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206
pan3475 發表於 2015-8-13 01:16
共逐鹿   第兩百五十一章   太安城又下雨
  
  神仙志怪小說裡頭,描述那些修行坎坷的得道高人,最後大多會賦予「位列仙班」四字,意思就是說在天上有了一席之地,其實說到底,跟世間讀書人鯉魚跳龍門,考取了功名,在廟堂上在金鑾殿中有了位置是一個路數。欽天監大門口這些顯然不是人間人物的神仙,真是讓李家甲士大開眼界,在天子腳下討生活,什麼光怪陸離的人和事都能看到,比如像先前姜泥的一人一劍飛過十八門,就有許多京城百姓有幸親眼目睹,但姜泥的風采,頂多也不過暗贊一句有謫仙人豐姿,真正的仙人,肯定是頭一回瞧見,而且眼下一口氣出現數十位身穿道袍的仙人,給人一種目不暇接的感覺,所有李家甲士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個個瞪大眼睛,使勁看著那些或高或低的背影。
  
  不是冤家不聚頭。
  
  位於居中位置的那位「年輕」仙人,手握符劍鬱壘,本是與武當劍癡王小屏那柄神荼齊名的道教重器,大概因為太過珍貴,被深藏供奉於京城欽天監內,久而久之,世人便只知神荼而不聞鬱壘了。反觀武當山,別說沒有敝帚自珍的習慣,便是呂祖遺劍這樣的鎮山之寶,也不過是隨意懸掛在簷角之上,當初齊仙俠去武當山砸場子,不過是多瞧了幾眼遺劍,當時的年輕掌教洪洗象那也是說借就借,倒是讓齊仙俠覺得太過兒戲而沒有接受。武當山和龍虎山,雖然同為道教祖庭,但是修行之路,實在是大相徑庭,後者步步登天,只求一個飛升,前者最近的一百年,歷代掌教,從黃滿山王重樓,再到洪洗象和李玉斧,都勤於行走人間,從無黃紫貴人和羽衣卿相的說法。
  
  此時的提劍仙人,無論是相貌還是神態,都與龍虎山當代掌教趙凝神極為相似,只不過比起璞玉一樣的後者,這位仙氣鼎盛的年輕道士更為鋒芒畢露,如同一塊雕琢大成的國之大璽,身體四周隱約有無數黃金符籙一閃而逝。
  
  其實早年在春神湖畔,趙凝神所請下的祖師爺,正是此人。只不過當時仙人面容模糊,加上北涼世子請下了更加氣勢恢宏的真武大帝法相,一下子就破去趙凝神的請神,除去龍虎山天師府為數不多的趙家子弟,幾乎沒有人知道趙凝神所請祖師是哪一位。
  
  相較其餘三位龍虎山下凡真人的氣勢洶洶,這位提劍仙人面對年輕藩王,眼神複雜難明,臉上沒有什麼憤怒神色,他似乎沒有看到那名金甲仙士已經對北涼王發起衝鋒,緩緩開口道:「你們徐家父子二人,真是不消停啊。」
  
  與此同時,那個被仙人附體的金甲將領已經疾馳而至,與徐鳳年相距五十步時,伸手隨意往空中一抓,手中便多出一桿通體縈繞紫電的金色長槍,槍身繪有晦澀艱深的道教雲紋。
  
  金甲仙人大喝一聲,氣勢如虹的一槍刺向徐鳳年頭顱。
  
  徐鳳年沒有轉身,微微後傾躲過那一槍,同時抬手輕描淡寫握住了那桿金色長槍,不光是五指間電閃雷鳴,整隻手臂都籠罩於輝煌奪目的金光紫氣中。
  
  策馬狂奔的金甲仙人被握住長槍後,胯下戰馬竟是再也無法向前突進一步,仙人試圖以橫掃千軍姿勢砸爛這個凡人的腦袋,但是那桿長槍紋絲不動,氣機震蕩之下,象徵仙人天威的那具金色甲胄一陣顫抖。
  
  徐鳳年五指加重力道,金色長槍發出一聲砰然巨響,直接就被他當場捏斷。
  
  金甲仙人滿身的絢爛金色頓時隨之一黯,怒喝道:「大膽!」
  
  徐鳳年終於轉頭正視這位包裹在金光中的飛昇仙人,扯了扯嘴角。
  
  既然都下凡了,那就一起下馬吧。
  
  徐鳳年將那半截長槍往右手邊一扯,先前始終不願長槍脫手的金甲仙人被順勢扯落下馬,後者顯然也意識到不妙,離開馬背的同時就鬆開長槍,一手高高舉起作托物狀,好像要用某物對這個膽大包天的凡夫俗子進行鎮壓。
  
  果不其然,金甲仙人手上懸停有一枚雷光大盛的道門方形法印,彷彿道教典籍中所載的雷霆都司寶印,朝徐鳳年頭頂重重砸下,仙人同時沉聲道:「天雷轟頂! 」
  
  左手刀徐鳳年不見如何大幅度動作,僅僅是擺出一個刀尖微微上挑的起手式。
  
  欽天監門口持鬱壘劍、頭頂蓮花冠和騎白鹿的三位仙人,幾乎同時欲言又止,其中蓮花冠仙人微微嘆息,騎白鹿的仙人更是差一點就忍不住出手。
  
  徐鳳年這一招,恰好是顧劍棠的成名絕學,方寸雷。
  
  罕有出手的顧劍棠在最近十年中,僅僅是在曹長卿攜手姜泥一起進入太安城皇宮的時候,以此招跟大官子還了一禮。
  
  之後身份特殊的江斧丁入涼挑釁,與徐鳳年對敵之時用過一次,這就給徐鳳年偷師了去,此時此刻徐鳳年用出方寸雷,遠比江斧丁聲勢驚人。估計一向自負天賦異稟的江斧丁看到這一幕,也會自慚形穢。
  
  金甲仙人剛要砸下那枚雷霆都司印,整個軀體就名副其實地如遭雷擊,向高空飛去,那枚剛剛成形還未彰顯天道威嚴的寶印也煙消雲散。
  
  徐鳳年衣袖微動,拔地而起,身體扭轉了一圈,大袖隨風飄搖,盡顯人間第一人的無盡寫意風流。
  
  徐鳳年恰好出現在止住身形金甲仙人的頭頂,也是伸出一掌,同樣五指張開,卻不是請出法印,而是對著那個仙人簡簡單單地一拍而下。
  
  古詩有云,仙人撫我頂,結髮授長生。
  
  此語寥寥十字便說出了道家真味,令無數凡間修道之人心生嚮往,多少人遍訪名山大川,不正是為了一睹仙人真容,得授長生術?
  
  但是今天白衣縞素的年輕藩王,在被仙人怒斥大逆不道之後,真正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撫仙人頂!
  
  一手斷長生!
  
  金甲仙人根本來不及出手抵擋,就被這氣機磅礴至極的一掌給砸落街面,在迅猛落地的眨眼之間,仙人的遍體金光以極快速度退散消逝。
  
  當仙人附體之軀在地面狠狠砸出一個大坑的時候,那名騎將除去眼眸依舊殘留金色光彩,先前披掛的金色甲胄已經不復存在。恢復大半凡人身軀的騎將下場淒慘,七竅流血,奄奄一息。
  
  徐鳳年面無表情站在大坑邊緣,俯瞰那名其實到頭來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的重騎軍將領。以世間武人體魄承載謫仙身軀,除非是達到了金剛境和天象境,否則都是不堪重負而亡的結局。
  
  儒釋道三教中人,有別於尋常江湖武人,跟佛門得道高僧一入一品即金剛相似,道教宗師往往一入一品即指玄,這也算是得天獨厚的機緣,常人艷羨不來,不過相同境界對敵,自然是按部就班循序漸進的純粹武夫更為善戰,如早期的武道宗師,如韓生宣和軒轅大磐之流,別說面對一個金剛境界高僧或是指玄境真人,就是兩個三個,也能毫無懸念地一併轟殺。所以修道之路,有快有慢,也有得有失,就看各自如何取捨了。但是大抵說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機緣,姜泥的劍術精進一日千里,軒轅青鋒接連奇遇武道大成,趙凝神請神失敗卻因禍得福,心境受損的江斧丁在打潮之後別開生面,陳芝豹更是數次坐收漁翁之利,謝觀應和軒轅敬城只是翻書讀書就能讀出大境界,妙不可言說不得,說不得。
  
  魁梧騎將徹底斷氣。
  
  然後一抹璀璨白虹從大坑中平地而起,向天空迅猛掠去。
  
  我自天上來,我往天上去。
  
  凡人奈我何?
  
  只可惜遇上了殺過天人也殺過天龍的徐鳳年。
  
  想當年,返樸歸真的道教大真人趙宣素以稚童面容現世,差一點就躲過李淳罡把徐鳳年成功做掉,可就算被桃花劍神鄧太阿以飛劍釘殺,臨終之際仍是歹毒之極地陰了徐鳳年一把。
  
  遇上了萬里借劍和出海訪仙之前的鄧太阿,與仙人不過只差一線的趙宣素尚且逃脫不掉,如今這位不知何年何月得道飛升的龍虎山仙人,本身又被天人下凡的條條框框限制,遇上了正值意氣無雙、如同置身武帝城面對天下群雄的徐鳳年。
  
  在徐鳳年出手攔截之前,欽天監大門口的仙人很多都不約而同地露出震怒神情,那名站在趙希夷身側的飛劍仙人更是怒不可遏,當「豎子豈敢」的驚雷嗓音在原地響起,仙人早已不見蹤跡。
  
  下一刻,許多位置靠近左右兩側的仙人在抬頭望見一幕後,都有些震驚,然後分別與臨近仙人面面相覷,開始竊竊私語。
  
  原來那抹白虹在飛劍仙人出手阻攔徐鳳年的出手後,仍是在數百丈高空給一道橫空出世的方寸雷攔腰截斷了,從此消散天地間。
  
  不遠處,之前已經展開衝鋒的兩支騎軍在接二連三的衝擊之下,只好停下戰馬,然後很不甘心地轉身撤退戰場,前方兩撥神仙打架,任他們是當今戰場上的大殺器,也不敢造次。
  
  而在徐鳳年身前,千百柄紫金飛劍如同滂沱大雨傾瀉而下,緊隨其後是那位腳踏一柄巨大飛劍禦風而行的仙人,雙指並攏在胸口,口吐真言。
  
  徐鳳年一腳向前跨出一步,一腳後踏,雙膝微屈,左手刀,刀尖微微上挑直指禦劍仙人,右手亦是雙指並攏在刀側,輕聲道:「破陣。」
  
  沒有飛劍如灑雨的巍峨壯麗,沒有氣象威嚴的道教真言,徐鳳年簡簡單單一個持刀抬手,簡簡單單兩個字。
  
  一條青色罡氣如游龍,直接破開了從天間傾斜落地的密集劍陣,撞向那名高高在上的劍仙。
  
  臉色劇變的仙人手指掐訣,他胸口前方懸浮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笏。
  
  笏一物在大奉王朝朝堂最為風靡,如今離陽王朝在一統春秋後就逐漸棄之不用,按大奉律例天子用玉,藩王諸侯用象牙笏,士大夫用竹笏。由於大奉朝崇尚黃老,故而特賜道門獲封真人稱號的道士準持玉笏。只是終大奉一朝,也不過為屈指可數的道士敕封真人,據史可查的大奉真人總計八人,不同於離陽,當時大奉歷代皇帝都推崇武當而貶抑龍虎,所以七位真人都出自武當山,僅有一位龍虎山道士趙正真獲封洞虛真人,而這位在大奉末年大名鼎鼎的龍虎山神仙又有種種禦劍凌空的傳說。
  
  想來這次重返人間的御劍仙人,就是那位傳言在大奉末年一腳踩劍一腳踏笏飛升的洞虛真人趙正真了。
  
  玉笏浮現後,來也匆匆去更匆匆。
  
  青色罡氣與潔白玉笏轟然撞擊在一起,引發出宛如天地為之震撼的異象。
  
  別說李家甲士和街上騎軍都忍不住滿臉痛苦地摀住耳朵,就連許多仙人衣袂都開始向後飄蕩。
  
  硬碰硬地一撞之下。
  
  玉碎!
  
  青色罡氣裹挾風雷撞碎玉笏,透過仙人身軀,刺入高空。
  
  風雷之聲,餘音不絕。
  
  在天空中久久回蕩。
  
  仙人趙正真的下場和之前的金甲仙人如出一轍。
  
  長生真人不長生。
  
  那些劍雨沒了主人加持,頓時杳無蹤影,一時間天地清明。
  
  兩位仙人,簡直就是毫無還手之力。
  
  徐鳳年彈指間,灰飛煙滅。
  
  仙人們面面相視,並無懼色,只有怒意。
  
  不下三十位仙人,聯袂飄出。
  
  徐鳳年輕聲笑道:「人多了不起啊?面對圍毆,我熟門熟路得很。三次遊歷江湖,不是白走的。」
  
  徐鳳年做出了一個讓仙人們都匪夷所思的舉動,放刀回鞘。
  
  雙臂張開,驟然抬起。
  
  祥符二年。
  
  太安城下了一場劍雨。
  
  祥符二年還未入冬。
  
  太安城就又下了一場劍雨。
  
  那一次,從天而降。
  
  有雷聲大雨點小的嫌疑,十數萬飛劍落雨不傷人。
  
  早先落地看似消散後,已經悄然匯聚欽天監附近。
  
  這一次,由地向天。
  
  原來是要殺,就殺仙人。
  
  三十多位前掠仙人,一個瞬間,就如同跨入雷池,全部消失於大雨之中。
  
  而年輕藩王還有自言自語的那份閑情逸致,「技術活兒,沒法賞啊。」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8-13 01:32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8-13 23:31
共逐鹿 第兩百五十二章 站著坐著跪著躺著


  練氣士晉心安和大真人吳靈素並沒有離開那棟小樓,吳靈素雖然靠著偏門手腕撈到一個活神仙身份,但是自己有幾斤幾兩真本事,吳靈素從來都清楚,並沒有因為在太安城廝混得順風順水就忘乎所以,這倒不是吳靈素定力真的有多好,實在是家裡有那頭母老虎盯著,每次不等他志得意滿就會被冷水澆頭,想不清醒都難,要知道皇宮裡大門上每次迎新辭舊的貼朱符籙,都出自那個娘們的手筆,他吳靈素不過是裝模作樣地掏出袖子貼上而已。此時吳靈素一想到她前不久提出的那個要求,身體就忍不住打擺子,汗流浹背。難道真要做兩姓家奴?準確說來,也不算兩姓家奴,其實姓氏相同。但是天子人家的同姓之爭,兄弟鬩牆,其血腥程度,可要比廟堂上的黨爭傾軋還要恐怖啊。若是能夠保證吳家香火富貴綿延,確保獨子吳士禎能夠世襲罔替羽衣卿相的頭銜,也就罷了,可是按照她的說法去做,到手的富貴不小,風險也更大。

  吳靈素戰戰兢兢,如果是今天之前,他還覺得離陽趙室能在他腦袋上貼上一張保命符,天高皇帝遠,何況一個遠在西北的藩王,但是當那個年輕人殺到太安城甚至直接欽天監後,吳大真人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晉心安沒有深究吳真人的失態,只當作是假神仙遇上了真神仙,擔心吳家在離陽朝廷的地位不保而已。何況晉心安自顧不暇,懶得分神去重視一個兩代皇帝的牽線傀儡。晉心安抬頭望著牆壁上那些掛像,圖仍安好,但是許多圖中人物已經憑空消失,這對一心想要躋身陸地神仙、繼而趕在天門關閉之前證道飛升的練氣士宗師而言,是一種莫大打擊,自古以來,修道之人都認准一個死理,飛升之人得長生!但是如果連仙人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那麼自己幫著謝觀應為虎作倀,即便飛升,當真逃得過天理迴圈?

  朝中有人好做官,欲做仙人,何嘗不是如此?龍虎山天師府為何自大奉後,幾乎代代有人飛升,而同為祖庭的武當山卻香火凋零?如果當初呂祖沒有過天門而不入,有了呂洞玄那份“祖蔭”,是不是就截然不同?以黃滿山王重樓的高深修為,飛升豈不是唾手可得?何至於整整四百年福地無仙人?

  相比吳靈素的惶恐和晉心安的失神,兩位常年在此負責敬香添香的年邁道士,則是面容枯槁,其中一人背靠廊柱,眼神渙散。其中一人虔誠跪在蒲團上,默默口誦真言。

  謝觀應懶洋洋坐在通天台邊緣,雙腳掛在空中,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事實上無論是藏拙還是逃命,他謝觀應自認天下第二,還真沒人敢自稱天下第一。他在西蜀境內,躲過了鄧太阿殺意凜然的千里飛劍,但在更早的洪嘉年末,更躲過兩場堪稱驚心動魄的追殺。當年北謝南李,他謝觀應和李義山,兩人都是年輕氣盛的天之驕子,一拍即合共評天下,尤其精通讖緯的謝觀應更是道破天機,結果惹下滔天大禍。寒士李義山是個光棍人物,只有才華而無背-景,照理說早就該死了,只不過無意間傍上了徐驍那麼棵樹,竟然給躲過了那場大風大雨,反而是出身豪閥的謝飛魚,眾叛親離被當成棄子不說,還被東海武帝城當成了必殺之人,甚至連隨後登基的老婦人也懷恨在心,不惜讓拓拔菩薩潛入離陽刺殺他,為此他只好隱姓埋名,大隱隱于朝,連親生骨肉都不知道他的生死。於是世上再無希冀著魚躍龍門的謝家飛魚,只有應當躲在幕後觀自在的太安城謝先生。

  在冷眼旁觀天下大事二十餘年的謝觀應眼中,李義山,納蘭右慈是一類人。荀平,張巨鹿和元本溪又是一類人。三寸舌禍亂春秋的黃龍士,更是另外一類人。

  但是說到底,謝觀應覺得他們都是一類人,為他人為一地為一國為天下謀,唯獨不擅長為自己謀。獨善其身尚且做不到,何談兼濟天下?這其中元本溪是想為自己謀,卻謀不得。黃三甲是能做到,卻不屑為之。謝觀應所謀,是真正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要這中原大地再度陸沉,然後由自己親手謀得千年長安。若說謝觀應是謀求一個首輔或是帝師身份,或者是幾十年太平盛世,又或者是飛升仙人,那也太小看他謝觀應了,既然黃龍士說世上從無百年帝王千年王朝,那他謝觀應就要跟這個自稱知曉千秋後事的“外來戶”扳扳手腕。

  謝觀應突然有些寂寞,老面孔的熟人,這些年都走得差不多了,除了納蘭右慈,好像都死得一乾二淨了。而新人雖多,但其實除了那個官運亨通的陳望,其他人就算前程可期,也還需要種種打磨和各方審視,相較而言,北涼的徐北枳和陳錫亮算是脫穎而出得比較快的。官補子不遜色陳望、已經官至禮部左侍郎的晉蘭亭?謝觀應從來都沒有把這種跳樑小丑放在眼裡,烈火烹油,從來不是長久之道,曇花一現而已。在新老交替之間,謝觀應不看好趙右齡和殷茂春,倒是盧白頡,元虢,韓林,這三位或貶或升至地方的文臣,有希望從齊陽龍和桓溫手中接手擔子,短暫的位極人臣,不過依然是為陳望嚴池集李吉甫等人鋪路搭橋而已。

  永徽年間,離陽王朝真正的中流砥柱,只有兩根,文有碧眼兒張巨鹿,武有人屠徐驍,正是這兩人的存在,震懾朝野上下的所有龍蛇魚蝦。有張巨鹿在,有事功之心的文人老老實實治國,崇尚清談的文人繼續大談風月。有徐驍在,陳芝豹出不了西蜀,曹長卿複不了國,燕敕王趙炳不敢大張旗鼓北上,顧劍棠只能做他的兩遼總督,北莽大軍更不敢揮師南下。

  但是正因為他們兩人,一個在廟堂中樞,決定著所有官員的升遷,一個在西北邊陲,手握三十萬鐵騎,先帝趙惇就不敢把龍椅交給兒子趙篆,因為椅子上的刺太多了。

  這其中最大的死結,在於徐驍不死,北莽就不肯也不敢孤注一擲地南侵中原,而北涼能以守替戰,讓離陽蒸蒸日上國力漸盛,牽制並且拖死北莽,但是如果主動北征大漠,一來北涼勝算不大,二來趙惇也不敢,徐驍不會反,但是一旦北伐順利,世子徐鳳年在北征中樹立起威嚴,徐驍會不會有念頭,也給自己兒子換一個比藩王座椅更大的位置?即便徐驍不會,徐鳳年自己會不會因為京城白衣案而順勢造反?就算徐家只打下了半個北莽,可有了南朝廣袤疆域作為戰略縱深和豐富補給,離陽怎麼抵擋身經百戰的北涼鐵騎?到時候風雨飄搖之際,本就沒有太多威望可言的新君趙篆,難道還真能靠太安城文官的嘴皮子去阻擋北涼馬蹄?

  借助西楚叛亂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將勢力,同時借機在廣陵道戰場上天下演武,是先帝與張巨鹿桓溫以及元本溪不得已而為之的策略,其實就是在爭取時間,趁著徐鳳年尚未羽翼豐滿,就算西楚不反,離陽也會逼著曹長卿揭竿而起,朝廷先後讓顧劍棠親自坐鎮兩遼和陳芝豹就藩西蜀,對北涼處處做出咄咄逼人的姿態,一個沒有援手的北涼,何嘗不是讓養精蓄銳二十年的北莽覺得有機可乘?有希望一舉打下終於沒有了徐驍統率邊軍的北涼?北莽攻打北涼,意義就等同于當初徐驍贏得西壘壁戰役,雖然代價巨大,但是畢竟結果顯著。一戰而定國姓!

