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251
xox 發表於 2015-6-25 07:26
共逐鹿 第兩百三十一章 轉捩點


  在寧峨眉離開院子後,略帶酒氣的徐鳳年正在收拾石桌上的殘局,兩位副帥周康和陳雲垂連袂而來,臉色沉重,徐鳳年已經有了幾分預感,示意兩位邊軍山頭大佬坐下,果然陳雲垂說出了一個噩耗,幽州騎軍主將田衡兵分兩路,讓副將郁鸞刀領兩萬騎繼續繞道趕赴葫蘆口外,老將親率萬騎阻攔那股來自北莽兩遼東線的鐵蹄,三次且戰且退,最終僅剩四千騎,全部戰死於幽河兩州接壤處的雞頭坡,燕文鸞不得不從幽北緊急-抽調出一萬六千精銳步卒,增援鞏固幽州東北地帶的賀蘭山防線,在此期間,由於兩淮節度使蔡楠的按兵不動,打定主意隔岸觀火,導致整個河州形同虛設,王遂騎軍如入無人之境,直撲幽州東大門。
  
  陳雲垂歎氣道:“雖說早就知道朝廷靠不住,但手握十多萬重兵的蔡楠,好歹曾經也算是顧劍棠的左膀右臂,到頭來連象徵性打一次場面仗的膽量都沒有,也不清楚到底是蔡楠自己的意思,還是新任經略使韓林那個文官老爺暗中得了太安城的授意。”
  
  錦鷓鴣周康冷哼道:“沒啥區別,蔡楠是顧劍棠養在外頭的一條狗,顧劍棠本身好到哪裡去,一樣是趙家丟到兩遼的狗,這次避而不戰,把偌大一個河州雙手奉送給王遂,估計蔡楠和韓林是有默契的,朝廷希望北涼死人,顧劍棠想著保存實力,以後才好跟趙家討價還價,現在姓顧的手底下真正的嫡系兵馬,也就唐鐵霜拉起來的朵顏精騎還算過得去,若是蔡楠元氣大傷,這輩子就甭想風風光光返回太安城了。”
  
  徐鳳年搖頭道:“其實蔡楠和韓林通過氣,兩人都是想打這一場仗的,只不過韓林是想馬上打,蔡楠則在等顧劍棠的密信。”
  
  陳雲垂和周康面面相覷,周康是急性子,藏不住話,壓低嗓音好奇問道:“王爺,這是拂水房獲取的諜報?”
  
  徐鳳年笑道:“先前在武當山腳的逃暑鎮,我跟殷茂春還有韓林的兒子打過交道,就順手做了筆見不得光的買賣,這次韓林主動洩露京城中樞的真正意圖,算是跟北涼表示誠意吧。”
  
  周康驚訝道:“這就奇了怪了,難不成趙家小兒和姓顧的腦子都給門板夾到了?怎的突然轉性,做起與人為善的菩薩了?”
  
  徐鳳年一語道破天機,“顧劍棠要打,是形勢所迫,不說他跟王遂這位東越駙馬爺的恩怨,這趟王遂大搖大擺離開東線,是明著打顧劍棠的老臉,顧劍棠再能忍,也得考慮朝野上下的悠悠眾口,之所以要讓蔡楠晚些出手,我猜是要配合兩遼邊軍打一場大的,在這之前,自然要讓王遂先跟我們的幽州守軍死磕一陣子,他和蔡楠才好坐收漁翁之利。對顧劍棠來說,這次機會實在是太好了,一旦功成,兩遼那邊的兩朝邊境局勢,就可以從勢均力敵的持久對峙,瞬間轉變成兩遼的優勢。至於朝廷那邊……韓林也沒有多說,我只能琢磨出一些言下之意,好像是有人在小朝會上提出了一份極富進攻性的戰略,要以薊北和河州作為誘敵深入的誘餌,為了完成部署,不光是蔡楠,還有袁庭山僅剩的李家雁堡私軍,以及新近崛起的薊州副將韓芳,都將成為身不由己的棋子。”
  
  周康嘖嘖道:“這可是太安城罕見的大手筆了,王爺,那幫尸位素餐的老傢伙,如趙隗楊慎杏之流,應該沒這份魄力吧?”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臉色晦暗不明,“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剛從國子監捲舖蓋滾蛋的孫寅,從靖安王趙珣身邊換了個新東家的隱士陸詡,肯定是這三人中某一個的謀劃,只不過這份方略提出來後,沒有齊陽龍和桓溫的點頭,沒有趙右齡和殷茂春的附和,註定無法出京傳達給地方上的韓林。”
  
  周康神情古怪道:“怎麼聽著像是咱們北涼承了一份天大的人情。”
  
  徐鳳年打趣道:“不能這麼說,太安城就是個頑劣任性的小兔崽子,突然有一天知道稍稍顧及大局了,雖然說到底還是保全自身利益作祟,但難免還是會讓旁邊的大人覺得出人意料。”
  
  陳雲垂笑過之後,憂心忡忡道:“王遂大軍壓境,會不會對葫蘆口戰事造成影響?”
  
  徐鳳年點頭道:“影響當然有,不過王遂依然改變不了大局,而且說不定王遂從頭到尾就沒這個念頭,楊元贊,柳珪,重新複出的黃宋濮,都是王遂執掌北莽軍權的攔路石,能夠先見之明地馳援幽州,在老婦人和太平令那邊已經說得過去了,看著吧,只要北莽東線被顧劍棠拖入泥潭,加上楊元贊大軍的覆滅,王遂一下子就能夠脫穎而出,從僅僅一條戰線的主帥躋身為不輸董卓的權勢人物,等到那一天,才是王遂真正施展身手的開端。”
  
  陳雲垂感慨道:“虎頭城丟的不是時候啊,不過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劉寄奴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仗打到現在這個地步,就只能看誰更能熬了。”
  
  在李義山燕文鸞這些老一輩北涼幕僚和軍頭的既定策略中,雖然早早設想到了北莽會以舉國之力南攻北涼,但是具體哪一處作為突破口,除去後方陵州,流州和幽州兩座戰場,顯然都要比兵馬鼎盛的涼州更符合常理,但是董卓先後做出了兩個意料之外的舉動,先是三線壓境,最大程度壓縮了單支北涼鐵騎在某一州戰場上的戰力優勢,以及北涼邊軍通過己方完善發達的驛路進行輾轉騰挪的戰術意圖。然後是親自坐鎮中線大軍,不遺餘力不計損耗地大舉進攻虎頭城,並且在涼州關外騎軍主力精銳都悄然奔赴葫蘆口的關鍵時期,“湊巧”地攻下了原本有望再死守兩到三個月的虎頭城。
  
  徐鳳年平靜道:“北涼北莽這場大戰,其實出現過兩個轉捩點,一次是茯苓騎將衛良的貿然出擊,雙方各自設伏,現在回頭再看,確實是董卓當時的胃口更大,只可惜因為那名茯苓小都尉乞伏龍關的橫插一腳,讓雙方意圖都落空了,無意中也讓北涼逃過一劫。第二個轉捩點是董卓試圖重新把流州作為突破口,讓數萬董家親軍隱蔽脫離中線,結果被褚祿山的八千騎攔下。我本來以為葫蘆口會成為北涼掌握主動的第三個轉捩點……”
  
  徐鳳年自嘲一笑,“現在說這個好像沒什麼意義了。”
  
  陳雲垂正色道:“將近二十萬北莽蠻子的頭顱,尤其是還有楊元贊這麼一顆!王爺,這豈會沒有意義?!”
  
  徐鳳年沉默片刻,緩緩道:“先前在議事堂,我只說了些鼓舞士氣的空話大話,既然你周康主動找上門來了,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些亮話。”
  
  周康悻悻然道:“要打要罵,王爺隨意,今天我還能走進這個院子,沒吃閉門羹,就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徐鳳年擺擺手道:“騎軍方面,目前涼州關外有你周康聚集在一起的三萬左騎軍,齊當國的鐵浮屠和袁南亭的白羽衛,加上何仲忽零零散散的四萬右騎軍,總計八萬有餘,可以說我北涼邊關騎軍的大部分戰力都在這裡了,步軍這邊,拋開已經進入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的兵力不說,顧大祖手上還有三萬,在座陳老將軍也帶來一部分幽州步卒。你周康不願意龜縮重塚一帶沒有錯,但是顧大祖擔心三萬左騎軍全部消耗在兵力互換裡頭,更沒有錯,顧大祖有一句話可謂切中要害,現在涼州關外任何人任何兵馬都可以死,只要能夠讓新城在祥符三年入秋以前順利建成,才算死得其所。那麼接下來,以懷陽關和重塚兩地作為各自攻守中心的一切調兵和出擊,都需要圍繞著這個宗旨進行。”
  
  徐鳳年倒滿一杯酒,手指蘸了蘸杯中酒,在石桌上迅速指指點點,“我涼州關外第一條完整防線,是以虎頭城為核心,後方位於兩翼的柳芽茯苓兩鎮騎軍用作牽扯,然後坐擁險隘的懷陽關,和傾向防守的重塚清源兩鎮,作為大框架下第二條小防線,互成犄角,哪怕虎頭城失陷,也不至於滿盤皆輸。現在沒有了虎頭城這根肉中刺,北莽大軍已經形成全線鋪開之勢,目前除去重塚,不但是懷陽關,柳芽茯苓和清源三鎮都已經面臨北莽步軍的攻城戰,在我看來,茯苓柳芽可以丟,甚至懷陽關也可以守不住,唯獨清源這座軍鎮不能淪陷,丟了控扼涼州關外西門的清源,不但何仲忽分散各處的四萬騎軍就不得不收縮起來,還會讓董卓想怎麼打流州就怎麼打,所以周康你需要馳援清源,攔截已經分流的董卓騎軍,不但要阻滯其部太過順暢地長驅南下,還要爭取一口氣吃掉這支人數在四萬人以上的騎軍,為此我會讓袁南亭調出一半白羽衛配合你,在清源一帶形成我方在局部戰場上的兵力優勢。”
  
  周康皺眉道:“如此一來,重塚這邊姓顧的……”
  
  周康突然察覺到徐鳳年輕輕投來的異樣眼神,趕忙改口道:“顧統領會不會壓力太大了?只有六千鐵浮屠和一半的白羽衛,重塚軍鎮的戰事可就完全喪失主動了。”
  
  徐鳳年瞥了眼這位錦鷓鴣,沉聲道:“所以這是顧大祖在以重塚步軍當縮頭烏龜被動挨打的代價,來讓你周康能夠在清源馳騁沙場。”
  
  周康默不作聲。
  
  徐鳳年提醒道:“我北涼無比在乎清源的得失,董卓多半也能看出,清源會不會成為北莽圍城打援的圈套,這需要你們左騎軍到了戰場後自行判斷,到時候我希望你們可以忍得住數千人甚至上萬人的軍功,一旦落入北莽騎軍主力的堵截,你應該清楚,誰都沒有撒豆成兵的本事,沒辦法給你再變出三萬騎軍投入清源戰場,而且左騎軍和半數白羽衛被北莽反包圍後,別說清源,重塚都不用守了,我,顧大祖,還有陳老將軍,只能一口氣退到何仲忽軍中,並且身後只有一座破土動工沒多久的城池。”
  
  周康突然小聲問道:“清源一戰,敵我雙方的企圖依舊不算隱蔽,相信以董卓的眼光,北莽蠻子想要圍點打援的可能性很大,最多就是沒有想到不但我麾下三萬左騎軍全部出動,甚至還有白羽衛也會配合,既然如此,王爺,要不然咱們乾脆就把目標直接定為北莽伏兵?我對咱們的遊弩手有信心,在自家地盤上,肯定能夠精准找出北莽蠻子的後手,何況就算狹路相逢需要捉對廝殺,那董卓的烏鴉欄子也不夠看!王爺你放心,我周康保證絕對不會由著性子來便是,就聽那顧大祖的,左騎軍所有廝殺,都以保存兵力為主。”
  
  徐鳳年毫不猶豫地搖頭道:“在清源打這一場,只是盡力讓我北涼不至於太過被動,不是我不想兵行險著,不是不想去跟董卓豪氣干雲地在沙盤上豪賭一次,而是不能。北莽賭得起,輸得起,最不濟還能再賭輸一次,但是我們一次機會都不能揮霍。”
  
  說到這裡,徐鳳年笑問道:“周將軍,蛤蟆要命蛇要飽,是不是感到很憋屈?”
  
  周康呵呵笑道:“窩囊是有點窩囊,不過好歹是個跟隨大將軍在那春秋血水裡摸爬滾打好些年的老卒,知道輕重。不過說心裡話,到了北涼以後,順風順水這麼多年過去了,這次要不是王爺到了重塚,顧大祖未必能攔得住我。”
  
  一直言語不多的陳雲垂若有所思道:“確實需要自省一二,王爺你也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今日議事堂的事了,除了顧統領,恐怕連同我在內,都忍不下這口氣。是啊,這二十年,咱們北涼邊軍跟北莽蠻子較勁,幾百人的戰事不說,過萬人的戰場,咱們就沒輸過一次,所以這回虎頭城突然丟了,導致葫蘆口那邊即將到手的戰果大打折扣,咱們似乎一下子都有些懵了。這根筋擰不回來,我們說不定這次就要吃大虧了。王爺,非是我陳雲垂說奉承話,你這趟來得及時。”
  
  徐鳳年在把周康和陳雲垂送到小院門口的時候,對周康沒來由說了一句,“若是董卓在清源設有兩支甚至更多的大規模伏兵,你左騎軍在撤退方向的選擇上,不妨考慮一下西面,實在不行就繞個圈子再返回重塚。”
  
  周康愣在當場,“西邊?王爺,再往西沒多遠,可就要跟流州邊境接壤了啊?”
  
  徐鳳年沒有說話。
  
  周康猛然間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問道:“王爺是說流州戰事,咱們能拿下?”
  
  徐鳳年輕聲笑道:“寇江淮和石符兩人,都是那種能夠力挽狂瀾的將領。至於他們到底能否做到,能否讓清源騎戰變成涼莽大戰的第三個轉捩點,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好了。”
xox 發表於 2015-6-27 02:53
共逐鹿 第兩百三十二章 兩個消息


  甯峨眉當年能夠由一個從六品的鳳字營低級武將,一躍成為實權從三品的鐵浮屠副將,顯然是沾了跟徐鳳年近水樓臺的光,此次得以率先在小院覲見年輕藩王,雖然屬於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畢竟甯峨眉代表著北涼軍新近幾年所有被徐鳳年破格提拔的青壯將領,徐鳳年對寧峨眉表現得格外青眼相加,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有意為之。而陳雲垂周康兩位目前重塚軍鎮內官職最高的邊軍副帥,緊隨其後踏足小院,就顯得相當中規中矩。接下來徐鳳年分別接見了齊當國和袁南亭等人,最後再以召見那撥常年駐紮重塚軍鎮的幾名將領校尉作為收官,一場場緊密銜接的會晤,徐鳳年始終都不溫不火,這其中重塚守將方面不太熟稔年輕藩王的脾性,期間有人想要用豪言壯語跟徐鳳年表忠心表決心,結果給徐鳳年一笑置之,輕描淡寫就轉移了話題,這讓那幫畢竟離開北涼傳統官場好些年的武夫起身離開凳子時,還在惴惴不安,生怕自己馬屁是拍在馬蹄上了。好在徐鳳年親自將他們送到院門口的舉動,讓他們安心不少。
  
  這也怪不得他們多想,自從徐鳳年當政以來,在邊軍上層暗中一直就流傳有新涼王“寡恩施惠雙管齊下”的說法,而寡恩的對象,恰恰就是他們這些邊軍大將,例如那位將陵州視為自家後花園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不就連一個壽終正寢的結果都沒撈著?至於盤踞幽州的大將軍燕文鸞據說也給壓制了許多鋒芒,麾下虎撲營還被徐鳳年摘了營號,並且大力扶持了鬱鸞刀,明顯是要其接替田衡成為幽州騎軍主將,並且這之前便調離了對燕文鸞百依百順的刺史田培芳,換上了相對而言派系色彩不重、山頭陣營模糊的胡魁,加上最早安插在幽州的嫡系心腹皇甫枰,這不是往幽州軍政摻沙子是什麼?而顧大祖與周康陳雲垂這些在邊軍中根深蒂固的大佬軍頭關係鬧得那麼僵,這裡頭當真沒有年輕藩王的授意?否則一個進入邊軍沒幾年的外來戶,能夠在重塚議事堂那般硬氣說話?聽說如今尉鐵山劉元季林鬥房等老人重返邊軍,更是無疑會一定程度分化削弱周康陳雲垂等人的既得兵權。
  
  但不管怎麼說,有和沒有徐鳳年坐鎮的重塚,實在是天壤之別。不管這位城府深重的涼王會不會借機對涼州左右兩支騎軍清洗一番,只要他坐在那棟小院中,哪怕不具體發號施令,那麼接下來這場大仗,就能打。
  
  小院眾多客人中,唯獨少了一個極有分量的顧大祖。
  
  徐鳳年最終還是沒有等到這位步軍副帥主動登門拜訪,一番權衡利弊過後,也放棄了召見顧大祖的念頭。徐鳳年有些遺憾,無論勝負,以後顧大祖跟周康這些本土大將的關係註定難以恢復如初了,這種分道揚鑣,不同于廟堂官員的朋黨利益之爭,反而類似政見相悖引發的貌合神離,越是如此,越難彌合,正如離陽桓溫和張巨鹿在最後關頭的背道而馳,無法簡單評定誰對誰錯。
  
  徐鳳年獨自在複歸寂靜的小院內緩緩踱步,王遂領著北莽東線精銳鐵騎的突兀西進,讓北涼處境相當尷尬,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不遂人願吧,燕文鸞不得不分兵把守目前兵力向北傾斜的幽州東門,以防後院起火,唯恐連累整個陵州都硝煙四起,如此一來,葫蘆口內必然會溜走幾條大魚,也許是種檀的私軍,也許是洪敬岩的柔然鐵騎,甚至有可能是主帥楊元贊本人。不過就目前看來,就算董卓已經意識到葫蘆口的戰況不妙,匆忙派遣大軍去葫蘆口與楊元贊兵馬內外呼應,也無法更改涼莽東線主力覆滅的結局,楊元贊一定會為他之前拆掉臥弓鸞鶴兩城和焚毀所有堡寨烽燧的激進舉措,而自食其果,沒有了這些原本能夠作為北莽臨時據點的防禦要塞,北涼鐵騎和幽州步卒的兩面夾擊,足以致命。葫蘆口大局已定,關鍵就看袁左宗和鬱鸞刀最後到底能夠把多少條北莽大魚抓到砧板上。
  
