多嘴……”
  
  耶律洪才幫忙解釋道:“老太爺,跟王侍郎沒關係,是我自己聽說的。”
  
  老人笑道:“在這院子裡,殿下最大,老臣就聽殿下的。”
  
  耶律洪才會心一笑,看似簡簡單單一句玩笑閒談,就讓皇太子將許多原本已經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既然火候夠了,再添柴禾,反而過猶不及。
  
  和老人又聊了聊詩詞字畫,軍國大事隻字不提,耶律洪才看到王家老太爺難以掩飾的疲態,就起身告辭,當然不會讓老人起身相送,由眼巴巴盯著尚書很多年頭的那位王侍郎陪同離開院子。
  
  名叫柴米的丫鬟偷偷拍了拍自己胸脯,原來是太子殿下親臨,真是瞧不出來,半點架子也沒有。
  
  重新躺回籐椅的王家老太爺閉著眼睛,一隻手悠悠然拍打籐椅扶手。
  
  柴米躡手躡腳去取來一柄圓扇,為老太爺輕輕扇動清風。
  
  微風拂面,本就不重的夏末暑氣愈發清減。
  
  老人臉上浮現笑意,喃喃自語道:“從容坐於山海中,掐指世間已千年。”
  
  丫鬟不敢說話。
  
  只是由衷希望這個百歲老人,能夠再活一百年。
  
  老人沉默下去,不知道過了多久,開口說道:“柴米啊,手累了就別扇了。”
  
  丫鬟笑道:“老太爺,放心好了,奴婢還能再扇會兒。”
  
  王家老太爺輕聲道:“趁著今天精神好,跟閨女你多說些話。”
  
  丫鬟小心翼翼道:“老太爺不累嗎?”
  
  老人笑道:“還不覺著累。”
  
  丫鬟悄悄瞥了眼院門口,“那老太爺儘管說,奴婢聽著。”
  
  老人緩緩道:“小丫頭,告訴你啊,以後最好不要嫁給讀書人,尤其是有才氣的讀書人,才氣太盛,就容易用在許多女人身上,心思最是流轉不定,在一個女子身上停不住的。今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許明年就是陪著別的女子了。要嫁給老實人,不是沒有老實的讀書人,有是有,就是太少。像我這個糟老頭子,年輕時候就是這種負心漢的讀書人,等到真正靜下心的時候,來不及嘍。”
  
  少女停下搖扇子,掩嘴偷著笑。
  
  老人笑道:“不信?不聽老人言,是要吃苦頭的。”
  
  少女趕緊說道:“信的信的!”
  
  老人打趣道:“回答這麼快,明擺著就是沒有過心,小丫頭你啊,還是不信的。”
  
  少女皺著小臉蛋。
  
  老人晃了晃手腕,“去吧,回屋子休息去,讓老頭子獨自待會兒,兩炷香後你再來。”
  
  少女嗯了一聲,端著小板凳去屋簷下坐著,不遠不近,聽不到老人說話,但是清楚看得到那棵梅樹那張籐椅。
  
  老人其實沒有自言自語。
  
  只是神色有些感傷。
  
  轉眼春秋故國沒了,轉眼恩師摯友都已逝世,轉眼異國他鄉二十載。再轉眼,我一百歲了。
  
  然後少女震驚地看到一幕,風燭殘年的老人試圖站起身,好像知道她要過去幫忙,老人沒有轉頭,對她擺了擺手。
  
  老人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仰頭癡癡望著那梅樹枝葉。
  
  老人笑了。
  
  李先生,納蘭先生。
  
  咱們中原讀書人的風骨,我王篤,沒丟。
xox 發表於 2015-5-24 23:46
共逐鹿 第二百二十四章 北涼四戰(六)


  隔岸觀火變成了玩火自焚,就是離陽北關防線的最好寫照。
  
  作為薊北門戶的銀鷂橫水兩城同時失陷,北莽五萬鐵騎的兵鋒直指南方,讓整個薊州人人自危。
  
  一時間京城朝堂上熱鬧非凡,有人諫言讓近水樓臺的兵部左侍郎許拱,就地接手唐鐵霜入京為官後留下的空缺,“輔佐”大柱國顧劍棠處理北地軍政;有人建議坐鎮遼西的膠東王趙睢增援遼東,攻其必救,讓那支五萬騎軍不得不返回東線,以防薊州局面徹底糜爛;也有人彈劾薊州將軍袁庭山調度不當,致使薊北戰火蔓延,難當重任,應該由將門之後的副將韓芳全權主持薊州一州軍務。
  
  當廣陵道西線在謝西陲的排兵佈陣下,不但成功阻滯了已經渡江的南疆十萬大軍,甚至還派遣一支奇兵奔襲了廣陵江南岸的一處險隘,使得南疆兵馬進退失據,在西楚水師大舉進逼之下,南疆步軍和青州水師幾乎是縮成一團,全線收縮。在這種迫在眉睫的緊急形勢下,太安城的文武百官愈發愁眉不展,對於兩遼邊軍的按兵不動終於無法忍受,北莽蠻子往死裡打西北,你顧劍棠紋絲不動是對的,但是連你盯著的北莽最東線都跑去薊州打秋風了,顯然是要繞開傾半國賦稅打造的兩遼防線,要將沒了薊南老卒導致兵力空虛的薊州,作為南下中原的突破口,你顧大將軍還能無動於衷?!就不怕北莽五萬鐵騎一口氣殺到咱們京畿西?雖說你顧劍棠是如今王朝碩果僅存的大柱國,但你老人家的心也真是太大了吧。
  
  遼東靠近薊州邊邊境有個太平鎮,小鎮上居民大多是邊軍兵籍出身,也有些被朝廷貶謫流徙此地的官員,偶爾會有商旅途經小鎮,順路捎帶著做些小買賣,前個四五年那種價廉物美的綠蟻酒就在這裡很緊俏,可惜顧劍棠卸任兵部尚書後,領大柱國銜兼任兩遼總督,邊軍都清楚顧大將軍跟北涼不對付,產自北涼的綠蟻酒這些年於是就不怎麼有商賈兜售了。太平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三四家酒樓,連正兒八經的青樓也有一座,小窯裡的私妓暗娼就更多了,邊軍將領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堵不如疏,遼東邊軍被譽為離陽王朝的定海神針,皆是青壯漢子,但是跟北莽蠻子對峙多年,一向相安無事,少有交戰,邊軍將士如何發洩?難道還男人找男人不成?於是太平鎮這樣的小鎮子,就如雨後春筍一般迅速冒出,一些手眼通天門路寬泛的邊軍大佬,還有本事從京畿周邊甚至是中原江南一帶販買年輕女子,一次就能往兩遼帶來數百人。
  
  太平鎮以長壽酒樓生意最為火爆,是一位實權校尉的私產,除了綠蟻酒,基本上喊得出名號的離陽好酒,如劍南春燒之類,只要有銀子就能在這裡買到。酒樓裡常年有拉曲彈唱的各色女子,相貌無非是中人之姿,但在鳥不拉屎的邊境上,也算是挺稀罕的光景了。這兩天長壽酒樓來了對兄妹,年輕女子懷抱琵琶給人說書,兄長負責賣力吆喝和收取賞錢,這本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但那女子要死不死的,只說那北涼王徐鳳年的故事,說那姓徐的如何走過離陽江湖,如何孤身入北莽,又是如何在北涼贏得軍心民心,這可就惹了太平鎮居民的眾怒。只不過一夥人借機去欺侮那清秀女子,不曾想給那貌不驚人的年輕漢子打得抱頭鼠竄,長壽酒樓樂見其成,乾脆就提出准許女子在樓內說書的條件,是要她兄長每天打次擂臺,一旬過後,太平鎮附近的軍伍好手竟然都輸了,那個外鄉青年連贏了十場,生財有道的長壽酒樓又開始坐莊了,估計最少賺了近千兩銀子,害得鎮上青樓的皮肉生意都銳減了好幾成。
  
  傍晚時分,長壽酒樓擂臺已經打完,酒樓走進一撥氣度不凡的酒客,四人在二樓靠欄杆位置要了一張桌子,樓下那名女子正在準備今天的第二場說書,她的兄長新換了一身清洗到泛白的潔淨衣衫,縫補得厲害。兄妹兩人從涼州到陵州,再從陵州入河州,過薊州,風塵僕僕一路來到這座小鎮子。不同于離陽常見目盲說書人的手段迭出,女子只有一把琵琶,說書時從不搖頭晃腦嬉笑怒駡,說至人物悲苦或是壯懷激烈時,也僅是略微升降嗓音,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語氣平淡娓娓道來,就像只是個說故事的,至於聽眾們愛不愛聽,樂意不樂意給賞銀,她一概不去管。
  
  坐在二樓靠欄位置的四個酒客,要了一壇號稱“一斤破喉嚨,兩斤燒斷腸”劍南春燒,和一壺極易入口後勁也小的古井仙人釀。四人中只有兩人落座,年輕些的腰間佩了一柄古樸長刀,神色間顧盼自雄,意氣風發。好似年輕人長輩的男子臉色淡漠,啟封了那壺仙人釀後,自飲自酌。其餘站著的兩人腰間懸佩有兩柄兩遼邊軍制式戰刀,雖然沒有跟在座兩位平起平坐的地位身份,但是旁人一看就猜得出他們是常年帶兵領軍的不俗人物,否則身上那股沙場氣息不會如此濃重。
  
  年輕人伸長脖子瞥了眼樓下眾人,有些不耐煩,皺眉道:“那姓嵇的怎麼還沒到,看架勢,還真把自己當成是大雪坪十大高手之一了。”
  
  雙鬢青白相間的年長男子不動聲色。
  
  一名站著的魁梧壯漢,好像看不太順眼這個倨傲氣盛的年輕人,皮笑肉不笑道:“袁將軍,嵇六安本就是徽山大雪坪十人之一,什麼當不當成的。”
  
  給稱呼為袁將軍的年輕人喝了口燒酒,嗤笑道:“一個小娘們瞎折騰出的武評,也就鄉野村夫會當回事,說到底,其實也就吳家劍塚的老家主勉強能稱為高手,其他人,東越劍池柴青山那點能耐,在廣陵道那邊關起門來稱王稱霸也就罷了,至於這個鬼鬼祟祟跑來遼東的南疆龍宮宮主,算個什麼東西?”
  
  年輕人雙指緩緩旋轉酒杯,斜瞥了一眼那個拆臺的傢伙,笑眯眯道:“還有那南詔第一高手韋淼等人,到了中原江湖,指不定就要被打得找不到南北了。哈哈,還有那個太安城第一劍客祁嘉節,最是滑稽可笑,萬里飛劍,好大的陣仗,結果呢?劍倒是到了河州境內,可祁嘉節這人,就再也沒有消息了。這樣的十大高手,後邊五個加在一起,恐怕也不配武評四人中的任意一個出全力吧?”
  
  魁梧漢子正要反駁一二,給身邊同僚扯了扯袖子,最終還是把話吞回肚子,只是重重冷哼一聲。
  
  年輕人沒有繼續指點江山,而是轉頭看了眼隔著兩張桌子的一名中年人,男子身穿對襟短衫,頭纏青色包頭,小腿上裹有綁腿,只會被認為是個常走山路的山野漢子。但是身邊依偎坐著個妖冶至極的豐腴婦人,衣衫華美,卻不是離陽有錢人家的那種錦衣綢緞,而是紮染的絢爛五彩,想不惹眼都難,分明是那西南十萬大山,有“五色衣裳共雲天”美譽的苗人裝束。體態豐滿的婦人雙手雙腳都系掛有一串銀質鈴鐺,舉手抬足,都會發出悅耳聲響,她手邊桌面上擱放一柄刀鞘雪白的弧月彎刀,喝酒時一條腿大大咧咧放在長凳上,若是側面望去,修長的大腿,滾圓的臀部,可謂曲線婀娜誘人至極。
  
  婦人也察覺到了年輕人的視線,嫵媚一笑,一口喝光整杯酒,跟年輕人挑了下眉頭,充滿挑釁意味。
  
  年輕人放下酒杯,伸手在胸口做了個手托重物的手勢。
  
  胸脯豐滿的美婦人給人調戲了,非但沒有惱火,反而笑得花枝顫動,當著身邊男人的面就用手掌推了下桌上酒罈,酒罈去勢如滾雷,刹那間就撞到年輕人後背,也不見後者如何動作,酒罈就偏離軌跡擦身而過,恰好在桌上滴溜溜旋動,然後漸漸停下。
  
  婦人用發音蹩腳的中原官腔笑道:“你這龜兒長得乖,只要喝了酒,姐姐就跟你耍朋友。”
  
  那個跟年輕人不對付的魁梧漢子輕聲提醒道:“這對苗族夫婦不是普通的江湖高手,女子已經在酒罈上動了手腳,苗人下蠱千奇百怪,防不勝防,最好別碰。”
  
  就在此時,兩人登樓走來。一個青衫老儒士模樣,一名兩腰掛有長短兩劍,僅看兩把劍鞘就知道都是千金難求的劍中重器。
  
  一直沒有插話,正要舉杯飲酒的男人輕輕放下酒杯,站著的兩人略微分開讓出道路,兩個如約而至的客人坐在了同一張長凳上。

  那名老儒士神情恭敬,輕聲道:“南疆鄉野草民程白霜,見過大柱國。”
  
  另外那神情冷漠如同面癱的名劍客也開口說道:“龍宮嵇六安有幸見到大柱國。”
  
  在老涼王徐驍死後,整個天下就只有一位大柱國了,手握趙室王朝一半虎符兵權的顧劍棠。
  
  顧劍棠微笑點頭道:“兩位從南疆來到這北地遼東,辛苦了。”
  
  就在兩位南疆道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落座後,那對夫婦也起身走來,坐在那條唯一空閒的長凳上,在這之前好似門神站在大柱國身後的魁梧漢子想要阻攔,但是顧劍棠已經去拿起那只被下了苗蠱的酒罈子,那個身為繼唐鐵霜之後成為遼東朵顏鐵騎統帥的將領,也就迅速把五指從刀柄上鬆開。
  
  婦人先給姓袁的年輕將軍拋了個媚眼,然後對顧劍棠微笑道:“我家男人不曉得說你們中原話,就由我這麼個婦道人家來商量大事,大將軍見諒個。”
  
  程白霜皺了皺眉頭,然後瞬間舒展開來,笑問道:“大柱國,這是?”
  