  現在看來,兩朝大勢走向不曾變動,但是出現了不少偏差。廣陵道戰事哪怕在吳重軒脫離南疆投入離陽懷抱後,仍是沒有迅速改觀。而北涼更是獲得了一場盪氣迴腸的慘勝,慘烈,也壯烈。更出人意料的是北涼邊軍比離陽推演預料得要少死十萬人,尤其那十三四萬騎軍,更是沒有大傷筋骨,如今依舊維持在極為可觀的十萬人左右。原本北涼不但慘勝,第二場涼莽大戰,會直接將戰火蔓延到北涼道境內,甚至有可能是陵州。現在看來,北涼死戰於關外,並非癡人說夢。所以這次徐鳳年擅自離開藩地,離陽步步後退,不是太安城突然喜歡跟人講情義講道理了,而是生怕恃功而驕的北涼一怒之下,會做出什麼無法彌補的舉動。

  只可惜老一輩的那幾個佈局之人,除了一個心如死灰的坦坦翁,如今都已經相繼死了。

  現在關鍵就看被趙惇寄予厚望的齊大祭酒如何應對了。

  趙惇在死之前,明裡暗裡做了很多謀劃,在官場上埋下的諸多伏筆,都賦予趙篆登基後很大程度上施展手腕恩威並濟的機會,目前看來,年輕天子做得還不錯。便是心中憋著一口怨氣的桓溫,在祥符新朝依舊兢兢業業,和齊陽龍沒有太多明顯間隙地做起了江山縫補匠。

  不同于徐鳳年能夠憑藉戰場上的出生入死,來贏得北涼將士的軍心,年輕皇帝趙篆就像天底下最尊貴的一隻籠中鳥,靠的只是龍袍這一張皮而已。所以他的帝王威儀,需要年復一年的水磨工夫才能鑄就。當然,如果說趙篆能有徐鳳年的武道修為,比如說當初曹長卿和西楚公主登門送禮的時候,在顧劍棠柳蒿師之前就把曹官子幹趴下,那就另當別論了。可是習武一途,從來就沒有不拼命就能成為大宗師的好事,即便是實力突飛猛進的軒轅青鋒,那也做過跟王仙芝攔江死戰一場的瘋子行徑,天賦優秀如元本溪的私生子江斧丁,哪怕受過顧劍棠柳蒿師祁嘉節在內一大幫高手的授業指點,到頭來一樣淪為東海打潮人。

  謝觀應輕聲道:“數根國之棟樑,能夠聯手支撐起一座風雨飄搖中的金鑾殿。但是一根中流砥柱,卻能夠讓一個王朝在遇到百年不遇的狂風暴雨,依舊屹立不倒。趙篆,你身邊的陳望,畢竟還是太年輕了。想成為張巨鹿一般的人物,是需要時間的。你能等,別人不願意等。”

  謝觀應閉上眼睛,氣定神閑。

  他根本不上心那些走出掛像的仙人好似飛蛾撲火般赴死,反正損失的都是徐趙兩家的氣數,親手造就這個局面的謝觀應高興都來不及。

  南北兩撥練氣士如果都死絕了,更有利於謝觀應的長遠謀劃,所以晉心安能夠俯首聽命是最好,不肯的話,謝觀應也不是只有逃命的能耐。不過澹台平靜誤打誤撞“拖家帶口”跑去了北涼,倒是不好下手了,現在她好像又孤身一人去了廣陵道,算是個隱患。至於西域爛陀山不再冷眼避世,在劉松濤死後也放下架子,選擇入世依附北涼,白衣僧人李當心也去了北涼,甚至連呼延大觀一家三口……怎麼都是拖家帶口的?最近的,還要加上一個毫無徵兆便離開京城的衍聖公,要知道這位聖人前不久還幫著離陽趙室去勸說過曹長卿。

  原先還有些笑意的謝觀應突然皺了皺眉頭,睜眼坐起身,眺望西北。

  謝觀應有些懊惱,之所以開始視線模糊,是因為自己也成為局中人了嗎?

  然後謝觀應猛然間收回視線,低頭望去,結果看到那個仿佛天真無邪的少年監正,這個綽號小書櫃的孩子,正在對自己咧嘴微微笑著。

  ————

  同樣是高處,大殿屋頂上的年輕天子,陳望還有陸詡,都沒有怎麼說話,只有司禮監秉筆太監時不時站在屋簷下,用不輕不重剛好清晰入耳的嗓音,詳細稟報欽天監那邊的狀況。

  當趙篆聽到兩輛馬車四位女子出現在那邊的時候,年輕皇帝有些自嘲和無奈。

  之後小舅子嚴池集的入宮覲見,是他本人的授意,要嚴池集趕去給徐鳳年傳話,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環節,但是當嚴池集匆忙返回後死死跪在簷下,年輕皇帝顯然有些怒氣。

  連掌印太監宋堂祿都有些忐忑。

  宋堂祿清楚,嚴池集除了皇親國戚的身份,更是極為特殊的一桿秤。

  至於先帝心中的秤,其中就有大學士嚴傑溪,這位北涼文壇和官場的雙重大佬背叛北涼躋身廟堂,自然讓先帝龍顏大悅,對嚴家上下也就倍加恩寵,嚴傑溪獲封六位殿閣大學士之一,女兒嚴東吳如今更是貴為皇后。其實晉蘭亭也是,所以平步青雲得讓京城瞠目結舌。姚白峰也是,但這位理學大家數次在朝會上傾向北涼和徐驍,所以始終是一個徒有清望卻無實權的國子監祭酒。作為張廬舊人的元虢更慘,好不容易複出,當上了禮部尚書,因為在漕運和版籍兩事上略微站錯了位置,很快就捲舖蓋滾出太安城了。

  當文人,有沒有風骨很重要。

  當文臣,有沒有風骨,遠沒有讀書人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要。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皇帝陛下和那位年紀輕輕的黃門郎,口碑都很好的君臣二人,一高一低一坐一跪,就這麼僵持不下。

  陳望笑著站起身,年輕天子好像有些賭氣地說了句別管他,可是陳望依舊是沿著梯子來到地上,扶了扶嚴池集,沒有扶起來,陳望也沒有勉強,站在這個翰林院後起之秀的年輕人腳邊,望著那緊閉的宮門,輕聲道:“起來吧,你越是跪著,越於事無補。揣摩聖心一事,不可深陷其中,但不可全無。你又不是那種沽名釣譽以直邀寵的官員,當然你嚴池集也不需要,事實上你也做不出來。既然如此,與其讓陛下遷怒北涼王,你還不如站起來,死皮賴臉跟著我上屋頂去,就當看看風景也好,最不濟讓壞事變得更壞,是不是?”

  嚴池集低頭跪著一言不發。

  一向溫良恭謹地陳望驟然壓低聲音,厲色道:“怎麼,就不怕連累你爹和你姐?!還是說你嚴家比琳琅滿目的江南盧氏還要香火旺盛,少了你一個嚴池集,隨隨便便就能再拎出幾個?!你嚴池集要真有本事,就拉著皇后和嚴大學士一起來跪著,到時候我陳望陪著你們一起跪,大家一起湊個熱鬧,如何?!”

  嚴池集肩膀顫動,不再默然流淚,而是泣不成聲。

  陳望歎了口氣,輕聲道:“我陳望不比你嚴公子,只是個寒窗苦讀的窮書生,家鄉同窗有一些,科舉同年有一些,如今官場同僚也有一些,但是真正稱得上朋友的人,很少,甚至幾乎可以說一個都沒有。所以你跪著跟陛下求情,我很不贊同,但也勉強理解。意氣用事,義氣為人,你我如今皆是有錢有勢有名,其實何其簡單。”

  陳望眼角餘光有意無意瞥了眼一旁束手靜立的蟒袍宦官,後者紋絲不動。

  陳望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身,蹲在嚴池集身邊,淡然道:“老涼王手握天下第一的雄兵,十數萬鐵騎,從西北邊關到太安城,其實沒有咱們想的那麼遠,可是大將軍每次進京,都是寥寥幾位貼身扈從而已。兩件事,你覺得哪件更難?對普通人來說,當然是前者,但是對大將軍來說,是後者。當武將手握重兵,當文臣手執朝柄,難的就不是尋常人眼中的意氣風發了,而是不去肆意妄為,而是在忠孝仁義情這五個字中,一個字一個字做權衡。”

  陳望笑了笑,“新涼王徐鳳年,你的好兄弟,這些年當然也在權衡五個字,為人臣,講忠。為人子,講孝。為將帥,講仁。為人兄弟,講義。為人丈夫,講情。在我看來,他這次入京,是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撇開了忠字撿起了孝字而已。其實我是有些失望的,失望他為了一己之私而棄軍國大事不顧,但是我也清楚,這只是我的非人之請,是一廂情願地把徐鳳年擺在了聖人的位置上,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很早就知道徐鳳年從來不是什麼聖人,歸根結底,他骨子裡就是個江湖人,也更適合江湖,在廟堂之高,他就是個心結難解私怨難消的年輕藩王,但是在江湖之遠,他能夠成為風采不輸李淳罡的大俠。”

  “他選擇離開江湖,挑起重擔站在北涼邊關外,沒有了半點逍遙自在,只有死人死人再死人,我想他徐鳳年其實就已經很不高興了。嗯,簡而言之,就是不高興。很簡單的一個道理,但是很多人看不懂。”

  “如果有人說徐鳳年該知足了,但我陳望,是一個市井底層的貧寒讀書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但有些事,我也很不高興。你們總不能說我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吧?不能!誰要這麼說,並且被我聽到耳朵裡,我總有一天會讓他們更不高興的。看吧,我也不是聖人。這跟我現在是不是左散騎常侍、將來官帽子會不會還要更大,其實沒關係。”

  “我們都不是聖人。”

  “所以,陛下也不是。”

  “天地有公理,人也有人之常情,順著這個道理為人處世,肯定沒錯。所以徐鳳年因為是徐驍的兒子,來到京城前往欽天監,沒有錯。陛下因為是先帝的兒子,騎虎難下,不願再退了,也沒有錯。”

  “既然如此,你嚴池集跪也跪了,你的道理我和陛下其實心裡都明白,為何要不管不顧地得寸進尺?連京城的黃口小兒誰都知道一個道理,在朝堂上跪著是多簡單的事啊,能夠站著,才難。”

  “要不然我瞅瞅,地上是有金子還是銀子?”

  嚴池集總算擦著眼淚起身了。

  當嚴池集要作揖致謝,陳望就已經搖頭道:“免了免了,今天陸詡已經當著陛下的面做過同樣的事情了,你再來一次,讓陛下的顏面往哪裡擱,結黨營私的大帽子一扣下來,我就別想著繼續升官進爵了。”

  嚴池集坦然道:“君子群而不黨。”

  陳望愣了一下,然後開始轉身攀登梯子,輕聲嘀咕道:“白瞎了這場套近乎。也好,省得我再浪費銀子請你喝酒。”

  拍錯馬屁的嚴池集頓時臉色無比尷尬。

  一直對兩人言談像是置若罔聞的宋堂祿嘴角悄悄翹起。

  大殿屋頂,原本緊挨著年輕天子身邊坐下的陳望挪了挪位置,嚴池集只好硬著頭皮坐在皇帝和陳望之間。

  趙篆冷聲道:“不學那些青史留名的骨鯁文臣跟皇帝死諫了?”

  嚴池集低頭看不清表情,輕聲道:“陳大人說得對,當官就得想著升官進爵,這是人之常情。”

  馬上就被還以顏色的陳望哭笑不得,讀書人都不是好東西。

  另外那邊的瞎子陸詡笑意玩味。

  趙篆有些自嘲,歎氣道:“說得對,你和徐鳳年是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所以今天你跪著替他求情,如果你嚴池集僅僅是離陽的臣子,我這個當皇帝的,也許表面上會龍顏大怒,甚至會把你丟進清水衙門坐幾年冷板凳,但內心深處其實沒有如何生氣,至於要是我說一點都沒有,肯定是騙人。只不過你不僅僅是徐鳳年的朋友,我也不僅僅是離陽的皇帝,你我不止是君臣,更是一家人啊,以後我也許還會選妃,也註定不止一個,到時候國丈國舅只會越來越多,但是我跟你說句不騙人的話,你嚴池集先是四皇子的小舅子,接下來才是當今天子的國舅爺。”

  嚴池集愕然。

  趙篆摟過嚴池集的肩膀,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遠方,“看!風起雲湧!希望有朝一日我們四人,還能夠一起坐在這裡,看那雲淡風輕!”

  陳望神情肅穆,正襟危坐。

  瞎子陸詡“舉目”遠眺,雙手隨意撐在屋脊上。

  ————

  太安城作為首善之城,人多,規矩自然也就多,便是官員住處也分出了三六九等,大致分為權貴清貧富,比如燕國公淮陽侯所在的那片府邸群,大多出身煊赫,公侯伯紮堆,像陳望這樣的新面孔,如果不是先前靠著跟郡王攀上翁婿關係,否則任你陳望做到了門下省左散騎常侍,也沒辦法在那邊弄棟宅子。京城清流多出於翰林院和國子監以及禦史台,即是離陽官員,更是享譽士林的文人雅士,比鄰而居,也省了呼朋喚友的路程腳力。在太安城當官,也有當窮官的,如最早的禮部,就是典型的清水衙門,許多品秩不高又不是一把手的禮部老爺,甚至需要靠潤筆費才能過活,清貧度日之餘,美其名曰兩袖清風,其中酸楚不足為外人道。

  而有錢人,像跟舊戶部尚書之子王元燃、老將閻震春嫡孫閻通書稱兄道弟的宋天寶,雖然有個富甲兩遼的爹,但是在太安城買宅子,還是會很尷尬,公侯伯府邸那邊屬於削尖腦袋也湊不過去,清貧官員那邊則是去了沒意思,成天被人白眼的滋味想來不好受,好在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在有權官員和有錢富豪兩大片府邸的中間地帶,購置一棟大宅子,白天去京城官場大佬那邊裝兒子當孫子,晚上就從有錢卻比他沒錢的人身上找補回來。

  有好事者鑽研過那撥在永徽末祥符處發跡的京城官員,大抵是“龍興”于太安城南城學子酸儒紮堆的清貧地帶,然後迅速躋身城東北的有權顯貴之列,最後去更東邊去買棟擺闊的豪宅,如果哪天能夠像陳望陳少保那般搬去京城西面落腳紮根,那麼這輩子就算圓滿了,不但自己沒了遺憾,也算對祖上和子孫都有了交代。

  以彭家為首的北地大小士族,在祥符二年突然一股腦湧入了太安城東北地帶,以至於這一帶本就寸土寸金的宅子變得愈發搶手,這導致許多好不容易攢下些銀子、想著終於能夠不再租房度日的中層京官,開始忍不住在私底下破口大駡遼東蠻子除了有錢,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作為京城東北最主要的一股舊有勢力,尚書省六部官員,對此也沒有什麼好臉色,跟那些新搬來的士族鄰居關係頗為疏離,這也很正常,近二十年來,尤其是在舊首輔碧眼兒親自主持會試後,離陽不再在科舉一事上刻意扶持北地士子,因此歷屆科場得意人,南方士子以壓倒性優勢霸佔了最少七成以上的座位,形成了脈絡極為清晰的北將南相格局,但是祥符之前的永徽後十年,天下無戰事,哪來的新將領冒出頭,廟堂上南方官員自然越來越多,以團結著稱朝野的青黨就是其中最顯著的例子。隨著四征四平四鎮這些大多出身北方的大將軍,老死的老死,太安城東北就越來越沒北方士子挺直腰杆說話的地方了,如果不是如今總算還剩下個征北大將軍馬祿琅撐門面,來自南方的官場大佬們好歹沒有趕盡殺絕,否則那些北方官員都快要給變著法子排擠得欲仙欲死了。

  因此彭家在置辦新宅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隆重地登門拜訪征北大將軍府邸,雖然聽說連病榻上的馬祿琅都沒見著面,可畢竟受到了馬家嫡長子安東將軍馬忠賢的親自接待。

  有彭家為首開了個好頭,兩遼豪門的集體遷徙還算順利。而兵部尚書盧白頡的離京,青党主心骨洪靈樞的入京,看似江南勢力在廟堂上一進一出,沒有虧損,其實大傷元氣是顯而易見的。如此一來,北地士子的大規模入京就很有嚼頭了。

  官員宅邸的大門要高於街面,這也是沿襲了數百年的規矩,官場上所謂的進身之階,其實就是說門口的臺階,臺階級數大有講究,按照離陽律法,首先,要先入流品,其次才能以官身高低來決定砌建臺階數目,六品不過三級,四品方能砌到四級臺階,這意味著地方郡守和尋常實權將軍都是如此。接下來絕大多數六部侍郎如無特賜,府邸也不過五級,六部尚書是六級,極少數可以達到七級臺階,比如之前的吏部尚書趙右齡,如今禮部尚書司馬朴華,也獲此殊榮,據說司馬家在興師動眾為宅子增砌臺階的那天,老尚書當場就淚灑衣襟了。

  有趣的是,在東北這片無比珍稀的七級臺階,在陳少保陳望所在的那塊區域,則屬於稀拉平常了,你要是臺階不到六級,出門都沒臉皮跟人打招呼,至於七級也極為常見,陳望的老丈人就是七級,甚至如燕國公高適之這樣的八階也不算罕見。只不過京城官員個個心知肚明,城西的臺階,那都是虛的,是靠著先輩祖蔭和趙家姓氏來裝點朝廷門面而已,但是東北那邊的臺階,才是實打實靠著最近兩輩人的官帽子換來的,“西七不如北五稀奇”這個說法,正是此理。而在京城東北,還有個說法,“馬八閻七尚書六”,說的是這邊尚書府邸多數不過六階,但是閻府卻高達七階,馬府更是有著與藩王國公同等規格的八級臺階!

  最近這段時日,不但馬家長子馬忠賢經常從京畿東軍趕回內城府邸,就連那個經常夜不歸宿滿身脂粉味的嫡長孫,也乖乖待在家中閉門謝客了。

  大概是聽說過太多次馬家老太爺終於不行了的傳言,結果次次都還能行,對於馬忠賢父子兩人的異樣,也沒有幾人當回事。

  但是兒子馬忠賢也好,孫子馬文厚也罷,都清楚,這一次老爺子興許是真的扛不過去了。

  因為臥榻多年的老爺子不但不再渾渾噩噩,還橫生出一股精氣神,都能坐起身喝幾口清粥了,眼神清亮了許多。

  這叫迴光返照。

  風燭殘年,風燭殘年,有些老人,臨了臨了,知道自己既然大限將至,就不再介意給風吹滅最後的那點燭火了。

  馬家老爺子在從兒子馬忠賢嘴中聽到北涼打贏了北莽後,當時老爺子只是睜開視線渾濁的雙眼,顫顫巍巍問道:“死了……多少……”

  馬忠賢如實稟報了其實還十分模糊的大致戰況,只不過哪怕比起兵部官員,都已經要更為接近真相了。

  老爺子第一次破天荒坐起身,是聽說年輕藩王擅自入京,但是老人大概實在太疲憊不堪了,沒過多久很快就躺回去,直到聽說八百北涼輕騎就嚇得京畿西軍魂飛魄散,老人才點名要那個公認不成氣候的嫡長孫回到府邸,馬文厚在太安城是個怪人,說他是紈絝子弟,跟王元燃閻通書之流其實從小就玩不到一塊,可要說他胸懷大志,卻又跟殷長庚韓醒言這些俊彥從來都不對眼,於是馬文厚跟老首輔張巨鹿的幼子張邊關,那個住在陋巷且喜歡滿城瞎逛的廢物,並稱“京城奇怪”,不過比起性情乖張的張邊關,馬文厚其實人緣不錯,當年弱冠遊學,一走就是離家兩年多,東海武帝城,南疆大山,西蜀南詔,青州襄樊,薊州北邊,都去過了。

  馬文厚是被老爹馬忠賢當夜親自帶人抓回馬府的,而垂垂老矣的征北大將軍馬祿琅,也正是在孫子馬文厚的攙扶下,第二次坐起身,這之後,不論是三餐飲食還是聽馬文厚讀書,老人都是坐著多躺著少。

  接下來,無論是聽說北莽大將軍楊元贊的戰死幽州葫蘆口,還是聽說顧劍棠麾下的兩遼鐵騎終於按捺不住,有蠢蠢欲動的跡象,宦海沉浮六十余載的老人都顯得波瀾不驚。

  不過當老人親自將虎符交出去的時候,老人沒來由感慨了一句“取死之道”,不知是說年輕藩王還是在說誰。

  今日早朝,老人好像有點想去,但直到自己那把身子骨已經扛不住顛簸,就沒有讓兒孫們為難。

  在馬忠賢的暗中授意下,幾位深藏不露的馬家供奉都撒網一般撒出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遠遠盯著那個姓徐的年輕人。

  很快,就有一個接著一個的消息傳回馬府,那個年輕藩王離開下馬嵬驛館,但不是參加朝會,而是輕車簡從去了離陽舊兵部衙門,臨門而不入。進了禮部衙門,尚書司馬朴華溜之大吉。最後到了欽天監,見了皇太后

  趙雉和九九館老闆娘。

  老人每聽到一個消息就會分別點評。

  老人的精神氣很足,變得極為健談,而且思維縝密,好像要把這十年積攢在肚子裡的言語一口氣說完才肯甘休。

  “兵部老衙門啊,其實是塊風水寶地,荒廢了,可惜。”

  “文厚啊,我馬家很早就是離陽藩鎮勢力了,只不過當年見風使舵得快,其實我最早被你太爺爺丟進兵部的時候,才十八歲,很多人都覺得你太爺爺昏了頭,把家裡獨苗放在京城,難道真不要祖宗基業了?然後等我熬了二十多年,終於熬成了兵部右侍郎,所有人都閉嘴了,有些人是死了,開不了口。有些人是失勢了,沒那臉皮跑到我跟前發牢騷。我這輩子啊,都在兵部和軍營打轉,但是碧眼兒坦坦翁那輩人都知道,我一輩子都沒上過沙場,更沒有殺過人,是不是很滑稽?這麼一號人物,結果當上了征北大將軍?”

  “我成為兵部大佬的時候,見到過很多年輕將領,有野心的,有本事的,殺人不眨眼的,都有。那時候有個姓徐的錦州蠻子,在官場上爬得尤為吃力,總是吃敗仗,好幾次兵馬都打光了,差點成了光杆。沒有人看好他,我也不看好,沒有根基,就靠拼命。文厚,你要清楚,那時候的離陽不比現在世道太平,總有打不完的仗,如今殺了百來個北莽蠻子就能當都尉,在當時,你可能殺上千個東越或者是北漢甲士都撈不到都尉,要不然好不容易當上了,明天卻成了別人的軍功,所以有一次當那個年輕人再次灰頭土臉跑到衙門,跟咱們這幫兵部老爺們要兵馬要糧草,沒人樂意搭理他,總覺得會賺不回本錢,兵部拿得出手的虎符其實就那麼十幾塊,否則就得動用見不得光的私軍,給誰不是給,憑什麼給你一個朝不保夕的年輕人?”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天下著雨,那個當時空有一個校尉頭銜的錦州年輕人,就站在大雨庭院裡,腳底下放著裝銀子的箱子,腰杆挺直,一看就不像是個會求人的。就那點銀子?也配兵部抽調給你七八百人馬?雖說都曉得這個人不貪錢,只要打贏仗,不管自己死多少人,第一件事情肯定是拿了財物送給兵部的大人,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這傢伙在上一場打敗仗的時候,害死了一個兵部郎中送進他軍中撈戰功的晚輩,所以啊,沒人樂意理睬他。見過打仗不要命的,就沒他那麼不要命的,次次打仗都沖在最前頭,這樣的人,誰敢全力扶持?光會打仗,不會當官,說不定那天就死了,這怎麼行。”

  “不過那天我心情不錯,因為那個兵部郎中仗著老資歷,總喜歡跟我對著幹,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噁心噁心那個兵部郎中,所以我走到那個以前從沒有直接打過交道的年輕人面前,答應給了他一支兵馬。”

  聽到這裡,馬文厚好奇道:“是不是很快就打了場缽滿盆盈的大勝仗?”