  接下來可以預見顧劍棠會主動出擊,蔡楠和河薊兩州邊軍也會攔截王遂東歸去路,這份邊功,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北涼給離陽整條北線造就的機遇,不過太安城為皇帝陛下和顧大柱國歌功頌德的同時,肯定會假裝睜眼瞎,只會盯著涼州虎頭城的失陷大做文章,先前新任兩淮經略使韓林有過隱晦提醒徐鳳年,朝廷如今在王朝版圖推行設置節度使,已經是大勢所趨,雖說暫時只在各大藩王轄境內添設一名副節度使,以此掣肘歷來兼任節度使的割據藩王,而有望成為北涼新任副節度使的人選,極有可能是那個在廣陵道灰頭土臉的楊慎杏。
  
  徐鳳年低聲念叨幾遍楊慎杏這個名字。
  
  楊慎杏作為離陽八位大將軍之一,曾經的薊州土皇帝,在整個祥符二年都可謂夾著尾巴做人,這次冒死出任北涼道副節度使,稱得上是孤注一擲。既是想著跟年輕天子和離陽朝廷將功贖罪,也有最後扶一把嫡長子楊虎臣這個新任薊州副將的心思。北涼和離陽以及楊慎杏本人,三方都心知肚明,跑到北涼道當節度使,不管帶不帶那個副字,實權都比不上一個官帽子芝麻綠豆大小的都尉。說不定楊慎杏這趟主動要求貶謫西北,多半已經懷揣著必死之心。
  
  因為一個楊慎杏想到盤根交錯的薊州,繼而想到兩遼和北涼自身的複雜形勢,徐鳳年不得不感歎廟堂外那些看不見的刀光劍影,才是真正的殺人於無形。小小一個薊州,就牽扯到蔡楠這個兩淮道名義上的軍方一把手,雖然失勢卻依舊握有雁堡李家近萬精騎的袁庭山,離陽皇帝親手拉攏的韓芳和意味著家族勢力重返舊地的楊虎臣,以及那個不動聲色的新封漢王,和韓林身後文官集團的利益訴求,各自牽扯和制衡。而更為疆域遼闊的兩遼,除了檯面上總領軍政的顧劍棠,還有以兵部侍郎身份代替天子巡邊的許拱,紮根已久的老一輩藩王趙睢,以彭家為首的北地士子傳統勢力,四雄並立。摘出來單獨看,似乎人人風光顯赫,實則人人身不由己。
  
  徐鳳年不知不覺站到了小院牆根,伸出手掌貼在牆上,抬頭望著牆頭。
  
  大廈將傾。
  
  先前通過拂水房諜報匯總和離陽只下發到各州刺史一級的秘密邸報,廣陵道戰局已經全面倒向西楚,繼曹長卿率水師大敗趙毅水師之後,在西楚京城以西的第二處戰場上,三名西楚年輕人再度大放光彩,先前主持櫆囂政務的裴閥俊彥裴穗,輔助從西線返回主持防線的謝西陲,一起成功擋下了南疆道頭號大將吳重軒領銜的渡江大軍,而在散倉一役中率領兩萬輕騎死戰閻震春大軍的騎將許雲霞,更是渡江奔襲南疆大軍的後方,切斷了兩條主要糧草路線,不但減緩了西楚西線壓力,而且等於打破了離陽四線並進共同包夾西楚京城的方略,為西楚在廣陵江以南廣袤地帶打出一大片寶貴至極的戰略縱深,為了配合西線南疆大軍而選擇快速西進的趙毅大軍,驟然間就陷入孤軍深入的境地,趙毅麾下三萬多擅長山地作戰的嫡系精兵,被曹長卿用一萬步軍和兩股各自人數僅三千的輕騎,就打得趙毅壓箱底的大軍幾近支離破碎,在短短半旬內蠶食殆盡。若非南征主帥盧升象劍走偏鋒以五千騎突入東南部戰場,隨後八千步軍連克飲馬、陽潁兩地,先鋒騎軍與曹部主力僅僅相隔五十裡,迫使西楚不得不放棄一鼓作氣東進,恐怕趙毅就要淪為淮南王趙英之後第二位戰死沙場的離陽大藩王。
  
  看上去西楚在各個戰場上接連告捷,勢如破竹,迎來了舉旗複國以來的最鼎盛國勢。
  
  但是徐鳳年無比清楚,這其實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光景而已,收復飲馬陽潁兩地的盧升象,不過是小試牛刀而已,當這名辭去兵部侍郎一職的大將軍徹底掌握南徵兵權,除非是曹長卿親自坐鎮廣陵江北,否則沒有誰能夠抵擋住盧升象的南下步伐,之前的無所作為,不光是表面上盧升象受到各方面扯後腿那麼簡單,而是需要配合朝廷削弱趙毅趙英在內各大藩王的兵權,以此做為回報,離陽朝廷也默認了盧升象待價而沽的行徑。而吳重軒陷入江北戰場的泥濘,何嘗不是隔岸觀火的燕敕王趙炳樂見其成的一種局面?西楚許雲霞接下來要面對的真正敵人,會是燕敕王麾下頭號猛將王銅山的南疆精銳。否則那個少年時便殺得南疆道各大蠻夷部落哭爹喊娘的燕敕王世子殿下,哪怕再昏聵無能,到了廣陵道再水土不服,也不至於面對許雲霞的偷襲竟然連一戰之力都沒有。
  
  徐鳳年突然一臉幸災樂禍地笑道:“小乞兒啊小乞兒,你現在也不好受嘛,那位吳大將軍肯定是徹底轉向朝廷了,沒辦法,你南疆道已經對他功無可賞,可朝廷那邊不一樣,鎮南大將軍,兵部尚書,上柱國,甚至是大柱國都給得起,說不定死了以後還能以武將身份榮獲文字美諡,所以確實不怪你要跟吳重軒徹底撕破臉皮,眼睜睜看著西楚在吳老兒屁股上狠狠捅上了那麼一刀。”
  
  徐鳳年收起手掌,彎曲手指隨意敲了敲那堵牆壁,響聲沉悶。
  
  時至今日,北涼死磕北莽百萬大軍。號稱富甲天下的趙毅,面對西楚已經把家底都打得一乾二淨。老靖安王趙衡拿自己的命才給兒子換來一個世襲罔替,淮南王趙英更是成為春秋以來第一位死在戰場上的藩王。遼東趙睢就藩後則謹小慎微了半輩子。原本兵強馬壯僅次於北涼的燕敕王趙炳在轉眼間,吳重軒就帶著南疆道北部所有兵馬投靠了離陽朝廷,堪稱元氣大傷。
  
  這一切,自然都是先帝趙惇和元本溪以及前首輔張巨鹿的謀劃。
  
  與當今天子無關。
  
  徐鳳年對著牆壁冷笑道:“趙篆,你啊,比你爹差了十萬八千里。等到你用完老一輩留下來的永徽遺產,你以為還能輕鬆掌控這天下大勢嗎?顧劍棠,陳芝豹,盧升象,趙右齡,殷茂春,有哪一個,是你可以肆意拿捏的?”
  
  然後徐鳳年沉默許久,捫心自問,“那我?”
  
  沒有答案。
  
  ————
  
  就在此時,顧大祖大步跨入小院,饒是這位春秋名將也壓抑不住言語中的激動,嗓音顫抖道:“王爺!有兩個消息……”
  
  徐鳳年笑道:“兩個消息?那先聽壞消息好了,後頭的好消息用來壓驚。”
  
  顧大祖哈哈大笑道:“讓王爺失望了,兩個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流州方面,徐龍象、寇江淮和石符三人親率五千騎奔赴清源!
  
  幽州,除去先鋒大將種檀不知所蹤和洪敬岩的一部分柔然鐵騎逃出葫蘆口。
  
  連同大將軍楊元贊在內,僅北莽將領就有四十六人,全部戰死!
  
  葫蘆口內築起足足十六座巨大京觀!
  
  ————
  
  祥符二年,北涼在兵力絕對劣勢的前提下,尤其是在涼州虎頭城失陷的危殆形勢下,總計以己方三州邊軍十余萬人戰死,大破北莽三十五萬。
  
  北涼鐵騎甲天下
xox 發表於 2015-6-28 04:04
第兩百三十三章 百無一用是(上)

  立秋十天遍地黃。

祥符二年入秋後,一個驚人的消息火速傳遍大江南北,據傳西楚薑姒即將登基稱帝,這意味著這位曾經流亡多年的公主,會成為北莽慕容女帝之後的第二位女子皇帝,更是中原王朝歷史上的首位女皇。

  與此相呼應,西楚各位在外領軍的大將要員,除去鎮守江北要隘的許雲霞,和負責與南疆吳重軒大軍對峙的裴穗,連同曹長卿和謝西陲在內,幾乎所有西楚文武大員都陸續彙聚京城。

  相比之下,離陽朝廷下旨敕封吳重軒為征南大將軍,同時擢升橫江將軍宋笠為鎮南將軍、兼任廣陵道副節度使之一、奉旨重返廣陵道輔佐廣陵王趙毅統領大軍,就要顯得黯然失色許多,至於與宋笠悄然隨行的兩位暫時頂著工部觀政郎的年輕官員,在風雲變幻的形勢中,就愈發不起眼。而在短短兩年內便先後擔任過禮部戶部兩任尚書的元虢,這位時下被笑稱為救火尚書的舊張廬得意門生,既沒有像同僚韓林那樣被年輕皇帝寄予厚望外放地方擔任封疆大吏,也沒有如太安城官場預料那般如同王雄貴被貶謫到戰火紛飛的廣陵道,沒有就此擔任副節度使,而是以傳旨大臣這麼個不倫不類的過渡身份,與宋笠一行人在見過盧升象後兵分兩路,元虢去見吳重軒,宋笠則領著那兩位工部從七品小官,熟門熟路地前往趙毅所在的藩王府邸。

  隨著元虢這位天子使臣的愈發臨近,戰況不利的廣陵西線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照理說吳重軒身為敕封對象,最該興師動眾才對,不說帶著幾位南疆大將一起出城十裡相迎,最不濟也該讓人著手準備為元虢接風洗塵,且不說元虢是否有機會在廟堂東山再起重返中樞,即便是以元虢在太安城官場多年積攢下來的聲望,即將正式涉足離陽官場的吳重軒也怠慢不得,但是到頭來,還是靖安王趙珣帶著青州水師將軍韋棟去迎接的元虢。吳重軒只是出席了在一艘水師樓船上舉辦的晚宴,唐河和李春鬱兩位嫡系大將沒有露面,身邊只跟著一個姓江的陌生年輕人。宴會開始之前,元虢面無表情地宣旨,穿著一身不合時宜鐵甲的老將吳重軒,也是面無表情地聽旨接旨,在一大幫脫去公服官袍的文武官員中,吳重軒跪地和起身時滿身甲葉的錚錚作響,尤為刺耳。這使得之後的晚宴,滿桌山珍海味美酒佳餚都味同嚼蠟,寡淡至極,毫無喜慶可言。

  夜幕中,離著這艘黃龍樓船有些距離的江面上,一艘今晚負責巡江的青州戰艦靜止不動,從這邊望去,只能望見樓船上的張燈結綵和模糊身影,一個身穿便服的年輕人安靜趴在欄杆上,嘴角冷笑。

  年輕男子左手邊依次站著王仙芝二弟子宮半闕,三弟子林鴉,和一名身材高挑頭頂幃帽的女子。右手邊的四人都正值壯年,無一例外都滿身殺伐氣息,赫然是南疆道步軍大將張定遠,顧鷹,原州將軍葉秀峰,鶴州將軍梁越!可以說除去燕敕王麾下第一猛將、天下用戟第一人的王銅山,趙炳拿得出手的嫡系大將,此時都已經到齊。

  趙鑄沒有抬頭,微笑道:“林姐姐,那個傢伙就是你們武帝城的江斧丁吧?”

  拳道大宗師林鴉臉色複雜,點了點頭。

  趙鑄揉了揉下巴,“我就納悶了,這傢伙怎麼就能幫著吳重軒跟太安城搭上線的,這個媒人,可不是隨便一個普通人就能當的。”

  林鴉欲言又止。

  趙鑄轉頭看著登評過胭脂評的女子武道宗師,嬉皮笑臉道:“林姐姐你放心,吳重軒就算沒有江斧丁牽線搭橋,一樣會跟太安城眉來眼去,早晚的區別而已。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肯定不去跟姓江的較勁。哈哈,真說起來,這次咱們吳老將軍確實高興不起來,說好的封侯拜將,征南大將軍是當上了,但卻沒有封侯,就更別提封為祥符年間的第一位王朝異姓王了,這跟在咱們南疆當頭號大將有啥兩樣?十萬南疆北部精銳大軍,就折騰來個四征之一的將軍,虧出血了。皇帝陛下這次出手,真算不得如何闊綽。”

  那名身份神秘的高挑女子冷聲道:“不是朝廷捨不得給吳重軒封侯,之所以失信於人,無非是廣陵道戰事不順,如果現在就開始大封武將,等到塵埃落定,又該封賞什麼?相信那位從京城來的元大人事後與吳重軒私下會晤,會把話挑明。

  趙鑄嗯了一聲,“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道理是這個道理。興許換成是我坐龍椅,也會如此行事,先把你吳重軒拐騙上賊船再說其它。”

  張定遠輕聲提醒道:“世子殿下,唐河和李春鬱乘小船過來了。”

  趙鑄玩笑道:“幸好王伯伯忙著趕路,沒在咱們船上,要不然就要一戟挑舟了。”

  如女子相貌俊美的顧鷹陰惻惻道:“還敢來面見世子殿下?當我們真不敢殺這兩條白眼狼嗎?”

  趙鑄搖頭道:“還真不敢,如今已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何況咱們若真殺了人,也不過是讓西蜀那位坐收漁翁之利,親者痛仇者快的買賣,我不樂意做。”

  一葉小舟沒有太過靠近這艘高手雲集的戰艦,停下後,唐河和李春鬱兩人深深作了一揖,小舟便掉頭離去。

  南疆猛將梁越重重冷哼一聲,五指握斷船欄。

  趙鑄淡然道:“女大出閣鳥大出窩,隨他們去吧。”

  氣氛凝重,只聞江水聲。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趙鑄突然轉頭問道:“張姑娘,那元虢是你父親的門生,你若是想要見上一面,我可以幫忙安排。”

  高挑女子漠然道:“不用。”

  趙鑄下意識伸手摸著腰間的破舊錢袋,笑著感慨道:“任你有刀,也殺不盡負心狗啊。”

  隨後一言不發的趙鑄怔怔望向西北,流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南疆雖然有自己極其出色的諜報系統,但是這麼多年來始終不曾把手腳伸到北涼那邊,而北涼拂水房也默契地不去南疆安插棋子,這種尊重,不僅僅是北涼三十萬鐵騎和南疆擁有二十萬勁軍,不僅僅徐驍和趙炳兩大權柄藩王的相互忌憚,更多是一種英雄間的惺惺相惜,那種感覺,就像是看遍天下豪傑,平起平坐唯一人。而到了趙鑄這一輩,他這個燕敕王世子與新涼王徐鳳年,又豈是尋常交情?

  之前讓龍宮林紅猿摻和到那襲徽山紫衣的渾水裡去,何嘗沒有告訴徐鳳年大不了你就乾脆放棄北涼的含義,終歸還有南疆這條退路為你留著。

  趙鑄到手的諜報,最遠都是從淮南道那邊獲取的零碎消息,如今蔡楠和韓林分別擔任節度使和經略使,似乎刻意攔截了所有北涼軍情傳遞的管道,大小驛路都已嚴密封鎖,離陽朝廷邸報也對北涼局勢隻字不提,所以趙鑄只知道王遂在二十天前,先是率領東線精騎大掠薊北,然後奔赴河州,直指北涼幽州東面的賀蘭山地。好像流州和涼州兩處戰事都不利於北涼,在身邊張定遠顧鷹葉秀峰等人的推演中,北涼勝算極小,除非是三線皆勝,否則無論是喪失流州龍象軍這支機動騎軍,導致涼州西門洞開,還是被楊元贊大軍攻破葫蘆口霞光城,與王遂騎軍在幽州境內匯合,困守涼州一州之地的北涼邊軍都只能死,戰死或者等死。至於涼州中線輸了,更是一切休提。

  趙鑄輕聲呢喃道:“輸了也好,到時候你我兄弟二人,並肩作戰。”

  趙鑄站直身體,伸出一隻手掌,緊緊握拳。

  ————

  不同於廣陵西線那艘宴客樓船的生硬氣氛,在廣陵王府邸內,趙毅趙驃父子親自為昔年的心腹下屬宋笠大擺宴席,一直閉門謝客的廣陵道經略使王雄貴也破天荒出現,當宋笠說起王大人幼子王元燃躋身京城禮部擔任儀制清吏司郎中後,特地因此向王大人祝賀一番後,原本難掩鬱鬱寡歡的王雄貴頓時笑顏逐開。酒宴之上,暫時在工部觀政的兩位年輕官員,在宋笠親自為其中一位姓陸的年輕人擋酒後,然後被眾人心有靈犀地忽略不計。那個賊眉鼠眼的王府客卿張竹坡,跟錦衣還鄉的宋笠在以往並不對付,一個是廣陵道春雪樓首席謀士,一個是被趙毅視為福將的風流俊彥,不過在今晚,張竹坡尋遍理由向副節度使大人自罰了七八杯酒,喝得那兩撇鼠須都黏糊糊,世子趙驃對此眼神陰沉,趙毅始終一臉笑眯眯。

  酒宴落幕後的當晚,兩位打著視察廣陵江河渠旗號的工部官員,在王府別院相聚飲酒,其中陸姓男子竟然是個瞎子。

  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孫姓青年此時此刻哪裡有半點醺態,懶洋洋斜靠在一張大料紫檀製成的雍容太師椅上,幫對面目盲年輕人倒了一杯酒,笑道:“宋笠沒安好心,故意為你擋酒,明擺著是給趙毅提個醒,告訴廣陵王府,你這個工部小官吏,其實比我孫寅更加身份特殊。”

  入京又出京的瞎子陸詡正襟危坐,遠不如孫寅這個名動京華的狂士那麼有氣勢,輕聲道:“鎮南將軍畢竟是春雪樓的老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湧泉相報,這個舉措並不過分,何苦沒有宋笠以禮相待在前,張竹坡想要順順當當找到孫大人談事,不容易。”

  孫寅放聲笑道:“他趙毅這般淒涼光景了,除了破罐子破摔還能做什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那張竹坡良禽擇木而棲,好歹還能給世子趙驃攢下點香火情,如此一來,朝廷裡有宋笠有盧升象這兩位武將,又有張竹坡擔任文臣,趙炳以後才能穩穩當當做個享樂王爺,要不然等到天下太平了,武將權勢式微,沒有張竹坡在官場上護著,廣陵道隨便來個刺史就能輕鬆玩死趙驃。

  陸詡微笑道:“大勢是如此,但是史書上帝王將相意氣用事導致的慘烈禍事還少嗎?”