  顧劍棠沒有說話,除了身邊年輕人,給程白霜嵇六安和夫婦二人各自倒了一碗酒,與此同時,被冷落的年輕人插話道:“程白霜,嵇六安,咋的,我老丈人親自給你們接風洗塵,倒在碗裡的敬酒不吃?偏偏要討罰酒喝?”
  
  很不太平地千里迢迢趕到這座太平鎮,心情本就不怎麼好的嵇六安眯起眼。
  
  神色自若的程白霜端起酒碗,搖頭笑道:“自是不敢的,就是好奇一問。”
  
  大概是近在咫尺坐在了顧劍棠身邊,壓力不小,婦人收斂了煙視媚行的姿態,開門見山道:“我男人呢,叫韋淼,在南詔還算有點名氣,當然比不得嵇宮主和程先生,本來他這輩子都不會踏足中原,但是沒辦法,蜀王和謝先生發話了,咱們不得不走一趟。”
  
  顧劍棠就只有一個女兒,那麼這位大柱國的女婿,當然只能是薊州將軍袁庭山了。
  
  袁庭山本來是要調侃婦人幾句,不湊巧,聽到樓下那懷抱琵琶說書的女子說到當年姓徐的年輕藩王遊歷至徽山,跟姓徐的可謂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袁庭山冷笑一聲,猛然站起身,一手撐在欄杆上,如一道激雷兇狠撞向那個說書女子的兄長。
  
  在太平鎮打了十一場擂臺大獲全勝的年輕漢子,雙臂交錯護在胸前,仍是被袁庭山一腳踹得倒滑出去,微微顫抖的雙手以手肘抵在一張酒桌上,結果整張桌子都掀翻而起,酒水飯菜潑灑了漢子滿身,剛換過的衣衫,又遭了殃。
  
  袁庭山站在原地沒有乘勝追擊,只是呦了一聲,嬉笑道:“不錯啊,隱藏得還挺深,竟然快有二品小宗師的身手了,難怪能夠在這小鎮上威風八面。老子就納悶了,一個北涼說書女子的兄長?我看是北涼拂水房的高手才對吧?是跑來兩遼刺探軍情的?”
  
  那名只是個說書人的普通女子愣了愣,年輕沉默寡言的漢子轉頭望去,朝她歉意一笑,然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袁庭山臉上笑意更濃,但是眼神中的暴戾以及渾身上下的殺意,讓酒樓眾人都感到膽戰心驚。
  
  那名真實身份是北涼諜子的年輕漢子沉聲道:“與二玉無關,她只是個說書人,我可以死,她,不能死。”
  
  袁庭山好聽到天大的笑話,“你死不死,得看我心情好不好,但是她不能死,是怎麼個不能?憑你那點三腳貓身手?還是說你小子覺得拂水房死士的身份,就能夠嚇唬到我袁庭山了?”
  
  出自拂水房的年輕人伸出拇指擦去嘴角滲出的血絲,說道:“憑我當然不行。”
  
  抱著必死決心的年輕北涼死士咧嘴笑了笑,“在你們的遼東地盤上,你袁瘋狗是能殺人,我拼了命也攔不住,但你敢殺嗎?你就不奇怪一個普普通通的說書人,為何能讓我一路隨行?”
  
  袁庭山手心抵在那柄天下第一符刀的刀柄上,“哦?給你這麼一說,都快嚇死爹了。”
  
  年輕人淡然道:“她叫二玉,是我們褚都護的客人。”
  
  年輕人不輕不重補充了一句,“她更是我們王爺的朋友,我雖然不知道她死在遼東會有什麼後果,但是我敢肯定一件事,那就是王爺一定會親自為此跟整個兩遼討個說法。”
  
  袁庭山五指驟然握緊南華刀,就要拔刀殺人。
  
  一個遠在西北的徐鳳年,哪怕他是手握三十萬鐵騎的北涼王,哪怕他是世間四大宗師之一,仍然無法讓袁庭山不敢殺一個小小的拂水房死士,以及一個只能靠說書掙錢的螻蟻女子。
  
  你徐鳳年自顧不暇,還有那閒情逸致計較一個女子的生死?
  
  但是就在這一刻,面對兩撥客人都沒有起身相迎的大柱國顧劍棠,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欄杆附近,對樓下的袁庭山沉聲道:“夠了。”
  
  袁庭山沒有轉身,那柄鋒芒無匹的南華刀就要出鞘見血。
  
  顧劍棠面無表情轉身坐回位置,但是手上多了那柄當初贈送給袁庭山的名刀。
  
  袁庭山大踏步離開酒樓,就這麼直接離開太平鎮和遼東,返回薊州。
  
  婦人輕輕歎息。
  
  那個神仙一般的讀書人謝觀應親口-交待的事情,多半是黃了。
  
  顧劍棠之所以如此作態,其實就是婉拒了他們夫婦二人。
  
  因為南疆和西蜀兩地,對待北涼或者準確說是對待徐鳳年的態度,截然不同。
  
  程白霜微微一笑,低頭喝了口酒。
  
  酒不錯。
  
  可惜不是咱們世子殿下天天念叨的那種綠蟻酒,否則就更好了。
xox 發表於 2015-5-29 07:22
共逐鹿 第二百二十五章 北涼四戰(七)


  千年以降,如果要評點出十幅戰爭史上最盪氣迴腸的畫面,也許除去大奉王朝末年的數千架投石車攻城,和離陽大楚對峙的那場西壘壁戰役,其餘八幅,都應該是那些風馳電掣、巨幕鐵流的騎兵千里奔襲或者對撞廝殺,騎,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作為當今世上擁有數量最多騎兵的北莽王朝,以及擁有邊關鐵騎戰冠絕天下的北涼,就在流州,分別以龍腰州四鎮騎軍和龍象軍雙方總計接近十萬騎兵的誇張兵力,在青蒼城外的廣袤戰場上,撞出了一朵猩紅鮮花。
  
  在徐龍象毫不拖泥帶水地發號施令之下,在北涼各支擁有獨立幡號的軍伍中兵力最盛的龍象軍,分成三個梯隊後毅然決然投入戰場。瓦築、離穀、茂隆、君子館,北莽四座戰後重建的邊境軍鎮騎軍,列陣在隴關步軍的左翼,正面迎敵王靈寶所率第一支萬人龍象軍的迅猛衝鋒。四鎮騎軍將領雖然不清楚為何主帥柳珪如此托大,完全割裂騎步兩軍使之各自為戰不說,而且在四鎮騎軍和攻城步軍之間都沒有設置各種拒馬陣,要知道哪怕是那些不曾熟讀兵書的平庸將領,也曉得要對付騎軍沖陣,應當在步軍方陣前按葫蘆畫瓢折騰出一些阻滯騎軍戰馬的措施,以此減少傷亡。但是在北莽軍神拓跋菩薩沒有開口質疑的前提下,沒有人膽敢違抗老帥的排兵佈陣。
  
  在祥符元年就吃過大苦頭的四鎮騎軍,面對那支龍象騎軍聲勢驚人的衝鋒,不得不硬著頭皮迎難而上。孤懸於舊北涼道關外的青蒼城附近,有著便於大規模騎軍馳騁的平坦地帶,不存在螺螄殼裡做道場的尷尬情況,但是四鎮騎軍仍是做足了準備,以最擅長騎槍的君子館騎兵作為前軍,以鎧甲最為精良的瓦築騎軍作為真正抗壓的中軍,原本有將領提議離谷茂隆兩鎮騎軍作為兩翼策應,但是一想到柳珪的調兵遣將,很快就被多數人否決,一旦騎陣厚度不夠,被龍象軍一沖而散,那麼毫無防備可言的隴關步軍就真是任人宰割的下場了。因此戰力最弱的茂隆騎軍成為後軍,熟稔遊掠程度僅次於羌族騎軍的離穀騎軍一分為二,放在三鎮軍馬兩側。
  
  哪怕不把按兵不動的柳家親衛騎軍計算在內,面對龍象軍仍是明明人數占優、接近四萬人馬的四鎮騎軍,還不得不如此小心翼翼,的確很憋屈。
  
  當嘹亮中透著悲壯的巨大號角聲響徹戰場,當王靈寶領一萬龍象軍率先出陣緩緩前行,不急於展開衝鋒的君子館騎軍,都發現自己胯下的坐騎出現一陣陣不安的躁動,久經戰陣的熟馬大抵都富有一些靈性,對於危機有一種超乎想像的敏銳直覺。
  
  王靈寶麾下一萬龍象軍,清一色是用作正面破陣的槍騎,沒有一名幫助撕扯陣型的弓騎。
  
  這意味著王靈寶和那一萬騎已經下定決心,要麼一鼓作氣破開北莽騎軍和步軍兩座陣型,要麼就死在不斷被阻滯的敵軍陣型之中。
  
  喪失了速度的騎軍,一旦深陷密集步軍方陣之中,那就是泥菩薩過江。
  
  這就像一錘子買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靈寶轉頭回望一眼,所有部下騎軍,都放棄了無比嫺熟的弓弩,只有手中一杆鐵槍,和腰間那柄涼刀。
  
  他欲言又止,本想最後再次提醒一句,在沖入北莽隴關步軍之前,就是死也不能放棄騎槍,但是最終這位威名赫赫的北涼邊關悍將,還是沒有說話,大概是因為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一萬龍象軍,一萬匹最差也是乙等的北涼大馬,緩緩前行。
  
  王靈寶突然提起長槍,槍尖傾斜,指向天空。
  
  整支騎軍心有靈犀地齊齊舉起長槍。
  
  對面的君子館騎軍也開始出陣。
  
  王靈寶輕輕呼出一口氣,就讓我戰死在馬背上吧。
  
  這位龍象軍副將,平放長槍,開始加速衝刺。
  
  在衝鋒途中,一萬龍象騎軍出現微妙變化,中部騎軍加快戰馬奔跑速度,兩翼微微落下,以尖錐陣突入。
  
  而這一萬騎身後的副將李陌藩,眯眼望去,伸手撫摸著坐騎的馬鬃,他率領五千騎,同樣持槍,蓄勢待發,只是相比一往無前的王靈寶所部,多了輕弩和一張騎弓,馬鞍側掛有北涼邊關騎軍不太常見的胡祿一個,胡
  
  祿裝載有四十枝箭矢,胡祿一向是號稱北涼弓騎第一的白弩羽林專用物,比起尋常騎軍箭囊要多出十枝。當年陳芝豹心腹嫡系韋甫誠和典雄畜同時叛出北涼進入西蜀後,白羽衛騎和介於輕騎和重騎之間的鐵浮屠,都
  
  更換了主將,蓮子營老卒出身的袁南亭手握全部白羽衛,而徐驍義子齊當國和北涼四牙之一的寧峨眉,分別擔任六千精銳鐵浮屠的主將副將。
  
  李陌藩看著兩支騎軍的第一排騎兵已經錯身而過,當然也有許多沒能錯身而過的,在巨大的長槍貫穿下,人仰馬翻當場死絕。
  
  李陌藩神情冷峻,心中默念,老夥計,咱倆可是說好了的,你要是敢窩窩囊囊地死在隴關步軍之前,老子哪怕不死,也不會幫你收屍。
  
  那座戰場之上,在戰前被柳珪下令戰敗則撤銷軍鎮的君子館騎卒,也經歷過臨敵初期的忐忑不安後,在衝鋒途中就被徹底激發出血性,非但沒有一觸即潰,反而在犬牙交錯的騎軍鋒線中展現出超過往常水準的戰力。
  
  身經百戰的李陌藩對此沒有半點驚訝,天底下當然少有真正不怕死的人,但是戰場之上,尤其是涼莽對峙的戰場之上,你怕死就死得越快,這幾乎是每一名新卒在進入北涼邊軍後,都會被老卒鄭重其事告知的第一件事,北莽蠻子不會因為你的怯弱而手下留情。也許很多北涼新卒起先都感觸不深,可當他們親歷戰場搏殺後,就會很快發現死人真的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被箭矢貫穿,被戰刀劈殺,被槍矛捅落,久而久之,能夠活下來的新卒,就自然而然變成了老卒,也許內心深處依舊畏懼死亡,但是起碼已經知道怎麼讓自己不因畏懼而導致減弱戰力,偌大一座戰場,也容不得誰悲春傷秋,只要你渾身浴血,眼睜睜看著袍澤一個個倒下,甚至有些時候是替你去死,你如何能夠畏死?!如何對得起那些並肩作戰不惜讓自己戰死換你活下去的兄弟?!
  