  老人微笑搖頭道:“贏倒是贏了,而且連贏了三場,不過兵馬又給那個年輕人打光了,當然,我的本錢肯定是賺回來了。那個時候,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可一旦青壯披上了甲胄提起刀槍,那還是可以按人頭算錢的。馬家現在的老底子,就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積攢出來的。很多本來割據一方的武將,也都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打光家底的。”

  馬文厚無言以對。

  他們這一輩的年輕人,大多原本就不太喜歡聽老輩人嘮叨春秋戰事,小時候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馬文厚也不例外。

  老人感慨道:“那個當時需要看你爺爺心情和臉色的錦州校尉,你一定早就猜出來了,是徐驍。後來的離陽人屠,最後的北涼王。”

  馬文厚輕輕點頭。

  這樁陳年往事,老人從來沒有跟人提起過。

  “老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對也不全對。不管怎麼說,徐驍能夠帶著一身傷病老死床榻,大概是老天爺對他那個義字當頭的回報吧。但是‘多行不仁,禍及子孫’,爺爺我是很信的,徐家又是個好例子,徐驍殺了那麼多人,你看他幾個兒女,有誰是有福氣的?大女兒很早就死了,二女兒癱瘓在輪椅上,幼子是個傻子。至於長子……這個年輕人,我想這些年過得也不算痛快。明面上的風光,其實就那麼回事。人啊,是很奇怪的,窮人覺得有錢人日子肯定滋潤,升鬥小民覺得大權在握的大人物肯定為所欲為,對一半錯一半,打個很簡單的比分,尋常百姓給人無緣無故在大街上踹了一腳,也許罵罵咧咧幾句,憤懣幾天,這個檻也就跨過去了,但如果是你馬文厚呢?假如你給殷茂春的兒子或是顧劍棠的兒子扇了一耳光,你是不是明天明年就忘記這根刺了?不會的,這樣的不痛快,比起窮人丟了十幾兩銀子的要死要活,其實差不多了。”

  馬文厚小聲嘀咕道:“殷長庚和老顧那兒子敢扇我?我不打斷他們三條腿?”

  馬忠賢怒目相向,“多大的人了,知不知道輕重?!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你小子立個屁!”

  老人擺擺手,示意馬忠賢不要動怒,“忠賢,你別看你兒子滿嘴沒個把門的,其實焉兒壞著呢,也別覺得教訓了殷顧兩人的子孫就有錯,有錯嗎?沒有,只要法子得當,其實是好事。這一點悟性,你馬忠賢比你兒子差了十萬八千里。”

  馬忠賢嗯了一聲,雖然這位安東將軍在京城官場出了名桀驁不馴,但是純孝至極,對馬祿琅那是言聽計從,從來不會覺得自己翅膀硬了或者是馬祿琅老糊塗了。

  已經消瘦到皮包骨頭的老人開心笑了,顫顫巍巍伸手,輕輕捏了捏兒子的肩膀,“你比我強,真正打過仗,立過戰功,性子也單純,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最適合守成,尤其是天子腳下,聰明人誤事,自作聰明更是作死。馬家的擔子,你算是挑起來了。”

  老人轉頭凝視著十來年碌碌無為的馬文厚,“打江山是爺爺和你太爺爺這幾代人的責任,守住家業是你爹的擔子,那麼家族中興或是更上一層樓,就該輪到你了。”

  馬文厚嘴巴緊閉,不說話。

  看到兒子這副病懨懨的德性,馬忠賢立即湧起一股無名之火,剛要發飆,就給老人瞪了一眼,立即噤若寒蟬。

  老人輕聲道:“文厚啊,爺爺我呢,兒子就你爹這麼一個,但是孫子有四個,孫女也有兩個,這些年,你的三個弟弟都忙著爭寵奪權,唯獨你細心護著你的兩個妹妹,這很好。那三個沒出息的,真本事沒有,爭風吃醋的能耐倒是很夠,比娘們還娘們。把家業交給他們,撐死也就是一代人的時間,金山銀山也能給敗光。”

  老人加重語氣,重複道:“你很好!”

  馬忠賢愣在當場。

  老人撇了撇嘴,有些冷笑,“世上有兩種人不能打交道,一種是幾近聖賢的完人,比如碧眼兒,不管你怎麼做,很難與之有私交和實惠。還有一種是沒有底線的人,不怕人的底線低,畢竟你清楚那是什麼人,小心些

  終歸能夠避禍求利,唯獨沒有底線之人,你都不知道他哪天會帶給你‘驚喜’,這種人,像上任天官趙右齡,還有現在的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與之深交,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們賣得精光,你委屈,他們還洋洋得意。如果馬家是小門小戶,需要攀附高枝,自然另當別論,能夠入他們的法眼就不錯了。但是馬家雖然算不得太安城首屈一指的豪閥,前十還是勉勉強強有的,那麼就可以不用搭理這些人了,兩種人都不要接近。”

  說到這裡,老人分別對兒子和孫子語重心長說了一份忠告。

  “忠賢,不要成天想著立下赫赫戰功,尤其不要想著去廣陵道湊熱鬧。記住,一國之君,很多時候要誰死,不見得就是他本人的意願,先帝當真就不希望能夠與張巨鹿閻震春他們,一起善始善終地載入史冊?到時候,皇帝要你死,你作為臣子,找誰說理去?所以,千萬不要有大勳于國,但務必要有小恩於君。切記切記!”

  “文厚,送你一句話,是坦坦翁早年跟我說的:水深則流緩,人貴則語遲。你啊,也別再念叨那些豪言壯語了,‘不恨我不見古人,唯恨古人不見我’,‘生當封侯拜相,死當入廟陪祭’,聽著是挺解氣,其實比起坦坦翁的那句,道行差了十幾條大街啊。有些話,放在肚子裡就好,是不能說出口的。男兒的志向抱負,不比女子懷胎才幾個月就能顯而易見了。”

  馬文厚嘿嘿笑道:“現在也不愛扯這些了,以前不是想著以後萬一哪天真的揚名立萬了,後人撰寫史書,就能直接拿出來用了嘛。”

  老人笑駡道:“兔崽子!”

  馬忠賢有些無辜,鬱悶道:“爹,怎麼連我也罵了。”

  老人有些辛苦地擠出一個笑臉,再次伸手,摸了摸馬忠賢的腦袋,“你也是兔崽子。好了,三個都罵了。”

  馬忠賢笑了,但是這個粗糲漢子眼眶中已經有些淚水。

  馬文厚始終一手扶住爺爺的手臂,一手攔在老人的後背。

  這個時候,一位年近古稀的馬家供奉高手出現在門口,語氣有些壓抑不住的顫抖,緩緩道:“徐鳳年已經在欽天監大門口殺了三十多位仙人了。一千兩百重騎軍暫時還未投入戰場。”

  征北大將軍馬祿琅的眼神有些恍惚。

  然後老人突然厲聲道:“忠賢,你趕緊入宮面聖,就算跪斷膝蓋,也要阻攔陛下動用那支重騎軍!”

  馬忠賢下意識猛然站起身,但是當他意識到老人的命不久矣,又有些遲疑。

  老人怒斥道:“蠢貨,我這是要用整個馬家的臉面,給陛下當一架梯子好從高處走下來!接下來陛下要任用誰擔任重騎軍的統領,誰都可以,唯獨你馬忠賢不行!唯有如此,文厚才有希望以最快速度躋身中樞。”

  馬忠賢使勁抹了抹眼睛,大踏步轉身離去。

  馬祿琅劇烈喘息,馬文厚輕柔拍打老人的後背。

  老人苦笑道:“讓我躺著吧,撐不住了,也沒必要再撐。”

  馬文厚小心翼翼讓老人躺著。

  老人握著這個嫡長孫的手,輕聲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爺爺八十好幾的人了,你有什麼好傷心的。”

  馬文厚擠出笑臉哽咽道:“這不是嫌棄我爹嘴笨,就算罵人也罵不到點子上,爺爺有大智慧,就算不罵人,我也能聽得進去。”

  老人安靜躺在那裡,已是進氣少於出氣的慘澹光景了。

  老人平靜道:“文厚,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個說法很有意思,爺爺在七十以後就真的信了,你要是不信的話,那就一定也要活到這個歲數啊。你的心還不夠靜,要多讀書,夜深人靜的時候,還可以多去那八級臺階上坐坐。”

  馬文厚抓著老人的手,使勁點點頭。

  馬祿琅緩緩閉上眼睛,“生得比你徐驍早,死得比徐驍你晚,總算贏了你一場啊。”

  當老人說完最後那句話,終於溘然長逝。

  “現在我,該死了。”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8-14 08:08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8-16 23:51
共逐鹿 第兩百五十二章 日出東方


  這場由下而上的劍雨,幾乎眨眼間,便瞬殺了三十多位被離陽請下神壇的鎮國仙人。

  但是欽天監附近的劍陣依舊迅速升空,一劍即雨滴,密密麻麻的劍尖同時指向欽天監,欽天監無形中變成了一座困獸牢籠。

  廟堂文官,被千夫所指,也許會無疾而終。沙場武將,面對萬箭齊發,多半就要成為刺蝟,總之下場都不會太好,那麼現在萬劍懸停,蓄勢待發,想必被無數劍尖所指的仙人,滋味也不太好受。

  距離欽天監大概一裡路外的一堵高牆上,大搖大擺坐著兩位看客,一位白衣如雪,一位鮮紅大袍,白衣人坐在牆上,一條腿屈膝,一條腿掛在牆上,手腕用紅繩系著一隻酒壺,仰頭灌了口酒,然後輕聲笑道:“桃花劍神,這一招,像不像當年敦煌城門口的那場大雨中,我的迎客之道?”

  被點名的鄧太阿終於現身,站在白衣洛陽不遠處,點了點頭,“有點像,不過聲勢比你那次要大些。”

  昔日的北莽第一魔頭,或者說如今的逐鹿山教主,洛陽凝望著遠方那場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戰場,玩味道:“做了八百年的孤魂野鬼,我見過的飛升人不少,謫仙人也不少,裡頭的門道也略微知道點,六十幾個龍虎山祖師爺齊齊下凡,受到天道限制,絕大多數無非是人間金剛境體魄和指玄境氣機,撐死了手裡多掌握幾種大打折扣的仙人玄通,也就瞧著模樣像是陸地神仙罷了,紙糊的老虎,嚇人可以,殺人不行。不過站位居中的那七八個,就算衰減了修為,但最少都在天象境界,不容小覷,尤其是最中間三位大真人,可都算道教聖人了吧?”

  鄧太阿一手橫在胸口,一手揉著下巴,“提劍的,是龍虎山初代祖師,頭戴蓮花的,應該是離陽王朝的首位護國真人,天師府的紫金蓮池,據說正是在他手上造就,而那位騎白鹿的,按輩分算是齊玄禎的師叔。都是響噹噹的大人物,如果是飛升在即尚未跨入天門的他們,那才厲害,正兒八經的超凡入聖,現在嘛,也就是尋常的陸地神仙,輸在了體魄不夠結實,勝在了體悟天道……嗯,既然如今身在人間,尤其是面對那小子,這也算不得優勢。”

  突然又有一襲青衫悠然而現,僅就氣度風範而言,貌不驚人的桃花劍神實在是比這位差了十萬八千里,後者哪怕已經是雙鬢雪霜,但是鄧太阿跟他站在一起,一個就像鄉野村夫,一個則是清談名士,人比人氣死人,也難怪鄧太阿的徒弟要他這個先天賣相不行的師父,每次騎驢都要吟詩作對。青衣儒士關注著欽天監那邊的動靜,感慨道:“鄧太阿,洛陽,面對六十多位一品境界連袂殺來,其中還有三位聖人坐鎮,設身處地,你們會做何感想?”

  鄧太阿思考片刻,一本正經道:“殺到手軟,說不定需要換好幾把劍,也殺不完。”

  洛陽笑了笑,“不好殺,也不好逃。”

  不知為何依舊沒有離開京城返回廣陵的大官子曹長卿,神情有些無奈。

  洛陽看似隨口問道:“鄧太阿,在李淳罡借劍之後,你到底還有沒有真正持劍的那一天?”

  鄧太阿淡然道:“就算有,也不是今天,我跟那小子的情誼早就用完了,這次別想我插手。”

  曹長卿沉聲道:“開始了!”

  以巨大半圓形籠罩住欽天監的劍陣,萬劍齊發。

  騎鹿仙人輕輕一提韁繩,座下白鹿向前輕輕踏出一步。

  白鹿蹄子一踏之下,如投巨石入小湖,一陣恢弘漣漪瞬間擴散出去。

  如聞天籟。

  飛劍的沖勢頓時為之凝滯,但是飛劍速度太快,來勢洶洶,僅僅是略作滯緩便繼續前沖。

  白鹿第二蹄又是重重落地,那股磅礴氣機再度迅猛蔓延開來。

  飛劍又是被阻滯些許。

  以大地為鐘,仙人白鹿每一次向前踩出,就是一次仙音浩蕩的劇烈撞鐘。

  當白鹿離開欽天監大門三十步,遮天蔽日如同蝗群的飛劍已經開始由急速飛行變成了緩緩而掠。

  街道兩側的一千多重騎軍都舉刀迎敵,密密麻麻的飛劍壓頂,令人窒息,雖然速度減慢了許多,但是依然以勢可緩卻不可擋的蠻橫姿態繼續下墜。

  世人俗語舉頭三尺有神明。

  如今卻是三尺之上有飛劍。

  有數名鐵騎不信邪,更不願束手待斃,從馬背上高高躍起,向那些飛劍劈去。

  戰刀如同抽刀斷水,看似輕而易舉劈開水面,飛劍毫無損傷,但是那幾柄被鐵騎戰刀劃過的飛劍,如同受到牽引,率先脫離劍陣,一閃而逝。

  六名鐵騎下一刻就如同遭遇一根床弩透體而過,被從空中釘死在地面上,屍體上並無實質的飛劍,但是各自身軀上都出現一個拳頭大小的鮮血窟窿。

  自尋死路。

  一名見機不妙的騎軍統領怒喝道:“下馬!沒有軍令,一律不准出刀!”

  重騎軍紛紛翻身落馬,與那些飛劍儘量拉開距離。

  騎白鹿的仙人隨手一揮大袖,只見所有馬家重騎和李家甲士的眾人頭頂,都綻放出一朵紫金蓮花花苞,迅速生長,無風而動,搖曳生姿。

  如同戰場上兩軍對壘,旗鼓相當,任何一方都不敢輕舉妄動,飛劍終於徹底靜止,在空中懸停不動。

  仙人同時舉起一手,五指張開淩空一抓,輕聲喝道:“五嶽聽我敕令!”

  徐鳳年腳下升起一座巍峨山嶽,托著他高高升起。四周更有四座氣勢迥異的仙山冉冉升起,各有雄秀險奇。

  徐鳳年摘下那柄在鞘涼刀,以刀拄地,雙手疊放在刀柄上,輕輕往下一按。

  不但止住了腳下山嶽的升騰勢頭,四方山嶽也開始搖搖欲墜。

  北涼鋒刃,不為風雷而動,不為雨雪而退。

  離陽廣袤版圖之上,五座屹立在中原大地上的巍峨山嶽,只要建造在山上的道觀,無論大小,所有插在香爐之中的香火,無論屋內屋外,同時熄滅,而且先前點燃的煙霧開始旋轉晃動。

  與此同時,欽天監門口有四位仙人掠出,分立“四嶽”山巔,各自祭出一枚木制、銅質、玉質和金制印寶印,印鈕分別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徐鳳年臉色有些古怪地瞥了眼傲立西嶽之巔的仙人,只是輕描淡寫看了一眼,仙人、法印和山嶽就一起化為齏粉。

  始終袖手旁觀的蓮花冠老道人抬頭看了眼西方天空,好似百感交集,歎息一聲。

  徐鳳年趁勝追擊,重重按下刀柄。

  那一幕,恍如離陽讀書種子嘴中碎碎念叨了二十年的“中原陸沉”。

  在西嶽仙人象徵道行的虹光炸裂後,其餘三座山嶽的仙人緊隨其後轟然崩碎。

  徐鳳年緩緩落回地面,當涼刀刀鞘的頂點觸及地面。

  五嶽山頂,無論陰晴,不約而同響起一聲炸雷聲。

  這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欽天監空中原本已經靜止的飛劍驟然加速。

  騎鹿仙人冷哼一聲,扯動韁繩,仙氣縈繞的那頭白鹿高高抬起前腿,猛然踩在地面上。

  無數飛劍再度止住前沖,但是這一次,劍身瘋狂顫動,嗡嗡作響。

  無形中庇護眾人的紫金蓮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

  所有甲士都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汗流滿面,望著那些近在咫尺的飛劍,咽了咽唾沫。

  白鹿仙人突然消失。

  一抹虹光闖入重騎軍騎卒體內,然後這一騎極為突兀地就出陣展開衝鋒,快如疾雷!

  轉瞬間就奔襲到了徐鳳年身邊。

  徐鳳年只是提起刀鞘指點了一下,金甲騎士就轟然碎裂,流光溢彩的殘影在徐鳳年身側幾步外煙消雲散,徐鳳年紋絲不動,衣袖微微拂動。

  那抹虹光突然化作兩點金光,以金甲騎士為圓心,向左右劃出兩條弧度撞入兩外街道兩騎。

  兩騎開始奔殺。

  徐鳳年收回刀鞘,不等兩騎沖到十步之內,金甲騎士的頭顱就像被一根羽箭穿透,當場死絕。

  兩點金光各自一分為二,四名重騎軍又開始慷慨赴死的衝擊。

  徐鳳年當時抗衡祁嘉節那一劍的意氣飛劍全部都已經現世,現在破敵的飛劍,則是當年鄧太阿在東海之濱所贈的那盒袖珍飛劍。在與韓生宣死戰後銷毀數柄,這兩年中徐鳳年又悄悄補齊了那十二柄劍胎圓滿如意的飛劍,心神所向,劍之所至。

  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將軍臺上,將點雄兵。

  金甲四騎以卵擊石。

  金色絢爛的八騎又至。

  八騎戰死,便是十六騎洶湧而來。

  徐鳳年十二劍起雷池。

  金甲鐵騎,不破雷池誓不停。

  遠處,鄧太阿有些不加掩飾的笑意,嘖嘖道:“這次是學我了。”

  洛陽沒好氣道:“花架子。”

  鄧太阿挑了下眉頭,“根本就是好看又實用,你就不要違心說話了吧?”

  曹長卿聽著兩位都位列武評十四人之列的大宗師在那裡鬥嘴,有些好笑,道:“這有什麼好爭的?”

  大街兩端,不下兩百騎,密密麻麻的金甲騎士開始集體提槍衝鋒。

  映入眼簾的那一大片金光燦燦,讓人恍如置身威嚴天庭。

  哪怕遠在一裡之外也是被照映得滿臉金色的曹長卿眯眼輕聲道:“以一人之力抗拒仙人天威,不比北涼鐵騎抗拒人間皇帝的聖旨差了。只可惜,除了咱們幾個,有幸看到這幅場景的人不多。”

  鄧太阿點頭附和道:“想當年那幾次在武帝城看別人挑戰王仙芝,或者說別人看我鄧太阿登樓,都有些黯然失色。”

  寥寥十二飛劍,如同一堵銅牆鐵壁,千軍萬馬不可撼動。

  兩百多騎身披金甲的天兵天將在那堵牆壁之外,悍不畏死地依次撞得粉碎,密集的雷聲不絕於耳,彙聚在一起,真正有一種人間人聽聞天上天雷的錯覺。

  許多密切關注欽天監動向的武道高手,都不得不向後撤退,不是沒有人想堅持不退,但是這些高手都驚悚發現自己開始七竅流血,隨手一抹,就是滿手的鮮血。

  唯有吳家劍塚老祖宗吳見、東越劍池柴青山少數幾位宗師能夠繼續堅持。

  接著那一幕,激蕩人心,四百多騎金甲仙兵,從左右兩側向欽天監門外的那名年輕藩王發起衝鋒。

  光線奪目,簡直如同日出東海。

  一輪紅日,起於欽天監。

pan3475 發表於 2015-8-17 08:25
共逐鹿   第兩百五十三章   入門
  
  日出東方。
  
  便是太安城的百姓,也被這驚心動魄一幕所吸引,紛紛仰頭望去。
  
  徽山紫衣軒轅青鋒不知何時來到了九九館,跟一眼就認出她的年輕店伙計要了一份招牌的羊肉火鍋,她面無表情地提起筷子。
  
  有個人,不但比吳見柴青山這些老人更接近欽天監,甚至比洛陽鄧太阿曹長卿還要更近。
  
  少女站在一堵高墻的墻根後,她伸手扶了扶有些遮住眼簾的歪斜貂帽。
  
  沒有人知道她何時來到此地,不光是欽天監門口仙人不曾發現,甚至就連專注於迎敵的徐鳳年都沒有察覺。
  
  而她其實距離那些淪為棋子的重騎軍,只隔著一堵墻而已。
  
  作為刺客,她殺的人其實並不多,甚至準確說來,屈指可數。
  
  比如最早武評的天下第十一王明寅。
  
  還有京城看門人柳蒿師,當年分明已經逃過了大秦皇帝附身的徐鳳年追殺,到頭來卻給她宰了,頭顱被當球踢著玩。
  
  除了殺徐鳳年,她的失手其實只有一次,就是阻擋王仙芝進入北涼。
  
  這一次,她不允許自己失手。
  
  大街之上,四百多騎開始相向而衝。
  
  如果這一次依然被徐鳳年的十二飛劍阻擋,想必下一次就是僅剩千餘騎傾巢出動了。
  
  但是徐鳳年的飛劍意氣顯然已經消耗殆盡,八柄飛劍都已經接近碎裂邊緣,不得不重返袖中。
  
  事實上徐鳳年一氣綿長至此,如果是對陣人間精騎,已經不亞於破甲一千六了。
  
  化身虹光的白鹿仙人卻沒有給徐鳳年換氣的機會,四百多騎已經奔雷而至。
  
  徐鳳年眉心棗印熠熠生輝,嘴角滲出一縷血絲。
  
  雙手抬起,起手劍勢。
  
  生平僅有三尺劍,有蛟龍處殺蛟龍。
  
  兩袖青龍。
  
  遙想當年,那個羊皮裘老頭揚言要傳授他這招與劍開天門齊名的劍招,年輕世子殿下還納悶獨臂老人如何兩袖青龍?
  