  孫寅撇了撇嘴,面帶不屑

  陸詡歎了口氣,“趙毅之流,不管他口碑如何,也不管他和其他幾位藩王相比如何不堪,但終歸當得起我們這些乘勢而起的後輩,去敬重幾分。”

  孫寅皺了皺眉頭,但仍是逐漸收斂了幾分狂態,打趣道:“陸大人,你也沒年長我幾歲,倒是老氣橫秋。

  陸詡默不作聲。

  孫寅放低嗓音,“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說服陛下的,竟然能夠下定決心把兵部盧白頡攆來廣陵道當節度使,為此你可是徹底惹惱了整個江南道士子集團,要知道庾劍康那幾個老不死,可都希冀著棠溪劍仙能夠暫時遠離是非,寧肯像許拱那樣被朝廷雪藏在兩遼,在仕途上耽擱個兩三年,也好過現在來做出頭鳥。所以很多人都說你在太安城攀附上了北地的遼東彭家,這才要給江南道四閥下了這個絆子……”

  陸詡抬起頭,雙眼緊閉,“看著”孫寅。

  孫寅訕訕而笑,顯然也有些難為情,在陸詡這個聰明人面前耍心機實在沒有什麼意思。

  孫寅有失厚道,陸詡卻開門見山道:“齊陽龍和坦坦翁不願盧白頡來廣陵道,一方面是惜其才華,另一方面則無法訴諸于口,盧氏畢竟跟北涼徐家是姻親,若是以史為鑒,所謂的天下歸心,歸根結底,不過是士子歸心,人心所向,也無非是獲得讀書人的認可。青州陸氏舉族進入北涼,已經是個前車之鑒,之後相繼又有士子赴涼和武當佛道辯論的盛況,在這個時候,于情于理,盧白頡都不該來與江南道毗鄰的廣陵道。但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人一旦有了遠慮,多半更有近憂。孫大人問我是如何說服陛下的,很簡單,就一句話而已,當下事當下了,近憂不用憂,慮便不用遠。”

  孫寅一陣呲牙咧嘴,“這話,有些霸道了。”

  陸詡仰頭喝光杯中酒,自嘲一笑,“當然,離京前與君王一宿促膝長談,為了這一句話,又說了千百句。”

  陸詡放下酒杯,“相較沙場爭鋒,人人赴死。我陸詡不過搬弄唇舌而已,百無一用。”

  孫寅搖頭笑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張竹坡,宋笠,趙毅趙驃父子,盧白頡,元虢,你的舊主趙珣,吳重軒,盧升象,加上整個廣陵道……這麼大一副棋盤,你我兩個小小工部員外郎,卻能在這裡縱橫捭闔,豈能無用?

  陸詡低頭“望著”桌面,一如當年坐在永子巷,身前擺著一張棋盤

  陸詡自言自語道:“下棋有輸贏,賭棋有盈虧。可是為帝王為天下謀的這種指點江山,你我指尖都是血啊。”
xox 發表於 2015-7-16 08:07
共逐鹿 第兩百三十四章 百無一用是(中)


  在離陽尋常人眼中,如今北涼就是一座死地,生靈塗炭是早晚的事,所以當一輛馬車由河州駛向幽州,而不是從北涼往境外逃難,便有些顯得逆流而上。

  馬夫是個一隻袖管空蕩蕩的獨臂男子,僅剩一隻手握著馬韁,儘量把馬車操控得穩穩當當,所幸相比簡陋車廂,拉車的那匹馬頗為高大神異,並不需要中年馬夫如何費心駕馭。

  一位老人微微彎腰掀起遮擋風沙的粗布車簾,視線越過獨臂男人的肩頭向前望去,沉默無言,久久沒有放下簾子。

  馬夫轉頭小聲道:“爹,如果我沒有記錯,還有十幾裡路就能看到幽河兩州的界碑。”

  老人點了點頭,神情有些恍惚。

  馬夫皺眉道:“就算北涼向來不認朝廷的旨意,可爹畢竟是名義上的北涼道副經略使,那徐鳳年還敢暴起殺人不成?既然如此,爹又何必如此放低身價去討好北涼,若是傳到京城那邊……”

  老人乾脆離開車廂,坐在兒子身後,擺手打斷這位臨時馬夫的話語,笑道:“有些風言風語傳到太安城又如何?我楊家的根基從來都不在廟堂中樞,自從廣陵道失利,你爹以待罪之身去往京城,從皇帝陛下到小小六七品的兵部員外郎,有誰給過爹好臉色?別的不說,爹一手培植起來的數萬薊州老卒,朝廷說拿走就拿走,你到薊州擔任副將,也不過是讓你帶來三千兵馬,這還是建立在需要你掣肘袁庭山的前提上,要不然啊,虎臣你一兵一卒都別想帶回薊州。”

  馬夫正是當年與西楚餘孽作戰中失去一臂的楊虎臣,如今和那個家族沉冤得雪的忠烈之後韓芳同為薊州副將,楊虎臣既要防止袁庭山在作為邊境重地的薊州擁兵自重,也是離陽趙室監視漢王趙雄的棋子。而老人當然就是朝廷新封北涼道副經略使的楊慎杏,昔年的四征四鎮八位大將軍之一,這一年多在京城可謂過足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慘澹日子,提心吊膽不說,還要被官場同僚看笑話,時不時被拉出去喝酒,嘴上說是幫著老將軍喝酒解愁,其實就跟拉出去遛猴差不多,變著法子在老人傷口上撒鹽,說到察言觀色和落井下石的功力,京官幾乎個個都是大宗師。如果不是楊虎臣被兵部任命為薊州副將,意味著皇帝陛下對楊家還沒有徹底失去耐心,恐怕老人這次出京送行的人員,就不是小貓小狗三兩隻的光景,而是一隻都省了。這次老人途經京畿西和薊河幾州,雖說老人本身沒有要跟人拉攏感情的念頭,但是沿途根本無人問津的境況,還是讓楊虎臣這個做兒子的倍感心寒。想當年楊家從薊州出兵廣陵,那是何等盛況?那時候,不是郡守這個位階的地方封疆大吏,都別想要在楊家私宴上占個席位。

  大概是察覺到楊虎臣的憤懣,老人拍了拍兒子的肩頭,輕聲笑道:“虎臣啊,怨不得世態炎涼,自從爹當上大將軍,咱們楊家這些年在薊州作威作福慣了,也不是啥好鳥,楊家欺男霸女的事情何曾少了,如今遭了報應,很正常。”

  楊慎杏環顧四周,河州的景象與薊州其實相差不大,到底都是西北邊境,入秋以後,草黃如土,比不得江南那邊猶有半城綠的旖旎景致。老人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感慨道:“反過來來看,報應來得早,也是好事,太晚了,說不定朝廷連讓你當薊州副將將功補過的機會都不會給,何況爹比起已經戰死沙場的閻震春那老兒,總歸要幸運許多吧?你別看如今趙隗身為僅次於盧升象的南征二把手,這老傢伙當下也是熱鍋上的螞蟻,爹敢跟你打賭,若是他吃了敗仗,別說跟爹比,說不定連閻震春都比不上,因為朝廷對咱們這撥春秋老將的香火情,都在我和閻震春身上用完了。所以說爹這次出京,心情沒外人想像的那麼糟糕,說實話,離開了那座讓人如履薄冰的太安城,爹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一路行來也想通了很多事。”

  楊虎臣如釋重負,不管如何,只要爹心中沒有太多鬱結,就是好事,他也有信心帶著楊家東山再起。

  楊慎杏笑了笑,“這次爹私下讓人密信捎往清涼山,懇請北涼派遣使節在幽州邊境接我,只要見不著面,我楊慎杏便一步都不踏入北涼,就在邊境上一直等著。我楊慎杏好歹是做過大將軍的人物,現在擺出這種低三下四的可憐姿態,當然算不得豪傑行徑,不過這又如何?京城所有人都在等我楊慎杏暴斃北涼的噩耗傳出,或是在某個場合被徐鳳年大肆折辱,我偏不讓他們遂願。面子是虛的,裡子才是實打實的,楊家正值風雨飄搖,爹是楊家在朝廷檯面上的面子,沒了就沒了,只要虎臣你在薊州重新站穩腳跟,五年十年後,面子自己就會跑回楊家口袋裡,到時候就算你不想要,說不定別人都願意跪著求著你收下。”

  楊虎臣低下頭,眼睛有些紅。身後那個從來不服老的爹,那個自他記事起就一直頂天立地的楊大將軍,竟然會讓他楊虎臣覺得真的老了。

  楊慎杏歎了口氣,“現在怕就怕年輕的北涼王會因為朝廷而遷怒楊家,會因為爹當這個副節度使而對你心生不滿,畢竟薊州距離北涼,不算太遠。以前徐驍念著舊情,極少對北涼以外指手畫腳,現在徐鳳年當家作主,細觀這幾年北涼在徐鳳年手上折騰出來的動靜,顯而易見,北涼銳氣極重,不再刻意隱藏鋒芒。歸根結底,北涼跟朝廷,就只差沒有到撕破臉皮的那一步。這趟爹入涼,是風險,也是機遇。虎臣,你安心做好你的薊州副將,爹在北涼自有打算,從今往後,你謹記幾點,首先你不要應酬任何薊州舊部地方將領,其次,跟韓芳把握好親疏遠近的度,最後,多接近新任經略使韓林,要扮演不惜為其充當馬前卒的身份,以後楊家能夠在太安城有一席之地,韓林至關重要。韓林不同于一般的張廬門生,表面上看他不如趙右齡殷茂春許多,甚至不如元虢王雄貴,但是在當今天子心目中,韓林是最值得重用的一個,原因很簡單,趙殷王三人,都是先帝手上提拔起來的一等公卿,幾乎到了封無可封的高位,而元虢韓林兩人屬於陛下登基後才得以重用的人物,只可惜元虢表現不佳,已經被徹底放棄,如此一來,天子就會把所有期望都傾斜到韓林一人身上,這對韓林來說才是最大的優勢。韓林看似是當年張廬裡最沒有棱角的那個,但恰恰是這種不等同於平庸的中庸,才是官場上最大的依仗,時間越久,後勁越足,元虢就是反例。”

  不知為何,楊虎臣越聽下去,心情越來越沉重。

  楊慎杏輕笑道:“是不是聽著像是在跟你交待遺言?虎臣你想岔了,爹剛才已經說了,這趟去北涼,爹沒有抱著半點必死之心,更不會為了朝廷顏面而強出頭。”

  楊虎臣有些尷尬。

  楊慎杏語重心長道:“自大秦朝的游士轉變成根深蒂固的門閥以來,手裡提刀的我輩武人,史書上的筆墨,從來都不怎麼光彩,那些個留下名字的大人物,總離不開藩鎮割據四個字,手中握筆的世家豪門卻往往跟數世幾公掛鉤,傳承一百年也稱不上門閥,動輒兩三百年甚至歷史更悠久,反觀我們,有幾個活到‘百歲高齡’的藩鎮勢力?能有三代人五十年的風光,那都是祖墳冒青煙的奇跡了。現在你別看朝廷大力抑制地方武將勢力,人人自危,相比閻震春趙隗這些老傢伙,爹看得更長遠些,將來離陽未必出現不了一個屬於武將的百年姓氏,要做到這一點,一味愚忠的韓家是前車之鑒,而北涼徐家,卻是……”

  說到這裡,楊慎杏突然閉嘴不言,到最後只有一聲長歎,“徐驍,不是梟雄啊!”

  楊虎臣有些疑惑。

  世人公認桀驁不馴的大將軍徐驍,如果不是梟雄,難道還能是個英雄不成?

  楊慎杏笑問道:“虎臣,你猜北涼會讓誰來幽州邊境當惡人?”

  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的楊虎臣輕聲道:“照理說是該由幽州刺史胡魁或是幽州將軍皇甫枰迎來送往,只不過如今大戰正酣,這兩位未必能夠脫身,不過即便北涼有心讓爹難堪,我想最不濟也會讓一個幽州郡守出面。至於名義上與爹品秩大致相當的李功德宋洞明兩人,可能性很小,畢竟一個要坐鎮清涼山,一個負責新城建造,我也不奢望徐鳳年會如此興師動眾,再者如果真是李宋兩人中的一個趕到幽州,我倒要懷疑徐鳳年是不是居心叵測,到時候不管爹答應不答應,我都會親自一路護送爹到涼州。”

  十幾裡路程,一晃而過。

  當楊虎臣看到那塊路邊界碑的同時,也看到有四五騎在驛路旁靜候。

  其中,有一騎顯得格外扎眼,除了他年輕之外,還有一種讓楊虎臣感到古怪的感覺,就像自己年少時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武道宗師,如見高山。就像去年在太安城皇宮內第一次面見皇帝,如臨深淵。

  楊虎臣甚至忘了轉頭,顫聲道:“爹,好像他親自來了。”

  楊慎杏臨近邊境後就坐在車廂內閉目養神,聽到楊虎臣的顫抖嗓音後,有些納悶,難道是胡魁皇甫枰到了?或者乾脆是李功德宋洞明大駕光臨?否則以自己兒子的心性,絕對不至於如此慌張。

  當心情沉重的楊慎杏掀起簾子,正午時分,一時間感到頭頂陽光有些刺眼,老人眯著眼望去,當他看清楚那一騎,楊慎杏愣在當場。

  突然,這位哪怕深入北涼虎穴也沒有喪失鬥志的老人,第一次真正覺得自己,確實是老了。

  不等楊慎杏下車,那一騎率先疾馳而至,瞥了眼充當馬夫的離陽猛將楊虎臣,然後對楊慎杏笑道:“楊大人有個好兒子。”

  楊虎臣聽到年輕人的這份評語,一時間有些無語。

  沒有被稱呼楊大將軍的老人哈哈大笑,毫不生氣,朗聲道:“這一點,楊慎杏遠不如大將軍!”

  能夠被當過正兒八經大將軍的楊慎杏畢恭畢敬喊一聲大將軍。

  離陽王朝,唯有徐驍。
xox 發表於 2015-7-16 17:33
共逐鹿 第兩百三十五章 百無一用是(三)


  徐鳳年翻身下馬,楊慎杏順坡下驢也就下了馬車,並肩而行,徐鳳年順便幫這位新任副節度使介紹了那撥人,原來是銅山郡郡守領銜的本地官吏,純屬拉壯丁給拉出來見世面的,畢竟徐鳳年可以不把楊慎杏當回事,可對於而言銅山郡官員來說,這位薊州土皇帝的偌大名頭,稱得上如雷貫耳,尤其是楊慎杏麾下薊南步卒號稱獨步天下,有心跟燕文鸞的幽州軍較勁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今日能夠見上楊老將軍一面,怎麼都是一筆茶餘飯後的上等談資。

  當下徐鳳年問著老人一路西行是否順暢的客套話,楊慎杏也笑言和煦一一作答著,氣氛融洽得讓銅山郡官員都滿頭霧水。事實上身為當事人的楊慎杏,看似與年輕藩王一副相見恨晚的架勢,其實捏了一把冷汗,北涼連聖旨都曾拒收,時值北涼兵荒馬亂,眾人腳下這荒郊野嶺的,撂下一兩具屍體算什麼大事?回頭扣上一個賊寇行兇的名頭,朝廷真願意刨根問底?徐鳳年越是熱絡,楊慎杏難免就越是忐忑,正如楊虎臣先前揣測,以楊家龍困淺灘的艱難處境,來個幽州刺史接駕就算頂天的規格了,楊慎杏還沒有自負到以為擁有讓北涼王離開前線親自迎接的分量。

  好在徐鳳年沒有繼續賣關子,先讓銅山郡大小官吏返回官邸,然後在驛路旁一座小茶攤歇腳,喊醒那個打瞌睡的婦人,笑著要了三碗茶水,落座後便跟楊慎杏開門見山說道:“我這趟來幽州,接人是順手為之,喝完茶,很快就要動身去幽州東北的賀蘭山地,王遂和他那幾萬北莽精騎暫時還在幽州大門口觀望,我若是去晚了,恐怕就見不著這位大名鼎鼎的東越駙馬爺。”

  楊慎杏面不改色嗯了一聲,心底則是飛快盤算,這次他頂著北涼道副節度使的繡花頭銜黯然離京,他也給人當成了涼水澆透的冷灶,途中沒有任何書信往來,加上一路行來又不曾與人接觸,對於天下形勢完全是睜眼瞎,只知道出京前的那點消息,虎頭城失陷,董卓大軍得以鋪開陣線,導致涼州關外第一道防線岌岌可危,以至於楊慎杏都以為等到自己臨近幽州,就會看到大批難民匆忙逃離北涼的畫面。但是徐鳳年輕描淡寫一句要去賀蘭山地與王遂騎軍對峙,讓楊慎杏大吃一驚,難道是北涼已經準備放棄整個涼州關外戰場?在半年前,兩淮這邊還有大量北涼相關的戰報頻繁傳遞給京城,北涼對此也沒有刻意封鎖,只是自祥符二年開春以來,趙勾諜子和兩淮官場就很難獲取第一手的北涼軍情了,楊慎杏聽說頂風作案的幾個趙勾據點都被連根拔起,一些披著江湖人外皮的諜子在跟隨軒轅青鋒共同赴涼後,好像很快也被拂水房拘禁起來,為此朝廷兵部刑部大為惱火。

  徐鳳年從婦人手中接過茶碗的時候,楊虎臣實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婦人給他們父子送茶水那都是直接把碗敲在桌面上,唯獨給年輕藩王她是雙手捧著走到桌邊,粗壯腰肢也給她愣是扭得跟條大水蛇似的,也不急著把茶碗擱在桌上,等到徐鳳年伸手去接碗的時候,自然少不了一陣蜻蜓點水的揩油,婦人占了便宜也不見好就收,嬉笑著調戲了一句“俊後生,娶媳婦了沒,沒娶的話,咱們村有個水靈閨女,嬸嬸給你當媒人”,把楊虎臣給震撼得一塌糊塗,這北涼娘們都這麼彪烈?而更奇怪的是徐鳳年非但沒有大動肝火,還笑眯眯調侃了幾句,半點不比市井潑皮無賴的臉皮子薄,倒是把婦人給說得破天荒羞臊起來。楊虎臣心底頓時有些不喜,作為久經沙場的一流武將,楊虎臣對這個新涼王的印象本就不佳,如今親眼見著徐鳳年的輕佻言行,更是讓楊虎臣眉頭緊皺,但是不知為何,楊虎臣眼角余光瞧見爹一臉笑意,不似作偽,頗像是花叢老手瞧見了後起之秀,楊虎臣有些發懵。

  徐鳳年喝了口茶水,接下來的話語把楊虎臣嚇得差點摔碗,“中線董卓大軍對懷陽關久攻不下,已經退軍。流州戰況最為慘烈,三萬龍象軍十不存一,柳珪率殘部逃往龍腰州,至於幽州葫蘆口外,楊元贊死了,種檀和洪敬岩不知所蹤。”

  楊慎杏低頭喝水,看不清表情,但是茶碗中水面的漣漪不斷。

  楊虎臣下意識脫口而出:“這不可能!”

  楊慎杏猛然抬頭,怒容道:“虎臣,不得放肆!”