  李陌藩掂量掂量了手中那根沉甸甸的的鐵槍,低頭望去。
  
  然後李陌藩轉頭看了眼涼州方向。
  
  大將軍,我李陌藩脾氣古怪,說好聽點是恃才傲物,說難聽點就是目中無人,這些年在邊境上也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醃臢事情,若是在離陽軍伍,這輩子都出不了頭,結果能夠在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中,擔任手握實權的正三品武將,拿最好的刀,騎最快的馬,在這天高地闊的西北大漠之上,帶著萬騎在黃沙千里之中,馬蹄之下,更是戰死邊關袍澤們的累累白骨,這輩子經歷過的精彩跌宕,是別人幾輩子累加也比不得的。
  
  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就讓那些英雄,在各自戰場上轟轟烈烈去死。讓那些梟雄,在廟堂上勾心鬥角機關算盡。求名求利求仁求義,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有所求不得。所有風流人物,無論敵我,都盡顯風流。
  
  這句話是李義山說的。
  
  李陌藩覺得自己這種在中原惡名昭彰的傢伙,竟然都能當一回義無反顧的英雄,值了。
  
  李陌藩提了提長槍,大風拂面,輕輕說道:“那就坦然赴死吧。”
xox 發表於 2015-6-6 02:44
共逐鹿 第二百二十五章 北涼四戰(八)


  一行人走在天井牧場的草地上,地面柔軟,偶爾還會有積水從靴子周圍緩緩溢出,足可見隴西此處牧場的水肥草豐。作為僅次於纖離牧場的北涼道養馬地,冬春無吅界,夏秋相連,氣候條件得天獨厚的隴西,自古以來便是每個盛世王朝的馬源重地,大奉王朝在隴東隴西一帶養馬三十萬匹,設置隴右牧馬監一職,被譽為不輸大奉開國皇帝的中興之君劉澤兩次北伐,就曾經在此地徵集戰馬十六萬匹。北莽隴關貴吅族其實最早就是八百年前大秦王朝在戰亂中往北遷徙流落的遺民,追根溯源,曾經都是隴西至潼關之間的大秦子民。
  
  在一行人中,天井牧場的主事人趙綠園顯得尤為戰戰兢兢,沒辦法,身後暫時給他當綠葉陪襯的那五六號人物,有官職的,就像角鷹校尉羅洪才,無一例外都是北涼十四實權校尉,至於那個唯一沒有官身的,早先也是做過幾年涼州將軍的北涼軍大將石符,只可惜拖累於上任北涼都護心腹的標籤,不等新涼王世襲罔替,石符自己就識趣地請辭卸甲了,不知為何這次又給拎了出來,趙綠園也不知石符是要被秋後算帳還是東山再起。趙綠園忐忑不安的原因,除了身邊那個年輕人便是徐鳳年,更多還是因為天井牧場這次臨危受命,卻只能抽調出不到五千戰馬,甲等戰馬更是只有六百餘匹,距離北涼王的要求還差了不少的數額,但是趙綠園有苦自知,如果王爺早個半年來這次要馬,別說是不分等級的八千匹戰馬,就是八千匹甲等北涼大馬,他也能給出,先前北涼都護府從此地緊急-抽調出一萬匹戰馬,這六百匹甲字馬還是他好不容易才留下的最後家底,跟前來牧場要馬的懷陽關“欽差大臣”急紅了眼,大罵那人是做涸澤而漁的勾當,還說你們都護府有啥了不起的,趙綠園拍著桌子揚言要跟王爺的清涼山梧桐院高禦狀。不過如今涼王徐鳳年來在身邊了,趙綠園還真不敢當面說懷陽關那座北涼都護府半個字的壞話,只能絮絮叨叨說些卑職無能有負所托的廢話,趙綠園又不傻,別說北涼,全天下人都曉得褚都護跟新涼王的關係,只是姓氏不同的真正一家人啊。
  
  徐鳳年和趙綠園並肩走在牧場草地上,身後是正值壯年卻常年沉默寡言的石符,還有角鷹校尉羅洪才等人,其中就有負責涼州西大門安危的隴西校尉趙容光。天井牧場地勢廣闊,風景旖旎,隴西冬長無夏,有六月寒凝霜的獨到氣候,所以時下比起別地,要清涼許多。只是除了面無表情的徐鳳年,羅洪才等人的神色都顯得火急火燎,便是退出軍伍已經將近兩年的石符也眉頭緊皺。徐鳳年望著眼前的肥吅美草地,感慨頗多,自版圖延伸到西域的大奉起,天下軍馬半出此地的兩隴,就有很多皇親國戚和王侯將相在這裡私養馬匹,喜好以養馬多寡攀比權勢高低,生財有道的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早年就提議是否可以打開馬禁,向太安城和中原達官顯貴販賣乙等戰馬以下的馬匹,這必將是一筆巨大的收入,以此為北涼賦稅減少壓力,但是被徐驍直接拒絕了。士子赴涼後,不乏有讀書人在提出同樣策略,在涼馬一事上大做文章,在不削減甲乙丙戰馬的儲備前提下,依然能夠贈賦稅添兵餉,結交京城顯貴,示好離陽趙室,可謂百利而無一害。宋洞明的龍門和徐渭熊的梧桐院對此都不敢擅自定奪,交由徐鳳年決策後,也有過一番深思,最終還是擱置了此事。
  
  徐鳳年在一處坡度舒緩的山坡頂停下腳步,舉目望去,綠意盎然。
  
  徐鳳年突然轉頭對年近五十老態畢現的趙綠園笑道:“趙大人,這其實是咱們第二次見面了,當年本王年紀還小,陪著徐驍來這裡避暑,記得那時候趙大人剛剛從涼州邊軍退出,在天井牧場上任不久,那會兒馬場百廢待興,趙大人拍著胸脯跟徐驍保證不出十年,就能讓隴西變成離陽第一大的馬場,不知道趙大人還記不記得,答應過徐驍總有一天要拿出一匹天下第一的神駿,慶賀我這個世子殿下的及冠禮?”
  
  跟戰馬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人頓時就激動了,顫聲道:“王爺還記得,還記得啊……卑職如何敢忘,不說天井牧場兢兢業業培育良馬,這麼多年還一直託付邊軍將校和遊弩手,只要在大漠草原上瞧見那俊逸非凡的野馬之王,捕獲以後一定要送到天井牧場,事實上四年前還真有一匹神駿送到牧場,只是王爺及冠禮的時候,老兒誤以為王爺把這事給忘了,又怕被人說成是不務正業只知道溜鬚拍馬的混帳官員,猶豫了好些天,到底還是沒有送往清涼山王府,最後實在熬不過咱們騎軍周副帥的百般請求,只好送了出去,就早知如此……唉,老兒真是悔死了!”
  
  徐鳳年笑道:“沒關係,我們北涼鐵騎能有今天的,天井牧場和纖離牧場在內所有的大小馬場,功不可沒。時至今日,本王才上過幾次戰場?要說有兩匹乙等馬以供騎乘,倒也勉強配得上,再有匹甲等大馬就是暴殄天物了。”

  大概是知道趙綠園要為自己打抱不平,徐鳳年擺擺手說道:“你們先回去,我和石將軍說些事情。”
  
  眾人離去,留下那個北涼公認宦途坎坷的石符,此人和幽州刺史胡魁昔年號稱涼州雙璧,都是年紀輕輕卻戰功顯著的邊軍“老人”,雙壁這個說法,最早是說春秋戰事中兩位最早冒頭的兩位騎軍將領,吳起和徐璞,那時候徐驍還在轉戰春秋,沒有封王就藩,故而兩人被譽為徐家雙璧,如今一人在北莽敦煌城隱姓埋名,一人去了西蜀輔佐陳芝豹。陳芝豹的離涼入蜀,同時徐鳳年的世襲罔替北涼王,成為石符和胡魁在官吅場上的一道分水嶺,後者重新崛起,擔任一方封疆大吏,官階更高的石符卻黯然失色卸甲歸田。不過奇怪的是,對於石符的辭任,無論是清涼山還是之後設置的懷陽關都護府,都以置之不理的態度對待,甚至哪怕後來褚祿山兼任涼州將軍,也沒有明確告知涼州軍界石符已經退出軍伍,軍情邸報依舊會按例每半旬一次送往在家休養的“涼州將軍”石符。
  
  徐鳳年輕聲問道:“石將軍,西蜀道這次一萬精兵奔赴廣陵道,韋甫誠和典雄畜兩人僅任副將,交由一個外人呼延揉揉擔任主將。而北涼西蜀兩地交界的邊境,陳芝豹讓一個叫車野的年輕人鎮守西蜀北門,對於這兩件事,石將軍有什麼看法?”
  
  石符眉頭皺起得愈發厲害,閉口不言。
  
  徐鳳年安靜等待下文,似乎鐵了心要等這位昔日的蜀王心腹開口,以此交納投名狀。但是石符咬著牙就是不說話,神情愈發黯然,若是年輕藩王問計流州,或是涼州虎頭城幽州葫蘆口,石符自認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是陳芝豹對他石符有栽培之恩,不管陳芝豹是否與北涼背道而馳,但只要陳芝豹沒有明確把矛頭對準北涼一天,他石符就一天不會對陳芝豹反目為仇。哪怕因此在今天惹惱了徐鳳年,石符依舊在所不惜。對於身邊這個年輕的徐家人,石符其實極其佩服,只是有些觸及底線的事情,石符過不去心裡那個檻,所以當年身為騎軍大統領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才會對石符這個年輕人破例“刮目相看”,視為眼中釘。
  
  徐鳳年沒有等到答案,又問道:“如果本王說石將軍能夠舉族三百人,全部安然遷徙到西蜀,那麼你會不會去西蜀?”
  
  石符猶豫了一下,苦笑道:“不同于韋甫誠典雄畜,也不同於來自北莽孑然一身的車野,我石符的家族在涼州是大族,就算我本人願意去西蜀,加上王爺也不阻攔,可是習慣了北涼風土的家族內不少老人,也不會答應背井離鄉,這跟我石符能不能在西蜀重新當上大官沒有太大關係,不瞞王爺,說來無奈,退一萬步說,事實上石家真要帶著那些祖吅宗牌位搬去了西蜀,別的不說,家族與我同輩的三人,還有那四個在涼州邊軍中任職的侄子輩年輕人,應該都會留在北涼。如此一來,還沒有離開北涼道,石家就已經四分五裂。”
  
  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石將軍倒算是坦誠相見。”

  石符笑了笑,說道:“藏藏掖掖也沒用啊,我知道石家內就有安插多年的拂水房諜子,不是我有這份火眼金睛的能耐,而是褚祿山在就任北涼都護以前,專程到了石家跟我‘坦誠相見’。所以這兩年,我就沒有哪天能睡得安穩。說來好笑,早年在邊軍中,哪怕很多次深入北莽腹地,靠著戰馬隨地休息,睡得都要比如今在自家床榻上來的好。”
  
  徐鳳年對於褚祿山在石家內安插眼線一事不置可否,轉移話題,笑問道:“天井牧場目前有八百白馬義從,羅洪才和兩名校尉的三千四百騎,加上牧場本身的隴西駐軍,和趙容光留在原地的兩千騎,加在一起,仍是不足八千,接下來本王最多只能等三天,涼州東門潼關的兩大校尉之一,辛飲馬也會領三千精騎趕來,人數堪堪過萬,石將軍覺得這一萬騎匆匆忙忙投入流州戰場,是能夠雪中送炭,還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石符反問道:“如果石符直言不諱,王爺當真會聽?”
  
  徐鳳年淡然道:“先說來聽聽看。你石符畢竟不是燕文鸞陳吅雲垂這樣的春秋名將老將,也不是褚祿山袁左宗這樣戰功彪炳的徐家自己人,還沒有資格說什麼就讓本王聽什麼。”
  
  石符歎息一聲,仍是緩緩開口道:“在我看來,王爺這一萬騎不說杯水車薪,但是可能對流州這一州之地局勢有所裨益,卻斷然無異於北涼大局,如果我是王爺,那就更加徹底些,讓陵州兩位副將汪植和黃小快領銜,以煙霞校尉焦武夷等校尉兵馬作為主力,不但是涼州境內騎軍要湧吅入流州解燃眉之急,還應該果斷將這些陵州拿得出手的騎軍也北上進入流州,在戰勝北莽西線的柳珪大軍後,迅速填補涼州關外和懷陽關以南的那片空白……”
  
  石符驟然感受到年輕藩王的殺機,坦然道:“原本不知道情況,但是既然來了天井牧場,聽說了這座牧場的戰馬數目,見微知著,石符多少也猜得出王爺和都護府的謀劃,王爺對此不用多想。”
  
  徐鳳年點了點頭,蹲下吅身,拔了一根甘草咀嚼起來。
  
  石符繼續說道:“歸根結底,涼莽之爭,涼州關外和流州還有幽州,三座戰場都會各有勝負,但是真正決定我們北涼存亡的地方,其實只有涼州關外,這個地方輸了,北涼也就輸了大將軍和王爺兩代人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北涼大勢。王爺兵行險著,讓袁統領的一萬大雪龍騎和兩支重騎軍奔赴幽州葫蘆口,要一口氣吃掉楊元贊的東線大軍,自然沒有錯,相反十分出奇制勝,但是用兵一事,從來都應當奇正相和,不能贏在一時一地卻失去大勢,在春秋之中,有過許多這樣的明明將領贏了大仗卻害得君王亡吅國的可笑戰役,西壘壁戰役最終分出勝負之前,外界誰都看好打了一連串細碎勝仗的西楚,但是大將軍就是拼著兵力急劇消耗也要完成對西壘壁的圍困,甚至不惜拿幾支兵馬在重要卻不算關鍵的戰場,主動引誘西楚大部精銳去吃掉,就只為了造就西壘壁週邊防禦的那點點縫隙,袁統領大放光彩的公主墳戰役,就是一個明證。”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石將軍,這一萬騎就交給你了,最遲三天,你就要帶著他們去流州馳援青蒼城和龍象軍。”

  石符愣在當場,既費解自己為何能夠擔當大任,也疑惑為何不是徐鳳年親自領軍。
  
  徐鳳年吐出嚼爛的草根,沉聲道:“今早得到的消息,虎頭城已經失守,北莽大軍壓境懷陽柳芽茯苓三鎮。”
  
  石符臉色大變,震驚道:“虎頭城怎麼可能這麼快失守?!”
  