  一甲子之前,偌大江湖僅一人。
  
  一甲子之後,大雪坪劍來二字。
  
  年輕劍客揭幕,是御劍大笑過廣陵。
  
  老人謝幕一戰,是廣陵江畔一劍破甲兩千六。
  
  入江湖時驚艷,出江湖時瀟灑。
  
  這就是李淳罡。
  
  千年以來,獨此一人劍道可與呂祖並肩的李淳罡。
  
  曹長卿和鄧太阿幾乎同時瞪大眼睛,便是這兩位武評四大宗師中的陸地神仙,也有些疑惑和震驚。
  
  他們依稀可見一位羊皮裘老人站在了徐鳳年身邊,這一次出現,不同於先前下馬嵬驛館街道上的「形似」。
  
  這一次,是神似!
  
  傴僂老人站在年輕藩王身後,微笑道:「臭小子,這次就當訣別了吧,以後別有事沒事就煩老夫,該走就走,老夫自己都沒啥好留戀的了,你為何放不下?」
  
  徐鳳年輕輕點頭,兩袖之中,磅礴至極的青色罡氣瘋狂流瀉。
  
  「你小子是要學老夫在江畔一戰啊,如此逞強?不後悔?」
  
  「不比她強,以後沒那臉皮去接她。」
  
  「倒也是,老夫當年就比綠袍兒厲害,要不然她也看不上眼。對了,別仗著武功高,就欺負她。老夫是過來人,知道會後悔的。記住,仗著女子喜歡自己,就不曉得珍惜,最要不得。」
  
  「不用你嘮叨。」
  
  「臭小子!」
  
  「以前都是看你耍帥,要不然最後這次,換你好好瞧瞧?」
  
  「行啊。」
  
  兩袖青龍,一左一右,如洪水決堤,各自如一條大江東奔西走。
  
  李淳罡身形逐漸消散,眼中充滿緬懷和激蕩,最終輕聲道:「百年江湖,有我李淳罡,有王仙芝接班,如今又有你徐鳳年……無酒也無妨了……」
  
  兩條青色蛟龍一衝而過,四百多騎金甲騎士大多數人仰馬翻,有五六十騎竭盡全力逆流而上,但是滿身金光依舊迅速渙散。
  
  大街盡頭的墻壁,轟然倒塌。
  
  但是這幅兵敗如山倒的頹勢畫面中,有四騎最為矚目,他們「生前」在軍中的官職品秩大多不高,單槍匹馬的戰力更是遠不如那些騎軍將領,可無一例外,他們都是晉心安前往大營中親自額外挑選出來的騎卒,在這之前,他們在馬祿瑯的重騎軍中並不起眼,當時被選中臨時加入欽天監之戰,其實這四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也未深思,只當是自己不小心入了軍中大人物的法眼。這四名騎軍自然不清楚他們在征北大將軍馬祿瑯眼中,也許只是重騎軍中的普通一員,但是在練氣士宗師晉心安看來,卻是各自身負某種氣運的存在,四名騎士祖輩分別來自老離陽、東越北漢以及西楚遺民,所以他們才是對付徐鳳年和北涼的真正殺手鐧,將會是這場大戰中用心最為陰險的陷阱。四名脫穎而出的騎士雖然衝勢受挫,但依舊在逐漸接近徐鳳年,為首一名騎軍手持金色長槍,胯下戰馬在距離徐鳳年身側五步外,實在無法再向前推進一步,悲哀嘶鳴中,戰馬高高仰起雙蹄,騎軍手中長槍的槍尖一寸一寸遞出,刺向徐鳳年的頭顱。
  
  戰馬終於支撐不住,雙蹄砸在地面,而那桿長槍也順勢向下劃去。
  
  但是長槍如冰雪靠近火爐,眼睜睜在徐鳳年肩頭幾寸外消融。
  
  這位祖父曾是東越鎮東大將的離陽騎軍都尉隨之灰飛煙滅。
  
  無形中屹立於東越國都的那根氣運柱子,如遭雷擊,轟然震動。
  
  接下來是舊北漢境如今的薊州附近,又出現一陣震撼,許多舊北漢春秋遺民都感到一種玄妙的心神不寧。
  
  迎來中原第一位女皇帝的西楚帝都,許多讀書人,不論是正在書房捧書的士林大儒還是在私塾背書黃口小兒,都停頓了一下,莫名其妙後也就繼續看書讀書。
  
  當最後那名父親戰死於西壘壁戰場的重騎軍士卒也金光碎裂,整座太安城上空驟然響起一聲悲憤龍吼。
  
  徐鳳年身軀先後出現四次細微顫動,尤其是最後一次,竟是從眉心滲出鮮血。
  
  有三位仙人抓住機會悍然出手,試圖聯手重創那位強撐一口氣的年輕藩王。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濁氣之中布滿血絲。
  
  吐出這口舊氣和淤血後,位於他頭頂上空的數百柄飛劍看似頹然落下,三名仙人有驚無險地繞過了這場落雨,身形輕靈,在欽天監大門和年輕藩王之間,三位龍虎山仙人一閃而逝,一閃而現,迅速向徐鳳年逼近。這些無力支撐的絮亂飛劍只不過是略微拖延了他們一瞬而已。
  
  但就是珍貴至極的這一瞬,大拇指按在左側腰間北涼刀的徐鳳年輕輕一推,涼刀幾乎全部出鞘,僅留刀尖在鞘內。
  
  徐鳳年雙腳紮根不動,身體後仰,而未曾完全出鞘的涼刀刀柄,剛好撞在一名拂塵橫掃的仙人胸口。
  
  仙人之軀如同崑崙玉碎。
  
  雙腳不動但是身體後傾的徐鳳年,在刀鞘頂端蜻蜓點水觸及地面後,整個人重新站直,又是一推刀柄,第二名仙人又被涼刀如出一轍地撞碎仙身。
  
  當最後一名仙人放棄近身搏殺的念頭時,徐鳳年五指突然握緊,出鞘涼刀輕輕一顫,沒有繼續順勢刀滑入鞘,而是逆勢而出寸餘。
  
  正在後退的仙人背後頓時起驚雷。
  
  三名仙人轉瞬間便白虹消散。
  
  大街上五百餘鐵騎更是全軍覆滅。
  
  就在此時,一道嬌小身影掠向白鹿,手刀恰巧刺中了那位在白鹿背上剛剛凝聚成形的仙人胸膛。
  
  她一擊得手,毫不猶豫就迅速後撤。
  
  但是那團金光的炸裂,仍是重重撞擊在了她的身軀。
  
  她的撤退路線上,接連數次穿墻而過,當她好不容易在遠處停下身影,咳出一口鮮血,然後扶了扶貂帽,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輕輕一躍,坐在墻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塊來時在路上買的蔥油餅,低頭咬了一大口。
  
  曹長卿和鄧太阿相視一笑,殺了個仙人吃塊餅,真是挺相得益彰的……
  
  欽天監大門口,在白鹿仙人被莫名其妙給一個小姑娘偷襲成功後,蓮花冠老真人和手持符劍的初代祖師爺終於同時出手了。
  
  徐鳳年腳尖下剛才出現一小片裂縫,是為了不後撤半步而讓鞋底摩擦地面造成的。
  
  三名仙人雖然無功且不得返,就像徐鳳年的落劍拖延了他們的前衝,他們也順利拖延了徐鳳年的換氣。
  
  手中提劍的龍虎山初代祖師飄然而至。
  
  徐鳳年新氣未起,仍是強行與之對衝。
  
  左手刀終於出鞘。
  
  老舊涼刀與符劍鬱壘鏗鏘撞擊在一起。
  
  面如冠玉的「年輕」初代祖師倒滑出去十數丈,幾乎就要撞入欽天監大門,但是笑臉燦爛。
  
  徐鳳年前掠十步,倒退不過九步,但是蓮花冠年邁仙人的身體竟是直接穿過了提劍仙人,兩位仙人互換位置,後者一掌拍在徐鳳年額頭,口吐兩字。
  
  「開山!」
  
  徐鳳年腦袋向後微微搖晃,腳後跟離開地面,腳尖使勁踩地。
  
  一步。
  
  僅僅後退一步。
  
  但仍是沒有退出先前與六十多位仙人遙遙對峙的那個位置。
  
  一掌擊中徐鳳年額頭的蓮花冠老真人向後飄去,同時提劍仙人又在這條筆直路線上一穿而至,笑瞇瞇道:「江山滿風雷。」
  
  徐鳳年一腳前踏,雙手持刀,毫不拖泥帶水地一刀劈下。
  
  刀豎劍橫。
  
  刀劍之間,風起雲湧雷滾動。
  
  年輕容貌的祖師爺那襲道袍兩袖瘋狂翻滾,徐鳳年的鬢角髮絲亦是肆意飄拂。
  
  蓮花冠仙人的身形幾乎與持劍祖師重疊,右手一掌透過刀劍,狠狠推在徐鳳年心口。
  
  似乎為了增加這一掌的無上威勢,年邁仙人左手按在了右掌後背,輕喝道:「登天!」
  
  一重重雄渾勁道,如同仙人層層登樓,綿綿不絕地透過徐鳳年心口,以至於徐鳳年對應心口的後背,那一處的縞素麻衣突然鼓蕩而起。
  
  眉心紫金但是臉色雪白的徐鳳年嘴唇微動,卻未出聲響。
  
  劍九。
  
  下一刻,兩名仙人在欽天監門口左右並肩站定,雖然臉上沒有流露出心有餘悸的神色,但是比起先前的氣定神閑,已經多出幾分凝重。
  
  徐鳳年不退反進。
  
  提劍仙人一揮衣袖,抬臂橫劍,一夫當關,作勢要攔住年輕藩王的去路。
  
  徐鳳年心口和後背都已是鮮血流淌。
  
  眉心更是開裂,觸目驚心。
  
  但是他依然前衝。
  
  曹長卿有些無語。
  
  鄧太阿嘆息道:「這真是要拼命啊。」
  
  原來那一人一仙,互換了一招。
  
  很簡單至極的一招。
  
  鬱壘劍刺入徐鳳年的胸口,涼刀刺入仙人的胸口。
  
  徐鳳年推刀向前。
  
  直接將鬱壘劍和龍虎山初代祖師一起撞入了欽天監大門!
  
  不僅如此,連那李家甲士的步軍大陣也給一併衝開!
  
  北涼王徐鳳年。
  
  就此進入欽天監大門。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8-17 08:58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8-18 00:49
共逐鹿 兩百五十四章 大膽呂洞玄


  若是有人能夠禦風淩空俯瞰欽天監,就可以看到仿佛一條細微銀線,輕輕鬆松切開了一大塊厚重黑布。

  徐鳳年和那位“大駕光臨”于人間的龍虎山初祖,一同破開李家鐵甲的步軍大陣。

  身先士卒的京畿射聲校尉李守郭,不湊巧位於步陣正前方,這名武將胸口像是承受了攻城錘一記重擊,狠狠摔在七八丈外,身邊都是同病相憐的麾下士卒,就算披掛了重甲,絕大多數甲士仍是直接昏死過去,偶有如絲如縷的痛苦呻吟,昏昏沉沉的李守郭使勁晃了晃腦袋,用咬破嘴唇來清醒自己,竭力睜大眼睛,艱難扭頭看向那兩位鑿穿陣型的罪魁禍首,一個背影,不穿蟒袍著縞素,已經收刀,輕輕揮了一下,直接抖落刀尖上的絮亂紫電,後背被猩紅鮮血浸透,如雪中血,格外醒目。

  接下來李守郭悚然發現,那名提劍仙人的胸口出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就那麼突兀空白著,但是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仙人依舊滿臉無所謂的神色,身軀給硬生生捅出一個大洞,就跟女子給繡花針在手指刺出一滴血差不多。

  蓮花冠老道站在提劍仙人身邊,後者盯著屏氣凝神的年輕藩王,微笑道:“沒事,這傢伙依舊沒有動用北涼氣數,既然他如此托大,再挨上七八刀都不打緊。這麼個換命法子,我不虧。”

  不同于其他仙人的種種祥瑞氣象,頭頂蓮花冠的老道士身穿式樣古舊的普通道袍,並無天師府如同廟堂公卿的紫黃顏色,其實這也正常,作為老離陽的首位護國真人,那時候的龍虎山還未崛起,雖然自封了道教祖庭,但是天下道統依舊只認大奉一朝真人輩出的武當,天師府趙家道士那時自然還未開披紫著黃的先河。

  老道士雖說對徐鳳年兩次出手都稱得上雷霆萬鈞,但是從頭到尾,僅就氣態而言,全然異于大多數趙家後輩仙人的氣勢淩人,此時老道人望著始終沒有換氣的年輕藩王,歎息道:“何苦來哉?徐鳳年,你知道自己一路行來,捨棄了多少東西嗎?真武法身,秦帝之氣,這也就罷了,畢竟百世千年的事情太過飄渺,可如今連眼下這一世的性命也不管不顧了?”

  徐鳳年沒有理會老道人的問話,抬頭望向欽天監那座僭越離陽禮制的通天台。

  雙方心知肚明,在徐鳳年換氣之時,就是提劍仙人和蓮花老道的全力出手之際。是道高一尺還是魔高一丈,各顯神通。老道人之所以有這份跟年輕藩王閒聊的閒情逸致,談不上任何善意,無非是拖延下去,兩人勝算更大,他們的仙人無垢之軀,可以玉碎,卻不存在受傷的說法,但是徐鳳年不一樣,世人所謂的陸地神仙,歸根結底,還是人。哪怕是那個曾經遭到天譴的天人高樹露,就體魄而言,依舊難以跟真正的仙人相提並論。真正讓兩位龍虎山祖師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是以徐鳳年的見識,明明知道仙人的無垢,任你是神兵利器也傷不了分毫,但是只要“有垢”,那便是致命的,會直接削減數世甚至十數世辛苦積攢下來的道行善果,所以徐鳳年的真正兵器,不是那柄普普通通的北涼刀,而是北涼氣數!

  徐鳳年收回視線,突然笑了,“老真人先前‘開山’‘登天’兩式,在下感激不盡。來而不往非……”

  那個“禮”還沒有說出口,徐鳳年就已經原地消失,然後毫無徵兆地出現在蓮花冠老道人身前,涼刀橫抹向後者的頭顱。

  老道士灑然一笑,雙手負後,腳步輕踩,向後小挪數步,腳底步步生蓮,身形飄逸,衣袂則紋絲不動。

  天人不逾矩。

  年輕藩王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徒勞無功,涼刀繼續抹去。

  但是就在老道人剛要站定的位置,又一位徐鳳年出現在他身前,如影隨形,繼續保持相同的姿勢,涼刀橫抹大好頭顱。

  老道人又橫移數步,閒庭信步,堪堪躲過涼刀的鋒銳。

  雖是與佛經上所載“金剛不敗”有異曲同工之妙的無垢之體,但是老人不相信這個姓徐的年輕人當真不會耍些心機,真就傻乎乎從始至終用涼刀砍人,然後自己把自己活活耗死。這個年紀輕輕就登頂人間的西北藩王,本就是個招式繁多層出不窮的難纏對手,尤其是連王仙芝都打殺了,難保不會有壓箱底的本事。老人樂得靜觀其變,不妨以不變應萬變,現在本就該是他身負傷勢的徐鳳年氣急敗壞才對,老人只需要耐心等到年輕人忍不住要狗急跳牆的那個關鍵瞬間即可。

  蓮花冠老道人踏罡步鬥,縮天地於方寸間,每一次移形換位都看似簡單兩三步而已,但是都能讓那柄涼刀落空。

  由於生死相向的兩人出手太快,轉瞬間欽天監廣場上就出現了不下百位徐鳳年,而那位龍虎山趙姓仙家依然神態閒適,在愈發狹窄的廣場上穿梭自如,如同一尾在江湖中悠然自得的遊魚。

  手持符劍郁壘的龍虎山初代祖師爺沒有著急出手解圍,一則根本不需要他畫蛇添足,二來每過一瞬,就意味著死期將至的徐鳳年脖子上那根繩索越來越緊,而勒繩之人,恰好是徐鳳年本人。

  他右手持劍,以立劍式豎在身前,左手彎曲拇指,輕輕刺破食指,然後開始在那柄相傳斬殺過無數魑魅魍魎的桃木劍之上,畫符。

  食指流出的血液不是鮮紅色,而是色澤潔白,且光華璀璨,如同指尖懸有明月。

  太安城有數股原本被各自建築鎮壓的氣脈,迅速湧向欽天監。

  符成之時,便勝券在握了。

  容顏永葆青春的清逸仙人嘴角悄悄勾起,我堂而皇之畫符,你能忍?

  ————

  在武道修為並不出眾的離陽甲士看來,就是一眨眼功夫,廣場上就出現了幾十個北涼王,再眨眼,就人數破百了。先前沒有被撞暈過去一千余李家甲士就一個個呆若木雞,只能幹瞪眼。

  內心深處,這些離陽精銳心情無比複雜,對驕橫跋扈的年輕藩王忌憚畏懼更多,仇恨反而要少一些,看似荒誕,但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早年江湖,天下美嬌-娘有幾個不愛慕李淳罡的?天下武人有幾個不崇敬王仙芝的?與他們為伍,共在世間,說到底只要不是牽扯到不共戴天的死仇私怨,大多都是心生嚮往的。離陽崇武,是靠鐵蹄和刀子打下的江山,祁嘉節一介白衣之身,為何在太安城能夠當上許多龍子龍孫的授業恩師?棠溪劍仙盧白頡為何破格入京擔任兵部尚書,市井巷弄皆是喝彩聲?而隨著一個驚人消息在最近傳出,都說年輕北涼王曾獨身一人與北莽軍神拓拔菩薩轉戰西域千里,殺得天昏地暗。不管太安城的文人文官怎麼想,吃兵餉的漢子,就算嘴上也會說著這種事情,多半是那姓徐的年輕藩王胡亂吹噓,為自己這趟入京鼓吹造勢而已。可是不管真相如何,軍中武人,心底多半都會有些遺憾,覺得你徐鳳年咋的就沒乾脆俐落在西域把那個拓拔菩薩給宰了?若是真給你摘下頭顱,咱們這幫吃皇糧的,大不了以後再罵你的時候嘴上稍稍積德嘛。

  相反,李家甲士對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仙人,卻從最先的敬若神明,迅速生出了一股敵意,徐鳳年一鼓作氣當街殺掉數百鐵騎,手段狠辣是不假,可是那支來歷不明的重騎軍突然人人變成金甲仙人,這等仙家手筆,實在太讓人寒心了。原本面對強敵,我輩武人,就當沙場走一遭,戰死即戰死,但是這麼不明不白死了,何其憋屈?何來壯烈?恐怕誰都會死不瞑目吧。

  高牆之上,洛陽雙指提著酒壺,輕輕晃動,笑道:“曹長卿是不能插手,你鄧太阿好歹跟他有點沾親帶故,就在這裡看熱鬧?”

  附近無人,鄧太阿本身也不是那種喜歡扮高人的傢伙,此時就蹲在曹長卿腳邊,沒好氣道:“就那點屁大關係,當年在東海早就用完了。”

  曹長卿打趣道:“就不要為難咱們桃花劍神了,這場架,我當然是不能插手,但事實上誰都不好插手,就像昨天在下馬嵬驛館,到最後瞧著是我和鄧太阿兩個打一個,但想必你洛陽也知道,到了我們這個位置,人數多寡,意義不大。當然了,臉皮子也很重要。”

  鄧太阿好像記起一件事,“論關係,那個神出鬼沒的呂祖才該幫忙才對吧?”

  洛陽猶豫了一下,一語道破天機,“當年那個人之于高亭樹,就像王仙芝之于李淳罡,以及現在的他之于王仙芝。那麼,誰是下一個?”

  饒是鄧太阿也目瞪口呆,轉頭瞥了眼曹長卿,後者輕輕點頭。

  鄧太阿突然有些怒氣,破天荒爆了粗口,“狗日的,這小子怎麼慘?!原本是要給那呂祖轉世來降服的?!”

  洛陽譏諷道:“要不然你以為?”

  然後洛陽瞥了眼天空,“天道迴圈,天理昭昭嘛。”

  曹長卿緩緩道:“既然呂祖連天門都能退出來,未必就會依照此理行事。”

  鄧太阿冷笑道:“好一個未必!”

  洛陽笑眯眯道:“不樂意?”

  鄧太阿深呼吸一口氣,“算了,哪怕我肯幫忙,那小子也不樂意。”

  洛陽喝了口酒,臉色雲淡風輕了,“那是。”

  鄧太阿突然站起身,抖了抖手腕,沉聲道:“欽天監的恩怨,徐鳳年他自己解決,死在這裡就是他的命,反正今天活下來,以後下場也‘未必’就能好到哪裡去。但是謝觀應這只腿腳利索的老兔子,我鄧太阿這次要好好追一次。”

  ————

  過了青州襄樊城,廣陵江就算到中下游了。

  一位年輕道士帶著徒弟小道童,一起坐在江畔盤腿靜思。

  小道童靜思靜思著就開始直接打盹了。

  年輕道士也不出聲斥責,每次搖搖欲墜的小道童要後仰倒去,他就伸手扶一下。

  這位衣袍樸素的年輕道士,正是武當當代掌教李玉斧。

  帶著徒弟余福沿著廣陵江,為了護送那條龍魚走江入海。

  突然,李玉斧身體一震,耳畔傳來輕輕兩個字,“玉斧。”

  李玉斧緩緩轉頭,看到一個同樣年輕的道人就坐在自己身邊,笑臉和煦。

  那個道人和徒弟余福,坐在李玉斧一左一右。

  李玉斧熱淚盈眶,就要起身作揖行禮。

  那人趕緊擺手道:“別,咱們山上,不興這個。”

  但是李玉斧仍是執意起身,畢恭畢敬,哽咽道:“貧道李玉斧,見過掌教小師叔。”

  被李玉斧稱呼為小師叔的年輕道士滿臉無奈,“你啊,真像俞師兄,怕了你了。以前在山上,掌管戒律的大師兄都沒俞師兄這麼講究,那會兒世子殿下每次打完人後送出手的書籍……嗯,你懂的,就是那種圖畫比字還要多的那種,大師兄每次翻箱倒櫃繳獲後,那都是捨不得丟的,唯獨俞師兄發現後,是要揪著我耳朵罵人的。所以玉斧你以後要是撞見山上小道士私藏這類書籍的話,罵幾句就行了,可別打……真要打也行,但記得告訴他,以後哪天修道有成了,就會把書還給他。大師兄當初就是這麼跟我說的,你看,後來我不就有些出息了嗎?”