  楊慎杏放下茶碗,轉頭對徐鳳年歉意道:“王爺,虎臣無禮至極,還望恕罪。”

  徐鳳年玩味道:“恕什麼罪,我徐鳳年又不是離陽皇帝,如何能對一個薊州副將治罪。”

  楊慎杏額頭滲出汗水。

  楊虎臣單手握拳,死死抵在桌下的膝蓋上,也顧不得被老人責駡,盯著徐鳳年的眼睛,問道:“北涼果真大敗北莽百萬鐵騎?!”

  徐鳳年答非所問,緩緩道:“我北涼死了很多人。”

  楊慎杏厲色道:“楊虎臣!你給我閉嘴!”

  在面見陛下後得了一個“忠孝兩全”奇佳評語的楊虎臣,此時脖子上青筋暴起,竟是對老人的責問置若罔聞,瞪大眼睛,好像不惜豁出性命也要跟年輕藩王較勁到底。

  徐鳳年微笑道:“你楊虎臣也好,你爹也罷,值得我誆騙?”

  一根筋的楊虎臣追問道:“敢問王爺你們北涼是如何同時打贏三場仗的?”

  不等徐鳳年發話,楊慎杏就站起身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兒子頭上,“兔崽子,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堂堂一個官至薊州副將的男人被自己爹打得頭髮淩亂,仍是誓不甘休,繼續咬牙問道:“王爺,北涼真的打贏北莽蠻子了?!”

  徐鳳年點頭道:“打贏了。”

  楊慎杏差點就要一腳把這個王八蛋踹飛,徐鳳年對老人擺了擺手,“楊大人,算了。”

  楊慎杏重重跺腳,痛心疾首道:“王爺,非是我自誇,虎臣如果不是這種該死的強脾氣,否則以他的帶兵本事,早就能夠去太安城撈個四平之一的實權將軍了,我是真不放心他去跟那幫太安城的官油子打交道啊!王爺你瞅瞅,他這臭脾氣一上來,連在王爺你面前也敢不知輕重,這要是去了京城,那還得了!別說丟官,掉腦袋都有可能!”

  徐鳳年笑道:“楊將軍是只適合在地方上領兵治軍,若是在天子腳下當官,肯定比不上那些早就成精的人物,估計楊將軍哪怕當了四平之一的將軍,也不痛快。”

  楊慎杏感慨道:“是啊,所以這次虎臣主動請纓要回薊州,我也沒攔著,反正攔也攔不住。”

  楊虎臣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贏了?真的贏了?”

  徐鳳年打趣道:“怎麼,楊將軍不希望北涼打贏?就不怕你爹千里迢迢到了北涼,結果驛路上都是肆意往來的北莽鐵騎?”

  好不容易還魂的楊虎臣下意識伸手摸了摸那只空落落的袖管,“丟了一條胳膊,我楊虎臣從來不覺得算什麼,只是終歸有些遺憾,是被咱們離陽自己人砍在戰場上,而不是在塞外,丟在北莽蠻子的刀下。”

  楊虎臣咧嘴笑了笑,突然站起身,把老人驚嚇得一哆嗦。楊慎杏生怕這傢伙又要頂撞徐鳳年,抬手按在兒子肩膀上,“坐下說話!”

  楊虎臣搖了搖頭,伸手舉起茶碗,對徐鳳年正色沉聲道:“王爺,沒有酒,就讓楊虎臣斗膽以茶代酒,敬你,敬所有北涼將士一碗!我楊虎臣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北涼做到了,不管以後離陽和北涼是怎麼個狗屁倒灶的光景,我楊虎臣都欠你一碗酒,以後你要是有朝一日死在涼莽沙場上,我就帶兵去你戰死的沙場上敬你!以後你徐鳳年要是死在離陽朝廷手上,那我就單獨去刑場上敬你那碗酒!”

  楊慎杏閉上眼睛,虎臣這孩子,真是一心求死啊。這種大逆不道的晦氣話是能說出口的?

  但是出人意料,徐鳳年也舉起茶碗站起身,笑道:“這一碗以茶代酒,我得喝。還有,以後你楊虎臣要是有機會來北涼,不管我死沒死,都記得捎上一壇好酒,一碗怎麼夠。”

  茶碗碰茶碗,徐鳳年和楊虎臣各自一飲而盡。

  遠處,聽不真切對話的婦人回頭瞥了眼三位客人,一邊收拾著雜物,一邊沒好氣嘟囔道:“這幫大老爺們也真是可以的,喝個幾文錢的茶水還喝出豪情壯志來了?窮講究!”

  喝過了茶水,昔年的薊州頭一號猛將楊虎臣便告辭返身,心有餘悸的楊慎杏笑駡道:“趕緊滾蛋!”

  徐鳳年和楊慎杏重新坐回凳子,婦人趕忙拎著茶壺又給兩人見縫插針地倒了一碗茶,徐鳳年笑道:“老闆娘,別只添茶水不加茶葉啊,這可就不厚道了啊。先前一碗茶水兩文錢,現在這兩碗只能算一碗一文錢。”

  婦人兩根手指在徐鳳年手臂上輕輕擰了一下,氣笑道:“好好好,一文錢就一文錢,就當嬸嬸給你占了便宜,不是嬸嬸說你,你說你生得倒是俊俏,聽口音也是咱們北涼人,怎的一點都不爽利,別看嬸嬸覺著你看著順眼,可真要挑男人一起過日子啊,我還是會選我家那個糙漢子。”

  徐鳳年壞笑道:“是是是,身強體壯力氣大嘛。”

  婦人紅著臉瞪眼道:“小樣兒!嘴花花,一看就是個讀書人!還是那種考不到功名的半吊子!”

  最後婦人猶豫了一下,不死心地問道:“真不要嬸嬸當媒人?”

  徐鳳年哈哈大笑,搖頭道:“已經有媳婦啦。”

  此時此景,楊慎杏有些唏噓,北涼,是跟離陽不太一樣。

  徐鳳年收斂了笑意,輕聲道:“窮地方的人,命苦,但很多人吃苦的同時,不認命。”

  楊慎杏點頭道:“天下精兵出遼東和兩隴,古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徐鳳年問道:“楊大人,現在有兩條路,一條路是當個無所事事的副節度使,就當在清涼山安度晚年。”

  不等徐鳳年說出第二條路,楊慎杏雲淡風輕道:“王爺,我就選這條路吧,老了,經不起折騰了,況且虎臣即便離開了京城,畢竟還身在薊州。”

  徐鳳年笑了笑,“行,咱們北涼不大,風景自然也比不上中原,不過好歹武當山上能夠避暑,塞外江南的陵州也是適宜過冬的好地方,什麼時候在清涼山待悶了,就隨便到處逛逛。”

  楊慎杏欲言又止。

  老人不敢相信徐鳳年會如此大度。

  能夠容忍楊虎臣的冒犯,甚至能夠讓他楊慎杏在北涼享福。

  “換成別人來北涼道當這個副節度使,就別想進入幽州了。”

  徐鳳年望向遠方,輕聲道:“楊虎臣有個讓他心甘情願當馬夫的爹,我徐鳳年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當然也有。我爹徐驍這輩子有本舊賬,欠他的,有些討回來了,有些沒能討回來。也有他欠人的,有些還上了,也有些他註定還不上。”

  徐鳳年看了眼明顯已經忘記某段往事的老人,微笑道:“當年有個離陽校尉在接連輸給東越王遂後,哪怕還攢下些銀子,也沒人樂意賣給他幾百人兵馬了,當時就只有一個叫楊慎杏的武將,雖說也同樣沒捨得把自己的人馬,但卻是唯一一個沒有說風涼話的,一次在去往兵部衙門的路上,甚至還主動聊了幾句。很多年後,那個已經不再是小校尉的老人,對他的兒子說,做人要記仇,但也要念人的好。其中就提到有個叫楊慎杏的武將,帶兵打仗,不行,做人,還湊合。”

  楊慎杏感傷道:“原來還有這麼一段陳年舊事啊,我都忘了,沒想到大將軍還記得,而且還跟王爺你說了。”

  然後老人摸著雪白鬍鬚,嘿嘿道:“能夠讓大將軍親口說出‘還湊合’三個字,我楊慎杏也該知足了。當然,做將軍的,被說成打仗不行,即便是大將軍說的,我楊慎杏還是有些不服氣。”

  徐鳳年對此不置可否,笑著說道:“稍後會有人護送楊大人前往涼州,我就不送了。”

  楊慎杏點頭道:“理當如此,萬萬不敢耽擱王爺行程。”

  徐鳳年結過帳,驛路上很快就有數十騎馳騁而來,其中有一匹高頭大馬無人騎乘,楊慎杏翻身上馬,對徐鳳年抱拳道:“王爺,告辭!”

  徐鳳年嗯了一聲,“回頭涼州再聚。”

  被數十鐵騎給震懾到的茶攤婦人張大嘴巴,小心翼翼豎起耳朵的她聽到王爺這個稱呼,等到騎軍遠去後,湊近到徐鳳年身邊,好奇道:“後生,你名字倒是古怪,姓王名爺,取名取得這麼大,你爹娘真是心大。不過看模樣,你爹是咱們北涼的將軍吧?要不然,這茶水錢,你拿回去?”

  其實是要去陵州而不是賀蘭山地的徐鳳年搖了搖頭,笑臉道:“如果再過兩年,老闆娘你還能在這里安安生生賣茶水,而我湊巧又來喝茶的話,給我打個折,咋樣?”

  婦人笑道:“行啊,幾文錢而已,大不了就給我家漢子罵一句敗家娘們。唉,可惜到時候,嬸嬸可不敢再摸你了。”

  徐鳳年無奈道:“還是你心大。”

  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過樹蔭,灑落在小桌長凳茶碗上,安靜而祥和。

  在馬背上的楊慎杏回頭望去,依稀看到那一幕。

  不知為何,身在北涼的老人心底沒來由浮起一個念頭。

  百無一用,是中原。
pan3475 發表於 2015-7-30 13:42
共逐鹿   第兩百三十六章   百無一用是 (下)
  
  徐鳳年牽著一匹幽騎軍戰馬,沿著驛路邊緣緩緩而行。就像楊慎杏言談之中多有保留,徐鳳年當然也不會跟楊慎杏掏心窩子,他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不是大兵壓境的賀蘭山地,而是支撐起大半北涼賦稅的陵州,更為隱蔽的內幕則是徐鳳年先前已經見過了王遂,徐鳳年當時只帶著八百白馬義從,王遂領著北莽冬捺缽王京崇和數百嫡系私軍,各自脫離大軍,悄然會晤。
  
  徐鳳年沒有急於策馬趕往陵州,陷入沉思,哪怕跟那位北莽東線主帥見過了面,他也沒弄清楚王遂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明明是王遂主動要求這場秘密會晤,但是真碰了頭,王遂卻沒說半點正經事情,一番言談,除了聊了些春秋故人舊事,倒像個關係不遠不近的長輩見著了還算有些出息的世侄,只不過含蓄贊揚晚輩的同時,老頭子可沒忘記自我吹噓他當年的風采,這讓徐鳳年很是無奈,很容易想起那些年在清涼山養老的徐驍。期間王遂譏諷離陽的格局屬於一蟹不如一蟹,無論朝廷官員才幹還是文人學識都是一輩一輩遞減,更罵離陽兩個皇帝都是孬種,打不過野狼就只能打家犬,不敢跟北莽死磕,就只好收拾西楚餘孽。徐鳳年雖然沒有附和,但聽著確實挺解氣的。到最後,王遂倚老賣老地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再無言語,就那麼瀟灑揚長而去。從頭到尾,王遂就只有一句話切中時局要害,既然他王遂這趟西行遊獵都沒能夠撈到好處,那麼東線那邊一時半會也就沒誰樂意跟北涼過意不去了。徐鳳年清楚老人的言下之意,不是北莽東線死心了,因為北莽東線與顧劍棠對峙的駐軍,大多是草原上的保守勢力,本來就對北涼沒有念想,傾向於在兩遼打破缺口直逼太安城,那麼王遂在幽州東大門的受阻,極有可能在北莽兩京廟堂上給予太平令和董卓雪上加霜的致命打擊。
  
  正是這句話,打消了徐鳳年嘗試殺人的念頭,陪著老人只談風月,最終沒有出手。因此這次賀蘭山之行,談不上有何驚喜,但同時也不算失望,對於目前在涼莽大戰中傷筋動骨的北涼,沒有壞消息,就已經是好消息。所以楊慎杏來到北涼擔任副節度使,只要不是抱著必死之心來幫朝廷往北涼摻沙子,那麼徐鳳年不介意送給楊慎杏一份安穩,甚至可以主動幫這位老人積攢一些功績,讓楊慎杏不至於太難做人。北涼和徐鳳年對楊慎杏是如此,對兩淮經略使韓林也是如此。
  
  這般處處隱忍行事,當然算不得酣暢淋漓,更稱不上任俠意氣。
  
  徐鳳年終於翻身上馬,鞭馬前行之前,東望了一眼。
  
  茶攤婦人百無聊賴坐在長凳上,抬頭看著那個有些書卷氣的將種子弟一人一騎的背影,在驛路上愈行愈遠,想著方才這位俊哥兒與自己討價還價的情景,笑了笑,心想這後生出身肯定不差,卻連幾文錢也計較,倒是個會過日子的。
  
  陵州州城,滿城喜慶。這種喜慶由上而下,春風化雨一般,市井百姓不知道為何城中就突然重新熱鬧了起來,自然而然猜測是不是涼州關外和幽州葫蘆口打了大勝仗,只不過始終沒有確切消息流傳開來,誰也吃不準,但這段時日經常能夠見到達官顯貴、尤其是將種門庭的大人物們大醉酩酊,稀奇的是不同於以往同輩間將種子弟的偎紅依綠把酒言歡,這次多是隔著輩分的一家人或者幾家人一起歡慶,一些個往常針尖麥芒的當地豪門家族,如今在酒樓狹路碰上了,竟也沒了劍拔弩張的氛圍,一笑而過。暮色中,數騎恰好踩著門禁的點入城,直奔陵州別駕宋巖的那座府邸,門房是伶俐人,眼見著那幾騎雖未披甲,卻不似尋常的豪門扈從,而是得以腰間懸涼刀的軍伍銳士。得到門房通報的宋巖快步走出,看見牽馬站在街道上的徐鳳年,愣了愣,徐鳳年讓人騰出一匹馬給這位推崇法家的陵州政壇大佬,兩騎緩緩駛向還隔著一段路程的刺史府邸,宋巖神色激動,低聲問道:「王爺,真打贏了?」
  
  看來不光是楊虎臣這種外人感到匪夷所思,就算宋巖這種北涼自家人,也不是很敢相信邊關傳遞而來的諜報,由於徐鳳年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並沒有在北涼道境內大張旗鼓宣揚邊關大捷,即便是宋巖這樣的從三品實權高官,也只能從惜字如金的簡陋諜報上獲悉三處戰場的最後結果而已。
  
  徐鳳年點頭道:「慘勝。」
  
  宋巖驀然漲紅了臉,嘴唇顫抖,這位當年初見世子殿下也能挺直腰桿的骨鯁文人,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感嘆道:「這仗還有的打,不過半年內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戰事,邊軍可以暫時喘口氣,但是接下來你們陵州就要焦頭爛額了,只會比之前更加忙碌。」
  
  宋巖笑道:「相比其它三州,唯獨陵州遠離硝煙,咱們這些當太平官的,忙點不算什麼。只聽說過沙場戰死的,還真少有聽說在官場累死的。」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看著入夜時分也喧囂的繁華街道,輕聲說道:「徐北極要卸去陵州刺史一職,從田培芳手上接任涼州刺史,但是徐北極空出來的位置,宋大人你……」
  
  徐鳳年沒有把話說完,宋巖默不作聲,既沒有流露出憤懣怨望的神色,也沒有說些身為文臣只為百姓福祉不求高官厚祿的慷慨言辭。
  
  徐鳳年有些無奈,說道:「數千士子赴涼,就如某些外地士子私下的腹誹,至今為止,都是做些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如同一個腰纏萬貫的豪紳隨手施捨路邊乞丐,不符合千金養士的道理。雖說宋洞明做上了北涼道副經略使,位居從二品,但畢竟宋洞明不算嚴格意義上的赴涼士子,如外人傳言,宋洞明更多與徐北極皇甫枰等人相似,是我徐鳳年僅憑個人喜好破格提拔起來的心腹。」
  
  說到這裡,徐鳳年自嘲一笑,「現在北涼打贏了仗,照道理說,是該到了封官許願的時候,急需給這些嗷嗷待哺的士子一個盼頭,北涼畢竟只有四州之地,官帽子就那麼多,已經在各地衙門塞進不少外地士子,我總不可能趕走北涼本地官員給他們騰座位,不適合,就只好拿出一個陵州刺史的正三品高位來做噱頭。原本以宋大人治理政事的能耐,當然是下一任陵州刺史的最佳人選。」
  
  宋巖終於開口說話,沒有任何藏藏掖掖,相反十分直截了當,問道:「王爺,下官若是在陵州做不成刺史,能否去別州?」
  
  徐鳳年也坦誠說道:「在田培芳升任副經略使後,由徐北極接任,這是板上釘釘的了。而流州現任刺史是楊光斗,下任不出意外是陳錫亮,也只能是陳錫亮,在經歷過一系列戰火熏陶的流州,說句難聽的,我就是願意讓宋大人調去流州,估計你也難以服眾,這與你宋巖執政本事的大小沒有關系。至於幽州,不妨與你實話實說,志在沙場建功立業的胡魁確實很快就要重返邊軍,但是下任刺史人選,也是有講究的,幽州相較涼州,更加重武輕文,要不然田培芳前幾年也不會那麼憋屈,抱怨自己是個花瓶刺史,當年他竭力運作著想要來這陵州任職,是北涼官場路人皆知的一樁事情。這次涼莽大戰,幽州方面出力極多,死傷最重,你去幽州,不妥。」
  
  宋巖苦笑道:「王爺這麼說,下官就死心了。說開了也好,不用成天吊著那份心思。」
  
  宋巖心知肚明,涼州流州幽州去不了,而陵州非但是這次升不上去,在開了千金買馬的官場先河之後,在未來依然可能沒有適宜宋巖的那把交椅,因為陵州必然會成為安置赴涼士子的最佳地點,不聞戰鼓不見狼煙的塞外江南,天然適宜舞文弄墨的讀書人,北涼也許會因此順勢形成北將南相的穩定局面,所以宋巖才格外憂心,他並不是個迂腐文人,雖說不是那種太過熱衷名利的官員,卻也從不愚忠於誰。施展抱負一事,畢竟是要跟頭頂那官帽子的大小直接掛鉤的。試想張鉅鹿若是個清水衙門的小吏,又如何能夠一手造就出如今的離陽大勢?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沒有轉頭正視宋巖,「三年,如果能夠撐到三年以後,當初允諾你的,我才能辦到。如果……如果你覺得委屈了,趁著這次剛好楊慎杏入涼,我可以讓你從北涼官場脫身,前往太安城。」
  