  徐鳳年轉身望向北方,“董卓這個瘋子,先前每隔幾天就派人挖一條地道去送死,十六條地道,結果死了整整五千人,但是誰都沒有想到這個傢伙根本不是挖了十六條秘道,而是喪心病狂的整整三十八條!其中十二條都只挖到城外就停下,然後在不計代價的地面攻城配合下……”
  
  說到這裡,徐鳳年不再說話。
  
  石符喃喃道:“這個瘋子,這個狗-娘養的王吅八蛋……”
  
  徐鳳年轉頭對石符說道:“我馬上要去懷陽關,石符,你從現在起就恢復涼州將軍身份。不但是那一萬騎,之後所有進入涼州境內的陵州騎軍,都交由你統領。”
  
  石符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抱拳道:“末將領命!”
xox 發表於 2015-6-8 19:38
共逐鹿 第兩百二十七章 大珠小珠落玉盤(上)


  蘇酥從來沒想過,自己這輩子能過上既有錢又有閑的神仙日子,還記得以前在北莽那座小鎮長大,就只有遊手好閒的閑,但是到了這南詔後,尤其是趙老夫子跟某個白衣男達成盟約,這日子就真正開始滋潤起來了,住著據說是屬於昔年南詔皇室的避暑別院,吃著無不求精的山珍海味,連茅廁都比以前住的地方要豪奢,偶爾有客人在夜色中登門拜訪,身份也都一個比一個嚇人,光是舊南詔的勳貴遺老,蘇酥就見了六七個,老夫子身邊也出現越來越多的陌生面孔,尤其是那些個跟老夫子差不多歲數,又喜歡在名字前頭加上什麼尚書什麼侍郎的老頭子,幾乎每個見著他蘇酥,都會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蘇酥知道,這些人應該就是聞訊而來的西蜀前朝老臣,按照老夫子的說法,要他蘇酥多聽少說,只管陪著那些老人一起默默流淚,若真哭不出來,事先在手心抹一把南詔特產的小雀椒粉末,作勢垂首伸手抹淚,那麼一擦,想不哭都難。蘇酥嘗試過一次,就再也不想有第二次,眼睛紅腫得兩三天都沒恢復,不過當時倒是效果顯著,反正把那幫西蜀老臣感動得稀裡嘩啦,有個年紀最長的,更是當場哭暈過去。
  
  今日蘇酥被趙老夫子丟到一座名喚目耕樓的書樓,也不要他果真讀書怡情,只需要在藏書樓內做做修身養性的樣子就可以,蘇酥趁著沒人盯梢,坐到高樓欄杆上,身邊站著目盲女琴師薛宋官,在那次兩人差點死在陳芝豹的手上後,蘇酥就不再纏著目盲琴師玩那少俠和魔頭的把戲了,大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是對所謂的江湖有些畏懼了。這些日子,薛宋官都幫老夫子做著牽線南詔十八部的事情,很忙,幾乎跑遍了大半個南詔版圖,蘇酥很想她,但是等到真正重逢,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男一女就這麼沉默著。
  
  蘇酥抬起頭,終於緩緩開口道:“以前吧,最喜歡白天做夢,想著自己也許是某個大人物的遺腹子,要不然是個大門大戶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說不定某一天認祖歸宗,就徹底發達了,現在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是一國太子,可惜美夢成真,才知道就算穿上了龍袍,明明真是太子,也不像個太子。虧得老夫子這一年來給我惡補了好些富貴人家的門道,什麼奉帖唐碑、青田黃凍、蕉葉青花啊,一大堆物件,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喜歡值錢的東西,可這些東西夠值錢了吧?瞧著它們,一開始也挺興奮,恨不得睡覺都抱著它們一起睡,越到後來,就越提不起勁了,怎麼說呢,就像一個爛泥裡打滾的窮小子,有天稀裡糊塗娶了個貌美如花的媳婦,不是不喜歡,而是明白自己終歸是守不住她的,她有一天終歸是要離開的。”
  
  陪著蘇酥趙定秀一起從北莽來到南詔的年輕琴師,目盲眼瞎卻心有靈犀,她柔聲微笑道:“蘇家做過西蜀足足兩百年的國主,雖然在你爹手上丟了二十年,但如今有老夫子輔佐,又有那位蜀王的承諾,那麼這份家業,其實是有機會守得住的,就像陳芝豹所說,以後你雖然做不成蜀帝,但起碼可以當一個封疆裂土的離陽蜀王,如此一來,也算對得起你們蘇家的列祖列宗了。”
  
  蘇酥歎息道:“如果不是徐鳳年在北莽找到我們,我怎麼可能會有今天,書本上所說的良禽擇木而棲,道理是挺有道理,可對我這種人來說,道理從來就不在書上,要麼靠拳頭,要麼……”
  
  這位在繈褓中就逃離西蜀皇宮的前朝太子,苦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要麼就在這裡。我蘇酥,雖然嘴上一直跟姓徐的不對付,也總在你面前說他的壞話,但你應該清楚,其實我這輩子也就徐鳳年這麼一個朋友,當然,他徐鳳年什麼人啊,天底下兵馬最盛的異姓藩王,堂堂四位大宗師之一,還他娘的長得那般玉樹臨風,跟人並稱北徐南宋的,還有淵博學問,這麼一號屈指可數的風流人物,未必把我蘇酥當朋友。但我是真把他當朋友,結果呢,到了南詔,得了天大便宜,好不容易在這兒站穩腳跟,就只差報答人家的時候,那個面癱的白衣男橫插一腳,老夫子就把徐鳳年的北涼撂在一邊了,我也知道這是沒法子的事情,可我心裡頭,真的是過意不去啊。”
  
  薛宋官輕聲道:“你自己也說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蘇酥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臉頰,然後雙手捧著臉,含糊不清道:“是啊,沒有辦法的事情。我一個胸無大志也無真才實學的傢伙,除了每天在這裡吃好喝好睡好用好演好,能做什麼?”
  
  她猶豫了一下,感歎道:“其實老夫子心裡頭也不好受,經常去跟你的鐵匠叔叔喝酒解悶,有次喝醉了,很失態。”
  
  蘇酥放下手,雙手撐在欄杆上,苦笑道:“我從沒有怪過老夫子,如果不是老夫子又當爹又當娘把我拉扯大,就沒有我蘇酥了,何況老頭子什麼樣的脾氣我還不清楚嗎,就跟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如果不是為了我,為了那個其實早就沒了的西蜀王朝,老夫子才不會違背心意如此行事。”
  
  薛宋官點了點頭。
  
  蘇酥突然感慨道:“我這麼成天無所事事了,有時候都覺得累,那麼你說擔負著三十萬北涼鐵騎生死存亡的徐鳳年也好,那個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蜀王陳芝豹也罷,這些人是真的樂在其中,還是也會覺得累?”
  
  目盲琴師搖頭笑道:“不知道啊。”
  
  蘇酥轉過頭,笑臉燦爛,“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能夠真正放下一切陪你去行走江湖了,我要是跟新認識的大俠宗師們說一句,當年跟天下第一人的徐鳳年還跟我蹭吃蹭喝過,會不會很有面子?”
  
  女子想到自己當年在北莽,還差一點就在雨巷中殺了那位年輕藩王,會心一笑,“不能再有面子了。”
  
  蘇酥笑意醉人,“雖然還是很嫉妒徐鳳年,但世上有種人,不管如何,只要認識了,你都討厭不起來。是吧?”
  
  目盲女琴師笑著沒有說話。
  
  蘇酥小心翼翼問道:“你真的……不喜歡他?說實話,如果我是女子的話,恐怕也會對他戀戀不忘的。”
  
  她無奈道:“喜歡他做什麼?因為徐鳳年長得玉樹臨風?可我是個瞎子啊。”
  
  蘇酥撓了撓頭,總覺得這個理由有哪裡不對。
  
  她趴在欄杆上,“以後我們去中原江湖的話,還是我扮演殺人如麻的女魔頭,你假扮行俠仗義的少俠?”
  
  蘇酥望著遠方,眼神堅毅,“不了!我們神仙眷侶!”
  
  目盲女子破天荒紅了臉,扭過頭,輕聲道:“酥酥,我是個瞎子。”
  
  蘇酥低下頭,看著她留給自己的後腦勺,溫柔道:“我知道。”
  
  這位指玄境界的女子高手柔柔怯怯道:“我歲數也比你大。”
  
  蘇酥笑道:“我也知道。”
  
  她轉過頭,抬起頭,“望著”蘇酥,似笑非笑道:“如果以後到了佳麗無數的中原江湖,給我發現你多瞅了幾眼女俠仙子,我薛宋官就把她們直接打殺了。”
  
  蘇酥悻悻然道:“這個嘛……以前真不知道,不過現在也知道了。”
  
  她嫣然一笑,“騙你的。”
  
  蘇酥伸出手掌輕輕放在她的額頭,“我雖然不是瞎子,但我眼裡,只有你。”
  
  ————
  
  北涼後山,兩位刻碑老人米邛彭鶴坐在一棟簡陋茅屋前,一張小凳子隔了些下酒菜,然後又有一位老人如約而至,手裡拎了兩壇在清涼山王府地窖裡珍藏多年的綠蟻酒,這位老人面白無須,無論是走路姿態還是說話嗓音,都透著一股陰氣,米邛和彭鶴作為見慣風雨的北涼名士,對此心知肚明,熟識之後也從不揭破,這位姓趙的老人是位宦官,至於為何會從大內深宮來到清涼山養老,米邛彭鶴更沒有探究的興趣。起先兩位名士對名叫趙思苦的老人沒什麼好感,只不過在年邁宦官隔三岔五跑到後山給他們搭把手後,加上趙思苦比起尋常大手大腳的匠人,年紀雖大,但是手腳伶俐,言談風雅不遜清流士子,尤其辦事滴水不漏,久而久之,三人年齡相仿,也就成了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好友。

  
  米邛彭鶴笑著招呼趙思苦坐下,三個年齡加在一起快有兩百歲的老人圍凳而坐,兩個還來不及換上衣衫的北涼書法大家猶然滿身墨香,各自哧溜一下喝光了杯中酒,重重呼出一口氣,臉色都有些陰鬱。趙思苦作為在離陽皇宮當過一手執掌印綬監的資深大宦官,如今雖然脫去了在皇宮中那件仍是極為扎眼的大紅蟒袍,但察言觀色的功夫依舊老辣,只不過趙思苦也說什麼,小抿了一口酒,挑了個相對雲淡風輕的話題作為開場白,“咱家剛從青鹿洞書院那邊回來,黃裳黃山主托咱家跟兩位老友要幾幅字貼,咱家也不敢胡亂應承下來,只說把話帶到。”
  
  米邛搖頭道:“如今我和老彭哪有那份寫字帖的閒情逸致,這事兒,可能要讓趙老哥和黃山主失望了。”
  
  趙思苦如何看不出一天到晚刻碑的米彭兩人,此時舉杯的手腕都還在顫抖,勞心勞力不過如此,於是笑道:“不打緊不打緊,黃山主事先也說了,這事不著急,他能等,等個幾年甚至十年都可以。”
  
  彭鶴笑道:“只要王爺打跑了北莽蠻子,別說三四幅字貼,就是三十四十,我老彭也能給黃裳的青鹿洞書院親自送去。不過趙老哥,咱們都不是外人,我就醜話說在前頭了,我和米老兒可是聽說了,好些書院裡的外地士子不是個東西,對咱們北涼軍政指手畫腳,總覺著他們來了清涼山王府或是去了懷陽關都護府,就能力挽狂瀾,這幫小兔崽子,也不嫌站著說話不腰疼,就因為咱們王爺好說話,就能得寸進尺了,那黃裳也不管管?”
  
  趙思苦畢竟是在皇宮裡頭耳濡目染的大太監,並沒有一味附和義憤填膺的彭鶴,搖頭道:“這事兒不是不能管,但手腕生硬了,反而管不好,而且如今赴涼士子比起一開始到北涼那會兒,也改變了許多,偶爾依舊會有書生意氣不知輕重的言行,但是初衷都是為了北涼好,好些一開始抱著樹挪死人挪活心態,奔著北涼官場前程來的年輕人,也都不知不覺以北涼人自居,這就是天大好事啊。”
  
  曾經當著徐鳳年的面砸過珍愛硯臺的米邛嗯了一聲,“讀書種子讀書種子,這些年輕人,算是真正在北涼紮根發芽了,遲早有一天,咱們北涼也會有一棵棵足以讓中原讀書人仰視的參天大樹,自成一座巍巍士林。”
  
  彭鶴舉起杯,停頓了一下,忍不住唏噓道:“怕就怕咱們幾個老傢伙等不到那天。”
  
  更為性情中人的米邛憤憤道:“去了京城國子監的姚白峰不去說,道德學問都是世間一等一的,的確當得碩儒稱呼,哪怕離開了北涼,我米邛也希望姚大家能夠在朝廷那邊風生水起,可這嚴傑溪就真不是個東西了,靠著攀龍附鳳,當上了殿閣大學士,就忘本了!據說有望成為下一次會試的副總裁官之一後,就放出話來,要減少咱們北涼有資格進京赴考的錄取名額,從往年雷打不動的四十人一口氣切掉半數,只許二十人參與會試!虧得當年還給這個老東西寫過好些字帖壽聯,老子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給剁了!”
  
  彭鶴冷笑道:“嚴烏龜這還不是為了避嫌,咱們扳手指頭算一算,老一輩的姚大家,年輕一輩的陳望和孫寅,哪個不是在廟堂上最頂尖的讀書人,便是那個以禮部侍郎同樣擔任副總裁官的晉蘭亭,一樣是從我們北涼出去的,說不定這次減少北涼會試名額,就是嚴傑溪和晉蘭亭這一老一小兩個東西,碰頭躲著合計出來的陰險勾當。”
  
  趙思苦玩味笑道:“兩位老友放寬心便是,要咱家來看,這次北涼名額最終不是消減,而是恰恰相反,很簡單,讀書人越來越多湧入北涼,朝廷豈能不慌?這個時候,嚴傑溪和晉蘭亭的提議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那幫朝廷中樞的黃紫公卿,是不會接納的,反而會增加名額,不但如此,這些進京趕考的北涼士子,不出意外,會有相當比例的幸運兒在太安城混得不錯,朝廷無非是想借此機會告訴咱們北涼的讀書人,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從今往後,朝廷給出的價錢都不會低,牆裡開花牆外香嘛。”
  
  彭鶴愣了愣,咬牙切齒道:“這朝廷,也太不要臉了!”
  
  米邛更是直截了當道:“要我是王爺,就乾脆攔下這些讀書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趙思苦搖頭笑道:“北涼自大將軍起就不做這樣下作的事情,在如今王爺手上,想來也還是不會做。也許在很多離陽官員眼中,這會是件蠢事,不過咱家看來,公道自在人心,這就夠了。”
  
  米邛點了點頭,“是啊,公道自在人心。”
  
  彭鶴一口氣喝光杯中酒,使勁攥著空落落的酒杯,嗓音沙啞道:“虎頭城主將劉寄奴死了,校尉褚汗青死了,校尉馬蒺藜死了,整個虎頭城的步卒和騎軍,都死了。幽州葫蘆口,臥弓城、鸞鶴城、霞光城,流州青蒼城,這麼多地方,這麼多北涼邊軍,死了那麼多人!他們離陽朝廷知道嗎?中原百姓知道嗎?”
  
  彭鶴放下酒杯,用手重重錘了一下胸口,哽咽道:“我不管他們知道不知道,我和米邛兩個老不死的傢伙,親手刻上那麼多年紀輕輕北涼兒郎的名字,每天都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我憋得慌啊!”
  
  曾經作為趙家棋子看守天人高樹露的趙思苦沉默無言。
  
  公子,如果你沒有英年早逝,如果能看到今天這一幕,會不會遺憾當年選擇了陳芝豹,而沒有像李義山先生那般竭力輔佐徐鳳年?
  