  李玉斧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會心一笑。

  武當山的年輕師叔祖,李玉斧的小師叔。

  那就只能是當年那個騎青牛逢人便笑的洪洗象了。

  年輕師叔祖望著江水滔滔橫貫中原的廣陵大江,出神片刻,這才說道:“先前走得拖泥帶水,是沒辦法的事情。這次來,除了很想親口跟你打招呼之外,還要跟你借一次劍。”

  李玉斧竟是半點一頭霧水的神情都沒有,只是鄭重其事點了點頭。

  洪洗象抬頭望著天空,“當年不去,以後也不去了。所以那件事,就只好辛苦你了。”

  李玉斧眼神清澈而堅毅,“小師叔且放心。”

  兩人一同站起身,洪洗象拍了拍李玉斧的肩膀,微笑道:“比我有擔當多了,如果你早些上山就好了。我一定把書借你。”

  李玉斧笑著。

  沒有半點心目中那個小師叔高大形象轟然倒塌的念頭。

  這樣的小師叔,恰恰才是他的小師叔。

  李玉斧將身後所背的桃木劍摘下,交給了小師叔。

  洪洗象接過桃木劍,低頭看了眼那個小道童,突然對李玉斧說道:“玉斧,修道不要為‘長生’兩字誤,修行不能一心做仙枉做人,這個道理,幫我告訴我自己。”

  李玉斧回答道:“會的!”

  洪洗象輕輕一拋,將那柄再尋常不過的武當桃木劍拋向廣陵江中,輕輕笑道:“修道年來八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走!”

  當洪洗象拋出桃木劍的那一刻,天雷滾滾,聲勢頓時壓過了江濤。

  似有天人高坐雲端,向人間大聲怒喝道:“呂洞玄,你大膽!”

  洪洗象仰頭大笑道:“貧道膽大包天已有八百年了!”

  依然在鞘的桃木劍先是在江面懸停片刻,然後一閃而逝。

  天上天人頓時噤聲!

  李玉斧望著江面,沒有轉頭。

  小師叔走了。

  三尺氣概。

  千古風流。
xox 發表於 2015-8-21 07:57
共逐鹿 第兩百五十五章 長繩懸空


  先前數百騎金甲騎士衝鋒,氣勢煌煌,如那旭日東昇于太安城。

  後有龍虎山初代祖師在郁壘古劍上仙人畫符,又如月華初升。

  那些有幸靠近欽天監的江湖高手,皆是歎為觀止。只不過大多數潛龍在淵的離陽武道宗師,對於這場莫名其妙的變故,大多秉持著見好就收的謹慎態度,不敢太過靠近欽天監,一些個感知到危機的宗師更是開始主動撤退,惟恐被殃及池魚,要知道大概甲子前在龍虎山,數千人觀摩大真人齊玄禎白日飛升的的那場飛來橫禍,老一輩江湖名宿依舊歷歷在目,不知多少高手在齊神仙兵解之時被重創氣機,壞了心境,在武道修行上一輩子咫尺不得跨步。不過相比天師府斬魔台,國子監終究是一等一的京城重地,絕大多數武林中人都被戒備森嚴的內城禁軍給擋在外頭,這些離陽精銳甚至在兵部緊急授意下,得以在皇城內城之間的地帶策馬馳騁,以防太多外人靠近欽天監,而且所剩不多的刑部銅魚袋高手更是傾巢出動,對有頭有臉的江湖大佬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實在不行就顧不得多年積累的香火情了,乾脆撕破臉皮,扣下一頂恃武亂禁的大帽子,若是再不退出此地,那就只好刑部大牢走一遭!既便如此,仍是有二三十條小宗師境界左右的漏網之魚,成功摸近了欽天監,他們甚至都能清晰望見不遠處高牆上鄧太阿、曹長卿和洛陽那幾位傳奇人物的身影。到了這個地段,披甲佩刀的禁軍和掛檔刑部腰懸銅魚袋的高手就撒手不管了,上頭有令,對於這撥不按規矩行事的江湖草莽,只需記下姓名宗門,不用與之衝突,事後兵部刑部自然會動用兵力將其驅逐出城,十年內都甭想進入太安城了。不花錢就能看熱鬧,誰都喜歡,但不是誰都有底氣在天子腳下、龍椅旁邊湊熱鬧的。

  這小三十號各方江湖大佬魁首,除去主動離去的十來人,被欽天監驚人氣機牽動氣機而暈厥昏死的八-九隻可憐蟲,還有十來人苦苦堅持,都站在屋脊翹簷或是牆頭之上,相隔不遠,大多體內氣機奔騰如江水,臉色並不好看,至於說那些拍手叫好大聲喝彩的無聊行徑,更是不可能出現在此時此地,一來他們的身份地位擺在那裡,一驚一乍不像話,二來欽天監的氣勢太過淩厲,能夠站穩腳跟就屬不易,如何故作指點江山狀?

  東越劍池柴青山帶著兩個徒弟在把那八-九個倒楣蛋扔到遠處後,來到一處酒樓的屋頂,負劍之多如同賣劍人的白衣少女站在師父身邊,這位師出名門的小美人胚子,白衣飄飄,已經有了幾分仙子風采。

  僅有一柄長劍極長的少年宋庭鷺,在黑著臉把一個暈死過去的魁梧漢子丟給一隊禁軍騎卒後,氣喘吁吁回到師父師妹身邊,抱怨道:“有幾斤氣力就打幾斤鐵嘛,真不知道這些傢伙是怎麼想的,如果不是咱們收拾殘局,他們可就真死在這裡了。幾十年辛苦修為,就這麼不明不白丟了命,值得嗎?”

  柴青山沒有驅逐那些在離陽江湖上都算有頭有臉的幫主、宗主或是散仙,輕聲笑道:“這種冒險舉動看似荒誕可笑,其實是符合江湖規矩的,出了太安城到了州郡,與人說起這場曠世之戰,說一句自己當時離那北涼王不過咫尺之遙,試想會為他們帶來多大的榮光?混江湖,尤其是到了一個高度後,虛頭巴腦的東西,有些時候比你拳頭硬生生打出來的名聲還要管用。比如前天跟擔任兵部尚書的棠溪劍仙盧白頡,在一張酒桌上聊過天,昨天和大先生祁嘉節一起論過劍,今天親眼見過了北涼王的大打出手,有哪幾招當真玄妙,又有哪幾招與自家看門本事其實有些神似……這些啊,可都是響噹噹的金字招牌,讓聽者心神搖曳的莫大談資。”

  少年伸手指了指距離尚遠的欽天監,白眼道:“這還咫尺之遙?隔著差不多小兩裡路呢!曹大官子、桃花劍神和白衣魔頭他們三位大宗師,都不敢說自己跟欽天監只是咫尺之遙好吧?這些人要點臉行不行?!”

  宋庭鷺的嗓音不小,不遠處那些年紀最輕也到了不惑之年的江湖前輩,肯定清晰入耳,但是沒有誰老臉一紅,一位位或雙手抱胸或雙手負後站在高處,淵停岳峙的宗師風範,依舊很足。

  柴青山伸出手掌按在少年的腦袋上,苦笑道:“你啊,不當家不知油鹽貴。等將來師父不在了,你來當東越劍池的家,就曉得今天這幾句無心之言,以後你可能花幾十萬兩銀子都買不回來人情。”

  宋庭鷺小心翼翼瞥了眼師妹。後者做了個鬼臉,大大咧咧“我才不樂意當宗主,你當你當,我要行俠仗義走江湖,學那徐鳳年,只要是他走過的州郡、登過的名山、進過的酒樓茶肆,我都要走一遍!”

  宋庭鷺嘴唇微動,最終還是撂不下一個字的狠話。

  是不是每個春心萌動義無反顧的師妹背後,都站著一個青梅竹馬且暗自神傷的師兄?

  柴青山突然伸手分別握住單餌衣和宋庭鷺,沉聲道:“一旁觀戰,除了贏取聲望,更能借機砥礪武道,關鍵就看能否沉下心去體悟天道了?當年武帝城那麼熱鬧,並非沒有道理。之前軒轅青鋒在大雪坪與人設下父子局爺孫局,為何觀戰之人絡繹不絕?其實很簡單,其中皆有機緣。接下來若是曹鄧洛三人有誰出手,一定要瞪大眼睛,能看出幾分精髓是幾分,對你們以後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這其中又以鄧太阿的出手最為重要,畢竟這位桃花劍神……極有可能會在今天真正遞出一劍,而不是出手。師父會的,肯定都會傾囊相授,而你們肯定也都能學到,早晚的事而已,但是親眼目睹鄧太阿的出劍,你們二人這輩子也許就僅此一次了。”

  少女好似全然不將自己的劍道前途放在心上,沒心沒肺地笑眯眯問道:“師父,他一定會贏吧?”

  柴青山下意識望了眼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呢喃道:“天曉得。”

  宋庭鷺開始在心中扳手指,韓生宣,王仙芝,隋斜谷,祁嘉節,曹長卿,鄧太阿,就他知道這些比試,好像徐鳳年不是勝了,就是打平手,竟然還真沒輸過一場?

  少年忍不住有些打抱不平了,要知道他仰慕的那位挎木劍的劍客,當年在太安城,可是好像沒贏過一場啊。

  ————

  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破指畫符,堪稱一帆風順,哪怕這位元仙人刻意放緩速度來增加靈符的厚度,年輕藩王依然沒有要出手阻攔的跡象。

  越是臨近這場欽天監仙人之戰的收官階段,越是勝算不斷傾向于龍虎山,蓮花冠老道人反而越是神情凝重,甚至有幾分壓抑不住的提心吊膽。

  這種心境起伏,別說數世善果成就仙人之位後的老道人,就是飛升之前,以護國真人身份坐鎮舊離陽王朝三十年,老人也不曾出現這種陌生情景。

  道家修清淨,世俗人以為所謂的心靜如水,就是一潭死水,其實不然,心湖起漣漪,心境依舊動中有靜,才是真正的清淨,這與佛家心動幡動的那個機鋒有些相似,又有不同。

  仙軀無垢道心穩,仙人之軀染塵垢,未必會讓道心搖動,但是後者出現縫隙,則必然會影響到真正的無垢。

  所以蓮花冠老道知道自己要順應本心而為了,仙人順心即順天意。

  老道人不再刻板如同道家聖人老莊所言的那條自得其樂的橋下游魚,作為已經鯉魚跳龍門的天上仙人,他要跳出水面看一看,主動與天道契合。

  然後老仙人果真就腳尖一點,身形稍稍躍起了。

  隨著蓮花冠老道人的拔高,一位年輕藩王便隨之升起,手中涼刀,依舊是那枯燥乏味的橫刀式。

  當身形幾乎與通天台那條橫樑齊平的時候,老道人大袖一搖,伸出潔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朝上,然後猛然往下一壓,朗聲笑道:“法印照處,大放光明!百邪退散!”

  不光是老道人身前的那位年輕藩王消散無形,廣場上攢簇得密密麻麻的數百位年輕藩王,亦是瞬間煙消雲散,如夜遊鬼魂突兀撞見大日當空。

  老道人環顧四周,不見一位徐鳳年!

  靈犀一動,這位蓮花冠仙人輕喝一聲,雙手向上托起。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鳳年不知何時來到了仙人頭頂,左手持刀,一刀當頭劈下。

  就在此時,老道人嗤笑一聲,“小小障眼法,如何蒙蔽天心!”

  老道人雙手托塔狀紋絲不動,但是同時以彼之道還彼之身,老道人也幻化出前後左右四位仙人,四尊法相,分別掐訣結印塑就一尊蓮花金身,一掌平平遞出、掌心有蓮花綻放,雙指併攏作劍傾斜指天、劍氣縱橫,一手五指張開繼而握緊、一根光柱直沖雲霄如握一杆貫穿天地的長槍。

  但是五位“徐鳳年”瞬間閃現瞬間消失。

  好似三頭六臂的居中老道人皺了皺眉頭,茫然四顧,雙眼如炬,紫金熠熠。

  “終於來了。”

  于鬱壘劍上畫符的初代祖師爺嗤笑一聲,抵在劍尖的手指輕輕一叩,身體微微前傾,往劍尖上輕輕吐出一口氣,“印!”

  簡簡單單一個字,竟然好似洪鐘大呂響徹欽天監上空。

  口-含天憲。

  一語可決人生死。

  符劍鬱壘不動,但是一抹三尺金光從劍身上掠出。

  金光飛旋,縈繞持劍仙人,金光去處,一張張符籙憑空浮現,如同虔誠稚童貼在門戶上的春聯。

  印地地裂,印雨雨停,印草木則成灰,印飛鳥則墜地,印龍虎則降伏。

  地面上的持劍仙人,天空中的蓮花冠道人,兩人之間,掛滿符籙。

  由後者起至前者的那段距離,時不時有斷斷續續的一頁頁符籙依次炸裂,金光濺射,偶有點點滴滴落至地面,堅硬如鐵的廣場頓時飛石激射。

  轉身俯瞰的蓮花冠道人驟然眯起眼睛,大笑道:“孽障,還不現身?!”

  與此同時,持劍仙人看似隨心所欲往空中一挑劍尖,轉頭向通天台那邊喝道:“更待何時?!”

  一直在隔岸觀火的儒士謝觀應,原本在關注皇宮大殿那邊的動靜,好似沒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但也在意料之中,臉上有些清淡的冷意,在聽到兩位仙人的呼聲後,不再猶豫,猛然間肩膀一抖,雙袖往上一抬,“天下清風,兩袖裹之!大好河山,一肩挑之!八璽起陣!”

  欽天監天空,突然出現八方大小不一的鎮國玉璽。

  龍虎山初代祖師爺雙手握住郁壘劍柄,往後一扯。

  蓮花冠老道雙手作提起重物狀,重重往左肩方位向上一抬。

  兩位仙人的手中,出現一條粗如槍桿的金色長繩。

  仙人坐雲間,垂釣人間氣數,那根長至千萬丈的魚線,若是千萬根擰成一根繩,便是此時兩位仙人手中金繩的光景了。

  這根繩子,筆直穿過徐鳳年的一側肩頭!

  將這位年輕藩王死死釘在空中不得動彈分毫。

  鮮血浸染長繩。
xox 發表於 2015-8-21 19:32
共逐鹿 第兩百五十六章 且放心


  徐鳳年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氣。

  終於換氣了。

  好像他是要借這一口氣,吐盡胸中所有憤懣,並且吸來天下氣運。

  但照理來說,這是最不該換氣的時刻。

  謝觀應嘴角翹起,抬起手臂,一根手指向前輕輕一揮,“非禮勿視。”

  我儒家為天下訂立規矩已經將近八百年了。

  你徐鳳年能夠不向天道低頭,但你既然依舊活在世間,如何能不為天地彎腰俯首?

  隨著這位讀書人的手指指向。

  兩塊玉璽炸向徐鳳年雙眼。

  謝觀應又動了動手指,繼續無比雲淡風輕道:“非禮勿聽。”

  兩塊玉璽飛向徐鳳年雙耳。

  當謝觀應說出“非禮勿言”四字後,如同通靈的第五塊玉璽聞訊而動。

  謝觀應腳下那塊橫出通天閣的梁道大概是不堪重負,開始出現裂縫,崩裂聲刺破耳膜。

  生死一線。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

  時來天地皆同力。

  天地有理再有禮,你謝觀應自認為手執禮教規矩,可未必就是這天地的理啊,最不濟那位臨行前托人捎給我一物的衍聖公,他就不覺得你謝觀應占理了!

  只見徐鳳年腰間摔出一枚吊墜,

  所系之物,四四方方。

  就在五塊玉璽僅有毫釐之差的時候,徐鳳年心念一動。

  非理勿動。

  不但那四方玉璽發出劇烈顫鳴,其餘尚未被謝觀應牽引的四方玉璽也是顫抖不止。

  當年那個世子殿下第二次遊歷歸來,老人指著盤子裡的一塊從藩王身上割下的肉,對兒子說再以後與人講道理,就要靠年輕人自己了。

  此次硬闖太安城欽天監,不管殺人破陣的手段如何淩厲狠辣,年輕藩王擺在面上的神色,始終稱得上溫和冷靜,起碼沒有什麼猙獰憤怒。

  被金色長繩掛在空中的徐鳳年開始提刀而走,“走向”那座通天台,走向那個處處算計他徐鳳年和北涼的謝觀應。

  長繩被拖拽出一個半圓弧度,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郁壘劍尖和蓮花冠仙人的雙手,都出現雷電交加的驚悚畫面,兩位元仙人幾乎同時跺腳,竭力試圖止住長繩的迅猛去勢。

  謝觀應滿臉錯愕,眼神飛掠兩個地方,一個在皇宮大殿的屋脊之上,一個在太安城正南城外,以及同一個視線卻更南方的京畿地帶,驚怒交集,“趙篆小兒,澹台平靜,衍聖公,你們膽敢聯手壞我千秋大業!”

  肩頭依舊被長繩釘入的徐鳳年一刀揮出。

  站在通天台那條橫樑上的謝觀應五指一抓,抓過四塊玉璽列陣一線,護在他與徐鳳年那一刀之中。

  而他自己則一閃而逝,任由先前四方玉璽直直墜向地面,腳下的橫樑更是轟然斷為兩截。

  一刀之下。

  整座巍峨通天閣被一斬為二!

  不知幾百幾千丈的高空,那一刀的餘韻砰然仿佛撞在一物之上。

  兩位元仙人面面相覷,視線交錯後,幾乎同時鬆開手。

  徐鳳年一刀過後,轉身獰笑道:“想走?!”

  袖上爬有一縷紅絲的蓮花冠道人喟歎一聲,一手扯過全部長繩,連同那縷繼續就要蔓延至的紅絲一同拽回,任由那兩縷紅絲繞袖肆意飛舞,老道人向捨棄了郁壘符劍的年輕道人輕輕點頭,後者神色複雜。

  這兩縷猩紅如小蛇的紅絲竟是混雜了韓生宣的死氣和祁嘉節的劍氣,兩人來自離陽朝廷,皆為趙室死而後已。

  用離陽趙室氣數來攻伐龍虎山趙家氣數,自相矛盾,妙不可言。

  想必這就是先前年輕藩王用來破壞仙人無垢的的殺手鐧了。

  下一刻,心知難逃一劫的蓮花冠道人站在面對龍虎山初祖幾步外,輕輕作揖,行辭別禮。

  一人道消輪回總好過兩人皆亡於人間。

  老道人身後出現一面鏡子。

  正是南海觀音宗鎮山重器,那一口不知鎮壓了多少世間大氣運之人的水月天井!

  老道人被硬生生拽向井中,輕聲道:“天道不崩,香火不熄。恭送祖師返回天門。”

  瞧著才像是老道人晚輩子孫的“年輕”道士,沒有理會蓮花冠仙人的慷慨赴死,只是抬起雙手,捫心自問道:“一,在何處啊?”

  欽天監廣場上所剩不多的龍虎山仙人,一個個露出兔死狐悲的戚容。

  仙人們悲痛欲絕的同時,又夾雜有難以言喻的敬畏。

  此次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地連袂下凡,怎就淪落得如此淒慘境地?

  倒是那兩個相比歷代祖師爺們資歷都要淺薄的龍虎山後輩仙人,趙希夷趙丹霞父子,臉上有些釋然,相視一笑,雖有澀意,但無懼意。

  初代祖師爺的頭頂傳來嗓音,蘊含著濃重的譏諷意思,“在你姥姥家!”

  年輕仙人頓時抬頭,終於有了無法掩飾的怒意,氣極而笑道:“當真以為貧道不敢捨生忘死,與你徐鳳年玉石俱焚?!”

  徐鳳年站在高空中,懶得跟這個仙人廢話,正要出刀之際,突然肩頭一歪,好像給人拍了一下。

  耳邊有一連串話語輕輕響起。

  “小子,不錯。謝觀應那只老王八的破碗已經給你擊碎,接下來你就別管了。別謝我鄧太阿,我這一劍,是昨天在下馬嵬悟出來的。”

  “這一劍,叫意氣。”

  “嗯,你要是覺得名字取得不行,回頭你幫我取個有氣勢的便是。就像劍九黃最後那一劍的名字,就不錯。”

  “有機會的話,將來北涼關外沙場,你我再見。”

  徐鳳年愣了一下。

  因為鄧太阿的最後一句話,“我鄧太阿走了,又有人來了。那一劍……”

  遠處,曹長卿和洛陽身邊的高牆上,已經沒了桃花劍神的蹤跡。

  白衣女子淡然道:“徐嬰,你留下,我走了。能不見,便不再見了。”

  不等朱袍女子挽留,洛陽獨自轉身揚長而去。

  更遠處,柴青山身邊的兩個徒弟,當鄧太阿出劍時,少年瞪大眼睛,少女卻是閉上眼睛。

  少年少女此時大概還不清楚,他們這次睜眼閉眼,劍道就是天壤之別了。

  柴青山附近高處的江湖大佬們,全部被徐鳳年那一刀和鄧太阿那一劍震撼得摔在地上,狼狽不堪。

  當他們好不容易坐起身,就又人仰馬翻。

  一劍由南向北,又來了。

  不過在那劍走劍又來之間。

  龍虎山初代祖師爺臉色陰晴不定,最後還是忍下那口惡氣,不再望向徐鳳年,向九天之上喊道:“開天門!”

  徐鳳年雙手握刀,望向天空。

  你敢開天門,那我就連天門一併斬了!

  然後那一劍便來了。

  輕而易舉透過了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頭顱不說,欽天監廣場上除了趙希夷趙丹霞父子,其餘仙人照樣被一劍取頭顱。

  徐鳳年殺仙人已經夠快夠狠了。

  這一位,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位身穿普通武當道袍的年輕人在飛劍之後姍姍而來,不等父子兩位真人回過神,就被抓小雞一般丟擲向天空,臨別贈言:“好好做你們的神仙,天下事自有人間人自了之。齊玄禎與龍虎山的道緣,亦是就此了。”

  然後這個神出鬼沒的年輕道人笑嘻嘻站在徐鳳年身前,攔住那一刀的去路。

  徐鳳年勃然大怒,怒喝道:“姓洪的!”

  年輕道人縮了縮脖子,擠出笑臉道:“世子殿下,你肩上擔子夠多,就別攬這一副擔子了,有小道,有武當,有掌教李玉斧,夠了。”

  徐鳳年怒目相向。

  年輕道人咽了咽唾沫,輕聲道:“總不能讓你姐擔心,是吧?”