  徐鳳年平靜道:「這非是我試探你,北涼自徐驍起,就沒有玩弄廟堂心術的習慣,這塊土地上,讀書種子本就不多,哪裡經得起折騰,能出來一個是一個,就算墻裡開花墻外香,也不攔著,更不會用涼刀砍掉。」
  
  宋巖身體微微後仰,肩頭隨著馬背輕輕起伏,懶洋洋道:「我宋巖若是去了太安城,趙家天子能夠與我並駕齊驅嗎?不能吧?會為了我升不了官特地跑來親自解釋一二嗎?更不能吧?我宋巖膝蓋稱不上有多硬,可好歹在北涼不用每天去朝會上跪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沒個盡頭,一個讀書人,站著當官,總比跪著當官舒坦些,何況當下我這個官,也不算小了。當然,要是有一天趙家天子讓人來找我說,宋巖啊,朝廷六部缺個尚書,要不你先將就著,回頭再讓你去中書省和門下省當主官,保證進棺材的時候能有個文貞啥的謚號,我保證會心動,恐怕到時候就算王爺攔著,我也要一哭二鬧三上吊。」
  
  徐鳳年哈哈大笑,「宋大人啊宋大人,那你就甭想了,宋姑娘相貌不差,可還真沒到禍國殃民的份上,不說學識才幹,人家嚴閣老在生女兒這件事上,比你強。」
  
  宋巖很不客氣地冷哼一聲。
  
  到了刺史府邸,徐北極還是那天大的架子,得知北涼王親臨後,別說興師動眾大開儀門,就是露個面都欠奉,徐鳳年就只好和宋巖前往書房,膽戰心驚的府上管事小心翼翼推開房門,只見還沒有脫下公服袍子的刺史大人正坐在椅子上處理政務,亂糟糟的書房,書籍散亂一地,徐鳳年彎腰撿起一本本書,宋巖笑著走到窗口打開窗戶透透氣。等到徐鳳年差不多整理完書房,徐北極才擱下筆,揉了揉手腕,抬頭瞥了眼徐鳳年,後者笑瞇瞇道:「現在清涼山宋洞明和白煜神仙打架,雖說都是有身份有修養的文人,鬧不出什麼大風波,但終歸不太讓人放心,這不就想著讓刺史大人去涼州當個和事老,以涼州刺史的身份幫我盯著。」
  
  徐北極淡然道:「且不提那兩位心裡會不會有疙瘩,就說陵州這爛攤子,你不讓熟門熟路的宋別駕來當刺史,只為了安撫赴涼士子,交給一個外人,你真以為到時候能不出半點紕漏?」
  
  徐鳳年笑道:「那你說咋辦?」
  
  徐北極開門見山道:「李功德有沒有說要辭任經略使,由宋洞明來頂替?」
  
  徐鳳年點頭道:「說過這麼一嘴,他的意思是不當經略使了,只保留總督涼州關外新城建造的虛銜,但是我沒答應。」
  
  徐北極冷笑道:「怎麼,怕被人說卸磨殺驢?寒了北涼老臣的心?還是擔心李翰林那邊說不過去?」
  
  徐鳳年笑而不語。
  
  徐北極隱約有些怒氣,沉聲道:「一個陵州別駕,不小了!」
  
  徐鳳年搖頭道:「是不小,但也不夠大。」
  
  徐北極說道:「那就讓宋大人去當涼州刺史,我只在清涼山佔個閑職,一樣能幫你起到制衡的效果。」
  
  徐鳳年還是搖頭,丟了個眼神給隔岸觀火的宋巖。
  
  宋巖幸災樂禍道:「王爺啊,天底下哪裡還有人不願當刺史只肯當別駕的官,這不是為難宋巖嘛。再說了,涼州刺史,可比咱們陵州的刺史要金貴許多。這違心話,下官說不出口。何況徐刺史明擺著是要飛黃騰達的,給下官這麼一摻和,結果丟了刺史跑去涼州坐冷板凳,官越當越小,等徐刺史哪天回過味,那麼這些日子好不容易攢下的香火情,也就沒了。於公於私,下官都不會幫著王爺勸刺史大人。」
  
  經由宋巖打岔,書房內沒了原先的緊張氛圍,徐北極大概是發洩過了積鬱已久的牢騷怨氣,很快恢復心態,收斂鋒芒,說道:「是信不過宋洞明,還是信不過白煜?或者是兩人都不信?」
  
  徐鳳年搬了條椅子坐下,「談不上懷疑誰,但有橘子你待在清涼山,我在北涼關外能更安心些。」
  
  看到徐北極盯著自己不轉眼,徐鳳年有些心虛,「陳錫亮打死都不肯離開流州,擺明了要在那里扎根,我實在沒法子。」
  
  徐北極微笑道:「王爺還真是會捏軟柿子啊。」
  
  徐鳳年悻悻然沒搭話。
  
  宋巖臉色古怪,王爺跟徐北極、陳錫亮兩人的關系,還真是值得琢磨琢磨。否則聽徐刺史這口氣,怎麼像是在家中爭奪大婦位置的女子似的。
  
  徐北極突然臉色緩和起來,「流州是不容易。那場各自勝負只在一線的大仗,雙方都拿出壓箱底的物件了。」
  
  尤其是兵力劣勢的北涼方面,不說三萬龍象軍全部投入戰場,除了青蒼之外的流州兩鎮兵馬,加上火速馳援的涼州騎軍,連劉文豹和司馬家族柴冬笛臨時集結的四千西域私兵,以及六珠菩薩緊急調動的爛陀山的兩萬僧兵,都一一浮出水面,甚至連曹嵬的那一萬隱蔽精騎都不得不掉頭增援流州,這才無比驚險地堪堪打贏了這場血戰。可以說任何一股兵馬的缺失,都會導致流州的失陷,更別提能夠在戰後抽出幾千騎軍進入中線戰場,與北涼關外騎軍左右呼應,最終成功迫使董卓放棄玉石俱焚的打算,如果僅是北莽單方面在葫蘆口的全軍覆沒,已經拔掉虎頭城這顆釘子的董卓可以完全不用理會,繼續向南推進。
  
  所以可以說,原本最無關大局的流州,才是祥符二年這場涼莽大戰的真正勝負手。
  
  徐北極站起身,死死盯著徐鳳年,「你應該清楚,就算我在戰前就大舉囤糧,在戰時也通過各種手段跟北涼週邊各地'借糧',甚至連西蜀都沒有放過,但是如果想要打贏下一場大戰,別說朝廷限制漕運,只要離陽漕運不傾力支持北涼,那麼結果就是,仗不是沒法打,但是我們北涼會多死很多人,也許是三萬,也許是五萬,也許更多。北涼,怎麼辦?」
  
  徐鳳年安靜坐在椅子上,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說道:「在我離開這間書房後,就會動身去一趟太安城。」
  
  宋巖臉色劇變。
  
  徐北極猛然一拳砸在書案上,勃然大怒,「你徐鳳年丟得起這個臉,我北涼丟不起!虎頭城劉寄奴!流州王靈寶!幽州田衡!我北涼戰死的數萬英魂的臉丟不起!」
  
  徐鳳年默然起身,默然走出書房。
  
  宋巖欲言又止,最終不過是一聲嘆息。
  
  徐北極對著那個背影怒吼道:「北涼鐵騎,連北莽百萬兵馬都擋得住!打下離陽的兩淮,很難嗎?!」
  
  沒有停步。
  
  陰暗廊道中,那個並不蒼老的背影,略顯傴僂。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7-30 14:05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7-30 13:45
共逐鹿   第兩百三十七章   又是聖旨到,又見太安城
  
  一支不經朝廷兵部許可而擅自離開藩王轄地的騎軍,八百騎,由北涼道幽州入河州,過薊州,緩緩前往京畿西。
  
  一路行去,本該出面阻攔這支輕騎的各州地方駐軍,個個噤若寒蟬,連象徵性的出面質詢都沒有一句,使得八百騎在整個離陽北方邊防重地之上,如入無人之境,在這之前,北莽東線精騎倒是也在薊河兩州的北部防線如此行事,可問題在於當時王遂麾下是數萬來去如風的虎狼之師,而這支騎軍人數不過八百而已。
  
  按常理來說,寥寥八百人,別說是離陽北莽雙方重兵駐扎的遼東,恐怕就算丟入戰火紛飛的廣陵道,也打不起一個小水漂。
  
  隨著八百騎遠遠算不得風馳電掣的東行,一封封分別出自兩淮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漢王趙雄、薊州副將楊虎臣等王公重臣的諜報,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傳遞給京城。
  
  終於在京畿最西的邊緣地帶,出現了一支專職負責京師安危的精銳之師,正是以西壘營作為主力的畿輔駐軍西軍三大營,傾巢出動,兵力多達七千人,騎步各半。這支西軍本該由敕封為平西將軍的袁庭山遙領,只不過這位薊州將軍如今已經連薊州將軍的實職都保不住,就更別提對戰力僅次於京畿北軍的西軍有半點掌控了。今日這七千西軍,由出身趙家宗室的安西將軍趙桂作為主將,頭頂著奮武將軍勛位的京城四大實權校尉之一的胡騎校尉,尉遲長恭作為副將。
  
  養精蓄銳的七千人,對上風塵僕僕的八百輕騎,竟然是前者如臨大敵。
  
  與楊虎臣、宋笠等青壯名將齊名的尉遲長恭還好,到底還能夠保持面上的鎮靜,可是正兒八經的安西將軍趙桂就是汗如雨下了,畏畏縮縮坐在馬背上,滿腹牢騷,低聲咒罵宗人府那幫老不死都不是好東西,自己說身體抱恙咋就是作偽的了?連兵部唐鐵霜那邊都睜隻眼閉隻眼認可了的,不曾想到頭來是自家人坑害自家人,甚至還威脅自己這回若是不願領兵,就要以宗人府的名義跟陛下彈劾一個臨陣退縮。
  
  頭頂烈日的趙桂喝著那西北風,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是一旬前,要他領著七千大軍在自己地盤上去攔截幾百北涼蠻子,別說什麼兵部和宗人府軟硬兼施,就是攔也攔不住他來撈功勞,只是隨著那支騎軍離開北涼,一些個小道消息就從西北傳入京城中樞重地、繼而又從衙門的門縫或是宮闈的某些珠簾縫隙裡飄出,聽到那些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後,床上廝殺功力遠比沙場動刀子要更出色的趙桂就徹底懵了,這幫北涼蠻子當真打敗了北莽百萬大軍?據說連北莽名將楊元贊都給人在那個叫啥葫蘆口的鬼地方割下了腦袋?更有人信誓旦旦說幽州那邊的京觀一座接著一座,就跟咱們京城冬天堆出的雪人那麼多?
  
  趙桂嘴皮子打架得厲害,轉頭跟尉遲長恭顫聲問道:「尉遲將軍,萬一那徐小蠻子……哦不,是北涼王,他北涼王不肯停下步子的話,難不成咱們真要跟他們打一架?」
  
  早年正是被這位宗室勛貴擠掉安西將軍位置的尉遲長恭面無表情道:「趙將軍,上頭的旨意如此,我等總不能抗命。」
  
  以往遇上尉遲長恭都要故意喊上一聲校尉大人的趙桂,艱難擠出一個笑臉道:「兵書上不是說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善之善者,那北涼王要是不識大體,我跟南軍那邊關係不錯,不然告知一聲,再喊個幾千人過來?也好教北涼王知曉咱們京畿駐軍的赫赫威勢。」
  
  尉遲長恭平淡道:「趙將軍,如果末將沒有記錯,無論是誰,膽敢私自調遣京畿兵馬離開駐地,是要殺頭的,別說你我,就是兵部唐侍郎也沒有這個資格。」
  
  趙桂乾笑道:「我這不是擔心那位常年遠在西北的年輕藩王,不曉得厲害輕重嘛。」
  
  尉遲長恭瞇起眼望向遠方,沒有跟這位安西將軍閑聊的興趣,只是耐心等待下一撥斥候傳回軍情。相較趙桂這種從宗室中矮子裡拔高個的所謂大將軍,尉遲長恭及冠後便前往遼東邊境第一線,是腳踏實地累功成為一名邊關校尉,然後才在家族打通關節後返京一步一步升遷到如今的位置,尉遲長恭自然不是趙桂這種靠著姓氏才上位的草包貨色,京城中目前真正詳細知曉北涼戰況的大佬,絕對不超出一雙手,便是那兵部,如今尚書空懸,侍郎許拱巡邊,也許就只有身在京城總掌兵部大權的侍郎唐鐵霜一人清楚內幕,尉遲長恭因為曾經在遼東歷練的緣故,跟唐侍郎有些寶貴的私交,所以比趙桂要知道更多些的西北實情,不但確定北涼打退了北莽三線壓境的百萬大軍,連涼莽雙方的粗略戰損也有個數,加上尉遲長恭在邊境上切身領教過北莽騎軍的驚人戰力,越是如此,尉遲長恭越是感到震驚,別看他此時比起趙桂要處之泰然,其實尉遲長恭的右手就沒有離開過腰間的佩刀,指關節都已經泛白。
  
  也許趙桂只是畏懼那個年輕人的藩王身份,畏懼三十萬北涼鐵騎的這個說法,最多加上新涼王那個武道大宗師的恐怖頭銜,但是尉遲長恭卻是真真正正毫無信心遠離硝煙多年的七千人,果真能夠經得起八百騎軍的衝殺?一次衝殺穩得住陣型,兩次三次以後?正史上的戰場,以正卒對陣亂賊,以頭等精銳對陣尋常的正卒,臺面上的兵力優勢,從來皆是毫無意義的,遠的不說,就說只隔了二三十年的春秋大戰,多如蝗蟲的數萬甚至十數萬流寇給幾千朝廷大軍殺得血流成河,何曾少了?而大規模戰場上,一方以千人甚至是數百精銳大破敵陣的例子,也不少見。以前尉遲長恭對號稱鐵騎甲天下的北涼邊軍,雖說不像離陽士子書生那般輕視,但也不算太過當真,總覺得老將楊慎杏的薊南步軍不說能跟幽州步卒一較高下,總是相差不多的,更認為兩遼防線上如同朵顏精騎、黑水鐵騎這樣的百戰雄師,就算放在北涼邊軍也是第一等的戰力,可如今尉遲長恭沒有這麼樂觀了。
  
  尉遲長恭下意識握緊刀柄,心情極為復雜,假設北涼騎軍不是十數萬,而是真正的三十萬,那是不是就可以直撲北莽腹地的北庭,幫助中原第一次完整征服大漠和草原?可如果北涼真有如此兵力,既然能打掉北莽,那麼打下自己身後的那座太安城就算更難,又能難多少?
  
  當斥候疾馳而來稟報八百騎離此不過十里地,趙桂強顏歡笑問道:「尉遲將軍,想來那北涼王總不會真在天子腳下大動兵戈吧?」
  
  尉遲長恭也沒有再對趙桂落井下石的心情,皺著眉頭道:「再等他們推進五里,如果北涼到時候主動派遣斥候跟我們大軍接觸,就意味著那位藩王會遵循著規矩行事。」
  
  不知不覺趙桂的頭盔都有些歪了,伸手顫顫巍巍扶了扶,順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小聲問道:「如果見不著北涼先鋒斥候,咱們咋辦?」
  
  尉遲長恭沉聲道:「列陣迎敵而已。」
  
  趙桂哆嗦了一下,差點當場從馬背上摔下去,打了個哈哈掩飾自己的窘態,自我安慰道:「應該不會的,上回北涼王進京覲見先帝,不管是在下馬嵬驛館還是在朝堂上,到底還是懂規矩講規矩的。」
  
  安西將軍顯然已經把那位世子殿下在國子監外的舉動和九九館的風波,都自動忽略了,更把自己當年揚言要是碰著那小蠻子一定要過過招的豪言壯志拋擲腦後了。
  
  兩軍對峙不過五里,仍是不見有任何一名北涼騎軍出現。
  
  趙桂一巴掌摔在自己臉上,憤憤道:「你這張烏鴉嘴!」
  
  尉遲長恭不用去看身後的騎卒,就已經感受到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遙想當年,胡騎校尉尉遲長恭在遼東以騎軍伍長身份初次上陣殺敵,就彷佛能夠清晰聽到自己的粗重呼吸聲。
  
  因為過度緊張,新卒往往在衝陣之前,整個天地間會變得萬籟寂靜,甚至會讓人聽不到戰鼓聲。
  
  相距不過三里地,依舊沒有北涼騎軍離開隊伍。
  
  趙桂如喪考妣,已經沒了跟尉遲長恭說話的心氣,眼神癡呆,在馬背上自言自語:「北涼王,咱好好說話行不行?說到底北涼跟離陽還是一家人嘛,自家人動刀動槍多不好啊,你們北涼殺了幾十萬北莽蠻子還沒殺夠嗎?殺自己人算什麼英雄好漢……再說了,王爺你老人家好歹是跟鄧太阿並肩的高手,跟我這種人打打殺殺的,多掉身價啊!」
  
  尉遲長恭高高舉起一隻手,沒有轉身朝後,竭力吼道:「起陣!」
  
  四千步軍居中,層層布陣拒馬,盾牌如墻,弓箭手已經準備挽弓。
  
  左右兩翼總計三千多騎軍開始提起長槍。
  
  按照兩淮和趙勾雙方的諜報顯示,那八百北涼輕騎不曾攜帶長槍,一律僅是負弩佩刀。
  
  已經策馬來到左翼西壘營騎軍陣前的尉遲長恭,悲哀地發現自己好像又成為那個初次陷陣的遼東邊軍雛兒。
  
  西壘營,是京畿西軍第一營,向來眼高於頂,堅信一個西壘營就能打趴下其餘兩個營。
  
  營號取自西壘壁。
  
  不過二十多年,連同尉遲長恭本人在內,都忘了西壘壁是誰打下的了。
  
  似乎只有此時,當他們站在北涼的對立面,真正需要自己去直面徐家鐵騎,才意識到這個被遺忘的真相。
  
  臉色蒼白的安西將軍趙桂帶著一隊親騎扈從去往了騎軍右翼,不斷轉頭瞥向尉遲長恭那邊,這是他這輩子頭回後悔跟尉遲長恭交惡。
  
  每逢大戰,必須有將領身先士卒,原本歷來是離陽軍律,只不過除了兩遼,至多加上南疆,其它絕大多數地方的軍伍,或多或少都不再如此生硬刻板。
  
  這會兒主將趙桂就在不斷緩緩往後撤退,導致整個右翼騎軍都發生輕微騷動,陣型出現渙散。
  
  京畿西軍中的尋常士卒,雖說並不知道北涼已經大破北莽的驚人消息,可是誰沒有聽說新涼王是勝了武帝城王仙芝的武道大宗師,這種可是飛來飛去的神仙人物,哪怕他們覺得年輕藩王一人怎麼都殺不乾凈七千大軍,可殺個七八百人約莫是可以的吧?作為兩翼騎軍之一,衝鋒在前,可不就是先死的那撥?這麼算三四個騎軍裡頭就要死一個,運氣不好可不就是給殺雞一般宰了?退一萬步說,僥幸活下來了,三十萬北涼鐵騎共主的年輕藩王在這個地方戰死了,惹來北涼大軍直撲太安城,這筆帳算在誰頭上?還不是他們這些小卒子!位高權重的六部大佬們會跟你講義氣?
  