  ————
  
  還未入秋時節,薊州就已經是個讓人焦頭爛額的多事之秋了。
  
  在這個時候,新任兩淮道節度使的蔡楠,以及隨後成為經略使的韓林,很快就成為京城官場上的議論焦點,對於那員昔年大柱國顧劍棠的心腹大將,京城官員都不太樂意說好話,可舊刑部侍郎韓林卻是太安城有口皆碑的清流文臣,故而京官大多抱以同情姿態,都惋惜韓大人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外放為官,卻接手這麼個爛攤子。不知為何,在這期間,比蔡韓兩位封疆大吏更早進入兩淮道的一個趙姓人,從頭到尾都無人提及,哪怕這人是先帝的三子,雖比不得大皇子趙武和當今天子,但其母也貴為北地士子集團執牛耳者彭家的嫡女,可是封為漢王就藩薊州的趙雄出京城以後,就像泥牛入海杳無音訊了,要知道這位三皇子當年在太安城那可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風流雅事就沒有斷過,在趙雄如日中天的時候,如今王元燃領銜的京城四公子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眼巴巴豔羨著呢。先帝六個兒子,嫡長子趙武就藩遼東,且是唯一一個手握虎符兵權的皇子,授予實打實的鎮北將軍,協助大將軍顧劍棠和老藩王趙睢共同鎮守北邊,二皇子趙文去了煙雨朦朧士林茂盛的的江南道,五皇子趙鴻封越王,藩地在舊東越,六皇子趙純因為年紀還小,尚未離京就藩。


  新建漢王府邸內有一湖,被趙雄命名為聽濤湖,世人皆知北涼王府有座聽潮湖,令人遐想。聽濤湖湖心有座亭子,四面皆水,不設橋樑,必須以採蓮舟為渡。亭中藤床竹幾,瓶中插有數枝豐腴芍藥,香爐煙霧嫋嫋。
  
  身穿素白便服的趙雄斜居床榻,手持酒杯,有女婢在這位藩王身前手捧一秩古籍,有婢女在旁端冰盤,陳放時令鮮果,又有婢女站在趙雄身後打扇驅除暑氣。
  
  趙雄看一頁書,便飲一杯酒,不與人言,自得其樂。
  
  一個下午就在年輕漢王的悠哉遊哉中,緩緩流逝。
  
  趙雄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很快就有婢女幫他穿上靴子,來到窗欄附近,眯眼看著湖岸上那個紋絲不動的身影,趙雄嘖嘖出聲,“難怪能做上我朝年紀最輕的一州將軍,也真是夠拼的。”
  
  趙雄離開亭子,乘坐蓮舟回到岸邊,上岸後走向那個正值風雨飄搖的薊州將軍,後者在藩王臨近後,抱拳沉聲道:“末將袁庭山參見漢王殿下!”
  
  趙雄隨意擺了擺手,笑呵呵道:“袁將軍有話就直說。”
  
  袁庭山緩緩抬起頭,在岸邊站了整整一下午,卻眼神熠熠,不見絲毫頹喪,臉上也毫無諂媚之色,“懇請王爺能夠替末將在那封能夠直達禦書房的密折上,惡言幾句。”
  
  趙雄故作驚奇道:“袁將軍如何知道本王有密折上奏的職責?又為何要本王說你的壞話?本王可聽說你袁庭山如今處境已經夠糟糕的了,先前非但沒能在老丈人那邊討到好,最近連一些好不容易拉攏起來的心腹也投奔了薊州副將韓芳,甚至連蔡節度使也對你閉門謝客,韓經略使就更不用說了。你今天來本王府邸,等了一下午不該是等一份雪中送炭嗎?怎麼反而要火上澆油?當將軍當膩歪了,想當個階下囚嘗嘗新鮮?”
  
  聽著漢王的冷嘲熱諷,袁庭山面不改色,始終保持抱拳躬身的恭敬姿勢,語氣誠懇道:“末將這次登門拜訪,帶了黃金萬兩,珍玩字畫十箱……”
  
  聽著這條被某些京官私下罵作瘋狗的年輕人娓娓道來,趙雄出現片刻的失神,沒來由想起一幅畫面,那幅畫面不曾親眼所見,卻是多次親耳所聞。
  
  很多年前,有個年輕武將也是差不多這般模樣,在離陽兵部衙門求著給人送禮的。
  
  趙雄抬頭看著大片大片火燒雲的絢爛天空,自言自語道:“可惜沒有下雨。”
  
  袁庭山仰頭看著這位明顯心不在焉的漢王,低下頭,悄悄咬著嘴唇。
  
  兩個老丈人,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明確表示,他不會對薊州糜爛局勢施予援手,而李家雁堡,也隱約透露出那近萬李家私騎是最後的家底,不會交由他這個女婿肆意揮霍,一萬私騎就算要戰,也只會戰于薊南地帶,甚至允許的話要一口氣轉移到江南道北面,而絕不會由著他袁庭山帶到薊北邊境上去跟北莽死磕。如此一來,原本蒸蒸日上的薊州將軍府可謂內憂外患。但是這些事情,袁庭山都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仕途上一退再退,連這個薊州將軍也一併不要了,但是袁庭山無比忌憚一個人,那就是太安城坐龍椅的那個年輕天子,袁庭山怕自己在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心中,變成為一個不堪大用的庸將,一旦在皇帝腦中形成這種致命印象,他袁庭山就算打一百場勝仗都沒有了意義。所以袁庭山來求漢王趙雄,求他在密折上彈劾自己,只有如此,讓年輕皇帝覺得整個薊州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在排斥他袁庭山,如同廟堂上的骨鯁孤臣,那他才能擁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黃金?本王姓趙,缺這玩意兒?古玩字畫?本王這輩子親手摸過的,比你袁庭山見過的還多。”
  
  趙雄伸手拍了拍袁庭山的肩膀,“所以袁庭山,以後有飛黃騰達的那一天,別忘了是誰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拉了你一把。”
  
  袁庭山左手五指死死抓住右拳手背,青筋暴起,“末將誓死不忘!”
  
  趙雄微微俯身,在袁庭山耳邊輕聲說道:“其實你無論是在薊州當將軍,還是去廣陵道帶兵平叛,在某個人心底,其實都是不值得他信任的,只有你那老丈人死了,你才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這句話,就當是本王給你的回禮。”
  
  袁庭山身體一顫。
  
  趙雄似乎有些乏了,揮手道:“你走吧,本王就不送了。”
  
  袁庭山繼續弓著腰後退出幾步,這才轉身離去。
  
  趙雄看著那個背影,笑眯眯道:“你也太小看我那個三弟了,嗯,也太小看我趙雄了。罷了,這次就幫你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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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泱州有一處風景形勝地散花台,山並不高,但方圓百里之內無山,就顯得格外突出。相傳大奉王朝時有得道高僧在此說法,引得仙女散花,頑石點頭。
  
  暮色中,江南道風流名士呼朋喚友,雲集散花台,要共賞月色辭夏迎秋。每人都自備坐氈、酒水、茶點、盞筷、香爐和薪米等物,在山巔席地鱗次鋪排而作。
  
  今夜山上竟有九百人之多,在一位豪閥名士的引領下,瀟灑起身高聲朗誦出“我輩文章高白雪”後,近千人同唱那首膾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江南遊》,一時間聲如雷動,飲酒如泉。
  
  深夜時分,潔白月光灑滿散花台。
  
  在一眾以相仿家世而相鄰席地的江南文人中,散花台頂視野最開闊的絕佳觀景地帶,有一撥無形中與別人格格不入,為首老人白髮白衣,盤腿而坐,膝上趴著一隻打瞌睡的大白貓,老人身邊不過擺六七張席子坐六七人而已,其中有前些年請辭禮部尚書一職的盧道林,湖亭盧家的老家主,同時也是舊兵部尚書盧白頡的兄長,在短短十年內盧家出了一門兩尚書,果真無愧先帝“盧氏子弟,琳琅滿目”的讚譽,如今雖說盧道林歸隱山林,盧白頡也黯然離京,但無損盧家在江南道力壓其它三大家族的超然地位。還有姑幕許氏的老家主許殷勝,這位老人在嫡長子許拱獲封龍驤將軍後便安心頤養天年,雖說前些年許淑妃慘遭橫禍被打入長春-宮,害得整個許氏家族元氣大傷,但好在許拱不負眾望,入京擔任兵部侍郎,撐起了大樑,之前一直閉門拒客的許殷勝也終於現身,老人身邊坐著年紀最小的女兒許慧撲,作黃冠道姑狀的她跟棠溪劍仙盧白頡那段有緣無份的恩怨情仇,在江南道士林中人盡皆知。而那位名叫袁疆燕的中年儒士,不但是伯柃袁氏的中流砥柱,更是名動朝野的清談大家。
  
  在膝上趴白貓的滄桑老人身邊,坐著個豐神玉朗的年輕公子哥,低頭彎腰,輕輕搖動手中摺扇,卻不是給自家老祖宗扇動清風,而是給那只懶洋洋的白貓扇風。年輕人身後遠遠站著個滴酒不沾的青衫劍客,眾人皆醉他獨醒,眾人皆坐他獨立,極其礙眼。
  
  湖亭盧氏,江心庾氏,伯柃袁氏和姑幕許氏,這四個江南道上的家族,是與北地士子抗衡的南方主力,曾經青州的青黨也是四大家族的天然盟友,可惜不成氣候,被前任首輔張巨鹿隨手折騰得分崩離析。四個姓氏,雖說在江南道上處處錙銖必較,一代又一代人不間斷地展開明爭暗鬥,但是在太安城,在離陽廟堂上,四個姓氏無比抱團,許拱能夠從地方上進入京城,硬生生拿下那個兵部侍郎,那位養白貓的庾氏老家主,不惜親自跑了一趟京城的庾劍康,至關重要。
  
  許殷勝望向比自己高出一個輩分的庾劍康,輕聲感歎道:“庾老,如今是亂象橫生呐。就說那元虢,好不容易複出,當上了掌管錢袋子的戶部尚書,沒有幾天功夫就給攆到了咱們隔壁的廣陵道,擔任節度使,因為是藩王轄地,所以還是個副的。而咱們棠溪如果不是大祭酒和坦坦翁幫著說話,給壓了下來,恐怕就不是蔡楠而是棠溪去擔任兩淮的節度使了。庾老,雖說棠溪現在還任著兵部尚書,可是陛下明擺著已經動了要挪一挪位置的心思了,在庾老看來,棠溪接下來是何去何從?咱們也好有的放矢,從長計議啊。”
  
  庾劍康笑著伸出手指點了點盧道林,“尚書大人的親兄長都不急,你許殷勝急什麼?”
  
  盧道林無奈道:“不是不急,是急了沒用。好在蔡楠已經去了兩淮道,元虢又到了廣陵道,現在棠溪只要不是被發放到南疆,想來都不會太差。”
  
  庾劍康伸手摸著白貓的腦袋,淡然道:“以前有張廬顧廬,從京城到地上,都圍繞著文武之爭打轉,現在兩廬都已成過眼雲煙,接下來就該輪到南北之爭了,中書省齊大祭酒是典型的南人,副手趙佑齡是南人,門下省坦坦翁是北人,陳望是北涼人,堪堪打成平手,咱們再來數一數六尚書省六部,新任吏部尚書殷茂春,南人,先後兩任戶部尚書王雄貴和元虢,皆是南人,如果再加上盧道林這個前任禮部尚書和盧白頡這個現任兵部尚書,你們就沒有覺得咱們南方讀書人,在朝堂上最靠前的位置上太多了嗎?如此一來,若是再讓許拱順勢執掌兵部,舊刑部侍郎韓林接任刑部尚書,那北方士子以後還怎麼混?何況最近幾屆的進士人數,南人更是佔據絕對優勢。所以啊,韓林去了薊州,元虢去了廣陵道,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用大驚小怪。以後是唐鐵霜當上了兵部尚書,許拱只能繼續在侍郎位置上熬個四五六年,也一樣不用奇怪。”
  
  說到這裡,庾劍康略作停頓,笑了笑,“有意思的是現在太安城多了一股不容小覷的新勢力,大學士嚴傑溪,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門下省的陳望,禮部侍郎晉蘭亭,黃門郎嚴池集,以及暫時蟄伏的孫寅,無一例外都是北涼出身,但官場口碑都不錯,人數不多,但個個說話都很有分量,尤其是那個陳望,更是了不得的人物,便是比較當年碧眼兒的仕途,也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跟當年在張廬顧廬之間橫插一個青黨,有些相似,只不過相比牆頭草的青黨,這撥勉強稱之為涼党的官員,其實從未結黨抱團,你們發現沒有,這些人雖說都出自北涼,但對陛下的忠心,是廟堂其他文武百官都不能媲美的。以後呢,我猜會是以前途不可限量的陳望領銜,與我們南北兩撥讀書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袁疆燕感慨道:“難不成是又一個碧眼兒?”
  
  庾劍康搖頭道:“恐怕不止嘍。”
  
  盧道林抬頭望著月夜,怔怔出神。
  
  許慧撲不知為何有些神色哀傷,不知是想起了那位遠在京城的棠溪劍仙,還是某位喜歡身穿紅衣已是陰陽相隔的徐姓女子。
  
  庾劍康微笑道:“接下來我們四家要做的就是先退一步,遼東彭家這些北方家族要在這個時候搶奪京城的座椅,咱們表面上裝著勉為其難,都給他們好了,至於什麼時候進一步,很簡單,等,等到彭家他們人滿為患之後,同時必須在等到陳望、孫寅、范長後這撥人真正成長起來之前,我們再出手便是,現在就讓那幫北方佬跟那些年輕人去矛盾叢生好了,他們啊,這幾年內是能夠給那些晚輩穿小鞋使絆子,但遲早有一天要吃大苦頭的。在這期間,你們這些人,退一步不是真的就什麼都不管了,不妨為前程錦繡的太安城年輕人們錦上添花,幫他們在文壇揚揚名,鼓吹鼓吹聲望,時不時詩詞唱和,就當結下一份善緣。”
  
  袁疆燕哈哈笑道:“這有何難!”
  