  徐鳳年嘀咕了一句你又皮癢了不是,下意識就習慣了一腳踹出去,年輕道士往旁邊跳了幾步,也是習慣了自己的畏畏縮縮。

  如果是很多年前,世子殿下會覺得自己那一腳很有高人風範,而旁觀年輕師叔祖與紈絝世子大戰的山上小道士們,更會由衷覺得他們師叔祖真是厲害啊,每年每次躲那幾腳都是如此仙風道骨。

  如今,世子殿下成了北涼王,成了武評四大宗師之一。

  那個膽小但和藹的年輕師叔祖,也成了騎鶴下江南的神仙道人,成了齊玄禎,成了呂祖。

  但是等他們重逢之時,他還是他,他們都還是他們。

  徐鳳年悄悄紅著眼睛,嗓音沙啞道:“你該早點下山的,早一天也好,我姐也能多開心一天。”

  年輕道士抿起嘴,皺著臉,流著眼淚,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突然一把手摟過年輕道士的肩膀,低聲問道:“有李玉斧幫忙,你還能跟我姐見面吧?”

  年輕道士使勁點了點頭。

  徐鳳年冷哼道:“以後不管哪個你在哪一世,再跟我姐見了面,都要好好對她!要不然我一樣能揍你,呂祖了不起?老子還是那誰誰和誰誰,比你有背-景多了。”

  一個還算有出息的弟弟,生怕出嫁離家的姐姐受欺負。

  應該都是這般故作惡人跟姐夫說話的吧?

  年輕道士哪壺不開提哪壺,納悶道:“你不是跟他們斬斷因緣了嗎?”

  佩好涼刀在腰間的徐鳳年一拳砸在這傢伙腋下。

  後者倒抽一口冷氣,也不知道是真痛還是像早年那般賣乖,憨憨笑著,臉上猶帶著淚水。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要走了?真不做一物降一物的那個人了?”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我最怕挑擔子了,這種事做不來的。再說了,以前在山上從來就打不過你,就算打得過,以前被欺負慣了,心底還是怕的嘛。”

  兩人並肩而立,一起看著腳下這座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太安城。

  徐鳳年用興許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說道:“每次想念大姐,我都喜歡想著她有你陪著坐在鶴背上,那個時候,她一定很開心,在笑。這麼想,我也就不傷心了。”

  年輕道士沒有說話,身形趨於飄渺不定,仿佛下一刻就會隨風而逝。

  徐鳳年嗓音更低了,“有你這麼個……我其實很自豪……姐夫。”

  身邊傳來一陣壓抑得很幸苦的笑聲,“哎!小舅子!”

  惱羞成怒的徐鳳年一腳踹過去。

  年輕道士洪洗象,已經不再。

  徐鳳年呆滯當場,久久回神後,輕輕飄落在欽天監廣場上,走向那座社稷壇。

  拾級而上的時候,彎腰抓起了一捧泥土。

  徐鳳年站在頂部,蹲下身,伸出手,傾斜手掌,任由泥土滑落。

  身穿縞素入門,滿身鮮血站在此地的年輕人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爹,娘,大姐……我很好,你們放心。”
pan3475 發表於 2015-8-22 17:45
第兩百五十七章   事了拂衣 (上)
  
  祥符二年深秋的這一天,注定要演變出無數的神怪志異的說法,欽天監那邊日月升起,梵音裊裊,數次長虹掛空,仙人懸空。而京畿南軍大營,也是情景駭人,兩位陸地神仙一般的萬人敵,身形快如蛟龍入海,雙方廝殺過程中,把整座大營撕裂得支離破碎,所過之處,勢如破竹,尤其是新任兵部尚書吳重軒大將軍的嫡系兵馬遭罪最重,死傷過千。常人所謂的水土不服,也不過是身體不適,像吳尚書這些麾下精銳這麼丟胳膊少腿甚至連小命都沒了的,少見。關鍵是幾乎無人辯認出那兩道人影的真實身份,這才最讓京畿南軍倍感窩囊。
  
  而罪魁禍首徐鳳年走下社稷壇的時候,李家甲士在李守郭和李長良父子的率領下,誓死守住了大門口,擺出要走出去就從一千多人的屍體上跨過的決然姿態,但其實門外大街上折損過半的重騎軍,已經在安東將軍馬忠賢近乎瘋狂快馬加鞭地傳遞一道密旨後,悄然退出街道,但是為了不驚擾內外城京城百姓,不去引發更大的恐慌,這支尚未投入兩遼沙場便元氣大傷的騎軍,並沒有立即出城前往駐地。馬忠賢當時匆匆忙忙離開征北大將軍府邸內的父親病榻,甚至來不及穿上武臣官袍,更別提披掛鐵甲了,這位出身煊赫的安東將軍轉頭望著這支被悲壯氣氛籠罩的殘部,心在滴血。
  
  尤其是無比熟諳京城官場的馬忠賢知道,等到家中噩耗傳出府邸,傳到廟堂和市井,很快太安城朝野上下就會說他的父親早不死晚不死,恰恰在北涼王大鬧禮部和欽天監的時候嚥下最後那口氣,是被嚇破膽了,是給那個姓徐的年輕人活活嚇死的!
  
  在一大片鐵甲錚錚中顯得不倫不類的馬忠賢雙拳緊握,兩眼通紅,恨不得撥轉馬頭一聲令下,把那個姓徐的剁成肉泥!
  
  一位布衣老人穿過李家甲士那座「弱不禁風」的步軍方陣,李守郭想要出言提醒,老人笑著擺了擺手,徑直走向在社稷壇邊緣停步的北涼王,老人沒有站到年輕人的面前,兩人並肩,但是一人面北一人朝南。
  
  徐鳳年淡然道:「本來以為是門下省坦坦翁來這裡當說客,沒想到是中書令大人來這裡唱白臉。」
  
  中書省主官齊陽龍仰頭望著那座高壇,笑呵呵道:「欽天監就這麼毀了,可惜啊。」
  
  徐鳳年說道:「北涼在關外死了十多萬人,人人面北而死,就不可惜?」
  
  齊陽龍點點頭,沉聲道:「在我看來,都可惜。欽天監毀了,我作為喜歡讀史的讀書人,覺得可惜。北涼將士戰死十數萬,我作為離陽子民,覺得可惜,還有可敬。只不過我如今到京城跟朝廷討要了件袍子披上,就不得不來這裡跟王爺嘮叨嘮叨。」
  
  徐鳳年持刀左手因為肩頭被那根長繩洞穿,手臂頹然下垂,鮮血不斷流淌出袖管,沿著手指滴落在地面上。那張臉龐因為體內興風作浪的狂躁氣機,一瞬間蒼白無血色,一瞬間變成紫金色熠熠生輝,至於眉心處的開裂,鮮血順著鼻樑滑下,更是為這位年輕藩王的英俊臉龐平添了幾分濃重戾氣。
  
  這個一人便讓整座京城為之兩次震動的年輕人面無表情道:「三千人,每死一人,就扣掉我北涼一千石漕運糧草,是趙篆親口說的。那我現在不妨也直接跟中書令大人說,三百萬石漕運,敢少我一石,就有三萬北涼鐵騎南下入廣陵!反正藩王靖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們朝廷不管北涼百姓的死活,我徐鳳年好說話得很,不介意讓你們離陽明白什麼叫『忠心耿耿』!」
  
  齊陽龍聽到這番鋒芒畢露的話語後,沒有故作怒容,笑臉不減道:「北涼王,說實話,我齊陽龍呢,不管祖籍在那裡,一向把自己當廣陵道內的上陰學宮當成了家,楊慎杏和閻震春已經在我家土地上折騰過一遍了,宋笠那王八蛋和寇江淮又折騰了一遍,接下來還要輪到吳重軒和盧升象這幾個所謂的名將去搗鼓搗鼓,要說他們能速戰速決也就罷了,甭管是誰輸誰贏,只要分出勝負,對廣陵道的百姓都是好事,怕就怕這麼僵持不下,拼光了青壯拼老卒還好說,萬一拼光了軍伍將士,可不就是拿老百姓的命去填坑?是不是這個理,北涼王?」
  
  徐鳳年默不作聲。
  
  齊陽龍不像是個中樞重臣,倒像是個有著滿腹牢騷不吐不快的糟老頭子,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能夠傾吐心聲的年輕後生,就徹底關不上話匣子了,「曹長卿有心結,過不去自己那道檻,衍聖公都勸不過來,我當然不樂意去浪費口水,至於那些幫著朝廷帶兵打仗的,我這個中書令更說不動,況且天下武人在沙場上建功立業,馬革裹屍也好,封侯拜將也罷,各憑本事,各安天命而已,都是他們的道理所在,我齊陽龍不能因為說自己憐惜天下蒼生,就去他們跟前絮絮叨叨,說些要他們放下屠刀的空話大話,退一萬步說,說服了盧升象吳重軒,肯定還會有馬升象宋重軒冒出來,畢竟我啊,終究是攔不住這天下大勢的。」
  
  齊陽龍突然轉頭,近距離凝視著這個滿臉鮮血的年輕人,「但是我覺得跟你說,管用。沒法子,你是徐驍的兒子嘛,徐驍那傢伙從來就很講道理,要不然為了讓渭熊那小丫頭進入學宮,能給我家用金子銀子砸出一條長達十多里的湖堤?我入京之前,那可是每天早晚風雨無阻都要走上一遭的!不知道徐驍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當年帶兵馬踏江湖的時候,從龍虎山經過上陰學宮,有過一趟微服私訪,把我這個老傢伙堵在屋子裡,摘下那柄涼刀……嗯,如果沒有看錯,大概就是你現在懸掛的這柄,往我桌面上重重一拍,問我『徐鳳年』這個名字取得好不好,我當然豎起大拇指說好,是真的挺好嘛。然後你爹立即就和顏悅色了,說我齊陽龍果然是有大學問的讀書人,還扭頭跟你娘問出了『滿腹韜略』這四個字送給我,我很開心,當然了,不是這個沒啥水準的馬屁,而是到最後你爹也沒拿刀子砍我。」
  
  徐鳳年抬起右手抹了把臉。
  
  齊陽龍繼續望向那座寓意深遠的社稷壇,「你肯定都想不到那條湖堤,北涼送來多少銀子,一條長堤再長,文林茂盛的上陰學宮的人力物力都擺在那裡,需要幾個銀子?但是你爹遮遮掩掩送來了多少,知道嗎,是整整三百萬兩銀子!所以上陰學宮不光是多了條楊柳依依的湖堤,也在之後的五年內,偷偷摸摸多出了一棟冠絕江南的藏書樓,多出了不下兩百套的奉版書籍。除了那撥都能堆積成山的銀子,其實還有一封輕飄飄的密信交到我手上,那些字真是我見過最醜的了,但是這麼十多年來,我無所事事的時候經常拿出來翻翻看看,信上說,他的長子,肯定是塊讀書的好料,以後要來上陰學宮求學的,說不定以後還要給他老徐家弄個狀元,那就真是光耀門楣了,如果說藩王之子不得為官一任,那考取了狀元當個擺設也不錯… …初讀密信,我很想回信問他,你一個殺了無數讀書種子的武人,吃飽了撐著要讓自己兒子當個文人?你徐家在你這一代位極人臣,大柱國和世襲罔替都握在手裡,真缺一個狀元頭銜?更想問他,三百萬兩白銀算什麼?八國百姓死了那麼多,讀書人又死了多少?這點銀子就能補償山河破碎中原陸沉嗎?!你堂堂人屠,不希望自己兒子當藩王,算怎麼回事?!」
  
  「後來再讀那封信,久而久之,信紙越來越褶皺,我的心反而越來越平。」
  
  「這期間,聽到在老皇帝駕崩後,你小子竟敢在清涼山歌舞昇平,滿城可見滿山煙火,可聞滿山奏樂,後來你就給丟出了王府大門,這才有了三年遊歷。那時候我就知道,北涼不會安分了。我曾經希望你能夠擠掉陳芝豹的同時,成功世襲罔替北涼王後,但是你又心甘情願當個太平藩王,願意讓離陽的某位大將軍進入北涼,那麼北涼就是離陽的北涼,北涼的百姓就是離陽的百姓,半國賦稅入兩遼,半國漕運入北涼,天下大定矣!」
  
  徐鳳年聽到這裡,扯了扯嘴角。
  
  老人自嘲一笑,「這當然是迂腐書生的一廂情願。」
  
  老人終於轉過身,跟徐鳳年一起遙遙面對那密集列陣的李家甲士,笑問道:「這些離陽精銳,比起你們北涼邊軍鐵騎,如何?」
  
  徐鳳年反問道:「真想知道答案?」
  
  老人靜等下文。
  
  徐鳳年給出答案,「十人對十人,勝負五五,百人對百人,我北涼穩勝,千人對千人,你們慘敗,萬人對萬人,那就不用打了吧?」
  
  老人笑瞇瞇道:「當真?」
  
  徐鳳年呵呵笑道:「我也就是讀書比徐驍多,脾氣好。」
  
  老人點頭道:「是啊是啊,所以今天先是去了禮部教訓了兩位侍郎大人,然後單槍匹馬來到這裡,連太后的面子都不給,就在這欽天監內外大開殺戒,天上仙人都給宰了大一幫子,王爺脾氣真好。」
  
  徐鳳年沒好氣道:「剛套了交情,又開始倚老賣老,真以為我沒剩下點氣力回到下馬嵬?」
  
  老人哈哈大笑,「行了,搬出徐驍來跟王爺你套近乎也差不多了,再多說下去,我這張老臉自己都要掛不住。你徐鳳年能打,北涼鐵騎更能打,我也就不藏藏掖掖故弄玄虛了,把老底子透露給你,無論是死一人少一千石的威脅,還是三百萬石漕運的豪邁,不過都是年輕天子的意氣用事,我這個中書令不敢當真,也奢望王爺別當真,但是我倒是敢保證,今年秋末到明年夏末,離陽尤其是太安城,哪怕拴緊褲腰帶也會給北涼送去一百萬石漕運,可能的話,還能再多五十萬石,在這之後,只有四個字,盡力而為!」
  
  徐鳳年皺著眉頭。
  
  老人感慨道:「見好就收吧,雙方都有臺階下。身處廟堂,從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到黃紫公卿,再到穿蟒袍甚至是龍袍的,就從來沒有快意之人。 」
  
  不等徐鳳年開口說話,老人就唏噓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雖然如今朝堂上年輕面孔越來越多,我身處其中,卻總有一種暮氣撲面的感覺,也許……也許在白衣僧人李當心的歷書被拒絕之後,張鉅鹿也有我這種傷感吧。」
  
  老人轉頭目不轉睛看著這個身負重傷的年輕人,「碧眼兒那本可能永遠都不會流傳開來的詩集上,他說人生有兩大快事一恨事,江湖裡,絕處有俠氣,是一快事!沙場上,死地仍提刀,是一大快事!每每在書籍上讀至史官喜歡一筆帶過的『白骨累累』,『生靈塗炭』,是一大恨事!」
  
  老人笑了笑,「可惜這個碧眼兒死得早,不知道在那幅他不知道看了多少眼的離陽王朝堪輿地圖上,有個地方,把十數萬死人的名字,一個一個都刻在了石碑上。一代一代讀書人翻閱的青史,再不是只有成王敗寇的姓名了。」
  
  「早先有個傢伙,說他見過你,就在我面前顯擺,其實我要不是這次君命難違,也不會跑來受氣,看你徐鳳年有啥好看的?我一個糟老頭子,又不是那些思慕少俠的妙齡小娘子。」
  
  「嘿,我年輕那會兒,指不定比你還英俊呢。」
  
  徐鳳年說道:「那就這樣說定。」
  
  老人得寸進尺問道:「那麼王爺何時離京啊?」
  
  徐鳳年向前走去,「後天。」
  
  老人看著這個背影,笑瞇瞇問道:「今天不行,明天行不行啊?太安城沒啥看頭的嘛。」
  
  徐鳳年停下腳步,轉頭皮笑肉不笑道:「明天?行啊,中書令大人想看石碑?那本王就親自帶著你一起去好了。」
  
  老人笑臉僵硬,「後天就後天!到時候一大早,我就親自去下馬嵬驛館敲門去啊!」
  
  徐鳳年不理睬這個無賴老頭,走向欽天監大門。
  
  身後老人抬起雙手往兩邊揮了揮,李家甲士迅速左右散開,留出一條寬敞道路。
  
  突然,老人幾個箭步快速跟上徐鳳年,拉住徐鳳年的右手,死死不肯鬆開。
  
  徐鳳年轉頭望著這個神情突然肅穆起來的老人。
  
  老人壓低嗓音道:「徐鳳年,一定要讓這個天下,少死人!」
  
  徐鳳年想要轉身走人。
  
  老人不知哪來的氣力,死皮賴臉攥緊徐鳳年的手,漲紅了臉。
  
  徐鳳年本可以稍稍揮袖就能掙脫,但是不知為何,徐鳳年輕輕嘆息,點了點頭,無奈道:「需要說嗎?」
  
  老人這才悻悻然鬆開手。
  
  走出去幾步後,徐鳳年聽到那個老人小聲說道:「不這樣做,顯不出我齊陽龍拯救蒼生的態度嘛。」
  
  徐鳳年嘴角抽搐,抬起右臂,伸出大拇指,然後朝下指了指。
  
  看著那個年輕人的背影。
  
  老人又說道:「嗯,有我年輕時候的幾分風采。」
  
  大概是覺得離得遠了,年輕藩王聽不到自己的嘀咕,所以當那位北涼王突然扭頭的時候,老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背轉過身,雙手負後,快步走上社稷壇,像是急著要去那兒瀏覽風景。
  
  一老一少,背對而行。
  
  老人收斂了臉上神色,在心中默念道:「碧眼兒,如果你在世,是咬緊牙關也不開禁一石漕運,還是力排眾議全部打開漕運?不管如何,我都不如你。」
  
  老人站在社稷壇頂端,看到那些扎眼的鬆散土壤,緩緩蹲下身。
  
  徐驍,張鉅鹿。
  
  你們兩個生前鬥了半輩子,死後到了地底下,其實就會一起喝酒了吧?

       ————
  
  欽天監大門口,有個呵呵姑娘,一手握著蔥油餅啃咬,一手揉了揉貂帽。
  
  徐鳳年走過去彎腰,幫她扶了扶貂帽。
  
  然後一襲大紅衣如蝴蝶飄舞而至,來到徐鳳年身前,空靈旋轉。
  
  徐鳳年等她停下身形後,點頭柔聲笑道:「還是好看。」
  
  徐鳳年一手牽起一人,「先回驛館,後天一起回家。」
  
  徐偃兵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欽天監門口的馬車旁邊,已經放好了那桿剎那槍。
  
  徐鳳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剛剛滲出的血跡,笑道:「這麼快就回了?這槍,真快啊。」
  
  一時間摸不著頭腦的徐偃兵嗯了一聲,等到年輕藩王坐入車廂,馬車駛出一大段距離,終於回過味來的徐偃兵笑罵道:「他娘的,罵人都不帶個髒字!」
  
  笑過之後,徐偃兵望向遠方,有些出神。
  
  戴貂帽的少女和戴幃帽的朱袍女子,不知為何都沒有坐入車廂。
  
  車廂內。
  
  那個渾身浴血的年輕人摘下了涼刀,雙手捧起那件藩王蟒袍,把頭埋在其中。
  
  肩膀顫抖。
  
  不見表情。
  
  不聽哭聲。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8-22 18:11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8-22 22:51
第兩百五十八章   事了拂衣 (中)
  
  下馬嵬驛館外出現一位相貌清逸的中年男子,風聲鶴唳的驛丞看著這個讓自己感覺古怪的傢伙,聽到他自稱吳起,還說只要跟北涼王通報一聲就能入內,驛丞觀其卓爾不群的氣度,不敢怠慢,不過驛丞沒有見著王爺,就給那名充當馬夫的徐姓男子在小院門口攔下,然後兩人一同走回驛館大門。徐偃兵和吳起分別站在門內門外,後者笑道:「好久不見。」
  
  徐偃兵沒有讓路的意思,眼神冷漠道:「既然在北莽沒有露面,這個時候來認親,是不是晚了?怎麼,嫌棄在西蜀做將軍不過癮?」
  
  吳起哈哈笑道:「劉偃兵……哦不對,聽說你給我姐夫賜姓徐了,如今該喊你徐偃兵才對,不管我是在北莽還是西蜀,一個親舅舅登門拜訪外甥,你也要攔著?」
  
  徐偃兵冷笑道:「你想死的話,我不攔著。」
  
  吳起抽了抽鼻子,「好大的氣性,不愧是跟蜀王不分勝負的武道大宗師,不用打死我,我嚇都快嚇死了。」
  
  突然,這個自稱北涼王親舅舅的傢伙扯開嗓子喊道:「外甥……」
  
  砰然一聲巨響。
  
  吳起從下馬嵬驛館門口倒滑出去十幾丈。
  
  徐偃兵緩緩收回腳不說,還在門檻上蹭了蹭腳底板,好像嫌髒了靴子。
  
  身體後仰卻沒有倒地的吳起站直後,擦了擦嘴角血跡,沒有惱羞成怒,繼續走到大門口,這個時候,換了一身潔凈衣衫的徐鳳年已經來到門口,徐偃兵讓開了位置。
  
  吳起收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也沒了硬闖驛館的想法,就站在門檻外,「我吳起這輩子沒想到四件事,我姐嫁給徐驍,徐驍不反了離陽,你守住了北涼,最後還能活著從欽天監離開。」
  
  徐鳳年神情復雜,「不進來坐坐,喝杯茶?」
  
  吳起搖頭道:「不了,我做事無論對錯,都不後悔,既然當年在北莽沒有現身見你這個外甥,那今天就沒了進門的資格,一報還一報。」
  
  徐鳳年問道:「那就是有事?」
  
  吳起還是搖頭,「就是來跟你說一聲,你那趟北莽沒有白走,李義山的有些佈置,已經開始聞風而動了,不過提醒你一句,即便如此,你也別奢望他們能如何雪中送炭,甚至最好連錦上添花的想法都省了,北莽太平令未必不會警覺此事,小心黃雀在後。」
  
  徐鳳年點頭道:「知道了。」
  
  吳起咧嘴笑道:「以後如果真有在戰場上刀劍相向的一天,陳芝豹不會手下留情,我也是如此。希望你也能如此。」
  
  徐鳳年道:「沒有問題。」
  
  吳起才要說話,就聽見這個親外甥很「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想吐血就先吐會兒。」
  
  吳起頓時臉色發黑,冷哼一聲,捂著胸口轉身離去。
  
  徐偃兵瞥了眼那個背影,忍住笑意,輕聲道:「我那一腳可不重。」
  
  徐鳳年嗯了一聲,「所以我才這麼說的。」
  
  徐偃兵無言以對。
  
  那句話,好像比自己那一腳要重得多啊。
  
  徐偃兵突然轉頭望去,徐鳳年無奈道:「算了。」
  
  原本不遠處已經躍躍欲試的朱袍女子和某位少女這才作罷。
  
  徐偃兵笑道:「那我找酒喝去了,驛館裡竟然連一壺綠蟻酒都沒有,也太不像話了。」
  
  說完徐偃兵就走向街上的一棟酒樓。
  
  不同於昨日下馬嵬驛館擠滿了男子居多的達官顯貴和江湖豪傑,今天酒樓客棧茶肆的座位,幾乎清一色全是女子!有妙齡女子,有豐腴婦人,甚至還有許多身子正值抽條的少女!
  