  陽光下,大地上。
  
  眾人視野中,那支清一色身披白甲的輕騎,熠熠生輝。
  
  八百騎軍緩緩前行,暫時並未展開衝鋒。
  
  就在眾人以為北涼騎軍會止步陣前,然後派人來跟安西將軍胡騎校尉兩位大人交涉的時候。
  
  異象橫生!
  
  八百騎幾乎在眨眼睛,就鋪展出一條衝鋒陣形。
  
  沒有鐵槍。
  
  但是八百白甲輕騎都握住了腰間北涼刀。
  
  明擺著這支兵力絕對劣勢的北涼騎軍,面對以逸待勞的朝廷七千人大軍,依然是隨時都會抽刀出鞘,隨時都會開始衝鋒。
  
  安西將軍趙桂開始快馬加鞭,卻不是陷陣殺敵,而是展露出驚人的精湛騎術,繞到了右翼騎軍的最後頭。
  
  胡騎校尉尉遲長恭無比清楚,只要北涼騎軍開始衝鋒,己方無論獲勝還是兵敗都是小事,一旦使得貌合心離的朝廷跟北涼完全撕破臉皮,秋後算賬,一個尉遲長恭加上整個尉遲家族,都擔不起這份罪責。
  
  但是他同時也不能後退,一步都不能退。
  
  今天退了,那他這輩子的仕途就算徹底完蛋了,不光是他尉遲長恭遭殃,整個家族都別想在離陽官場有一天舒坦日子。
  
  所以尉遲長恭猛然夾了一下馬腹,單騎出陣,來到那北涼騎軍的鋒線之前不足百步,躬身抱拳大聲道:「末將尉遲長恭,參見北涼王!」
  
  北涼每一排騎軍鋒線不過兩百人,而居中地帶,孤零零停著一輛扎眼的普通馬車,附近不過四五騎護駕。
  
  馬車的前簾,靜止低垂。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胡騎校尉繼續低著頭,朗聲道:「啟稟北涼王!藩王入京,按離陽律,北涼、淮南兩王扈從需要停馬京畿西軍大營! 」
  
  尉遲長恭抱著拳,度日如年。
  
  這名實權校尉咬牙緩緩抬頭,當他看到一名都尉模樣的北涼騎軍,沒有任何要開口說話的跡象,只是手勢已經由握刀變成抽刀。
  
  尉遲長恭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沙啞說道:「末將懇請北涼王依律行事!」
  
  就在此時,西軍傳來一陣嘩然。
  
  原本已經心如死灰的尉遲長恭愕然轉頭望去,只見三騎疾馳而至,其中一人身穿醒目的大紅蟒袍,是宮中老太監,一手高舉黃絹,尖嗓子嘶聲喊道:「聖旨到!」
  
  另外隨行兩騎中有個頗為年輕的官員,看那官補子,應是來自兵部的翹楚人物。
  
  尉遲長恭頓時如釋重負,如同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只差沒有癱軟在馬背上。
  
  就在大太監一旁聽宣的胡騎校尉,竟是沒有聽仔細聖旨具體說了什麼,只聽出個大致意思,是說皇帝陛下特許八百藩王親騎隨同北涼王一起入京,在下馬嵬驛館附近駐扎。
  
  當蟒袍老太監高高喊出接旨那兩個字的時候,全場寂靜。
  
  尤其是那個年紀輕輕的兵部官員,嘴角翹起,笑意玩味。
  
  那個運氣不好被抓來做惡人的禮部官員就要老道城府許多,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如果不是聖旨才剛剛結束,他都恨不得在馬背上裝著打瞌睡。
  
  車簾子紋絲不動。
  
  高居司禮監秉筆太監之位的年老宦官,一張枯如樹皮的僵硬老臉竟是跟車簾子如出一轍,絲毫不動。
  
  就連尉遲長恭都能感受到老太監的陰沉氣息了。
  
  作為司禮監的二把手,太安城眾多宦官中的一等一大人物,得以身穿大紅蟒袍的高高存在,此時此刻,哪怕面對如此大逆不道的臣子,老人仍是死死壓抑住怒火,不流露出半點多餘表情,不言不語,捧著聖旨。
  
  一個嗓音響起,「說完了?」
  
  老太監愣了一下,終於低下頭,緩緩道:「說完了。」
  
  車中那個嗓音沒有任何語氣起伏,「那就給本王讓路。」
  
  尉遲長恭瞠目結舌。
  
  年輕兵部官員正要出聲斥責,年邁太監立即轉頭陰惻惻瞪了後者一眼。
  
  然後這位幾位尚書都要執禮相待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對尉遲長恭輕聲道:「尉遲校尉,還不為北涼王護駕。」
  
  當尉遲長恭撥轉馬頭去指揮大軍散開陣型的時候,如今風頭一時無兩的京城紅人,在兵部觀政巡邊中名聲鵲起的榜眼郎高亭樹握緊拳頭,指甲刺入手心。
  
  老太監低眉順眼細著嗓子說道:「北涼王,老奴還要先行返京,就不能陪同王爺了。」
  
  車廂中沒有回應。
  
  老太監帶著兵部禮部兩位官員率先返程。
  
  聖旨依舊在。
  
  從離陽一統天下以來,自永徽元年到祥符二年,只有兩次聖旨被拒。
  
  而且兩次拒收聖旨的悖逆之徒,是同一人。
  
  就是那個連車簾子都懶得掀起的北涼王。
  
  禮部官員小心翼翼偷瞥了一眼司禮監秉筆太監,老人臉龐上看不到任何變化。
  
  高亭樹轉頭看了眼從西軍步卒大陣中央穿過的八百騎軍,冷笑道:「好大的架子!」
  
  禮部官員明明不見秉筆太監嘴唇如何張開,偏偏能聽到一陣從喉嚨裡滲出的細微笑聲,這讓他毛骨悚然。
  
  高亭樹嘴角再度翹起。
  
  先前正是他有意無意放緩速度,而秉筆太監也未提出任何異議。
  
  高亭樹知道一場好戲就要揭開序幕了。
  
  因為這裡是太安城,而不是北涼啊。
  
  當太安城的城墻一點一點映入北涼騎軍的眼簾,顯得越發高大巍峨。
  
  徐鳳年終於掀起簾子一角,舉目望去。他身穿由北涼金縷織造局自行縫制的那件藩王蟒袍,對駕車的馬夫微笑道:「上次來這裡,覺得城墻很高,現在再看,好像還不如咱們葫蘆口的那些座京觀。」
  
  充當馬夫的徐偃兵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祥符二年,深秋,北涼王入京。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7-30 14:18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7-30 13:47
共逐鹿   第兩百三十八章   噤若寒蟬 (上)
  
  都說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太安城墻雖高,風卻也大,耳報神更是數不勝數,故而小道消息總能以驚人的速度傳遍各個角落,當新涼王下榻下馬嵬驛館沒多久,北涼騎軍跟京畿西軍的衝突事件就沸沸揚揚。如此一來,原本朝廷以禮部尚書為首親自迎接藩王入城的平常事,也讓人咀嚼出一些不尋常的意味,多數老百姓在贊譽陛下寬宏大度的同時,不遺餘力痛罵年輕藩王的蠻橫無理,認為朝廷就應該把這個西北蠻子晾在城外,什麼時候幡然醒悟,曉得上折子跟陛下請罪,才準他入城。
  
  相比不知水深水淺的市井百姓,太安城的文武百官,尤其是有資格參與早朝、等於在離陽官場上登堂入室了的那撥官員,本該是最有底氣對北涼軍政頤指氣使的一撮人,這次破天荒齊齊噤聲,少有一犬吠形百犬吠聲的「盛況」,例如官職不高卻身份清貴的御史臺言官和六科給事中,私底下相互通氣之後,都紛紛絕了彈劾那位年輕藩王的念頭,理由很簡單,隨著那輛馬車的駛入太安城,除了北涼輕騎跟趙桂尉遲長恭兩位將軍的對峙浮出水面,還有那個北涼大破北莽的驚悚消息也捎入了京城。在這個敏感時候彈劾堪稱新朝邊功第一的武人,任你找出千般理由,也沒用。
  
  反觀傾盡半國賦稅打造的兩遼邊軍,二十年來殺敵多少?有十萬嗎?按離陽軍律來算,斬獲八十北莽首級就可以讓一名底層士卒躍升至邊軍都尉,據說這次北涼不但殺敵無數,連北莽大將軍楊元贊的腦袋都摘掉了,要是論功行賞,這得是多大的軍功?既然那徐小蠻子已經貴為藩王,那麼離陽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封侯拜相就沒了意義,難不成先帝才摘掉老涼王的大柱國頭銜,眨眼功夫,這就又要從當今天子的手上拿回去了?
  
  與此同時,品秩較低的京官們也開始自然而然腹誹起北莽蠻子的不堪一擊,先前東線大軍還氣勢洶洶地一路推進到葫蘆口霞光城,怎的臨了臨了,便如此不濟事了?太安城順帶著連那位位極人臣的大將軍顧劍棠也給埋怨上了,人家北涼三十萬邊軍能把北莽百萬大軍趕回老家,兩遼邊軍也不少,別說什麼雷聲大雨點小,你兩遼是整整二十年連個像樣的響雷都沒有啊!
  
  徐鳳年只帶著徐偃兵入住下馬嵬驛館,八百白馬義從都由兵部禮部安置臨近驛館的妥貼住處,徐鳳年下車後發現驛丞諸多官吏不同於上次進京,都是些更為年輕的生面孔,看到身穿黑金蟒袍的北涼王,眼神中都透著濃重畏懼。
  
  徐鳳年抬頭看著驛館外那棵龍爪槐,物是人非了。
  
  下馬嵬驛館一直是獨屬於北涼道的驛館,也是寥寥無幾得以建造在京城內的驛館,由於老涼王徐驍在封王就藩後極少進京面聖,這些年始終是一幅慘淡的情景,兵戶兩部官員無數次建言裁撤下馬嵬,以至於到了前幾年兩部後進官員入了兵部戶部後,老調重彈此事就成了約定成俗的一個規矩,頗像一份投名狀。誰要是敢不拿此事遞交奏章折子,少不得被前輩同僚好一頓排擠拿捏,不過先帝和當今天子對此都是留中不發的微妙態度,以至於有官場老油子打趣,哪天要是下馬嵬驛館真給拆了,就該無趣嘍。
  
  徐鳳年對這座驛館很熟悉,跟那位洪姓驛丞點名要了後院的一間屋子,等到戰戰兢兢的驛丞躬著身子緩緩離去,徐鳳年搬了兩條藤椅到簷下,和徐偃兵一人躺一人坐著。這趟在清涼山看來屬於徐鳳年臨時起意的匆忙入京,並不是沒有異議,只不過如今徐鳳年對北涼鐵騎和整座北涼道官場的掌控,可謂達到了頂點,除了徐北極在陵州見面時發了一通怒火,也就宋洞明讓拂水房諜子送來一封密信,措辭含蓄,大抵是不贊同徐鳳年以身涉險,估計這也道出了燕文鸞在內一撥老將的心聲,唯獨白煜經由梧桐院姍姍來遲地送來一封信,言辭中卻是持贊成意見的。
  
  徐偃兵輕聲道:「二郡主說讓呼延大觀也跟著進京,王爺應該答應下來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離陽趙室遠遠沒有到日薄西山的境地,即便沒了韓生宣、劉蒿師、祁嘉節這幾個頂尖高手,欽天監練氣士經過兩場波折也所剩不多,可到底仍是這天下的首善之城,不容小覷。」
  
  徐鳳年笑道:「我沒有請呼延大觀出山,趙家天子也沒讓顧劍棠火速入京,就當扯平了。」
  
  徐偃兵感慨道:「要是當時聖旨再晚到一些,咱們北涼就算是跟趙家分道揚鑣了吧。」
  
  徐鳳年搖頭道:「打不起來的,趙篆的本意是想讓京畿西軍試探一下我的底線,如果咱們好說話,那他就有底氣獅子大開口。如果我沒有猜錯,前去頒旨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定然得了皇帝授意,務必要踩著點露面,所以不管如何都不會在京畿之地開戰,真要打起來的話,足足七千精銳給八百騎打得屁滾尿流,皇帝和朝廷的臉面往哪裡擱?再者即便西軍僥幸打贏了,爛攤子一樣不好收場。」
  
  聽到徐鳳年說起「精銳」二字的時候故意加重語氣,徐偃兵會心一笑,「北涼地方駐軍,不說涼州幽州,說不定陵州都比他們硬氣。」
  
  徐鳳年並沒有絲毫譏諷,「其實離陽軍伍的春秋底子還在,可惜承平二十年,年年演武終歸比不得邊軍的真正廝殺,也就沒了銳氣,畢竟一把刀,開過鋒和沒開鋒,天壤之別。不過要是給他們幾年時間的戰火磨礪,未必就差了。打個比方,假設我北涼要立國,撐死了也就是一個小北莽,注定耗不過蒸蒸日上國力漸盛的離陽,而如果北涼孤注一擲,在北莽不趁火打劫插手中原的前提下,以千里奔襲之勢猛攻太安城,我相信拿下兩淮……」
  
  說到這裡,徐鳳年笑了笑,「一個月,最多一個月,北涼鐵騎就能讓薊州在內的整條離陽北線雞犬不留,而且戰損絕對不會超過兩萬,直接就兵臨太安城下。」
  
  徐鳳年雙手放在腦袋下,望著京城的天空,「但是要攻破京城,太難了,京畿地帶,除了南部利於騎軍馳騁,其它地方都不行。到時候別說顧劍棠的兩遼邊軍、和膠東王趙睢以及靖安王趙珣,興許連南疆大軍都要趁勢北上,只不過前者都是想著立下勤王之功,後者嘛,心思就多了,漁翁得利。這其中別忘了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陳芝豹,至於盧升象、唐鐵霜之流,也都不是庸人。一場廣陵道戰事就能讓謝西陲、寇江淮迅速躋身名將之列,一場仗打久了,離陽很容易就冒出幾個什麼王西陲馬江淮的。若說是北涼與西楚聯盟,勝算更大,反過來說,狗急跳墻的離陽難道就不能去跟北莽借兵?」
  
  徐鳳年輕聲道:「就算所有北涼鐵騎都願意跟著我徐鳳年當亂臣賊子,到時候要多少人戰死異鄉?整個天下,又要死多少人?要是因此而讓北莽鐵蹄借機湧入中原,且不說什麼千古罪人,就說徐驍……會睡不安穩的。」
  
  徐偃兵由衷道:「當官要比習武難,習武之人,一根筋未必不能成為宗師,當官要是死心眼,可就沒前途了,當官已是如此,更別提當藩王當皇帝了。」
  
  徐鳳年笑道:「順心意何其難,不妨退而求其次,求個心無愧。」
  
  一時沉默。
  
  徐偃兵突然問道:「接下來怎麼說?」
  
  徐鳳年輕輕說道:「等著京城勢成,火候夠了,我再去參加一次朝會。在那之後,是桓溫還是齊陽龍見我,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還是誘之以利脅之以威,其實我也很好奇。」
  
  一門兩尚書的江南盧家,舊禮部尚書盧道林和上任兵部尚書盧白頡如今都已先後離京,一個致仕還鄉,一個平調廣陵,目前看似比起一門兩夫子的宋家,境況要好上許多。只不過暗流湧動之下,只要人不死,還沒有得到那蓋棺定論的謚號,誰都不知道最終的結局是好是壞。
  
  兵部孔鎮戎,翰林院嚴池集。
  
  陳望、孫寅、陸詡。
  
  大學士嚴傑溪,禮部侍郎晉蘭亭。
  
  還有分別以殷長庚和王元燃為首的兩撥京城權貴子弟。
  
  貌似徐鳳年的熟人比想像中要多一些。
  
  徐偃兵面有憂色,「但是萬一朝廷對漕運死不鬆手?」
  
  接下來徐鳳年的答案讓徐偃兵都感到震驚。
  
  「涼莽短時間內無戰事,你離陽空有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不用,眼睜睜看著西楚連戰連捷,也太不像話了吧?我徐鳳年還是樂意幫助朝廷排憂解難的,歸根結底,意思就是朝廷小氣,不給北涼糧草,沒關係啊,咱們北涼,照樣願意出兵!不但要出兵,而且還是讓大雪龍騎軍趕赴廣陵道!」
  
  徐偃兵揉了揉下巴,「換我是坐龍椅的,要頭疼。」
  
  徐鳳年坐起身,瞇眼笑道:「不僅頭疼,要離陽胯下都疼!」
  
  就在此時,徐偃兵瞥了眼院墻那邊,嘴角泛起冷笑。
  
  徐鳳年感嘆道:「讓我想起逃暑鎮的祁嘉節,出場架勢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恨不得比劍氣近黃青還要劍氣近。」
  
  姓洪的驛丞哭喪著臉走入小院,小心翼翼說道:「王爺,驛館外頭有客來訪。」
  
  徐鳳年點頭道:「知道了,你回去跟他說一聲,就說我讓他滾蛋。」
  
  驛丞臉龐明顯抽搐了一下,但還是畢恭畢敬退出院子。
  
  沒過多久,就有人用隔著兩條街也能清晰入耳的嗓音朗聲道:「在下祁嘉節首徒,李浩然!有請北涼王生死一戰!」
  
  徐鳳年有些哭笑不得。
  
  徐偃兵亦是如此,嘖嘖道:「這傢伙腦子進水了?還生死一戰?」
  
  很巧,緊跟著京城著名劍豪李浩然的邀戰,又有一個大嗓門喘著氣火急火燎喊道:「他娘的!老子管你是誰的徒弟,是我先到這下馬嵬驛館的,要不是方才內急去尋了茅廁,哪裡輪得到你!要跟北涼王過招,那也是我先來!北涼王,別聽我身邊這傢伙瞎咋呼!我先來我先來!在下遼東錦州好漢吳來福,今日斗膽要與王爺切磋切磋!斗膽,斗膽了!」
  
  很快,驛館那位差點給李浩然截胡的英雄好漢就補充了一句,「王爺,其實咱們是老鄉啊!」
  
  坐在藤椅上的徐鳳年扶住額頭。
  
  徐偃兵問道:「要不然我隨手打發了?」
  
  徐鳳年起身笑著打趣道:「沒事,我去見見老鄉。」
  
  只是等到徐鳳年走出驛館,結果只看到大街上冷冷清清,只站著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劍客,以及街道兩旁酒樓茶館無數顆探出窗戶的腦袋。
  