  接下來庾劍康做了個古怪舉動,舉起酒杯,轉身面向西北,遙遙敬了一杯酒。
  
  我庾劍康替中原,敬你們北涼一杯。
  
  敬你們父子一杯。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6-9 19:19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6-14 22:33
共逐鹿  第兩百二十八章  大珠小珠落玉盤(下)
  
  自永徽末以來,離陽三省六部的大小衙門,幾乎可以說是城頭變幻大王旗,首輔張鉅鹿、兵部尚書顧劍棠、宋家老夫子等一批老人要么死的死,要么就是離開京城中樞,而以中書令齊陽龍領銜的一撥人,則紛紛躋身廟堂佔據高位,這其中既有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這樣的京城「前輩」,也有在祥符元年科舉成名的李吉甫、吳從先、高亭樹等資歷遠遜陳少保的年輕讀書人,更有唐鐵霜和許拱從地方上擔任侍郎職位,而在舊有閣臣之中,亦是變化巨大,趙右齡殷茂春在內一大批永徽公卿幾乎人人更換了官場座椅,元虢韓林王雄貴更是全部外放,成為名義上的封疆大吏。
  
  在這之中,唯獨桓溫是個異類,身為三朝老臣,無論同朝官僚如何人事更迭,這位坦坦翁始終穩坐門下省的那座釣魚臺,雖說時下傳言老人身體不適,要騰出位置給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或是吏部天官殷茂春中的某一位,但是對於見慣風雨的太安城文武百官而言,只要皇帝陛下不曾明確下旨,坦坦翁就依舊是那個對整個朝局都擁有莫大影響力的宰執人物,退一步說,即便桓溫真的告老退位,到時候作為離陽王朝碩果僅存的功勛元老和文壇領袖,以後離陽政事也一樣少不了問計於這位被先帝譽為「國之重寶」的老人,難怪太安城會有桓府無冷灶的善意調侃。
  
  今年即將入秋之時,皇帝讓內務府精心打造四十餘方篆刻有「祥符御用」的硯臺賜給重臣,得之者均以為寶,唯有桓溫獨得三方,便是齊陽龍、嚴傑溪和陳望三人也僅獲兩方,而且桓溫不但獲此殊榮,同時更有一株堪稱冠絕遼東諸多貢品的老參和一壇椿齡酒一併賜下,如此一來,那些猜測坦坦翁未必能夠熬過祥符二年的私下議論便瞬間煙消雲散。
  
  張廬顧廬相繼成為陳年往事後,隨著中書門下兩省的崛起和翰林院的搬遷新址,以及六座館閣設立後分流出去一大撥重要文臣,原本衙門雲集的趙家甕也不負早年「滿朝公卿盡在此」的盛況。
  
  立秋之日,皇帝特意開放四座皇宮花園中佔地最廣、風景最佳的金秋園,大宴群臣,在酒宴開始之前,頗有興致的年輕皇帝還訂立了一個離陽迎秋新規矩,讓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搬來一盆早就栽種在盆內的梧桐,等到時辰一到,讓陳望臨時擔任了一回太史官,高呼一聲「秋來了」,然後皇帝親手摘下一片梧桐葉,寓意君王代替蒼生向天報秋。在這樁沒有前例的即興雅事中,成為離陽第一任「迎秋啟奏官」的陳望無疑最為惹眼。皇后嚴東吳與弟弟嚴池集站在一起,這位母儀天下的動人女子,看到這一幕後輕聲對翰林院新貴的弟弟說道:「你務必爭取成為明年的報秋人。」
  
  最是害怕出風頭的嚴池集頭疼道:「姐,這種事情有什麼好爭的,而且我也爭不來,有陳少保珠玉在前,明年估計也就只有禮部侍郎晉蘭亭,或者咱們翰林院的新任掌院學士才能擔當此事。要不然宋恪禮和範長後這幾位也比我更名正言順。」
  
  嚴東吳掃了一眼那些神態各異的文武百官,年老如齊陽龍桓溫,畢竟上了歲數,本身也已經位極人臣,也無需以此為自己官聲錦上添花,故而對此事都是抱著不與年輕人爭搶的淡泊心態,而趙右齡殷茂春等稍稍年輕一輩的權臣,則略有差異,同樣不需要爭搶什麼,也不適合,但是看向輩分更低一輩的陳望,眼神都依舊藏有一份羨慕。至於高亭樹吳從先這些剛剛在離陽廟堂暫露頭角的年輕人,無一不是眼神熾熱。這些年在太安城官運亨通的晉蘭亭老神在在,似乎已經將明年報秋人視為囊中之物。
  
  如今極有鳳儀的嚴東吳目不斜視,並不與這個心愛弟弟作竊竊私語狀,臉色淡然道:「你姐夫需要你去爭一爭,只不過他不會明著跟你說什麼,但是你如果有這份進取之心,他肯定會很高興。」
  
  嚴池集無奈嘆息道:「好吧,那我盡力便是。」
  
  嚴東吳用眼角余光看著正在和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等廟堂大佬言笑晏晏的爹,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換上一種毋庸置疑的語氣,「咱們爹已經幫你鋪路了,六大殿閣學士,加上如今新設的六位館閣學士,這十二人將是以後我朝的第一等清貴閣臣,你如今終究還年輕,資歷也不足,不奢望咱們嚴家一門兩殿閣,但是你短則十年長則二十年成為館閣大學士,並不是難事,況且殿閣學士是類似上柱國的虛銜,並不因官員退出朝堂而剝奪,加上爹再過幾年不出意外也能夠由閣升殿,館閣大學士卻是本官實職,到時候我們嚴家就有了'一家兩殿閣',爹是面子,你是裡子,父子相輔相成,最少可保嚴家三代人百年無憂。」
  
  嚴池集怯生生道:「姐,咱們終歸是外戚,就不要避嫌嗎……」
  
  嚴東吳面無表情地轉頭,但是視線中分明有了幾分怒意,直接打斷弟弟的言語,壓低嗓音道:「你當真看不出如今朝政的暗流湧動?!連你這個小舅子都不幫你姐夫,難道要寄希望於那些越來越會做官的文臣?」
  
  嚴池集欲言又止,終於還是低頭認錯。
  
  皇帝從遠處走到這對姐弟身邊,看到嚴池集的窘態,笑瞇瞇打趣道:「怎麼,小舅子,又給你姐訓斥了?嚴大學士每次見著朕,偶爾提起你這個兒子,總是難掩那引以為傲的笑意,你姐倒好,見一次訓話一次,害得朕都忍不住為你打抱不平了。無妨無妨,既然你姐跟你不親,朕跟你這個小舅子那是親得很,以後在你姐這兒受了委屈,只管跟朕來訴苦,咱倆一起喝酒解悶便是。」
  
  嚴東吳柔聲笑問道:「不知陛下有何苦悶要解悶?」
  
  給抓到把柄的年輕天子頓時語塞,讓隔岸觀火的嚴池集倍覺喜感,皇帝趙篆伸手指了指這個幸災樂禍的小舅子,「忘恩負義啊,朕可是為了幫你小子才不小心引火上身的。 」
  
  若是尋常臣子聽到從一個皇帝口中說出忘恩負義四個字,估計就要嚇得肝膽欲裂了,也不知是嚴池集太過遲鈍還是怎麼,竟是當真毫無忐忑,略微歉意笑了笑。
  
  年輕皇帝雖說表面上冷哼一聲,但是內心深處,對小舅子的「恃寵而驕」,非但沒有窩心惱火,反而覺得很舒服。
  
  不是一家人,絕對不會如此隨意。
  
  歷朝歷代的皇帝,雖然嘴上自稱寡人。但哪個皇帝真的喜歡孤家寡人的滋味?
  
  嚴東吳突然低聲道:「陛下,宮女選秀一事,實在不能再拖延了。」
  
  趙篆趕緊一陣打著哈哈,然後找藉口說是要去找中書令大人討論些軍國大事。
  
  酒宴過後,皇帝陛下讓群臣自行遊覽金秋園,於是文武百官三三兩兩各自結伴散開,看似漫不經心,這其中就有許多門道講究了,比如齊陽龍和桓溫兩位當朝大佬就並肩而行,並無人隨行,而辭去吏部尚書的中書省趙右齡卻拉著五六個吏部大員一起,現任天官的殷茂春便和那幫翰林院履歷厚重的黃門郎相談甚歡,幾位根基不穩的新任館閣大學士自然而然攜手共遊,碧眼兒死後已是群龍無首的尚書省那六位尚書,也各有山頭,並不紮堆,趙室勛貴倒是比較抱團,兵部侍郎唐鐵霜陪著與恩主顧劍棠一個輩分的兩位大將軍同行,其中一位便是不問世事很多年的大將軍趙隗,另外一位則是這兩年十分灰頭土臉的楊慎杏,反倒是兵部尚書盧白頡與那些同為江南出身的年輕官員走在一起。而前些年趨於貌合心離的幾位青黨主心骨,吏部侍郎溫太乙,和新近被召入京城的原青州將軍洪靈樞等人,前兩年才剛剛擺出了要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今天竟然重新碰頭在一起,看樣子已經冰釋前嫌,融融洽洽,難免讓人揣測這青黨莫不是要東山再起了不成?至於以彭家劉家為首的北地兩遼世族豪閥,在太安城的話事人也默契地待在一起。
  
  齊陽龍和桓溫這兩個年邁老人走起路來其實並不慢,步子也大,於是跟後邊的官員大隊伍愈行愈遠,兩老徑直來到了金秋園裡一處著名景緻,以將近百塊春神湖石堆砌而成的春神山,春神湖石雖然很久以前就被一些江南名士鐘情推崇,但稱得上真正興起,為朝野上下所熟知,是最近五年的事情,一塊塊巨石,不斷從湖底撈起一座座富貴庭院,在去年更是「飛入」了帝王家,在金秋園一夜成山,名動天下。春神湖石以瘦透皺三字為珍,上等春神湖石,玲瓏起伏,氣韻天然,所以又有一斤石一兩金的說法。
  
  桓溫沒有登山,而是站在距離春神湖山還有數十步的地方,望著那座據說雲霧天氣可見煙繞、陰雨天可聞雨音、大風中可聽法螺聲的矮山,中書令齊陽龍見坦坦翁沒有登高的意圖,也就笑著陪坦坦翁站在原地。如今離陽朝廷的氛圍極為輕松,相比張廬顧廬對峙的時候,有張鉅鹿和顧劍棠這兩位不茍言笑的文武領袖坐鎮,文武百官做起官來可謂戰戰兢兢,生怕犯錯,如今換成了脾氣都很好的齊陽龍和桓溫,人人都輕鬆了許多。加上又恰好碰上趙篆這般方登大寶還算不得積威深重的年輕天子,因此太安城官場前輩都喜歡跟私交甚好的晚輩調侃一句,你們這幫祥符新官比起咱們這些永徽老臣,算是遇上了好時候啊。
  
  在酒宴上沒少喝酒的坦坦翁打了個酒嗝,轉頭對齊陽龍笑問道:「中書令大人,曉得我桓溫這個坦坦翁綽號的由來嗎?」
  
  齊陽龍笑著搖搖頭。
  
  桓溫哈哈笑道:「最早啊,可不叫坦坦翁,有個傢伙幫我取了個酒葫蘆的綽號,如果有些事情惹惱了他,還要被他罵成酒囊飯袋,坦坦翁這個叫法,相對而言是很後來的事情了,有次陪那傢伙一起在禁中當值,我管不住嘴,就偷喝了酒,剛好給通宵批本的先帝逮了個正著,我呢,喝高了,言談無忌,就跟先帝說我桓溫只要一天肚中有酒,就一天心中坦蕩,但是哪天陛下不管酒喝,就要滿肚子牢騷。然後先帝就逗樂了,當場就讓當時的掌印太監韓生宣去拎了好幾壇酒來,那一次,有個從來都滴酒不沾的傢伙也破天荒喝了杯,臉紅得跟猴子屁股差不多,我醉後笑話他別叫什麼碧眼兒了,就叫紅臉兒好了。他就回了一句,管住嘴,好好做你的坦坦翁。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成了坦坦翁,也許很多官員覺得這個綽號是說我桓溫在離陽官場上,不論如何朝局動蕩,我都是個跟著一起搖搖晃晃偏偏最後都沒倒下的不倒翁。」
  
  齊陽龍感慨道:「坦坦翁無論為人還是做官,都不曾行心上過不去事,不存事上行不去心,我不如坦坦翁多夷。」
  
  桓溫白眼道:「中書令大人,這話可就溜須拍馬太過了啊,如果換成別人來說,我甚至都要覺得是罵人了。」
  
  齊陽龍笑而不語。
  
  他執掌離陽王朝廢弛多年的中書省,在數十年前,偏居北地而藩鎮割據的舊離陽趙室,中書省的中書令、左右僕射和侍中等幾個頭銜,都被趙室賜予那些尾大不掉的藩鎮武將和把持朝政的彪炳武臣,以示榮寵,都是虛銜,就像後來的大柱國和上柱國。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大權旁落的中書省重新成為名副其實的廟堂重地,他齊陽龍也順勢成為繼張鉅鹿之後的又一位當朝首輔大人,而一些被很早就被翰林院分走的職權,也重新回歸中書省。但是齊陽龍心知肚明,自己這個被先帝召入京城「救火」的中書令,說到底,就是個過渡宰相,把殷茂春趙右齡等人扶上位後,也就要全身而退,而桓溫不一樣,先帝也好,現在的天子也罷,對待這位與張鉅鹿私交甚好的坦坦翁,都視為可以信任的帝師人物,這次沸沸揚揚的桓溫辭官讓賢一說,齊陽龍最清楚不過,哪裡是年輕天子對桓溫生出了忌憚猜忌之心,分明是桓溫自己有了退隱之意,這才有了桓溫一人獨得三方御賜硯臺的美談。
  
  桓溫輕聲道:「少年人要心忙,忙起來,則能震攝浮氣。老年人要心閑,閑下去,方可樂享餘年。」
  
  齊陽龍搖頭沉聲道:「這個時候,朝廷上誰都能閑,唯獨坦坦翁閑不得,廣陵道,北涼道,兩遼道,處處都不安生,朝廷這邊很需要坦坦翁幫著拿主意。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哪怕坦坦翁不開口說話,但只要你坐在那裡,哪怕是打著瞌睡,朝廷的人心就不會亂。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說的就是坦坦翁。」
  
  桓溫繼續望了一會兒那座小山,緩緩轉頭笑道:「論年紀輩分,中書令大人與我恩師同屬一輩……」
  
  齊陽龍很快就擺手道:「別來這一套,我跟你恩師當年不對付是出了名的,對於儒法兩家的皮里之爭,兩人一輩子都沒談攏,在我入京以後,坦坦翁沒有為難國子監和中書省,我就已經很慶幸了。」
  
  桓溫不再用中書令大人這個恭敬中透著生疏的稱呼,語氣誠懇道:「齊先生雖然與恩師政見不合,但是恩師當年便對先生做學問的功夫極為欽佩,在桓溫看來,世人都說那與其衣冠誤事不如布衣遁世的道理,其實要么是做夠了官,要么是做不成官的虛偽措辭,遠不如先生這般布衣即學問、衣冠即濟世。」
  