  當徐鳳年出現在門口見吳起的時候,所有窗戶幾乎同時探出那一顆顆簪花別釵飽含心機的腦袋,全部兩眼放光。
  
  有含蓄的含情脈脈,有大膽的目送秋波,有怯生生的慾語還休且羞。
  
  更有不知羞臊的豪放女子,大聲喊著北涼王的名字。
  
  徐偃兵這還沒有走入酒樓,頭頂就飄起了不計其數的帕巾、團扇、香囊……好大一陣香雨。
  
  那些鶯鶯燕燕都說著類似「勞煩這位北涼壯士將小扇交給王爺」的言語,更有多個女子跑出屋子,也不敢接近徐偃兵,反正將手中信箋往後者身上一丟就轉身逃跑。
  
  半步武聖的徐偃兵都扛不住這種恐怖陣仗。
  
  街道兩側的樓上樓下都是軟糯言語的竊竊私語。
  
  「看吧看吧,早就跟妳說了,我的徐公子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妳還不信!這下發癡了吧!」
  
  「啊呀,眼睛要懷孕了呢,要是王爺能夠走出驛館大門再走近些,聽他說幾句話,便是死也值了。」
  
  「咱們太安城那些俊公子,加在一起都比我的徐哥哥差多了,不行了不行了,實在太玉樹臨風了,遠遠看著便醉了!」
  
  「可惜昨天沒能溜出來,要不然就能見著這位王爺的英姿了,肩膀借我靠下,我要哭一會兒……」
  
  「我決定了,這輩子非徐公子不嫁,嗯,實在不行,做通房丫鬟也行啊。」
  
  徐偃兵拍掉肩膀上的一隻香囊,果斷轉身走回下馬嵬驛館,想著是不是讓王爺早點離開太安城?
  
  這京城的娘們,是不是太厲害了點?
  
  徐鳳年已經帶著賈家嘉和徐嬰返回院子。
  
  一襲紫衣不請自來地躺在簷下的藤椅上,閉目養神。
  
  徐鳳年也搬來一條藤椅,摘掉幃帽的朱袍女子蹲在徐鳳年身邊,呵呵姑娘坐在臺階上,不知道從哪裡又變出一隻蔥油餅,一口一口啃著。
  
  徐鳳年躺在椅子上,輕聲問道:「怎麼還沒回徽山?」
  
  軒轅青鋒沒有說話。
  
  徐鳳年睜著眼睛,望著屋簷。
  
  那年進京,也是在下馬嵬驛館,在這棟院子的藤椅上。
  
  徐鳳年跟這個瘋娘們聊了有關雪人和理想的題外話。
  
  也是那一次,那個挎木劍的笨蛋離開了江湖。
  
  軒轅青鋒沒有睜眼,冷淡問道:「這麼多年來,你是可憐我,還是可憐你自己?」
  
  徐鳳年笑道:「都有吧。」
  
  軒轅青鋒陷入沉默。
  
  徐鳳年說道:「昨天妳幫我壓下祁嘉節的劍氣,謝了。」
  
  軒轅青鋒冷冰冰道:「你欠我一個天下第一。」
  
  徐鳳年沒好氣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只要是做生意,我保管童叟無欺。」
  
  軒轅青鋒做起事,自言自語道:「生意嗎?」
  
  下一刻,簷下僅有清風拂面。
  
  徐鳳年轉頭看了眼已經無紫衣的藤椅,站起身,坐在呵呵姑娘的身邊,她又掏出一張蔥油餅,沒有轉頭,抬手放在徐鳳年面前。
  
  徐鳳年接過有些生硬的冷餅,大口大口吃著。
  
  大紅袍子的徐嬰站在院中,徐鳳年含糊不清道:「轉一個!」
  
  那一團鮮紅旋轉不停,賞心悅目。
  
  徐鳳年笑臉燦爛。

       ————
  
  身穿布衣的中書令齊陽龍離開欽天監後,老人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的親自引領下,走向位於離陽內外廷過渡位置的一座小殿,養神殿。
  
  新近起用的養神殿地處內廷,卻與外朝緊密銜接,加上殿閣和館閣總計十二位大學士都在養神殿附近處理政務,這就讓原本荒廢多年的養神殿一躍成為名副其實的中樞重地,養神殿佔地並不多,呈現工字形,典型的前殿後寢,殿中懸掛先帝趙惇禦筆的「中正平和」大匾,最近年輕皇帝親自主持的小朝會都遷移此地,對於重要臣僚的引見召對也在此進行,新近入京任職的數撥封疆大吏,如顧黨舊部田綜董工黃韋棟三人,前朝舊青黨領袖洪靈樞,以及接替盧白頡成為兵部尚書的南疆大將吳重軒,繼韓林之後刑部侍郎的遼東彭氏家主,都曾先後到此覲見天子。
  
  等齊陽龍跨入養神殿明間,門下省主官桓溫和左散騎常侍陳望都已在場,輔佐老人執掌中書省的趙右齡和吏部天官殷茂春,這對政見不合卻聯姻的親家也在行列,只不過兩位大人站位頗遠,非但沒有和睦氛圍,反而透露出幾分井水不犯河水的疏離模樣,六位殿閣大學士中,僅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和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進入此間,新設的館閣大學士則一位都沒有出現。
  
  除此之外,還有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三位離陽勛貴大佬對一般離陽官員而言,都屬於久聞大名未見其面的低調人物。
  
  相較這些要麼手握朝柄要麼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兵部左侍郎唐鐵霜就算實權極大,但仍是後進之輩,所以位置靠後,與青黨在太安城的話事人溫太乙緊挨著並肩站立,後者是個太安城官場傳奇人物,一屁股坐在吏部侍郎的座位上,然後就十多年沒有挪過窩了,先後給三位吏部尚書打過下手,故而吏部一直有「流水的尚書,鐵打的侍郎」的諧趣說法,便是坦坦翁也經常以溫老侍郎來打趣溫太乙,所以幾乎所有人都忘了,這位老侍郎,如今尚未五十歲!
  
  齊陽龍其實剛才有意無意在屋外廊道停留了片刻,換成別人,掌印太監宋堂祿當然都會趕緊催促,但是中書令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宋堂祿陪著老人安靜站在外面,屋內傳來老學士溫守仁那份招牌的大嗓門,中氣十足,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古稀老人的嗓音,只聽這位領銜殿閣的清貴老人悲憤交加道:「陛下,那北涼蠻子當真是無禮至極,讓禮部斯文掃地不說,如今還大鬧欽天監,成何體統!朝廷決不可再姑息縱容此子了,否則朝廷顏面何在?!陛下,老臣雖是一介書生,但好歹還有一把老骨頭,更有一大把雖老不衰的骨氣,老臣這就孤身前往下馬嵬驛館,將那蠻子緝拿下獄,他若是敢殺人,那就連老臣一併打殺了,只求陛下事後以此問罪於他,老臣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宋堂祿視線低斂,但是側面的中書令大人的翻白眼實在太過明顯,掌印太監依舊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屋內,與溫守仁年紀相當的常山郡王趙陽望向身邊的晚輩高國公和宋侯爺,後兩者顯然也是有些咋舌,他們三位閉門謝客不問朝政太多年,活動圈子僅限於天潢貴冑和皇親國戚之間,與外臣幾乎沒有聯繫,以前只聽說朝堂上的溫大學士鐵骨錚錚,今日親眼目睹,仍是有些刮目相看。趙老郡王緩緩收回視線,皺著眉頭,作為離陽宗室裡的老人,常山郡王趙陽親歷了春秋戰事的首尾,戰功顯著,高祖封賞天下的時候,本該可以在功勞薄上排前十的趙陽因為一樁秘事,到頭來只撈到手一個近乎羞辱意味的虛名郡王,接下來就開始安心逗弄花鳥魚蟲,悠哉游哉頤養天年了。常山郡王府男丁稀少,久而久之,這位老郡王就徹底被人遺忘了,如果說勉強能稱為青壯的高適之宋道寧這次重返廟堂,是要有一番大動作的,那麼這個歲數的老郡王好似撐死了就是發揮餘熱而已。
  
  當年以抬棺死諫而名動天下的溫大學士,開始細數那年輕藩王在世襲罔替以後的各大罪狀,慷慨激昂,滿屋子的浩然正氣。這位武英殿大學士,明擺著是跟徐家父子死扛到底了。太安城這麼多年來一直有傳聞,溫大學士已經偏執到了只要是姓徐的京城官員,一概都沒好臉色的地步。先前半年太安城最大的兩筆談資,其中一件就跟溫家有關,據說被大學士寵溺到天上去的孫女,不但揚言要去西北見那位新涼王,差點還真就離家出走私奔成功了,把咱們溫大人給氣得大病了一場,臥榻不起足足小半年,這期間僅是禮部晉蘭亭就去探望了不下三次,不過看眼下溫守仁的龍精虎猛,又不太像。
  
  吏部侍郎溫太乙在這間屋子裡,雖說品秩其實與陳望和唐鐵霜相同,但是就算他自己,也清楚這裡頭的差距。作為青黨三駕馬車之一,其餘兩個,上柱國陸費墀已經去世,陸家更是與北涼結親,舉族遷往北涼。青州將軍洪靈樞則從地方進入京城,青黨總體勢力是漲是降,目前來看還不清楚。不過當今天子要重新起用青黨官員,是毋庸置疑的大勢所趨,加上同出青州的韋棟,剛剛成為廣陵水師和青州水師的第一號人物,更是坐實了這份揣測。殷茂春入主吏部時日不多,吏部左侍郎溫太乙想要成為離陽天官不太可能,只是輾轉別部擔任一把手並不是沒有可能,執掌刑部工部戶部都有一定機會。今天溫太乙稍顯「突兀」地出現在這裡,趙右齡殷茂春都多看了他幾眼。
  
  年輕皇帝沒有打斷溫大學士盡顯一位文臣剛正不阿的激昂言語,但是齊陽龍的跨過門檻,一干權臣的整齊轉頭,讓溫守仁自己就停下了,跟著其他人一起畢恭畢敬對中書令大人致禮。
  
  齊陽龍站在當朝首輔應該站的位置,對皇帝作揖後,簡明扼要說道:「剛剛見過了北涼王,他答應後天離京,就漕運開禁一事,北涼王提出希望朝廷能夠在明年秋之前,朝廷能夠為北涼道輸送五十萬石糧草。」
  
  桓溫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疑惑,忍不住轉頭看了眼站在身邊的中書令。發現齊陽龍在說到五十萬石這個數字的時候,袖中手掌,在身前悄悄做了個翻覆的小動作。
  
  常山郡王耷拉著眼皮子,有些失望,至於緣由,恐怕就只有老郡王自己知曉了。
  
  位置最後的兵部唐鐵霜嘴角泛起冷笑,你徐鳳年在太安城掀起如此巨大的風浪,就只敢開口跟朝廷索要五十萬石漕運?!難道說進了太安城,不是你的地盤了,就連獅子大開口的膽量都沒有了?
  
  坐在榻上的年輕天子輕輕呼吸了一下,笑意一閃而逝,掃視了前方這些離陽重臣勛貴,語氣平淡問道:「眾位愛卿,意下如何?」
  
  溫守仁正要跳出來大罵新涼王,就聽到與自己和嚴傑溪站在一排的陳望已經率先開口說道:「臣以為北涼王是北涼王,北涼百姓是北涼百姓,五十萬石漕運,可以答應開禁送給北涼道。」
  
  溫守仁立即閉上嘴巴,把已經到嘴邊的宏篇大論一個字一個字吞回肚子。老學士尚且能夠在晉三郎面前稍稍擺擺三朝老臣的架子,可是這個從來沒有打過交道的陳少保,溫守仁不知為何十分犯憷,偶爾路上遇到,他也主動表現得極為和氣,可惜陳大人從未流露出絲毫刮目相看的意思,這讓溫守仁內心深處有些遺憾,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忐忑。
  
  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在廟堂上出聲的常山郡王趙陽,語不驚人死不休,冷聲道:「陛下,北涼將士死戰關外,當得起五十萬石糧草的犒勞,甚至說開禁漕運一百萬石也不過分,可這徐鳳年作為藩王,在京城目無王法,此例不可開,不可助長其囂張氣焰,因此老臣以為,一石糧草都不可給他徐鳳年!」
  
  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也附和道:「陛下,常山郡王的意見,臣附議。北涼百姓將士有功,北涼王卻有大過,那就功過相抵,賞罰分明,才符合朝廷法度。」
  
  唐鐵霜沉聲道:「陛下,臣願親自護送北涼王在今日離開京城和京畿!」
  
  年輕皇帝不置可否,挑了挑視線,好不容易才看到那個站在最後且比唐侍郎矮上大半個腦袋的溫太乙,和煦問道:「溫侍郎,你可有話說?」
  
  溫太乙不假思索道:「微臣以為,對北涼道漕運開禁一事,可給,但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
  
  養神殿前殿後寢,殿寢之間右手邊有一間密室,密室西門墻壁上,懸掛有一張以密密麻麻小楷寫就官職名字的大圖,佔據了大半墻壁,一個年輕人站在墻下,仰著頭,但是雙眼緊閉,是個以白衣之身置身於離陽首要中樞要地的瞎子。年輕瞎子雖然看不見圖上的內容,但是可以感受到那股無言的「氣勢」,離陽一朝,幾乎所有的要員,不論文武,只要官職到了四品這個門檻,那就都會在這幅圖上佔據一席之地,從京城到地方各道個州各郡,從三省六部到刺史太守,從徵平鎮大將軍到一州將軍,都在這上頭寫著,其中又有極少數名字和他們的官職後頭,以黑紅兩色小楷分別寫有兩份言簡意賅的評語,一份出自先前殷茂春之手的考評,一份來自趙勾的秘密評定。
  
  年輕瞎子「看」著這幅圖,就像在看著整座離陽。
  
  當他聽到溫太乙的「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的十字方略後,年輕人會心一笑,既有謀略上的認同,也有些玩味譏諷。
  
  年輕皇帝開口道:「漕運數目一事,明日再議。朕今天想跟諸位商量一下靖安道經略使的人選。」
  
  幾乎所有人都心中了然,原來如此,怪不得溫侍郎今天會破格露面。
  
  這就沒什麼好商量的了。如今在官員升遷一事上,年輕天子幾乎擁有了堪稱一言九鼎的威勢,中書令齊陽龍和門下省桓溫從未有過異議,加上從不缺席小朝會的陳望,以及吏部殷茂春的次次心領神會,各項任命,暢通無阻。所以哪怕青州當地出身的溫太乙外放出任靖安道文官執牛耳者,稍稍有違離陽禮制,也沒有人拿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去跟皇帝陛下較勁。何況溫太乙做了十多年負責分發官帽子的吏部二把手,有誰願意得罪這位根深蒂固的未來「年輕」經略使?不到五十歲,由六部侍郎跳級轉任地方經略使,顯而易見是要重返朝堂的,前程可期!說不定最多十年內,京城就要多出一位正二品大佬了。
  
  溫守仁很快就大義凜然提出溫侍郎是最佳人選。
  
  誰不知道太安城「大小溫」是出了名的如膠似漆?
  
  在皇帝陛下一錘定音後,溫太乙自然是跪地謝恩,感激涕零。
  
  在馬上就要錦衣還鄉擔任靖安道經略使的溫太乙起身後,身穿正二品武臣官袍的高大老將,虎虎生風地走入屋子,行禮請罪後一言不發站在唐鐵霜附近,高適之和宋道寧悄然相視一笑,兵部尚書大人竟然忍得住沒有當場告狀,恐怕在場各位除了兩位殿閣大學士和剛剛升官的溫太乙,大多都已經獲悉京畿南軍大營的風波,徵南大將軍的嫡係人馬死傷慘重,只知道兩個用槍的武道宗師大打出手,至於是誰,反正連人家的臉都沒看到。
  
  接下來便是一場不溫不火的君臣問答,年輕皇帝著重詢問了吳重軒有關廣陵道戰事的近況。
  
  半個時辰後,這場意義深遠的小朝會結束,僅有齊陽龍桓溫和陳望吳重軒四人留下。
  
  皇帝趙篆帶著三名文臣步入密室,兩位老人看到那個年輕人後都愣了一下,趙篆笑著介紹道:「這位便是陸詡,青州人氏,學識淵博,朕的本意是希望陸先生能夠擔任勤勉房總師傅之一,但是陸先生推辭不就,朕只
  
  好讓陸先生暫時沒有官身地在勤勉房教書了。」
  
  瞎子陸詡站在皇帝身邊,坦然道:「見過各位大人。」
  
  桓溫點了點頭,笑而不語,齊陽龍面無表情,低低嗯了一聲。
  
  勤勉房,龍子龍孫的讀書之地。
  
  這是要為白衣入相做鋪墊了?
  
  桓溫突然看著齊陽龍問道:「中書令大人,既然到了這裡,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先前齊陽龍當著一大幫人,說北涼跟朝廷「祈求」五十萬石漕運,當然是有心幫年輕天子漲面子,溫守仁這種愚蠢書生會當真,其他不少人也是將信將疑,坦坦翁卻絕對不會當真。
  
  齊陽龍故作滿頭霧水,環視四周,「這兒哪來的天窗?」
  
  桓溫吹鬍子瞪眼,就要跟中書令大人算賬。
  
  趙篆已經微笑出聲道:「朕打算給北涼開禁百萬石漕運,以後交由坐鎮青州的溫太乙全權處置此事,齊先生,坦坦翁,是否妥當?」
  
  齊陽龍點點頭,桓溫思索片刻,「只好如此了。」
  
  趙篆轉頭望向滿身煞氣的兵部尚書,「讓吳將軍受委屈了,京畿南軍大營一事,朕會讓人徹查,吳將軍返回廣陵道之前,一定給將軍交待。」
  
  吳重軒抱拳道:「陛下能有這份心,末將便已經無話可說,也請陛下放心,末將不是那種不識大體的臣子。」
  
  趙篆神色滿意。
  
  桓溫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陛下,溫太乙也好,靖安王也罷,與北涼徐家都有舊怨,若是因私廢公,耽誤了朝廷大事,到時候?」
  
  趙篆笑瞇瞇道:「靖安王趙珣忠心無疑,溫太乙的學問事功皆有美譽,擔此大任後,相信不敢在漕運一事上馬虎。」
  
  桓溫依依不饒地不客氣說道:「我離陽漕運分南北,南運以廣陵江為主,北運以數段運河為主,也衍生出兩派頑固勢力,溫太乙早年與南運主官結怨甚深,怕就怕溫太乙能夠誠心做事,南系漕運從上到下卻百般刁難,而原本可以製衡漕運十多萬大軍的青州將軍洪靈樞,此時又已經身在京城,恐怕百萬石漕糧入涼一事,少不了摩擦。依老臣之見,若是讓溫太乙出任靖安道經略使,還需派遣一位威望不弱的副節度使,除了震懾中原腹地的蛇蟲,正好還能順便理清南系漕運積鬱多年的淤泥!」
  
  雖說桓溫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趙篆還是笑容不變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不知坦坦翁覺得安東將軍馬賢良,出京擔任副節度使一職,如何?」
  
  桓溫有些驚訝。
  
  陳望正想要說話。
  
  馬忠賢無論領兵打仗的本事,還是軍中口碑,或者是家世背景,以正三品的實權安西將軍升任藩王轄境的從二品副節度使,又是武官系統內部的升遷,其實挑不出大毛病,
  
  但是作為馬祿瑯之子,馬忠賢這一去,彈壓尾大不掉的漕運官員是夠用了,說不定果真能夠將漕運大權從各方勛貴手中收攏回朝廷,可是與保證漕運順利入涼的初衷,難免背道而馳,溫太乙跟北涼徐家不對付,馬家不更是如此?
  
  就在陳望已經醞釀好措辭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被人扯住了袖子,轉頭看去,陸詡「望向」前方,好像根本沒有伸手阻攔陳望。
  
  陳望何其謹慎,很快就打消了諫言的念頭。
  
  同時陳望心中有些震驚,身邊陸詡是如何知曉自己要開口說話的?
  
  又小半個時辰後,幾名臣子退出密室,吳重軒笑著跟其餘四人告辭一聲,率先大步離去。
  
  齊陽龍和桓溫並肩而行,作為勤勉房「老人」的陳望則領著新人陸詡前往那裡。
  
  兩個老人與兩個新人,恰好是不同的方向,向背而行。
  
  陳望輕聲道:「謝了。」
  
  陸詡神情淡然,置若罔聞。
  
  那邊,無需宮中太監帶路的桓溫沒來由感慨道:「不同了。」
  
  齊陽龍說了句大不敬的言語,「怎麼,陛下不做那點頭皇帝,坦坦翁就不樂意了?」
  
  桓溫怒道:「放你的屁!」
  
  中書令大人裝模作樣聞了聞,「秋高氣爽桂花香,沁人心脾啊,哪來的臭屁?」
  
  桓溫冷哼一聲,加快步伐,顯然是不願意繼續跟中書令並肩而行了。
  
  齊陽龍也不阻攔,不過也跟著加快步伐,輕聲笑道:「在欽天監,那北涼王親口稱贊我的學問冠絕天下,坦坦翁,做何感想啊?」
  
  桓溫扭頭看著這個滿臉得意的中書令,不屑道:「唬誰呢?」
  
  這回換成是齊陽龍大踏步前行。
  
  桓溫看著這個背影,喃喃道:「那小子瞎了狗眼不成?還是說這老傢伙家裡有貌美如花的孫女,給那小子惦記上了?」

      ————
  
  當九九館老闆娘在徐偃兵的親自帶領下進入小院,結果看到讓她啼笑皆非的一幅場景,那個堂堂北涼王坐在一條小板凳上,搓洗著那件華貴至極的藩王蟒袍。
  
  問題在於年輕人的動作很嫻熟!
  