  徐鳳年有些納悶,轉頭跟驛丞問道:「那個遼東錦州的?」
  
  驛丞臉色古怪,低聲道:「回稟王爺,不知為何,那人還沒見著王爺的身影,就嚷了句'有殺氣',然後……然後就一溜煙跑路了。」
  
  徐鳳年無言以對。
  
  這哥們是個人才啊。
  
  很有某人當年的風采。
  
  給那傢伙插科打諢弄得氣勢全無的李浩然原本臉色陰沉,但是當他看到身穿蟒袍的北涼王出現後,沒來由一陣心潮起伏,竟是瞬間劍心蒙塵,不復先前出場時的通明清澈。
  
  更讓人崩潰的是那個姓吳的遼東王八蛋去而復返,一路小跑到李浩然身邊,腰間挎了把銹跡斑斑的黑鞘鐵刀,咧嘴憨憨笑道:「北涼王,老規矩,還是我先來。這不剛才有點事,去了趟隔壁街,今兒我吳來福也不敢太過叨擾王爺,只要王爺能夠接下我一刀,只要一刀!我二話不說就走人,如何?」
  
  徐鳳年笑意玩味,點頭道:「好啊。」
  
  街道兩側窗後頭無數湊熱鬧的看客只見那傢伙一腳踏出,怒喝一聲。
  
  猛然拔刀後,卻不前衝。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李浩然深呼吸一口氣,抬頭望向天空。
  
  滿街死寂。
  
  漫長的等待後,只見這名刀客收刀入鞘,站定抱拳道:「北涼王好身手,竟然達到了手中無刀心中有刀的玄妙境界!這次你我巔峰過招,是在下敗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這位大俠瀟灑轉身,甩了甩頭,大踏步離去。
  
  盡顯「高手風範」。
  
  「狗日的,老子等你半天了,你好歹來一刀啊!」
  
  「王八蛋玩意兒,還巔峰過招,巔峰你大爺!」
  
  「你小子叫吳來福是吧,老子記住你了!看老子回頭不找人抽死你!」
  
  大街上頓時謾罵無數,有些氣憤至極的看客不光是往窗外丟出茶杯酒碗,脾氣暴躁的,直接把椅子砸在了街面上。
  
  更有幾撥人實在忍無可忍,已經衝到街道上,要拾掇拾掇那個傢伙。
  
  可惜那傢伙很快就沒影了,眾人不得不感慨,不說這人武藝如何,跑得那叫一個快啊。
  
  好不容易恢復止水心境的青衫劍客李浩然沉聲道:「北涼王,是否可以一戰了?」
  
  眾人心想好戲總算來了。
  
  李浩然作為祁大先生的首徒,在京城也是有數的一流劍客,哪怕打不贏那個在江湖上聲勢鼎盛的年輕藩王,可打上三四十招終歸不是啥問題吧?那麼他們花了大價錢大破頭顱才爭來的風水寶地,也就算回本了。
  
  徐鳳年沒有理睬李浩然,而是望向街道盡頭。
  
  高低老少,三個身影,並肩而立,無聲無息。
  
  在三人身後更遠處,還有一位脖子上坐著個綠衣孩子的男子。
  
  更有一名年輕道人從拐角處出現,腰佩一柄桃木劍,行走間道袍飄搖,神仙中人。
  
  徐偃兵不知何時來到了徐鳳年身邊。
  
  徐鳳年沒有理會這些替太安城待客的人物,而是抬頭往一棟酒樓屋頂望去,忍住笑。
  
  有個頭戴一頂廉價貂帽的古怪小姑娘,坐在那裡自顧自啃著一張大餅。
  
  她悠悠然。
  
  徐鳳年的心情一下子很好。
  
  他笑臉燦爛。
  
  街兩旁花重金買座位的看官中不乏家世不俗的膽大妙齡女子,親眼瞧見這一幕,頓時癡了。
  
  屋頂的小姑娘呵了一聲。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7-30 14:33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7-30 13:50
共逐鹿   第兩百三十九章   噤若寒蟬 (中)
  
  這條通往下馬嵬驛館的小街不寬,不長,人也不算多。
  
  但是當那些人零零散散站在街上,與驛館遙遙相對,再見識短淺的外行看客,也意識到事情不太對,換句話說,就是年輕藩王的處境不太妙。
  
  徐偃兵笑道:「陣仗挺大。」
  
  徐鳳年如數家珍道:「並肩站著的三人,好像都是跟拂水房打了多年交道的老朋友,除了親手搗鼓出趙勾的元本溪,還有五個真正做事的,其中廣陵道那個死在了元本溪前頭,被曹長卿親手做掉。眼下那個跛腳老人,是本該腰懸銅魚繡袋的刑部暗處次席供奉,見不得光,只知道姓姚,跟柳蒿師一樣,是個給太安城看門的,勉強算是比較擺在臺面上的趙勾頭目。瞧著是青壯歲數的傢伙,駐顏有術,早年藏藏掖掖故意出手過幾次,原來都是障眼法,此人也從來沒有出現在欽天監,所以在拂水房密檔中給誤認為小魚小蝦了,沒料到是掌管所有北方練氣士的那個趙勾頭目,但既然這次膽敢露頭,可以確定是趙勾頭目之一。那個橫掛短刀在背後的'少年',應該跟那個被鄧太阿飛劍釘殺的龍虎山趙玄素相似,憑借秘術走了條返老還童的路數,難怪拂水房抓不住他的蛛絲馬跡,誰能想到一個人越活越年輕,連易容的面皮都省了。不過既然是個少年,還沒變成稚童,說明道行其實一般。」
  
  相比對待這三人的雲淡風輕,更遠處那個脖子上騎著綠衣女孩的男人,卓爾不群的年輕道士,徐鳳年明顯就要更加重視幾分,「於新郎、齊仙俠,兩個屬於意料之外的人物。」
  
  徐偃兵問道:「怎麼個說法?」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低聲道:「我堂堂藩王,跟一大幫打出江湖人旗號的傢伙打打殺殺,不像話吧?贏了,我無非還是四大宗師之一,也當不成凌駕其餘三人之上的世間第一人,打平的話,就算一個挑他們一群,還不是要跌份。」
  
  徐偃兵略顯無可奈何:「王爺,跟我老老實實承認自己帶著內傷不便出手,圍毆之下很有可能會輸,不就行了。」
  
  徐鳳年突然一本正經說道:「問題在於,我是打算跟他們幹一架的。」
  
  徐偃兵滿臉訝異,鄭重其事地望向徐鳳年,等待那個答案。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偃兵笑著轉身走回驛館,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街道盡頭,坐在於新郎脖子上的綠衣女孩輕輕問道:「小於小於,那個天底下槍術第一的大叔,怎麼走了?他就不管那傢伙的死活啦?你剛才不是說那傢伙不太對勁,好像體內氣機相當絮亂嗎?如多條蛟龍在翻江倒海,導致洪水氾濫嗎?」
  
  於新郎柔聲道:「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不覺得這個時候的他,突然變得很像兩個人嗎?」
  
  女孩使勁瞪大眼睛望去,苦惱道:「像誰?我認不出呀。」
  
  於新郎神情復雜,有苦澀,有神往,也有幾絲罕見的茫然。
  
  一甲子前無敵於世的李淳罡,無敵於世一甲子的王仙芝。
  
  於新郎嘆息道:「走吧,咱們找找看附近哪裡有冰糖葫蘆賣。」
  
  綠衣女孩嗯了一聲。
  
  於新郎走向那個行走江湖多年的龍虎山小天師齊仙俠,看了眼年輕道士腰間的那柄桃木劍,問道:「齊道長,要向北涼王問幾劍?」
  
  曾經以性子冷清著稱於世的齊仙俠先對綠衣孩子笑了笑,然後對於新郎平靜道:「不問劍,只問道。」
  
  於新郎繼續問道:「聽說齊道長與武當李掌教結伴而行,沿著廣陵江走了千里,敢問道長今天要問的道,是道理的道,還是天道的道?是龍虎山的上山?還是武當山的下山?」
  
  小女孩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憂鬱道:「小於,我聽不太懂啊。」
  
  齊仙俠如遭雷擊,臉色蒼白,然後閉上眼睛,嘴唇微動,不斷呢喃:「大道不長生,大道不長生……」
  
  於新郎轉頭看了眼遠處站在驛館門口的蟒袍藩王,再看著這個近在咫尺的龍虎山道人。
  
  小女孩用下巴敲了敲於新郎的腦袋,納悶問道:「小於,你說他一個道士,辛苦修道不為長生,那圖啥啊?」
  
  於新郎跟齊仙俠擦肩而過,走遠了以後,才說道:「不好說,不過我想這位出身天師府的道長,是要從龍虎山下山,由武當山上山了。」
  
  世人不知,這一天龍虎山那棵仙氣縈繞的紫金蓮,「橫生枝節」,並且綻放出六朵之多的紫金蓮花。
  
  而原本只差半步便可證得長生的齊仙俠,剎那間修為盡失,在他離開太安城的時候,只是低頭看著道路,滿懷歡喜,輕輕說出了三個字,「大道矣!」
  
  天上少了一位仙人,人間多了一位真人。
  
  幾乎同時,已經沿著廣陵江到達春神湖的一對師徒,李玉斧對太安城方向鄭重其事打了個稽首。
  
  最早發現蛛絲馬跡的不是處於武道巔峰境界的徐偃兵,是體內依然有凌厲劍氣作祟的徐鳳年,只不過他選擇了袖手旁觀。
  
  那個相貌粗樸的北方練氣士宗師,緊隨其後察覺到了異樣,轉身死死盯住那個龍虎山道士,像是在天人交戰,猶豫是否出手阻攔齊仙俠的大逆行徑,但是最終他喟然長嘆,面容悲哀,放棄了出手的念頭。
  
  不管齊仙俠是否得道,從這一刻起,順乎本心選擇扶龍而不是縫補天道缺漏的趙勾頭目,自知此生已經無望天人合一了。
  
  悔意一閃而逝,他仰天大笑,「陸地神仙!好一個'陸地'神仙!」
  
  一瞬間,形似中年男子的練氣士就衰老成一個老態龍鐘的遲暮老者。
  
  但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後,北方練氣士第一人的武道境界,亦是一路高歌猛進,由指玄天象兩境之間,攀升直到至大天象境,才趨於穩定。
  
  只不過在街道兩旁絕大多數的看客,別說一品境界,就是小宗師境界都沒有,根本感受不到那股磅礴氣勢,只覺得真是白日見鬼了,心生驚懼之餘,面面相覷的他們,都看到了對方的莫名其妙。
  
  跛腳老人沉聲道:「怎麼回事?」
  
  練氣士微笑道:「好事壞事各半,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躋身陸地神仙。」
  
  橫刀在身後的「少年」既有欣慰,也有嫉妒,沒好氣道:「先前的謀劃,是不是不作數了?來賭一把大的?」
  
  跛腳老人搖了搖頭。
  
  他們今日來此,皇宮裡頭的意思很明確,不殺人,能傷人是最好,不能傷人,也不要輸得太難看。只要讓太安城知道所謂的四大宗師之一,不過如此,連幾個「無名小卒」都能輕易叫板。
  
  當然,三人心知肚明,就算他們真想殺人,也無異於癡人做夢。
  
  一個徐鳳年,加上一個徐偃兵,怎麼殺?
  
  但是現在情形大不相同了,因為有了一個距離陸地神仙只差一線的大天象境宗師坐鎮。
  
  所以橫刀少年才有此提議。
  
  跛腳老人壓低嗓音道:「先生死了,別忘了先生的孩子還活著。」
  
  少年眼神陰沉,「咱們真是窩囊!」
  
  修為突飛猛進的練氣士皺眉道:「有些不對勁,齊仙俠和於新郎走了,可我目前……」
  
  「少年」譏諷道:「這不明擺著的嘛,在徐偃兵眼中,現在的你,一樣比不上於新郎加齊仙俠。」
  
  練氣士對於同僚的挖苦並不惱火,心情沉重道:「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站在三人和徐鳳年之間的李浩然,憤怒至極。
  
  年輕藩王的心不在焉,讓師出名門的李浩然最為受傷。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不過很快就舒展開來,終於向前跨出一步。
  
  靠近街道盡頭的一棟酒樓內,窗戶那邊已經擁擠不堪,只為了一睹為快。
  
  一位兩鬢霜白的青衫儒士不知為何,沒有去湊這個千載難逢的熱鬧,跟店伙計要了一壺酒後,獨坐角落,自飲自酌。
  
  對面酒樓,一樣有個獨飲的白衣人,如果不是北涼王的名頭太大,街道上的風波夠勁,估計很多人都會多看幾眼這個神情冷漠的英俊男子。
  
  白衣男子要了一壺綠蟻酒,舉杯次數不多,但每次舉杯必然會飲盡杯中酒。
  
  鄰近青衫儒士的一棟樓內,東越劍池的李懿白被人認出,只好坐回座位,同桌還有一位老人和一對少年少女。分別是柴青山,宋庭鷺,單餌衣。
  
  毗鄰白衣男子的客棧廂房內,一名諧音無劍的滄桑老人,站在窗口。
  
  太安城城門口,走入一名英氣勃發的俊逸「公子哥」,身邊跟著一位頭戴幃帽的朱袍女子。
  
  兩人前腳入城,就有個牽毛驢的中年漢子後腳入城。
  
  一處城墻上,有個裙擺打結的紫衣女子,迎風而立。
  
  祥符二年,在這個蟬聲凋零的深秋,在北涼王徐鳳年入城後。
  
  一座太安城內。
  
  徐偃兵,於新郎,齊仙俠,賈家嘉。
  
  曹長卿,陳芝豹,吳見,柴青山,洛陽,徐嬰,鄧太阿,軒轅青鋒。
  
  皆至。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7-30 14:43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7-30 22:58
第兩百四十章   噤若寒蟬 (三)
  
  西北秋風吹皺了京城官場一池水,風過水無痕,可水面之下,已是暗流洶湧。
  
  繼盧道林、元虢之後成為禮部尚書的司馬樸華,迎接完了那位跋扈至極的年輕藩王,返回趙家甕那座與兵部毗鄰的衙門,古稀之年的老人顯得格外氣態衰弱。
  
  重建於永徽初的尚書省六座衙門並排而設,離陽朝左尊右卑,主官被譽為天官的吏部自然位於最左端,當時擔任兵部尚書的顧劍棠,出人意料地把衙門選在了最右端,故而從東至西,依次是吏戶刑工禮兵,以此可見,禮部在永徽年間是如何的不受待見,最初京城一直有「禮部侍郎賤如別部員外郎」的說法,隨著盧道林元虢兩任尚書的執掌禮部,禮部這才逐漸日子好轉起來,如今就更不用說了,館閣學士出禮部,已是不成文的規矩。
  
  司馬樸華自祥符二年起,每次朝會腰桿子挺得比年輕官員還要直,哪怕時下是深秋時分了,也給人滿臉春風的感覺。可是今天老尚書回到衙門的模樣,落在猴精似的禮部官員眼中,就跟丟了魂差不多,老人病怏怏地進了屋子落座後,開始長籲短嘆,以至於左侍郎晉蘭亭和新任右侍郎蔣永樂聯袂而至,老尚書都不曾察覺,還在那兒唉聲嘆氣。
  
  蔣永樂看見這般光景,頓時心涼了一截,地方官員只知道他這個原本執掌禮部祠祭的清吏司,之所以能夠升遷為侍郎,是殷茂春和陳望兩位大佬主持的京評中得了上佳考語,這才從禮部品秩相當的一撥同僚中脫穎而出,可是芝麻綠豆大的京官都心知肚明,他蔣永樂能夠撈到這個越來越讓人眼紅的右侍郎,無非是當年在為徐瘸子死後的謚號一事上,他蔣永樂極其狗屎運地賭對了先帝心思,提出的「武厲」謚號得以通過,所謂的京評出彩,不過是朝廷的一層遮羞布罷了。一些個瞧不上眼蔣永樂的京城公卿重臣,那可是直截了當喊他一聲狗屎侍郎的!先前蔣永樂也懶得計較什麼,也計較不出個花樣,他在京城為官多年,始終根基不深,否則當時也不會攤上裁定謚號的那樁禍事,在蔣永樂看來,水漲船高的侍郎官身才是實打實的,不服氣你們也去踩狗屎啊,能讓你們的官補子變成繡孔雀嗎?只是當侍郎大人冷不丁聽說武厲謚號主人的兒子,新涼王徐鳳年毫無徵兆地闖入京城,蔣永樂就嚇懵了,本來他還有幾分偷偷摸摸跟晉蘭亭一較高下的念頭,希冀著不小心再踩一次狗屎說不定就能真當上禮部尚書了,現在哪裡還敢如此囂張?尚書的座椅是讓人眼饞,可小命更要緊啊。因此這一路結伴而行,蔣永樂的姿態擺得比六品主事還要低,心想著今兒一定要跟這位左侍郎請教取經,如何才能做到跟北涼處處爭鋒相對還依舊官運亨通。
  
  老尚書終於回過神,伸手示意兩位副手入座,看著這兩個侍郎,司馬樸華以往是不太舒服的,一個歲數能當自己兒子,一個更過分,都能當孫子了,可官品不過相差一階而已,只等自己致仕還鄉,其中某人胸前的官補子就該換成二品錦雞了,只是年邁老人今天沒了這份小心思,倒是生出一些同病相憐的心情,老尚書輕輕瞥了眼屋門,咳嗽一聲,潤了潤嗓子後,這才緩緩說道:「今日本官突然奉旨迎涼王入城,想必兩位大人都是知道的。」
  
  蔣永樂使勁點頭,如同小雞啄米。
  
  因蓄須明志一事在太安城傳為美談的晉蘭亭,神情不變,不愧是被譽為「風儀大美」的晉三郎。
  
  接下來司馬樸華說了些平淡無奇的官場話,這樣的官腔,如果是平日里的衙門議事,古稀老人能夠說上一兩個時辰都不帶喘氣的,這就是公門修為了。但是今天老尚書沒有絮絮叨叨個不停,止住話頭,伸手撫摸一方御賜的田黃鎮紙,沉默片刻,一句話似乎用了很大氣力才說出口,「分別之際,那位藩王跟本官說了,有時間會來咱們禮部坐坐。」
  
  晉蘭亭泰然處之。
  
  蔣永樂則目瞪口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尚書大人說完後有意無意看了自己一眼,其中飽含憐憫之色,如同在看一個臨刑的可憐蟲。
  
  司馬樸華眼皮子低斂,不溫不火地添了一句,「那人還說,要敘敘舊。」
  
  晉蘭亭瞇起眼,捋了捋保養精緻的胡須,微笑道:「哦?」
  
  蔣永樂汗如雨下,敘舊,是找晉蘭亭?還是找自個兒?或者是把禮部上得了臺面的官員給一鍋端?
  