  齊陽龍笑了笑,「坦坦翁啊坦坦翁,咱們兩個老頭子在這裡互相拍馬屁,這也就罷了,問題是也沒人旁聽進耳朵啊,如何'傳為美談',如何青史留名? 」
  
  說到這裡,齊陽龍略帶譏諷道:「想我年少時讀史,初讀某人某事,總覺得血脈賁張或是感人肺腑,後來回過味來,才知道是沽名釣譽至極,其心可誅啊。」
  
  桓溫爽朗大笑,「先生好見地,學生年輕時也有如此感觸。」
  
  齊陽龍沒來由嘆氣道:「以前的寫書人啊,以後的翻書人啊。」
  
  桓溫也跟著嘆息一聲,突然問道:「先生是不是沒有見過那徐鳳年?」
  
  齊陽龍點了點頭,「那北涼王倒是去過一趟上陰學宮,可惜不曾見面。」
  
  桓溫嘿嘿笑道:「我恩師跟老涼王當堂對罵過很多次,我這個當學生的,雖說跟那年輕藩王不過兩面之緣,但是其中滋味,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
  
  齊陽龍沒好氣道:「這有何值得顯擺的?」
  
  桓溫很開心很用力地笑了笑,毫不遮掩促狹意思。
  
  桓溫又問道:「齊先生,你知道我入京當官以來最喜歡做的兩件事情嗎?」
  
  齊陽龍答道:「願聞其詳。」
  
  這位坦坦翁瞇起眼,先是抬起左臂揮動了一下袖子,然後伸出右手,食指中指並攏在空中做輕輕敲擊狀,「每日朝會,看著文武百官來來去去,琳瑯滿目,目不暇接。聽著他們腰間玉佩敲擊,叮叮咚咚,清脆悅耳。百看不厭,百聽不膩。」
  
  齊陽龍笑道:「以前沒覺得,以後我也要留心注意一下。」
  
  桓溫抬起頭,不看山,看更高的天空,「天地一張大玉盤,大珠小珠落其中,劈裡啪啦,都碎了,都死了。」
  
  齊陽龍閉上眼睛,腦袋微斜,似乎在側耳傾聽,喃喃道:「是啊,西北那顆天地間最璀璨的珠子,終於快要碎了。你我二人,還有身後那些黃紫公卿,都是罪魁禍首。」
  
  桓溫笑道:「我們這些愧對典籍的讀書人啊。」
  
  齊陽龍依舊閉著眼睛,輕聲笑道:「原來真正的讀書人,不讀書啊。」
xox 發表於 2015-6-22 21:06
共逐鹿 第兩百二十九章 昔年徐家如今北涼


  虎頭城的突然失陷,使得北莽大軍得以在龍眼兒平原的南端,鋪展出極為舒服的進攻態勢,導致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全線告急,值此危難之際,北涼步軍副帥顧大祖力排眾議,沒有分散兵力增援前線,而是在懷陽關後方的重塚軍鎮一帶集結,與騎軍副帥周康攏起的那支大型邊關騎軍緊急匯合,如此一來,作為北涼都護府駐地所在的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無形中就接替成為了第二座虎頭城,但是因為北涼名義上的邊軍第一把手,褚祿山執意要親自鎮守懷陽關,顧大祖這種有見死不救嫌疑的行徑,就把這位舊南唐出身的外來戶老將推到了風口浪尖,不光是騎軍將領,便是邊軍步軍體系內部,也對顧大祖頗多怨言,尤其是在同為步軍副統領的陳雲垂臨時從幽州帶兵馳援涼州後,官帽子分量相當的兩位北涼步軍大將,也產生了不小的分歧,加上錦鷓鴣周康本身便是北涼軍中典型充滿進攻性的統帥,顧大祖一時間在重塚軍鎮內眾叛親離,而在騎軍中不論威望還是資歷都比周康高出一線的老將何仲忽,在這個時候竟然雪上加霜地病倒了,涼州關外,可謂內憂外患,整個北涼形勢變得岌岌可危。
  
  在重塚軍鎮臨時設置的將軍府議事堂內,又爆發了一場幾乎徹底撕破臉皮的爭執,那些相對官職不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麻木了,此時重塚與虎頭城身後的那條懷陽關防線已經完全失去聯繫,在此之前,已經有不下百名精銳遊弩手在傳遞軍情途中戰死,事實上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都已經算是孤懸關外,淹沒在北莽大軍的鐵騎洪流之中。大堂內,原先擺放了十來把椅子,顧大祖,周康,遠道而來的陳雲垂,六千鐵浮屠鐵騎的主將齊當國,白羽衛統領袁南亭等人,各自都有座位,只是前天周康當著顧大祖的面憤而起身,一腳踢爛椅子離開議事堂,在之後的議事中這些原本象徵身份的椅子就成了擺設。
  
  今天周康又跟顧大祖對於接下來重塚軍鎮的定位,出現了不可磨合的爭議,這位有錦鷓鴣美譽的騎軍大將站在擱有沙盤的桌案一側,左手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直接伸出右手用手指指著另一側顧大祖,怒道:“守守守!就曉得一味龜縮防守?你顧大祖就這麼點本事?真不知道當初王爺把你從中原請來我們北涼邊軍有什麼用!要不是你寫出過一本《灰燼集》,不是大將軍和李先生當年也對你的形勢論也讚不絕口,本將都要懷疑你是不是北莽蠻子的諜子了!”
  
  此話一出,別說鐵浮屠副將甯峨眉這些相比老將只能屬於後起之秀的青壯派將領,感到了一陣膽戰心驚,就是沉默寡言的陳雲垂也聽得眼皮子一顫,周康這番話顯然是過了,陳雲垂眼角餘光瞥了眼顧大祖,後者依然是無動於衷的神色,而周康絲毫沒有要嘴下留情的跡象,變本加厲地用手指點了點顧大祖,“連虎頭城都守不住,懷陽關守得住?本就是依靠騎軍靈活機動性來主動尋找戰機的柳芽茯苓,守得住?你顧大祖是步軍統領,可本將是北涼騎軍副統領,見不得柳芽茯苓兩鎮裡的過萬騎軍因為你一己之見,就只能下馬步戰,最終只能憋屈得死在那城頭之上!更見不得本將麾下那數萬騎軍每天只能擁擠在這重塚附近,眼睜睜看著前線每天都有袍澤戰死,卻求戰不得!”
  
  說到最後,周康幾乎雙眼冒火,斥責道:“你顧大祖怕死也就罷了,你們步軍喜歡當孫子我管不著,但你憑什麼要我們騎軍也要在這裡等死?!”
  
  顧大祖淡然道:“因為沒有周統領的騎軍支撐,重塚守不住。城池是死的,沒有騎軍的週邊牽制,天底下就沒有攻不破的城池。同理,沒有穩固城池的配合,騎軍就是無源之水,打幾場勝仗不難,但贏下整場戰役,是不現實的。”
  
  周康冷笑道:“那你們步軍就乖乖在重塚軍鎮內待著,只要配合我們的騎軍就夠了,看著我們殺敵便是,這個要求不過分吧?現在董卓的大軍還未真正站穩腳跟,但我們的騎軍卻是閉著眼睛都能逛完自家這條防線地帶,別說奔襲衝殺,哪怕是夜戰,我們也能打得乾脆俐落,兵力上的劣勢,可以由我方對地理形勢的熟悉來彌補。顧大祖,你口口聲聲說要等流州青蒼城和幽州霞光城兩處戰場的消息,最好是拖到涼州邊境上那座新城建,但是你好歹也是領過兵打過仗的人,豈會不知沙場戰機稍縱即逝的道理?怎麼,該不會是想著等到褚都護死在懷陽關,你姓顧的好去那座新城當你的下任都護大人吧?”
  
  顧大祖面不改色,只是凝視著這個口無遮攔的北涼騎軍三把手,緩緩道:“周康,軍中無戲言,有些話我能忍,但有些話不是當作放個屁就完事的。”
  
  周康眯眼陰沉笑道:“終於不能忍了?城外有本將的北涼右軍三萬騎,你還敢在重塚殺我不成?”
  
  然後周康笑著故作環顧四周狀,“演義小說裡都有那擲杯為號的有趣段子,說是只要丟了酒杯,就會有幾百刀斧手殺出來把人剁成肉泥,只不過你顧大祖手裡也無酒杯,屋內這些將領校尉,似乎也未必聽你的發號施令吧?”
  
  顧大祖笑了笑,“你我心知肚明,在重塚軍鎮,你周統領軟禁我還差不多,在座諸將,如今或多或少看我顧大祖都不太順眼。”
  
  生怕火上澆油所以一直不怎麼插話的老將陳雲垂歎息一聲,怎麼事情就鬧到這一步了?如果褚祿山在場就好了,要不然換成燕文鸞或者袁左宗任意一個也行啊,這便是群龍無首的結果,若不是眾人面對的這種足以影響北涼走勢、乃至於整個天下格局的大事,屋內的顧大祖也好,周康也罷,甚至是齊當國寧峨眉這些北涼軍伍的年輕翹楚,也都能獨當一面,足夠決定一州戰事的勝負,根本不會如此棘手頭疼。陳雲垂想到這裡,突然有些傷感,記起了自己曾經年輕時的那段戎馬歲月,那時候也是這般猛將如雲謀士如雨濟濟一堂,李義山,趙長陵,燕文鸞,吳用,徐璞,尉鐵山,劉元季,鐘洪武,陳芝豹,袁左宗,褚祿山……只是那個時候,最終都會有個人一錘定音,絕對不會出現這種近乎內訌的陌生局面。
  
  可惜王爺要親自趕赴流州救火。
  
  而死守懷陽關的邊軍第一號人物褚祿山也不知為何,對身後勢力複雜的重塚軍務並未做出任何預判決策。
  
  陳雲垂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做一回和事老,今天議事堂說不定就要大打出手了。雖然陳雲垂心底更傾向于周康的主動出擊,但是畢竟顧大祖是步軍一系在涼州的頭面人物,對於錦鷓鴣肆無忌憚的侮辱打壓,陳雲垂難免也有些心有戚戚,歸根結底,這不是什麼周顧之爭,而是北涼騎軍和步軍之間長久以往的天然分歧,這個矛盾哪怕是燕文鸞也無法更改,北涼步軍數量居多,但跟北莽的戰爭中,主角從來都是北涼騎軍,最後決定勝負的也是騎軍,就像先前北涼新舊交替時,龍象軍和大雪龍騎的各自奔襲北莽,大放異彩,以及之後號稱北涼步軍大本營的幽州,真正名動天下的,也是年輕將領郁鸞刀所率領的那支萬人幽騎。
  
  陳雲垂靠近桌子幾步,雙手輕輕按在桌面上,輕聲道:“涼州戰局不利,流州也一樣,連王爺都不得不親自去那邊直面柳珪大軍,說不定還會對上那個拓拔菩薩。咱們就別給王爺添亂了,有話好好說,氣話少說……”
  
  陳雲垂停頓了一下,看了眼左右對峙的周康和顧大祖,“諸位,容我多嘴提醒一句,這裡是規格僅次於北涼都護府的邊軍議事堂,這裡也不是文官動動嘴武官跑斷腿的離陽廟堂,咱們更不是那幫置身事外美其名曰運籌帷幄的文臣,你我都是帶兵打仗的,說不定明天誰就要親自奔赴戰場,也許……也許今天就是我陳雲垂跟你們最後一次見面。我相信顧將軍的謹慎,也相信周將軍的果敢,重塚騎軍是戰是守,目前看來,有利有弊,顧將軍和周將軍已經說了很多,現在懷陽關聯繫不上,袁統領又不在涼州,王爺也去了戰況緊急的流州,那我們退而求其次,重塚能不能商量出一個折衷的打法?能否攻守兼備?比如顧將軍認為周將軍麾下的左軍三萬騎,和齊將軍的六千鐵浮屠以及袁將軍的白羽衛,一股腦傾巢出動,尋求在一場大型戰役中取得殺敵十萬以上的巨大戰功,太過激進,那麼……”
  
  顧大祖猶豫了一下,仍是語氣堅定道:“陳統領,實不相瞞,重塚不但要守住,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要為北涼留下足夠多的騎軍有生力量,這根本不是激進還是保守的問題,而是一開始就不能打這場仗,退一步說,就算騎軍殺敵過十萬,但哪怕己方損傷三萬以上,導致整支左騎軍在一年之內無法形成絕對戰力,那麼我們北涼其實就已經輸了。再者,面對有備而來的董卓大軍,面對董卓手下那些養精蓄銳已久的騎軍,三萬左騎軍和齊將軍袁將軍麾下的兩支精銳騎軍,果真能夠保證就一定不傷元氣地大獲全勝?”
  
  顧大祖拿起那杆特製竹竿在重塚以南和涼州邊境以北劃出一個大圈,“何仲忽的四萬右騎軍,為何到此時依舊還按兵不動?沒有聽到虎頭城噩耗便一怒之下北上重塚?道理很簡單,那座耗費我北涼一半家底的新城能否成功建成,決定著北涼能否再度戰於關外,在這個前提之下,懷陽關可以丟,甚至我們所在的重塚都可以丟,但是我們必須在破城之前,盡可能把北莽大軍的腳步阻擋在新城以北,時間越久越好!我北涼邊軍在此期間殺敵多少,軍功多少,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說,褚都護死不死,我顧大祖死不死,你陳雲垂死不死,他周康死不死,一樣不重要!”

  顧大祖苦笑道:“董卓恨不得我們騎軍與他主動一戰,互換兵力,他這個南院大王高興得很!說句難聽的,他們北莽蠻子的西京和北庭,只會在意他董卓殺了多少北涼邊軍,而不會太過計較死了多少北莽士卒,你看看東線葫蘆口,那個叫種檀的年輕武將,逼死了多少北莽攻城步軍?不管死了多少人,只要他攻破了臥弓城和鸞鶴城,不一樣被那慕容老婦人加官進爵,一躍成為新任北莽夏捺缽?我不妨在這裡斷言,只要左騎軍出動,即便是戰死萬餘人,他董卓屁股底下坐著的那張南院大王座椅,好不容易給我們打得搖搖晃晃,立馬就可以再穩固個半年!”
  