  徐鳳年剛剛洗好衣服,擰乾後快步晾曬在院內早已架起的竹竿上,擦了擦手笑著道:「洪姨來了啊?隨便坐,反正就兩張椅子。」
  
  然後徐鳳年對婦人身邊的年輕女子也笑道:「這麼快又見著陳姑娘了。」
  
  蹲在走廊中的賈家嘉和徐嬰正在下棋,看到婦人和陳漁後都沒上心,低頭繼續落子,賈家嘉的棋子都放在那頂倒著放的貂帽裡,徐嬰的棋子就兜在大袍子裡。
  
  老闆娘在藤椅上,陳漁本意是站在洪姨身邊就可以,沒想到那個年輕藩王就挑了個靠近兩個奇怪女子身邊的位置,懶洋洋蹲靠著廊柱,揮手笑道:「陳姑娘也坐。」
  
  老闆娘開門見山道:「鳳年,聽說你只跟朝廷要了五十萬石糧草?」
  
  徐鳳年樂了,笑道:「沒有的事,是齊陽龍那老狐貍為老不尊,厚著臉皮要我別下刀子太狠,他答應在明年入秋前會有保底一百萬石漕糧入涼,至於五十萬石的說法,估計是中書令大人是想著好歹給朝廷留點顏面吧。反正我到時候肯定會帶著幾萬北涼騎軍殺入廣陵道的,想了想,當下就別太過分,所以就隨口答應了。現在想想看,其實挺對不住他老人家的。以後如果有機會,一定要當面道個歉。」
  
  老闆娘目瞪口呆,沉默了半天,終於笑罵道:「真夠不要臉的……不過洪姨喜歡!」
  
  陳漁心頭一震。
  
  數萬北涼鐵騎直撲廣陵道?這是什麼意思?
  
  徐鳳年瞥了眼賈家嘉和徐嬰那天馬行空的棋路,嚷著「下這裡下這裡」,就從賈家嘉貂帽裡掏出一枚棋子幫著落子,發現徐嬰的幽怨眼神,又趕緊念叨著下這裡下這裡,也給幫著落子了。
  
  陳漁瞪大眼睛看了看,有些呆滯。
  
  分明是兩條「你別管我我也不理你」的一字長蛇陣,那也算圍棋手談?
  
  徐鳳年在下棋的時候,抽空嬉皮笑臉說道:「欽天監的事,洪姨別生氣啊,生氣不好,容易長皺紋,洪姨還年輕呢,這要跟我一起出門,我喊姐姐,路人都覺得喊老了,保不準就要義憤填膺地出拳揍我。」
  
  洪姨笑著揉著那眼角的魚尾紋,使勁點頭道:「嗯嗯嗯,這倒是事實。」
  
  陳漁悄悄深呼吸。
  
  洪姨突然柔聲笑道:「鳳年啊,我是不是你的洪姨啊?」
  
  徐鳳年如臨大敵,立即起身跑到婦人身後,小心翼翼揉捏著她的肩膀,「洪姨,有事啊?實不相瞞,別看我現在活蹦亂跳的,其實是假裝沒事給朝廷看的,畢竟身在京城,四面環敵,一旦露餡,那就危險了啊!我現在是走路都很是困難,只不過為了不讓洪姨擔心……」
  
  洪姨對站在院門口的那個男人喊道:「徐偃兵,你家王爺說走不動路了,我想請他去趟九九館,不然你背著咱們王爺去馬車?」
  
  徐偃兵笑道:「這個……」
  
  徐鳳年趕緊使眼色。
  
  但是徐偃兵還是豪爽道:「完全沒問題。」
  
  先前在欽天監門口是誰說「好快的槍」來著?
  
  徐鳳年哭喪著臉道:「洪姨,妳真不怕惹麻煩啊,我後天就要離開京城,到時候妳還想不想繼續開九九館啦?」
  
  洪姨猛然起身,拉著徐鳳年就向院門口走去,這位無可奈何的北涼王轉頭對下棋的她們說道:「回來幫妳們帶好吃的。」
  
  等一行人走出下馬嵬驛館走向那輛小馬車,就連洪姨和陳漁都能聽到遠處大街的無數尖叫聲。
  
  有一些喊聲,很是撕心裂肺可歌可泣啊。
  
  本想和徐偃兵一起騎馬前往九九館的徐鳳年頓時沒了想法,然後聽到洪姨笑瞇瞇道:「你瞅瞅,以後九九館生意能不火?到時候你坐過的座位,洪姨要收一百兩銀子起步,誰出價高誰坐,而且只能坐半個時辰!咋樣?」
  
  徐鳳年笑臉尷尬,「洪姨,突然感覺有點身體不適,明天!我明天一定去九九館找洪姨!」
  
  洪姨狠狠瞪了一眼,不由分說拉著他坐入馬車,徐偃兵騎馬護送,看著那些擁擠在窗口門口、一個個近乎癲狂的女子,不少人甚至都已經沖到大街上,徐偃兵第一次覺得是如此的前路坎坷。
  
  洪姨和陳漁並肩而坐,徐鳳年縮手縮腳坐在對面角落。
  
  洪姨打趣道:「鳳年,就沒想著挑幾個水靈媳婦帶回北涼?」
  
  陳漁撇過頭,望向窗簾子。
  
  徐鳳年頭疼道:「洪姨妳就饒了我吧。」
  
  一條下馬嵬驛館大街,馬車行駛得跟烏龜爬差不多,窗外都是此起彼伏的一聲聲徐哥哥。
  
  徐鳳年摸了摸額頭,這次是真有冷汗了。
  
  洪姨突然問道:「欽天監兩座大陣都毀掉了?」
  
  徐鳳年也不知道洪姨如何得知的秘聞,點頭道:「毀掉大半了,因為衍聖公給了我一樣東西,反而保存了離陽的元氣,沒有讓謝觀應得逞。不過姓謝的也不好受,那口破碗被我打爛,又給鄧太阿盯上,估計那一劍,得讓謝觀應一口氣跑到廣陵江以南。總的來說,離陽氣數尚在,但是有了變數。如果不出意外,那位北地練氣士領袖已經告知那個年輕天子,我最奇怪的地方也在這裡,他竟然沒有為此興師問罪,說不定又是謝觀應在其中搗鬼。我當時沒料到那個……騎牛的會來太安城,打算準備借著龍虎山初代祖師自以為可以返回天門的機會,順勢闖過天門,斬一斬更多仙人來著,所以就沒有追謝觀應,早知道是這樣的話,怎麼就該追上幾百的。」

      洪姨歎息道:「心真大,像你爹。」

  咧嘴一笑。
  
  察覺到陳漁目不轉睛盯著自己,徐鳳年玩笑道:「怎麼,陳姑娘不認識幾年前最早的那個牽馬乞丐了?」
  
  陳漁坦然道:「是有些認不出了。」
  
  到了九九館,發現破天荒的門庭冷落,洪姨笑道:「中午就歇業了,不樂意伺候那幫大爺。今兒洪姨也破個例,親自下廚,給你做頓好吃的。 」
  
  開鎖入門,洪姨迅速關門的時候,徐鳳年猛然看到一個站在不遠處的幃帽女子。
  
  徐鳳年愣了愣,快步來到她面前,輕聲道:「姑姑妳怎麼來了,雖然現在趙勾焦頭爛額,顧不過來很多地方,可是九九館難免還有人盯梢。」
  
  女子摘下幃帽,面猶覆甲。
  
  她正是吳素當年的劍侍,趙玉臺。
  
  徐鳳年第二次遊歷江湖,在青城山青羊宮相遇。
  
  藏有大涼龍雀劍的紫檀劍匣,也是她親手交給徐鳳年。
  
  她嗓音沙啞道:「本不該讓你來的,但是姑姑就是想見你。」
  
  徐鳳年一臉孩子氣道:「那欽天監,我想去就去想走就走,那麼姑姑就算在皇宮要見我,一樣去得!」
  
  洪姨笑道:「行了,你們不嫌累啊,坐下說話吧,我去灶房,等半個時辰,你倆先慢慢聊。」
  
  陳漁想要幫忙,給洪姨從掛簾那邊推回來,陳漁只好挑了條長凳安靜坐下。
  
  趙玉臺剛想要說那她手中牽線傀儡吳靈素的事情,徐鳳年已經無比開心說道:「姑姑,啥時候回北涼,現在黃蠻兒也長大了,個子竄得賊快,姑姑,告訴一個秘密,有個北莽女子真有眼光,一眼就看上黃蠻兒了,死皮賴臉要給黃蠻兒當媳婦,攔都攔不住,打都打不跑,嘿,她身份也不簡單,我當然沒啥門戶之見,不過就是替黃蠻兒高興,我作為黃蠻兒的哥哥,當然一見面不能對她太過客氣,要不然以後萬一黃蠻兒管不住她咋辦,是吧?所以就故意板起臉挑三揀四,把那個女子給唬得一愣一愣,哈哈,那感覺,真是好,把我給偷著樂得不行……二姐也想姑姑妳,我這次要是能帶姑姑回去,她肯定高興壞了……」
  
  聽著他的絮絮叨叨,趙玉臺摘下已經覆面二十多年的黃銅面具,露出那張猙獰恐怖的醜陋面容,但是她毫不在意,他也是。
  
  當簾子後頭洪姨喊著上菜嘍的時候,趙玉臺輕聲道:「姑姑還要盯著吳家父子,那對父子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德行,不能功虧一簣。」
  
  徐鳳年搖了搖頭,眼神堅毅,「姑姑,跟我回家,不管他們了。如今我們北涼不需要這點陰謀詭計了。」
  
  趙玉臺也搖頭道:「這麼多年謀劃,現在放棄,太可惜了。」
  
  徐鳳年燦爛笑道:「姑姑,等我正式成親的時候,家裡沒有一個長輩怎麼辦?」
  
  正一手端盤子一手掀簾的洪姨聽到這句話,淚如雨下。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8-22 23:22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8-23 15:02
共逐鹿 第兩百五十九章 事了拂衣(三)


  徐鳳年離開九九館的時候,天邊正掛著火燒雲,抬頭望去,就像一幅幅疊放在一起壯麗燃燒的蜀錦。

  良辰美景,名將佳人,梟雄豪傑,公卿功臣。

  俱往矣。

  馬車是老闆娘那輛,徐偃兵棄了馬匹,再次充當車夫。

  車廂裡除了徐鳳年,還有一位幃帽遮面的婀娜女子,原本徐鳳年是不想接手這塊燙手山芋的,但是洪姨一句話就說服了他。

  世間總有一些女子,想要為自己而活,但她們往往很難做到,別的男人我洪姨不去求,但跟鳳年你,我是不見外的,帶她去北涼吧,之後她想去哪裡,你不用管。

  一路兩人沒有任何言語,陳漁在發著呆,徐鳳年則忙著調理體內氣機,大概比離陽工部治理廣陵江洪澇還吃力。

  回到了下馬嵬驛館,徐鳳年給她安排住在一棟僻靜別院,離他的院子不近不遠,分別的時候,陳漁在徐鳳年轉身離開之前,那雙秋水長眸凝望著他。

  徐鳳年壞笑道:“那個遼王趙武不是要娶你做王妃嘛,我跟他有過節,他不痛快,我就痛快。”

  她眨了眨眼睛,“你要給他戴綠帽子?”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只要你打得過我,那就是了。”

  陳漁嘴角翹起,“可惜了。”

  徐鳳年很欠揍地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可惜我武道修為還湊合,尋常人物,很難近身。”

  陳漁佯怒,抬手握拳。

  徐鳳年似乎記起了當年遊歷江湖的一些慘痛往事,“女俠,別打臉,要靠這個吃飯的!”

  陳漁冷哼一聲,輕靈轉身,不輕不重撂下一句,“以前是沒賊膽,如今連賊心都沒了,看來藝高人膽大什麼的話,都是騙人的啊。”

  等到陳漁遠去,徐偃兵調侃道:“這也能忍住不下嘴,是當年修煉武當山的大黃庭,給落下病根了?”

  徐鳳年嗤笑道:“怎麼可能!你是不知道在幽州胭脂郡……”

  徐偃兵點頭道:“知道,扶牆出門嘛,餘地龍那小子說過了,這會兒估計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這一大幫子,說不定連白煜、宋洞明在內,七七八八的,差不多都已經知道了。”

  徐鳳年終於明白為何途徑幽州霞光城那會兒,燕文鸞陳雲垂等人會有那種古怪眼神了。

  徐鳳年咬牙道:“餘地龍,你這個欺師滅祖的小兔崽子,給老子等著!”

  徐偃兵仿佛自言自語道:“忠言逆耳啊。”

  徐鳳年無可奈何道:“徐叔叔,這就是你不厚道了,趁著我現在的境界江河日下,你有失宗師風範啊。”

  徐偃兵伸手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神情嚴肅。

  就在徐鳳年誤以為這位離陽王朝最籍籍無名的武聖要說什麼心裡話的時候,徐偃兵語重心長道:“王爺,你有宗師風範就夠了,對了,能不能把驛館外頭那些瘋了的姑奶奶們請走,我就想安安靜靜買壺綠蟻酒。”

  徐鳳年斬釘截鐵道:“這個,真不能!”

  徐偃兵大笑著離開。

  徐鳳年想了想,掠至小院屋頂,躺著看那絢爛的火燒雲,賈家嘉和徐嬰一左一右坐在旁邊,隔著徐鳳年,她們伸出雙手樂此不疲玩著十五二十的遊戲。

  徐鳳年剛想忙裡偷閒閉眼休息一下,就發現下馬嵬驛丞忐忑不安地站在小院門口,縮頭縮腦往院子裡探望,雙手捧著一隻小布囊。

  徐鳳年去到他跟前,笑問道:“怎麼了?”

  驛丞如喪考妣,哭腔淒慘道:“王爺,小的這不是才發現驛館沒有綠蟻酒嘛,就想著去街上酒樓買幾罎子回來,不曾想這還沒進門,小的就立馬給一幫女子堵住了,一個個不是侯爺的女兒,就是侍郎大人的外甥女,要不然就是哪位將軍的親戚,小的是真招惹不起啊,她們一股腦就把好些閨閣用物塞到小的手裡了,一大摞信箋不說,還有扇子梳子釵子、繡球玉佩香囊,甚至還有說是她們生平第一次用的胭脂盒、第一次看的禁書,還有繡金小刀連同用刀割下的青絲,啥都有哇!小的不是不想拒絕,可是這幫女子除了金枝玉葉,還有好幾位女俠仙子,看她們那架勢,要是不收就要打斷小的手腳,小的差點就沒能活著返回下馬嵬啊,有個忘了是哪位世族豪閥裡頭的小姐,差點要把一架古琴讓小的捎給王爺,小的真真正正是死裡逃生……”

  徐鳳年歎了口氣,從驛丞手中接過沉甸甸的布囊,這“布囊”原來還是一位女子的華貴披帛。

  驛丞在這位年輕藩王轉身的時候,小心翼翼說道:“王爺,好像當時小的百忙之中,還收了幾團用石榴裙或是縵衫使勁包裹起來的玩意兒,裡頭……大概會是女子的繡花鞋……以及貼身的訶子……”

  不等北涼王回過神,驛丞就顧不得尊卑禮儀,一溜煙跑路了。

  徐鳳年下意識轉頭,屋頂上坐著的呵呵姑娘,呵呵呵個不停。

  徐鳳年不動聲色地把那只情意深重的“布囊”丟在門口地上,拍了拍手,滿手餘香地走入院子。

  心想下馬嵬這邊可別傻乎乎真的全銷毀了,其實有些信箋情書當消遣看也是不錯的嘛。

  下一刻,賈家嘉就離開屋頂站在那只布囊附近,抬起腳作勢要踩下去。

  徐鳳年轉頭又轉頭,不去看。

  等到徐鳳年回到籐椅上躺著,眼角餘光發現那閨女蹲在門口,徐嬰也蹲在一旁,兩個女子在那裡好像找到了一座寶庫,翻來覆去,七零八落……

  而陳漁竟然不知為何也來到了門口,煽風點火,指點江山,傳道授業……

  徐鳳年呲牙咧嘴地閉上眼睛。

  其實嘴角滿滿的溫暖笑意。

  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徐偃兵喝著驛丞歷經千辛萬苦才買來的綠蟻酒,強忍住笑意,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沒有落井下石。

  因為除了陳漁還算正兒八經的裝飾,賈家嘉和徐嬰頭頂插滿了釵子,那份珠光寶氣,能晃瞎人眼,臉上也沒少抹脂粉,比今天黃昏的天邊火燒雲,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陳漁丟了個既嫵媚又挑釁的眼神給嘴角抽搐的年輕藩王。

  後者點了點頭,昧著良心稱讚道:“美!”

  好不容易熬過這頓晚飯,夜色中的小院,恬靜而安詳。

  陳漁躺在籐椅上,徐鳳年和徐偃兵坐在臺階頂部的小板凳上,一人拎著一壺酒。

  徐嬰在旋轉飛舞,賈家嘉就繞著她一起轉圈。

  徐偃兵輕聲感慨道:“如果我們北涼人有一天,也能夠像太安城百姓活得這麼心安理得,就好了。”

  徐鳳年喝了口遠沒有北涼那般地道燒腸的綠蟻酒,“很不容易,但既然今年我們打贏了,總歸有個念想了。”

  很少說那些肺腑之言的徐偃兵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我是個一心武道登高的匹夫,就算當年因為宗門的關係給大將軍當扈從,但心底其實從來沒有什麼家國天下,總覺得有一雙拳頭一身武藝,要麼有天覺得無聊了,就破開天門做飛升人,要麼有一天死在誰的手上,死在哪裡都是死,這身皮囊即便無人埋,也根本不打緊。後來有次在清涼山後山散步,當時石碑上的名字還不多,我看著那些不高的石碑,突然覺得要不然自個兒以後在這裡,也留下個名字?我讀書不多,但也知道無論正史野史,不管留給後人幾百幾千萬字,也不管文人雅士寫了多少詩篇,那都是沒有老百姓的份,想留個名字,難如登天,比尋常江湖武人成為大宗師還難。可我們北涼不一樣,有三十萬石碑,有那部《英靈錄》……”

  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氣,“我們北涼,不一樣!”

  徐鳳年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酒,把酒壺擱在膝蓋上,雙手攏袖,輕聲道:“徐叔叔,戰死,哪怕再壯烈,也比不上好好活著。”

  徐偃兵笑道:“誰沒有個死,當然了,能不死當然誰都不想死,但我也說過,咱們北涼不一樣,跟這座太安城更不一樣!”

  徐鳳年默不作聲。

  徐偃兵轉頭問道:“怎麼,以為那十多萬邊關將士,都是為你徐鳳年戰死的?”

  徐偃兵狠狠呸了一聲,“你小子別臭屁了!真以為下馬嵬外邊有百來號娘們為你要死要活的,就以為咱們北涼三十萬鐵騎也愛慕你徐鳳年的風采了?他娘的,三十萬邊軍兒郎,那可都是大冬天都能赤條條在雪地裡跑十幾裡路的漢子!”

  徐鳳年啞然失笑。

  陳漁忍俊不禁,但是很快眼中浮現出一些細碎的傷感。

  大概這就是北涼男人獨有的對話吧。

  就像北涼刀,不重,但割得走北莽三十萬大軍的大好頭顱。

  北涼鐵騎,不多,但在葫蘆口築得起史無前例的巨大京觀。

  徐偃兵仰頭喝了口酒,“離陽唯獨我北涼,不死戰如何能活!你徐鳳年只要不讓他們白死,不曾獨自怯戰而退,那就對得起三十萬鐵騎了!”

  徐鳳年笑道:“徐叔叔,這話可就說得傷感情了啊,別的不說,跟拓拔菩薩那場架,我自己覺得就挺驚天地泣鬼神的,要不是拓拔菩薩那王八蛋有人幫忙,他的腦袋可就要在楊元贊之前丟掉了。”

  還在陪著徐嬰打旋的賈家嘉呵了一聲。

  徐鳳年趕緊笑道:“以後打架肯定喊上你,讓你收尾。”

  徐偃兵使勁倒了倒酒壺,竟然沒酒了。

  徐偃兵將酒壺隨手高高拋出牆外,緩緩起身,說道:“徐偃兵有個不情之請。”

  徐鳳年說道:“徐叔叔你說。”

  徐偃兵平靜道:“不要只因為是大將軍徐驍的兒子,才當北涼王。不要只因為是北涼王,才站在關外。”

  徐偃兵說完這句話,大步走下臺階。

  當徐偃兵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徐鳳年拿起酒壺輕輕向他拋去,徐偃兵頭也不抬接住酒壺。

  徐鳳年笑道:“沒問題!不過就當欠我一壺酒,咋樣?”

  徐偃兵笑道:“欠著!”

  徐偃兵離開很久了,徐鳳年笑眯眯托著腮幫,看著院子裡那兩個女子的旋轉打圈。

  陳漁打破沉默道:“我原本跟著你離開九九館,只是因為洪姨希望我去北涼,對我來說,去哪裡都差不多,這件事,真的不騙你。”

  徐鳳年嗯了一聲,“我相信。”

  陳漁嫣然一笑,禍國殃民,可惜徐鳳年沒有轉頭。

  她笑道:“聽說北涼冬天的雪很大,都能刮走人,是嗎?”

  徐鳳年搖頭道:“沒那麼誇張,但北涼的大雪,真的很大。”

  陳漁繼續笑問道:“那我就真的下定決心去北涼了哦?”

  徐鳳年點頭,“北涼不大,很窮,但肯定容得下一個想看大雪的女子。”

  陳漁歪著腦袋,問道:“僅此而已。”

  徐鳳年還是點頭,“僅此而已。”

  陳漁笑臉不變,“你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徐鳳年依然點頭,添了一句,“忘了提醒你說,北涼是真的窮,你要是有私房錢啊嫁妝啊什麼的,千萬別嫌重就不帶,到時候我幫你扛,我不怕累。實在不行,我還有八百白馬義從。剛好這次來太安城,沒怎麼打著秋風,這不是咱們北涼鐵騎的風格嘛!”

  陳漁胸脯有些微微顫動,咬牙切齒道:“沒變!”

  徐鳳年轉過頭,哈哈笑著抱了一拳。

  又是一陣沉默。

  又是陳漁主動開口道:“你心裡頭的那個人,很漂亮吧?”

  徐鳳年這一次沒有點頭,好像有些怔怔出神,過了很久才輕聲道:“當然好看啊,很小的時候,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不過那時候不知道怎麼才算喜歡,只知道欺負她,但可能也是生怕她記不住自己吧。”

  陳漁輕輕歎息。

  突然,這個年輕男人轉過頭,笑臉溫柔,“還有,她有酒窩,你沒有。”

  陳漁第一次有痛痛快快出手揍人的衝動。

  徐鳳年重新轉頭,好像視線越過了院牆,越過了太安城的城牆,越過了大山大水,望向那遙遠的南方。

  陳漁哦了一聲,“原來是她啊,難怪你要帶著北涼鐵騎去廣陵道。”

  徐鳳年柔聲道:“我跟她說過,她,我欺負得,誰都欺負不得。她可能不信,那我就證明給她看。”

  陳漁有些沒來由的黯然。

  原來有些男女之間,有些不用太多力氣便說出口的平淡言語,是如此有斤兩。

  其實有句話,徐鳳年沒有說出口。

  以後,他也不再欺負她了。

  “我的小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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