  老尚書那兩根乾枯如柴的手指,下意識摩挲著那方質地溫潤的田黃瑞獅鎮紙,不知是跟二八芳齡的新納美妾肌膚相似的緣故,還是在感受皇恩浩蕩。
  
  年輕藩王說要來禮部坐一坐是真,說要敘舊也是真,只不過司馬樸華漏說了一段,其實新涼王在這之外,跟他這位二品高官客套寒暄了不少。現在高亭樹範長後這撥「祥符新官」大概都不知道,只有資歷更老的「永徽老臣」才曉得,太安城官場早年有個不小的笑話,那是北涼道進貢了一批出自纖離牧場的戰馬,司馬樸華當時擔任禮部員外郎,看到過手的奏章上寫著北涼大馬高近六尺後,忍不住捧腹大笑,就立即跟一大幫禮部同僚分享這個趣聞,司馬樸華不忘點評了一句「北涼這大馬還真是夠大,都能比得上咱們太安城拉糞的騾子了,天下之大,真真是無奇不有,又數這北涼最奇怪」,結果等到涼馬入京,一輩子都沒握過刀的讀書人司馬樸華,才明白戰馬高度不是以馬頭算的,而是僅至戰馬背脊!
  
  鬧出這麼個天大笑話,害得司馬樸華抬不起頭好些年,只不過隨著司馬大人的官品越來越高,也就越少被人提及。不曾想就在今天,那個年輕藩王又揭開這個傷疤,笑著跟尚書大人說了一句「尚書大人,不知京城裡頭哪裡有高近六尺的拉糞騾子,本王一定要見識見識,才算不虛此行,對不對啊」。
  
  當時司馬樸華還能如何作答,就只好低眉順眼乾笑著不說話,難不成還點頭說是?
  
  此時老尚書越想越憋屈,一向自認養氣功夫不俗的老人,不知不覺五指攥緊了鎮紙。
  
  蔣永樂已經開始盤算著要不要託病告假,實在不行,就咬咬牙結實摔一跤,摔他個鼻青臉腫!
  
  晉蘭亭終於開口說話,只是言語卻讓蔣永樂一頭霧水,「尚書大人,下官府上剛收了幾籠產自春神湖的秋蟹,正是最為肥美之時,無論清蒸還是槐鹽,皆是不錯。大人何日得閑,與下官一起嘗一嘗?」
  
  老尚書嗯了一聲,臉上有了笑意,「聽聞有詩中鬼才之稱的高榜眼,新近作了一傳遍京華的品蟹佳作,堪稱絕唱。有酒有蟹有詩,三兩好友,何其美哉!」
  
  蔣永樂當上禮部右侍郎有運氣成分,可是在人人繞圈子打啞謎功夫無與倫比的禮部衙門廝混久了,修為其實不差,略微回味,只比尚書大人略慢一籌就聽出了晉蘭亭的言外之意。
  
  老尚書提及的新科榜眼郎高亭樹那詩中,有畫龍點睛一語:但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只是蔣永樂立馬就又憂心忡忡起來,理是這個理,可眼下燃眉之急,是那隻氣焰囂張的西北大蟹馬上就要闖入禮部衙門,你司馬樸華在太安城根深蒂固,又有顯貴然的尚書身份,而晉蘭亭則是先帝作為儲臣交給當今天子的大紅人,有皇帝陛下撐腰,你們兩個熬得過去,可我蔣永樂只是一個官職不上不下的右侍郎,一旦那藩王真要大打出手,不找我找誰?姓徐的到底橫行到幾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子極有可能要很快橫著離開禮部衙門了!
  
  晉蘭亭率先告辭離開,蔣永樂欲言又止,老尚書已經朝這位右侍郎擺了擺手,下了逐客令。
  
  失魂落魄的蔣永樂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屋子的,在院子廊道呆。
  
  不同於夏日滿城的蟬聲刺耳。
  
  入秋後,蟬鳴依稀漸不聞。
  
  趙家甕六部衙門按律不植高木,此時此刻的深秋時分,這座院子早已不聞一聲蟬鳴。
  
  蔣永樂頹然靠著廊柱,沒來由倍覺寒蟬淒切。
  
  禮部兵部雖是鄰居,隔著其實並不算近,對禮部官員而言,是不幸中的萬幸,要不然起了紛爭,秀才遇上兵,一個用嘴巴說理一個用拳頭說理,自然是後者更「佔理」。而對兵部來說,對於這幫官階高低不同但都屬於酸文人的禮部官員,屬於一幫看著厭煩打了都不顯能耐的繡花枕頭,所以兵禮兩部素來是尚書省內最不沾邊的兩座衙門。但是兩部此消彼長之下,習慣了只樂意對吏部正眼相看的兵部大老粗,難免心中鬱難平,同樣是短短幾年內走掉三位尚書,兵部是顧劍棠,陳芝豹和盧白頡,禮部是李古柏、盧道林和元虢,可未來幾年的走勢,顯而易見,兵部如今連尚書之位都空著,換禮部試試看,若是司馬樸華突然有一天死了,那還不是第二天就有權貴重臣在朝會上提出人選?更讓兵部感到英雄氣短的一個事實,是左侍郎許拱甚至都不在京城,直接給皇帝陛下攆去遼東了!只剩下一個從地方上調來的右侍郎唐鐵霜,是個一天京官也沒當過的外來戶,如何能夠在盤根交錯的京城左右逢源?加上連京城老百姓都知道唐鐵霜是顧老尚書的心腹嫡系,而前任尚書盧白頡又不得陛下的心意,說是平調,明擺著是貶謫去廣陵道,連京官外放常見的明昇暗降都算不上。兵部衙門群龍無就已經難以在廟堂上抬頭了,暫時領頭的人物還自身難保,哪來為下屬謀些恩惠福利的本事,廣陵道戰況不利更是火上澆油。
  
  兵部官員真是一夜之間成了孫子。
  
  這日子,真他娘的是遭罪啊。
  
  在這種危殆形勢下,高亭樹和孔鎮戎兩位逆流而上的晚輩就極為矚目,這兩個名聲鵲起的年輕人,榜眼郎高亭樹更為風流恣意,本身是一甲出身的讀書人,靠著晉蘭亭等人的推波助瀾,詩名逐漸傳遍朝野上下,先前大柱國顧劍棠返京,來兵部衙門舊地重遊,眾目睽睽之下,高亭樹在顧盧先後兩位尚書面前談笑風生的場景,讓人至今歷歷在目。高亭樹的飛黃騰達,毋庸置疑,現在就看需要幾年光陰積攢聲望、以及會以哪個新設館閣作為下一個臺階去鯉魚跳龍門了。相比高亭樹,沉默寡言的孔鎮戎就要為人低調許多,只不過據說這個北涼出身的年輕人早年跟某位皇子親近,即使算不得一條潛龍,也能是一條不容小覷的幼蛟了,再者孔鎮戎和嚴池集是公認的鐵打關系,那位黃門郎可是皇帝陛下的小舅子!
  
  不同於其它五部左右侍郎不在一屋,兵部兩位侍郎歷來同處一室,甚至在顧廬時代,顧尚書自己都不例外,後來等到陳芝豹成為尚書省的夏官,才闢出一棟獨院。許拱唐鐵霜的兩張書案在兵部大堂一左一右,呈東西對峙之勢。當下右侍郎唐鐵霜坐在那張西邊書案後,正在處理政務,偶爾抬頭看一眼天色,並不去計較堂中諸多官員的竊竊私語。京畿西軍三大營七千人馬的調動,便是唐鐵霜親自負責敲定的,現在年輕藩王大搖大擺入了京城,安西將軍趙桂和胡騎校尉尉遲長恭的人馬,一起淪為保駕護航的滑稽人物,別說唐鐵霜注定會迅成為官場笑柄,整座兵部也都跟著丟人現眼,完全可以想像明日早朝各部官員的異樣眼神了。
  
  至於涼莽戰事的真實情況,右侍郎唐鐵霜不開口,其他人就不敢觸黴頭地妄自議論,涉及軍機要事,在公開場合,還是乖乖修煉閉口禪微妙。
  
  在一名武選清吏司主事的帶領下,兵部大堂出現幾張陌生面孔,個個龍驤虎步,哪怕踏足兵部重地也毫無不適。
  
  有冷面閻王綽號的唐鐵霜破天荒露出笑臉,起身後大步走向那幾人,根本無需那名下官介紹,一拳重重砸在其中一名魁梧男子的胸膛,大笑道:「老董,你們這幫傢伙,要不來就一個都不來,要來就乾脆湊一堆,約好了的?」
  
  那幾人沒有身穿官服,被右侍郎稱呼老董的中年男人撇了撇嘴,「知道你是窮鬼命,要是一個一個來找你,你請得起酒喝?」
  
  董姓男子身邊的一個粗壯漢子玩笑道:「侍郎大人,你們這兵部衙門可真難進啊,跟防賊似的……」
  
  唐鐵霜瞪了口無遮攔的傢伙一眼,隨即笑道:「出去說,帶你們四處逛逛。」
  
  滿屋子官員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聽說兵部有調令要從兩遼邊軍中提拔入京為官啊。
  
  車駕司員外郎孔鎮戎不在兵部大堂屋內做事,只是恰好來找郎中稟報一份軍務,看到這一幕後,僅是有些詫異,也未深思,等著唐侍郎帶人離開後,才走出大堂。
  
  突然被人喊住,孔鎮戎停步轉頭望去,竟是剛剛從武選清吏司主事升任員外郎的高亭樹,兩人從無交集,孔鎮戎不知這個在京城名氣比許多侍郎還要大的同齡人有什麼事情,淡然問道:「高大人,有事?」
  
  氣宇軒昂的高亭樹微笑道:「聽說孔兄喜好收集兵書,恰好前不久我無意間撿漏到一部奉版《虎鈐經》,坦白說,若是忍痛割愛送給孔兄,還真不捨,但是孔兄取走借讀個一年半載,我還是樂意之極的。」
  
  如果是剛離開北涼入京那個時候,孔鎮戎二話不說就一拳頭砸過去了,如果是一兩年前,孔鎮戎都不會讓這位榜眼郎說完後就會立即轉身,可現在,孔鎮戎不動聲色地等高亭樹說完,搖頭笑道:「我是個粗鄙莽夫,但在京城待久了,也聽說過讀書人之間'借書如送妻,送書如贈妾,故而書送得,唯獨借不得'的趣談,怎麼,高兄要打破常例?」
  
  高亭樹愣了一下,爽朗笑道:「孔兄真是妙人,罷了罷了,送書便送書,我也打腫臉充胖子闊氣一次,明兒我就親自捧書去孔兄家裡頭,還望孔兄看在我割肉的份上,打賞幾杯酒喝啊。」
  
  孔鎮戎咧嘴笑道:「吟詩作對,要我的命,喝酒嘛,我在行,怕就怕高兄酒量一般,不夠盡興。」
  
  高亭樹哈哈大笑。
  
  高亭樹沒有立即離去的意思,而是跟孔鎮戎結伴而行,低聲道:「孔兄可知那三人的身份?」
  
  孔鎮戎搖了搖頭。
  
  高亭樹湊近幾分,嗓音亦是更低幾分,「我知道些,也猜到些。」
  
  孔鎮戎輕聲道:「願聞其詳。」
  
  高亭樹沒有故作高深賣關子,緩緩說道:「雍州刺史田綜,泱州副將董工黃,青州水師都督韋棟。好像朝廷有意要在咱們兵部添設一名侍郎,專職處理京畿戎政,簡單來說,就是跟某些四鎮四平大將軍手裡頭拿回一點兵權,不出意外,董工黃會擔任此職,雖說只是由從三品提到了三品,但是從地方上的一州軍伍二把手,升入京城成為獨掌一部兵馬大權的兵部侍郎,自然是高升了。而田綜田刺史,多半會平調成為韓林留下的刑部侍郎位置,但是刑部柳尚書身子骨是怎麼個情況,咱們都一清二楚,田綜之前程遠大,毫不遜色董大人,甚至猶有過之。至於本該待在青州水師大軍中輔佐蜀王陳芝豹的韋棟,為何會突然離開廣陵,又會擔任什麼,畢竟咱們太安城可沒有適合水師將領坐的座椅,我也琢磨不透。」
  
  孔鎮戎思索片刻,說道:「也許是來兵部和朝廷過個場子,升遷肯定升遷,只不過很快就返回廣陵道,成為廣陵水師的大都督,說不定同時還會兼任舊職。」
  
  高亭樹認真想了想,點點頭,笑道:「當是如此,孔兄高見!」
  
  這位武選清吏司員外郎,沒有讓孔鎮戎看到他一隻手瞬間握緊又松開。
  
  兩人又聊了些無關痛癢的兵部事務,難得忙裡偷閑的高亭樹就說要回屋子處理政事。
  
  廊道上,兩位官階相同年齡相仿的年輕人,背道而行。
  
  高亭樹走出一段路程後,扭頭看了眼那個高大背影,重新轉頭後,自言自語道:「呦,原來不是真的缺心眼啊。」
  
  孔鎮戎始終沒有轉身,面無表情。
  
  這個昨夜被父親厲聲斥責不許前往下馬嵬驛館的年輕人,前程錦繡的車駕司員外郎,狠狠揉了揉臉頰。
  
  年哥兒。
  
  曾經的兄弟四人,嚴吃雞成了國舅爺,也像他小時候希望的那樣,安安心心做起了文章學問。
  
  而我孔武癡,也會做官了。
  
  我和他還是兄弟。
  
  曾經最怕死的李翰林,竟然當上了涼州關外遊弩手的都尉。
  
  跟著你一起上陣殺敵。
  
  你們還是兄弟。
  
  我只想知道,我們和你們,還是兄弟嗎?
  
  年哥兒,這些年我在太安城幫你蒐集了六十多套兵書,你還願意要嗎?
  
  正如高亭樹和孔鎮戎所說所想,田綜韋棟和董工黃三人繞過兵部審議的悄然入京,三人的官場升遷路途,便是那般。
  
  唐鐵霜拉著三人四處閑逛,沒有說任何國事軍政,都是聊些雞毛蒜皮的地方風俗,甚至都沒有一次提及他們的共同恩主,大柱國顧劍棠。
  
  雍州刺史田綜,當年覆滅舊南唐,他拿下了渡江功。
  
  泱州副將董工黃,跟田綜一樣沒有跟隨大將軍入京,而是留在地方上,上任初始就杖斃了姑幕許氏的三公子,迎娶了江南大族庾氏的嫡女。
  
  與現任青州刺史早早成為姻親的「韋龍王」韋棟,跟吏部侍郎溫太乙、以及比他們更早入京的青州將軍洪靈樞,關系深厚。
  
  如果加上已是兩淮節度使的蔡楠,和就站在三人身邊的兵部侍郎唐鐵霜。
  
  應該足以讓看到這一幕想到這一層的京城官員,感到濃重寒意。
  
  顧廬是沒了,可顧劍棠依舊手握離陽王朝規模最大的兩遼邊軍,當年不同於徐驍,近乎隻身一人進入兵部的顧劍棠,舊部很早就被打散,但是除了此時位高權重的四人,還有更多昔年的嫡繫心腹不曾浮出水面。
  
  唐鐵霜突然沉默。
  
  離陽先帝分散顧部將領,是放。當今天子收攏顧部舊人入京,是收。
  
  不能說先後兩位皇帝誰的手腕更加高明,因時而異罷了。
  
  解決了北涼道,就等於完成了削藩大業的一半。
  
  那麼整肅完畢顧部留在地方上的勢力,何嘗不是完成了抑制地方武將的大半任務?
  
  真正讓唐鐵霜傷感卻不會流露絲毫的事情,不是皇帝陛下要拿他們制衡張廬舊部文官的製衡手段,也不是利用他們這幫武人震懾以及一定程度上阻斷永徽老臣與祥符新官聯繫的帝王心術。而是早年在沙場可以換命的
  
  幾個老兄弟中,也許除了老董,田綜和韋棟都對此次升遷,個人的驚喜,遠遠過對大將軍處境的擔憂。
  
  唐鐵霜很快恢復正常,笑了笑。
  
  這就是廟堂,這就是人心。
  
  明知道高處不勝寒,還是人往高處走。
  
  離陽版圖上的眾多武將,從楊慎杏閻震春這撥春秋老將到他唐鐵霜這些,成了某雙手隨意擺弄的棋子。
  
  文官也不好受啊。
  
  張鉅鹿一去,齊陽龍一來,其實就是一場變天。
  
  隨著隱約成為江南道士子領袖的盧白頡失意南下,許拱也被雪藏在邊關,以遼東彭家領銜的北地士子開始崛起,如今分崩離析的青黨又有抱團復蘇的跡象,江南豪閥這兩年無比高漲的氣焰立即就熄了很多。更有姚白
  
  峰之流在中樞穩穩佔據一席之地。
  
  原本各方陣營涇渭分明的那張棋盤,徹底亂了。
  
  唯一不亂的,只剩下那個重重幕後的下棋人。
  
  亂中有序。
  
  唐鐵霜不知道這盤棋,先帝、當今天子、張鉅鹿、元本溪,四人中誰貢獻更多,誰心血更多,唐鐵霜根本分辨不清。
  
  只是這屈指可數的下棋之人,除了姓趙的,下場如何?
  
  然後唐鐵霜想到一個年輕人,笑意歡暢。
  
  一枚位置被擺放死死的棋子,有一天竟然能夠惡心到下棋之人。
  
  奇了怪哉!
  
  何其快哉!
  
  唐鐵霜暫時不在的兵部大堂,得知一個消息後徹底嘩然。
  
  下馬嵬驛館那邊出現了一場對峙?!
  
  高亭樹嘀咕了一句:「可惜不能殺人,不過一個自恃武力的藩王,不小心淹死在江湖里,也算說得過去吧?」
  
  隨著時間推移,禮部,工部,刑部戶部吏部,趙家甕六部衙門都沸騰了。
  
  然後是中書門下兩省,國子監,翰林院,六座館閣……
  
  其中桓溫和趙右齡不約而同都給了「胡鬧」兩個字。
  
  不過坦坦翁是說年輕藩王的舉動不符身份,而趙大人則是惱火幼子趙文蔚竟然跑去下馬嵬那邊看戲。
  
  唯獨中書令齊陽龍無動於衷,置若罔聞,老人一手拎著那本被朝廷列為又給他拎出來的詩集,看得津津有味,一手時不時從桌上小碟子裡抓出幾粒花生米,吃得亦是津津有味。
  
  那本並無署名的詩集中,那個一輩子都不曾走入江湖的張姓讀書人,原來也能寫出「我有匣中三尺鋒,有蛟龍處斬蛟龍」這般肆意詩句,同樣也作得出「但願白見白」這般婉約詩句。
  
  咦?碟子空了。
  
  至於寫詩之人,早已死啦。
  
  老人悵然若失。
  
  皇宮一座氣勢森嚴的大殿內,此時沒有朝會,也沒有隨侍的宦官,但是龍椅上坐著一個身穿龍袍的年輕人。
  
  空曠寂靜的大殿,皇帝坐北朝南,用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說道:「你知道不知道,只要北莽多死一個董卓和二十萬人,你們北涼也多死十萬人,那麼這個天下,就是太平盛世了。」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7-30 23:07 編輯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