  顧大祖低頭看著沙盤,嗓音沙啞,“我知道,屋子裡恐怕除了我顧大祖,所有人都覺得重塚既然有這麼多兵力,卻選擇避而不戰,對不住幽州葫蘆口戰死的北涼邊軍,更對不住虎頭城和劉寄奴……”
  
  就在此時,議事堂大門口傳來一個略顯冷漠的嗓音,“夠了。”
  
  不但是顧大祖猛然抬頭,連同周康陳雲垂在內所有將領都快速轉頭望向那個修長身影。
  
  年輕人風塵僕僕,但是偏偏讓人感到無比心安。
  
  這個人,正是獨自從天井牧場趕到重塚軍鎮的徐鳳年,為了以最快速度趕到懷陽關一線,也為了給重掌大權的涼州將軍石符帶往流州更多兵力,徐鳳年連一名白馬義從都沒有帶。不計後果的趕路,體內原本已經壓制下的那些祁嘉節種下的劍氣又蠢蠢欲動,這才讓身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臉色並不好看,但是真正讓徐鳳年感到憤怒的還是議事堂這場暗流湧動的風波。涼州虎頭城失陷,劉寄奴戰死,流州極有可能是龍象軍全軍覆沒的惡劣形勢,幽州葫蘆口能否將楊元贊大軍包餃子還兩說,涼州邊境上那座新城尚未建成,再無巨城可依無險隘可靠的涼州關外,就已經不得不面對長驅直入的董卓中線大軍,而涼州騎軍砥柱之一的何仲忽更是突然病危,徐鳳年自己暫時又無法參戰,可想而知,徐鳳年此時此刻的心情是有多糟糕,只不過大步跨入議事堂的年輕藩王依舊竭力隱忍不發,但即便如此,徐鳳年沒有流露出對任何人興師問罪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騎軍副帥周康也是瞬間氣焰全無,破天荒有些心虛。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道:“我也很想去流州青蒼城外,逮著拓拔菩薩往死裡揍一頓,最好是連柳珪也一併宰了,但是一來我如今做不到,再者涼州比流州更加重要,所以我只能一步都不敢停地跑來這裡,嗯,然後站在門外聽你們吵架了差不多一刻鐘。可惜沒能看到顧統領和周統領大打出手,有些遺憾。”
  
  臉色尷尬的周康咳嗽了幾聲。
  
  一些個年輕的校尉看到這一幕,強忍住笑意,忍得很辛苦。
  
  徐鳳年沒有繼續挖苦幾位老將,走到桌子北方,面向南方,左右兩派武將都自然而然屏氣凝神,肅然而立。
  
  徐鳳年說道:“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文官老爺們的拿手好戲,我們北涼不興這一套,北莽蠻子要南下,那我們就戰而勝之,打得他們連回北莽都回不了。”
  
  “戰而勝之,這一向是我們北涼或者說徐家鐵騎的自信,不是自負,但就算是徐驍,也從來不覺得打一場順順當當的勝仗,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奠定我們北涼邊軍在春秋戰事中第一軍伍地位的戰役是哪一場?是徐驍親口對我說過他那輩子打得最苦、最慘烈、死人最多、以至於好幾次他連希望都看不到、差點想要放棄的那場西壘壁戰役!那麼現在我們北涼就要面對第二場西壘壁戰役,徐驍不在了,而且李義山,趙長陵,陳芝豹,吳起,徐璞,鐘洪武,等等,也都走的走死的死,但是!”
  
  “但是現在我身邊,還有當時在場的你陳雲垂、周康、袁南亭、齊當國、寧峨眉,還有新入北涼的顧大祖,往北一點,懷陽關還有褚祿山,往東,幽州有燕文鸞的步軍和鬱鸞刀的騎軍,有胡魁和皇甫枰,葫蘆口內更有我北涼由袁左宗親自領銜的兩支重騎軍,往西,有徐龍象李陌藩王靈寶的龍象軍,有楊光鬥和陳錫亮的流州刺史府,往南,那就更多了,不說北涼本土的文武官員,連外地士子都有好幾千人!”
  
  “已經退伍的尉鐵山劉元季等眾人,其中還有老卒林鬥房,都已經明確表態要複出,重返北涼邊軍。”
  
  徐鳳年突然笑道:“以後史書上有沒有這麼一段有關北涼以一地戰一國的故事,那是離陽文官的事情,咱們管不著,他們愛怎麼寫怎麼寫,但是起碼我覺得過些年,在座各位,爭取都活下來,跟自己的子孫晚輩嘮叨嘮叨當年的戎馬生涯,總是好的。”
  
  “大概就像徐驍那些年跟我嘮叨的一樣。”
  
  “如果萬一在座誰戰死了,沒這份跟年輕人顯擺炫耀的福氣了。”
  
  徐鳳年說到這裡,望向周康,“比如你周康戰死了,相信以後會有個姓顧的老頭子,若是遇上了姓周的年輕人,可能會坐下來隨口聊幾句,喝著酒,說當年你們家那個叫周康的老頭子,說話總是不好聽,但……是個願意為北涼慷慨赴死的英雄。”
  
  徐鳳年的神色出現片刻恍惚,然後笑道:“如果我戰死了,而你們當中又有誰活了下去,那就請告訴你們的子孫,北涼是死戰而敗,不是不戰而輸。”

xox 發表於 2015-6-23 07:31
共逐鹿 第兩百三十章 痛痛快快


  位於懷陽關後方的重塚軍鎮不同于柳芽茯苓,以守城步卒居多,只是相比擁有天險可供依託的懷陽關,又顯得有些底氣不足,事實上在這條防線上,重塚軍鎮的守將面對其他三位官階相同的同僚,一直都不怎麼硬得起腰杆,說話的嗓門也從來不大。柳芽和茯苓兩鎮歷來都駐紮有相當數量的邊關騎軍,兩鎮主將跟如今的兩位騎軍副帥都有些淵源,重塚就屬於那種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尷尬角色,明明屬於北涼騎軍序列,但是步卒更多,卻又跟顧大祖這條線扯不上關係,抱不上什麼大腿,當懷陽關成為都護府所在地後,如同後娘養的重塚軍鎮就愈發不起眼了。
  
  徐鳳年住在一棟剛剛收拾打掃出來的別院,院子不大,但勝在雅靜,幾乎塞滿涼州邊關權貴的軍鎮,當下想要找出這麼一棟院落並不容易。徐鳳年下榻小院後,對重塚釋放出一個值得咀嚼玩味的信號,年輕藩王沒有召見那位早年與數百老卒一起恭送世子殿下入京的錦鷓鴣周康,也沒有召見他親自從中原草莽江湖中慧眼獨具找出的顧大祖,甚至連與褚祿山袁左宗一同身為大將軍義子的齊當國也沒有召見,而是喊了鳳字營出身的寧峨眉在院子裡一起喝酒。
  
  新任鐵浮屠副將甯峨眉還是那個相貌粗獷嗓音細膩的有趣漢子,只是比起當年的性情灑脫,多了幾分情理之中的拘謹,畢竟如今面對面坐著喝酒的年輕人,不再是那個整個北涼都不看好的世子殿下了。
  
  徐鳳年跟寧峨眉碰了一杯酒,感慨道:“當年甯將軍帶著一百人陪我一起去江湖上胡鬧,其中包括洪書文在內,很多人如今都不在鳳字營了,都成了地方軍伍的都尉甚至是校尉,袁猛倒是還在,前幾天在天井牧場,還跟我抱怨來著,說跟你提過一嘴,想進入鐵浮屠,只是你非但不念舊情沒答應,還罵了他一通。”
  
  寧峨眉下意識就坐直身體,用那口東越女子一般的婉約嗓音說道:“這兩年鳳字營換了好些新人新面孔,末將覺著有袁都尉這麼個老人待在其中,才能放心。”
  
  徐鳳年笑道:“有些以白馬義從身份從鳳字營出去的年輕人,私下偶爾會聚頭碰面,聽說喜歡詢問各自當上了多大的官,以及有希望當上多大的官,聊的是以後誰做成了邊關將領和封疆大吏,可不可能相互扶持一下。這一點,倒是有點像離陽朝廷科舉的同年同鄉。當年,我們北涼最早的邊關遊弩手也經歷過這麼個階段,一開始重逢,都是在說誰誰誰戰死沙場了,而且是用那種很羡慕的語氣。幾年十年以後,就不一樣了,都是詢問新買的宅子有多大,新納的小妾姿色如何,新到手多少畝上等良田。”
  
  看到寧峨眉臉色劇變,徐鳳年擺擺手微笑道:“別緊張,這些都是人之常情,鳳字營這種狀況,暫時也是少數。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我懂,何況徐驍也說過差不多的東西,在他眼中,你我現在身處的這個世道,跟幾十年前太不一樣了,那個時候幾乎人人是想著怎麼活下去,任何人的腦袋都拴在褲腰帶上,區別無非在於老百姓的腦袋拴在草繩上,士大夫的腦袋拴在更值錢些的玉腰帶上,其實誰都朝不保夕。但是現在人人都想著怎麼活得更好,所以去年以來家族都搬遷到了北涼道境外,既然留在北涼有可能死人,那就逃到沒有狼煙的地方,去個聽不到北莽馬蹄的地方。淮南道不行,就去江南道,哪天江南道也打仗了,還能去廣陵江以南,實在不行就去南疆,只要有錢,一路往南逃,終歸是能活下去的。”
  
  徐鳳年手指旋轉著那只精美不輸江南世家用物的白瓷酒杯,微微提了提,“我可是世間屈指可數的遮奢人,知道這只小酒杯的行情,在中原富饒的地方大概賣兩三兩銀子,辛苦輾轉到了咱們北涼道,就得翻兩番都不止。當然,真要說起來,清涼山的值錢物件,才是不計其數,中原士子說我北涼‘窮了百萬戶,富了一家人’,其實並沒有說錯,光是在梧桐院過我手印上那‘贗品’兩字的名貴字畫,就有三百幅之多。只不過比起鐘洪武這些人,我徐鳳年很早就以敗家著稱於世,跟他們這幫守財奴不太一樣。”
  
  徐鳳年笑道:“小時候,徐驍每次捧著價值連城的字畫古玩去梧桐院,他也拎不清那些玩意兒到底怎麼個好法,更不懂為何寫幾個字或者是塗抹些水墨就能賣那麼高價格,只好次次跟我說這東西老值錢了,然後必然會加上一句這東西能買多少匹甲等北涼大馬,能買多少柄北涼戰刀。這幾年來,我讓經略使李功德和陵州刺史徐北枳,還有宋洞明幫著偷偷販賣珍玩字畫,看著一箱一箱東西搬出清涼山,甯將軍,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寧峨眉一本正經地使勁搖頭。
  
  徐鳳年打趣道:“我就想跟徐驍埋怨一句,你當年買虧了。”
  
  寧峨眉啞然失笑。
  
  徐鳳年收斂了笑意,“遠的不說,就說那白煜到了清涼山才幾天,就已經跟宋洞明貌合心離。我又如何能讓周康和顧大祖融洽無間?一個是當年少數願意高看我一眼的北涼老卒,一個是我好不容易請來的外來戶,一個在騎軍,一個在步軍,今天在議事堂我幫誰說話都不對。家事國事天下事,就說家事,隱約成為北涼財神爺的王林泉和抑鬱不得志的陸東疆,兩個老丈人兩個親家,一起一落,照理說我應該幫一幫那個水土不服的陸家,可是陸家當真扶得起來嗎?而這其中,王林泉對陸氏子弟的那些算計,我只是不願意深入探究而已。一個太精,一個太蠢,一拍即合啊。”
  
  寧峨眉歎了口氣,無言以對。不敢說什麼,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徐鳳年望著寧峨眉,玩笑道:“是不是覺得我當家不易?”
  
  被看穿心思的寧峨眉點了點頭,興許是擔心被當成溜鬚拍馬,沉聲道:“末將是真的這麼認為!”
  
  徐鳳年道:“我就是發發牢騷而已,還能跟你喝著小酒,其實容易得很。真正不容易的,是劉寄奴這些所有把名字刻在了清涼山石碑上的人。”
  
  徐鳳年放下酒杯,“但是更不容易的,就是你寧峨眉和周康顧大祖,是你們這些人了。”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站起身,“也許整個離陽,也會有類似北涼這樣的地方,在這個人人能活的大好世道裡,有人願意去死。但是肯定沒有第二個地方,有這麼多的人,願意一起去死。”
  
  徐鳳年轉頭望向寧峨眉,“那些箱子裡的東西,賤賣給其它道的達官顯貴,我一點都不心疼。哪怕清涼山搬空了,我徐家有一天家徒四壁,也無所謂。”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體內劍氣作祟,還是如何,流露出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惡狠狠道:“可是徐驍留給我的真正家底,比如三十萬鐵騎,在我世襲罔替北涼王后,哪怕死一個,我都心疼。又比如我徐家軍的士氣軍心,在我手上少一分,我都會愧疚!”
  
  甯峨眉沒來由想起一句話。
  
  多思者必心累,心重者必心苦。
  
  徐鳳年突然笑了起來,輕聲道:“知道這次我路過右騎軍統領的何仲忽府邸,見著前去探病的尉鐵山劉元季那幾個老將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嗎?其中劉元季跟我說了幾句肺腑之言,老人說短短二十年時間,就能讓那個逢死戰必身先士卒的年輕校尉鐘洪武,變成後來那個手握大權卻只知道在軍中排除異己的懷化大將軍。劉元季跟我說,一定要好好珍惜現在的北涼鐵騎,再過二十年三十年,恐怕就見不著了。所以他和尉鐵山要趁著還能騎馬提刀,要痛痛快快死在瞧見那樣的北涼軍之前。”
  
  寧峨眉喝了一口酒,低聲呢喃道:“生在北涼,死在北涼,真是痛快!”
  
  自言自語過後,極其注重細節的寧峨眉小心翼翼放好手中酒杯,似乎覺得擺放位置不正,還挪了挪,這才起身問道:“王爺,末將心底一直有個問題,但是不敢問,今兒喝了酒,要不然就酒壯慫人膽,大膽問了?”
  
  徐鳳年愣了一下,微笑道:“儘管問。”
  
  寧峨眉咧嘴笑問道:“末將就是想知道如果有一天北涼三十萬鐵騎都沒了,王爺你會不會後悔?”
  
  徐鳳年毫不猶豫道:“廢話!肯定悔死,悔青腸子的那種!”
  
  寧峨眉撓了撓頭,臉上似乎沒有任何失望表情,反而有些理所當然,僅是嘿嘿笑道:“果然如此。王爺做生意在行,至於收買人心嘛,始終是個蹩腳的門外漢。”
  
  徐鳳年哈哈大笑。
  
  寧峨眉正色道:“不過我知道,就算明知道會打光三十萬鐵騎,王爺重頭再來,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徐鳳年嗯了一聲,“我也看出來了,這幾年我收買人心的本事馬馬虎虎,甯將軍拍馬屁的功夫倒是見長。”
  
 寧峨眉坦然笑道:“如果劉老將軍說得對,死在當下,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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